321.  齐工一号(二合一)   军训与手摇纺纱机……

    查干雪山下的石油田, 以及石油田四周的兵力,总得探明再想办法削弱,一次不行, 就两次, 人力不够,就多带些。神射军上次来时只有两边城墙后的遥远城池支援, 只带了玄刀寨的探子出来,但这次来, 且不说刚开始建的榷场,西边插入草原的燕山围场,就是一大助力了。

    薛琅没问出来之后的准备,守完了夜乖乖去休息训练,要出力的时候骑尉总不会瞒着整个队伍, 他也不至于因此懊恼不满。他早已不是那个左性厉害的小少年,仔仔细细擦了擦弓, 刚要睡下, 帐篷就被人撩开。

    “头儿?”

    薛琅一愣, 还以为简骑尉是来点人出去的,困意顿时去了三分,眼睛发亮,“我们——”

    刚开口,就被简骑尉塞了个纸包到手里, “京中托陆将军带过来的, 自己收好。咱们隐匿行踪做得好,前一阵子应是没找到机会送过来,收起来就去睡觉。”

    薛琅听到“京中”,心里就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觉, 低头掂了掂纸包,没舍得立刻拆。

    他的生辰早过了,没有什么礼物、宴会,只是和同袍队友们热热闹闹闹了一场。舅舅们掉了脑袋,母亲在宫中身份跌落,有时候他会想,长长久久地守着大齐、为齐国守边疆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他有了功勋,母亲也能过得好些。但静下来时,也不是没有惦念的。

    原来兄长还记得。

    “愣着干什么?”简骑尉拍拍他肩膀,“再加把劲,我就给你放假!”

    皇帝下令薛琅不到校尉不许回京,好在薛琅自己争气。

    薛琅被他的话从恍惚中拽了出来,头摇得飞快,“那不行,咱们这里,我可撒不开手。头儿带着兄弟们去干仗,难不成要丢下我?”

    简骑尉看他情绪正常了,没再理这十几岁说青涩算不上青涩、说稳重也没多稳重的小伙子,出了帐篷,点昨夜没有守夜的下属们出来训练。

    守夜的射手们是一个队伍的,薛琅进门最晚,迟迟在门口没动,刚刚统领还在,说的又像是私事,其他已经倒下犯困的人不方便动,等人走了才揉着眼睛装作睡不好,“小狼,快睡了!”

    薛琅刚拆开纸包,一边应着一边往里走,借着有些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纸包里的内容。

    难怪很轻,是一本书。

    《孙子注疏》。

    他远离了中心,但薛瑜并没有忘记他的课业和进步。书的扉页上变得有些陌生的字迹写着“安”。

    是祝福、嘱咐,也是告知。

    薛琅将书揣进怀里,掀开自己的铺盖钻了进去,慢慢让自己的呼吸平稳起来,偏了偏头,将湿润的眼角在粗布上蹭干。

    关于草原石油田,薛瑜尚未得到新的消息。京城中,开课完成了入学考试后,就一口气连上了十几天课的国子监封闭式培训,刚刚结束。离开学院大门的学生们,有一个算一个的精神奕奕,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样的精神头下面,是苦苦支撑的疲惫。

    刚走出去时,还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属于士兵的严肃刻板,回头向夫子们告别时大多也是一板一眼的尊师重道模样,但越走越快的步伐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情绪,望见自家马车时,更是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让等在外面的马车里的家长们,刚生出几分自家孩子被教得不错的念头,就被立刻打破了。

    “阿耶,阿娘!”

    一个个学子像出笼的小鸟似的,激动极了。

    平日里运动不多、又在生活上多有讲究的子弟,起初或许还能守着礼,斯斯文文说着话,但没说几句,就开始打起哈欠,“不说了,儿好累……”睡倒之前还能记得嘱咐几句,“……还有换下来的衣裳……”

    再细细一看,脸色也被晒黑许多,看起来哪里是去读了十几天书,说是去挖了十几天矿、做了十几天苦工都有人信!

    疼孩子的家里已经在生气了,好悬还记得之前皇室和各个部门摆出来的前车之鉴,没有立刻去找人要说法,而是打发下人去打听其他学生的状态。

    不打听不知道,根本不用专门问,有平常活跃些的孩子,跟父母或者管事上了马车,就兴奋或是抱怨了一路,嘚啵嘚把自己在国子监内这些天的遭遇全说了出来。

    开学后的国子监不许带仆从进门,倒是不至于太难为他们,想要偷懒的,可以花钱请监内仆役洗衣,但打扫卫生,就得他们自己来了。

    有人不想自己洗,也不想让明显做粗活的仆役洗,攒了将近一个月的衣裳,饶是春季气温不高,最后监舍内都有了味道,苦不堪言,被狠狠罚了,甚至连累了同监舍的同窗,才低头收敛了脾气。

    这只不过是最小的一件事,更让监生们震撼的,则是考完试就开始的军训和体力训练。

    薛瑜出的主意,杜祭酒贯彻得相当好,选的名字自然不是直白的军训,而是美其名曰让他们互相熟悉、强身健体,避免在苦读中坏了身子,或者严重偏科。

    国子监内的兵法课夫子,请的是被塞进来的军勋贵族子弟家长或者旁的亲戚,卸任后无事,拿出军中的手段修理修理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自然手到擒来。

    都领过了五花八门的兵,修理过各种刺头,更何况他们呢?

    严格来说,并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安排了晨跑、体操、拳法和队伍拉练等等,真的认认真真学下来,对之后要选择御术或者其他武艺方向课程的学子来说很有好处。

    但对以为自己能普普通通读书的监生,尤其是过往日子过得极舒服的监生,超过一些人考过入学考试成为监生的愉快很快就消失了。

    天蒙蒙亮就要起来,吃饭定时,跑步习武打熬筋骨,晚上累得像狗一样,还得抢着去洗澡、洗衣服、打扫监舍卫生。别说进来前想过的继续过舒坦日子,没人伺候、什么都是自己来的情况下,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

    同样的苦痛压力下,和同伴们飞快增进的感情和交际倒是真的,在同监舍、同组同班各种进行连带责任下,学习着责任与担当的年轻人们成长了不少,但能不吃这些苦头的话,他们更开心。

    唯一值得高兴的,大概就是翻修后的国子监准备的公厕、公共浴室和自来水塔待遇,让人好好享受了一把新奇和方便。这些新奇技术背后的襄王,以及它们代表的百工之术,在国子监内的人气相当不错。

    军训刚结束,本以为难熬的日子就此结束,谁料,以监舍为基础开始要求认领田地,竟是习武之后,还要他们下地干活。

    对国子监外的人来说,过去了近一个月,但对国子监监生们来说,他们面对着眼花缭乱的新安排,简直觉得自己过了一年!

    学院自治、选课、选夫子、积分贡献、课题选材、勤工俭学……全是他们此前没见过的,力求将走出国子监的监生培养成能独当一面的官员的杜祭酒,不仅听了薛瑜的建议,还在此上面,和夫子们商议后进行了各种发挥。

    总的来说,第一批体验者感觉上来看,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天堂是知道自己付出努力能够学到东西、得到珍贵经验,地狱则是……实在有些太辛苦了。

    有人自己不觉得辛苦,反倒说起来眉飞色舞,觉得在国子监的日子当时辛苦,过去后十分有趣,已经开始期待休沐日后的正式开课,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学院。但他们的家长,却听着觉得十分辛酸。

    看着孩子长大,看他去初步经历风雨,而自己只能看着的辛酸。

    另一方面,除了绝大多数的男学生,一些目光也落在了今年考入国子监的女学生们身上。

    这次入学,通过了考试的三百人,不仅仅是京城当地的士族,也有不辞辛苦从梁州跑来的,准备借着自家的贵族身份或者曾经的祖荫,亦或是朝中有官员亲戚等等身份,最后沾沾便宜。

    毕竟,选官这路子显然是走不通了,没法子反抗,就得找别的路子。国子监和县学州学的考学晋升之路暂时还没完全定下,收的学生仍是以贵族、官员子弟为主,此时不入学,更待何时?

    像家中儿子学业不佳的,甚至还闹出了让女儿替考的离谱事情,被丢给了大理寺直接断案,一家人都差点葬送在这上面。

    最终入学的女学生一共四十一人,入学考试那几天,先前招考的风声未过,在热闹气氛里,考过的三百学生的试卷全部被公开贴了出来,让怀疑有人背后做手脚、或是给女学生开后门的谣言连诞生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抹消了。

    军训后,新的怀疑就出现了。男孩都吃不住这样的苦头,总有人抱怨连天,她们这些娇滴滴的姑娘,当真是被一视同仁看待?当真没一个不行的?

    不信的人不在少数,也有学生心里不忿,编造了谣言说学院不公的,休沐日没结束,就被夫子上门客客气气地告知被退学了。

    这样重大的打击,根本不是他们能接受的,但此刻再求已然晚了。

    待学生们再回到国子监读书,清正些的人家、准备带着自家孩子在家里教的读书人家,反倒对国子监、准确的说,是如今的国家教育系统,高看了一眼,认同感大增。

    之前送子弟入学或许更多的是希望搭上最后一班车,或者向皇室、朝中示好,有了这么一出,对子弟能学出个眉目的期待就多了起来。

    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品行卑劣、心思恶毒的人,留在学院里也是坏事,提前拿出态度震慑住,之后的教学怎么看也不会太差。

    至于被退学的学生,之后再求、再走门路,也只能得到同样的回答:明年再考。而他蹉跎的时间、被落下的进度,就是代价了。

    薛瑜接了薛玥出来,小姑娘提着自己的小包袱,和伙伴们告了别,上了马车却别过头不肯看薛瑜,明显是在生气。薛瑜知道她在气什么,有意逗她,“怎么,不想见我?那我这就走?”

    “阿兄!你!”薛玥猛地转头,看见薛瑜还坐在原地没去撩车帘,气得用脚后跟蹬了蹬马车车厢,眼睛里泛起水光,“你就看我笑话!”

    在国子监里,她还能保持镇定,拿出“师姐”的做派,面对大变样的学院制度,一边自己拼命努力熟悉学习,一边照顾刚离开家、走上不普通的道路的女孩。但面对兄长时,她就又变成了那个小女孩,想抱怨自己的辛苦,也诉说自己的委屈。

    她报名时和薛瑜一起看到过那些地面、变化,杜祭酒对兄长的频频夸奖和信服她也是看到了的,加上入学前薛瑜专门带她玩的那几天,她不可能猜不到这些稀奇事情有兄长的手笔。

    她去玩的时候还开开心心,谁知道这是兄长提前补偿啊!?

    尤其是听着身边人一边夸兄长,一边骂杜祭酒狠心、挖空心思搞他们,作为大约是唯一一个猜到了秘密的人,薛玥实在忍得很辛苦。

    一方面能看出来这些事情的好,一方面却也深受其害。

    “没有。”薛瑜矢口否认,“阿玥这么可爱厉害,谁会看你笑话?说出来,我去和他理论。”

    薛玥气笑了,别过头不说话了。

    薛瑜见好就收,软下口吻,开始哄人,“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的不对,但我只是出了几个主意,到底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要不,下次阿兄什么都说给你听,让你早早有心理准备,去做学院里最懂得老师们心思的那个学生?不过……话说回来,提前告诉你,祭酒和夫子们这么久的准备,不就没有惊喜了?阿玥,别生气了,快跟我说说,这些天你们做了些什么。”

    “……”薛玥回头怀疑地看了兄长一眼,年纪越长,她越能品出兄长有时候的有意逗弄。尤其是在她自己逗别人也觉得十分有意思的时候,对薛瑜的描补道歉,能信几分,实在不是很确定。

    但话里的尊重和认真,薛玥听出来了,她唇角刚翘起来就被自己压了下去,“算了,下次兄长说了,那不就没意思了。”

    “阿兄,我同你说,我觉得我们监舍可以去争争这次的研究……”

    薛玥说了一路,直到进宫还意犹未尽,虽然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薛瑜听得认真,她也说得越来越轻快。

    “早点回去,既然刚刚说想要针对现有器械做研究,明天起来,我带你去看个好玩的。”薛瑜下了马车,嘱咐完,让人带着她赶紧去休息。虽然看起来人很精神,但这些日子的忙碌劳累,总得好好休息一下才行。

    薛瑜不提,还不觉得什么,一说起来,薛玥自己也有些困了,乖乖告别。薛瑜在车下比了比薛玥个头,笑了笑,“开始长个子了。”

    话说出口,她才感觉出几分熟悉,目光柔和下来。

    去国子监接人前,她去看望了钟南嘉。

    国子监的课程和对外开放的讲座还没正式开始,去时钟南嘉还在初发了绿叶的藤架下看书,院子里养了只小白狗,绕着她的脚在蹭,再闲适平静不过。

    钟南嘉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殿下高了许多,比我高了。”

    钟南嘉个头本来就显得高挑,方朔身高也不低,连方嘉泽不胡闹的时候,也是仪表堂堂、高挑俊秀的,薛瑜自觉自己逐渐放缓的抽条长高,应该有身体遗传,后期锻炼也起了很大作用。

    但这话,着实温柔又家常。

    若抛开最前面的两个字,就好像是母亲见到久别长大的孩子,发出了一声感慨。

    她去见钟南嘉,一是提前告别,二是带着综合黎国情报和从黎国使臣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想来告诉她钟许的事情。

    钟许曾经离开的缘由,薛瑜不清楚,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方锦湖的运气,当初为了义绝编造的钟许与崔如许的关系,竟有几分可信。作为崔国相二子的崔如许,幼年在黎国征战中丢失了许多年,后来才寻回去,时间上来看,说两人是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深入探查,就有可能惊动崔氏了,到底要不要寻找一个答案,薛瑜打算将选择权交给钟南嘉。

    她是妹妹,也是因为钟许消失吃了许多苦头的人,如今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若她并不想知道,薛瑜不会越俎代庖,非要刨根问底。

    听到“钟许”二字,钟南嘉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殿下不必再查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她做出这样的选择,薛瑜还是有点诧异。

    若不是钟许消失,钟家二房遭难,家族又靠不住,基本成为了孤女的钟南嘉本可以不经历这么多年“被生病”的。仔细再看,她听到消息后没有疑问,也没有惊喜,薛瑜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当年的事,学士其实知道?”

    钟南嘉抬头看了她一眼,眼角微红,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年少无知。兄长念及旧情,但他已归了家,山长水远,我不愿他惦念。”

    在她口中,崔如许并不是没有回来过的。

    那时钟南嘉刚生出和离心思不久,但崔家刚没了长子,在黎国的情况不好,她知道崔如许在黎国有着他的前程,觉得自己应付得了这里的一摊事,就有意做戏让他放了心。那时候,哪里能想到后来有了孩子,孩子出事,她也出了事呢?

    “……许是有来信,但方朔见不得这个。兄长来看望,他心里都憋上了气。”钟南嘉说到这里,嗤了一声,神色泛起几分嘲意,复又变得温柔起来,止住刚刚的话题,“知道阿兄好,就不必再想了。”

    薛瑜之前来时听她说起过当初想要和离的事,听到方朔的小心眼,不由得以方朔的歪念头去思考了一瞬。算算时间,恢复身份后的钟许回来看钟南嘉的时候,大概就在钟南嘉发现自己再次有孕前不久。

    十几年里,小心眼、觉得贵女下嫁是嘲笑他、对钟许和钟南嘉的关系十分介意的方朔,在兄妹俩的来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动了什么脑筋,想想就令人作呕。

    要知道,若非之前被方锦湖踢破方府内宅的事情,外面的人最多说几句小林氏的嚣张和方朔的宠妾灭妻,没有亲人撑腰和向内深究,钟南嘉到底过得怎么样,还不是方朔一家之言?

    薛瑜的沉默让钟南嘉笑起来,“都过去了。不必为此难受,也不必为我操心。若是殿下公务中,见我齐黎两国交集,更不必因私废公。”

    钟南嘉不在意,薛瑜却很难不在意,她迎着对面如水眸光,半晌才低了头,“学士良言,我铭记于心。”

    待回去忙完自己手头的事,薛瑜履行对薛玥的承诺。国子监开学后连着军训十几天,将休沐日放到了一起休,薛玥加上离开当天,有了三天的假期,第二天就被薛瑜拉出去了将作监。

    之前益州布刚刚出现,送去益州郡的纺织机,将梭改为了竖梭,增加效率也减轻人的负累,是针对之前的织机做出了改良。同样的织机送去了种桑养蚕的梁州,经过了几地的使用、不断调整和接触了新知识后,手摇纺纱机孕育一年,登上了舞台。

    薛瑜带着薛玥去看的,就是这个。

    要不是知道这里是将作监,要不是最初也是最简单的织机并没有保存在这里,只看摆得整整齐齐、时代各异的各式织机,简直就像误入了后世的织机博物馆,从中能看到突飞猛进地改良变化的历史,也看到了在这些器械背后,铭牌和记录上的人们的努力。

    薛玥在开门后就呆呆发愣起来,显然是被震惊到了,薛瑜没有唤她,先围着与后世开启工业革命标志像又不像的纺纱机,转了两圈,提出几个问题,等人讲解完,确定了匠人真材实料,放心许多。

    在纺纱机和大多数机械上,她没有自己出手,去按照记得的“珍妮纺纱机”模样分析内部结构,并且直接一步到位完成设计和改良,而是提供了一点思路,交给了匠人们去研究。

    毕竟,什么都要她来管,那她教出去的知识、辛辛苦苦培养的人手,不就成了白费功夫?

    被命名为齐工一号的纺纱机,就是他们拿出的答卷。

    322.  国有工坊   纺织工坊、梁州女工……

    将作监里最不缺的, 就是各式各样的工具器械以及材料,薛瑜之前来将作监就任时,就跟着大监看过各处的陈设和收集安排, 不是第一次见, 感觉到的冲击和惊讶没有那么强烈。但对见闻略少的薛玥来说,这已经足够震撼。

    薛玥看着室内, 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哇地发出一声惊叹,感觉眼睛都要不够用了,处处都让她生出好奇和惊讶。她的身边是讲解着研究思路和操作的匠人的声音,能跟在研究者本人身边,听着他们讲的思路, 对她来说,的确受益匪浅。

    薛瑜含笑看了她一眼, 没有影响小姑娘的求知之路。

    用一辈子去做一件事、深耕于一个行业的匠人们, 能够站在将作监里, 就不会没有发明和探索精神。只会吃老本的匠人,除非过去的技艺登峰造极地精湛,不然,只会在席卷的种种技术改变和总结下,拼命地追赶着身边的人。而一般来说, 技艺登峰造极的匠人, 总是想变得更好的。

    虽然对承袭自“齐纸一号”的命名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但在他们的坚持下,薛瑜也没有过多阻拦,只是有些懊悔自己当初不该和造纸的老师傅胡说八道。

    在京郊单独辟出来的造纸工坊里, 老师傅在纸浆塘边猛地打了个喷嚏,回过神,不忘催促自己的徒弟们,“快、快,赶紧试试,看看六号和七号的质量怎么样。”

    点燃的研究星火,早已不需要薛瑜监督或是催促。

    经过一轮实验确认,齐工一号纺纱机,正式投入生产,而薛瑜案前的各地发展计划里,也添上了纺织工坊一项。

    薛玥看完“博物馆”,心中有了成算,心满意足地将之前兄长隐瞒的事情揭过,回到了国子监中开始她的忙碌日子。四月初薛瑜离京前,她们一起去看过的新式纺纱机,被拆成零件,由禁军中人送往梁州和南方诸城。

    益州郡乃至江陵城这段西南东南城池,本就有纺织手艺流传,只不过一般都是妇人在家织布,织好麻布补贴家中用度,或是留下来自家使用。先前几地已经召集织女准备应对秋收后的棉花纺织,如今新一年扩种的棉花还在地里,提前更换纺织机,熟悉新的织造方式,就是为秋季收获后的日子做预演。

    手摇纺纱机的出现,让薛瑜之前安排的工坊得以进一步发展,直接越过了已经有了雏形的大批量家庭作坊式的安排,设立国有工坊。

    在影响到大多数人生活之前,新式纺纱机的出现,直接完成了打破垄断的需要,只冲击到了家里有庄子和大笔产业的士族。而士族们又有着投诚国家后的许诺,虽然从独家垄断变成了让利,但肉眼可见地未来利益增多,让出眼前几分利,也没什么。

    话说回来,他们也看得分明,就算不想让利,他们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如今大半织女还是他们自家的佃户,自家的技术多了一些学徒,但官府的人并不会多问,还会给他们讲官方新研究出来的技术和器械。

    总的来说,有失有得。在官家工坊里设了给他们的位置,四舍五入,就是成了皇室的自己人,工坊也还是他们自家的东西。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曾经在工匠和医者上面试验过的扩招技术安排,如今用到了他们身上。

    在前面吊着萝卜的皇帝,并不是非要他们的技术或者利钱,皇室客客气气,他们也得要脸才行。

    四月初离开京城的薛瑜,心里没有多少离开的真实感,从皇帝到随行的许袤,再到领各种事情要忙的与薛瑜打过交道的各部主官,都是一副“在路上你也得继续处理公务”的态度。她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收集消息和做出判断,除了需要谨慎应对和防备同时出发的金帐汗国一行人搞七搞八,赶路的日子并不艰难,甚至称得上平淡。

    路上,肩负着第一批零件前往梁州任务的禁军,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赶了上来,将在当地的见闻和各方态度汇报给薛瑜听。作为效忠皇室、准确的说是皇帝的禁军,有这么多年的忠诚度在,薛瑜对他们转述的消息很放心。

    抵达梁州的纺织机和落地的纺织工坊发展,没有太超出她之前和工部、度支部商议的范围。

    国家官方工坊,好处在于集中,劣势也在于集中。好在工坊才办起来,尾大不掉和贪污腐败等等事,暂时还没有影子。

    筛选女子为官的事,先前在士族的默认下推进了,这次以官方名义召集织女,在女子们生出惊恐、开始怀疑是否是强征徭役之类的事情之前,在工坊里保留了自己的一些实力和利益的士族们,率先出来做了宣传。

    不管是写文章,还是在各个庄园内部对佃户们宣讲新的工坊的内容,亦或是接受并配合工坊的各式安排,作为地方势力的士绅宗族们,都很好地分担了官方体系伸向细枝末节的管控压力。

    薛瑜听着汇报,露出一点笑意。

    在现在信息传播速度极慢、家庭链接紧密的情况下,就算寒门在扶持下站起来了,也只是成为新的地方利益集团。薛瑜提出“硕鼠”,想要解决的是太过限制底层发展的既得利益者,打破完全垄断的阶层。如今深入治理,士族们看得清前景站过来,就再好不过。

    齐国上下一条心地发展,大势就足以裹挟着只想要谋求利益的一些人向前走。

    织女们能够走出家门、解放人手去做别的事情,就代表了地方士绅们的能力。在转述里,带着消息来的禁军还提到了县学或州学附近兴建的育幼园,意识到事不可为后,士绅们见风使舵选择的培养女眷路子,相当及时。

    自京城到东荆的路上,绝大部分官道被水泥覆盖,修成了平坦宽敞的大路。薛瑜走走停停,顺便看过一路上的建设,暮春初夏时节农耕的活略少,兴建的各种建设,走到哪里都是热火朝天。

    道路改建极大方便了信息传播和人口的往来,抛开回京时的季节问题不考虑,与去年官道上的状态相比,肉眼可见地来往密集起来。

    去年官道上的商队更多些,今年的构成复杂得多,押货的商队、来往的信使、求学的学子、各地忙碌着管理郡县的官员和差役、出游访亲友的普通人……

    这样的繁荣状态下,也有薛瑜的一份力,当看到修缮的驿馆和客店,以及每到一处大多都会赶到的信使们,被各地追着送消息来的薛瑜,在公务和掌握时事结束前,有着令人愉快的小烦恼。

    离东荆还有一县多远,夜色渐深不便加急赶路,一行人在驿馆住下,刚吃了饭,自梁州送来的最新消息,就摆在了薛瑜案前。

    新送到的是韩北甫的来信,他忙的合作事宜告一段落,用了假期回家一趟,重回益州郡时,专门去了梁州取经。

    有着桑蚕业基础的梁州,虽然在丝绸纺织实验上给不出什么帮助,但过去的经验,让织女们很快上了手,麻布产量迅猛提高,名声打了出去,手艺越好、做得越多到手的钱越多,基于技术产生的比试链飞快运行。

    纺织工坊只收女工,但也有缺少一技之长的男人来死乞白赖地求人或是闹事,说着不能厚此薄彼之类的话,中心思想不过是想学这门如今变得赚钱的手艺、想进入工坊。

    一半是为了给自家牟利,一半是怕出什么事,影响了工坊,走马上任的工坊管理者和辅助他们的拿着技术的士族们,完全没松口。来乞求和闹事的男人一个都没成,纺织工坊,还是安安静静只收女工。

    韩北甫在信中感叹,钱赚到手,女孩们也舍得给自己用了,他在梁州看着街上卖手工簪子和精巧玩意的人都多了起来。

    虽然梁州和益州郡并非薛瑜名正言顺管辖的试验场,但从东荆工坊辐射出去的选择和事业架构,像被吹走的蒲公英一样,在各地扎根发芽。

    “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看完信正在思考的薛瑜思绪,门外传来低声禀报,石勒都烈来了。

    两队人马一起出发,明着是送别,暗里是监督,这不是石勒都烈第一次来找薛瑜闲话,他拿着好奇汉学的剧本,但试探与打的“过去的交情”牌,一个都没少。

    路上走了半个月,都住在附近驿馆,就算分开安排两队人,接触也不可避免,更何况本来也需要接触。薛瑜的打太极水准在磨练下与日俱增,两人互相都试探不出什么新东西,到如今,基本变成了彼此的陪练。

    对练消耗的木刀木剑,都够煮几顿饭的了。

    今天也一样。

    一场比试以薛瑜的木剑被大力折断做结,丢剑向前出拳的薛瑜在最后一瞬堪堪打到了石勒都烈喉咙,算是平局。

    虽然说好了比试与国家无关,但两人身份在这里,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让人回去说什么“手下败将”之类的话,就不那么令人开心了。

    若非有一国的面子在,薛瑜清楚她会输得更难看些。她的武艺算不上顶尖,但总不可能让作为使臣的石勒都烈去和她的侍卫统领打架,她在旁边看着。两人对练比试中,她输多胜少,输自然包括了勉强逼平的状态。

    旁边盯着打斗的侍卫们精神紧绷,薛瑜好好出了场汗,暂时抛开了试探和其他的事。石勒都烈的武艺与中原的招数迥异,和高手过招,薛瑜能感受到自己在进步,有收获,这就够了。

    323.  安内(二更)   越州兵马向南调动。……

    对练结束, 带着茶水和干帕子拥上来的仆从各自护着自家人走向一边,薛瑜回头看了眼石勒都烈,维持着客套, “使君早些休息, 再有一日,就到东荆了。若非东荆偏南了些, 该将榷场设在此处的。”

    高壮的青年抱臂而立,有些不屑的样子, “殿下的封地上,缺这点小利?”

    他声音讥嘲,是这段时间里惯常的口气,很好地演出了一个对结果心有不服的主使形象。但这次,在夜里灯火照耀下, 薛瑜竟从深邃的眉眼中,看出了几分惦记, 顿时警惕起来。她在心里飞快划过之前做的几个计划, 准备早早把使臣队伍送走, 最好一天也别留。

    让使臣早点回去,榷场的落成和第一笔交易就能早点完成。他们不留,东荆也能平静些。

    石勒都烈顶了一句,见薛瑜不理睬他,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客套状态, 施了一礼, 转身先走了,好像薛瑜拔高的警惕完全是白费功夫。

    他的表现在薛瑜脑海中落下一笔,但很快被旁的事务挤走。

    薛瑜接着看完了石勒都烈来打扰她之前的几封汇报,刚要休息, 就听奔马声越来越近,砸在官道的水泥路面上,声音脆响,让人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这座驿站新建不久,并没有建在城中,而是取了官道上一处人流密集处建起来,不受宵禁和城门关闭的影响。马蹄声离得很近,飞快地消失,薛瑜还没出声让人去看看怎么回事,外面下马丢开阻拦的人的信使,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殿、殿下!”

    信使穿着王府亲卫的服饰,被拦在院外时,抖着手掏出了怀里的信笺,“长史与将军遣我来传信!”

    薛瑜刚轻快几分的神色严肃起来。

    她和使臣们选择的路线提前在前后路段上探明和通知过,各处信使顺着这个方向的官道找过来,就能找到她,路上收发信件不断,再收到一封信其实并不奇怪。但东荆已近在咫尺,是什么样的消息,竟连一天都等不得?

    “我看看。”

    陈关核对完对方身份,检查了信件状态,才让人留在院中,自己带着信封回来。

    薛瑜走出屋外,拿过信拆了封口,入眼的并不是江乐山的字迹,薛猛写得相当简洁,第一句话就让她目光微凝。

    “越州兵马向南调动。”

    越州北,是黎国的信州和目前实际被薛瑜控制的荆州,越州南,则是楚国腹地。

    薛瑜骤然抬头,吩咐陈关,“去唤许师起来。”

    一直关注着的楚国,有了动向,但这变动让人生出诧异来。向北向西,是早有准备的开战,向南……莫非是内讧?

    夜色渐深,驿馆不大,屋中几人盘坐,压低了声音在议论薛猛新送来的消息。

    一条是地方调军,一条是谢宴清公布三大要求,强势刹住奢靡之风,一条,则是楚国七个家族联名发声,拥护新的谢氏家主地位,并给出投诚心意。

    单独看后两条,已经足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楚国作为世家集合的上下门阀,各个家族相互依存构筑起森严的等级地位,但谢宴清公布的要求,禁止造酒等享受强健国本、给予拓荒奖励和调高士族税赋,三项完全是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

    连士族势力没有那么强的齐国,都不会选择这样激进明显的手段来挖士族命根,楚国各个家族,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拥护?

    薛猛的消息主要来自接壤的越州,卢氏调兵的痕迹只要仔细探查就能查到,楚国并没有做掩饰,至于是有意做出这样的姿态,还是忙中生乱,就不确定了。

    向腹地调军,大概率是在解决违逆者。在消息里,明显有着属于国家内部探子的打探痕迹,写到了三月末的楚国腹地家族动荡情况,一夕之间被背叛或者推向深渊的,何止一家。

    当初前去参与了宴会的家族,没有联名宣布赞同的,或是不承认的,现在还有没有活着都另说。

    酷烈的手段让过去翩翩公子、雅士等等名声一扫而空,谢宴清的名声跌落到了极为糟糕的状态,不用仔细打听,就有被抓或者逃跑的家族大肆宣扬。这条附在各个家族联名发声的消息后,清晰点出了谢宴清如今的名声比过去的齐国暴君还要糟糕几分。

    这是站在士族的利益和评判标准对立面的代价。

    结合调军来看,随行的文臣和许袤一致认为,这不是被故意放出来混淆视听的假消息。谢宴清先前召集各家家主,并非是单纯地展示自己的地位要求他人觐见,根本是把人集中在一处囚禁起来,铁血贯彻制度,完成了一部分楚国势力的意志统一。

    “……看来,谢宴清还没有完全掌握楚国。”

    旁边的议论和意见告一段落,薛瑜听得差不多,做出一句总结。

    她还记得之前遇到谢宴清时,他对改革的不在意态度,但眼下,他快刀斩乱麻,上位后立刻刮骨疗毒挽救繁荣却也沉疴在身的楚国,决断和魄力一个不少。

    只可惜,楚国的活力不足,士族勾缠,快刀能斩断泥沼,还是泥沼淹没快刀,仍未可知。

    “传我命令,全力联系楚国外逃的士族。”

    薛瑜同样不喜欢楚国的世家贵族们,但短时间里也能与敌人的敌人略微合作一下。他们扎根在楚国,不会想要背井离乡地来到士族处境更为糟糕的齐国,不过,齐国提供借力插手,他们为他们的利益斗在一处,混乱起来,对齐国利大于弊。

    江乐山的字迹出现在消息最后,提到了东荆收留的外逃佃户人数增多的情况。在高层打架的时候,中高层不舍得利益,底层却在伺机而动寻找自己的出路。

    楚国的混乱能持续多久,薛瑜不能确定,但他掌握了权柄,就算收拢一部分人心后势力缩水,这样的楚国更值得人警惕。

    谢宴清约莫是“攘外必先安内”的忠实拥趸,在外界环境尚平稳的时候清理本国内务,但等到向南的兵力返回,开战不远,必是强敌。

    “谢夙杀的人里也有谢家附庸,站队的家族里却是王氏附庸更多,你们觉得,这几家有什么特殊之处?谢夙能许出去什么好处?”薛瑜捏了捏鼻梁,将信纸上的七大家族名字一字排开,新选到薛瑜身边的文臣们正在飞快向上增添相关家族的信息。

    谢宴清对自家下手堪称狠绝,有他的三个要求在,这些新的站队家族,有大有小,绝不仅仅是寻求庇护和谢家分出去些田地税赋就能填满的胃口。

    薛瑜一时猜不透,谢宴清是拿出了什么,才让一部分士族明明看到了一些人的反抗,却也愿意连赋税这种大利都让出去。

    她在脑中过了几遍先前得到的楚国动向,忽地一顿,“对了,回去带一句话,让乐山扣一个人,问问这次的事情与他有没有关联。”

    谢宴清掌权,提前跑过来东荆的谢宝彦,不管目的是什么,都十分可疑。说不准,他就是一个传声筒。

    薛瑜放低了声音,“另外,上次军报里,宇文部带下面的部落春季迁徙,应该也要经过这附近。陈关,你跟着先回去,向北放出消息,大力鼓吹石勒部心向汉学,促成了榷场和和平,要是有机会,再提一提石勒都烈之前的事。若猛将军不同意调动草原人手,允你借调荆北。顺便,看看去楚国的人回来了没有。”

    楚国搞起大动作,北部必受牵连,原本计划里能运转半年左右的榷场能不能开起来都难说,不如先一步利用这件事,推动草原混乱。能打出一两天时间差,也就够布局了。

    薛瑜不觉得那些为了夺位置能打出兄弟脑浆的家伙,愿意看着石勒都烈这个奇兵突起的部落统领出彩。石勒都烈过去杀了宇文家三王子并带兵进大都,当初大多数人或许在意的只是成王败寇,但现在他的名声起来了,再小的一件事,都经不起翻来覆去地想和分析,更何况是本就有些令人指摘的事呢?

    石勒都烈修习汉学,偏偏做过了叛逆的事。

    王子们或许之前想的是拉拢这把好刀,但要是在他们眼里刀有了别的心思呢?

    与其等着草原带兵南下,不如先让他们自己闹起来。从太平道的事情来看,楚国布局不止一两年,齐国底子薄、起步追赶得晚,先拉动南北两方,在混乱动作中,才好看清或打破过往的布局。

    陈关应诺出去,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灯火整夜未熄。

    324.  东荆诸事   为什么她这次会担忧了许多?……

    驿馆本就离东荆不远, 翌日出发时略加快了速度,到入夜时,出来迎接的薛猛与江乐山等人已经接到了薛瑜一行。

    路上薛瑜吩咐下去让人维持住前几天的状态, 控制住了消息传播, 昨夜的传信给队伍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造成明显影响,变化不大, 将石勒都烈平安送进东荆城的驿馆,修整一夜, 后日送他们离开东荆。

    不管是恶客还是佳客,使臣队伍离开的时间不好由薛瑜带着人来定,但可以略作引导,在提出了参观白露商街来方便提前参考榷场的交往这个建议后,又争取到一天时间。

    再多, 可能节外生枝,再少, 草原上消息的布置就有些不完善, 一天刚刚好。

    薛瑜回来自然是要住在王府的, 讲客人周到安排下去,带人离开了东荆驿馆。一行人离开后,金帐汗国的使臣队伍里石勒都烈没说什么,反倒是金副使被人揪着询问,“他们刚刚为什么说是安排你和石勒?你搭上了汉人, 是不是?”

    汉臣在异族的王国中, 地位总是偏低的,怀疑和厌恶如影随形,做事每每是事倍功半。饶是金副使在家中投效君主后兢兢业业过了这么多年,与其他汉臣一起为狄罗人建起了王国, 两次出使都不要面子、不要名声地跟前跟后,这样的怀疑仍然难以打消。

    金副使上次出使不顺,宇文三王子被杀,他只能转投石勒都烈保命,他自觉没什么对不起这些家伙的,被质问时心中难免委屈。

    是,他是奸猾,是见风使舵,是佞臣小人,但也不代表他总会背叛、反复无常啊?

    石勒都烈能让他地位提高,愿意用他,他自然献出能力和有限的忠诚,别说齐国人看不起他、根本没来私下接触诱惑他,就算齐人有心许以重利,他也得多看看的。就算是中途有过几次要求和接触,但那都是经过了石勒都烈同意,对整个队伍有好处的!

    他坚持了这么久,眼看要回去了,却还是在小事上被怀疑,想想今天和一路上看到的齐国风物与发展,金副使心里不是没有艳羡的,心中怒火与委屈翻腾,他罕见地沉了脸色。

    “既然说什么各位都不信我,金某无话可说!”

    齐国或许是有心,或许是无意,但能在细枝末节上被挑拨动的队伍、王朝,当真能容他这样的汉人长长久久留存下去?

    金副使大步走回房中,嘭地关上了门,让其他文臣和武官们面面相觑,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大声在门外斥责,“果然,汉人就是靠不住!”

    直到石勒都烈听到声音出来喝止,挨个处罚去干活,他们才停了下来。屋中的金副使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自己跟随的上司过来再多说一句话,虽然说坏话嘲笑他的人被罚了,能解释为石勒都烈对他的交代和认可,但心里还是相当不是滋味。

    金帐汗国使臣队伍里的暗潮,薛瑜并没有关注,回到东荆手头能用的人够多,自有其他人盯着,明日再引使臣队伍去逛商街,她只需要提前点拨一下提供方向就行了。

    东荆的繁华程度较去年年末上升了不止一点,设立榷场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东荆,在榷场建成之前,这里就是最靠近草原的南北交易枢纽,也有草原人对东荆有了好奇或好感,跟着商队前来交易。

    在上山路上,江乐山先捡着之前不方便、也没必要在信里说的细节与薛瑜提了提。

    东荆发展大致还在薛瑜画出的框架里,春季收获斐然,四月刚种下去的豆类则是新一年的希望,有专门的选种和耕作指导,对收成数量每个人都很有信心。而被选出来的油料作物与苜蓿,则是在合理安排了各处地块位置后,指导佃户与各家农庄种了下去。

    有豆类和冬种的麦子,起码能达到自给自足饿不死的阶段,向上发展种植经济作物,就是不错的选择。而各家士绅从单打独斗向合作发展,内部的物资相互交流买卖,也能促进整体的联合。

    另一边,荆州的采矿和冬耕丰收,让荆州南北进入了良性循环,不再需要东荆扶持基础民生,更多的交际在于公社的商路和教育上。

    黎四皇子在去年大力推动的禁止人口外流的政策,眼下显出了最大的劣势,过冬的半年里,西来的流民和背井离乡投齐的总数,竟与去年受灾时逃难的人口相差不远。

    受灾的流民整体身体素质和知识、财富偏低,大多数是一无所有才沦落到流浪这个地步的,但今年在东荆登记成为预备入籍的来自黎国和一部分楚国的人口,质量何止高了一截?

    东荆如今的繁华里,一半都来自他们的贡献。

    在薛瑜离开前开启的商街和工坊招商引资投标,外来者们也留下了深深痕迹。

    最显眼的就是江乐山拿出的数据里,只比京城便宜一点的民居和耕田售价了。外来涌入的人口和财富,对本土的士绅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好在有江乐山带人去通知了一下,没有让本地沉不住气的士绅栽太大的跟头。若不是先前他们已经投效,只这一次冲击,就能打残不少。

    薛瑜不排斥外来人口,融合发展才是她给东荆定下的主旋律,有竞争和比较,能让东荆发展的更好。东荆本地的士绅看轻外来人,以至于在上面栽跟头吃苦头,她是不管的,但外来人口想要打垮东荆的产业,越过薛瑜定的规矩取而代之,就要好好教训了。

    “这倒要谢谢黎四了。”薛瑜嗤笑一声,笑完重皱起眉,“黎国状态着实不好。”

    若说楚国是沉疴在身的利益集团,黎国在她看来,就像是一个大号军阀领着许多新的军阀。兴许在国都里和被治理的好一些的地方,还能有不牵扯进军阀势力的国家官员生存的空间,但起码她看到的信州,并不是这样的做派。

    崔如许其人,薛瑜不能确定才华如何,但崔国相能教出崔齐光,眼界就不会少,薛瑜甚至怀疑这次试图联姻,本就是崔相的主意。禁止外流的政策法令颁布这么久还没有被废止,要么是黎国背后的执棋人认为本国状态差到了不得不为之,要么是崔相一脉已经没有足够的影响力,来废止这个选择。

    不管是哪一种,爆发战事不远,薛瑜并不看好黎国顶住南下的铁骑的能力。

    薛瑜:“崔齐光有没有再传信来?”

    江乐山一怔,崔齐光去年与薛瑜接触后,回去黎国后偶尔会借道送来几本新书,来履行他的承诺,也是一种示好,但之前薛瑜过问的不多,东荆只是回差不多价值的礼,并没有深入交际。

    “上一份礼是月前送到的,臣替殿下回信?”

    薛瑜摇摇头,“我来写一封吧。”

    算算时间,三月下旬出发的黎国使臣,也该回到黎国都城了,要维持感情挖崔家墙角,当然是自己动手更真诚。

    民生内政方面,江乐山汇报得差不多,新一年入学的学生们过不了几个月就要经过筛选转入备考状态,今年要完成东荆和全国的考试统一,薛瑜带回东荆的队伍里,还有几个吏部和礼部随行的官员,负责调整两边步调。

    去岁提拔的经过考试的官员们,业绩上发展得不错,光是薛瑜许诺过的奖励就发下去不少。各自都忙着发展自身,这么久只闹出了一次倾轧和抢功的事,江乐山代薛瑜查案过后,竟还是污蔑。

    被派到最远处的嶂远县就任的黄芪,因地制宜调整了政绩努力方向,争取到了几次优秀奖励,收拢人心,如今嶂远的入学率和白露山下最靠近薛瑜眼皮子下面的两个县都差不多了。只是,她将县里发展了起来,招来了隔壁县令的觊觎,试图搞七搞八使绊子和劝嫁不成,就反咬一口。

    江乐山给出的处罚是将隔壁县县令夺官,他只能等到下一次考试重考上来当官。但新一年考试全国统一,这次夺了官,他就只能从胥吏重新做起了。

    “做得不错。这样的人,留下来也是祸患。”薛瑜夸了一句。不珍惜机会、不为民做事的官员,薛瑜在离开东荆前就丑话说在了前头,这样的下场,只能说那个县令咎由自取。

    因着军报和军事布置要避免外泄,不能在外面说出来,薛猛除了拜见薛瑜时,等了一路都没有开口,但神色上的凝重说明了他的重视和头疼。

    步入书房,薛瑜拍了拍迎上来的流珠的手,“我回来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需要安置的人有些多,顾不过来,箱笼就晚些再理。”

    流珠脸上飞红,飞快地抽手,有那么一瞬,薛瑜觉得她看了一眼陈关,但仔细看却没有了,大事为重,她没再深想。

    薛猛是带着他总结梳理后的消息来的,一方面是汇报,一方面是商讨之后的动向安排。

    南部的民兵们牢牢以龙江堤为界守着对面越州的动向,入荆州的东荆陈兵和王府人手,虽然不能夸口将荆州守得像铁桶一样,但也相差不远了。

    薛瑜离开的半年,越州调兵并非唯一的军事动向,黎国信州关的兵马变得充足起来,显然是之前抽调的兵力返回了,打听到的消息里,信州许将军因为之前的失利被削了官,如今是他与一人共治,留下的那一人,却是黎四皇子的亲信。

    信州关出兵试图收拢荆州土地,被“山匪”赶了回去两三次,发现自家军队里也有逃跑的人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安排出兵过。

    “黎四……”薛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皱了皱眉,“他这是要争权?”

    握住军权,说不得就有带兵美其名曰“勤王”、“清君侧”,实际上是逼宫退位的心思。

    黎皇到六十多的时候还生了个儿子,不算夭折和意外死亡的儿子,加起来九个皇子,里面有人办事失利被厌弃,也有人正当宠,黎四和另外两人就是齐国收到消息里黎皇目前重用的儿子。

    人一多,争夺就多,黎皇膝下子嗣危机感注定强烈,但争权夺利到了连边将都要动的,着实罕见。薛瑜刚想到这里,就发觉自己想错了。

    黎国的军队和将军不同齐国,从来没有什么边将不涉政事的规矩,肯在北境勤勤恳恳吃苦头不介入国事的,不是为了军功和更多的人手好在之后的国事上拥有话语权,就是当初几个打天下时与崔相关系好些的武将。

    不过,能明显显露出自己的心腹上位握住兵权的心思,黎国皇室的争夺就算现在没打起来,也是趋近白热化了。

    薛瑜想搅浑草原和楚国的水,但黎国要是能在草原的攻势坚持久一点,对齐国是有好处的,起码能让稳定时间过了秋收,在合适的时间里出兵。黎国一心争权的上层死活与她无关,黎国百姓够苦了,这样不至于让太多人饿肚子,乃至于生出惨案来。

    因此,暂时来说,她并不希望看到黎国内乱。

    “可以试试联系崔氏,稳住黎国。”

    薛瑜之前想着写信还只是打算联络感情,这次就要抱着目的了。

    薛猛的忧虑未去,简单说了几句草原的事。

    事到如今,战事的味道只要够敏锐,就能嗅到。战争在即,钉子能发挥更多的情报作用,而想要埋新的探子在开战后也会变得更困难,他并不想为了石勒部的事,冒着齐国辛辛苦苦许多年埋进去钉子暴露的风险,只能给出手的玄刀寨提供些协助。

    他在前一天的安排里已经通知出去,该配合和煽风点火的前期布置做了起来,并非故意和薛瑜对着干,让令出二门。他的理由说服了薛瑜,只是这样的程度,也就够了。

    说起草原,薛瑜就想起了派出去快一年的阿白阿莫兄弟。他们以做生意为遮掩奔着大都去,实际则是为了收拢奴隶和打探情报,要是能以医术引起老可汗的注意,进入核心,就更好,不行,靠医术多接触些人脉也够用。

    薛猛摇摇头,“上次收到的消息是两个月前,他们在大都打出了医治名声,接触了不少汉臣和汉人,和道士们对上,好在有之前打好关系的人帮忙。”

    新收入东荆和燕山围场的逃奴、逃跑的牧民里就有见过他们、受过他们帮助的,但人到现在没回来,让人不得不生出几分担心。

    正是阿白阿莫两人传回来的消息,让齐国这边确认了草原的石油研究和囤积进度并不理想。

    只看频频训练和发生调动摩擦的各个部落,在之前的情报中被确认试图以石油作为天火建立中央威信的宇文部,却没有拿出来杀手锏处理他们,就够说明至少现在草原的石油还没有到舍得成为常规武器的时候。

    “要是下个月再没有消息,连回来的人里也没有近期接触过他们的,就确定失陷,出力找人。”薛瑜捏了捏眉心,她派出去的人手,虽然说是挂着脑袋出去的,但只要有可能,就得好好找回来。

    她压下赶路的倦怠,与几人商议完对草原的挑拨离间和石油田的进展,在听到方锦湖带人去探石油田时脸色微沉,差点被简骑尉和方锦湖这两个一个比一个大胆的家伙气笑了。

    “只带了两千人,去探几万人驻扎的石油田?”薛瑜一拍桌子,“薛叔,你就任他们这么胆大妄为?!”

    人力有穷时,就算知道神射军武装到了牙齿,方锦湖带的人战力也不会弱,最后也平平安安带着详细消息回来了,薛瑜还是感觉到一阵后怕。

    神射军万一葬身,方锦湖带人万一死在那里,万一无法逃脱,神射军暴露出来……薛瑜背后都发凉了。

    皇帝给神射军的自由度很高,在未来的战事里到底准备放到什么地方用,薛瑜不太清楚,但在她的预想里,做斩首行动是最合适的,尤其是针对楚国。

    两千对几万,接近二十倍的人数对比,一人起码得应对二十人,对方又是背靠燃料池随时能火攻的布置,他们怎么敢的啊?

    薛猛被她一说,有些诧异地愣了一下,才道,“殿下之前派人去截杀北部辎重,和这次也差不多的。别担心这些小子,风里雨里地他们才长得起来。”

    在他看来,薛瑜之前派人去荆州,以及让万把刚受过几天训练的民兵去挑衅金帐汗国大军,危险性并不低于这件事,甚至可能还更高,薛瑜本不该反应这么激烈的。

    薛瑜愣住了。

    她知道方锦湖去打过仗,也很不要命,她知道神射军厉害,或许在方锦湖没有详细提到的战事里,他也打过这样数量悬殊的仗,只是不曾告诉她。

    但是,为什么她这次却担忧了许多?

    ……一定是知道开战在即,怕开战前折损人手,提前伤了精兵吧。一定是这样。

    薛瑜平复了一些心跳,不再深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询问起了之前的安排,“昨日说抓起来的谢宝彦,现在何处?有开口吗?”

    薛猛没将薛瑜的异状放在心上,摇摇头,一拍大腿,“嘿,那小子,嘴硬!担心出什么事,没有用刑,只是套话,下面的人没办好事,漏了意思,他就再不回应了,被限制住也是口口声声非要见了殿下才肯开口。”

    “哦?”薛瑜沉吟了一下,“那我就去见他一次。”

    这样坚持的口气,兴许是真有底气。

    325.  谢宴清(二更)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先前发现谢宝彦后, 江乐山就按照薛瑜的安排,给他安排了各种需要下乡在基础的种植和百姓往来中跑来跑去的活,力求让他远离核心, 并深入感受人间百态。

    说不好能影响多少他在楚国受到的培养和观念, 但起码薛瑜第一眼见到这个小少年,从外形上根本看不出对方有什么世家子的矜傲, 说是一个普普通通寒门考上来的文臣,她都会信。

    谢宝彦被关起来一天多, 还沉得住气,正在自己的住处里写写画画,刚听到有人开门,回头望来笑出一排白牙,“长史肯带我去见殿下, 让我说说冤情了吗?薛猛将军着实奇怪,无缘无故就要问我些有的没的。”

    口吻信赖又依靠, 瞬间将自己划到了江乐山一派, 若是江乐山不清楚薛猛动手的内情, 两人之间生出龃龉也不无可能。

    薛瑜脑中转着念头,对谢宝彦的评估更认真了些。

    谢宝彦边说边回头,看到门前的站位,侍卫开道,江乐山在略后方的位置, 脸上的笑就收了收, 轻快又信赖的调子一变,“莽撞”地扑过来要跪,“殿下!襄王殿下,救命啊!”

    薛瑜没有动, 任侍卫将他架起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谢宝彦,丢了姓氏潜入我大齐,该当何罪?你觉得,将你送去给谢夙,他会感谢,还是恼怒?”

    “殿下人中龙凤,看得透彻。齐国今非昔比,良禽择木而栖,怎能称得上潜入呢?”谢宝彦不再做戏,自己站好后退几步,突然跪了下来,低头行大礼,“臣与谢夙有杀父之仇,谢氏有难,无奈流落至此望殿下施以援手,臣愿以城池相报。”

    唱的到底是刘备借力江东的戏,还是旁的什么,薛瑜暂时不能确定。她收到的消息里,谢家的确被谢宴清清洗了,不止谢家,下面的小家族也一样,谢宝彦所说的一切有一定真实性。但是……

    薛瑜任他跪着,没有去扶,偏了偏头,警告地看了一眼听到这些顿时兴奋起来的陈关,淡声吩咐,“乐山三人与猛将军请留下,其他人守在外面。”

    谢宝彦弯着腰仰起头,露出一个苦笑,“薛猛将军对臣偏见颇多……”

    “既是你们有难,相求本王,有偏见,当你自己解决。”薛瑜冷淡地打断他,谢宝彦低下头,继续保持着恭恭敬敬地请求姿势。

    门关上了,屋内只剩下江乐山、两个亲卫统领和薛猛,薛瑜向前一步,自己在外间上首位置上坐下,让其他人依次落座,才出声点了谢宝彦,“你待如何?”

    谢宝彦仍是委委屈屈地,“殿下天人之姿,大权在握,若愿借兵助我,臣自当毫无怨言。只是,殿下先视臣如草芥,又令薛将军恐吓于我,若殿下无心相助,臣感念殿下多月收留,待此去事成,再来结草衔环相报就是。”

    言下之意,他觉得薛瑜根本没想帮他。这也能看做谢宝彦的激将,要是换了一般士族来求援,这样保持着自己的一点骄傲的作态倒也说得过去。

    薛瑜有意打压他作为试探,看到此处,心里的疑问和预想其中之一被印证了。谢宝彦或许是因为经历偏少,只想到了骄傲,却没有想到下一层的仇恨。他说着有仇、需要相助,但表现出来的,却没有愿意付出一切的报仇夺权的心思。

    她神色更冷了几分,呵了一声,“齐楚友邻日久,谢氏动荡,竟有余孽至此,来人,给本王把他押下去!审过再送到越州!”

    “殿下!”谢宝彦受惊抬头,看着薛瑜不符合他来之前猜测的表现,脸上的虚伪面具裂开一条缝,露出了一点真实。

    陈关上前缚住他双手,压住肩膀作势要拖,口中念着审讯的刑具,薛瑜看着谢宝彦惊住,补上了最后一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用虚名口口声声诳了本王来听这些废话,倒不如审过后,与谢夙留个情面。”

    “我——我不过一个小卒,我能联络到一些人,但大兄、那个混蛋不会在意——”

    谢宝彦挣扎了起来,力求展现自己的价值,好说动薛瑜。薛瑜根本不听,等他被拉到门边,才淡淡笑了一下,“做戏不累?你大兄想要什么?”

    谢宝彦顿了顿,脑中飞快划过来之前,在家族中处境不好的兄长私下嘱咐他的事。

    “……薛瑜此人,重才重人,待有变,可许以重利,借兵入楚……”

    “……若她看破,不必遮掩,据实相告。”

    谢宝彦用力又挣了挣,只不过这次目标不再是显示出自己的真诚和凄惨,而是整理了一下仪容,少年指了指背后,“殿下这可是对客人的做派?”

    陈关揪着他恶声恶气地吓唬,“客也有恶客,现在想开口?晚了!”

    薛瑜抬了抬手,陈关松手把谢宝彦推向前方,谢宝彦跌了一下,站稳整了整袍子,一揖到地,“殿下慧眼多谋,大兄让我来,请殿下共谋大事。”

    整理好仪容的少年,多了几分庄重,身上的普通感觉一扫而空,锦绣养出来的气质不容人轻看。

    “共谋大事?”薛瑜挑了挑眉,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她飞快地思考着,谢宴清提前送来的这个棋子,与楚国的变动能有什么联系。

    谢宴清的处境算不上艰难,他杀人和判案的手腕严酷了些,但更多的是名声损害,只要他完成了清理,聪明人就不会再提。也就是说,不管是借兵还是合作,他本身其实并不需要。

    基于对谢宴清的一些了解,薛瑜往坏处想了想,基本能摸到一点可能性。

    若齐国被前一套骗动,奔着利益前去楚国,为了夺取土地,“剿灭叛逆”就会是第一选择。她心里生出淡淡的明悟,要是齐国动心,齐国的军队就成了外力,不说能打掉多少楚国的刺头,只要出现了,就会形成楚国世家们的压力。

    外敌,总是让人尽快团结起来的一大动力。齐国得了小利,甚至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谢宴清却得到了一个统一人心的楚国。

    那么现在所谓的共谋,是真,还是假?

    谢宝彦从襄王转为平静的态度里,听出了几分兴趣,继续道,“殿下至此还只是藩王,但殿下如此英主,化龙之日指日可待。若治国,殿下缺不了能臣辅佐,若有心一统天下,我楚国定然久攻不下。殿下仁善宽厚,有心和平相处,臣思齐楚本出同源,殿下若为君,我大楚世家可为殿下效劳……”

    薛瑜听着他侃侃而谈,从各种良好前景描绘中,总结出了所谓的共谋是什么。她简直像听到了一个笑话。

    谢宝彦看着襄王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笑意,自觉受到了鼓励,慷慨激昂地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缔结和平,青史当记殿下之功也!”

    薛瑜忍了忍没有喷回去。

    谢宴清派人来传的话,竟是要作为世家献上楚国,来换取世家的留存。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实际上,薛瑜看到的剧情里,最后楚国中小士族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让谢王两家成为人心之敌,才逼死了谢宴清。

    但是,什么“本出同源”?前面百年,怎么没见所谓的同源情分?楚国现在想要合作,前面的账还算不算?投靠后的利益分配还能不能拿?楚国可不靠北,狄罗人来了,是不是还是齐国去打?

    所谓的天子与士大夫共治,薛瑜学过的历史里不是没有过先例,但楚国那是简简单单的士大夫吗?他们是门阀,是世家!

    真接纳他们入朝,离薛瑜看过剧情后一直警惕的楚国借壳复辟还远吗?

    嘴皮子一碰就要摘齐国的果子,别开玩笑了!

    不过,从谢宝彦的叙述里,薛瑜能感觉到他对这件事的深深认可和信服,是真的觉得这样的选择正确无比。他接触了齐国半年,真觉得齐国这样不错,或许还会觉得让“有经验有能力”的世家来接手治理,会发展得更好。

    从这个方向来想,薛瑜骤然明白了谢宴清许诺给那七家支持他发声的家族的是什么了。

    只有分权给各家入朝,拿到了真切的有利于他们家族发展的利益,才能连眼前的利益受损都放弃了。放弃的是利,得到的是权,但若真的进入谢宴清要的这个状态,有了权,利还远吗?

    而这,应该也是楚国如今藏起来了的太平道的想法。要是靠这些去劝说别人,这本就是门阀政治被打破后的下一个阶段状态,前景美好,不担心暴君出现,也不必担心天子太过专权,彼此制衡,有了“太平”,很容易被劝服。

    这可不就是世家们心心念念期待的未来?

    但在谢宴清操作下的所谓的共治天下、天子不独权,薛瑜看着却不觉得他做的是她读过的历史里的选择。

    与其说是君臣限制,不如说更像是想要虚尊君权,建立类似议会制的国度。

    这并非是薛瑜见过的西方议会制,而是在门阀统治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控制权柄。这样的选择最大的弊端,就是稳固世家的权力。他们做不做皇帝,不重要,因为他们有着左右君主的权力。

    他们能换掉楚国现在的小皇帝,说什么觉得她是英主,那么有朝一日,他们觉得她或者下一任皇帝不是他们想要的君主,意见不和或者略愚钝些,他们是不是就要再换一个?

    薛瑜对破除帝制其实没什么心理障碍和不愿意,她推动工坊和各个教育安排,扶持的各个阶层理念和新利益集团,其实也是在往共和的方向前进,总有一日齐国的君权要消失不见。或许她看不到,但后来者会走得更顺畅。

    但谢宝彦所说的选择,让世家从此固化,除非再有革命,有一个阶层普通人永远没有机会接触,这完全是站在她在做的打破阶层的反面了。

    她偏头看了看被镇住的几人。江乐山眼中闪烁了一下光芒,显然对所谓的共治和楚国出人有了些心思,很快又想起弊端,皱起了眉。薛猛则是被绕了进去,还在带着一点惊喜神色发愣。

    她身边的人饶是如此表现,又怎么能期待其他人在这样的说辞下,有什么抵抗力呢?薛瑜自问,要不是她有来自后世的见闻,应该也会觉得这样的选择好,只是对楚国人多些防备,等利益到手,再寻求制衡机会。

    谢宴清此人,思想超前,却站在旧时代那一边,相当危险。

    “谢夙既然有如此见解,为何不遣楚国学子和臣民,先来我大齐适应一二?”

    对于认定了自己的理念的人,是说不通的,薛瑜知道先前给谢宝彦设下的影响力安排应当都是白费功夫,淡淡提出自己的想法。

    谢宝彦惊喜地跨前几步,一揖到地,“殿下同意了?”

    “兹事体大,空口无凭。”薛瑜点了点桌子,“你写一封信送回去,让谢夙来与本王说。”

    谢宝彦已经到了这里,她是不会再送回楚国的,送回去后谢宴清能从她今天的表现里分析出什么,影响到大局就不好了。至于谢宴清,且不说今天的表现是不是他的真实打算,就算真的是,薛瑜暂时的分析里,他也不吝于自己带人攻打下来齐黎两国,再推广他的想法的。

    谢宝彦答应了,只觉得是自己说通了襄王,展现出的楚国能力打动了襄王,薛瑜这样的认真表现,才是正式谈事情的做派,高高兴兴申请了东西,要早些写信回去通知兄长这个好消息。

    薛瑜温言让陈关为刚刚抓他道了歉,带人离开谢宝彦的屋子,出去才嘱咐人好好盯着,不许他与别人有其他接触。

    薛猛进了书房,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殿下,你当真——”

    “唤人来议事。”薛瑜止住他,“战局未明,听听就好。谢宴清让人示弱,楚国可以谋划的事情不少。我们假意接纳谢宝彦提议,既然是‘一家人’,可以再挖一挖他对楚国的了解。”

    她不打算和薛猛等人深入分析接纳楚国人后的可能发展,直接定下调子,将他们打为敌人,考虑征战事宜。她身边聪明人不少,但就是聪明人,才更会为谢宴清这样的设想动心,越说,越错。

    薛瑜定了态度,之后的议事相对顺利,除了专门抄送了楚国变动入京告知皇帝外,商讨尤其是荆州该如何应对楚国的声音,与布置东荆民生发展的激情相差不大。

    等到夜深时,薛瑜合眼后,脑海中仍过着谢宴清借谢宝彦之口递来的话。

    她看到的原剧情里,谢宴清死后谢宝彦领着家族上位,和谢宴清的关系并不好,那么他到底是后来变了,还是做戏?若是做戏,原剧情里谢宴清到底死了没有,都要打一个问号。

    怎么想,那个“方锦湖”,都是辛辛苦苦一场空,被人摘了桃子的未来。

    看到那个未来,一心一意为齐国谋划的皇帝估计能气活过来。

    若非谢宴清站在了世家一边,以他的超前观念,过些年,未尝不能成为共和的先锋。薛瑜自己努力一路走到现在,对谢宴清夺权上位的难度还是知道几分的,有些惋惜,也有些欣赏。

    但这不妨碍她专门给陈关下了命令,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发现谢宴清入齐,当场格杀。

    统一是大势,石勒都烈还能放回去,谢宴清绝留不得。

    薛瑜回到东荆,第一天让人带着石勒都烈一行人去转了转,第二天亲自带人送别,把“友好相处”写在了方方面面的表现里,任谁来看,都是极力促成榷场的态度。

    等人走了,陈关理清楚了这半年来东荆的情报部门发展,带来了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

    “殿下,金副使悄悄用暗语表示了石勒部和宇文部中几人的态度。”

    之前让人接触过金副使,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但也滑不留手,挑动使臣队伍时,其实只把他当做幌子,并没有指望他能做什么。但到离开前,他却一反常态地示好了。

    “你带人去查证,若是假话设套,不必再联系他。”薛瑜不打算信任这个人,但若是情报是真的、有用,小人能在草原王庭里发挥的作用,也不少。

    陈关领命离开,薛瑜写好送去黎国的信件让人带走,才沉下心来带人巡视起了东荆。

    有些事,总得自己看了才放心。东荆的各处变化,让人看在眼里就止不住地高兴,好像一切付出和疲倦,都值得了。

    326.  成全   谁不喜欢温柔体贴?

    薛瑜回来后先见的是王府的文臣, 其后是到当地去巡查接见东荆各县的县令,方锦湖和伍戈两人带兵远在荆州,赶过来时间晚些, 等到过了几天, 四月底时,才见到了赶过来的伍戈。

    伍戈晒黑了些, 说不出的英姿飒爽,进门就笑了起来, “殿下回来了!臣来晚一步,还请殿下恕罪!”

    她抱拳行礼,还没跪下来就被薛瑜扶住,不着痕迹地比了比个头,保持住了身高优势的薛瑜满意地后退一步, 引着人坐下。

    “来尝尝,益州新得的白霜糖, 做出来的点心清甜不腻。”

    虽然自己到手的量不多, 但本着早吃完早早别惦记的思路, 身边的近臣来了就能蹭到一口甜点,伍戈来得巧,只剩下最后两块,再想吃就得等到明天。

    伍戈推拒不过,拈起一块吃了。日常在外风吹日晒带兵, 像这样坐下来吃口点心的日子几乎没有, 想想上一次还是去年回来见殿下的时候,再往前推,就是还在西南闺阁中,被母亲带着吃喝的时候了。

    做的是枣泥点心, 伍戈只觉得味道极好,并不知晓自己吃的是宫中专门让薛瑜带走的点心师傅的手艺,面前薛瑜还在与流珠商谈最近的养殖场进度,一时不会轮到她对答,有了一点自己的闲暇时间可以放松一下。伍戈咬了一口点心,怔怔出神。

    放到快两年前,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站在这里,如今已经快十七岁,过去的她对十七岁最大的希望,不过是夫家能允许她偶尔练武。原本说的亲事已经快定下,但在伍家出事后,她奉命招兵的时候,对方就退了亲,两相便宜,她反倒觉得轻松。

    不知不觉一块点心吃完,甜而不腻的柔和口感,让伍戈几欲落泪。

    舞刀弄枪很好,清闲平静的日子也不错,但用自己的双手争取来的平静日子,显得格外珍贵。

    薛瑜刚定下接见养殖场农户的时间,一回头见伍戈眼圈发红,示意流珠送块帕子过去,自己假意低头看卷宗。

    捏着帕子,伍戈脸上发烫,对上流珠了然又体贴的眼神,刚揩干的眼角又有了湿润的迹象。

    流珠做着口型无声地鼓励了她一句,聘聘婷婷出了门,发髻间插着的玉簪雕出流云模样,格外好看。薛瑜多看了一眼门外陈关退后低头行礼的样子,心里有了几分估量,暂时按下没说,转向伍戈,“越州的调动情况,多亏了你在外操心。”

    伍戈连声说着不敢,薛瑜听完她汇报的荆南诸事,对荆南到荆州中部的布置了解更深,信州关的变动也在伍戈口中娓娓道来。

    一场汇报后,日头偏斜,进来询问今天膳食安排的流珠被薛瑜留了一下,偏头询问伍戈想吃什么。

    伍戈一怔,“殿下厚谊,臣不敢受。”

    薛瑜一时失笑,“怎么外出带兵一年,与我生疏了?想吃什么说就是了,前些日子吃的炸鱼和卤鸡味道不错,你的口味淡还是重……”

    不谈公事的时候,薛瑜是没什么架子的,当即向伍戈介绍起了在东荆物资变得丰富起来之后,厨子研究出的新菜色。

    王府吃过的菜色,降一等会教到白露客栈的厨子里,成为白露商街的招牌之一,薛瑜吃起美食来,一点心虚都没有。去年还有人劝过她与民同食,有失身份,那个文臣没多久就被薛瑜打发去盯着各地的耕田了,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粒粒皆辛苦的意义。

    猪和牛羊鱼类长得慢些,东荆现在更多的是吃鸡肉和兔肉,养殖场里和鼓励借贷养殖的选择里,鸡都更多些,薛瑜带头吃鸡,有她的牵头示范,还放出去了几个菜谱,东荆士绅们就算不跟着有样学样,也几乎没人会跳出来说一定要吃羊肉和鱼肉才显得尊贵。

    伍戈受宠若惊地听着,连忙想随便点一个薛瑜提过的,转眼看到旁边流珠望着薛瑜露出浅浅笑意,眼中似有明光点点,心里忽地一动。

    同食可以是恩赏,也可以是示好接近。她对主君没有另外的念头,但也知道自己的年纪到了,莫非……

    流珠看着拿这件事说笑的薛瑜,嗔她一眼,“殿下净拿我打趣,不如今日吃汤面吧!”

    薛瑜好声好气地投降,“这不是说清楚了,才好选菜嘛,你不也点了自己爱吃的鸡茸豆腐?”

    伍戈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有点多余,等说笑声停了,才低着头小声道,“酱卤鸡就可以,臣谢殿下赏。”

    流珠笑着出去了,薛瑜从伍戈脸色里读出了几分尴尬,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可能引发些联想。

    从旁边箱笼抽出一封信,薛瑜点了点桌面,提醒伍戈要继续谈话了,“第二卫驻扎荆南日久,第一卫缺少历练机会,我想着,公平起见,你与卫河换一下班。你是女子,不方便近身跟着我守夜之类的,这一项就不需要你来了,出行时随行就可。伍戈,你觉得怎么样?”

    方才还多想了几分的伍戈,听出了薛瑜的避嫌,心下一松,“自当如此。”

    她早就做过第二卫调回来的准备,在外积攒功勋和磨砺自身的机会,总不能全让他们占去了,能在先前荆州匪类横行的时候练兵,已经是第二卫占了便宜,没什么不乐意的。

    薛瑜见她顺从听命,心中点点头,她可不想让手下两队亲卫闹得不愉快。调魏卫河过去,还有一点就是借着这段时间,熟悉荆南,用信州关和楚国探子练练手,不能让第一卫成为养在家里不能见血的兵老爷。

    “回来的日子没你想的那么好,早早打起精神做好准备,整个东荆的巡视和安全,都得你们带人去梳理管控,我在府里更是需要你们操心安全。另外,离得近了,你们的训练状况要是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薛瑜丑话说在前头,含笑将第一卫和第二卫换调的事用打趣的口吻敲定下来,伍戈起身行了军礼,“是,殿下放心!”

    后面需要谈的就是调动时间和各处细节,薛瑜与她聊完已经快吃饭,不适合说太严肃的话题,就将拿出来许久的信封递给了伍戈。

    “过年的时候,伍将军传信过来,让我留心一下你的婚事。今年你快十七了,做事勤恳,我不会催你成亲,但若是有合适的,或是你看上的,我会传信到东南,请伍将军过目,他若是不方便赶过来,本王代他为你说亲。”

    薛瑜不会提什么终身大事、老姑娘之类的话,也听得懂在京中时伍明送来的请托要求,不过是担心她对伍家女儿用完丢掉不负责,因此催她为伍戈多考虑两分。她确定伍戈对她无心,但万一被人三说两说伍戈改了念头就不好了,才提前说清楚表明态度。

    十七岁实在不是一个多年长的年纪,但如今大多数人的共识如此,薛瑜摸不准伍戈会不会也有念头。要是伍戈想要早早成亲,说不得她还要再劝几句以事业为重。

    若伍戈不愿意,她能帮伍戈应付掉家里的压力,但要是下属有看上的人选,薛瑜也乐意成全,先议亲,过两年再成亲就是了。

    闻言,伍戈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咳嗽得惊天动地,惊动了门外的侍卫紧张地进来看情况,她好一阵才缓过来,脸涨得通红,嗫嚅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这下,她是彻底确定襄王无意了,对自己刚刚的猜测有些羞愧。

    薛瑜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怀疑是自己说得太直白了,干咳一声,“你与伍将军家书不频,看看信吧。”

    伍戈拆了信,对父亲明里暗里的询问有些头疼,看到最后二哥添上的字迹“小妹选谁,二哥都帮你”,没忍住笑了一声。她折好信,低头盯着地面,“臣暂时无心此事,殿下成全。”

    薛瑜了然,留她用了饭,就此不提此事。夜里处理完找上门的研究小组问题,薛瑜靠在床头揉了揉肚子,“看九娘吃饭是真的香,不知不觉就吃多了几分。”

    平日里她大概吃到七八分饱就停了,有利于养生,但有一个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什么都觉得好吃的饭搭子在旁边,薛瑜今天硬是吃了个肚圆才觉出不对。

    流珠收拾着她的衣服箱笼,在窗外点好驱虫的药草,回头笑了,“殿下这可怨不得伍将军。对了,伍将军有选谁吗?要是扭着劲了,我替殿下去劝劝,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嫁人算怎么回事?”

    她自己不觉得,但薛瑜熟悉她,就像她熟悉薛瑜一样,清晰看出了她与过去的不同。流珠的眉眼没什么变化,但在宫中吃苦和被打压的日子所带来的痕迹,已经全然消退,神色轻快像放飞的小鸟,说话都活泼了许多,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愉快与心动。

    薛瑜摇摇头,“没有。”

    或许是她的态度影响,或许是她的运气,薛瑜身边的女官女将,事业心都很强。

    流珠哦了一声,“要我说,不如选个人入赘呢。”

    薛瑜望着她忙忙碌碌地做着晚间最后的安排,心中温柔一片,“你与陈关,什么时候定日子,我来做媒。等两年平静下来,就让你们成亲。”

    这是薛瑜过了一年多,第一次旧事重提。

    “咔嚓——”

    流珠手中的润肤膏瓷瓶摔落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呆呆回头看向薛瑜,强笑道,“殿下说什么?我刚刚好像失神,以为殿下要提亲了。瞧我,就忙了几天,连话都能听错了。”

    她口中打趣,但显然是听清楚了的,方才还红润的脸色变得煞白,显得惊恐又摇摇欲坠。

    薛瑜心中一惊,掀了被子下床揽住流珠肩膀,怕再吓到她,轻声哄她,“别怕、别怕,我不是在赶你走,也没有逼你嫁给他的意思,连提都没有与陈关提起,不会让你受委屈或是难做的。”

    今天是话头赶到了此处,薛瑜才动念挑破了两人之间流动的非同一般的气氛。她没打算靠近臣们的婚事去联合或者挑拨什么,只希望跟随自己的人都能过得好罢了。

    流珠小幅度动了动,挣开薛瑜的手,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低头跪了下来,“陈关确与我试探过娶亲的事,我为他隐瞒,请殿下责罚。”

    “你不必如此。”薛瑜扶她起来,拉到床边坐下,“你不喜欢他,还是在害怕什么?你若嫁给他,他敢对你不好,我会为罚他并为你们和离。你我的情分,你担心什么呢?”

    流珠吸了吸鼻子,忍住泪意,“我是殿下身边第一女官,谁能越得过我去?其一,是我不想嫁给他回归日常生活,要照料他的家小友人兄弟,我放在殿下身上的心思必然会变少。”

    薛瑜皱眉想要辩驳,被流珠按住手阻止,“殿下听我说完吧。”

    流珠摸了摸她手上的茧子,声音温柔,“其二,有些事,身不由己,殿下如今又何尝不是?若我嫁了,迟早有人逐利而来,推着我们去走我们不想走的路,动摇殿下根本,惹殿下痛心,以至于殿下与我们无法全情。”

    她显然对这件事想了很多,“所以,殿下为我好,就请允我留下吧。”

    在离开东荆前,流珠与陈关还只是熟悉的朋友、同样在薛瑜身边听差的下属。这次上京再回来后,分开的一段时间让流珠看清了心里的惦记,在陈关找上她问询时,也明了了对方的心思,心里的喜悦和轻快难以言表。

    但她在陈关寻来时,就严词拒绝了。他们不能、也不该有一个开始。与情爱和家庭相比,她将殿下看做她唯一的亲人,两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最艰难的几年,私心里,自然是殿下为先。

    薛瑜认真看着她,“我不会娶你做挡箭牌,你也不要再想这件事。”

    她还是觉得,流珠说的只是借口罢了,并不想牺牲流珠的幸福。起码几十年内,流珠的忠诚发生变化之前,她怀疑谁,都不会怀疑跟她走到现在的流珠会背叛她。

    “我没有。”流珠破涕而笑,嗔怪地轻轻锤了一下薛瑜手臂,“殿下胡思乱想什么?这两个有什么相干?若殿下不纳我,我要嫁,也该选个敦厚善良的农户子,让他温柔小意地捧着我、照顾我过一辈子,我就再快乐顺遂没有啦。”

    薛瑜被她的话逗笑,严肃的表情都维持不下去了。

    流珠比以前豁达活泼了不少,眼界的改变让她看得更远、也更透彻。薛瑜同样觉得这种日子很好。男人喜欢温柔体贴能照顾全家的妻子,女人又何尝不喜欢伴侣温柔体贴处处关心?

    一个全心全意眼里只有你、一门心思照顾和心疼你、并不会带来利益冲突的伴侣,谁会不喜欢?

    薛瑜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思绪不自觉飘开。她忽地发现,有一个人,暂不提做戏与否,起码后来表现出来的,的确与这样的要求一般无二。

    “殿下觉得不好?”流珠见她沉默,轻声提醒。

    薛瑜回过神,打住自己莫名其妙的念头,揽着流珠肩头,轻轻抱了流珠一下,给她时间擦掉眼角的泪水,“好,我答应你。你自己选到一个好的告诉我,我让人查过、看过才行,到时候,我为你做媒,送你出嫁,为你们主婚。”

    “就这么说定了。”薛瑜与流珠相视而笑。

    两人的夜话到此结束,薛瑜躺下来,脑中思绪却翻涌不休,半天也没睡着。

    327.  未晞桥(二更)   白露不干,东荆永远明……

    昨夜睡得晚, 又有些乱糟糟的模糊的梦境压着,薛瑜早起喝了杯茶才彻底醒过神,又是一天的忙碌开始。

    东荆各项事务在她回来后这段时间理了理, 江乐山安排得很好, 看过后就基本没什么需要太操心的内容。从京中跟出来的队伍和留在王府的下属团队略磨合了几天,许袤没有插手东荆的内政, 仅仅跟着她,尽教导和督促之责。

    考虑到大约秋季就要分开两个团队, 薛瑜与江乐山谈了谈,希望他之后留在东荆几年。若是开战,东荆需要熟悉的人稳固,若不开战,东荆的建设成果也需要时间来稳定下来。

    散入东荆各县的女官还没成长起来, 投效的文臣未必完全能依照现在的路子走下去,江乐山有能力、有资格, 留下来最为合适。

    说起此事时, 正好是东荆城外的大桥竣工那日。先前东荆耕作和商事建设忙碌得不得了, 中间又过了个年,相对没那么紧迫重大的桥梁建设就延后了些,提前搭起了架子的桥断断续续修到现在,才彻底落成。

    它选择的落点比先前的小桥河面宽了许多,桥面又长又宽阔, 桥面是灰色的, 两边护栏刷上了一层白泥灰,石块雕出各种花纹,看起来干净又漂亮。若非用上了后来选的钢筋笼和水泥加固,要选到合适的木石, 都得费好一番功夫。

    桥梁的两端立了碑,将建成前后所有出过钱、做过杰出贡献的人的名字刻在上面,背面还有从东荆各县学呈上来的赋文中票选出的佳作,而每个出过力的匠人乃至普通工人,名字也被刻在了两侧护栏上,顺着名字读过去,前后竟有了不下千人。

    这是他们洒下的汗水,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新东荆。

    原本江乐山是提议要薛瑜来为桥梁起名的,但一来薛瑜深知自己起名无能,二来她已经在东荆留下了太多痕迹,也该给所有的东荆人参与的机会。有参与,才有认同。因此,在二月多桥梁重新开工,准备雕护栏和立碑的时候,她就写信驳了江乐山的建议。

    但最后,在歌颂本次建桥经历的赋文开始征文之前,定下的名字仍是深深留着薛瑜的痕迹。

    票选里一致同意,将它叫做未晞桥。

    内有白露商街与白露山,外有未晞桥。

    白露不干,东荆永远明亮奋进。

    赋文的里,将这个出自《诗经》的名字结合了原本的内容,好好诉说了一番对比作“伊人”的理想的追求,让薛瑜有些哭笑不得。

    奋发向上的豪情壮志是够了,就是怎么听,怎么感觉又有人来拍马屁了。

    与薛瑜一起出城宣布大桥落成的人里,王府众臣紧跟在身边,还在与魏卫河了解回来之后的安排和交接的伍戈则是提前知道了今天有一次大事件,决定等今日过了再走,可以说,聚在未晞桥头的人是薛瑜来到东荆后,头一次这么齐全。

    略远些的地方,隔着护卫们,被东荆驻军和王府亲卫一起分隔和排序安顿好的,则是同样来观礼的士绅和能脱身公务的县官们,再远些,则是还在远处小桥上忙碌奔走,或是等在那边城门等着通过检疫进城的路人。

    未晞桥只是相对来说不那么紧急和重要,但对来往的人口来说,它的落成通行是极大的便利,往日眼巴巴盼着桥建好,如今真的建成了,心里的喜悦和期待自不必说。

    薛瑜带着一队人从桥这边走到另一头,踩在荆州的土地上,停了一会,回头看了看对面的东荆城墙,被加固过的灰色城池墙面巍峨又壮观,站在上面的兵卒各个盔明甲亮神完气足,隐在角楼和内里改装过的一些位置的军械,则是幽幽的威慑寒光。

    桥是她一手催促着建起来的,她并不担心桥走着走着当场塌了,要真有问题或者不放心,身边近臣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跳出来拦着她上桥的打算,就算前面的准备完善了,在薛瑜白天上桥前,江乐山照样请示了薛瑜,从亲卫和仆从里抽调了千人去跑过几趟,力求不能出事。

    不过,除非是埋了火器,或是原本设计有问题,不然这座桥在评估里,起码能用个几十年。设计图和受力的问题,都是提前测算过许多遍的,薛瑜眼皮子底下,又有专门人手去盯着,用的都是好材料,想偷工减料也得摸摸脑袋够不够硬。

    东荆城里流传的襄王名声,不止有宽厚,也有她下杀手时的绝不留情。

    眼看着襄王率先带人上桥走了个来回,重新从另一端走回来,站在桥顶高处时,襄王顶着明亮的日光,自身却没有因此变成一抹剪影,夏季的暖风吹乱少年王侯的袍角,翩然欲飞,红袍烈烈,好像仙人染上了尘间之色,却仍是挺拔凛然,威仪不凡。

    不管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襄王的人,在那一瞬间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怕惊动她离开,又想拜服下来。

    她的明亮来自于心性,也来自于种种成绩,今日被人选择前来的东荆,乃至齐国,里面有多少是奔着令人心安和期待的襄王而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估算。但人群中的安五郎仰头看着她站在高处,余光里看到的,无一不与他的神色和期待相仿。

    他对自己当初没有过于骄横立刻离开,再庆幸不过了。扪心自问,起码他自己,是为襄王而来。

    下面人的目光和神态,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高处就能全部收入眼底,但薛瑜没有在桥顶多停一会,略站了站,就下桥离开了艳羡又敬仰的目光笼罩范围。

    她是个俗人,不能免俗地会为别人喜欢自己、认同自己的努力付出、敬佩和尊敬自己高兴,但她始终清楚,她不是为了这些而努力。

    在桥上走了个来回,回来时,桥头已经拉起了红绸的彩带作为庆祝。

    薛瑜取过旁边的剪子,亲手剪断拦在桥头的红绸中段,绸带落下,“剪彩”仪式完成,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或专程赶来、或路过的旁观群众们,不管有没有真的觉得未晞桥落成是一件好事,都会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放眼望去,皆是满脸喜气洋洋。

    剪彩是为了热闹搞出来的分享喜气活动,靠得近的,愿意先上桥体验的人,可以领走剪断的红绸中的一段,沾沾喜气,也作为纪念。

    士绅们自是看不上这样的奖品,但打上襄王的印记后,就算是一块麻布,他们也要去走一圈才肯回来,薛瑜看了一会热闹,面子撑足之后,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应承他人,止住不断拿着纪念绸布过来夸奖吹捧的人群,撤后一些往城里走去。

    离开时,未晞桥上已经是人头涌动,薛瑜毫不吝啬地大力夸了夸办事总是格外漂亮负责的江乐山。

    这个主意不是她出的,而是江乐山收集过下面的建议后提出的,也没有居功,清清楚楚地列出了到底是谁在做事,这不仅让薛瑜欣赏,也让下面的文臣们更尊敬他。

    比起过去更偏向拆分执行的他,掌了一年多东荆的江乐山,变得稳重许多,虽然在创新上可能略次一些,但有东荆培养出的可以预见的层出不穷人才,也不会差太远。

    江乐山除了还有两个黑眼圈外,脸色养得红润不少,被一夸奖,还显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少年气来。他回了几句之后的设想,澎湃的心潮才稳定下来,有些羞赧。

    他自己清楚,若非是遇到一个能容人、能放手又有长远眼光的主上,他决计不会过得这么好。他是推官上来的,之前一路吃过的苦头不少,被打压和排挤也是家常便饭,对先前唯家世论的官场情况再明白不过了。

    只有面对能容许并鼓励人尝试的上司,他才敢在一些事还没成形前就拿出来兴致勃勃地谈论和展示。是东荆的活力感染了他,贯彻和推进薛瑜的安排,让曾经的梦想变得一点点真实完善起来,带来的满足感无与伦比。

    “哦?既然觉得未晞桥好看,不若夜里再陪我出来赏景。不过,那样的话,乐山你就得赶紧回去处理公务,才能腾出时间了。”

    薛瑜看得出他的兴奋,顺着江乐山的话打趣一句。

    她是看过未晞桥的建设安排的,早些时候伍戈发现的萤石矿,大多零碎,那样大小的夜明珠也买不上价格,最后一些大块的留在白露商街做了灯盏,另外一些实在太过边角料,研磨成了粉末,充当了颜料。

    原本是想当做书画用品让人卖掉补贴财政,但未晞桥的设计里有个新匠人别出心裁地提出了用萤石粉作画的建议,考虑到桥面风吹日晒不好保留,最后全封到了桥下,工程才赶完没两天,薛瑜自己也没看过自然发光的桥会是什么样子。

    但应当是好看的。

    江乐山被打趣得苦笑一声,“良辰美景,臣不能来煞风景打扰殿下,恐怕只有之后再寻时间了。”

    薛瑜是半个甩手掌柜,他担着担子,好好养着都有着消不下去黑眼圈,哪里走得脱?

    “之后你选到时间,我给你批假。”薛瑜答应得痛快,话锋一转,接着开始剪彩前的话题继续,“吏部和礼部的交接事务你是接触过的,最迟年底东荆就要变动一番,你想留下来,还是随我回京?”

    人在外面,她没有明说,但结合之前提起的事,江乐山听明白了,一时心中涌上一股狂喜和感动,弯腰拜下,“臣为殿下效命,听凭殿下吩咐。”

    自己效忠的主君即将登上更高的位置,他当然是高兴的,而没有直接宣布对他的安排,也是薛瑜留下的情面和尊重,不管是哪个选项,都说明了薛瑜相当认可他这两年的态度与付出。

    回京,是近臣,留下来,是重臣,哪一个都很好。上司允他选择是情面,他将选择权交回去,却是忠诚。

    薛瑜扶着江乐山起身,“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私心来说,我更希望你在东荆多守两年,事情还是需要一个能压得住的人盯着,之后你的资历也漂亮。但跟我回去,你能接触到的人脉和层次会高些……”

    “臣愿留下。”江乐山没等她细细说完两个选择,就做出了回答。

    薛瑜笑了笑,语气亲昵,“乐山为我肱骨,不论你在哪里,皆是如此。你既然要留下,忙过一段时间,给你放假回东荆,见见你娘,也处理处理家事。没道理跟了我做事,就一年到头没机会见家人亲朋。祭祖和归宗的事,先前我让陈关去准备了,你想做的时候,就去寻他。”

    江乐山家里的案子当初已经结了,不存在需要翻案的问题,早先为应对东荆各个家族,薛瑜立足也不算特别稳当,就没有提过。现在没有掣肘,以薛瑜的位置,为他正个名没什么难的。

    江乐山应了一声,咽喉有些哽咽。

    一路回到王府,薛瑜坐下没多久,就有人进了门,没有来见她,反倒是在院子里大呼小叫闹了起来。

    “什么?!不可能,我不信!”

    翻来覆去就是几句话,薛瑜听着声音有些熟悉,让魏卫河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三个人,陈关举着双手任阿莫揪着,长高许多的少年脸上显露出了明显的胡人特征,皱着眉神色仓皇,浅色眼瞳闪着狼一样的光。

    进门阿莫就甩开了陈关,蹬蹬蹬跑到薛瑜面前跪下,“殿下!您看看,陈统领怎么能拿正事逗我玩?!”

    他一副要人评理的模样,薛瑜听得一头雾水,看了眼陈关。陈关刚扯平自己衣领的褶皱维持好形象,嘴巴里嘟囔了一句“臭小子”,被薛瑜一扫,也跪了下来,“殿下,臣冤枉啊!”

    薛瑜有些头疼。

    陈关是陈安同袍的孩子,在孤独园里时他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接触不少,关系也不错,这还是头一遭闹到她面前。更让人无奈的是,一个两个都要她做主,怎么连话都不讲清楚?

    薛瑜板起脸,先盯住陈关,“想玩闹就先出去玩够了再过来,阿莫还小,你也一般大么?”

    陈关是真的冤枉,不好抽胡闹的臭小子,又自觉丢了面子,才进来后脑袋一热也跟着诉起苦来,被薛瑜一冷,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误。

    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光顾着诉委屈了呢?没头没脑地闹起来,阿莫充其量就是丢回去让陈安管两天,他的做事能力可就要被怀疑了。

    “殿下,阿莫刚回来就来询问阿白返回没有,臣说没有,他不信,就喊了起来。臣刚刚正在阻止,扰到殿下,是臣失职,请殿下责罚。”陈关低头认错,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刚刚在外面的冲突。

    薛瑜本以为阿白是跟着阿莫一起回来的,只是去忙着放东西或者别的事,阿莫性子更冲动些,可能有什么事才提前过来了,没想到会听到一个意料外的结果。

    “阿白没跟你一起回来?”薛瑜皱起眉,盯住阿莫,“想好了再说,不要开玩笑。”

    阿莫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逐渐意识到,刚刚不是陈关故意逗弄他,而是说的就是实话。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大兄……他、他两个月前就从大都折返,与我分开了。”

    他自己没注意到,他的牙齿在不断磕碰,浑身发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下来,“是我的错,我该和他一起回来的……殿下、殿下!求您,您快派人去寻他,万一大兄只是被困住了、不不,他一定是被困住了,您看我,我熟悉草原的路,也了解他,我会带他回来!”

    他有些语无伦次,下意识地避开了最糟糕的可能性。陈白比他早回来,两个月的时间,怎么走都该走回东荆了,更别说还有荆北的人手接应,以及他们先前进入草原时结下的帮手帮助。茫茫草原上,陈白失陷或身死的可能性极高。

    薛瑜先前就打算若是再过些日子两人带队没回来就要去找,但看着阿莫的表现,心还是不住往下沉了沉。

    她严肃起来,“我会让人去找。阿莫,你先冷静一点,或者休息一下,想清楚了你们这一路见到的事情,再来分析怎么去找陈白。”

    陈关看着惊慌的阿莫,神色复杂,在薛瑜示意下揽住他拍了拍背,要先哄着明显方寸大乱的少年冷静下来,却被他挣脱。

    阿莫甩开陈关,跌了一下,扑到薛瑜案前,手握住桌沿,“殿下,求您了!万一、万一大兄还在等我们,早一天都好啊!我们为您深入草原,做了那么多,看着苦劳也行啊!”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哪里还有薛瑜刚认识他的时候的那种态度,几乎是在哀求了。

    薛瑜起身按住少年肩膀,声音仍是平静的,“本王说不管了吗?你这样什么都说不出来,怎么救他?”

    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让阿莫从慌乱中清醒了一点。

    薛瑜缓和了口吻,转向陈关,“调人吧。阿白进入草原,我们的人陷在里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阿莫怔住,薛瑜才继续道,“你要是能分析清楚,该怎么走,去哪里更可能找到人,本王允你同行。但要是继续这样发疯,就留下来好好醒醒脑子!”

    “我……”阿莫彻底跪倒,低下头,“殿下罚我吧,但我一定要去。”

    他这时候也意识到了,刚刚不是薛瑜不想管,而是他太急了。

    “阿白向来运气不错,应该不会有事的。”薛瑜安慰了他一句。

    阿莫苦笑,脸上浮现咬牙切齿的埋怨之色,“他运气好,但又是个烂好人,受益的总是别人。”

    薛瑜没打算评价他们兄弟俩的恩恩怨怨,阿白的脾气就是那个样子,要不然也不会包容刺头阿莫那么多年。旁边陈关倒了水过来推给阿莫,薛瑜让阿莫坐下,才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阿莫端着杯子润润喉咙,从头说起,“先前我与兄长奉殿下的命前往草原……”

    兄弟俩不是一开始就分头行动的,最初的几个月里从草原边缘一路接触部落,埋下了奴隶外逃的引子,也借力被引荐前往大都。

    两人拿的身份是混血儿,在黎国被排挤,流落到齐国几年,做小生意有了成绩,但还是更想回到草原属于异族的天地和部落里。他们带着的医者和贵重货物,就是敲门砖。

    328.  游说(三更)   1w营养液加更!……

    他们前面的经历都还在正常范围内, 在路上和到大都之后花了许多时间,收获也不少,送回来的消息就证明了他们。阿莫本是从小跟着人做情报贩子游走在三教九流里的, 到了大都接触各色人等, 简直是如鱼得水。

    他们与道人冲突过几次,老可汗常年征战, 草原的环境不如中原,身上病痛不少, 他深信道人的医治手段,但也不会放过别的可能。

    阿莫等人在大都打开了局面,准备踏足王庭之前,考虑到保存实力和传递消息,就提出分兵, 让阿白以贩卖货物、并且回去处理一些琐事为由回来,允诺下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求着可汗提前答应了要是治病有功, 就给他们一个身份。

    提前对好的说辞上没有出纰漏, 但最终接触可汗的事还是功亏一篑。

    阿莫一行毕竟根底薄弱比不了别的势力经营日久,在大都被道士们陷害,声称他们治病是假、行刺是真,之前的治病也治死了人,不过是拜托人遮掩下来了罢了。

    幸好阿莫机灵提出了异议, 没有被拉去杀了, 但还是在老可汗那里留下了印象,对他来说,这种程度的怀疑,就足够弃之不用了。

    阿莫努力不成, 有薛瑜之前的嘱咐在,他们确认了王庭和道士们的紧密联系,在医治时收集了一些部落的真实关系和人口动向,也算满载而归。因此,表现了依依不舍和委屈后,他带着人赶路返回。

    “……大兄之前说,让我不要太着急赶回来,为了做好掩饰,他大约会在路上耽搁一个月,去见过之前我们沟通过的奴隶集会和部落再回来。”

    阿莫懊恼极了,“我该在路上停一停,多问问的。”

    那样他就能多知道些动向,不用跑两趟耽误时间,还在这里光靠猜测圈定位置。但现在后悔也晚了,阿白不仅自己没回来,他带走的货物和人手也没有回来,他按照路途计算,列出了几个阿白带着人可能出现的地方,与之前传回来的消息对应。

    他情绪不稳,薛瑜没再多留。入夏后昼长夜短,让阿莫去好好歇一歇,陈关这边组织好人手,与薛猛沟通好借人,还能赶上傍晚东荆城门关闭前出发。

    等到只剩自己时,薛瑜看了看沙盘,沉沉呼出一口气。

    或许是初印象太深,在她眼里,阿白还是个孩子,是她亲手从孤独园带出来的孩子,他失陷在草原,让她有些不是滋味。

    草原上的小范围冲突一直不少,但以阿白的性格来看,他带着人返回,会以正事为重,不会瞎参与冲突,但就像他们第一次进入草原时被抢劫的经历,有些事,不是他避让就能躲过去的。

    尤其是想到刚派人进去搅混水十多天时间时,薛瑜不能确定,变得更动荡的草原上,可能出事的阿白,是不是受了她的影响。

    背后响起窸窣声,走到门前的魏卫河听到了她的叹息声,沉声询问,“殿下?”

    薛瑜收敛起低落情绪,“进。”

    陪同剪彩后,伍戈就带着一部分第一卫返回了荆南。魏卫河近期在交接事务,操练第一卫剩下的七百人,为前往荆南做准备,换上来的是他选拔出的亲卫之一,他不常跟在薛瑜旁边了,这次过来,应该是有公事。

    他带来的的确是公事。

    留在东荆的谢宝彦,又在折腾着申请为薛瑜去游说臣子效忠了。

    声称要投效的谢宴清不仅没有回信,也没有做出别的表态。楚国风波未停,今天收到一个谢宴清下狱一整个家族的消息,明天就又是一个家族反叛或者投效。连东荆剧院和客栈里,都有人拿这些当笑话说,这里相对和平的日子,足够让他们唏嘘。

    联络到小世家的齐国提供了一些助力,同时好好收留了一批外逃的人口。

    追逐利益的集团永远不会是铁板一块,楚国小士族并不是没有野心,只是过去没有时机、也没有能力。他们依附与追随王谢,不过是因为时间证明了他们两家总是对的,但时代在变化,跟不上潮流的,只会被抛弃。不是薛瑜,也会是旁人。

    他们用金银和未来的可能性交换齐国边陲的支持,江陵城和东荆城两处作为齐国边关,明面上的表态是不干涉内政,只是收留混乱中颠沛流离的民众,实际上则输送给了他们一批齐国淘换下来的兵器和甲胄。至于玉钢,疯了才交给他们。

    楚国对铜铁金银等矿藏的限制,不比齐国小,大部分掌握在两大家族和死忠手中,后来发现的一些矿藏,小家族们私藏了一些,但真要达到开炉炼铁私造兵器的程度,却是没有的。

    他们以前武装维持在部曲私兵、保护自家庄园和商队安全的规模,要和谢氏调动的兵马对上,还是少了些。因此,就算觉得齐国不肯出力有些不满,小士族们还是承情的。

    兵器交易薛瑜没有插手,只是收留了不少涌入东荆的子弟,个顶个地像是提前转移资产逃难,她只当不知道罢了。距离楚国更近的江陵城,好好刷了一遍声望,在宣传齐国的平安和赚钱生活、来了就是自由民这些上面,深深打动了底层百姓。

    想要离开、能够离开的佃户,都有机会免遭兵祸。

    但这些,都不是谢宝彦能知道的。他被限制在王府,薛瑜没再去见他,过了些日子没等到谢宴清回信,对他之前的安排就继续了,一个能用的人手在这里,不用白不用,只是监督更严、派得活更底层些。

    他自然不愿意始终做这些,前几天就提出要帮忙劝说附近的士族服从和出力,话递到薛瑜这里,被打了回去罢了。

    “此事不必再提。”薛瑜淡声道,“让乐山去见他一面,加加任务,就没心思多想了。”

    魏卫河领命而去。

    他一贯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不会多事,传话就只是传话,没告诉薛瑜,这次谢宝彦换的说辞是什么,直接去通知了江乐山。

    江乐山到时,谢宝彦还在努力劝说陪同他一起的文臣,“……你看,现在光忙着东荆的事就要忙不过来了,启用了女子,还用起了寒门从头开始教他们,哪有自幼读圣贤书的士族用起来方便?况且,这会人就不够用了,殿下要派大家去别的地方做事,哪里腾得出手?”

    谢宝彦:“我们做臣子的,当为殿下分忧,想殿下之所想才是。我和越州的人熟悉,指定带来新人帮忙,你要是不放心,问问长史,我们一起去?人手够了,就不必让女子抛头露面了不是?”

    江乐山见下属脸上竟生出几分意动,一股怒气涌上,大步上前,“谢宝彦!”

    “在这!长史,殿下同意了?”

    谢宝彦回头,兴致勃勃地求证。

    江乐山冷冷看着他,“来东荆的人,是因着殿下与齐国来的,与你的劝说何干?女子与寒门入朝,是陛下允的,是殿下提的,你不喜就在背后搬弄口舌,可是为臣之道?”

    被描绘的前景说动了一点的文臣醒过神,冷汗涔涔而下。若非江乐山点破,他的确没意识到,谢宝彦是在揽功。他深深施了一礼,向江乐山告罪,被挥退后低着头走了。

    “谢夙至今无音讯,原来你谢氏,就养出这般满口谎话之徒。”江乐山冷嘲一声,“你最好做好自己的事。”

    警告了谢宝彦,江乐山和流珠沟通过,将他在王府里关了几天,见人老实了,才重新放出去。

    薛瑜没再管谢宝彦,她忙着和几个研究小组继续调整运输车辆的设计,蒸汽机经过了几轮尝试和修改后,炉膛精度在再次尝试修改的炼钢法基础上提升了一些,铜片的密封性也高了,就用上了薛瑜之前担心炸膛没敢直接提升的飞轮设备。

    现在虽然体积还很大,但后世走过一遍的发展可能性,让薛瑜清晰地知道它正在接近能组装成机车的状态。

    内燃机与蒸汽机各有千秋,不过秘密送达各处边关的燃料和火器,尚是军事物资,优先做战争做准备,在送到东荆后薛瑜去看过专人演练灭火和保存的训练后,确认留在京中的格物所研究还在继续,就不再为转为民用的内燃机努力。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发展,路还没彻底修完,才填了几个粮仓,机车还不到放出来的时候。

    薛瑜手头在忙的是三轮车改进,之前实验后没地方用、白白吃灰的自行车,被拆掉了大部分的铁器和修饰,极大降低了成本,如今丢在东荆当娱乐设施和便民的出行选择之一用。

    最初想要让自行车减震又能省力承重,如今只保留了承重一项,撤掉了链条,靠人坐在上面脚蹬着走,和薛瑜印象里历史上自行车刚发明出来的时候模样相差不多。说不上是倒退,毕竟用在东荆相当合适。

    东荆城特殊的东西够多了,新拿出来的自行车不过是其中之一,并没有惹来过多的惊奇或是大力抨击,反倒一个比一个乐意尝试。

    由于它的骑行要求,东荆的骑装和胡服改良款,在布庄和绣庄里卖得好了十几天,等家里有钱的这批子弟过了兴头,上下两截的衣袍习惯也成为了一时的风尚。

    他们不过是为了玩和凑热闹,真正需要自行车代步的人,却对薛瑜感激极了。自行车租借一天只需要一文钱,送回来没有损耗的话,押金全退,让他们出行有了另一种选择。便于出行,才会敢于出行。

    一架自行车全靠木头组装,价格不贵,有手艺的拿到材料还能自己做,薛瑜没限制仿冒的尝试,价格就更低了。比起牛马驴等代步畜力,自行车便宜了近一半的价钱,这让它的怪模怪样也变得可爱起来。

    自行车仍是不能承重太多,但普通人不需要穿盔甲带兵器,平常出行带些东西,拿自行车还是能装个十几二十斤的。在东荆郡乃至附近的县里,道路修得平整,自行车跑起来方便极了。

    收集到相关的反馈态度,以及兴起长裤以及自行车坐垫生意,薛瑜没忍住笑了起来,“就是抢了马车行的生意。”

    来汇报的江乐山知道这只是说笑。

    蝉生开发的交通旅游产业,回到东荆后被抄了作业。要价不高的郡城前往各县的马车线路,舍得坐的人仍是不太多,自行车是补足缺失,而非挤占市场。

    329.  平川之变(二合一)   崔相死得真是时候……

    四月下旬送走的两封信, 不仅楚国那边没有消息,送到到黎国的信件,也没有回音。但与黎国谈的事情并非如楚国一般的正事, 只是一个态度和提醒, 若是被其他事耽误了,晚些回复也正常, 薛瑜并不急躁。

    但那封信,在被回复之前, 就出现了薛瑜预料之外的意外。

    五月十五,黎国月中大朝,黎皇靠在上方龙椅中,耷拉着眼皮好似昏昏欲睡,下首已经入朝的皇子们站得一个比一个直, 在朝臣们说话时,眼神波动如刀光剑影, 却在黎皇睁开眼扫视时重归于亲切和睦。

    夏季到来, 黎国北部边防的调军撤回来没多久, 北境之外,却再次探到了草原的靠近和调动消息,朝中因此议论纷纷。若说上次调兵,态度算得上同仇敌忾,这次再谈调动的事, 犹豫的人数就增多了。

    万一只是他们风声鹤唳了呢?在一些人看来, 上次金帐汗国不也没做什么,白白耗费了大笔的粮草金银扔在北境,全让驻扎在北境的几个将军吃了好处。

    调兵不是简单的挪个棋子了事,路上产生的嚼用耗费, 都得从军饷里出,谁先谁后,调谁不调谁,里面大有学问。调了兵向北,国内和其他边防还要不要管?边防不论,屡禁不止的游侠聚成匪帮四处冒出来叛乱,虽然都是小事,但也够影响当地一年的税收和收成的。

    “朕知道了。”

    黎皇声音不大,挥挥手止住下方出兵和不出兵两派的争吵,坐直了身子,七十岁的老人从声音到神态都行将就木,但他这副模样,已经熬走了后宫不少妃嫔,更是送走了他的长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崔相方才说,为结如今之围,当取消离乡之法?”黎皇慢吞吞地开口,点到殿内唯一坐着的崔国相,话里清晰表露出他并没有睡着,而是一直关注着下面的议论。

    崔国相拄着拐杖起身,好像没听到身后的冷哼和嗤声,拱手行了一礼。

    崔家与崔家门生,都是文臣,就算有习武,手里也没有兵权,不曾带兵打仗。至于崔国相曾经做军师随行出谋划策,与几位将军关系颇好的事,那几位将军的后人封在了北境,故人已逝,过去的故事,被殿内看这些唧唧歪歪文臣不顺眼的将领们选择性地忽略了。

    陈兵与否,刚刚都是将领们在吵,还没轮到文臣开口,崔国相刚说出来自己的意见,门生们没来得及跟上应和,他就被黎皇点了起来,有心还是无意,着实说不好。

    崔国相:“擅兴兵事累国本、损人心,为固黎民报国之心,当减税抚民。该令太过严苛,实施以来,我黎国斩杀不下千人,失民不计其数,如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矣。”

    他语调很沉,但说得飞快,只在最后半句时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将礼数行完。

    “崔相此言好生奇怪。重典之下,仍有外逃之人,莫非不怕死,反倒怕平安日子不成?要平安,怎么不好好待在家里?崔相近年修身养性,见不得血腥,才觉得千人多了,可若非陛下当机立断,我大黎失去的,何止千人!崔相说此令严苛,我倒觉得,是崔相在私下为齐国大开方便之门!”

    在大殿队伍中间位次站着的武将向外一步,大声反驳,皇子队伍里,黎四皇子抿着唇,做出一副严肃担忧神色,眼中闪过的笑意却是实打实的。

    黎皇通过法令不假,但他才是提出和推进的人,没见殿内不少人闻言都将目光投向他了么?

    出使回来,没办成事情,只简单得到了一句应承。黎皇虽然没斥责他办事不力,但他翻来覆去想过,又招来府上谋臣商谈,怎么想怎么觉得是作为崔氏门生的副使害了他。前后转变的态度就很不对劲,每每阻拦于他,当真可恶!

    他的兄弟们或许还想要舔着崔家,他自觉雄才大略,已经和其他人搭上了线。

    他暗中得意,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站在前面的黎三皇子借着回头看向崔相的动作,瞥了后面的弟弟们一眼,将各自的神色收入眼底,唇角讥诮的笑没泛起来,就被压下了。

    年轻的武将掷地有声的诘问,让殿内产生了一阵骚动。

    去年崔家小郎出使,借力做成一笔漂亮的政绩的事,是大家都知晓的,这次出使前的议事里,提议了结亲拉拢襄王的,同样是崔相。怀疑和气愤,构成了殿内的主要神色。

    紧跟着有一靠近大殿门口的低品官员站了出来,“陛下明鉴,崔相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与齐国为盟也是为了我大黎,怎会与齐国私下勾连!”

    他穿着文臣的袍服,表态时也义正辞严,像是站在崔相这边说话,但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他其实什么也没说。

    前后两人开了腔,殿内眼看又要再次激烈吵起来,忽听上首一声冷笑,“忠心耿耿……一心为国?”

    黎皇玩味地重复了一遍,“既然如此,两天前,齐国襄王送来的信件里写的是什么,朕的国相,能不能告诉朕?”

    站在崔国相身后不远的崔如许一惊。

    皇帝的不信任,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牢牢监视着他们与人往来吗?

    坐在上首的老人眉眼被串珠遮挡,看不清神色,但怀疑又冰冷的打量如有实质地黏在了他们身上。

    崔国相撩了撩眼皮,“小儿读书会友,去岁请动襄王出手时,允诺的一些书本还没送齐,被齐国襄王追来讨要,让陛下见笑了。”

    他回答得异常沉稳,殿内部分人听说存在他们不知道的私下往来后,刚生出的怀疑被瞬间打消。龙江堤筑堤的事,国内掏了钱,但真的算下来,还是少给了的,崔家为国还人情,联络也就联络了。

    气氛刚松缓些,就有了反驳声,“若当真为国,怎的不摆上台面,告知陛下,反倒要陛下来询问?莫非,国相觉得几十年辛苦,就能做得了陛下的主吗?!”

    崔氏门生们里沉不住气的几人,闻言脸色大变,对说话的武将怒目而视。

    往常朝中相互攻讦都成了习惯,骂两句崔家独断,那也是私下里骂的,放到台面上,从未有过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当真是欺人太甚!

    他们立刻出列反唇相讥,斥对方为胡言乱语扣帽子,但另一些崔氏门生入朝时间久,想得更深些。

    黎皇虽然做出了礼贤下士的尊敬模样,但实际上,最听不得人提崔相劳苦,以及他被崔相做主的事,更别说今天还提了一句叛国的内容,哪一个都是在往他的怒气点上踩。

    这些武将看着蠢笨冲动,但也知道哪些点绝不能提,要不然朝中也不会维持住这么久的平和,今天这样的做派,莫非是受了指使?

    他们越过前排的同僚,微微仰头,隔空看向高处的皇帝。

    黎皇淡淡笑着,但声音冷酷,“会友?相隔千里,一年四五次传信,看来两人相交甚笃。”

    “陛下圣明。”崔国相好像没听出来他的嘲讽。

    “陛下待国相拳拳之心,国相怎能如此待陛下?!”

    “国相年迈一时误入歧路,该早些回头才是。”

    崔国相的态度激出了武将的逆反,有人痛心,有人“劝说”。崔氏门生们除了几个愣头青气红了脸在大声与人辩驳,声音却压不过武将们外,大多都只是向外一步施礼,口称圣明,表明自己的态度。

    黎皇看着下面的发展,崔相老迈的脸上什么惊慌和委屈都没有,仍是许多年如一日的平静镇定,好像胜券在握。他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松动的齿列让他生出一阵无力感。

    “朕信国相。”黎皇清了清嗓子,止住这场闹剧般的指责,看向崔相,却始终没等到老人抬头与他对视。他目光闪烁几分,“朕信了你六十年,你当真,初心未改?”

    “陛下!”

    “陛下,口说无凭啊!”

    下方武将的焦急劝说声传了上来,像是生怕他就这样轻巧揭过此事。黎皇抬抬手,止住他们的嘈杂声音。

    坐在高处,若年纪轻些,目力上佳的时候,能将所有人的神色和暗地勾缠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老得过分了,对朝中的暗潮,他只能从自己的消息渠道捕捉动向,再看不清这些混账的即时反应。

    但没有人知道,他就还是那个威严又强大、对事事了然于心的君主。

    崔国相扶了一下身边御赐的拐杖,“臣,从未有变。”

    “好一个从未有变!”黎皇说不清自己胸膛里燃烧的是什么,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吃力了,但一直保持着的姿态没有垮下去,“那你来告诉朕,你与齐国是在做什么?!”

    他还记得带兄弟们在乱世里试图莽出个未来的年少时,崔相就是那个时候,带着神神叨叨的观星结果,一口咬定他就是未来明主,定鼎天下之君。

    他为君,他为臣,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他不想怀疑的,崔相于他,亦师亦友,他给过崔家很多机会,但是……

    崔国相仰头看他,“陛下多虑了。但离乡法令,还请陛下三思。”

    看着仍是这样的平淡态度的崔相,黎皇刚缓和些的胸闷又升了起来。那一双眼里的波动,和过去的神色几乎没有区别,不论他只是个只有力气和义气的穷小子的时候,还是后来,还是如今,崔相好像从未变过。

    变的到底是他,还是崔相,他不想深想。

    黎皇咬牙站了起来,噌地拔出腰侧佩剑,直指老人,殿内侍卫随之而动,松松围住了前方国相。

    “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他下意识没有说出口“不臣之心”或是“叛国”这样明确的词。

    但看着迅速上前一步护在崔相身边的人,黎皇脸色仍阴鸷了下来。崔半朝,民间的童谣唱得半点不错!

    他握着长剑,剑尖却是游移的,手腕传来的重量再明显不过地告诉着他衰弱的身体状况,他拿起剑都吃力,早不复过去的勇猛,就算现在让他真的扔出剑刺崔相,剑也是飞出两步当啷落地的结果。

    黎皇的喘息声粗重起来,下方被指着的崔相,却皱了皱眉,“陛下,臣为国相,早先与他国接触,与如今的为国议事往来,有何区别?几封信臣回去呈来,陛下小心气怒伤身——”

    崔国相坦荡的态度,安抚了黎皇的怒气,剑尖垂下来,还没开口,殿内情况突变。

    “当替陛下除崔贼也!”

    当啷出鞘声与喝声同时响起,几乎眨眼间,殿内血光乍现!

    满头银丝的头颅飞起,喷出来的血几乎溅到了黎皇脸上。

    被夺走长剑的侍卫和飞身上前瞬杀了崔相的中年将领,被原本崔相身边护着的学生与儿子一起动手踹了出去,但他们武艺不如人,更没想到危险会来自于进殿卸甲的将领,此时动手,已然迟了。

    反应迟了一瞬的黎皇愕然地张了张嘴,脑海嗡地一声,晃了晃,用长剑撑住了自己的身形,才没有倒下,但翻涌的气血还是让他喷出一口血来,厉声喝道,“拿下!”

    殿内的侍卫们懵了一瞬,竟不知他说的是拿下哪些人。

    黎皇吐完血抬头时,接收到的就是激愤与惊怒交加冲到前方的崔氏门生眼神。

    “陛下,此贼——”

    黎皇收起了脸上全部的情绪,眼中闪出诡异的光芒,“崔氏叛国,押下待审。三人当殿动武,各受十杖,闭门思过,削官一品。”

    “陛下?!”文臣们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根本顾不上礼节,拥到前方护住崔氏几人。

    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刚刚要不是黎皇抽剑,武将和侍卫们挪了位置,那人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崔相!而所谓的当殿动武,两人只是情急踹了一脚,一人当着皇帝的面杀了人,这能一样吗?!

    想通了关节的文臣,心里一片冰凉。

    这真的是意外吗?不是伺机发作?

    “陛下在此,你们是要造反吗?!”黎四皇子被事态发展吓得呆住一段时间,这会才醒过神,力求在黎皇面前争取一个表现机会。

    他刚刚看过兄弟们了,一个个都是脸色发白,有人或许是受的打击过大,看着快要昏过去了。

    呵,这就是蹭崔家的好处、想靠崔家上位的代价!还是他聪明!他忍住闻到血腥味后隐隐作呕的难受和恐惧,满心都是兴奋。

    但他的站位,让他忽略了站在前面的黎三皇子的打量。黎三皇子在事情发生瞬间就去看了皇帝脸色,此刻不像其他人关注着倒下的老人或者上面的皇帝,而是紧紧盯着被踹出去刚站起来的杀人将领。

    将领已过中年,才穿上五品官服,眼看前途无亮,却在发疯般地杀了人之后,眼睛流露出强烈的欲求光芒。这不是他的人,也不是已知的其他兄弟的人。黎三皇子按下心中盘算,和人群中几人对了一遍眼神,又隐在了跳出来的黎四皇子身后。

    黎四皇子对自己当了拉仇恨的挡箭牌之事毫无所觉,护在崔家几人身边的人对他怒目而视。

    站在最前方的吏部尚书撩袍跪倒,对黎皇行大礼,“陛下,贼人当堂杀人,陛下若不严惩,法度何在、体统何在?崔相之死冤枉,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严惩贼人!”

    他跪下来,就是一次表态,殿内的一半人,像风吹麦浪一样,跪倒拜下,异口同声,“请陛下收回成命!”

    “……咳、咳咳咳!”黎皇看着他们,一口气没上来,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好半天在内侍的服侍下缓过精神,顿时觉得自己刚刚做出的决定再正确没有了。

    若非崔相横死,他还真看不出,竟有这么多人当真敢威胁到他面前来!

    一不做,二不休。

    崔相死得真是时候啊,他忽地想。

    刚刚生出的一些痛心和悲伤被冷酷压过,黎皇甩下剑,气怒不已,“你们、你们都觉得朕做错了?崔相,不,那老匹夫叛国夺利,朕何止要押下去,朕要将他们满门抄斩!今天跪在这里的,既然要为他们说话,就一起关着吧!”

    “陛下?!”

    跪在最前方的吏部尚书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上首黎皇。黎皇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多疑和行事冷漠了些,但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

    “您……您这当真是明君所为吗?!”

    尚书痛心又失望,好像现在才看清楚了一个人的品性,脸上的面具裂开,他对黎国的认知也随之裂开了。

    “放肆!”黎皇喘了口气,怒声呵斥,“朕除叛逆,你也来指手画脚?在你们眼里,这是崔氏的黎国不成?嗯?”

    崔如许低下头,抱住刚刚捧回来的父亲头颅,苦笑了一下。他与激愤的其他人不一样,虽然没料到今天兔起鹘落瞬间发生的惨案,但面对黎皇的变化,心中只有一片平静与回天乏力的无奈。

    “臣进谏——”

    “住口!”黎皇打断御史的话,阴冷地扫视一圈明显结成团体的下方文臣们,露出一个古怪的笑,“金吾卫何在?朕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

    殿内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愿靠近前方,也不敢不听命。有年轻些的少年郎解下佩剑,跪倒在地,“陛、陛下。”他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崔相治国呕心沥血,臣以为,他不会是叛逆,不敢上前。”

    少年人总是天真意气的,黎皇听着他的话,好像被过去的自己,穿过时光狠狠打了一巴掌。

    黎皇定了定神,怒道,“这老匹夫,竟圈了兵权,行窃国之事!罪加一等!”

    少年金吾卫愣住了,慌忙去看跪在中间的崔氏族人,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听从内心善意的求情,换来的却是对他们的伤害。他怕被他们怨怪,也怕人说自己多管闲事。但看过去后,看到崔如许偏头露出的一个感激的笑,他忽地平静了一些。

    他做的没错。

    但一个小小的金吾卫做事对错,着实对殿内局势产生不了什么影响。重新站起来的中年武将向上一抱拳,“陛下,金吾卫不听陛下之命,臣愿为陛下分忧。”

    或多或少没想到如今发展的武将们,也纷纷动了起来,“臣等为陛下擒拿案犯!”文臣武将之间有关系尚可的,也就有关系恶劣的,在若有若无的引导下,关系恶劣、反感崔氏把持政事的人数还更多些。眼看动起手来,在擒拿中,公报私仇的大有人在。

    从高处看,与其说这是严肃又庄重的大朝现场,不如说是两批人的打群架现场。

    黎皇看着两派泾渭分明的人,又看看他的儿子们,他眼前有些模糊,失神了一瞬,将文臣们的怒喝和绝望呼喊关在了耳朵外面。

    他有些累了。

    黎皇搭住内侍送上来的手臂,将自己沉重的身躯转移了一部分重量,“阻拦者,一并下狱,家小同样,待审问清楚再放出来。退朝。”

    听到“家小”二字,文臣们脸上的难以置信更多了,从黎皇的话里,也听出了他的决绝与不容反抗,起码有一半的人,在恐惧中生出了退缩之念。有了念头,阻拦的动作也变得柔和起来。很多时候,自己能死,但牵扯到家小,就多出了几分顾忌。

    崔如许估量着两边的实力,看到一人阻拦之下被打破了脑袋,瞳孔微缩。他低头理了理父亲的头发,眼睛酸得厉害,却干涩得一滴泪也落不下来,轻叹一声,“时也命也。”

    事已至此,过去的许多布局在暴力破局下完全不能用了。

    他靠近吏部尚书,低声道,“师兄,总有人要留下来在外奔走。狄罗人入秋前必会动手,别让父亲去得一点也不心安。父亲的尸首,就请你多看顾了。”

    文武武力值悬殊,他的武艺十几年前就被废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剩下的一些人武艺也并不高明,金吾卫在表露出不愿意后就被人堵了起来,面对成名已久的将领们有几成胜算尚未可知。

    杀是杀不出去的。与其让崔氏的故旧与门生都折在这里,还是先低头护住最要紧的部分。

    狄罗人想要开战,如今的黎国,着实经不起朝堂大幅度动荡,这是家族的心血,也是百姓的家园,能多守住一日是一日。

    嘱咐完,崔如许避开来抓他衣袖阻拦的吏部尚书的手,轻轻放下在荒唐又意外的攻击下死不瞑目的父亲头颅,起身拦住前面已经快打急眼的文臣,“我随他们去。”

    “如许!”

    吏部尚书快五十了,跪下来再起身时差点栽倒在地,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师父仅剩的儿子走向对面。

    崔如许走得很平稳,好像不是在走向监狱与死亡,而是前往什么花宴诗会,气度与崔国相如出一辙。

    他越众而出,面对武将的嘲笑,回头弯腰施了一礼,“崔某多谢各位为我父、为我崔氏仗义执言。”

    这一日,崔氏被宣布叛国,满门入狱,牵连一十七户,黎国平川城为之震动。

    外界的震惊和质疑声潮还没泛起来的时候,崔氏几人和殿内抓到的十多个倔强阻拦的文臣,刚被押往天牢,自宫中传来的命令安排了几人分别带着人手去捉人,为首的就是黎四皇子。这印证了他对先前自己表现的估计,高高兴兴地去做事了。

    离开皇宫的武将们,大多眼睛亮得出奇,对摆脱桎梏的未来生活充满期待,也有人心中隐隐泛着担忧和不安,但去寻找根源,却又无迹可寻。

    其中,以当堂杀了人、之后又仅仅被禁足削官的中年武将最为显眼。他之前并不起眼,但这次离宫时,总有人来与他打招呼说几句话,最后还是赔笑告饶后,才得以脱身回家。

    快马奔进家门,他风一样冲进屋内关了门,靠在门板上,心还是砰砰直跳,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的兴奋和恐惧攫着他的心脏,让他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打起哆嗦。

    门外响起了置办的宅子里管家的询问声,“……您出什么事了吗?”

    中年武将拉开门,“去,请到隔壁郡娘家做客的夫人和小郎君们回来。”他哈哈大笑,“再不用怕了!”

    管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主人的神色有些瘆人,喏喏地应了下来。

    中年武将没注意他,兀自兴奋着,“那道人说得没错!陛下当真赏识了我,风头过了,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远方,谢宴清独坐屋顶,拎起酒坛遥敬北方。

    330.  下狱   人是会变的。

    崔齐光的十几年人生中, 饶是通过读书、游历增长了阅历见识,也从不知道监狱是什么样的,监狱于他来说, 只是一个符号。

    但现在他知道了。

    平川城的天牢是百余年前用到现在的, 陈旧又阴森,角落里的蛛网上挂着潮气, 明明到了夏天,这里还是一片森冷。

    他在有人上门抓捕时动手反抗了, 吃了些苦头,被堵了嘴,拖着一条腿跌跌撞撞被推进一间牢房,抬眼就看到了跪坐着的叔父。崔氏主脉里没有女眷留存,但不远处飘过来的隔房婶娘和姐妹的啜泣声, 若有若无地令人心情烦躁。

    再远些,为他们出头一起被下了狱的官员们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 反倒是审问其他案犯时, 响起的痛呼和皮开肉绽的声音令人时不时心头就是一紧。

    半天时间, 他们这些被认为是叛国的案犯,倒是没有受刑,连问审和剥去衣物都不曾,除了所处的地方之外,与在外间时差不了太多。崔氏余威尚在, 过往的施恩与善心得了回报, 只有像崔齐光这样反抗了的,才被带人捉拿的主将动了手,大多也被跟出去的差役和兵卒拦了下来。

    崔齐光看了一眼脸色平静的崔如许,他们两个被关在了天牢最里面, 这里冷得要命,各处的声响都会灌过来,聚成诡异的回响坐着都是种煎熬。他不明白,叔父为什么这样平静。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崔如许耳畔溅上了一点干涸的血痕,惯常会注意自己形象的叔父,却不曾发现。想起这血痕来自何处,崔齐光心里就涌上一股涩意,难受又茫然。

    他是觉得黎皇不够好,但黎皇还要依仗他们,祖父运筹帷幄,手握重权,朝中文武两派的对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知道祖父是做过准备的,怎么会这么突然……突然就去了?

    身后又是一阵推搡声,差役远远通知着晚上送饭的时间,态度还算平和,但被丢进来的人,哪有人有心思关注这个?拽着栏杆哐哐砸着闹起来,要觐见皇帝、要当面陈述冤情的,大有人在。

    但冲动闹起来的,大多都是像崔齐光一样没有上朝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这半天的经历堪称荒唐离奇,只知道崔氏被判为逆党,自家成了从犯,怀疑和不信才是他们的主要念头。对黎国和黎皇固然有忠诚,但任何一个人都打心里觉得,崔氏不可能谋反。毕竟,他们要是想反,何苦扶黎皇上位?

    差役们没有喝止,只是站在远处告饶似的喊了几句,“歇一歇吧!”

    先一步从大殿上比抓进来的各家官员们,让家里子弟发泄出去一口气,才过去拦住他们,“是我们走了眼。”

    抓捕的十几家里,事发突然,根本没做过这方面的提防,连想或许都没人想过。黎皇有飞鸟尽良弓藏的倾向不假,但只要他们还有用,他们就很放心,这是属于君臣的默契。逃是没人能逃得了的,有碰巧在外的子弟,没多久就被人拎了进来。

    崔氏门生,尤其是在大殿上第一批站出来反抗,因此被扣了帽子抓进来的崔氏门生,家风都很清正,这些日子探到的草原蠢蠢欲动的消息,让操心国事的子弟都留在京中商议国事,略爱玩些的,也被拘在家里不许出去玩乐,这些管束,却成为了被他人一网打尽的帮凶。

    “阿耶/叔伯,到底怎么回事?!国相真的、真的出事了?”

    被拦住的子弟们悻悻跟着坐下,天牢里,几乎所有人询问自家主事人的话都大同小异。

    崔齐光没有问,他有人来抓捕时就知道了所谓的“叛国当场被格杀”消息,在看到天牢深处这间牢房里只有崔如许一人时,就确定了消息的真实。

    不是叛国为真,而是他的祖父,真的不在了。

    他在崔如许对面坐下,撇着被踹伤的一条腿没有动,没有问大殿上发生了什么,声音轻得近乎耳语,“祖父不是说,当今、当今是明君吗?”

    一直沉默着的崔如许抬眼看了看他,崔齐光病弱雪白的脸上浮着潮红,神色却迷茫极了,一双眼湿漉漉的,像迷了路、受了委屈的幼童。

    “你说的没错。”崔如许扯了扯唇角,刚说出几个字,就牵动了滞闷干涩的喉咙,咳嗽了起来。

    崔齐光慌忙过来扶住崔如许,给仅剩的亲人顺气,一搭手,就猛地一怔。久病成良医,他虽算不上良医,脉象还是会看的,分明是不久之前急怒攻心、郁结未消的脉,按理是要气昏过去或是吐血的,但崔如许身上一片正常,连点血腥味都没有。

    “好了、好了。”崔如许按住他,指了指对面让他坐下,“每年祭祖时都会告诉你,当年占星窥得帝星在北,才选择北上。”

    “您别说话了。”崔齐光担忧地看他一眼,跟着点点头,“莫非不是吗?”

    崔国相当机立断全族北上,在当时还混乱着被狄罗人践踏的土地上与黎皇打下偌大基业,若不是黎皇后来这样的做派,在崔齐光想来,放到史书中,都该是一段君臣佳话。

    崔如许被劝了一句,也就不说话了,在地上用手指蘸着碗里的水写字,反问他,“不提占星结果,若换做是你,你会选择往哪走?”

    崔齐光沉默思考了一会。

    崔家在楚国时,地位不下于如今的王谢两家,外面传言都说是崔氏被排挤、争斗失败才离开,但他并没有得到过家里的确认。对过去的事,年长者们总是讳莫如深,只挑着打天下时的趣闻说起,被这样一问,他反倒对当时的楚国局势不甚了了。

    但祖父选择离开,他也相信祖父,那就是楚国不适合他们崔家继续留下来,不可能投向狄罗人,那么只有三个选项。

    要么出海寻找蛮荒之地重新开始,要么参与北方战局,夺得一席之地,要么向西去齐国。

    私心里,崔齐光是倾向于最后一条选择的。

    出海前途渺茫,卷入战局重新开始,也不过落到如今结局。选择齐国的话,且不说他知道当时有许多前朝流传下来的家族投奔了齐国,只看他见到的现在的发展,就算没有襄王横空出世,他觉得齐国也能站起来,起码,是能与楚国分庭抗礼的国度。

    但这个选择,似乎又让祖父没了颜面,好像在说祖父的选择是错的似的。别人能拿这件事指点江山,他和当初的门生后人,是受到这样的选择恩惠荫蔽的,崔齐光说不出口。

    “你想向西?”

    崔齐光久久不言,崔如许对他还是了解的,见他为难,直接点破了。

    “当年……西方北方,选择都很好。乱世出英雄,西齐那位梁王很有几分英主气象,但我们崔氏太大了,不仅我们忌讳,齐国、楚国一样忌讳。”他低头画了一个圈,“况且,向西重重杀机,齐国就算欢迎,楚国也不会放我们向西。”

    所谓的帝星,不过是造势的一个选择罢了。但谋臣的选择,是万万不能向君主推心置腹说穿了的。

    比起锦上添花,自然是雪中送炭的收益高。但另一方面,崔氏向西迁徙,对楚国来说,就是两个弱势敌人加起来,变成了一个强敌,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崔齐光在提点下,想通了其中关窍。若非楚国限制,也不会有那么多士族,南下逃亡后在南边打出狗脑子争地方争利益,却只有最落魄的、底蕴没剩多少的家族流离失所,投奔了齐国。

    是楚国不允许他们联手。

    “但他怎么能这样!祖父选了他,他是明君!他不也要做明君的吗!?”崔齐光明白归明白,对黎皇的厌烦和恼火委屈却一点没消。他先前本就对黎皇生出了排斥,又经过齐国一行有了对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虽然他之前想过和齐国搭上线,但他们没有真的这样做啊,传信保持朋友感情都有了罪吗?损害黎国利益或者叛国,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崔齐光并没有因为那封时机不巧的信迁怒齐国和齐国襄王,而是加倍地觉得黎皇不可思议、无理取闹。

    崔如许看着年轻气盛的少年,短促地笑了一声。他静静写下一行字,“人是会变的。”

    从少年人到快死亡的老人,从极贫穷到极富裕,从一无所有到成为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几个权力顶尖人物,再多的许诺和理想,也只能堪堪与疑心和权欲齐平。

    崔如许不像崔齐光年纪小,他的年纪恰恰处在黎皇由年富力强走向衰弱的阶段,对变化感觉得更为清晰。

    当初的太平盛世许诺,是真的。后来的怀疑和排斥,也是真的。

    崔如许在侄子这个年纪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偶尔也会想,若当年崔氏选择的不是如今的黎皇,是否会是另一番景象。

    但这个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没有一番高低变化经历的人生,谁会知道,最初的赤诚侠义少年,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崔齐光顺着叔父的话生了半天气,破罐子破摔,“要是真的这样反倒好了!”他说得怒气冲冲,却没忍住哭了出来。

    要是他们真的想过叛国,准备过夺权,他的祖父也就不会出事了。

    崔齐光狠狠抹掉脸上的泪珠,仰头看去,莫名觉得叔父的气质从过往的温和,变得冰冷遥远了起来,心底不自觉地泛起恐惧,总觉得一个错眼崔如许就会消失在他眼前。他小心伸手捏住了崔如许的袍角,哽咽着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是绝不肯引颈就戮的,在自己被抓了之后也照样让家中护卫反抗。但当时他心里还抱着一点侥幸,听信了所谓的“你们现在反抗是坐实了叛国,罪加一等”的说法,怕给长辈添了麻烦。坐在这里平静下来想想,才生出了后悔和一丁点对崔如许的埋怨来。

    若殿上的叔伯护好祖父,若当时这些长辈没有被抓,若他们多几分警惕小心……但他也知道这埋怨来得十分无稽,深深压了下去。

    叔父应当是有了安排的,崔齐光想。

    崔如许拍拍他,安抚住了少年乱麻似的情绪,“等着。”

    崔齐光不知道要等什么,但再问不出来了。在旁边被崔如许压着检查了一下他的腿,少年坐在亲人身边,虽仍然担忧和茫然,心中却多了几分镇定。

    他顺着光望去,天牢深处的牢房连气窗都没有,昏暗的光都来自前方别的牢房。

    331.  误杀(二更)   他现在何处?……

    崔齐光为自家前途烦恼着, 黎国震动的剧变如巨石砸入水潭,第二日消息蔓延开,就有了一批人去跪宫门, 平川城的气氛显得焦灼又愤慨。但消息尚没有传过来, 在相对平静的东荆,薛瑜也在为另一件事烦恼。

    三月十六, 神射军简骑尉上门拜访。

    他行踪相对隐蔽,跟在薛猛身后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副将, 但上门开口就说要谈公事,显然主角是他而非薛猛。薛琅就更是扮得连他娘可能都要认不出,粘了一脸络腮胡,不开口就硬是能为自己长十几二十岁。

    薛琅长高了,也壮实了, 最明显的就是黑了,脸颊胡子下面露出一点在草原晒晒出来的红, 活像谁家小孩出门刚野回来。

    他见自己被认出来, 也就从简骑尉身后转出来, 乖乖顺着薛瑜招手站了过来,给薛瑜好好撸了两把脑袋。

    “我马上就跟阿兄一样高了!”

    薛琅笑出了八颗牙,胡子都差点被他笑掉了,露出下颌一点青影轮廓,已经有了大男孩的样子。

    薛瑜一顿, 挪开了手。

    她的身高放在女子里是一览众山小, 放到男人里,算不上特别矮,但也说不上太高。好在现在年纪还不大,尚有些少年身量尚未长成的味道, 但被今年猛窜了个子的薛琅一比,说不心塞是假的。

    薛琅追着她的手好好黏黏糊糊了一把,心里还在窃喜这次总算没有薛玥那个小丫头碍事,兄长也没管他的形象,好像回家就能放弃紧张和警惕,胡乱地做个孩子似的。

    “阿兄手酸了?我给你揉揉,反正还没好,不着急。”

    简骑尉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心里默念这是自家小兔崽子,出了任务范围也是皇室子弟,襄王都没管,他也不好说什么了。

    薛瑜却是被他说的手酸深深扎中了膝盖。什么情况下会手酸?当然是举起手的时候!

    “别闹,谈正经事。”

    “喔。”薛琅安分下来,坐回下面简骑尉身旁的椅子上。

    刚检查完周围有没有不合适的人旁听的伍戈和陈关两人,前面听了几耳朵,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根本不敢认这是之前拽得二五八万的暴躁小霸王。

    清理了可能的隐患,简骑尉干咳一声,强行开始汇报。

    先前神射军去草原石油田附近探查的事薛瑜是知晓的,这次只是听当事人重提了一遍,重点更多的在于后续。

    前面的事情和军报相差不大,薛瑜一心二用的时候,忍不住走了一瞬神。

    神射军回来了。但方锦湖没有回来。

    她说不清自己在操什么心,不算担忧,也算不上怀疑。

    之前让人陪着阿莫出荆北找人的时候,传回来的消息里,玄刀寨还是好好配合协助寻人的,玄刀寨的动向和忠诚度应该没有出岔子。但快二十天了,先前和方锦湖的消息搭在一起送回来的神射军都调了回来,伍戈都安顿好了荆南,先一步带人回来了,在印象中该早早来的一个人却无影无踪。

    但在说正事的时候专门问起一个人也太奇怪了,薛瑜抿了抿唇,将自己发散的思绪拽回来,认真听着汇报。

    “……石勒都烈带人返回大都,路上与几部发生摩擦,我们猜是殿下的手笔,就在返程时推了一把,在草原上多留了十几天。目前石勒都烈和两部冲突,误杀了六王子,六王子母家部落带人复仇,我们撤回来的时候,两部刚打完分开,预计再过几天大都就会传过来给石勒都烈的新安排。”

    方锦湖加上神射军这种搞事利器,发生的化学反应简直像脱缰的野马。别的探马和队伍比不上神射军的脚程,望远镜在手,想窥探消息也更容易几分,这件事连齐国原本埋进去的探子都还没传回来正式军报,就被简骑尉直白地说了出来。薛瑜听到这里,都愣了一下。

    石勒都烈花了半个多月,连榷场的交易都开始了,他人还没走回大都?

    她推波助澜的时候,只想着摩擦起来搅混水,没想到能矛盾激化到这个地步。

    对齐国来说,这场冲突打得相当是时候。

    “……之后可能的动向,要么是调回大都拘着,要么是暂时放到老可汗的势力范围内用着。”

    屋中众人一起分析,统一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结合阿莫带回来的大都内种种秘闻和态度,石勒都烈应该是受了老可汗信任,但两个儿子都死在他手上,怀疑的锅扣得死死的,再想用,也得多考虑几分了。

    甚至在大都内部,都有小道消息怀疑石勒都烈是老可汗与汉女生的孩子,不过是因为这样不太合适,才丢给了石勒部养着。

    “眼下对老狼主来说,最重要的应该就是石油田了。”

    薛瑜点了点沙盘,将写着“石勒”二字的小旗插上雪山。

    一来石勒都烈知情,调过去也能更好的保密,二来,那里看上去就像个驻军的地方,没有望远镜很难去搞明白到底在做什么,对王子们来说,石勒都烈就是被发配了,好平一平他们心里的怀疑和气怒。

    分析了石勒都烈动向和可能有的大都态度,薛瑜话锋一转,“简骑尉在六王子部落这件事里,立下了不少功劳吧?”

    话一出口,刚刚还兴奋着的简骑尉脸色莫名生出了几分尴尬,让笃定这个判断结果的薛瑜一怔。

    神射军向来只需要拿出结果,石勒都烈还没来得及回国,和宇文六王子没道理因为怀疑闹到这个地步,那所谓的“误杀”,里面神射军出了几分力就很好猜了。

    但看简骑尉神色,却好像不是这样?

    薛琅也尴尬地看天看地,默默红了耳尖。

    书房陷入了微妙的沉默,连沉迷推演兵事的薛猛都发觉了不对,抬头左右看看,“怎么了,老简你打了胜仗回来,心虚什么?”

    把草原搅得乱七八糟,带着一手情报全身而退,的确能称为大胜的。

    薛瑜亲手舀了几杯茶,让陈关挨个分过去,自己端起一杯,笑道,“简将军纵横草原,下一步是要去哪里?”

    既然看起来不方便说,她也就不问了。对战局来说,知道宇文六王子死了、并且被认为是石勒都烈误杀这就够了,没必要深究,换个话题就是了。

    被温和以待,简骑尉的脸色反倒变得更一言难尽了起来。

    他端起杯子又放下,起身单膝跪倒行礼,“殿下……”

    薛瑜:“?”

    她还没放下茶杯伸手扶人,就听到了下一句,“此事为方女史混入部落,里应外合达成,臣不敢居功。”

    简骑尉说出来就顺畅许多,也不尴尬了,“方女史巾帼英雄……”

    他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飞快地说完了方锦湖易容改扮混到六王子身边成了帮手,然后杀了六王子栽赃嫁祸,中途还挑拨了跟着六王子的道士与其他人的关系,直接把人抓了亲手审问。

    倒不是神射军不想让人去帮他,但只有他能潜入六王子身边不被发现,其他人混进去相当困。

    方锦湖本就有一双像胡人的眼睛,再戴了面具,以离家出走的某部头人之子的身份投效六王子,除了经历经不起深查外,相当天衣无缝。他和神射军也不需要留到深查的时候。

    神射军延后这么多天返回,也是为了在外围接应他,动手完毕,“头人之子”一心为“主上”报仇还在最后两部的冲突里露了面,给六王子母族部落留下了深刻的忠诚又悲伤的印象。

    薛瑜怔怔听着,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方锦湖又在驱虎吞狼搞事,好笑的是他又在做戏。

    但好在听起来都是好消息。

    薛瑜忽地发现了不对,皱眉询问,“那他现在何处?”

    立了功,不是该开开心心回来的吗?薛瑜可还记得那个差点把宝善和宝善的马跑死了的石灰脑袋,没道理差不多的功劳,方锦湖反倒变得藏着掖着了。况且,若非她深入问了这件事,看简骑尉的样子,原是不想解释的。

    这让她感到了深深的违和。

    简骑尉一顿,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方女史多日未回营中,奉了殿下的命,自然得以殿下的命令为先,先整理好荆北这段时间积攒的事情。应该再过两日就回来了吧。”

    是吗?

    看起来,的确不像是有事。薛瑜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又谈起对草原各部的分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情报拿回来了总是要带着人分析的,今天正好军事方面的人齐全,一口气梳理完才好。

    332.  受伤(二合一)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神射军调回来是为了完成补给和休息, 毕竟人不是铁打的,不可能一年到头全在路上跑着,荆北到底担心走漏风声, 还是东荆留下来安心些。另则, 新研发的装备也需要他们配合更新和装备上。

    依简骑尉的想法,之后准备带人去榷场看看情况。草原乱是乱了些, 但前面石勒都烈国书先送回了大都,就近调了答应好的牛过去, 已经完成了第一笔充满象征意义的交易。

    虽然薛瑜目测这会是最后一段交易的时间,薛猛也针对这个调整了布防,但榷场热热闹闹开起来,过去的人还不少,神射军是想要去在附近再练练手, 顺便保卫一下安全。

    “草原如今局势已经有了倾向,简骑尉若还想要补足短板训练, 依我之见, 不如尽早熟悉一下南边。”

    薛瑜淡声给出建议, 齐国水系没有楚国发达,草原就更比不上了。与其在草原继续做准备,不如先让一群旱鸭子下下水。

    简骑尉一愣,“殿下疑心楚国要动手?”

    不能吧?他回来就收到了楚国的变动情况,想想那群家伙焦头烂额的样子都能笑醒。

    薛瑜看他一眼, “不是疑心, 是确定。况且,他们不动手,难道我们能一直放任他们继续这样下去?”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简骑尉聊到榷场前景后变得轻松起来的神色一凛,正色点了点头, “臣会再想想。”他不受薛瑜直接管理,襄王也只是建议,能这样回答,分明是已经有了心思。

    送走简骑尉时,天色略晚,薛瑜瞥了一眼被留下来放几天假休息的薛琅,拢起衣袖与他一起缓步走回居所。流珠已经让人收拾了她隔壁不远的院落给薛琅住下,薛琅一路还是纠缠着想要与薛瑜抵足而眠,吵吵着询问这么久时间里薛瑜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有什么事业可以让他开开眼。

    实话说,十几岁的男孩,是真的有点猫憎狗嫌,薛琅以前是一个角度的猫憎狗嫌,现在是缠人得过分的猫憎狗嫌。

    薛瑜撸了把他的后脑勺,“光问我了,让你读的书读了没有?等会回去给你安排了医正诊脉检查身体,别想着躲过去,要是有哪里不好的,这几天好好养养。”

    “……喔,谢谢阿兄。”薛琅在简骑尉走了之后一直没停的嘴巴,像被挂了锁一样,瞬间停了下来。

    薛瑜本还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语气重了,再一看少年通红的耳朵,才意识到他只是不好意思了,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那不如再去谢谢流珠,你住下这几天,衣食住行都得听她的。对了,她那里备着之前你留下来时的尺码,府里做衣裳也有你一份,不过现在可能有些小了,你去挑挑什么能穿,带回去穿着。”

    薛琅垂眼看了看自己略有些短的袖口,仰头露出灿烂笑脸,“好。”

    薛瑜带着他进了小院,细细考校了薛琅的功课,确认他真的认真读了她送去的书,才停下来嘱咐,“有了书,与你的同袍们记得一起看。”

    冯医正适时上前来诊脉,薛瑜若没有身体不适,一般不会叫他过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外面跑着教学生,跑了一年,中年人看起来反倒比刚来东荆时年轻了许多。

    “四殿下这脉象……”

    冯医正捋着胡子,迟疑一瞬。薛瑜看出他的犹豫,“就在这说,让这小子听听他到底受了多少伤,需要怎么治。”

    冯医正笑呵呵地摇头,“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四殿下筋骨强壮,捶捶打打些没什么大碍。筋脉不通十三处,应是先前受的暗伤,创口愈合如何,还得请四殿下脱衣予臣检查一番。”

    刚听到医正夸奖描补放了心的薛琅,瞬间被揭开老底,对上薛瑜投过来的眼神,莫名有些心虚,“哪能不受伤的呢?都治好了!”

    “现在就看吧。”薛瑜不容反抗地绝了薛琅把人赶走的念头,抱臂睨他一眼,“这里没有旁人,还是说,要唤侍婢来帮你更衣?”

    “不、不必了!”薛琅听出了兄长的玩笑之意,噌地站起来,手放在衣带上两三下解开。

    少年晒黑了,在衣袍分界处留出了明显的黑白分界线,衣服里的一条条肌肉驯服地构筑起流畅的曲线,或许是因为抽条长高,显得有些偏瘦,但每条肌肉下蕴含的力量却并不作伪。

    他身上的确有几处疤痕,除了一处利器伤痕外,其他看上去都是擦伤,约莫是训练和奔走时留下的,在娇养了十几年的皮肤上烙着,本该显得触目惊心,薛瑜却不经意想起了她见过的另外一副躯体。

    作为兄弟,方锦湖的肤色比薛琅雪白,身上的伤也更多些。从细小的伤痕到后来因她受伤迟迟未好的一些伤,到现在薛瑜都还记得当初看到时的窒息感。一年过去,他那么不要命的打法,或许又添上了新伤。

    薛琅被冯医正检查时念得头疼,偏头向兄长求救,却看到她怔怔看着自己,神色有些伤感,心中一跳,“阿兄,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受伤才是功勋呢!只是刚结痂或者好了不久,看起来吓人,过些年疤也就淡了。”

    他努力地安慰着兄长,薛瑜被他惊醒,瞪了他一眼,“要敢打敢拼,也不能胡乱拿自己的命去填。”

    “我没有!”

    薛琅回嘴,薛瑜怔了怔。

    她没见过薛琅上战场,她下意识说的,其实也不是对他的劝诫。

    “……殿下这几日的药就交给臣吧。”

    冯医正检查完,带着薛瑜给的补养嘱咐离开,薛琅系好衣带,一屁股坐下来,哀叹一声,“好不容易回来,阿兄还要灌我苦药汁子!”

    “还有炖鸡和鱼汤,你怎么就听不见了?”薛瑜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让少年停下撒娇,“是在宇文老六那里受的伤?”

    “不是,是之前的。”

    薛琅被问到这里,打开了话匣子,简骑尉提及的战事,被薛琅从他的视角重新说了一遍,惊心动魄和沉默伏击都有,但对少年来说,更多的还是激昂的心绪。

    只有知道自己在保卫国家、在打击敌人、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才会有这样的心情。

    他不是一个好的讲故事的人,曾经也没人会让他来讲故事,但他有着强烈的情感感染力,轻易就让薛瑜跟着他的诉说,思绪飘到了草原。

    “火箭扎到身上,下次记得用沙土灭火。”薛瑜嘱咐了一句,抽冷子忽然问道,“在宇文老六那里,方锦湖受了伤?”

    “阿兄怎么知——”薛琅回来在兄长身边就放松了许多,兼之刚刚说的都是他在草原的见闻,还沉浸在夸自己和自己的同袍们的经历中,就更不设防了。被猛地提问,说出几个字,他才忽然反应过来,把最后的那个“道”字咽回了肚子。

    薛琅看着脸色一片平静的薛瑜,嘴唇动了动,没先发制人指责她套话,而是试图解释,“我刚刚听错了名字……”

    “受了伤?多重的伤,养了这么久,还不敢回来见我,怕我发现?”薛瑜点了点两人之间的小几,发出清脆的响声。

    薛瑜早就发觉了,简骑尉和薛琅两人对最后那场漂亮的胜利,都有些避而不谈。

    简骑尉并非是贪功的人,获胜也不是需要避讳的坏事,那杀宇文老六的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很令人好奇了。尤其是在两人面对她说起方锦湖时,不是尴尬就是心虚的反应,薛瑜心里已经列出了几个可能性,一试薛琅就试了出来。

    按两人的叙述,他们大概近十天前看到了发展后续后,就从两个部落冲突现场折返了。神射军赶路回来,在现在荆北变动大多是方锦湖与人搞出来的时候,玄刀寨能有什么大事,要他留下来处理?

    “我……我不能说。”薛琅刚开始还想顾左右而言其他,在薛瑜连番的追问下憋红了脸,最后冒出来一句,“女子爱美,阿兄之后别嫌弃他,他也是为了阿兄做事,才留了伤……”

    刚刚绕着圈子询问,让薛瑜基本确定了其实薛琅既不清楚方锦湖性别,也不清楚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薛瑜:“所以,你看到了多少,现在都告诉我,我再考虑要不要嫌弃。”

    薛琅瞄了一眼兄长脸色,沉凝冰冷一片,好像在发怒边缘。

    他小声道,“方女史提前带人回了玄刀寨,没让队里学了医术的同袍看。但他最后要走,带的刀不是他常用的那把,质量不好,被石勒都烈一刀斩断,可能是没躲过刀风,接应到他的时候半身是血,脸色倒还好,应该不是重伤,只是可能留疤痕……你放心,石勒没占到好,他被剁了肩膀,之后左手还能不能用都不知道呢!”

    说到方锦湖的战绩,薛琅又眉飞色舞起来。薛瑜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气,怒极反笑,“不是重伤?这都是他出来告诉你们的吧?”

    她的语气平淡极了,薛琅却打了一个哆嗦,想起之前自己还犯浑的时候,被薛瑜踩在下面教训时的语调。

    薛琅硬着头皮劝说,“是啊,但他看起来真的还好,应该是想用更好的样子来见阿兄,你别生气了。”

    薛瑜扯了扯唇角。

    天底下她就没见过比方锦湖还能藏伤的人!

    去年要不是她发觉了,也正好碰到了他肩胛受伤,肚子上那块之前的伤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那会肩胛被贯穿,方锦湖都能忍着一声不吭,憋到回去,上了药还想再继续折腾,她有理由怀疑,这次没准是看到的血迹处全都是伤。

    要是轻伤,他可没必要躲着!

    她过去反复强调的事,方锦湖是一个都没记下来。

    薛瑜气得牙痒痒,招来人传讯,“跑一趟玄刀寨,告诉方女史,我都知道了,让他早点回来见我。”

    陈关听着,诡异地听出了一股埋怨来。过去薛瑜身边几个女将女官,虽说有桃色故事流言,他也常常想些有的没的,但实话说,亲近有余暧昧不足。可现在,光是一句听起来再正经不过的话,就让他心头一颤,不敢再深想。

    他刚要领命派专门与玄刀寨对接的人出去,薛瑜就又叫住了他,“顺便去问问冯医正,青霉和金创药之类的都封起来些带过去。你去盯着装好再交到手里。”

    薛琅看着人出去,凑到薛瑜身边,“阿兄觉得,方女史重伤了?”

    “他最好没有。”薛瑜冷笑一声,转向他,“看来简骑尉没能训练出你们的眼力,走吧,跟我这几天多练练。”

    信使刚走,方锦湖一时半刻也回不来,被喂猪一样吃补品喝药的薛琅,每日活在云端和地底两个极端,等第三天简骑尉来领人时,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扑了过来。

    他们再熟悉两天新装备,磨合完就要调动前往荆南和东南方了。神射军下一步去熟悉水战和楚国,简骑尉带人离开前还多提了一句。在他们折返的路上,碰到了进草原寻人的阿莫,顺便提供了些线索和情报,这让担忧着下属的薛瑜安心许多。

    神射军回到驻地的傍晚,阿莫一行人返回王府。

    薛瑜下意识往阿莫身后门外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人,心里就是一沉。

    “殿下。”阿莫嘶哑地开口,上前几步扑通跪倒,砰砰砰三个响头,抬起头时,眼睛通红,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全是腾腾恨意和杀机,“请殿下允我入草原,为兄长报仇。”

    查清楚陈白出了什么事,并没有花费他们太多时间。

    从大都回来时,阿莫是急着送消息回来立功,路上对部落接触不多,深入一探,又有在靠近边境这片草原上停留多时的神射军指路,很快就找到了知情人。

    陈白离开大都,的确一路向南返回,中间去了几个部落。作为深入草原的“商人”,还是得了大都内贵族奖赏的商人,走得其实比来时顺利得多。既能为部落之间牵线搭桥,说起他的生意经和一些相关见闻,想听、愿意听的人也多了起来。

    他最后一个去的部落很小,那里的奴隶之前跑了不少,但有着后来花了大价钱换来的青贮技术,发展还算平静。作为错过了第一次用奴隶换技术交易的传言中的笨蛋部落,对阿白的到来相当欢迎,期待着能有第二次机会。

    陈白去那里,却不是为了见到部落头人,而是为了见一个私下里和奴隶们传播消息的姑娘。部落头人有一个混血女儿,名叫朵朵,在陈白曾经与阿莫说笑时,说过她有一双和他一样漂亮的眼睛。

    到底是为了询问她过得好不好,还是为了询问草原上奴隶逃跑的进程,还是都有,如今不得而知。

    在他带人到达部落的第三天,被石勒部和宇文部两个大部落摩擦挤到边缘的部落,就来到了这片算不上极其丰茂的草场。新来的部落,想要夺取地盘,也想要吞并这个学会了青贮技术的部落。

    正如过去知道的那样,草原上吞并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对方给他们留了三天时间,考虑是乖乖依附,交出技术、牲畜和女人,还是选择在杀戮中低头。当然,阿白他们有大都的关系,可以被放一马,先离开这里,不参与争夺。

    新来的部落并不赞同石勒都烈与齐国定下的榷场的事,他在被请进来喝酒时,醉醺醺地表示,要整合两个部落的力量,去吃掉榷场。

    “……齐国?等破了他们榷场,进了长城,要什么没有?”

    被压在头上的部落不想被吞并,阿白不想看到这个部落被吞并,更不想看到新来的部落去攻打齐国。

    他们一拍即合,用计骗过了来人,在最后一天夜里,留下帐篷和三分之一牛羊,送走了部落里的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普通牧民和奴隶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差别,都只是为了活下来挣扎罢了。

    但阿白没能走得了,整个迁徙的队伍也没能走得了。

    知情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想到那个被追上来的夜晚,就止不住地打哆嗦。

    “查干说,希望我们能有和平平安的日子,到那时候,天神的儿女不会互相攻打抢夺,奴隶和普通人,普通人和贵族老爷们,我们和汉人,都能高高兴兴在一起过日子。”

    陈白对计策和向那边走寻求帮助的熟悉,引来了部落头人的怀疑,但头人没说出口,只是告诉他,“我们只想好好活着。”

    这大约就是隐晦的表态了。攻打齐人?要不是没有办法,不打就死,他们也不想的。

    知情人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想,我们也想,但总有人不想。就像查干说的,有好人,也就有恶徒。”

    他们走出一里地,迎面撞上了松散包围着他们的部落。计策失败了,唯有血战一途。

    知情人呆呆地重复阿白最后的话,“草原很美,有蓝天,有雪山,有最美的雪莲花,但日子太苦了。”

    整个部落,只侥幸活下来他一个人,发动攻击的部落元气大伤,死了一半,被附近的部落循声而来吞了下去。

    阿莫说完这些,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他蜷缩着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他这个烂好人!他们根本不配!”

    与其说是迟来的指责,不如说是懊悔的痛苦哀鸣。

    陈白到死,都想要看到草原平和安宁下来。他与阿莫这两年在这里行商,看过了太多,奢靡的大都,和只能吃草根的奴隶,都是草原的一部分。

    薛瑜的心像被攥成了一团,她听过陈安转述的阿白曾经的问题,草原上也会有美丽的花,也会有美好的人,但是以后的平安,阿白已经看不到了。

    乱世人命如草芥,死亡随时都在发生,但当死去的人成为自己认识的、熟悉的人的时候,仍是让人感觉世事无常。谁知道明天死的,又会是谁呢?

    不仅仅是阿白,皇帝的身体也没那么好了。最初看剧情,只是觉得那样的死法,令她愤怒又悲哀,现在却很难置身事外做出点评,感觉就像是身边的人,真的死过了一次一样,只想抓紧时间。

    薛瑜吸了口气,平稳住自己的心情,回应阿莫刚刚的提议,“阿白不在了,你现在去草原,想做什么呢?”

    他们之前去了一次大都,能探的消息已经探得差不多,再去,未必探听得到不说,在乱起来的草原上,就算是伺机报复,也很难混进去动手。

    “我是混血儿,鲜卑族沉寂太久,比起过去的仇恨,草原上流传的更多的是鲜卑人的武勇。我可以去投靠石勒部,石勒部与宇文部摩擦太大,若我能混成石勒都烈心腹,与殿下里应外合,除掉草原各部,灭除胡虏。”

    阿莫被她的平静声音感染,声音平稳下来,但字字都像淬了毒的冰碴,冷寒彻骨。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过在过去十几年里,给他带来了无数麻烦和欺负的混血身份。

    他向来是聪明的,许多情报也曾从他手上经过,几乎是瞬间就看清楚了自己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他并不仅仅想要杀了害死阿白的人,他想要整个草原,不复存在。

    阿莫甚至还笑了笑,“正好,我也能恢复姓氏了。从此以后,我叫万俟白。”

    这个名字,让薛瑜猛地捏断了手中的笔杆。

    万俟白,正是她曾经想寻找截胡的剧情里石勒都烈手下的恶犬的名字。

    她定定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阿莫、不,现在是万俟白了。她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到阿莫时的样子,阿莫和阿白一起做事,回来嬉笑的模样,在京城处理情报时的油滑和老道。

    她早该想到的,阿莫,万俟的万,本是一个读音。但他怎么会是那个石勒都烈指哪打哪,疯狗一样的少年呢?别的不说,阿白和陈安对他的教育,也不允许——

    等等。

    薛瑜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一个人的性格会随着经历变化,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她几乎不敢想,原剧情里,阿白是怎么死的,阿莫在他死后,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继承阿白的名字,替他活下去,潜入草原王庭,成为摄政王左膀右臂的。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这一次,阿莫和阿白是她的人,或许,不必如此。

    “你混进去,一年是无名小卒,三年五年成为能用的人手,七八年后付出诚意,大概才能得到信任。”

    薛瑜把可以想见的前景摊开在少年面前,就是原剧情里,万俟白也是到五六年后,才声名鹊起的。她看了一眼急急张嘴要表态度的阿莫,“我知道你忍得了,也吃得了苦。但战争等不了你这么久,开战后,你被草原人当炮灰用,死在为阿白报仇之前,你会甘心么?”

    阿莫猛地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却无力到说不出一句反驳。

    襄王的话,冷酷又现实,血淋淋地逼迫他去面对。

    薛瑜垂眼看着他的发顶,“要是你想去送死,我会叫陈公把你带回去,你死在哪里,本王不会管你。要是你真的想要报仇——”

    “我想!殿下,我当然想报仇!”阿莫猝然抬头,仓皇又迫切地看向她,试图为自己找到证明。

    “从军吧。”薛瑜说,“本王不需要你从底层爬上来,去玄刀寨,得到他们的认可,在开战时,允你带兵做先锋。但你得记得,不杀普通百姓,不要让你成为你厌恶的那些人。”

    阿莫愣了一会,大脑好像无法处理刚刚听到的内容,一卡一卡地转动着。

    从知道兄长死讯,甚至连尸骨都已经被草原上的飞禽走兽吃掉,无法寻觅出来收殓回家后,一直如坠冰窟、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身体,在襄王的声音里,一点点恢复了知觉。他被仇恨的毒液包裹住的脑袋和心脏,终于感受到了痛。

    他定定看着薛瑜,半晌,通红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知道,襄王是对的。要是真按他刚刚的想法做下去,即便侥幸能够成功,待死后看到兄长,他大约也无颜再见到他。

    “愿为殿下效死。”万俟白弯下腰,郑重叩首。

    他愿意信任襄王,不仅仅是过去听从吩咐做成的事情带来的信任,也因为阿白信任襄王,会带来那样听上去好像天方夜谭一样,不切实际的和平未来。

    333.  水中月(修)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

    相对来说最合适的方锦湖还没回来, 万俟白被薛瑜暂时安排到了伍戈手下操练起来。虽然他原本就有些底子,与一般人相比还算出挑,但和真刀真枪一场场打过来的兵卒相比, 他收集情报的能力远超他领兵的能力和武力。

    多一分训练成果, 他就能多一分未来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机会,

    薛瑜对他的信任倒不是为了随便安插亲信, 一则过来接人的陈安与她说起了过去他为孤独园孩子们上课时,阿莫在兵法上的天赋, 二则,不管怎么说,她许诺是许诺了,但万俟白能不能通过老师们的考验证明自己的能力成为未来的先锋官,就要靠他自己的努力了。

    神射军和薛猛手下东北驻军, 薛瑜是不会插手的,能给万俟白的捷径, 就只有这一条。

    薛瑜叫来了陈安, 阿白等小孩都是她带出孤独园的, 如今这样的结局,让她有些愧对他,但也得见他。

    陈安听到阿白的死讯,人像老了几岁,“……战场上, 刀剑无眼, 世事无常,殿下不必为此伤感。”

    他拉着少年和屋中的薛瑜三人告别,刚出门,传来的数落阿莫的声音一点不小, 万俟白老老实实站在他对面,低头听着,也就一年时间,低着头都要比陈安高几寸了。

    “……行了,跟我回去,晚上还要记得来找伍将军报道。”陈安数落了一会他的冲动行事,压了压口气,没有让自己叹息出来,随便呼噜了一把阿莫的脑袋。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就好像长大了、叛逆许久的儿子回到家里,仍能找到一个避风港湾。

    “殿下要调阿莫入亲卫?”

    等到被临时叫来通知加塞训练的伍戈告辞,陈关才凑过来询问。

    实话说,他对自己提拔上来的副手的看好程度,还不如对阿莫的看好,要不是阿莫没有走禁军这条路子,薛瑜也一直安排了事情给阿莫做,直接要人有些奇怪,他早就挖墙脚了。眼看着阿莫被丢进了第二卫手里,他脸上写满了“痛失时机”。

    薛瑜瞥他一眼,“能通过你们的审核,之后归入第三卫,不还是你的人?”

    陈关身上还挂着光杆司令的第三卫统领的身份,被这样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又心满意足起来。

    他们都有意回避了生死,陈关还故意说了几句俏皮话试图活跃一下气氛,眼看薛瑜脸色虽然伤感,但很镇定,才放下心来。

    很镇定的薛瑜让他去做事,没多久陈关又绕回来,想说什么,被她又打发走了。

    薛瑜坐在书房里,手边的卷宗从傍晚看到天色尽黑,却是一页都没有翻过。

    忙着依照薛瑜之前的吩咐,去送了东西安抚阿莫和陈安的流珠进来送餐食,这才注意到书房里连灯都没点。她看了眼门口守着的陈关,陈关摊了摊手,用口型道,“殿下不让管。”

    “殿下?”

    流珠叩了叩门,推门进去了。门内像笼罩着一片浓黑雾霭,寂寂冰冷,一点人气也无。流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家殿下在因为什么难受,她没有点灯,凭着记忆和一点模糊的轮廓走到薛瑜案前,柔声劝道,“殿下,该吃饭了。”

    过了半晌,薛瑜才轻声道,“拿去给长史他们加餐吧。”

    她脑中很乱,大片的空茫逼迫她去做点什么。阿白不在了,本该多关注些身边的人,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流珠没有再劝,“那不如,殿下出门透透风?上次说要看未晞桥夜景,后来也没去成,不如就今天吧?”

    薛瑜能感受到她的好意,动了动嘴唇,“好。”

    她不想让他们太过担忧,去哪里不是发呆呢?

    收拾出门时,薛瑜没有骑马,仍是一架马车借小路翻山过去,下山路上流珠本还想跟着,被薛瑜拒绝留在了府中,只带了侍卫们出门。

    不必太过操心,她只是、只是想静一静。

    夜里的白露山并不寂静,从四处返回的王府文臣们有人骑马有人走路,也有人扛着自己的器械吭哧吭哧爬山,大约比其他地方都要晚一两个时辰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家。

    细碎的声音从山路上飘过来,有的是畅想,有的分享的是今天遇到的糗事,哪里有半点身为王府文臣的清贵,一个比一个烟火气浓重。

    其中只有两个人比较异类。

    年轻些的声音说,“我当真觉得现在好,要是能多些人,那不就更好了?”

    另一人却有些恼火,“你别说了!你根本不懂我们殿下!我们东荆!”

    薛瑜对那些声音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深想,反倒是随行的陈关听到不远处两个人的声音,支使一个人过去打断。

    一门心思认定了两方结合有利,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谢宝彦,被止住时回头只看到了个没有徽记的马车尾巴,觉得前面骑马的骑士有些眼熟,但没能立刻认出来是谁。他没忍住撇了撇嘴,“喏,我不懂,你们都要管,我懂了,你们岂不是连话都不让我说了?”

    伍戈跟着薛瑜出行不频,在外面和陈关交流着为什么这时候要打断的种种前辈经验,两人说着话,同时支起耳朵等着殿下吩咐,但等到马车停下,薛瑜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夜里的未晞桥沐浴着月光,因着城门已经关闭,并没有人从上面经过,只有地面的车辙和足迹证明着白日里的繁忙。附近的修桥工地已经随着大桥竣工拆掉,只有往前些的城门外检疫点附近,还有些活动的人声,但随着夜色渐深,也渐渐变得无声无息。

    夏日的风吹来水汽和青草香,点在附近的驱虫艾草香气混在里面,让清冷夜色多了人烟,薛瑜盘腿坐在马车门前,目光放得很远,好像看到了景色,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陈关看看马车,又看看前面的大桥。马车停的位置很心机,正是修桥的工匠报上来过的最好观景点。落成时画师专门为这座桥画了日夜同赏的画卷,白日里常有人来这里观景,因此出现的故事和诗赋也不少。

    要不是除了还在检疫点隔离的一些人外不许其他人夜里出来,避免万一出现什么事情,不好庇护到城中百姓,还有人提过好几次要在这里泛舟河上,夜夜欢饮的。

    但富有情调和美感的景色,似乎一点也没有打动神色郁郁的襄王。或者说,外界如何,对现在的她来说,并不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

    陈关循声望去,莫名感到这个情景有些熟悉。

    的确是熟悉的。月光、河流、远道而来的铁面人。

    薛瑜没注意那边,若来的是敌人,有侍卫们操心,来的是熟悉的人,也有侍卫们操心,她此刻只想图个清净。

    但马蹄声越来越近,就有些扰人了。

    薛瑜动了动眼珠,想看看是哪个烦人的家伙,眼睛就被翻身下马、离她只剩下两步的方锦湖的笑烫了一下。

    跳下马时飞起的发尾还在空中,单手摘掉面具,眉飞入鬓,凤眼勾人,马上十七岁的方锦湖已经有了属于青年的轮廓棱角,从雌雄莫辨的美,变得更富有攻击性和魅力,扬起唇却笑得一片单纯明朗。

    “殿下!臣回来了,宇文老六死了!”

    方锦湖的笑容太干净,好像剖开了腔子,只露出满心赤诚,扶着车辕,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自己的胜利。

    薛瑜低头看着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一瞬,之前知道他受了伤的怒气又泛了上来,压下了唇角。她招了招手,让他再靠近些。

    方锦湖不明所以,向前翻上车辕,刚要说什么,就被薛瑜揪住衣领推到了马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马车晃了晃,车帘被震下来半边。

    薛瑜不太想说话,伸手就去拆衣领准备查看伤口。她吹了一阵子风,手有些凉,按到温热的皮肤上,两人都是一颤。

    这个距离太近了,呼吸相闻,方锦湖下意识仰起头,瞬间将距离再次缩短。

    融融月色从缝隙中点染上方锦湖的侧脸,本就高挺的鼻梁被投下阴影,雪白的脸颊不知何时泛起一点红,眼睫颤颤,双唇微张,像月下妖精的邀请。

    谁能拒绝妖精的蛊惑呢?

    “殿……”

    薛瑜不想听他说话,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消灭最后一点距离,吻住了他。

    很软。

    比坚硬的临渊刀软得多,也温暖得多。像碰到了一片花瓣,又像咬住了一块棉花糖。薛瑜疲倦又空茫的心房颤了颤,无声地催促着她,品尝更多,也拥抱更多的暖意。

    方锦湖脑筋根本转动不了了,脑海中炸开大片的花朵。

    他在被需要着。这样的认知在此刻无比清晰。

    他不知道缘由,也不知道薛瑜身上充斥着的孤独感从何而来,他只努力睁大了眼睛,记下这一刻。

    在薛瑜眼中,看到了傻傻愣住、脸颊绯红的自己。他抬起手,又放下了,轻轻捏住了俯身的薛瑜的佩玉络子,力道根本让人发现不了。

    但薛瑜还是从混乱中惊醒了,她脑中嗡地一声,匆忙后撤。

    见鬼,她这算是职场x骚扰了吧?!方锦湖为什么没有推开她?

    下一瞬,薛瑜就好像得到了答案。

    方锦湖追了上来,像莽撞又青涩的小狗一样,吮住了她的双唇,将所有的惊愕都堵了回去,卷着薛瑜沉入更暧昧模糊的念头里。

    他一边模仿着薛瑜磨蹭,一边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哼哼呜呜声,像可怜兮兮地巴望着什么。浅琥珀色的双眼里倒映着她的影子,不再像无机质的玻璃珠子,反倒像是融化的透明蜜糖,他迫切地将她刚刚笨拙的动作还了回来,并索求着更多,黏黏糊糊几乎能让人幻视出一条疯狂摇晃的大尾巴的样子,跟妖精根本毫无关系。

    薛瑜已经顾不上什么一个人静静了,方锦湖的皮相本就是极好的,沾染上渴望后的诱惑力加倍,在混乱中,她模糊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无怪世人皆爱美色权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好的出来散心会变成这个样子。

    良久,玩着贴贴游戏的两人才分开,马车狭窄的空间里,浮动着轻轻的喘息声,令人听着脸上就开始发烫。虽然,薛瑜本来脸上就像着了火一样了。

    舌尖还能尝到一点血腥味,让她又是懊恼又是尴尬。她第一次贴近时,没轻没重地咬破了方锦湖的唇角,晕开的血色越过了方锦湖嘴唇边缘,殷红的双唇诡魅又艳丽,让整张蒸腾着霞光的脸更显得浓墨重彩。

    方锦湖靠在马车壁上,被薛瑜推开后,就垂下了眼,眼睫颤颤,竟有几分脆弱。他的长发不知怎么回事散下来了几缕,落在鬓边,像是被欺负狠了,撩人又动人。

    发梢恰恰垂在他被薛瑜先前扯乱了的领处口,高束的交领散开,露出浅色中衣,和更白皙的皮肤,一弯锁骨尖盛着光,像月色化成了水。他看上去哪里是一头杀人如麻的凶兽,整个人乖顺极了,让人恶劣地想要再欺负欺负,好看看他会不会哭出来。

    看不到他定定看向自己的眼睛,薛瑜心里莫名有些不太舒服,但还是按下了波动不休的心潮,定了定神。

    她目前只确认了一件事,方锦湖没有反抗。别说反抗了,他简直像是中了头奖一样欢欣鼓舞,模仿完了她的动作,很快无师自通地深入交流起来,又像是觉得明天就要被发配流放,寻求着最后的暖意。

    ……打住,不能再想了。

    但方锦湖的态度,让她忽然明白过来,之前模糊感觉到的疑惑与不解的根源是什么。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排除其他原因,其他他没必要用自己做到这个程度的缘由后,就只剩下了唯一一个解释。

    在他曾经的各种巧言令色、真真假假做戏里,其实早就告诉了她答案。

    薛瑜有些想笑,又有些惊奇。

    “你怎么不躲开?方锦湖,你……心悦于我不成?”

    她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泛着沙哑,从舌尖滚落的三个字,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像在说情话,不由得脸上一烫。

    一定是大脑都被不对劲的气氛糊住了。

    但意外的,她对这个可能性并没有什么抗拒。

    “不要骗我。”见方锦湖久久不言,薛瑜补上了一句。

    方锦湖屏住了呼吸,喉结滚动,他脸颊的肌肉颤着,像是要做出以前薛瑜见过的调戏散漫姿态,却屡屡失败,在薛瑜的注视下多次偏头,试图躲避她的注视,整个人看起来紧张极了。

    “……是。”他好半天才挤出了一个字的回答,像蚌壳被撬开,剥掉外面各种各样的遮掩,露出了雪白柔软的内里。他自暴自弃似的别过头,只用通红的耳朵和侧脸对着她。

    青涩,又热烈,和刚刚那个黏人小狗一模一样。

    薛瑜想起最初她还害怕时,方锦湖猫捉老鼠般的逗弄,也想起雨夜方锦湖冒险救下她和方朔,想起他做的一桩桩事,也想起他的逞强冒险,每每带一身伤和血气回来。

    平心而论,她认得的这个方锦湖不曾伤她,种种算下来,竟还有几分可怜。

    但天下人这么多,谁不可怜?

    但天下人这么多,也没有别人与她的人生纠缠到这个地步。

    她低头看着方锦湖,“你心悦我什么呢?”

    方锦湖飞快看了她一眼,凤眼中水光潋滟,让薛瑜心火燥热。他别过头去,抿了抿唇,在薛瑜看不到的角度,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今天……殿下不必在意。我……我没有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拿到。”

    包括你自己吗?薛瑜恶劣的念头冒出来一瞬,没有问出口。

    这话说得太卑微了些。

    方锦湖其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好像什么都回答了,让人觉得亏欠。

    薛瑜下意识摸了摸怀里,本就是临时计划的出行,方锦湖回来的时间也没有提前确认过,她准备的两份礼物,一个都没带出来。

    月光映入她眼中,薛瑜偏头,两轮明月入眼。方锦湖曾经说过的“太阳”之类的话,又萦绕在她耳边,她本以为她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却连那夜方锦湖靠在城门另一边说话时苦涩的语调,都记得一清二楚。

    怎么会有人能那么浮夸地把别人夸做太阳呢?

    薛瑜忽略掉脸上的热意,撩起车帘,指给方锦湖看。

    “你擒贼有功,那我就先送你一轮明月。”

    未晞桥横在河面上,萤石的清光在夜里亮起,桥拱与河水中的倒影连在一起,恰是一勾弯月,就好像以伟力摘了天上明月入人间。

    天穹的圆月与下方的弯月同时洒下光辉,双月交相辉映,一阵风吹过,云层掩住天上明月,只剩下属于人间的月亮。

    天上的太阳灼热遥远,人间的月亮也足够温柔明亮。

    方锦湖心尖发烫,咚、咚咚、咚咚咚,他的心一下跳得比一下快,鼓噪的声音让他几乎要担忧会不会吵到身边的人。他偏头,看向已经退开坐到车厢对面的薛瑜。

    少女眼中褪去了暧昧混沌,眸光清亮坚定,似月光,却比月光更加温暖,但里面没有半点情意。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他心底涌上来一股庆幸,是他在这恰到好处的时间,来到了这里。他知道薛瑜其实无意,自己也不该误会,或许,今天换了其他人,也是同样的结果。但,还好是他,还好是她。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薛瑜的声音将看着水中月影的方锦湖惊醒,他呆了一瞬,薛瑜好气又好笑地揪着他衣领扯进车厢,声音里是她自己都没发现的不悦,“换了别人,也一样,嗯?”

    方锦湖被她压低的阴森森调子弄慌了,以为在说自己,这样的认知让他下意识蹙起了眉,“我没有!”

    薛瑜拖长了音调,“那就是,你觉得我有?”

    方锦湖可真能想!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么随便的人?

    深悔刚刚为美色所惑的薛瑜,自觉还是要维护一下自己的风评的。

    薛瑜打量着难得笨口拙舌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的方锦湖,顺着他刚刚喃喃的话,思考了一下今天这件尴尬又荒谬的事换人的可能性。

    她身边不是没有皮相好的男子,真的盘点起来,林林总总,清俊的、风流的、勇猛的……什么类型都有,但就像之前想到结婚的时候一样,换任何一个她欣赏的臣下或者朋友,别说接吻了,她想想凑那么近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今天恐怕脑回路连歪都歪不到那里去。

    这是爱吗?她动了心吗?薛瑜自问没有,但方锦湖的确是特殊的。她是什么时候把方锦湖身上打上了特殊标记的呢?

    是他的做戏,是他的回护,还是一点点了解他的过去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着同样孤独的一个人。

    薛瑜给不出答案。

    但意识到一点点不同后,仔细一想,方锦湖很吻合她对伴侣的设想。若是他留在身边,不管是从打掩护还是其他角度考虑,都很合适。

    除了他并不该被拘束在她身边这一条。

    他喜欢她,喜欢到什么地步?若她不回应,他能一直忠诚吗?

    薛瑜脑海中思绪纷乱,方锦湖组织了半天语言,平复呼吸,轻声道,“臣不敢。”

    薛瑜磨了磨牙,差点被他气笑了。

    拎起车厢角落里的火折子一晃,将里面小几上灯盏点燃,薛瑜转过来将门帘放下,哐当关了车门,再次捏上方锦湖的衣领,“那刚刚,你也是不敢拒绝了?”

    刚碰到衣领,她的手就被用力握住了。薛瑜挣了挣,皱眉嘶了一声,方锦湖又松了手,手掌虚虚放在旁边,看起来是想拦又不敢拦的样子。

    方锦湖没有抬眼看她,另一只手在身侧攥成拳,指节攥得发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露在外面的脖颈也泛着粉,“殿、殿下,灯、这里……”

    他简直语无伦次了。

    之前的吻是一时头脑发热,薛瑜只是想拆开来看伤,但看方锦湖的反应,就知道他想歪了。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拒绝。红着脸予取予求的样子,着实有点……可爱。

    或许是因为刚刚越界过一次,她不自觉顺着泛起粉的脖颈往下看去。方锦湖的身体她是见过的,骨肉匀停,瘦削有力,软玉似的……

    薛瑜喉咙有些发干,她又一次打住念头。

    不说薛瑜没考虑好后面的事,若是真做一些成年人的事情,方锦湖怕不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别动。”薛瑜按住他,三两下扯开衣领。

    玉似的锁骨被灯火映着闪出莹润的光,但更显眼的是彻底拉开衣裳后,在锁骨下方两寸裹着的白布。

    薛瑜抬头看了一眼方锦湖,似笑非笑,“不是重伤?没关系?躲着我?”

    方锦湖稳住了心绪,用汇报公事一样的平缓语调,顾左右而言他,“确是小伤。宇文部六王子死了,道士死了,石勒部死了一个将领,石勒都烈废了左手……”

    薛瑜没理他。方锦湖身上裹的白布,从锁骨下方一直缠到腹部,完全符合薛琅说的“半身是血”。白布拆了一层又一层,血腥味变得明显起来,内里已经能看到隐约血色。

    伤口比之前薛瑜看到的几处还要触目惊心,要是再深一点,方锦湖的五脏六腑都得出来,命能不能留下来都另说,要是再偏一点,方锦湖的手臂也别要了。这样大的伤口,没有感染死亡,都是方锦湖命大。

    薛瑜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背后窜起一股凉意。她什么旖旎念头都没了,压了压怒气,没压下。

    只差一点,方锦湖就回不来了,而他还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很成功。

    “方将军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看来是不会记得答应过的小事了。”

    薛瑜重将白布缠回去,退后坐下,脸上一点笑都没有,暧昧气氛一扫而空。她语气淡淡,“还是说,你在拿受伤,来博取我的关注?”

    方锦湖一僵,“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薛瑜:“你答应我下次不会了,但你依然这样。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要,连自己都不爱,自伤、自残、不要命、谎话连篇,若我不要你、不理你,你会忍下去,还是用死来逼我?”

    “你心悦于我?你心悦我什么呢?理想、热情、温和还是我对你不假颜色?现在的我,过去的我,或者换一个人,你也是这样吗?”

    “我没……”方锦湖的话被薛瑜凌厉冰冷的目光止住了,他系着衣带,脸上血色尽褪,只有一双唇还泛着微微的红肿,像被狂风摧残过的花朵。他听到了薛瑜最后的一句话,“方锦湖,下去,好好反省你做错了什么。”

    念着他的名字时,没有亲昵,只剩下冷淡。

    方锦湖系好最后一个结,重将衣领整理好,戴上面具,拉开车门。

    凉风呼地涌了进来,将灯焰吹得一闪。

    方锦湖回头看她,“只有你。现在过去,你从未变过,换一个人,不是你,就与我无关。”

    他声音轻柔,却在最后显出几分冷酷。

    “只有你可以。”

    从面具上露出的一双眼睛里,薛瑜读到了沉重的认真,她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别过头,没有心软。

    她不能再惯着方锦湖受伤后下次还敢的习惯了。

    不过……从未变过?这是从哪里挖出来的垃圾情话,她怎么可能没变过?

    334.  教训(二合一)   我会担忧,我还会失望……

    侍卫们散在马车两旁, 伍戈从听到车厢撞击声的时候就脸红着撤远了些,陈关瞄了一眼下车重戴上了面具的方锦湖,暗中咋舌还是方女史胆子大, 难怪人能后来居上得了殿下青眼。

    车厢只是没安标记, 襄王府特供的几架马车外表看起来和别的马车差不多,实则装了双层挡板, 防风隔音,门窗一关, 里面低声说话只剩下模糊的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从啧啧水声到最后这表明心迹却透着一股被嫌弃了的味道的调调,别是关起门来吵了一架吧?先前殿下让人传话过去,对方女史迟迟不归可是相当不悦。

    虽有铁面具挡着,但雪白皮肤上眼角一点嫣红, 陈关看了一眼就没敢再看。

    过了片刻,马车里飘出来薛瑜的声音, “回吧。”

    被方锦湖这么一搅, 静是静不下来了, 不如早些回去。

    陈关和伍戈领命调侍卫们护着马车返回,走到路上,薛瑜盯着桌上那盏灯忽地反应过来。她出来散心,除了看见了一个方锦湖,还看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回去, 更是搞得好像专门来见他似的, 也太奇怪了点。

    再回去未晞桥,没必要,路上叫停,更奇怪了, 薛瑜纠结了一路,不仅没顾上想清楚之后的安排,又生出了新的烦恼。

    等在府中的流珠见到回来多了一个人,看着戴上帷帽的方锦湖,神色略有些微妙,但什么都没说。接了薛瑜进门,张罗了垫肚子的暖汤,才在灯火下问出了口:

    “殿下,您看安排方女史住在哪里?”

    端碗喝汤的薛瑜顿了一下,“……他现在在哪?”

    流珠:“守在外面,等殿下传唤。”

    听上去低眉顺眼,薛瑜冷笑一声,“挺好的。那就把最靠近后面演武场的院子收拾出来吧。”

    流珠一怔。

    那里离薛瑜住的主院最远。

    训练场的兵卒、王府文臣和被薛瑜亲点来王府住下的实验小组,这是王府庇护下生活的三类人,但除了兵卒外,另外两类人根本没人乐意住在靠近演武场的位置。

    一来离中心远,虽然每天必定能偶遇襄王前去演武,但也架不住离办公场所远这个劣势。二来,文臣们的起居时间比要晨练的兵卒们晚些,更不要说间歇性熬着研究成果出现昼夜颠倒现象的研究小组,只有愁觉不够睡的,谁乐意大早上还没睡醒的时候就被叫醒?

    做为王府大管家的流珠应了下来,还没走出几步,又被薛瑜叫住,“顺便把院子封了,不许他出门,问问冯医正上次给阿琅准备的补品单子,看着针对身上破了口子的情况去改改,一日三餐送饭,先送到……嗯,下个休沐日。算了,还是让冯医正手下快出师的小徒弟去看看,他之前不是说想让徒弟去多历练一下?我准了,让人这次跟着回荆北。”

    全靠方锦湖硬撑和胡乱涂药,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冯医正的小徒弟薛瑜见过,评价里也是口风紧老实肯干,直接丢到外面去,走漏消息,方锦湖自己负责。

    下个休沐日,还有三天到来。流珠噗嗤一笑,回头看过来,薛瑜顺手拿了本书竖起来挡住了脸。

    被人赶下车跟回来的方锦湖,自然没有刚刚畅通无阻的待遇了,被陈关拦在小院外面,伍戈好奇地看了他好几眼。

    前年秋狩时,三皇子和方家嫡女的样貌她都是见过的,两人变化都很大,虽然仍隐约能看到过去的影子,但当初两个人身上还挂着的病弱标签,此刻却都无影无踪了。

    一个褪去了艳丽感,一个从柔美变得英气勃勃,许是被派出去在外面做事历练出来的。伍戈转念一想,她不也是在外带兵练得越发不似女儿,对着帷帽里偶尔露出的那张男生女相的脸,不仅没起疑,还有些羡慕方锦湖的肤质。

    方锦湖蹙眉忍着打量,过一会稍稍换一个角度,等伍戈从“都是风来雨里去为什么他就还有好皮肤”的沉思中醒过来,就只能看到比她高了不少的一个后脑勺了。

    流珠出来,就看到主院门外大眼瞪小眼瞪后脑勺的三个人,神色温柔,“伍将军、陈将军,夜色渐深,殿下吩咐早些休息吧。方女史,随我来吧,殿下亲口嘱咐了你的住处。”

    伍戈只觉得这位疑似襄王红颜知己的女史很被看重,没有艳羡,只有理所当然,她抱拳告辞,绕着主院检查了一番保卫布置才回去。

    旁边的陈关却品出几分古怪,看看被点名后猝然回头的方锦湖,颤动的帷帽缝隙露出了略微翘起的唇角,就显得整张脸泛起了桃花色,连没有再进门的低落都没了。

    啧,他怎么觉得,方女史面对的可能不是他想的春风,而是冬风呢?

    事实证明,陈关对薛瑜的了解一点没错,被送进院中的方锦湖下一刻就皱了眉,“殿下真的这样说?”的问题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流珠把他别别扭扭的神色记下,回来在薛瑜睡前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说到坐着的薛瑜都一拉被子,倒了下去,“我好像没问这个。”

    流珠忍着笑退了出去,等屋中没了人,薛瑜才把拉过头顶的被子掀开,看着帐顶发了会呆。

    方锦湖是第二天早上发觉自己被关在了小院中的。

    不管是传讯、请人还是要求出门,迎来的总是拒绝,偏偏对面还都是好声好气的态度,他不能打出去,面上就带上了几分躁意。

    傍晚,薛瑜准备吃饭时,陈关一脸古怪地过来通禀,“殿下,方女史求见。”

    “……”

    薛瑜早知道看着方锦湖的人不过是府中仆从,功夫拦不住他,他想摸出来不要太容易,但说好了反省,他就这样找过来,分明是什么都没想。

    “让他好好待着,毕竟,”薛瑜嗤了一声,略抬高了声音,阴阳怪气,“少了谁拼命,都不能少了他拼命不是?”

    院门口的方锦湖精准捕捉到了这句话。

    薛瑜再见到方锦湖时,是翌日一早,她去演武场练习的路上。

    从院墙对面伸出来一个脑袋,方锦湖趴在墙顶,垂眼看来,“殿下竟是这就厌了妾身么?”他捏着嗓子,娇柔哀切。

    薛瑜确定,她听到跟自己去演武场的侍卫里有人趔趄了一下。

    清晨薄雾里,不远处演武场上号子声声,薛瑜只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像是在翻墙偷鸡摸狗。

    也可能是偷人。

    她被冒出来的念头一惊,迅速把废料丢进了犄角旮旯,好像没听到也没看到似的,往前走去。

    方锦湖看着少女骤然从平和变得冷淡的神色,眼底微黯。

    薛瑜有意绕开了一点墙角,但路就这么宽,她总得经过方锦湖附近。她抿紧唇角,有些后悔之前让流珠给方锦湖安排在这里,离她是远了,但也有了必经之地。

    一团帕子带着轻微的风声飞过来,侍卫们刚想打落,就被方锦湖冷冷盯了一眼,硬着头皮去接,还没伸手,就见一直目不斜视的襄王殿下就好像多长了一只眼睛似的,向这边走了一步,接住了帕子。

    薛瑜拿着帕子像捏住了烫手山芋,想还回去,就听到方锦湖声音飘落,“妾遵殿下吩咐,告退。”

    一抬头,墙头上人影已经消失。

    薛瑜展开帕子,里面裹着一个很精致的小玉瓶,分量很轻,好像根本没装东西。布上密密麻麻写着小字,陈述清楚了小瓶的来源。

    方锦湖在宇文六王子身边时,挑拨得宇文老六和来自大都的道士翻了脸,道士经过审讯死在他手上,遗物里留下了这瓶只剩下一点碎末的药粉。到死,道士也没说出来药性是什么,只承认了自己是在大都被老可汗奉为座上宾的灵宝真人的徒弟之一,私下藏了些好东西。

    他将药瓶藏得很隐蔽,他的态度也证明了里面药物的宝贝,剩下的太少,方锦湖没有捉人研究药性,作为发现之一送到了薛瑜手上。

    这算什么?礼物吗?

    薛瑜没有拆开被重新蜡封的药瓶,低着头将唇线拉平。

    从方锦湖强调的道士对药粉的态度,她心里生出了一点猜测,但并不能确认。薛瑜前往演武场的脚步一转,回书房叫来了陈关,“快到这个月送信回京的时间了,冯医正上次托我询问医令的事,这次顺便送信过去。”

    信件的由头是冯医正调整了一番的军中医疗手册,请秦思指正,在里面垫了布封上药瓶,夹着信件写清楚缘由。

    到处搞事的太平道,总是以道人的身份为掩饰和踏板,成为许多人的座上宾,像是之前方朔手里的明香丸,简家的磷火丸,就都来自太平道的研究。

    这次道人深入草原,按阿白他们的情报来看,草原的传教并没有明显进展,得到了萨满的尊重却没有正式建道观,更引人注目的动作是给老可汗治病。这样一来,被抓到的道士看重的药粉,是治病良药或者致死毒药的可能性就变得五五开了。

    薛瑜写好信让人带走,转而叫来伍戈,询问了一番阿莫的训练状态。事实上,才开始训练一天多,着实看不出什么,伍戈斟酌着答了几句,薛瑜也反应过来自己昏了头,捏了捏眉心,“给他排半天训练,然后半天去找方女史补课。”

    之前安排给伍戈,是方锦湖人还没回来,既然他都回来了,还不乐意安安分分养伤,就给他找点事做。

    薛瑜停了两天去演武场,第一天拿到一方帕子裹着的药瓶,第二天送饭的仆从带着食盒过来,说是什么方女史尝到了美味分享给殿下,打开一看,最底层压着一张面具。薛瑜挥退了人,试戴了一下,虽然面目不够贴合看着就怪异,但还是能看出面具上属于胡人的特征。

    等到第三天,方锦湖的送饭和关禁闭结束,她刚洗漱完,就在门外看见了人。

    那晚大都是坐着,薛瑜只注意到了他脸庞的变化,顶着破晓天光,第一眼就看见了方锦湖高了不少的个头。

    她吃好喝好锻炼身体补上来的个子,就这样又被超过了。

    方锦湖低头施礼,薛瑜勉强应了一声,坐下来吃饭,“伤养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

    “?”薛瑜停下筷子,古怪地看他一眼,“你不知道?换药没看到?”

    方锦湖起身,靠近了些,声音仿佛情人间的耳语,缱绻轻柔,“只给殿下看。”

    “咳咳咳!”

    薛瑜被他透着十足暧昧的话呛得昏天黑地,差点让酱菜从耳朵里飞出去。好不容易停下来,薛瑜拍掉他拍背的手,在流珠拿起来的帕子上蹭了蹭脸,偏头瞪了一眼方锦湖,“看来你还没反省好。”

    方锦湖眨了眨眼,有些委屈地看着她,“臣依殿下吩咐做,殿下依然不悦?”换个地方,换个人,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指责负心汉。

    我什么时候……

    薛瑜一顿。

    她那天的话,非要理解,好像也能这么理解……

    想到方锦湖气人的本事,薛瑜脸上的温度就降了下来,“三天你就想到这些?”

    她将方锦湖面前的碗筷推开,正襟危坐,换了个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吧,荆北战事如何。汇报完你就可以回去了,北境乱局已显,之后第三卫截杀的任务还很重,离不开人。”

    她表示了放人,方锦湖反倒慌了一瞬,“战场上刀剑无眼,拼杀常有,若有万一,我保证不了。”

    “……”太实诚的回答把薛瑜的责问全都堵了回去。

    他没有提出回来守在她身边再不去拼杀,也没有油嘴滑舌地先许诺,让她没处撒的火气刚烧旺就被灭掉,只剩下火堆里升起的一点烟气。

    她曾想过将方锦湖拘起来,但不管是她的良心还是方锦湖的态度,都表明了他并不会喜欢那样的日子。以他的能力,也不该过那样的日子。

    薛瑜有些头痛,“若你的伤是不可避免的意外,我并不会骂你,但你自己算算,从方朔,到现在,你以伤换伤的事情干过多少次?你是将领,不是死士。就说这次,你要是死了、没了手臂,你想没想过之后的战事怎么办?跟随你的部下怎么办?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一个人?你有部下,有母亲,也有其他关心你的人,你受了伤,也有人会担忧难过,也有人心疼。”

    方锦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薛瑜苦口婆心讲了一通,得到这么个反应,刚想赶人,就听他问道,“殿下呢?”

    “殿下也会吗?”

    方锦湖清凌凌的眸光里没有算计和戏弄,也没有冷淡和狠戾,倒映着她的影子,像是只想得到答案的小孩,又像是那只青涩的小狗。

    曾经颓靡开败的艳丽花朵褪去颜色,只剩下本真的内在,倔强追逐着她。

    薛瑜无声吞咽一下,想躲开他的注视,又觉得那样太过欲盖弥彰。

    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我会担忧。”薛瑜低声回答,不太想承认自己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心疼。

    方锦湖弯起眼睛,哪里像小笨狗,根本就是偷到了肉吃的狐狸。薛瑜看见,心气不顺,盯着他,“我还会失望,别想着受伤能有什么优待。”

    方锦湖眼中的光敛起些许,半真半假地嗔道,“殿下在,我怎么舍得死呢?”

    他做戏不是一次两次了,薛瑜只当没听到,并没有回答。

    但这一次的话,却悄悄在她心里留下了一点痕迹。

    虽然也感觉揭过得太快,但手在他身上,战场又是刀剑无眼,薛瑜也不可能要他承诺再不受伤。

    看那晚方锦湖的反应,他受伤也有想博她关注的原因,因此薛瑜没有继续吃饭,而是公事公办地叫他赶紧汇报,听完转述的荆北状态和草原分析,就迅速打发了人离开,一刻也没多留。别说看伤了,连像之前一样留人吃饭或者多留一会都没有。

    再安排后面的动向时,薛瑜不再叫方锦湖来,只商量好了送信过去,方锦湖依照实际情况改完再送回来。他的武力可以出院子,但出来了,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交流。

    五月二十四,又一次去给方锦湖换药的医者一开门,就迎上了一副黑沉沉的脸色,室内气压低得要命,光是看一眼就让他背后发凉。

    “方、方将军?”

    医者不清楚方锦湖到底为什么明明是男儿却要扮作女子,但面对自己预定的上司,对外什么也没说,只兢兢业业换药看病。

    他顶着方锦湖冰冷目光,举起手中药碗,“该喝药了。您在养伤期间,不好郁结于心的,纾解心绪才好。”

    方锦湖夺过来一口闷完,把碗又丢回去,开口就是质问,“你没禀告殿下伤口快好了?”

    医者张了张嘴,在方锦湖好像要杀人的注视下,没敢说出口“您那伤口刚长上一层新皮,离长好还有十万八千里”这样方锦湖显然不想听的话,“说了。殿下说知道了。”

    “……没问别的?”

    “没有。”

    “出去。”方锦湖咣当把门关上了。

    气人的家伙被拘起来养伤,这几天的反应让薛瑜确认了这样的手段有用,关注了一下养伤进度,嘱咐了补药补品记得送过去,就暂时放在了一旁。

    没有夸奖,没有陪伴,好好冷着认识自己的错误,记住教训再说。

    方锦湖在草原混成了一段时间卧底,拿到的情报和他铤而走险搞事的计划,不管是宇文部的调动和隐隐的粮草收集、部落整合趋势,还是方锦湖先前送来的石勒都烈副手的面具,对战事开启时夺下石油田稳住西北方大本营的打算,都十分具有参考价值。

    燕山围场传来的消息里,西行的一些部落没有听从召集和调动,在宇文部的态度里,被打为了叛徒。

    始终在薛瑜关注里的、原本以为会出现摩擦的榷场周围,反倒相对平和。西行的部落拉走了一部分火力,或许是为了表明态度,或许是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提前和在外围鬼鬼祟祟的一些人交了手,留给榷场守护的军队的出手机会不多。

    但没有摩擦,不代表榷场的交易状态令人满意。除了最初国与国之间的那一笔交易,后续的交易都只是牧民们的尝试,整体来说,榷场的交易量可能还不如东荆转运的草原交易量,榷场显得有些半死不活,勉强靠交易税维持运转的样子。

    其中试图贿赂榷场管理人手、购买奴隶的部落,也好好被修理了一番,这让草原上榷场的官方名声不算好。回来向薛瑜形容当时状况的副将提起时,眼中露出厌恶,“当谁看不到他们眼珠子都要粘过来了似的!”

    齐国丰收了两场,眼看着再过几个月秋收又是一季丰收,肉眼可见地富裕了起来,引来的贪婪觊觎目光,十分令这些守卫国土的将士们反感。只有一小撮交易过的牧民,将齐国商人的态度和齐国的变化四散开来。

    不过,在草原乱起来的现在,榷场还能运转已经是意外之喜。

    薛瑜刚听完燕山围场过来的信使的叙述,随行的尹县丞又提起了现在围场中的另一番倾向。

    燕山围场在不断向两侧扩张,收留的人也越来越多,陆恪作为守将把握着异族和汉人之间平衡的分寸。

    在草原上艰难求存的小部落聚集在一起,虽然放弃了奴隶和自己的部落建制,头人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管理,但转为“某某队”之类的存在后,他们的文化和人口都还在,不像是被吞并,更像是凑在一起,求同存异诞生的新的部落。

    受齐国庇护和管理的部落。

    他们看到了齐国的好,也看到了归入齐国后的好处,有的是想到了自己不知流落到草原哪个部落吃苦受罪的朋友,有的心思则活络了起来,想要挑动如今的上司和大人物们去对付他们的敌人。

    读懂了压迫是什么之后,有人想要推翻压迫,有人想借力成为新的压迫者,这是人性。

    “……陆将军允许一些人顺便出去复仇?”

    薛瑜听着没忍住乐了,胡人打胡人,占理又安全。要是草原没有新的变化,照这样下去,没准还能循序渐进解放草原,变成齐国的一州。

    “做得不错,你想要回来准备今年的考试,还是,继续跟着陆将军?”

    尹县丞拱手施礼,“臣愿在陆将军身旁,为殿下效劳。”

    薛瑜并不强求,“你去休息一下,见过亲人再回去,算本王给你放假。”

    刚接见完来人,被派到荆南的魏卫河突然回来了,陈关进来通报,薛瑜就是一怔。

    “怎么了?”她指了指椅子,“卫河坐下说。”

    魏卫河常年板着的脸上全是跑出来的红晕,眼下一片青黑,唇角起了燎泡,神色憔悴,不知是拼命赶了多久的路,让人一看就提起了心,严肃起来。他从背后拎出来跟他一起回来的人,若薛瑜当时也在龙江堤,就能认出这是和第三卫打过交道、后来跟着崔齐光北上去了平川城的原信州小兵。

    魏卫河没有废话,单膝跪倒,“殿下,黎国五月十五大朝上杀了崔相,以叛国之名,将崔氏满门下狱。此人是受崔相之子嘱托,前来示警。”

    才过了快九天,黎国平川城月中发生的大地震,还没传遍整个黎国,专人千里迢迢送来的消息就将薛瑜砸了个结结实实。

    335.  绾发(二更)   狐狸精(1.1w营养液……

    “什么?!”

    薛瑜猛地站起来, 有些头晕。

    字她都听懂了,但组合在一起,充满了荒谬感。要不是魏卫河带着消息回来, 亲口告诉她, 她简直要怀疑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黎皇是真的老糊涂了不成?!

    魏卫河:“恳请殿下,允臣调动天字编号军械装备第一卫, 以巡视信州交界,调荆北配合, 防备草原南下。”

    薛瑜没有立刻回答,把他拽起来,转向陈关和跟进来的伍戈,“请方女史和江长史来,再传讯猛将军, 巡防完毕立刻请来。”

    这个消息来得太快、太及时了,不仅陈关这两年埋下去的探子没有一丁点察觉, 连齐国军方埋在黎国的探子都还没反应过来, 或者还没收到消息。

    薛瑜不觉得崔相会叛国, 那就只有内斗一个解释。崔国相一倒,文臣团体就算在为他报仇前还能保持不分崩离析,但心也会散了许多,这样的黎国能撑多久,薛瑜一点都不看好。

    黎国本就是南北两方眼中的案板鱼肉, 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忙着搞内斗!是生怕不灭国,还是太相信齐国在打击完草原人之前不会参与瓜分?

    方锦湖来得极快,他脚步轻快地跨进院子,进门抬眼看到屋中凝重气氛时, 原本翘起的唇角就抿了起来,脸色一肃,低头行礼。薛瑜心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石头,没什么心思再管他,抬了抬手让人坐下。

    王府和东荆的重臣接二连三地赶到,薛猛踏着夜色疾驰入王府。黎国自曝其短,崔相的死蔓延开来,最坏的结果是引动整个文臣或者说行政体系暂时崩坏,草原人要动手,很可能就会抓住这个天赐的机会。

    中途谈到荆北的配合,薛瑜看了方锦湖一眼,方锦湖安安分分养了几天伤就要紧急调回荆北坐镇,接下来随时可能调动北伐的军队,他凝视沙盘的双眼清明至极,尽是冷寒,“东西两侧夹击,臣尽全力拿下雪山。”声音虽还是捏了起来,但里面的熊熊战役和坚定不容错认。

    回答了一句,他偏头望过来,正好对上薛瑜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眼睛微亮,眼角微弯,笑容幅度不大,刹那间冰消雪融。

    “你的伤?”

    “医官说已经长好,伤势无碍。”方锦湖眼中柔和不变。

    薛瑜别过头,顺着刚刚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查干雪山和石油田并不好拿,先前探到的陈兵数量在石勒都烈被调过去守着之后达到了新高,另一边需要通知燕山围场配合夺取,顺便加大力度帮助小部落“报仇”,打击和吸纳草原有生力量。

    战争不可避免,但可以削弱攻势。

    江乐山不仅要管内务,让整个东荆到荆州的布局收缩警惕,也领了写檄文的任务,提前准备起来痛骂草原人狼子野心、楚国数典忘祖几个版本,等合适时机通传天下。

    直到夜深,背后兵营中的梆子声传来,三更已过,被紧急调来的几人才散开,薛猛带人下山。

    薛瑜靠在椅子里,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疲倦地按了按额角,听到身边的倒茶声,茶杯在她手边散发着温度,位置刚刚好,熟稔又贴心。

    “流珠,先去忙吧,我还好,不必担忧。”

    王府中需要准备的后勤和山下养殖场、商街之类的事,都还要流珠操心,没必要留在她身边一直守着。

    话说出口,却没有听到回应,薛瑜睁开眼,看到身边静静站着的方锦湖。

    他除了中间那一瞬间,一直保持着的冷肃神色,直到商议结束都没拿下来过,看起来就像是转了性,此刻静静守在她身边,让刚刚叫错了人的薛瑜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心虚。

    “……关门了吗?”薛瑜下午说了太多的话,嗓音已经略有些哑。

    方锦湖又推了推茶杯,按着桌面俯身,发梢从肩头滑落,垂在薛瑜眼前,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了阴影里,只有茶杯还散发着融融暖意。

    他骤然的强势还没让薛瑜生出不适,就变了脸,委屈地看着她,眼中水光漉漉,“臣要走了,殿下最后一句话,竟是这个吗?”

    刚说他转了性,这就演上了。薛瑜站起身,没好气地瞪方锦湖一眼,“临行不向我行礼么?”

    方锦湖眨眼就跪下了,此刻仰起头的变成了他,“臣领命出征,请殿下下令。”

    声音很轻,不再是捏着的接近女声的低柔,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清朗声线,像含着十二分的郑重。

    “好。”薛瑜后退一步,将一直收着的木匣抽出来打开,里面小碗里的糖已经在最初两天方锦湖吃药后的糖水中用完了,只剩下一根簪子。

    方锦湖的长发在外是梳成马尾,回来换做女式发髻,也只是简单挽起,用一根簪子插着。薛瑜低头将月牙桃木簪子插进他的发髻,轻声道,“绾发为诺,记得你说过的话。”

    记得要回来。

    少女双臂合拢袍袖将他罩在中间,虽然只有一瞬,身体也并没有贴到他,但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温暖的体温。那一刻的安定感让方锦湖呼吸一滞,他克制住傻乎乎抬手去摸脑后的冲动,仰头看着撤后一步端详着簪子的薛瑜,捏住了她的袍角。

    “?”

    薛瑜已经想让他起来了,忽被拉住,还是这么可怜巴巴的两根手指捏着袍角的阻拦,心里不由多了几分耐心,“怎么?”

    方锦湖抿了抿唇,“殿下不赏我吗?”

    “我这几天有好好听话。”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好像并不存在,好像得不到奖励,就会哭出来,而不是凶狠地反抗,可怜地让人想宣布刚刚的簪子就是奖励,欺负一下。

    薛瑜目光游移一瞬,上前一步,俯身按住他的肩膀。方锦湖眼睫颤了颤,在灯下映出鸦羽般的影子,微阖双眼,像在期待什么,耳尖瞬间就红了。

    薛瑜在这暧昧的暗示里犹豫了一瞬,低头亲了一下他颤抖的眼睛。

    一触即分,轻如羽毛拂过。

    “你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薛瑜松开了他。

    话音未落,薛瑜还没来得及后撤,就被忽然起身的方锦湖追了上来,噙住她的唇。

    方锦湖充满侵略感地扣住薛瑜的肩膀,将她下拉,阻止她后撤,却仍是跪着仰起头,无声地削弱了自己的攻击性。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好像就稀里糊涂容易了许多。薛瑜为保持身体平衡,再次按住了他的肩膀。进攻的方锦湖气息潮热暧昧,动作却依然只是青涩至极的笨拙贴贴。薛瑜脑海一团乱麻,燥热的火气上涌,按着他肩膀的手向后滑去,忍不住握住他的后颈,依照一些曾经的读物,试探着勾住他的舌尖。

    方锦湖打了个颤,咽喉深处发出模糊的、承受不住的呜咽声,像想要后退,却又支撑着仰头,将咽喉送到她手中。

    是臣服,也是信赖,极大助长了她的控制欲。

    方锦湖是个很好的学生,尤其是在老师也一知半解的时候。火苗噼啵声压下了轻微的水声,整个屋子里混乱的喘息声,在簪子落地的清脆响声中戛然而止。

    薛瑜骤然惊醒,忙不迭松开手,拨开转为勾着她肩膀的方锦湖,后退了些,脸上烫得要命,暗骂自己见色起意。

    方锦湖长发披散下来,脸上潮红弥漫,整个人显得晕陶陶的,嫣红唇瓣上水光一片,半张着唇,还在轻轻喘息,美得惊心动魄。

    若有狐狸精,大概就是这样了。

    薛瑜心底涌出一股把他藏起来的冲动,筑金屋,建高台,若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呢?

    她舌尖有些发麻,含糊地开口,“先坐下,等会再出去。”声音异常沙哑,谁听了都知道刚刚没干好事。

    方锦湖回过神,眼睛发亮,起身要继续纠缠,却猛地发觉身下不对。

    他的脸色从潮红中泛起青,又变成恼怒的紫,最后定格为更羞赧的红。方锦湖脸上别扭的神色生动极了,就近坐在了整理书架时的小凳上,蜷缩着身子,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什么东西遮挡。

    薛瑜退后坐回椅子里,瞄了一眼方锦湖身下遮不住的反应,看着他失态,撑着头笑得停不下来。不知不觉,一些沉重的东西,暂时离她远去了。

    方锦湖恼羞成怒地乜她一眼,美目流盼,顾盼神飞,令人心里痒痒的。

    薛瑜挪开眼睛,干咳一声,转移话题,“我可能不会娶亲。”

    我可能不会给你承诺。

    方锦湖一顿,蜷在椅子上的身体坐直了,身下的起伏彻底消退。

    “我不会与旁人议嫁娶。”他声音绷得很紧,脑袋刚开始正常运转的薛瑜只读出了认真,却没有读出旁的意味。

    薛瑜静静看着他,心底的一块石头被挪开了,美色当前,莫名有些口干。

    “咳……”薛瑜再次挪开眼,盯着方锦湖头上的月牙簪子,尽力让声音轻快调侃,“若我只想时不时与你亲近,你也肯?”

    方锦湖定定看着她,缓缓点了一下头。

    薛瑜本想调节气氛,却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愕然收回视线。就算后世的男女,这样不平等的条约也没人会答应吧!

    方锦湖唇角翘起,露出一个逗弄似的笑,薛瑜才放心了些,只当他在说笑。

    他眼底却是薛瑜没有辨认出的偏执暗色。

    有一次,便多一次。

    薛瑜认真起来,提醒他,“方锦湖和钟无这两个身份你都得留下。若有一天,我不会让你困在宫里。”

    方锦湖嘴唇动了动,但看着她认真神色,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336.  破关(三合一)   我崔氏受国恩,今日与……

    战事迫在眉睫, 方锦湖讨了赏很快离开,自襄王府疾驰而出的快马也四散开来,向各处传讯。

    薛瑜的反应还算快, 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虽然没漏口风出来, 但在推演和准备中表露出的可能性,让王府所属文臣们都提高了警惕, 往京中的信件和去荆州的接收难民与调动辎重的安排,将阴影笼罩而下。

    不过几天时间, 东荆城的巡查就有了几分外松内紧的味道,开始调动的东北边境线上人手和荆北守备,则为刚爆发完大部落之间冲突,进入短暂休战期的草原添了一桶油。

    也正是这样的警戒,让刚刚回到玄刀寨的方锦湖捕捉到了不平常的信号。

    “……黎国边境线外, 运输的粮草数量不对,少了一个部落。”

    宝善拿着最近的汇报总结候在旁边, 和燕娘对了个眼神, 继续捡着重要的事情说, “但黎国边境没有添兵,闻将军的队伍被调后一县,现在守在信州与荆州交界,似是在防范我们。”

    “那群蠢货。”方锦湖挤出一声不屑的鼻音。

    黎国被三面围堵,兼之近年来北境的守军向外扩张的意愿不足, 在草原上布置的探马数量还不一定有培养不久的玄刀寨多。

    方锦湖摩挲着长刀, 眉眼间皆是腾腾杀气,“送消息回去。宝善,点兵,三日内, 黎国必破。”

    远处,被预言了未来的黎国,从民间到宫中,能捕捉到的词汇大多与战争绝缘,绝大部分注意力却是集中在了另一件事上。

    夏至已过,入伏前的炎热天气已经足够难熬,官衙里或是有足够财力的人家,还能用上自齐国传来的风扇,普通人顶着日头忙过生计,恨不得有多快走多快躲回阴影中。但烈日之下,自宫墙望去,整个宫门外的平坦广场上,黑压压地全是跪着的人影,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跪在宫门外的官员和文士们,袍服整齐,高冠大袖,再端庄不过的装束下,也有着一张汗流如注的脸。

    “崔相冤屈,请陛下收回成命!”

    每隔十几个呼吸,就会有人带头向宫门前叩首,异口同声地喊出他们的请求,手中捏着的稿子已经汗湿,喊过后从前面轮换到后面依次念起自己的文章,向宫中争取一个严惩当殿杀人凶手、公开审案和允崔相下葬的机会。

    崔国相被认为叛国当殿斩杀后,消息传开,轰动一时。停灵多日,听闻消息后赶来灵堂祭拜的人络绎不绝,除了他的学生,也有受惠的普通百姓和小兵,偷偷摸摸地来烧一炷香,平川城中几乎所有香烛店,只要是来买给崔相上香的香烛,都不要钱白送一份。

    来打砸和讥讽的武将人数不少,但死者为大,到底没有做得太过,勉强平安过了几天。如今头七已过,准备下葬时却被城门卒拦下,棺木硬是出不了平川城,这样的羞辱,怎能让人忍下?

    这是跪宫门的第十五天,黎皇派人驱赶了几次,当场撞死明志的人的血还留在砖缝里,入夏后始终没下雨,让跪在这里的文臣和读书人,都还能隐隐闻到血腥味,更添几分悲愤。黎皇赶了几次赶不走,干脆丢下不管,也不让人去看,只当不知道,形成了怪异的对峙。

    平川城的公务大半被抛下停摆,闻讯后迢迢赶来,愤而挂冠而去的臣子数量更是不少,武将们已经感觉到了压力,但分为“彻底打服”和“为国退让”两派的人,内里都吵得不可开交。

    加上成年的几个皇子反应过来纷纷插手和推波助澜,关进天牢的人没一个被提审的,反倒成了如今的平川城里唯一的平静所在。

    又是一日常朝,还肯上朝的文臣为数寥寥,要么是已经投靠了某些皇子,要么是捏着鼻子在尽力保障北境军事无碍,投向武将或者说皇帝一派的人,不是没有,但远远还没到能参与常朝的地步,这让武将们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黎皇在殿上冷眼看着他们吵来吵去,前几天刚定下来一个防范的调动策略,现下又在吵别的。

    黎四皇子再次站出来,“陛下,儿臣以为,迁都之事势在必行,所谓鞭长莫及,国内屡起匪祸,正是当地官员疏懒和将令不行之过,陛下往南坐镇,定能令宵小闻风丧胆!”

    皇子中如今以黎四皇子表现最为亮眼,隐隐有了大批支持,他的一番话慷慨激昂,跟着站出来了好些人,都是提议新都选项的。也有些声音反对,但并不明显。

    黎皇看着,有些无谓。草原调动频频,但过了半个月,之前引发不安的调动还是停留在边境之外,让人不得不怀疑草原人故技重施,朝中那些胆小的文臣们杞人忧天。提议迁都,不过是京中紧张的应对方式之一。

    他扫过在他看来有些模糊的一个个人影,对迁都选项的所谓不同的优劣一点兴趣都没有,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是为了向南避开草原进攻,也是为了给他们的口袋里装钱。

    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黎皇皱了皱眉,对听到的“崔”字从心里生出不适,看了一眼该是吏部尚书的位置,中年人那天的愤怒和震惊好像从未出现过,沉默地站在原地,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

    黎四皇子不知道黎皇在看什么,窥探着他的状态,又提了一句,“闻小将军无命返京,陛下——”

    “报——金帐汗国石勒部万人入关,已至京城外百里!”

    黎四皇子话没说完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回头的动作差点把脑袋转到地上去,“怎么会?!”

    京城外两百多里,就是北境陈兵的边关,奔马一天可到,早上各府将军收到的军报都还是没有异动,这上万人马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殿上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信差入殿扑通跪倒,脸上全是烽火留下来的黑烟,他听到了询问,辨认不出来自谁,赶紧回答,“不、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

    但黎四皇子还是慌得要命,猛地抬头看向黎皇,大声道,“请陛下立刻移驾!”他巴不得赶紧迁都跑路!

    先前在迁都的事上和黎四皇子站在对面的几个皇子,皆是脸色大变,纷纷出列,“请陛下移驾!请陛下点将应战!”

    黎四皇子喊完,听到自己的兄弟们富有心机地又添了新的说辞,心里撇撇嘴,倒是没在这个时候抬杠。他好像突然被铁骑近在咫尺的消息揭开了眼前的一层薄纱,哪里还顾得上勾心斗角互相抹黑,深悔没有早点将国内兵力调到北境。

    怎么就没人提醒他……黎四皇子心中的埋怨刚起了个头,就尴尬地停下了,他忽地意识到,不是没有人提过,只是他们都忙着夺取眼前能看到的利益,忙着落井下石或者瓜分旧部,哪里还想得起来崔相曾坚持过的事情?

    当时的不以为然和看轻像变成了脸上的巴掌,让他脸色涨红起来。

    武将们听到消息,第一反应是不信,其后的追问状况,如今还上朝的文臣们只在最初脸色变了变,就平静了下来,与其说是胸有成竹,不如说是早已看到的屠刀终于落下时的解脱。

    黎皇走下来,年迈的身体让他行动迟缓,站到信差面前,问出他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问题,“闻飞虎在何处?”

    信差趴在地上行大礼,“闻将军带兵迎战,侧翼缠斗,胜负未分,争取了时间传信回来。听闻前方已破两县。”

    “两县?!”殿内的震惊嗡嗡声再次响起。边关堡垒到京城之间,直线距离就只有两个县城!这岂不是说明,边关已经破了许久?

    黎皇的目光空茫了一瞬,他没有看空了一半多的文臣队伍,偏头看向儿子们和武将们。

    身边是儿子们再次此起彼伏的高声提醒,想要立刻迁徙离开这个危险至极的地方的声音里满怀迫切。口中说的是关心国事,说到底不过是想要逃跑罢了,他不搭理一刻,就闹得更响亮一刻。

    有人焦急得几欲癫狂,也有两股战战、快昏过去的,在这样的气氛里,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的三儿子,就入了他的眼。

    “吵什么?!”

    黎皇骤然怒吼,声音雄浑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将满是嗡嗡声的朝中震慑一瞬,继而爆发出更急切的劝告声。

    性命攸关,谁都觉得自己并不是胡乱吵闹。

    黎皇当啷一声抽出佩剑,以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身手,将最靠近他、已经直白地说出了“保存实力来日再战”、“快些离开还能活下来”的话的黎七皇子胸膛刺穿。

    “陛……”黎七胸口剧痛,话没说完,黎皇抽出长剑,血顺着剑锋喷涌而出,青年跪倒在地,最后残留在脸上的,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乍现的血腥,让吵闹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黎皇拄着长剑,喘着粗气,冷冷扫视过武将们,“封北城门,点万人出城向北应战。迁都移居之事,谁再提起,视为……叛国。”

    他没有去看跪倒的儿子,崔相他都能杀,他这么多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看着溅在黎皇脸上的血迹,都感到一股寒意自背后爬了上来。

    黎皇向前走了一步,“没听见?”

    第二接近他的黎四皇子下意识退后一步,咽了咽唾沫,“是、是。”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办什么。

    五城兵马司的将领被黎皇阴鸷的目光扫过,手脚并用地往殿外跑去,黎皇收回注视,拄着剑,一步一歇地走回高处。他已经是难得的高寿了,杀一人已经让他用尽了全力,但还是挥退了来搀扶的内侍,自己一步步走了上去。

    几十年前,他年少时站到了这个位置,现在也不会离开。

    被惊住的武将们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开始议起如何抗狄。虽然心里大多都装着逃跑或者心痛自己培养起来的兵卒的念头,但面上半点都不敢露。

    皇帝疯了。没有人敢说出口,但在交流的目光里,都看到了同样的观点。

    这样的压力下,议事格外顺利,几乎两刻钟里就敲定了如何调动和配合。

    黎皇刚刚耗费了太多体力,坐下来只觉得疲倦,听着事情安排妥当,略点了点头,“老三随朕回宫,下朝。”

    一直没怎么发表意见,甚至在前些天里属于被人无视、不看好的黎三皇子,猛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黎三皇子弯腰拜下,上前扶住离开的黎皇。

    朝臣散去,吏部尚书随大流往宫外走的脚步,在黎皇的身影消失后一刻,转向了内宫。

    黎皇坐辇回宫,黎三皇子步行在旁陪同,等进了寝宫,黎皇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他皱了皱眉,“还留着做什么,忙你的事去。”

    黎三皇子不仅没有被喝退,反倒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卷黄色帛书,微微笑着向坐在床沿的黎皇行礼,“陛下,用印吧。”

    “退位……乱臣贼子!”

    黎皇只看了一眼内容,就被气得脸上涌现血色,“来人,推出去斩了!”

    他自觉喊得声嘶力竭,但体力耗费太过,实际上的声音不过如平常说话。

    自他老迈后,总会疑心身边的人背叛,寝宫就只许几个平日伺候的宫婢宦官出入,除了一个深得他心的内侍,其他人在伺候完之后也得立刻离开。以前他觉得这样安心,今天却因此生出恼怒来。

    寝宫静悄悄的,黎三皇子笑了笑,“陛下别误会,内侍对您倒是忠心……不过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他又向黎皇走了一步,接近三十岁的青壮年居高临下俯视着老人。黎皇似乎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佩剑,黎三皇子嗤了一声,“您还拿得起来么?”

    黎三皇子低头看着他,握着他的手臂,“陛下,你也不想让胡人破城的,对吧?听话,少吃点苦头。”

    青年的声音几乎是轻慢的,别说是对君主,对父亲也没有这么放肆的,黎皇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挑衅过了,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想通了一件事,愤怒地看着自己之前没有给过太多关注的这个儿子:

    “你……是你!你怎么敢和胡人勾结?!”

    黎三皇子意外地挑了挑眉,搬了小几过来,将笔墨排开,好整以暇地研墨,“这还是陛下教我的,儿不敢不听啊。”

    黎皇说不清自己的等待是不是想听他反驳,但真正听到承认时,还是气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你、你疯……”他手指颤颤,几乎说不出来话了。

    黎三皇子耐心地给他顺了顺气,话却一句比一句戳心,“我疯了?当然,毕竟你也是个疯子,疯子哪里生的出正常人?还记不记得崔相的死?大约不是你安排的,他死的时候,你也很震惊,但除了震惊之外,你知道我读到了什么?如释重负。”

    “他是个好人,呕心沥血这么多年,你只觉得轻松……哈哈哈哈,要是崔相在世,知道你这样的反应,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你,会不会骂你狼心狗肺?”

    “亲手调走闻飞虎,让出破绽被人破关……史书上会怎么写?陛下,你不会想做亡国之君的。”

    黎皇嘴唇颤动,脸上怒意和愧疚交缠,气势不由得弱了一分,“不是……”

    黎三皇子噙着笑,“啊,忘了说,之前破城的军报,是我压下来的。要是你让位,石勒侯只取半州之地,你不让,我们就一起死,怎么样?左右,这个臭名也不是我来背。”

    黎皇手中被塞了笔,他恨恨看着黎三皇子,“孽子!”

    “哈哈哈哈!”黎三皇子大笑,笑意冰冷,“父慈子孝,父不慈,我就只能当这个孽子!陛下,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哪里有三十年的太子’?你嫉贤妒能、疑神疑鬼,大兄死了,二哥瘸了,崔家死了一个残了一个,一个差点没能养活,我靠平庸活得平平安安,今天竟还能得你青眼,你说,好不好笑?”

    黎皇被接二连三揭开他不想面对的过去,脸色青白一片。

    “快写!”黎三皇子厉声催促,刚把帛书捡回来铺平,猛地被黎皇用剑鞘格住了喉咙,用力向后拉去。

    “孽子!”

    黎皇怒斥,声音很小,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松。但饶是他用尽全力,也没能完全制住自己年富力强的儿子,两个呼吸间,黎三皇子挣开,反将黎皇拖下了龙床。

    踩着他的袍子,黎三冷笑一声,“别等了,五城兵马司是我的人。封不封城,派不派人,就看你什么时候退位了……陛、下。留京的是些什么软蛋,你不知道?你忘了安排督军,没人会第一个出去迎战的。”

    背后风声乍响。

    黎三皇子回头躲开被丢来的灯座,倒在地上的黎皇暴起,刹那间抽剑精准捅穿他的心脏。

    黎三皇子吃痛,坚持着回身伸出手,要捉住黎皇与他同归于尽,黎皇起身一瞬已经脱力,勉强双臂撑着地面向后挪去。

    一老一濒死,竟是追逃得不相上下。

    片刻后,黎三皇子尸身倒下,将小几砸翻,墨泼了满地,黑红相间的液体将黄帛浸透,彻底不能看了,黎皇没力气抽出来的长剑从背后突出一截,直指穹顶。

    吏部尚书沉默地看着这父子相残的闹剧,黎三皇子还算仪容整齐,黎皇银白稀疏的头发已经散乱,发冠落在地上,袍服乱糟糟地堆在身边,坐在地上无力起身,满身狼狈。

    黎皇恨恨骂了一声“孽子”,阴鸷的目光就落到了他脸上。

    “你来做什么?”

    吏部尚书施了一礼,“国难当前,恳请陛下放人守城。”

    黎皇漠然道,“若朕不应?”

    身边的内侍跌跌撞撞跑进大殿,闻到血腥味,看到一地狼藉,还没顾上尖叫,更紧急的事情就脱口而出,“陛陛陛下!狄罗人距京三十里,三位将军逃了!”

    黎皇脸色难看,盯着弯着腰沉默不答的吏部尚书看了一会,喘匀了气,抬了抬下巴,“持朕的剑,去吧。”

    吏部尚书又施了一礼,拔剑归鞘出门,从始至终,都像是没有看到黎皇的糟糕状态一样。

    内侍看清楚地上的尸体是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强行将眼睛收了回来,跪下来扶起黎皇,“陛下,可怎么办啊?”

    黎皇:“老四老五他们在忙什么?”

    中年内侍脸色为难了一瞬,黎皇皱眉,“说。”

    “殿下们……在、在和将军们联系,也有备马的……”

    黎皇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去叫他们进宫,就说……朕改主意了,谁能守城,朕就传位于谁。”

    “嗳。”内侍略安了心,应了一声,一边懊恼自己会中招昏迷,一边庆幸皇帝没责罚他。出门点了人出宫通知,他折返回来,小心为黎皇整理着衣裳,黎皇合眼歇了一会,睁眼道,“再去把后宫的主子们都聚起来,着人守着。”

    内侍摸不清黎皇想要做什么,喏喏应着,刚想再出去安排,就听黎皇继续道,“着金吾卫影字营入宫守备,若城破,赏后宫主子们三尺白绫,以全名节。”

    影字营,是最冷酷的杀人机器,近乎死士,专门解决阴影里的事情,轻易不会动用,上一次启用,还是十多年前。

    内侍一哆嗦,差点把黎皇的衣服撕了。

    黎皇看了过来,内侍低下头,“是。”

    皇子们被逐个通知到,感觉像是天降好事,尤其是黎四皇子,不由得心里暗喜,觉得皇帝终于想通了,忙不迭暂停了四处联络的逃跑计划,打好腹稿带人进了宫。

    但平川城中并非只有他们,听到第二个信使突入城中的喊声,想离开躲避兵祸的、想卷款逃跑的、痛心于国事糜烂想要留下来守城的……众生百态,不一而足,但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几处城门全都乱了起来。

    皇帝的命令,并没有传出宫中,北城门大开,兵卒们人心浮动,连守着内宫的金吾卫,都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俯瞰整个平川城,人头如蚁,蜂拥着向除了北方的几处城门跑去。离北边最远的南城门,已经挤成了一锅粥,踩踏和拥挤的痛苦呼声被压在惊惶的喊声下,马车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在生死关头,就算马车上车夫用力用马鞭抽打,想要前进也相当艰难。拥有私兵和武器的将领家眷,暂时还没有动手,但离出现暴力冲突的时间,眼看已经不剩多少了。城门处所有人的理智只剩下一条线绷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绷断。

    一身麻衣孝服的崔如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城门的。

    “排队出城,妇孺先走!”

    平川城的混乱一方面来自恐惧,一方面来自行政系统的瘫痪,更多的原因,则是率先外逃的贵族们。随他一起来的人有官员也有紧张到脸色惨白的差役,里面总有些百姓认得的面庞,快速地将拥挤到崩溃的城门乱局稳定下来。

    差役和一部分兵卒配合,一个个将带着私兵的贵族扣到旁边,重新疏通城门。有了人手,有了规矩,城门稳定起来。

    崔如许从空隙中穿过,走上城墙,站在垛口回望。这下,还紧张着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

    崔如许高举手中长剑,宽大的衣袍掩住了他举起剑时手臂的吃力颤抖,朗声道,“在下崔如许,国相之子,我崔氏受国恩,十五岁以上男儿,今日皆与平川共存亡。持天子剑,护我百姓,护我城池,妇孺离开——”

    “大丈夫何在?!”

    高处的疾风将他白色的麻衣吹起,最后的厉声询问落下,从遗世独立的士人变成了严肃的守将。

    “在此!”

    随他一起走到这里的差役们牙齿还在打战,克制着恐惧,大声回答。他们的反应唤醒了犹豫的城门卒,不自觉热血沸腾,抹了把泪,声浪高响入云。

    “在此!”

    “崔!如!许!”被拦下来的马车上有将领愤怒地探头出来,弯弓搭箭,“你要死,别拖着所有人去死!”

    “为将临阵脱逃,当斩!”崔如许大喝。

    箭还没射出来,护着将领的私兵让开,对面扔过来的斧头瞬间砍破了将领脑袋。

    尖叫和哭声四起,崔如许示意下方排队,再次高声劝说,“妇孺离开,青壮守城!平川城破后,中原腹地何处可藏?此城不守,何时守城?”

    平川城本就是北境的最后一道屏障,之前考虑迁都就是因为这个,只要略有些军事素养、略了解国事的人,都清楚这一点。

    私兵们有人护着马车,有人握着自己的兵器,站到了崔如许带来的人手这边。

    城门前的队伍,再次缓缓挪移起来。

    平川城另外两处城门,同时上演着近似的一幕。北城门在吏部尚书带去的真正天子剑的逼视下,缓缓关闭,原本跪在宫门前的文士们大多互相搀扶着,忙碌于调动城中储备的计算,在国破的压力下,做着最后的努力。

    已经过了十五,出宫开府的皇子还剩六个,最后站在把自己挪回大殿宝座上的黎皇面前的,只有五个。

    黎皇没有看到自己瘸腿后失意消沉的二儿子,漠然地没有询问,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许诺,五个还活着的皇子激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应答,“儿臣领命!”

    也有犹豫的,黎四皇子自觉得了青眼,赶紧进言,“陛下,不如先保重龙体……”他乖觉地没敢再提迁都,但还是被打断了。

    “去吧。”

    黎皇挥了挥手。

    在最后一个激动的人影从殿门口消失后,整个大殿静得出奇,只剩下黎皇拉风箱似的吃力喘息声,他靠在椅背上,摸了摸椅子扶手。

    “我不过一竖子,能活这么多年,也足够了。”

    他要留下来,死也要死在这里,就算是死,他也是黎国的君主。

    后宫里,却不像大殿内一样平静。

    原本守卫宫中的金吾卫主力被吏部尚书调走了不少,剩下的也在犹豫该守皇城还是守外城,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当值上了。黎皇下令抓人,影字营亲自动手,不愿意被“请”去的女眷幼童一个个都被强行拖出了自己的宫殿,也有几个护主的仆役当场被杀。

    眼看着势头不妙,惊慌收拾东西准备逃跑的人让整个后宫显得更加混乱了起来。

    绝大多数人都在奔跑的时候,悄悄跑到皇帝寝宫附近,准备打听一下今□□事的黎七公主就显得并不起眼了。

    她脸色煞白,从没有这么庆幸过她和十二的住处相当偏僻,一处处抓人还没轮到她们。

    或许其他跟随着兵卒们走了的主子们还觉得不过是皇帝的一时兴起,不小心听到了秘闻的她却知道,一个不好,就要被迫殉国。

    她不想死,她愿意为国付出,但不能这样白白去死。

    奔跑中,她不小心摔了一跤,顾不上看伤处,拎着裙子继续狂奔起来。她还没看完襄王送给她的书,十二也还小,她……

    她不甘心。

    十二皇子看到连发髻都跑乱了的阿姐,愣住了,刚张开嘴,黎七公主就快速道,“快走!”

    两人飞快地就近拿了点细软,赶在捉拿的人到来前,离开了住处。

    后宫很大,但也很小,黎七公主在之前寻觅食物和打探消息时找到了一些小路,暂时让他们躲藏了一段时间,但随着搜查的力度加大,两人的躲藏也越来越艰难,藏身处从后宫逐渐挪到接近前朝。

    讽刺的是,如今反倒是后宫里人头涌动,前朝冷清散乱,好像没有人管了似的。

    在食材丢得乱七八糟,菜刀都被拿得一个不剩的尚食局偷了点吃食揣走,两人再次更换的藏身处变成了御书房外。

    御书房外的侍卫已经抽调得只剩一人,或许是因为宫中的消息传播纷乱,有时候需要赶路,不远处拴着一匹马,看上去比黎七公主还高两个头。十二皇子年纪小、弄出来的动静小,凑过去听了听无聊时的嘟囔声,确定了黎皇留在前朝大殿,这边几乎没有什么人了。

    接近傍晚时的天空染上如血的霞光,眨眼间,北方升起浓黑的烟柱,丑陋又残酷地将最后的美景打破。

    黎七公主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惊呼声。

    她在出使路上学了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烽火台。

    狄罗人来了。

    后宫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传到这里时仍惊悚得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黎七公主身体发抖,把十二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保全名节”开始了。

    她得离开。

    她想活着离开。

    活着就要出宫,什么都没有地出宫,她和十二都得死,出宫了她也得寻求庇护……

    庇护……

    黎七公主顿住了,她捏住十二的手,轻轻在手心写字。过了一会,十二对她点了点头。男孩黝黑的眼睛里,是超越年龄的成熟坚定。

    灌木丛离书房百米有余,十二发出了簌簌的声音,纠结着想事情的侍卫脸色一正,“什么人?!”

    “放肆!”

    十二绷紧脸,踱步出去,一脸理直气壮,“本殿下迷路了。”

    他身上裹着的是属于皇子的朝服,也是他最好的衣裳,虽然穿得皱皱巴巴,但制式还是能看出来的,侍卫对后宫不熟,试探着询问,“十一殿下?”

    十一皇子母族是将军,在后宫里地位不错,传闻里品性还好,就是偶尔嘴巴坏一下,无伤大雅,眼前的小孩,倒是很符合这个身份。侍卫知道影字营被调入后宫的事,十一皇子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考虑到迷路,也说得通。

    侍卫讨好地笑了一下,“殿下怎么来这里了?臣送您回去?”

    “本殿下要回母妃那里,你知道母妃在哪?”十二扬着下巴,怀疑地打量他两眼。

    侍卫点头,“知道的、知道的。”

    他刚想迈步过去接人,又犹豫了一瞬。御书房只剩他一个人守着,现在离开,万一被问责怎么办?

    十二瞪眼,“傻啦?本殿下累了,快来给本殿下当马骑!”

    侍卫在大吵大闹中无奈地走过来,身后半开的书房门里闪进一个人影。

    黎七公主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处暗格,按照回京黎四皇子带他们来汇报时看到的方式扭了几下外面的锁。

    她记得很准,一下没错。当时取玉玺的内侍挡住了黎四皇子的视线,却没有在意蠢笨无知、逆来顺受的她。

    咔哒一声,暗格开启,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漆金镶玉匣子。

    入手很沉,少女脸上生出一点喜色,三两下裹进装着吃食细软的包袱里扛起来,仰头看了看放在高处的悬剑。

    据说是黎皇年轻的时候挂的,寓意悬剑示警,让自己时时警醒。但经年累月的阳光照射下来,长剑背后的墙壁和其他地方已经有了浅浅的色差,约莫一次也没取下来过。

    黎七公主踮脚也够不到剑,她四下看看,一咬牙踩上御案。

    这太离经叛道了,她想。抱着长剑心砰砰直跳,贴着御书房的门,看着外面纠缠的两个人,伺机准备出去的她,仍这样想。

    十二足够聪明,乖巧懂事时很乖巧,也能成为折磨人的小魔头,对面的侍卫碍着他“十一皇子”的尊贵身份,虚扶着骑在头上的十二,好声好气地劝着一会嫌头晕一会嫌跑得颠簸的小皇子,半天也走出多远。

    黎七公主靠近拴在旁边的马,她仍有些恐惧这样的大家伙,但还是拉住笼头,翻身上马。

    马的嘶鸣声和利剑出鞘的当啷响声同时响起。

    侍卫猛然回头,“你做什么?!”

    黎七公主一剑斩开拴绳,握着剩下的一截缰绳,僵硬着身子一夹马腹,飞快地跑向发现不对的侍卫。她牵着缰绳绕开跑过来抢马的侍卫,握住十二的手,用尽全部力气,将他拉了过来。

    侍卫的愤怒喊声在不断加速的马蹄声下模糊,十二紧紧揽着黎七公主的腰,将包袱背到身前,夹在两人中间。两人惊险逃脱第一关抓捕,奔向宫门。

    这是她第二次上马。

    两人激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黎七公主含着眼泪,忍不住笑了出来,轻声喃喃,“不管处境多糟糕,总要努力争取一下,总要试一试。”

    这一刻,不管能不能成功逃出去,她都无比感激让她学了骑马和拿剑的襄王。

    狂风将声音吹散,马上有狂风,也有生机。

    337.  战火(三合一)   愿献以传国玉玺,请齐……

    后宫逃了两人, 汇报到黎皇这里时,已经即将入夜。侍卫没能追回来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夜里空旷的大殿上发抖, 四面分明是灯火辉煌, 但他仍觉得冷,作为被推出来汇报的倒霉鬼,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黎皇会做出什么反应。

    安静持续了很久,黎皇忽轻忽重的呼吸声在大殿里清晰得过分, 侍卫仰头望去,黎皇忽地睁开眼,“……知道了。”

    没说处罚,也没说捉拿,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这样回答。侍卫不敢揣测刚刚皇帝是不是睡着了, 抱着捡了一条命的侥幸,喏喏应声退了出去。

    狄罗人兵临城下, 各个皇子和留下来的将军手段百出忙着守城, 至于到底能起多大作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要不是还有崔如许不断巡城调动,安排着这些不甘不愿配合的人手阻击,未必还能争取到这半天时间。

    皇城中还剩下的金吾卫,已经没了轮值换班回家的闲暇,在宫中收拾出来了平时守夜的地方, 勉强能歇一歇。侍卫回到定好的位置, 越过熬了一个白天已经靠在墙边开始补觉的同僚,轻手轻脚地将墙上自己的宫禁腰牌摘了下来。

    皇城离北城门很近,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夜深了, 平日已经落锁的宫门仍大开着,他谨慎地向外走去,看到对面一个影子,刚想假装一下,就看到了曾在营中见过几面的同袍脸上同样不自在的神色。

    他们同时一顿,若无其事地一起出了门,向同一个方向跑去。

    烽火燃起后不久,放走了最后一批城中妇孺,平川城只留下了将关未关的南城门供信使离开和调动京畿大营储备,其他城门皆已封闭。侍卫到时被拍了拍肩膀,默契在不言中流淌。

    城墙上一片火光,向下看去,黑压压的人头令人眼晕。

    身边不断传来编组发令的声音,不管站上城墙的人和送上城墙的物资之前到底归属于谁,此刻的配合肉眼可见地顺利起来,下意识地服从着站在城墙上的那袭白衣的声音。

    黎国,到底有着太深的崔氏烙印。彼岸樱花开

    闪电突袭没有收到预想中的效果,没有立刻攻下平川城,南下的草原人暂时在城外止步了,没到夜深,号角声响起,堵着北城门的军队撤后些许,大摇大摆地安营扎寨。

    万人突袭不是最糟糕的消息,在夜里收到了赶来的闻将军传信,和调动京畿大营半数驻军入城后刚刚升起的胜利希望,就被打破了。

    死了的黎三皇子自觉胜券在握,只不过是一万人,逼宫结束后怎么也能保住信州和京城安全,狄罗人要地,把荆州给他们就是了。但摆在明面上的入关人数之外,石勒部入关后留下的一部分人,才是真正的杀招。

    被骗走的闻将军队伍让整个布防出现了一点不和谐的缺口,狄罗人没忙着先破关,而是里应外合,从内击破取了边关一城。

    草原原本的边境驻军,紧跟在充当先锋的石勒部身后涌入黎国,将中原设下的防线撕开了一条缺口。

    此刻,具有人数优势的已经不再是平川城,而是狄罗人了。在朝中曾经说过“不过是吓唬人”的话的臣子,如今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话咽回肚子里,但再后悔,也要面对被四面围城的惊悚现实。

    平川城内人多,粮虽有些,但在守城第三天时,就开始调集民间口粮,先供应守城将士,城下宽敞的道路上,烧开的热水和一桶桶粪水被快速传递过来,最靠近城门的几处民居,已经被拆得只剩下一点不好拆卸的地基柱,但眼看也是要变成柴火的结局。

    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强撑着的平静,被黎皇用利益钓着留在城中的几个皇子里,巨大的利益蒙蔽着的耳目在压力下醒来,已经有人后悔。

    黎四皇子是第一个,他自觉有几个将领站队,守城出了大力气,想走也有资格。但刚与崔如许翻脸要求出城,就被解除了所有权力押下去烧火做苦力。他武艺尚可,但与正式兵卒比就差远了,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挣扎着看向本该是自己这边的几个将领,却见他们根本没看自己,怒吼着指挥属于他们的兵卒忙碌。好像他们没有投靠自己,而是选择了崔家。

    他们脸上,是黎四皇子不熟悉的狰狞和怒意。

    平川城被围,要么死撑着等到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的援军,要么他们全部战死,狄罗人从成为废墟的平川城上踏过去。没有别的可能。

    他们这时候哪里还不明白,这是黎皇看准了他们的劣性,逼他们破釜沉舟。

    黎四皇子的教训让其他皇子都噤了声,老老实实按照接受指挥时崔如许说的,他们奋勇杀敌救人,来展现自己在守城中的付出。

    他们的表现被时不时传入宫中,但黎皇始终没有表示过任何态度,他几乎钉在了开早朝的殿内,连回去休息,都只在旁边的朝臣们留宿时的暖阁里歇一歇。

    朝会停了许久,所有的决策根本不会来到他面前,越过他运转的平川城中,政令却隐隐有了运行更顺畅的感觉。宫外的事情文臣们并没有瞒着他,但他也不会专门去询问,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草原上大规模的调动让始终监视着动向的齐国迅速捕捉到了不对,与方锦湖的示警一起传入东荆,再送到京城。

    疾驰在官道上的快马如风,先一步得到了薛瑜这边传讯的燕山围场,在还没有得到出兵的确认前,先一步推动了草原部落的报复,牵制住了一部分准备增援南下的部落。几个月来进入燕山围场的牧民,将战壕一路推向查干雪山附近。

    游离在外的玄刀寨,点兵全力北上,大批准备运往平川城的石油,皆被打游击战熟悉了大多数运输路线的玄刀寨堵在了路上。

    草原上漫天的火光,在交战的每一处绽开。

    石油能留下的留下,留不下的,火攻不仅能助力草原,也能让整个护送队伍葬身火海。

    在情报中调来驻守查干雪山的石勒都烈并不在,以近两万人向内包抄堵截三万铁骑的方锦湖确定了这个消息,垂眼摸了摸自己胸口初初结痂的伤口。

    北境确定草原动手,东荆城已然戒严,准备好的宣传口径放出了风,巡视整个荆州-信州边境的第一卫,则带着大火掩护着信州一部分难民外逃,协助狙击追来的草原人,堪称以一当百。

    第一卫配备的火器不是最新的一种,最主要的应用还是靠火箭建立火墙阻止,除了给自家边关装备上防守利器,火器在进攻方面,寻求的是一个一击必杀的打人措手不及的机会,暂时来说,事态还没有升级到那个地步,国内的调军令还没有来,他们的重点在救人,而非杀敌。

    但饶是如此,火墙、火箭和火牛阵之类的手段,也让跟着石勒部突入中原后,如砍瓜切菜般的草原人吃了大苦头,知道石油存在的部分人难以置信齐国人为什么会比他们用起来还顺手,不知道的人,在火焰腾起时喊出神迹的不在少数。

    带着天火而来的齐国军队,携过去的战绩一起,打出了他们心底的怯意。

    荆南暂时还是风平浪静,顺着龙江堤附近建起的仓库里,被自东荆运来的投石车等等辎重填满,堤边搭建起的眺望台和工事被再一次加固。

    信州关的守备,已经被破除了一半,南边靠近楚国这边的边城里,原本的守将许将军彻底龟缩起来,将附近的县城和耕农聚集起来,几乎是刮地三尺,囤积资源守在附近两座城中,对州城传来的调军回防消息充耳未闻,好像这样就能让战火远离。

    他的紧缩意味着许诺给富户平安的庇护。带着大部分人入城的许将军,将禁止离乡法令利用了个淋漓尽致,乱世重典,他手上有兵,就要第一时间压制住起义的可能性,避免民众将他立刻赶出去直面草原人。

    但他的手也只能握住看得到、抓得到的人了,对已经外逃或是躲开监视偷渡的民众,却无计可施。

    齐国虎视眈眈地守在旁边,接应外逃民众,以及从北方逃难的原本信州人,对于荆州的归属,根本连遮掩都没有遮掩。虽然现在还没有与信州发生冲突,但他不敢赌未来,到底是百姓开门献城先来,还是齐国击退一部分草原人,来接收昂贵的谢礼先来。

    荆州本就与三国接壤,如今换成齐国接手,也意味着三面应战和防守。向四面疾驰的探马日夜不绝,短短几天,为了及时传讯,在东荆与京城、京城与西北之间,路上就跑死了十几匹马。

    对开战有了准备,薛瑜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但连续的加班和操心,让她明显地消瘦了下去,刚吃完中午加餐,盯着楚国的荆南汇报就送来了。

    离开时带着训练和适应南方状况任务的神射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荆南,最后的消息是在开战前,他们潜入楚国,没有再和留在那里的人手联系,其他人想要发现他们的踪迹,难上加难,这让薛瑜想要完成的斩首行动,被暂时押后。

    “传令荆南,一旦联系上,立刻将战局发展告知他们,并且提醒他们南下的先锋是石勒部,或南或北,请简将军回信。”

    已经乱了起来,再乱一点也没什么。虽然精兵狙击斩首的手段有些不够正派,但能杀了石勒都烈或者谢宴清其中一人,减轻正面对敌时的压力,背些坏名声也没什么。如今的局势下,对敌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请他尽快长眠。

    毕竟,曹操屡次放走蜀汉之人这种操作,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著名的曹老板都在轻敌上翻过车,在眼下还不至于碾压其他几国的齐国,薛瑜必须谨慎地防范着任何一处翻盘的可能。

    战火点燃得太快,虽然目前黎国守军加上外围的齐国牵制,将攻势暂时拦在了平川城以北,作为黎国国都,平川城破是一个标志,也是掠夺好处的重要地点,大部分势力都不会放过这里,但也有小股漏网之鱼,深入黎国,在被剿灭前,将各处搅了个乱七八糟。

    所谓的盟友拖了后腿,战争的压力就倾斜向了本不是主要攻击点的齐国。

    薛瑜之前对开战时间的最好估计,并没有成真,秋收前爆发的突袭正在成为吞吃血肉粮财的兽口,不断拖着其他人下水。

    不仅如此,外来人口的担子,也沉沉压在了整个东荆上下身上。

    虽然读懂了谋臣们的建议,自己也在史书中学到了施恩的手腕,但要让薛瑜放任黎国战局糜烂到无法挽回再收留和迁徙难民,让人深陷战火和地狱再去施以援手,薛瑜自问自己做不到。

    她想要权力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更好的生活,真的那样做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筹备着军械和秋收时的农具的各处工坊都开足马力加班加点,齐国正式参战只是时间问题,如何让机械上场补足之后的人力不足,以及策划参军者家中的壮劳力补偿等等事,都是王府文臣和县衙里每日紧张的内容。

    楚国有一点调军向北迹象,但尚未正式开战,散出去的檄文里主要讨伐的是草原人,往南的传单里更多的是以举例的方式宣传齐国士族们的待遇,尽可能地削弱他们拼杀的战意。

    向北突袭抢下石油田稳固西北大本营的战局成败尚未分晓,铺开的北部战局每天传回来的消息都在剧烈变动。

    “殿下,京中陛下圣谕……”

    “殿下,检疫点收留了三个难民,他们跑死了马,刚刚抵达,自称与殿下有旧交,要求面见您!”

    两个消息几乎同时传进薛瑜耳中,分担着陈关工作的副手在陈关的瞪视下缩了缩脖子,忏悔自己的失态抢白。

    “不见。”

    薛瑜有些不耐。黎国北部战局急速糜烂,本是为了保护民众撤走的一批人里,真正受难的难民还没走到东荆,检疫点里留着的,都是这两天来得太多的反应过来出逃的小将领、地方富户们。

    个个都想见她讨好,想出来的借口和理由不计其数,花言巧语编造的内容更是稀奇古怪,令人烦不胜烦。

    陈关也皱起了眉,“没听到殿下的话吗?下去。”

    副手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双手呈上,“他们拿出了证据,似乎真与殿下旧识。”

    陈关忙着带后面的人进来,听他这么说,望了一眼有些疲惫的薛瑜,刚要喝退,就听薛瑜道,“算了,拿来看看,下不为例。陈关去请天使进来。”

    左右还有点时间,既然自称认识她还拿出了证据,看一眼也耽误不了见人。

    “既然有马,应是富贵人家。那几人什么样貌?”薛瑜接过书,边翻开边随口问道。呈上来的书卷外表看不出什么,和流出去的任何齐国书籍一模一样,但翻开薛瑜就是一怔。

    《木兰从军》。

    扉页上印的编号是第一本,是她亲手放进盒子,送给黎七公主的那本。

    “一男一女,大约十四五的年岁,女子做男装打扮,带着一个小男孩。”

    薛瑜啪地合上书,站起身,“带我的信物去,让城门检查完,立刻请来。”

    显然,那几人说得没错,当真有过交际。副手用力点点头,庆幸自己坚持了那么一下。

    薛瑜在书房里转了两圈,不确定来人到底是不是黎七公主和十二皇子,但就算不是,应当也有密切联系。平川城被围,围城前发生的事情传出来得不多,真真假假难辨,现在需要的正是消息。

    念头冒出来了一瞬,薛瑜就摇了摇头。倒推回去,自胡人兵临城下不过六天,除非当天就骑良驹昼夜不歇赶路,平川城里的人才有可能走到这里,但黎七公主才学了一次骑马,还要带人的话,赶路更是难上加难。是她想得太多了。

    情报线的副手出去安排带人过来,先进门的是个熟人。

    年初推演军事时接触过的兵部侍郎对她一拱手,“陛下有命,着襄王殿下早日回京。”

    薛瑜愣住了,她想破头都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召她回京。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还了一礼,接过兵部侍郎手中的信筒。拆开蜡封,里面是皇帝的笔迹,确实只写了让她安顿好东荆,速速归京的事。

    “为什么?侍郎请坐,京中……陛下没说旁的?”薛瑜让人坐下,急急发问。

    兵部侍郎赶路赶得只剩下一口气强撑着精神,没有坐,怕坐下就睡过去,苦笑了一声,“陛下、陛下想要御驾亲征,已经向东北调军了,只是还没出发。殿下您快回去劝劝吧!”

    他看着薛瑜的眼神,像看着什么救命稻草。

    薛瑜头晕目眩,被皇帝惊的。

    皇帝是不是忘了他虚岁四十五了,一身旧伤?他是真的不服老啊?!

    “我知道了。”薛瑜定了定神,让人带兵部侍郎先去休息,叫人来交接手头需要确定和经手的各项大事。

    离开东荆,必然不能大张旗鼓,不然刚安抚住的民心就要生乱。东荆虽然不是完全的移民之城,但外来人口的数量正在随收留和吸纳的难民增多持续增长,被战火驱逐离开家乡的人,本就是惊弓之鸟。

    对战局的把握和军政两方的协调事务,离开东荆后也就做不到那么及时,需要提前先做出预案和大方向。

    ……一条条数过,王府的文臣们的忙碌程度更上一层楼。

    薛瑜给他们和自己只留了一天时间,让伍戈点了几十人随行,第一卫巡视荆信边境线,荆南的人手略有不足,从第二卫里补上了一半人留守荆南调度民兵,王府能抽调的人手不多,算上要赶路的准备,这已经是最精简的程度了。

    到下午兵部侍郎睡了一觉起来,看着忙得脚不沾地的王府众人,叩门进了书房,委婉地提醒薛瑜,“殿下,陛下请您安顿好东荆诸事。”

    话不必说两遍。薛瑜皱了下眉,猛地反应过来皇帝的意思。

    这次回京,就要告别东荆了。

    薛瑜谢过他的提醒,叫人再准备起来。

    江乐山和一部分文臣是要留下的,薛瑜安排了许袤留下,暂时过渡。她不打算带伍戈离开,只点了陈关代她领第二卫亲卫,好歹也是个侍卫统领,回京不至于没有人用。伍戈留下来面对战事,虽然这样说冷酷了些,但也实打实的是女将们的建功立业机会。

    “李娘子的军功已经够了,这次随我回去,承爵后能再次募兵。”薛瑜在拿不定注意的伍戈手中的名单上点了一人,看见伍戈惊讶眼神,扯起唇角淡淡一笑,“你们的军功在薛猛将军那里有记录,我一直让人誊抄着一份。”

    剿匪的军功其实不多,但李娘子家中本有爵位,只是碍于女子身份没能承爵罢了,有了军功,哪怕只有一点,也就能照着以前其他人袭爵的路子往上报申请了。

    第二卫是薛瑜的亲卫,平日里工作和战斗的奖励和军饷都是她在发,但她随便提拔一人,要让他们入朝的话,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靠军功记录说话,腰杆子才硬。

    伍戈心里发软,她长在西南大营,自然知道这样轻描淡写的话里,襄王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女兵本就是离经叛道,不要求、不记得的话,谁会专门记她们的战功?

    薛瑜简单定下来两拨回京队伍安排,后面的执行交给了伍戈他们,流珠这才忙完一轮赶回来,“殿下要回京了?”

    “嗯,你之后随许师一道回来,不必陪我赶路。”

    薛瑜准备赶路回去拦皇帝,不说日夜不歇,也做好了连续换马的准备,流珠在东荆还有事交接,也没必要跟着她吃这种苦头。

    流珠急急道,“许师不随行,殿下身边缺人,陈统领一人忙不过来,让我跟殿下一起回京吧。”

    薛瑜见她坚持,点了头,“骑马赶路,中间吃不住的话就留下来。”

    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东荆城门在钟声中缓缓关闭,临时带人完成了检疫和诊治的一行人,经历了东荆城门外的或嫉恨或羡慕眼神洗礼,一架马车驶上白露山。

    薛瑜离开的时间定在明天凌晨,赶在最后的时间里在书房里签字用印,完成一批文书的确认,正忙碌着,就听门外人声通传。

    被皇帝叫她回京的事情一打断,她差点忘了还有疑似黎七公主信使这回事。

    让人进来,薛瑜抬头就是一惊。

    “齐光?七公主,十二皇子。”

    这三个人,是怎么聚到一起的?崔家不是下狱了,后来又在守城吗?他们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怎么来的这么快?

    薛瑜语气稳住了平静,但心底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黎七公主勉强对她笑了一下,跪下来,低头扯了一下站在中间的男孩。

    十二没动,崔齐光上前一步跪倒,膝盖撞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弯下腰,“臣崔氏齐光,恳请殿下出兵抗狄。”

    他真心诚意地伏在地上行了大礼,祈求薛瑜真的一如既往地仁厚爱民。他被接进城刚换了一身衣裳,脑袋一抽一抽地疼,赶路的疲惫和这近一个月来看到的一切,令他不敢完全相信之前自己的判断。

    但求人,该有求人的模样,他身后还有族中老弱和平川城众多平民。他能想到的,能让人看上的,也只有自己的能力了。

    薛瑜皱了下眉,刚想说话,就见十二解下背上的小包裹,“在下黎国国君第十二子,愿献以传国玉玺,请齐国援手,照拂黎人,共抗狄罗。”

    包袱皮散开,木匣咔哒一声开启,灯火将白玉照出一层光晕,润泽威严,上方的龙钮仿佛要腾空而起。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在书房中漫开,以为他们只是黎皇可能能留下的最后血脉,才护着离开的崔齐光错愕地回头看向姐弟俩,黎七公主对他抱歉地笑了一下。

    黎七公主叩首,“妾与幼弟孤苦无依,愿奉大齐为君,请殿下垂怜。”

    薛瑜在听到十二与她谈的“交易”时,脑中就晕了一瞬,莫名想起了那次系统毫无缘由的紊乱。

    没记错的话,黎国皇室在她看到的故事里,一个都没有留下来,黎国更是案上鱼肉。若她没有和黎七公主接触,大约就没有今天这次见面。是毫无缘由,还是因为推演到了改变黎国未来的线握在了她手中?

    黎国玉玺传承已有两朝,到黎国时已经是第三朝,当年混乱征伐时胡人没拿到,是攻入平川城的黎国军队收入了囊中,因此黎国也自认为正统,说一句传国玉玺并不夸张。

    玉玺、黎国皇室血脉、黎国重臣后代的请求,不得不说,他们三人来的时机不仅很巧,人心也把握得很准。

    薛瑜声音淡淡,“入我大齐,即为齐人。”

    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拿到师出有名,十二皇子也很知进退,并没有拿着玉玺不放,要求交换未来的优待,那样就变得太麻烦了。

    “出兵之事,本王不能立刻答应你们。”薛瑜看着刚放松了些的小男孩,“国事重大,随我回京。”

    她没有立刻告诉他们皇帝已经在调兵,她也安排了阻截草原的队伍,点了点桌子,叫崔齐光起身,理所当然地将他当成麾下文臣一样询问,“平川城究竟如何?”

    崔齐光垂手站着,快速将自己来时的经历说了出来。

    对于本来有着挺好的应战起点,偏偏搞内斗搞得一塌糊涂的黎国朝局,薛瑜听完只想摇头。只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

    幸好齐国军营爱国教育长期发展进步,要是闹成黎国那样,那真是大家一起完蛋算了。

    崔齐光三人被通知了离开时间,听到明早离开,还有些紧张的姐弟俩就松了口气。他们不清楚原本薛瑜就要返京,只觉得这样紧张的安排,应当是真的将他们的事放在了心上。

    他们被流珠安排到隔壁院落住下,就近监视和保护,交代了仆从几句,流珠微笑着告退。崔齐光站在房门前,回头看了看姐弟俩。

    “是妾之过,一路多仰赖崔郎庇护,却不曾与崔郎交心。但兹事体大,还请崔郎原谅则个。”黎七公主内疚地小声道歉,崔齐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叹了一声,“……算了。”

    换成是他,身带重宝要来交换国家和自己的未来,他也不敢在路上告诉别人。

    不过,黎七公主和十二皇子在宫中受到的教育一般,今天没有搞砸,拿出玉玺为的更多的是国而不是自己,倒是让他高看了一眼。

    “崔阿兄。”十二将玉玺的盒子重新装起来背在身上,牵住崔齐光的衣袖,按辈分算,他本该叫崔齐光侄子之类的,但年纪放在这里,路上赶路逃跑时,干脆就简单叫了兄长。

    黑黝黝的眼睛看起来纯稚认真,崔齐光掐了自己一下,从昏沉的疲倦里清醒了几分,“殿下?”

    十二眼巴巴看着他,“崔阿兄觉得,襄王真的会劝齐皇出兵吗?”

    “你不知道吗?”崔齐光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脸,对这个看起来稚嫩实际上聪明过头的小家伙有些无可奈何。

    他心里生出一股叹息,若是没有国破,若是崔家还平安,选定的十二皇子上位后,这样聪明透彻的十二,未尝不能撑起黎国。

    但这都是假如了。

    “我觉得,应该是可信的吧。”十二低头掰着手指,“襄王没有要我们的玉玺,也没有把我们赶出去,还说黎人就是齐人……我刚刚在城门前听人说,信州北几城百姓被襄王派人专门去迁走了,她做事,总该有头有尾。而且……”

    “而且什么?”崔齐光听着十二从自己看到的事物出发进行的分析,虽然有些片面,但也相当不错了。

    十二仰头看着他,“而且,崔阿兄在带我们单独赶路的时候,对大家说过‘就算不信齐国,也该信襄王’,我相信崔阿兄。”

    崔齐光脸上发烫。

    他带着人从平川城紧急撤走,没走多远就撞上了策马狂奔出来的姐弟俩,他们连衣裳都没换,是再显眼不过的靶子,不管是抢劫还是劫持,都是第一个遭殃的。

    再考虑到叔父要他来齐国求援,带剩下的崔氏族人活下去,两件事权衡了一下,他就决定先来求见襄王。去年出使后回国时,他带人东躲西藏抄近道回京,还记得几个小路,正好能绕开城池,尽快前往东荆。

    但跟着离开的人太多,他不可能什么都不解释,就这样丢下崔氏旁支的老人妇孺留给惊惶的人群,那样他们会以为他逃跑了,秩序和底线被打破,剩下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他以自身担保,做出了许诺。

    他一定会回来,齐国、起码齐国的襄王,一定会帮他们。

    但这样的许诺和信任在赶路中被焦虑和混乱压下了许多,帝王无情,黎皇着实不是个好的例子。

    “早点休息,明天你们谁跟着襄王走?”崔齐光刮了一下十二鼻头,强打精神询问起明天的安排。

    他是一定要回去接应的,带来的银子还能买些干粮带去,落魄帝姬和皇子之后的路怎么走,他也爱莫能助。

    十二举起手,“我去。”黎七公主扯了他一下,有些不赞同,十二挣开姐姐的手,“我是皇子,他们会需要我的。”

    崔齐光心口发涩,虽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看着小孩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定位,知道自己能被利用的价值,还是让他有些难受。

    正说着话,院门吱呀响了一声,仆从小心地打了个招呼,又询问崔齐光,“崔使君留下还是折返?回去的话,殿下为你另有安排。”

    襄王着实是个体恤臣子的主君。崔齐光躺在久违的床榻上,手边放着收拾好干粮和一点常见病药丸的包裹。他侧过身,一行泪自干涩的眼眶涌出,滑到了被子里。

    奔波中顾不上伤感,也顾不上喊累,他是崔氏嫡枝最后的血脉,也是最靠近成年的男子,该担起崔氏和信任崔氏的百姓们的担子。但襄王的态度让他放松了许多。

    梦里,他梦到了那天叔父一身缟素,站在城墙上目送他离开。

    他再清楚不过,或许齐国出兵能救黎国,但平川城,几乎不可能幸存了,叔父留下,是在为黎国尽最后的心力。

    隔壁的姐弟俩也快睡着了,黎七公主揽着十二肩膀,迷迷糊糊地叮嘱,“要小心。”

    “好。”十二轻轻应了一声,“阿姐也要握紧剑,千万别松手。”

    崔齐光醒来时天色刚刚泛白,习惯了赶路时的颠簸紧张,虽然没睡够,还是爬了起来。他摸了摸包裹中的匣子,轻手轻脚地出去,询问打水的仆从,“方女史现在何处?”

    仆从摸不着头脑,“方女史?呃……前几天回来过,但是又出去了。做什么去了?小的也不清楚,好像是殿下派了别的事一直在忙吧。您是有话要递?”

    崔齐光神色难掩失望,“没什么。”

    仆从被嘱咐过要好好招待这里的几人,他想了想,“您要是着急,不如去拜见殿下,请殿下帮忙?别人找不到,殿下应是能寻到他的。”

    背后屋子里,十二开门出来,见崔齐光站在院中愣了愣,扬起笑脸,“崔阿兄也这么早?”

    崔齐光看他一眼,“我同你一起去见襄王殿下。”

    薛瑜四更天的早餐吃得相当热闹,又命人去拿了些吃食过来分给两人,吃完才让人领着十二皇子去做出发前的准备。比起昨天受到接二连三惊吓/惊喜时的状态,薛瑜已经平静了许多,她看看崔齐光,“齐光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崔齐光抿了抿唇,“臣回、臣此去黎国,恐路上遗漏,辜负叔父所托。因而,臣叔父所赠之物,请殿下代为转交方女史,再请方女史交给钟三夫人。”

    他取了一个单薄的匣子出来,看起来装饰性远高于实用性,并不适合储存东西。薛瑜目光微凝,仔细看了看匣上花纹,和在如今改为钟宅的钟南嘉屋中看到的木匣装饰找到了几分相似。

    “是什么?非亲非故,恐怕不太合适。”薛瑜神色不动,没有立刻答应。

    但在崔齐光提到钟南嘉时,她心底就有了猜测。

    “钟夫人是叔父的义妹。”崔齐光指了指匣子,“这个匣子曾是与钟夫人的妆奁一起打造的,叔父说可以以此为证。”

    若不是找不到人,他大可去寻那位亲近母亲的“堂姐”,方二娘一定熟悉母亲的妆奁,也不必让他这么空口白牙地与不知情的外人提起。

    薛瑜垂眼看着匣子,“好吧,我会转交。但要让人先检查过。”

    匣子拆开,里面只有一卷纸、一封信和一方玉石印章,东西少得可怜。

    纸张都已经陈旧泛黄,轻薄微脆,绝不是近年的东西。

    薛瑜坦然地打开了信件,看到内容,她不由得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两年前,看到的是方锦湖伪造的那封母族代为请求的义绝书,但眼前的信上写的分明还是“和离”。

    另一卷纸上是琐碎的记录,大多是在点评什么好吃、什么书好看不好看,语调年轻,认真地记录自己的生活,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之后与人分享的那一刻。

    玉石印章的边缘磨损得厉害,棱柱都被磨去了棱角,看起来像是被人拿在手里摩挲过许多次。玉是好玉,但上面的几处裂痕清晰可见,虽然重新修补了,但从中间裂成几块的程度,能修补到现在的程度,定是废了很大的劲。再看印面,更是眼熟,正是“钟许”。

    薛瑜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脑海中仍病着的那个娇俏钟南嘉和病愈后的温柔钟南嘉形象交替闪过,眼眶发酸,想说什么,却只有一声叹息。

    “我会转交。”薛瑜小心地把木匣扣好,崔齐光起身行礼,一揖到地,“谢殿下。”

    但不是现在。薛瑜心里默默补充。平川城情况不妙,但她派人够快,若之后出兵够快,可能还来得及。

    迟来的对话,该当事人亲自去才算真诚。

    呼啸着离开的马蹄声震在崔齐光心上,他默默祈祷,襄王此去一切顺利。

    338.  立储(三合一)   好在他等到了一个未来……

    “……况受祖宗盛大之基业, 岂能不为之深思远虑,措之于安平坚固之地……”

    “陛下春秋鼎盛,然……”

    “……请陛下早日立储, 以定天下之计……”

    齐国大朝上, 在传回来的战火消息中,隐隐有了催促和急切之意, 皇帝坐在上首,扫了几眼站出来提议立储的大臣, 看得还没站起来表态的大臣们背后一阵发凉。

    国不可一日无君,十几年前太子不在后,齐国多年没有储君在位,好在皇帝和钟简几家都还年轻,不确立储君之位也没什么。但这次皇帝又要御驾亲征, 眼看实在劝不住皇帝,臣子们退而求其次, 把主意打到了储君身上。

    皇帝出征, 太子监国, 理所应当。

    但皇帝到底怎么想,会不会因为意识到儿子成为有力竞争对手而发怒,起码一半人的心里都打着小鼓,这才把这个办法放到了最后的部分。

    “准。”

    皇帝一意孤行推动的调军已经安排了大半,唯一的障碍点在他能不能亲自出征, 他看过率先站出来的臣子, 太常寺、度支部、兵部、工部和吏部……几乎所有实权重臣,都表了态。

    若仔细一个个看过去,就会发觉,这些人都与襄王曾共事或接触过, 也有附和声来自被襄王用利益绑上战车的小士族。这是她的努力换来的人脉和人心,显然气势已成。

    皇帝答应的速度太快,让人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工部尚书苏合拱手立在下首,心里一定。这步棋走对了,皇帝和襄王这父子俩,保不准就是在等朝臣表态,顺水推舟。

    “依众卿之见,何人堪为储君?”

    皇帝的下一句询问,进一步印证了苏合的判断。

    苏合朗声应答,“自古立储择嫡长,若无嫡长则选贤德,臣以为,襄王殿下堪当大任。”

    掷地有声的声音从含光殿传出很远,安阳城外,几十骑兵呼啸而至。

    照夜白在宫门外停下时,向来矫健通人性的白马双蹄脱力跪倒,差点将薛瑜甩出去,硕大的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路上的灰尘把白马变成了白身黄蹄,说不出的难看。

    薛瑜摸了摸它的大脑袋,照夜白不愧是良驹,车队走半个月的路程,它赶路六日就到了京城,不说人差点跑掉半条命,马都差点跑死在半路上。

    薛瑜一晃腰牌,“本王奉陛下命,返京觐见。”

    被扶下马的兵部侍郎经历了来回奔波,瘦得不成人形,只比在外面驿馆停了一下的骑兵队伍早一刻钟进宫的亲卫,这才带着常淮和其他观风阁的侍从赶到。

    常淮笑成了一朵花,“殿下回来得真快,刚刚陛下还念叨您呢,快请吧。”

    “黎国十二皇子安排在驿馆,劳寺人去请鸿胪寺卿。”薛瑜简单叮嘱了一句。

    赶路着实是个消耗精力的事,几日没怎么合眼,连大人都有些吃不消,薛瑜清楚自己的状态也不算好,全靠早点回来见皇帝的念头撑着。流珠磨出了伤坚持不住骑马,却坚持要跟上来,最后还是被女兵带着同骑,饶是如此也吃了大苦头。但被带着的十二却始终没有说什么,可见心性之坚,薛瑜对自己当初的挖墙脚眼光十分满意。

    匆忙在隔壁暖阁换了身外袍,顾不上擦洗,薛瑜匆匆进了宝德殿。冬日不常见他出来练武,天气暖和了,殿中空出来的小演武场上,皇帝一把长戟舞得虎虎生风,他身上穿得不多,蒸腾起的热气极为显眼,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宝刀未老。

    薛瑜在路上已经大致听常淮和留在京中的蝉生说了说可以打听的消息,清楚皇帝已经和朝臣僵持了许多天,见皇帝收势,上前一步跪倒施礼,“陛下,儿回来了。”

    皇帝没让她跪下,长戟画了个圈挥过来搭住手臂,瞥她一眼,声音有些冷,“怎么,你也觉得朕不该去?”

    薛瑜还没傻到直接说他身体不如曾经,“陛下龙精虎猛,正当盛年,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父子天伦,儿愿为陛下分忧。”

    出门打仗,还是交给年轻人吧,不然培养出来的将领都是做什么用的?

    皇帝呼出一口气,“狄罗人、齐与黎……朕怎么也该去送老朋友最后一程。”

    “但——”

    “朕还没老!”

    薛瑜还想再劝,但她一人的口才,与已经和朝臣就这个问题交互了几个回合的皇帝实在没法比,皇帝只沉声说了一句,就将她噎住了。

    皇帝放下长戟,面向太阳负手而立,站了许久,阴影投在薛瑜身上,显出几分寂寥。

    “朕自八岁读书习武,十二岁从军入朝,为王、为储君、为一国之君,大齐风风雨雨,浮沉多年……”不知何时,小演武场上的其他人都默默退了下去,薛瑜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她与皇帝二人。

    他止住刚刚回忆过往般的喃喃声,声音重归冷酷坚定,“既然我没有死在楚国手里、世家手里,朕就还是朕。”

    高大的身影回过头,盯住愣愣的薛瑜,“莫非,你觉得朕不行?混账!把朕当废人了不成?!”

    薛瑜一惊,低头跪倒,“儿不敢!但儿有力征战,何劳阿耶半百风霜,仍要纵横沙场?儿心里过不去。”

    “朕在宫里,朕才要心里过不去!”

    皇帝不满地瞪着她,倒有些老小孩的样子。薛瑜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再一想原剧情里,明明是马上皇帝的薛泰,却死在病榻上,薛瑜心里难受得厉害。

    还没想到新的角度劝说,就又被皇帝止住,“行了。”

    皇帝很平静,声音里没有威慑,也没有警告,像只是在闲话家常,“朕不是在骂你,也不是在朝中奏对。朕意已决,择日立储,太子监国。黎国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急,一路跑回来,先去休息吧。”

    “对了,既然忧心,去看看你母妃吧。”他重新看向前方,声音很淡,“不论如何,她都是你母妃。”

    薛瑜看不到皇帝的脸,不确定他是什么表情,话头被堵成这样,她只好顺势点头,“是。儿告退。”

    出宝德殿时,薛瑜迎面碰到一个中年人,明明已经不再年轻,脸上却有着一股属于年轻人的轻佻散漫神态,穿衣色彩艳丽得像是在玩彩衣娱亲,身上的熏香味极其浓烈,面容既陌生,又隐隐让人觉得熟悉。

    两人擦肩而过,对面对薛瑜行了一礼,薛瑜不清楚他是谁,只淡淡的回了一礼。

    被常淮送出来后,薛瑜在门前才有功夫询问,“方才那位,似有些眼熟……”

    守在门外的陈关望了望殿内已经消失的背影,眉心深折,与她边走边说,“殿下过去不常与宫外交际,这位您熟悉却也正常,他是林侯。”

    薛瑜脚步一顿。

    林侯?那个花天酒地、孝死祖宗的纨绔?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上去,他进出宝德殿十分随意,要么是真的心大到不在乎,要么是已经习惯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前往清秋宫的路上,薛瑜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忙着和宫中留守的人接触的陈关,与她的思路重叠,不断地回溯寻找着林侯的微妙不对。

    走到半路,薛瑜脚下一转,“先去太医署。”

    她与林妃这塑料关系,着实没什么好说的,皇帝要她关心林妃,她去太医署看看医案,也好多个话题。

    太医署的年轻人和新人明显变多了,被引着齐刷刷施礼,薛瑜有些尴尬,刚走几步,就听背后被她挥退的医者们窃窃私语,“襄王殿下弄出来那个医术概要,你说我们想印书,找襄王会不会管用?”

    “秦医令都不许,你还想去哄襄王?去去去!”

    倒是有几分活力。

    秦思却不在太医署,薛瑜略等了一刻,他才匆匆进门,看他眼下青黑和手指被药材染色的样子,刚刚大约还在地牢里做什么实验。

    “殿下回来了。”秦思生出几分喜色,关了门窗,请薛瑜上座,“之前殿下送回来的药,臣不辱使命,有了新的发现。”

    薛瑜精神一振。

    “发病后的人血会与依靠明香丸研制的新药生出反应,而无病之人服食新药,则有成瘾衰弱之态。”

    “参考您新送来的药粉配比,臣试制了一种简略版,服药后十天内,反应与皇室旧疾一模一样,诊脉无法发觉变化,只会有头风、火旺之患。再服明香新药,状态减弱,析出毒素,诊脉隐隐可见毒害,于头上大穴反应最为明显。依照明香新药无法解毒,但分析两种毒药解毒,连续祛除一月后可解!”

    “原本毒药反应里,女子中毒所需份量远超男儿。臣久阅前朝记载,公主的发病属无先例,按照记载分析,胎中遗毒或许只会影响男儿,而原毒则不受此限……”

    秦思喜气洋洋,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医学上的事,薛瑜听得半懂不懂,但也立刻找到了重点。

    薛氏祖祖辈辈的恶疾,原来是中毒。有些毒,知道了来源,解毒就变得轻松起来。如今有了办法解毒,皇帝消除了隐患,自然意气风发。

    但这样一来,薛玥的“生病”就显得更奇怪了。秦思语气转为沉重,“臣私以为,公主是误中宫中逆贼下毒。”

    薛瑜垂眼倒推时间,试毒的记录里,服药后的中毒反应大概在十天,薛玥发病前十天,正是她的生日宴。

    能经手生日宴的,除了林妃,就是宫中光禄寺的人。

    薛瑜像吞了一块石头,胃里沉甸甸的难受。

    林妃或者宫中多次搜查没搜出的余孽,不至于对当时还是小透明的薛玥下手,目标是她,还是皇帝?

    秦思见她神色不好,把脉确定只是过度疲劳,略放了心,以为薛瑜是听说是毒操心家人,连忙补了一句,“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早先服药不是病重,而是解毒所致……”

    薛瑜回过神,愣愣地重复,“解毒?”

    她脸色沉了下去。

    后来经过修改的药方,她第一时间交给了方锦湖。但她只知道治病,却不知道会析出毒素。也就是说,她答应了方锦湖治病,表象上却会显示他开始中毒。

    但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

    是不知道,还是他觉得这是她控制人的手段,决定不说?

    薛瑜心口憋闷得难受,勉强笑了一下,“此乃天降之喜,护我大齐。对了,我母妃近日诊脉状况如何?”

    秦思脸色有些尴尬,“林妃娘娘一心礼佛,清秋宫不见外人,已经一年没有诊脉了。”

    薛瑜早就知道林妃怕死,当初那个太医令就三五不时被请来给她诊脉,后来她安排人手管束林妃时,也提前打了招呼请太医署时常上门看顾,起码别让人病死了。其他人还可能大彻大悟礼佛礼到万物皆抛,说林妃能做到这个程度,薛瑜是不信的。

    有古怪。

    薛瑜告别秦思,赶往清秋宫。她许久不曾回清秋宫,冬日过年时也只是让人去送了食盒,自己压根没去见林妃,此刻站在清秋宫门前,明明还是熟悉的建筑,却从骨子里令她感到陌生了起来。

    往前一步,从墙边忽地翻出来几人,挡在了薛瑜面前,“清秋宫封禁,闲人止步……襄王殿下?”

    喝止声在看清楚薛瑜的脸时停了下来,只看她新换的衣裳和疲惫体态,乍看过去着实不像是个王侯,当然,更主要还是在大多数人眼里,襄王此刻还在东荆。

    禁军拦了一下,认出是谁就退开了,“殿下,陛下有命封宫,您可以进来看望,但是其他人就得在外面略等些时候了。”

    薛瑜看看他们,又看看清秋宫紧闭的大门,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清秋宫封宫?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更重要的是,皇帝既然封了清秋宫,眼看是要圈禁林妃的意思,为什么又在她刚回来的时候,专门提点她来看望?他想让她看什么?林妃犯了什么大错?

    陈关皱眉想要为薛瑜争辩,被薛瑜按住了,她对对面的禁军点点头,“劳烦引路。”

    清秋宫大门吱呀开启,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阴冷,这里似乎不是曾经贵妃独享的宫殿,而是埋葬了冤魂的监牢。

    林妃没有住在主殿,薛瑜被引到了殿内边缘处原本给仆役们准备的小房间外,格局与她曾经住的隔壁小院有些相似,甚至更为逼仄。

    薛瑜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林侯。林妃讨厌这个旁支嗣子,几乎不会与他联系,旁人都是一姓之人互相扶持,两人却更像是此消彼长的仇敌。不管林侯是什么身份,眼下显然是林侯涨、林妃落的结果。

    她忽然意识到,林侯应该从一开始就投靠了皇帝。只有这样,他才需要保持着贵族身份,一直做纨绔掩饰。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当时好像胡闹一样的拿到蔗苗的事。

    禁军带着薛瑜在林妃住的屋子外停下,抬手摆出请的手势,薛瑜有些心惊,询问禁军,“母妃犯了什么大错,令陛下震怒?”

    禁军摇摇头,爱莫能助地退后。

    薛瑜站到门前,叩响大门,“母妃?”

    门没有上锁,薛瑜一推就开,里面暗沉沉的,似乎是奉了佛像,还有淡淡的香火味。

    薛瑜晃了一下火折子,眼前光明大亮,看到的一切却让她瞳孔立缩。

    屋子不大,却有两个人影。

    一个像是死了许久,不知靠什么手段将尸身留到了现在,痛苦的面容熟悉至极。

    正是方朔。

    他的尸体怎么会在这里?薛瑜忍住没有退后,躲开另一个拿着佛珠起身抢夺她手中火折子的人影,“你做什么?!”

    “他不会放过你的。”林妃一身僧衣,俭朴清瘦,脸上却带着古怪的笑,“小丫头,你什么时候来陪我?”

    薛瑜一惊,想要捂她的嘴,却被她躲过了,“胡说八道什么?”

    林妃吃吃笑了两声,像是在笑她装模作样。

    薛瑜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曾经她问起兽群时,听到的答案含含糊糊,说是钟昭仪里应外合放猛兽上山。但薛琅是钟家的希望,他们根本不该、也不敢拿薛琅冒险。只有一心为儿子扫除障碍的林妃,干得出来这种事。

    她早该想到的,方朔能被太平道找上门,离皇帝最近的、他的青梅竹马林妃怎么可能跑得了?她的推断没错,只是那个宫中行方便的人错了。

    常淮他们的暗示其实很委婉,德妃那时候被禁足,严格来说,根本接触不到人,能做到的,只有还曾经专门去山下设宴的林妃。那时候林妃手里缺人,没有可以依仗的太医令,眼看她脱控,借此机会除了她,同时通知了方锦湖上山,正好借势换人。

    流珠曾转述给她的所谓“她倒霉”,或许林妃并不是怕她死,而是怕横插一手的小林氏搅乱局面,暴露了林妃的下手。

    薛瑜从未这么庆幸过,当时身边还有流珠,还有侍卫,还有秦思帮忙。她是真的相信过林妃暂时和她站在了一条线上,不会下手害她。林妃的确不会在日常中下手,因为她想把自己摘出去,但她也不会放过好机会。

    薛玥在她的生辰宴后不久发病的事,突兀地闯入薛瑜脑海。她握紧拳头,“阿玥的病,也是你做的?”

    “宫奴之子,也配让你关心?”林妃的神志似乎清楚,又似乎不清楚,夺取火光失败,干脆席地而坐,半点不再讲究,“不过也对,她是代你受过,你当然关心。他看重你,不就是因为你没得病?”

    薛瑜心底一片冰凉。

    林妃手里有一点毒药,原剧情里,皇帝缠绵病榻也有了答案。

    生辰宴上的菜没有动多少,皇帝离开前让人赏了些东西给菡萏院,其中之一就有她那时候很喜欢的点心。

    林妃当初真的想要她去死。

    “你想要我死?”

    薛瑜听到自己微微发颤的声音。她其实心里没有那么惊讶,两人的交情也只限于曾经林妃逼她低头,后来她把林妃绑上战车,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冷静,却有了些裂纹。

    林妃坐在地上,猛地将佛珠扔了过来,声音嘶哑崩溃,“我也不想的!都怪你,都怪你!我想过好好对你的,想过好好留着你的,我把定亲的日子都看好了!”

    她的激动忽然止住了,低声喃喃,“但你运气太好了,我只想留你一下,就一下的……你那么辛苦,换个方式,不是轻松得多吗?我是为你好的……”

    薛瑜听懂了她的话,到现在,林妃似乎仍觉得让她嫁人是她该感恩戴德的事。

    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薛瑜只觉得讽刺,“那你做到贵妃,轻松么?你难道不知道,手心向上的日子不好过?要是你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努力,是为什么?”

    林妃脸色暗沉下去,面皮像被薛瑜的话撕了下来,血淋淋的。

    她不轻松,一直都不轻松。

    薛瑜不想和她纠缠这个话题,疲倦的大脑有些乱。

    林妃和方朔被抓到一起关起来,皇帝会不知道她的身份吗?

    皇帝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知道了,却没有瞒着她他知道的事实,也没有阻止她接触朝臣、接触林妃。所以是知道她是女子后默认,还是缺少继承人后的无可奈何?

    薛瑜本以为回京后的储位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如今站在冷寂的清秋宫,背后却一阵阵的发冷。

    仔细想想,皇帝说立储,却没有说要立谁。自古传承都重视血脉、重视男女香火,皇帝会能免俗吗?

    若她这个呼声最高的人不是皇帝如今确定的储君人选,她的返回,和史书上的藩王入京被剪除羽翼,有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薛瑜想要先下手为强。她这样的身份,对新君和现在的君主都是个威胁,要保命,只有用非常手段。

    她有兵,有支持的臣子,方朔已死,知情的方锦绣疯了,钟南嘉不会乱说话,方锦湖一定程度上是站在她这边的,除掉林妃和皇帝,她的身份就永远是秘密。

    仔细算算,弑君禅位的事,她做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可能。

    但是……

    薛瑜闭了闭眼。

    她的羽翼已成,是在皇帝放任和信任之下成长起来的,若没有皇帝的放权,她怎么也走不到现在这一步。

    皇帝提到林妃的淡漠,封宫圈禁林妃的行为,他曾经对她像父亲一样的温和笑骂,来之前的老小孩似的坚持要征战……一幕一幕在薛瑜眼前闪过。

    她不信利益面前的人心,但,她想赌一次。

    没有血脉、不是男儿……这都是她的劣势。但她才是皇帝一手教出来的继承人,糅合他的理想的储君候选,不是吗?

    薛瑜艰难吞咽了一下,将砸落身旁的佛珠扔还给林妃,转身欲走,走到门槛前,鬼使神差地回头,定定看了一眼痴痴的林妃,“你养了我十几年,一点情分也无?”

    她说不清心口的不甘和委屈难过,到底是因为皇帝,还是因为林妃,但问出了口,她只觉得轻松。

    林妃捏着佛珠,怨恨地仰头瞪着她,咬牙切齿,“你以为我没有吗?你这个怪物,从小就是个怪物!哪里像个孩子!我想培养你,想亲近你,你根本不在意,顶撞我,悖逆我……情分?是你先不把我当母亲,我只能用教训怪物的办法教训你!”

    林妃声嘶力竭,薛瑜皱了皱眉,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觉得这不过是林妃在推卸责任发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以后,你好自为之。”

    薛瑜关上了门。

    走出清秋宫,陈关等人迎了上来,看着薛瑜难看的脸色,心底直打鼓。还没说什么,就听薛瑜轻声吩咐,“让人去驿馆守着十二,生人勿进。叫醒跟回来的女兵,随我一起去宝德殿。”

    不是刚从那里过来?陈关心底疑惑,对这两项吩咐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着薛瑜透着肃杀的脸,还是点头应诺。

    薛瑜重新站在宝德殿门前,仰头看了看匾额和金色的飞檐。

    她好像又回到了为自己争取活路的那天,但这次没有人再阻拦她。

    从殿内走出的常修略欠了欠身,迎了上来,声音里掺杂着疑惑,“殿下来了。”

    薛瑜冲着殿门撩袍跪倒,“请内侍通禀,我来向陛下请罪。”

    常修眼睛扫了一圈薛瑜身后拱卫的亲卫,虽是女兵,但气势与禁军相差不远,甚至血气更浓烈些,只是因着站在薛瑜身后,才像鹰犬收起利爪,乖顺地停了下来。

    襄王向来不爱摆架子,这个样子,可不像是来请罪的。

    常修见薛瑜坚持,没有再扶,匆匆回了殿内。薛瑜跪在殿门前,来往巡视的禁军都避开了这里,明里暗里偷看着襄王,虽是卑微的跪着,但气度不凡,威仪凛然,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天潢贵胄。

    薛瑜跪着,心头的浮躁一点点平静下来。

    等到常修回来请她进殿,薛瑜已经不再为自己可能失败焦虑。

    皇帝坐在殿内屏风后,床边小几上摆了几分折子,是熟悉的回到寝居还要继续办公的架势。薛瑜进门他头都没抬,挥退了人,好像随口一提,“今日朝中提出立储,朕允了。”

    皇帝没有放出气势,坐在那里像一个普通的家翁,薛瑜垂下眼,跪了下来,“儿臣有罪,隐瞒身份欺瞒陛下。”

    “欺君之罪,你还敢来见朕?你该知道,朕可不会允你上位。”

    薛瑜仰头看向他,明明是跪着的,气势却像是与皇帝并肩平齐,“黎国献城,北境雪山初定,荆州方平,若无这些,陛下选的储君,大约也坐不稳位置。”

    “放肆!”皇帝怒喝一声,一拍桌子,“当朕不会杀你不成?”

    薛瑜低头,“陛下不会。”

    皇帝喷出一声鼻息,像是被气笑了,“哦?”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薛瑜平静极了,“若陛下无心无意,培养教导的情分也不是作伪。陛下目光长远,要的是齐国中兴,我姓薛,这就够了。”

    薛瑜俯身叩首,“陛下或许不当我是儿子,但我得记陛下的恩情,认陛下这位父亲。”

    皇帝冷斥,“你就这样对你的父亲?用你的功劳恐吓?”

    薛瑜无动于衷,没被皇帝允准自行站了起来,俯视着皇帝。

    灯火下,皇帝皱纹已显,鼻梁上的眼镜还是她亲手量的尺寸。薛瑜不由得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扶住皇帝的桌案,“陛下教了那么多,也看了那么多,未尝不能再试一次。儿会证明,儿才是对的,齐国,会在我手中兴起,统一天下。”

    “阿耶。”薛瑜轻声道,“您让赤霄留在我手中,不就是您的选择了吗?”

    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与方锦湖一样的眼瞳冷冷盯着她,像是在思考怎么杀人的冷酷杀手,薛瑜一步未退,沉默地和皇帝对视,等待他的答案。

    “……不错。”半晌,皇帝吐出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皇帝的神色柔和下来,“记住你说的话。”

    薛瑜紧绷的神经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僵在桌案前没动,就被皇帝看了一眼,骂了一句,“站起来显高?还不坐下!阿勇,出去吧。”

    铁塔似的薛勇从帷幔深处绕出来,看了薛瑜一眼,拱手向两人行礼,倒退着出门。

    薛瑜背后一层冷汗。

    她赌对了。

    皇帝并不想让她死,这是又一次考验。

    若她动了手,此刻大概已经被薛勇拿下。

    薛瑜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下,再规矩没有了。皇帝看着她乖巧的模样,额角跳了跳,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君者,无血无泪,断情绝爱,以国为先。你的心肠,着实太软了些,若朕今日立时杀了你,你又能如何?”

    薛瑜听着数落,乖乖点头,整个人充满了“虚心受教、下次还敢”的味道。薛瑜心底的疑问已经快溢出来了,见他态度缓和,放胆提问,“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皇帝嗤了一声,“你能不知道?”

    薛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确认了赤霄剑是真货,方锦湖的师父到底是谁、方朔到底从哪里请来拥有绝技的师父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原剧情里方锦湖的上位,未尝没有皇帝放水开后门的原因。

    皇帝也没明着回答他,只道,“锦湖……冷血执拗,失之阴鸷,无谓滥杀之君,必为无道之君。教了他几年拗不过来性子,能和你凑到一处,也是天意。”

    皇帝对方锦湖的性格显然相当不悦,薛瑜心口酸涩一片。她有些不敢想,原本的故事里,皇帝和方锦湖父子,是怎么走下去的,皇帝缠绵病榻,得有多无奈。

    “让他活着也就罢了。若你们没有缘分,结亲后让他假死,去建功立业就是。”皇帝提到方锦湖时,语气里与其说是舐犊之情,不如说是师徒一场的最后情分,“此后,你就是朕的女儿。若顺利,平安过下去,若不顺,朕在,就没有人能说你名不正言不顺。”

    他的目光落在薛瑜身上,仿佛被人撑腰的感觉,让薛瑜鼻子酸了一下。

    对于封建帝王来说,这样的安排,是相当开明的了。

    “不许哭。”皇帝喝了一声,“你是太子,怎能耽于情长?”

    他不提让薛瑜过继薛氏子嗣,也不逼她一定和方锦湖做真夫妻,这样的好意反而让薛瑜有些承受不住。

    薛瑜忍住落泪的冲动,“阿耶。”

    皇帝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敲了敲桌子,“叫你回去休息,怎么不听?尚衣局准备的冕服已经差不多了,册封大典定在五日后,你就打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给朕去丢脸?”

    封太子、封王的朝服,都不是几天能赶制出来的,薛瑜的王服当初都赶了许久,更金贵精致的太子服,需要多少时间她不清楚,但肯定是提前准备过的。而礼部定下的册封大典,日子都定下了,想再改就有些太大了。

    显然,朝堂上不是提出了立储,而是人选早定。

    薛瑜为自己曾生出的一点弑君念头羞愧起来,她知道,在那一瞬间,对权力的贪婪蒙蔽了她的眼睛。

    “儿有生之年,尽付大齐。”薛瑜低头承诺。

    皇帝翘了一下唇角,很快又拉平了,保持着威严严肃的态度,“去吧,你自幼聪慧,齐国,就交给你了。为朕、为大齐,守好祖宗基业。即便是装、即便是硬撑,也给朕撑下去!”

    “儿定不负所托。”

    薛瑜起身,行礼告退。她在脑中将今天前后的遭遇过了一遍,钟大当初受审时的不满和绝望呐喊划过脑海,她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钟家为什么一定要薛璟下台?为什么觉得薛璟不能做皇帝?为什么皇帝对女子为帝、对女子为官的态度相对历史上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宽容了不止一点?

    薛瑜听到了自己心脏的狂跳声,回过头,定定看着灯火中的皇帝,“大兄……也与我一般?”她说不清是在为被皇帝的肯定激动,还是在为猜到了故事背后更深的秘闻惊愕,遥远的那个影子,留下的是深深的遗憾。

    皇帝静静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摆了摆手。

    他看着薛瑜离开的背影,目光说不出的温和。少女肩膀单薄却有力,身姿挺拔,满身风华。

    像在看着她,也像在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不怕死,也不怕被夺权,只担心自己的继承人毁掉齐国,自己继承人是只被世家左右的傀儡。

    好在他等到了一个未来。

    339.  册为太子   授以册宝,立为太子,正位东……

    回京第一天经历的冲击太大, 种种事情堆在一起,身体本就是赶路强弩之末,薛瑜第二天昏昏沉沉差点没爬起来, 还是秦思带了药过来, 流珠灌下了药,才恍恍惚惚转醒, 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住,只觉得难受。

    流珠在路上熬得瘦了不止一点, 伏在床边看薛瑜清醒过来,欢喜地笑了一声,按着要起来的薛瑜重新躺下,“殿下再歇会,今日是休沐日, 只有几位公卿进宫来议事。陛下让人来传了话,您不必过去。”

    薛瑜看着她, 还有些回不过神。昨天的经历像过山车一样, 直到梦里都没能安生。一直记不清是什么的梦境像揭开了一点面纱, 隐隐约约留下了一点印象。

    薛瑜握住流珠的手,“我梦到你老了。”她记得梦里的流珠,起码比现在老了十岁,眼角的细纹扑了粉都遮不住,身上穿的也是更稳重些的颜色。

    流珠板起脸, 佯怒道, “殿下有了新人,就嫌弃我不复好颜色了?”

    薛瑜晃了晃脑袋,彻底清醒过来,举起双手投降, “我胡说的、胡说的。梦都是反的,流珠什么时候都是二八少女!”

    她隐约记得梦里除了看到流珠还看到了别的人,但醒过来后,越是深想,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努力了一下也就放弃了。

    流珠被逗得笑出了声,嗔道,“殿下还是多注意身子,拖垮了就不好了。再歇会,我去叫粥来。”

    “好。”薛瑜不错眼地看着她走出去,靠在床头按了按额角,扬声唤道,“陈关?”

    “殿下?”

    陈关从门口探头进来,“您吩咐。”

    薛瑜慢吞吞道,“昨天的布置都撤回来,把带回来的军功册子和引荐信交给李娘子,陪她去一趟兵部。顺便,去京兆府找找,东市天工坊的契书,落在谁名下。”

    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陈关点头应下。

    薛瑜今天不必上朝,也的确累了,倦怠地在床上赖了一会,披上外袍起身,拉开窗,窗外一片浓绿,远方青山从云雾中显露身形,日光艳艳,正是盛夏好时节。

    中午是尚衣局的女官们带着衣裳上门来量体试衣,薛瑜随口问了一句准备时间,女官们有些讶异地看她,“殿下不知道?”

    “去年您刚封王,我们的织机就准备起来啦!”

    这句话,直到薛瑜听着陈关带回来的天工坊查不到地契备案的消息,仍萦绕在她耳边。

    在京兆府都找不到记录,能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在安阳城中,除了皇室势力,不做第二人想。

    难怪她在宫中看到过当时还是拍卖品的风扇,难怪天工坊多年不倒。

    薛瑜低声笑了笑,“不必再查了。”

    薛瑜傍晚休息好后,又去见了皇帝,将黎十二皇子的事说了出来。就算没有这一茬,皇帝也要出兵,只是如今去蹚浑水变得更顺理成章了起来。

    等十二带来的玉玺被检查过,回京第三天,薛瑜正式上朝。

    朝中众臣传来的眼神神色各异,薛瑜只当没看见。刚回来那天情报收集不够顺畅,前朝都定了人选,她却没收到风声,被看两眼又能如何?

    其中以礼部的目光最为热烈,甚至带着一股解脱感:

    他们心里最清楚不过了,虽然看起来几天内册立太子有些仓促,但实际上准备时间是以年计算的,只是一直在等待皇帝下决定,如今不过是尘埃落定。

    常朝议事主要围绕的是最近的调兵和堤坝修筑的事,狄罗人是肯定要打的,但眼看着秋季农忙逼进,调兵得仔细衡量时间,修了一半的工程也得考虑好进度。

    薛瑜听了一耳朵,对把协调时间问题抛给自己的大臣一笑,好整以暇地道,“东荆立育幼园,运用机械,民妇走出家门,去岁至今年来,修渠二十九处,桥梁三处。私以为,旁处也可这般运作。”

    皇帝瞥她一眼,“老三来处理,调几个人过去。堤坝修了大半年还不见好,你们难道是从挖河开始修的吗?”

    前一句还是指挥薛瑜,后面就又开始骂朝臣了。被数落的臣子低了低头,之前襄王还是皇子时,得了皇帝青眼就被护着,如今定下了册封的日子,成了太子,皇帝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明晃晃地偏袒。但这是未来君主,不是他们的同僚,皇帝偏袒太子不叫偏袒,叫天家表率。

    说了一会调军的事,皇帝干咳一声,“好了,别让人等急了。”

    典仪官长声唱喏,“传黎十二皇子入宫觐见——”

    十二个头小小,发育不良式的瘦弱,撑着他出宫时卷出来的皇子袍服,小脸绷得紧紧的,倒有几分气势,他一丝不苟地捧着木匣走入含光殿,入内叩首,双手将木匣举过头顶。

    “愿奉大齐为君……”

    皇帝点了头,当场允诺出兵,“朕封你为安宁王,如何?”

    十二叩首,稚嫩的声线格外郑重,“谢陛下。”

    握在官方手中的宣传喉舌机器,轰然运转起来,几乎是纳降的当天下午,安阳城的大街小巷就传遍了印发的特别版《大齐要闻》上的内容。

    “听说了吗?狄罗人又南下了,黎国都被打到京城了,来求我们帮忙……”

    “狄罗人背信弃义,我们的榷场就这么毁了,气人!”

    “那都是喂不熟的狼,支持北伐!”

    檄文和救国书通传天下,闭门读书的国子监也放了假,专门组织起来演说,京城处处都能听到热血青年们慷慨激昂的声音。

    宫中却相对安静些,实话说,挂了个名头和没挂之前,对刚离开京城不到两个月的薛瑜来说,其实感受不到太大差别。

    皇帝本就分了权给她,如今只是更大包大揽,提前适应一下皇帝离京后的监国任务,累和不累差别很大,累和很累差别就没那么大了。

    薛玥放了假回来,凑在薛瑜身边打转,只要书房一空,就啪嗒啪嗒跑过来献殷勤,不是倒水就是给薛瑜按摩。享受是挺享受的,但被小姑娘这么讨好,薛瑜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味。

    明日就是册封大典,薛瑜把忙着送文书出去的薛玥拦住,拎到自己面前站好,“想要什么书?想要什么簪子?想让我去找你们夫子,给你多放几天假?”

    眼看薛玥一直摇头,薛瑜沉下声音,“不会是……犯了错?”

    “阿兄,你怎么这么想我!”

    薛玥嘟嘴,抱住薛瑜伸过来捏脸的手臂,小小叹了口气,“阿兄要搬去东宫啦,我有点怕。”

    薛瑜不解,“怕什么?”

    他们又没住在一起,薛玥也不是非要人哄睡觉的粘人小宝宝,这有什么好怕的?

    薛玥往宝德殿的方向努努嘴,“阿兄是太子了,我怕阿兄变得和陛下一样严厉。”

    “不会的。”

    薛瑜摸了摸她的头,皇帝说的“无血无泪,断情绝爱”她记得很清楚,但就连皇帝自己,不也一样心底留着一片柔软的地方吗?

    “不会的。”薛瑜重复了一遍。

    太常卿亲自主持了前面的祭告天地宗庙的部分,薛瑜这几天忙的不仅是国事,还有之后太子属官的安排,到底还是年轻,赶路的疲倦休息了几天就恢复得差不多,许袤跟在后面紧赶慢赶在仪式前抵达了京城,清矍的身形都像是更瘦了些。

    薛瑜出城接他,眼看人从马车上下来的状态,就连忙又把人扶回去了,“许师还是再歇会,明日还有大事。”

    她心里补充了一句,不仅明天,之后的每天都得忙起来了。

    皇帝给她配齐了太傅和少傅,韩尚书令领了太傅职,但只是规劝教育之责,真正管事的还得是少傅来。

    加上国事太多,薛瑜琢磨着在政事堂重臣议事基础上把内阁组建起来,许袤作为中青年一代,更是其中的中坚力量。

    嗯……师父嘛,能者多劳。

    许袤对于自家主君的一步一脚印走到现在,还算满意,志得意满地考虑着什么时候从梁州接妻儿过来,却莫名感觉背后一阵凉意。

    安顿了许袤歇下,北境回来的八百里加急信使,喊着大胜冲入城中,让各处还热烈宣讲着的声音一停,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这些天来,来往的各路信使在安阳城中已经不是新鲜事,薛瑜从神色复杂的兵部侍郎手中接下军报,扫了一眼。

    “北部大捷,查干雪山已复,荆北民兵主攻……”

    军报上写得官方,但实际上究竟指的是哪里,实在太清楚不过了。薛瑜露出浅浅的笑意,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军报后半部分是和玄刀寨打了配合的陆恪提议的“招安”,表示荆州在卧榻之侧,这些义士有心杀敌无处报国,着实可怜,不如纳入齐国。

    这是陆恪看不过去,来要身份了。

    薛瑜本就计划着借这次机会,合并西北给方锦湖和他带着的第三卫一个正式出头归附的机会,没想到话头会是陆恪专门送过来的。

    玄刀寨的威名,着实不小,作为民间组织能和官方力量媲美,已经十分惹眼。兵部只有几位重臣知道方锦湖来历,面对所谓的招安,几乎没有受到阻碍,全票通过安排了起来。

    “但是此人率兵盘踞荆北已久,又是被黎国逼走,鸿胪寺和兵部派人过去,未必能有好结果,不如请殿下派之前在东荆与荆州接触过的人手出马,既有此前施恩,也有邻里之情,想必是手到擒来。”

    薛瑜看了一眼递梯子的兵部侍郎,笑了笑,接纳了这个建议。

    招安的安排没有花太多时间,时间转眼就到了六月二十。

    安阳城还笼罩在夜色中时,各个家中有官员的宅院就醒来了。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在大兴殿内站好,仪仗如云,天边泛起了微微的白,还没到日出时候,连城中的钟楼都静悄悄的,薛瑜一身绛纱袍服,通天冠高束,冕服上绣日月星辰、九章纹,背后星辰光芒璀璨,让人几欲无法直视。

    站在前方的韩尚书令用余光看着太子阔步进入殿内,竟不知是袍服的烈烈光芒更盛,还是薛瑜携大胜之威而来的气势更强。

    人才如云,将领归心,王者之相。

    皇帝在太阳出来、京城中钟楼敲响的那刻抵达了大兴殿,穿着正式的十二章纹冕服,两肩日月辉光煌煌,他大步走上高位,面南而坐,下方群臣济济一堂,薛瑜率太子属官侍立一旁,身后第一人就是许袤。

    韩尚书令握着圣旨,站在皇帝之下,面朝南方,声音低沉,“襄王瑜,为皇三子,仁孝忠肃,敏德睿哲。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宜立瑜为皇太子。谨告天地、社稷、宗庙,授以册宝,立为太子,正位东宫。”

    他略有些中气不足,但这个重大的时候,整个大殿里只有呼吸声,没有人会来挑他的刺。薛瑜上前一步,行礼拜谢,诏书被韩尚书令双手交到她手中,韩尚书令撩起眼皮,沉沉看她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薛瑜在他的注视下,感觉自己拿的不是诏书,而是一份未来长久的重担。

    许袤从薛瑜手中接过诏书收好,韩尚书令继续按照礼数授玺和绶带,薛瑜再次行礼。

    三跪九叩的大礼,每一步都格外沉重,薛瑜向皇帝叩首,接受这沉重的未来。

    皇帝威严端肃的声音从上首落下,“……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尔身为善,国家以安;尔身为恶,天下以殆。兢兢业业,无怠无荒,克念尔祖宗,以宁我宗社,可不慎欤!”

    他再次劝告勉励了一遍薛瑜,先一步完成了礼节,乘辇回宫。

    大兴殿内,再次行礼的人换成了百官,他们俯身下拜,口中庆贺,殿内还站着的人只剩下了薛瑜一人。

    薛瑜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吸了口气,“众卿请起。”

    340.  出征(二更)   这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

    东宫多年无人入住, 但并不破败。究其根本原因,还是频频修缮,附近的居所都交给了在外城忙碌或者加班时的臣子们居住, 只在前些日子重新布置了一番。

    搬到东宫, 薛瑜第一个感受到的并不是地位的变化、享受程度的变化,而是呈几何倍数上涨的政务数量。

    这里距离政事堂近了不少, 有时候时间太晚或者来得太急,议事就直接在东宫中完成了。薛瑜搬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确立内阁, 将临时的就事论事开会变成常态化聚集,韩尚书令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频繁开会,但在磨合了几天后,也挺乐意和年轻人多交流一二。

    皇帝离京的日子定在六月二十五,薛瑜带人送他出城, 往常见到的华盖仪仗并没有搬出来,整支队伍寒光闪闪, 透着一层肃杀之气, 背后旗手持着旌旗, 在风中烈烈招展。

    皇帝骑在马上,身姿挺拔雄壮,被阳光一照模糊了面容,乍看根本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说是三十岁的壮年也有人信。

    最好的玉钢铸成盔甲, 手中长戟锋利得像要刺破云层, 背背长弓,意气风发。

    跟在他身后的将领一半是中年人,一半是年轻人,个顶个的威武, 骑着的高头大马有些年纪还小,显得稚嫩极了。隆山马场自从有了足够的马草和保温手段,存活下来的骏马数量激增,他们骑的马,也都来自于这里。

    军医队伍跟在后面,其中三分之一是太医署新培训出来的人手,年轻人朝气蓬勃,攥着缰绳的手放在胸口,心几乎要跳出腔子。

    再后面的是辎重队伍,绝大多数军械还蒙着油布没有彻底组装起来,但光是组装起来的几个新式吊车和投石车、重弩,就足够抢眼,铁木巨石,这是属于战争机器的魅力。

    明晃晃摆出来的军队、战马和军械,都是齐国积攒下来的底气。

    京城中堪称万人空巷,跑出来看帝王带兵出征,被禁军拦在路边,也一个个伸长脖子在看热闹。有心上人在军中的少女,追赶了几步远远投来花朵,期盼着出征的将士们早日归来。

    倒是有僧人和道士出来念经的,但安阳城信奉这些的人太少,皇帝又是出了名的不喜这些,他们做完祈祷,一个个挽起袖子表示“今日义诊”、“今日施粥”来为远征将士祈福。

    安阳城中气氛热烈又盛大,有年纪略长些的,忍不住擦了擦眼角,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上一次皇帝御驾亲征时的模样。

    那时止戈城大败,先太子身死,追随先太子出巡的士族子弟和军勋子弟们,葬身沙场的不计其数,京城处处挂起了白布,哭声整天。出征的皇帝带着哀意,前去报仇、前去保护家园。

    但这次他们出征,是去救援、是去帮忙、是去将狄罗人彻底驱逐出中原。

    这让人怎么能不喜,怎么能不振奋?

    骑着白马的年轻太子跟在皇帝身后,虽不如皇帝威武雄壮,但也是少年挺拔如竹,锐气凛然,他们并肩而行,像是一个时代的传承。

    过去的襄王、如今的太子,可以说是在京城人眼皮子底下飞速成长起来的,天然就带着一股亲切感,她变得越来越好,京城也随之越来越好,私下里流传着的所谓“气运”之说,十分有市场。

    没能亲眼看到册立太子和之后太子祭告太庙场景,是看着薛瑜搞出来清颜阁、又被册立襄王后的一大遗憾,但上位后火速公布的京城人大礼包、供暖等基础建设和京郊工厂等等建设计划,都足够京城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薛瑜穿着正式的朝服一直送到城外,看着高坐马上的皇帝,拱手拜下,“愿陛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愿陛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跟在旁边的朝臣们紧跟着重复,声浪传出很远。

    皇帝回头看了看薛瑜,又看了看多年没有亲眼看过的安阳城门。

    安阳城早已不复他记忆里的灰扑扑,新砌的城楼、城楼里隐隐可见的寒光兵器、新刷的城墙、新挖的护城河和城中的宽阔大路,皆透着勃勃生机。

    “师父,你们一定要把狄罗人打得屁滚尿流回老家啊!”

    人群中一个喊声越过声浪窜了出来,薛瑜眼皮一跳,瞬间听出了这有些破音的声音是薛玥这个皮孩子。

    国子监内随行的新一辈将领,这次捞到了出征的机会,在家养老的已经上不了战场的老将军们有一个算一个被自家小辈挖出来去国子监上课,自己跑得飞快。

    坐在马上的李娘子没忍住笑了出来,她身边带着的一部分女兵也闷声笑了。

    被搀着走出城外的李父,遥遥望着骑在马上的女儿,向来都是骂人的嘴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好啊,真好。”

    有了军功记载,李家的爵位几乎没被怎么限制,就迅速通过了,李家打秋风、说风凉话的远房亲戚们再也不敢阴阳怪气,反倒得笑脸相迎,求着这位新上位的将军通融一下,安排安排亲戚。

    当然,结果自然是一个都没被选入营中。

    跟随皇帝离开的大军里,不管是医者还是将领、匠人还是兵卒里,都零零星星出现了女子的影子,虽然数量不多,他们也尽可能地把自己往男子的模样打扮,力求不要太过扎眼,但放到出来看热闹的京城人眼中,这就是足够大的变化了。

    隐隐约约的,夏日的暖风刮来几句议论声。

    “看见没有?你这死丫头,拿不住针线,也得好好学个本事知道不?”

    “诶哟,阿娘!”

    薛瑜目送着皇帝远去,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藏在人群里送师父和师长们离开的薛玥,眼看着兄长拢着袍袖带着送别的群臣折返,小心脏直打颤,看着人走过自己藏着的角落,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没松完,就听到一声含着笑意的声音,“公主,殿下请您过去。”

    薛玥回头,对上一张娃娃脸,再看到旁边自己的小伙伴们被拎着衣领子让开了位置,脸皱成了苦瓜,“好哦。”

    她刚走一步忽然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再一看,有两个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了人群边缘,不由得怒从心头起,“陈关,去把余七给我抓回来!”

    说好的一起呐喊同甘共苦,一个也不能少。

    “阿兄,我错了……”

    薛瑜看着被拎回来的十几个还没长开的小朋友,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奏折,“你错哪了?”

    学会了迅速认错的薛玥卡住一下。

    是啊,她错哪了?

    今天国子监专门放了假允许他们出来,她和小伙伴们也做完了作业,更是没有冲到前面去添乱……

    薛玥试探着回答:“我……不该大喊大叫?不够端庄淑女?”

    薛瑜敲了她脑门一下,“你虽然是公主,但要你端庄淑女做表率的话,就不会放你去踢球了。没什么,就是看到你在那里,又没带仆从,怕你挤出来出事。下次要喊,记得聚集你的同窗一起喊,稀稀拉拉像什么样子,一点也不团结。”

    薛玥反应过来,薛瑜让人来抓他们,压根不是要责怪。她松了口气,委屈地凑上来要兄长揉脑袋,“阿兄板着脸,吓到我了!”

    薛瑜摸了摸她根本没用力打的脑袋,似笑非笑地转向其他被拎来东宫后,看着薛玥撒娇,要么目瞪口呆,要么紧张得像个鹌鹑的小朋友。

    “对了,这是余七吧?长高了不少,看上去是习武的好苗子,陈关,去好好教教。”

    薛玥脸色爆红,这才想起来她不是一个人被叫过来,她忙不迭起身,撑起严肃表情整了整裙子,开始告状,“不用练了,跑得那么快,习武做什么啊?”她对小伙伴没有义气的行为十分愤愤不平。

    长得高高瘦瘦的少年余七欲哭无泪,“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草民只是想去买个冰碗……”

    薛瑜不打算听他解释,扫了一眼陈关,“跑得快,就训练加倍。”

    “是。”

    薛玥平静快乐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天,就又得回到国子监中经历各科水深火热的学习,但只要想想她回去看到的兄长案前的奏折、兄长闲暇时的读物和训练,她就觉得自己再没有理由偷懒了。

    想帮忙的兄长都这么努力,她得再努力一点,才能不拖后腿帮上忙!

    奋斗精神勃发的薛玥投身于学习的海洋,薛瑜组建内阁选拔新人,在朝中临时给许多人添了双份工作。

    换了个顶头上司,齐国朝臣们的感觉最为分明。起初还觉得太子年少,观政参政时间不长,猛地接手这么大一个摊子,会不会手忙脚乱或者出现问题。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薛瑜没出现问题,出现问题的是他们。

    和更独断些的皇帝不同,薛瑜乐于听取意见,也乐于与人讨论,让一些老资格的臣子在心中默默点头,感觉到了被未来主君尊重的味道。但过了几天后,被忽悠的朝臣回过味来,猛地发现最后的处理办法和选择的手段,都是太子最初提的“不成熟的小建议”,他们做的每一次争论,都有着薛瑜的思路痕迹。

    她温和,但并不是毫无主见,她年轻,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有些地方或许不熟,但作为当权者,了解的程度已经足够。更惊人的是,她就像一块海绵,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新的意见、新的知识,举一反三和深入思考的能力出众,冷静至极的分析判断也令人惊叹。

    太子可还没有及冠啊……

    有人心中不由得感叹:他们到底是老了,这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经历过年初和薛瑜议事的各部主官,对着仿佛世界观受到巨大冲击的下属们呵呵一笑,好似不经意般提醒了他们,年初和去年年初的一些奏折批文的来历。

    襄王哪里是刚刚接触全盘政务?真当皇帝之前都是在放养吗?你们去年夸过的皇帝不输年轻时候的英明决断,其实是另一个人的锐意进取啊!

    嗐,他们抱着秘密不能说,可是憋坏了!

    在东荆经历过实验的一体化政务处理和拆分目标细化为政绩等等手段,被运用到了中央核心之上,有薛瑜带头示范,年轻人精力旺盛、需要的处理事务节奏飞快,整个中央六部都被迫加快了节奏,对于这样的制度变化,不仅没有反感,反而感激涕零。

    ——这样不仅方便了来办事的其他人,重要的是方便了他们啊!

    目前为止,齐国在战火燃起后受到的主要冲击,只呈现在了劳动力调动和粮食调拨等方面。由于战事来临,各地县学中武科的增加顺利成章地通过了,而另一方面,虽然还没有到秋收的双抢农忙时候,但入伍后农耕等基础产业缺少的劳动力,迫切的需要新生力量补足。

    机械和女性,就是被迫切需求的新力量。

    这次再提铺开育幼园给家中妇人减负,鼓励妇人工作的事,受到的阻力就小得多了。

    之前皇帝只是分权,现在都交到薛瑜手上,又有东方和北方几处用兵的调动,加上忙着把东荆试验场试验出成果的一些事铺开,一国上下的事着实太多,也难怪后世有皇帝会被逼成工作狂。

    薛瑜在京中忙碌,皇帝带着王师一路风驰电掣般赶往东北方,从东荆离开,借道荆州,前往黎国。

    东荆外的难民排查营地已经蔓延到了未晞桥旁,挤挤挨挨的,靠着军队维持秩序,倒不显得混乱肮脏,每天能接到的城内工作也勉强能养活人活下来,但看着东荆城墙,羡慕的目光还是比比皆是。

    平川城被围一月,提前分兵出去支援的队伍还在路上,扛着狄罗南下的战线左支右绌,抵挡得相当艰难。撕开口子不断突进的草原骑兵,将黎国腹地搅得乱七八糟,除了平川城外,腹地被拿下又抢回来的城池不在少数。

    黎国已经没有嘲笑齐国偏僻蛮荒的人了,战火燃起,各地强征兵卒和税款的事情愈演愈烈,被弹压下去的土匪也冒出了头,宁愿占山也不愿被拉去当炮灰。要真是点兵北上抗狄也就罢了,不是没有热血汉子,但权力中心刚被封锁一个月,黎国就军阀四起,也有自称黎皇之子,在偏南方另立朝堂的队伍。

    如今的征兵,有为了抢地盘抢生存可能的,也有抢人的,但在自发组织的民兵队伍因着离乡法令被瓜分、民兵队伍被狄罗人屠杀后,想要名声的人喊得响亮,向北送死的寥寥无几。

    甚至还有一种心思大行其道:

    狄罗人想抢,就给他们北方好了,南边又不是不能活!

    皇帝在少年时来过东荆城,但如今的东荆城,就像他已经认不太出的安阳城,已然大变了模样,像旭日东升,饶是被战火影响,街上的平民和各处的工坊,仍是运转良好,并没有被狄罗人南下的消息吓到无法正常生活。

    薛瑜选的新任东荆太守,的确有两把刷子,将内政处理得稳稳当当。

    皇帝没有在东荆多停,修整一日确定了分兵安排后,他率先骑马走过未晞桥,顺着绿意盎然的荆州土地望去,隐约可见远方的黑烟。

    “出发!”皇帝抽刀,直指东方。

    信州关已经封闭多日,南逃的难民和溃兵的咒骂声声犹在耳,齐国出兵援手的消息在全面开动的宣传机器下,顺利传到了黎国,对于近在咫尺的希望,还是有人愿意跳起来够一够的。

    信州关许将军脸色铁青,甩开被黎四皇子派来分权的副将军,对养子和谋臣的劝说声,一个个瞪了过去。

    “齐国好?他们也是来抢肉吃的,你们看不明白吗?”

    “我不敢北伐抗狄?来来来,你们去啊!去啊!你们的命还不是我保下来的!”

    甩开试图劝他开城让齐国借道的众人,许将军独自回了住处,只剩他一人时,痛苦地抱住脑袋,“怎么办、怎么办……”

    他当然也想在乱世趁势而起,但现在不是造英雄的时候,分明是送命!

    信州关离齐国东荆太近,襄王名声又太好,荆州平稳,荆州人和齐国人联手出兵相助的消息每天都能钻到他耳朵里。

    许将军心烦意乱,刚想出去宣布“今天就点兵向北送物资”,一推门,忽地发现,大门打不开了。

    他脸色大变,“来人!来人!”

    儿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耶,您老了,太顽固了。您放心,只要您不破坏这次的见面,很快就能出去了!”

    许将军如坠冰窟。

    他一辈子筹划富贵人生,筹划着让自己的地位更高、自己的孩子未来更好,却没想到,最后会被他的孩子视为累赘,困在这里。

    “你们疯了?!楚国也不是好东西啊!”

    许将军声嘶力竭地大吼,向来愿意与邻近的楚国士族接触的他,第一次清晰喊破了楚国伪君子的真面目。

    但没有人听他的了,整个将军府喜气洋洋,在曾经与楚国打过交道的许小将军带领下,准备起了投靠新主的见面聚会。

    信州关靠南,距离东荆很近,但相对向北救援的目标来说,从信州关切入黎国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薛泰从少年时就带兵出征过,自然清楚这处的劣势。

    原定的路线是分兵两路,一路向北一路从中出发,形成包抄之势,但计划不如变化,刚向北疾驰一百里,探马来报:

    “陛下,信州关暴动,杀了楚国使者,前来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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