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  受降(三合一)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不仅是献城, 更重要的是来请求齐国军队帮忙驱逐不知何时绕开了北部战线,一路烧杀抢掠打到信州关外不远的狄罗人。

    信州关是堡垒,信州关内迁来的百姓绝大多数家都不在城内。许将军无师自通的坚壁清野策略, 虽然看上去保全了全城的人不受外面乱兵和可能到来的狄罗人抢掠影响, 但到底不是所有人都迁了进来,迁入城中的百姓收拾的东西到底也不是他们拥有的全部。

    面对战火烧到自家, 想想快到收获季节的耕田,谁心里都是滴着血一样的疼。

    他们有人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陈旧军服, 早先许将军把人迁入城中,为的既是保存实力,也是稳固自己城池的力量。只要是到了年纪的儿郎,都一人发了一套衣裳,在巡城轮值时领上兵器扛在身上, 就是招到的新兵了。

    但比起不断传来他们耳中的黎国国内状态,信州关的征兵手段都还算温和了。普通百姓不知道十室九空这个词, 但也看得到空掉的处处民居, 家中的男人从还不到车轮高的小豆丁, 到老得快走不动的白发老人,不是逃跑了,就是被天知道是哪一派的人征兵拉走了。

    信州关里的兵卒没有信心战胜狄罗人,求援就成了唯一选项。

    “陛下乃天子,受降自当陛下亲去才是。”

    早先被调去了东南的伍明这次一起被带了出来, 原本安排的出击是他带兵从中出发, 皇帝率先上前线,前面的劝说全部没能派上用场,这下总算是找到了合情合理地劝皇帝别冲在第一线的理由。

    “正是,陛下在此, 何人堪替陛下前去?”

    “陛下收复黎土,名正言顺!”

    随驾的几个朝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异口同声。

    要是太子在,皇帝派薛瑜去受降还正常,换成旁人,怎么都得算僭越。

    再往前五十里就是最佳的分兵处,皇帝脸色不善地看了他们几眼,没想到反驳理由,一甩马鞭,调转马头向南,哼了一声,“楚国使者入关,怎么无人来报?”

    探子随驾在旁,快速汇报其他的事。

    楚国调军的痕迹在十天前就送到了,但具体人数不明。齐国不长于水战,从荆南渡江前往楚国两线作战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因此,只安排了人留守防备。火器在手,防守还是做得到的。

    但与楚国接壤的不止有荆州,信州也同样接壤。一直在巡视着荆信边境的第一卫,在背后援军到达后减轻了不少压力,信州关传出来的消息正是城中丢给外面堵门的兵卒们的。

    昨夜楚国使臣自小路进城,带兵千人前来接收城池。信州已经许久没有好事发生,将军府的张灯结彩的接风宴就引起了城中百姓和驻军的注意。

    当原本的将军府主人狼狈的呼唤驻军里他最讨厌的转不过弯的养子帮忙,满身血腥杀人出逃,却被追上来的队伍杀死在将军府门前,整个信州就陷入了暴动。

    许将军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守了信州关这么多年。

    楚国拿了城池,会北上抗狄吗?

    黎楚相邻,楚国拿了城池,会让他们继续做自由民、会让他们继续拥有土地吗?

    这些问题,在将军养子率人为父亲报仇,从府中翻出来了许子与楚国使者的盟约后,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许子用信州关,交换他们一家可以南下,拥有一个小贵族身份的机会,满纸盟约,没有提狄罗人、提百姓一个字。

    既然国家守不住,既然都要寻找新主,比起楚国,他们更相信齐国。

    ——起码齐国出兵是实实在在的!收留他们、帮助他们也是实实在在的!

    背后的这些声音,并没有传入皇帝耳中。临时改变的兵马安排,让他与伍明交换了位置,考虑到有狄罗人南下突入到了信州关,从中间切入黎国的兵马前进速度进一步加快了。

    信州关已经封闭许久,迎接齐国王师的百姓,以许将军养子为首,步行出城,将兵符举过头顶,跪请皇帝接收。

    两侧和被拦在城中的百姓,或提着肉菜,或举着水瓢,眼巴巴地看着对面来人,蜂拥着想要军卒们收下他们的好意。

    跟在皇帝身边的朝臣,不自觉脑中浮现了一句话: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自古以来,人们对正统的追求就十分强烈,皇帝出兵踏足外国土地,能被这样热烈欢迎,青史上当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这个念头刚浮出来,就听许小将军傻乎乎地询问道,“陛下,襄王殿下不曾来吗?”

    信州关听说的襄王事迹,不要太多。此前的龙江堤,后来的亲卫巡城,中间还有各种帮助交易和帮助农耕的故事,荆州和信州暗地里的交流很多,流传出的大多都是襄王又在东荆做了什么好事,齐国又有了什么新的东西、多么好的变化。

    不夸张的说,抱着希望的信州关百姓,对齐国的信任,大半来自襄王。

    但就算没见过襄王,许小将军也知道襄王是个少年人,在迎接到的军队核心中,明显没看到少年人,年轻些的大多都是边缘将领的模样。

    听到这个问题,跟出来的朝臣心里咯噔一声,对面将军府幸存的谋臣心里也咯噔一声。但再拦已经晚了,只能看着自家直肠子主将即将面临齐皇的不悦。

    谋臣眼看着皇帝的脸色更紧绷了几分,心知“只知襄王而不知齐王”这种事,放到谁身上都受不了,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打一个圆场,就看皇帝上下打量了一下许小将军。

    “许卿说错了,那是我大齐的太子。”

    仔细听,认真的声音里似乎还有几分骄傲。

    谋臣愣住了,料想中的心情复杂、父子矛盾一个都没出现!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接手信州关的大局。皇帝没有下马,只点了□□后被推举为新将军的养子许小将军随行,边走边汇报外面的局势,一路直奔东城门。

    几万的军队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如钢铁洪流般涌入信州关,马蹄和车辆震得地面嗡嗡作响,震动传出很远,兵卒们严肃的神色,让忐忑的信州关百姓心里更慌张了几分。

    他们迎来的是希望,还是灾难?

    兵马入城,却一步未停,皇帝统帅的军队里军纪要求极高,就算有坏苗子,也不会在皇帝在的时候胡闹撩拨虎须。是以,秋毫无犯的军卒们给惊慌恐惧的百姓留下了深刻印象。

    皇帝骑马在紧闭的东城门下停下,看了一眼许小将军,“怎么不开城门?”

    许小将军一时愕然,没说出口的请皇帝移驾将军府暂住的话被咽了回去,他眼睛发亮,“这就开!”

    齐国人真的是来救人的。

    皇帝安排了一人为信州关守将,接手和巩固如今的关卡状态,调动人手准备增援北部,他率主力出了城门,全盘接手信州关探子,直奔信州关探到的狄罗人入境位置。

    在爆炸声和喊杀声中,狄罗人大败,枭首悬于城门之上。

    突入的狄罗人为齐国的帮助名声添砖加瓦,固守不出的军阀城池,也在爆炸中被铁骑征服。皇帝带人长驱直入,从信州关入城,绕了个圈,直奔糜烂的北部战局。

    他国军队进入本国城池,百姓本该感到恐惧,但走到哪里都只杀狄罗人或者顽抗的军阀的齐国军队,在黎国百姓眼中,并没有披上兵祸的外衣,反而相处得相当好。

    秋毫无犯的军队军纪好,又是解救百姓离开军阀压制和狄罗人攻伐的恩人,被齐人治理的感觉并不糟糕,迅速回归秩序的黎国南部城池,从痛苦混乱的生活里,生出了对好日子的期待。都是汉人,黎人、齐人,统治者是谁,对底层百姓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信州关不是最后一个被献城的城池。

    饶是在发觉这个势头后,占城自立的将军们反复宣传齐国不过是来抢地方、抢人口的恶徒,百姓仍是不怕齐国军队,反而迎接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带来和平。

    在皇帝带兵势如破竹地横扫黎国时,守着大本营的薛瑜,也迎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和平。

    北境征服了查干雪山的“荆州民兵”,同意了招降。

    如当时递人情拍马屁的兵部侍郎所说,招安的对象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戏瘾,硬是大模大样地表示,是知道这是襄王的意思才肯带着占领的地盘和人手归顺,以此答谢襄王曾经的庇佑。

    玄刀寨其他人是不是这样想,薛瑜不确定,但方锦湖能这样厚着脸皮狂夸一通,着实让她叹为观止。

    方锦湖接受了她的建议,以“钟无”的名字接受招降,自称是流落在外的钟家二房之人,交接了北部的战局安排,带兵入京受封。

    他是赶不上去黎国了,但身份过了明路后,追击草原人和南征的事,还来得及。

    入京当天是个好天气,皇帝才走不久,正是中伏盛夏,热得人根本坐不住,之前搞出来充盈国库的冰碗卖得相当不错,连薛瑜吃饭都要多进半碗冰块。

    但热归热,仪式还得走。

    京城刚经历过出征的热闹,再看外来归附的将军入京,兵卒匪气十足,像一群狼,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背背长刀,长发束起,一身精致威风的盔甲半点不输京中将领。

    比漂亮的盔甲更耀眼的,是年轻将军的容貌。在阴影下过于棱角的面庞和麦色皮肤,充分显示着他的男儿身,但也无法掩盖他的过人俊秀。让看到的男儿,恨不得去问问他家里有没有姐妹,让看到的小娘子,脸上飞红,恨不得现在就请媒人提亲。

    年轻、英武、战功赫赫,谁看了不心动?听说还有着已经败落的钟家血脉,算得上曾经的贵族呢!

    但与青年的耀眼容貌不同,他的气势堪称冷酷无情,目不斜视地高坐马上,一步也没有为四周的惊呼声停留,似有尸山血海般的杀气,让水入油锅一样的朱雀大街安静了一瞬。

    方锦湖的身份还不到薛瑜带人出去迎接的程度,提前送来了朝服和盔甲的兵部侍郎在旁边忍住擦汗的冲动,客客气气地往前一抬手,“钟义士请。”

    宫门下马,方锦湖仰头看着面前的城池,巍峨壮观。他习武后耳聪目明,背后的窃窃声即便离得很远,仍然不断扑入他耳中,都是在惊叹和感慨他和他带领的兵卒们。

    两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以男儿身再次站在这里,会是这样万众瞩目、光明正大的方式。

    还有一个人在里面等他。

    在这里穿久了裙子,换上盔甲和朝服,站在皇城门前,反倒生出些怪异的不适。

    方锦湖的失神只持续了一瞬,就被迎接的兵部侍郎打破,“今日大朝,太子殿下和众位公卿都在殿内,请吧。”

    含光殿内,龙椅被空了出来,薛瑜在旁边加了一把椅子,却也是万人之上,坐在上方俯视着整个朝堂,将所有的臣子动向和神色尽收眼底。

    大殿的门是开着的,通传过后,殿中群臣起码有一半都下意识偏过头,试图看看这位年轻的“钟氏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钟家沉浮不断,但没看钟家三娘在外面被各处都行了方便吗?又有这位没有牵扯进之前谋逆的二房钟氏子横空出世,说不得,钟家的再次兴起就要落到此人手中。

    思考着用姻亲关系来稳固朝中地位的一小撮臣子,已经打起了这位后起之秀的主意,要么嫁要么娶,说起来……钟三娘好像还有个女儿?

    思路到这里猛地一顿,终于有人想起,闹剧一样的方家最后的嫡女,似乎是跟了太子。

    这主意怕是打不得啊。

    薛瑜懒得管他们心里的小算盘,目光全被逆着光走入大殿的方锦湖吸引而去。

    盔甲是新制的款式,不笨重臃肿,穿在他身上威风凛然,像一把刀,破开所过之处的一切障碍。

    他画的妆容对她来说完全无法造成识别障碍,眉眼似有明光,在殿门前卸甲,露出盔甲下的朝服,一袭红袍衬得他有意画的更英气的容貌显出了昳丽之色,不经意抬眼时浅色的瞳仁更显妖异,但只有一瞬,很快就恢复了肃正凛然的气势。只是腰带将劲瘦的腰肢勒出了明显的曲线,看起来更像是公子哥,而非刚刚恶战一场获胜的将领。

    他挟大胜之势,一步步走入殿中。

    薛瑜看着他大步上前跪倒在阶下,仰头望向她。

    这是世间仅有的、最锋利的妖刀,而这把刀握在她手中。

    他是她手中的尖刀。

    是她的。

    薛瑜定定看着跪在下面的青年,放任了一瞬不该有的独占欲如野草般生长,然后冷静地连根拔起烧掉。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她唇边噙了淡淡的笑意。

    “草民钟无,拜见太子殿下。”

    方锦湖俯身下拜,声音压得偏低,将查干雪山和北部的战功一一道来,为他和他的下属们请功,这是去招安时已经定好的事。

    “钟义士拳拳为民之心,孤深受感动……”

    薛瑜说了些场面话,末了,“封钟义士为镇远将军,领北境……”

    依照方锦湖等人的战功,差不多就是正七品的样子,封了方锦湖一个将军,又赏了些东西,给他过了明路,“钟无”这个名字就彻底立在了朝堂之上。

    太子刚上位不久,第一笔封赏的手笔能看出之后的标准,而钟无将军领到的奖赏,简直令人眼红。

    不说给整个玄刀寨的东西,那些分一分分到每个人头上就没多少了,但钟无可是一举成了七品,又得了郊外的庄子,过去是流落在外、落草为寇的落魄穷小子,现在可是抖起来了。太子还让他继续领兵向北杀敌,眼看着就是受了太子赏识,要崛起的架势。

    一部分人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准备让夫人上钟宅用讨好钟南嘉来交好新贵,一部分人则动了另外的脑筋。

    太子宫中空虚,到现在还没娶亲,虽有红颜在侧,要么是身份低微,要么是抛头露面南征北战的女将,都不合适,如今眼看着前方夫人母族起来了,那位方二娘子,倒是够资格做个侧妃。

    打着请太子娶亲的旗号,既能卖个好处给新贵,又能顺势推一把自家女儿,这笔买卖划算得不得了。

    外面的诸多盘算暂时还没有形成明确的提议,宫中,薛瑜没有立刻召见方锦湖。他在外多时,好不容易回来,过不了几天又要派他出去,总该和钟南嘉见一面歇歇。

    但她刚批复完梁州的堤坝和兴建水力机械的汇报,就听见门外的请示。

    “殿下,方女史回来了。”

    薛瑜一愣,“传。”

    方锦湖一袭近日安阳城中时兴的浅碧裙子,腰间正红腰带十分抢眼,换做旁人怕是压不住这红配绿的大俗艳丽配色,放到他身上,却是艳丽得刚刚好。薛瑜注意到方锦湖卸去了妆容,早上上朝时他遮了肤色还没那么显眼,如今一看,雪白的皮肤上眼下两个黑眼圈格外明显。

    多日不见,想也知道这是赶路赶出来的疲惫。薛瑜差点被他这个熊猫扮相逗笑了,“怎么不去歇会?”

    “臣是殿下的人,回来自然要第一时间拜见殿下。”方锦湖走到近前,挽起衣袖为她磨墨,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只换个衣服的功夫,东城最出名的媒人都来了。再留在府中,媒人就要把我吃了,殿下怎么赔一个我?”

    薛瑜停住笔,偏头看着他,不由得想起皇帝当时对她说的话。

    “七月初三算出来是个好日子,孤请人上门提亲,如何?”

    她的声音很轻,平淡极了,好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类似“今天吃鱼肉”的话。

    方锦湖向来握刀极稳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砚台被不小心打落,泼了他一身的墨汁。

    他恍若未觉,定定看着薛瑜。

    薛瑜被他脸上像在做梦一样的神色逗笑了,“不愿意?不愿意也别糟蹋我的好墨。”

    “我、臣、我没……”

    方锦湖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听薛瑜继续道,“我缺一个太子妃,放心,只是名义上的。方钟两个身份分开,我不会限制你,结亲后你不必留在京中,可以尽情纵横沙场。不想回来应付旁人的话,‘病死’脱身也没什么。我从未想过让你以色侍人,你是我的将军,不该囿于宫中。”

    少女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淋了下来,刹那间撕破了所有的美梦。

    但他早知道的,不是吗?

    方锦湖心底翻涌着一些暗沉沉的东西,他看着少女的浅浅笑容,明亮的眼瞳里倒映着狼狈的他。

    “殿下觉得这样好吗?”

    方锦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薛瑜怔了一下。这个话题,在东荆时,方锦湖离开前她就提过一次,方锦湖没道理再问第二遍。

    他如今手握一军,正式站上了舞台,想要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

    他身上萦绕的气势阴郁得骇人,眼圈却红了起来,像刚被欺负过的委屈小狗。

    薛瑜实事求是地回答他,“我考虑公开性别,这样一来,你入宫就会很难做,再改换身份,太引人注意,不如从一开始做好准备。你不会喜欢困在宫中的。”

    “好。”方锦湖刚进门时的笑意全部敛去了,他点了点头,听上去像是应诺,但失去血色的脸证明着他的心绪并不平静。他胡乱施礼告退,向外走去,薛瑜叫住他,“墨条呢?”

    方锦湖摊开手心,低头看到墨条不知何时被自己捏成了两段,蹭了满手的脏污。

    像是在薛瑜平静又坦诚的直白心思里,他生出的肮脏贪婪渴望。

    他几乎是仓皇地后退了几步,明明是运动健将,却差点把自己原地绊倒摔在地上。方锦湖趔趄了一下,扶着桌子站稳,松开手,啪地将断开的墨条放在了书案上。

    薛瑜看着他放下墨条就匆匆离开的背影,发髻上那支便宜的木簪探出一弯月牙,下意识略起身的身体,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一直冷静面对方锦湖的脸色显出疲惫,胸口有些发闷,她将脸埋在手心,深深叹了口气。

    她不傻,看得出方锦湖的伤心。权力是个好东西,皇权极大地助长了控制欲和占有欲,她不是不能养一只全心全意属于自己的小宠物,有着漂亮面孔,甜言蜜语,讨好卖乖,满足她的需求。

    就像历史上曾有的男宠妃嫔,金丝笼中的雀鸟。

    但方锦湖不该被这样对待。

    薛瑜闭着眼点开系统面板,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方锦湖的好感度呈现满值。他的名字在面板中变成了璀璨的金色,像一颗小星星。

    柔和的金色光芒,和方锦湖一点也不像,有什么在心底鼓胀开来,带着暖意,呼唤着她站起来,去把狼狈逃走的方锦湖拉回来。

    但薛瑜没有动,她挪开了注意力,强迫自己不再看这里。

    整个列表里的“星星”很多,有的名字她认识,有的名字她不认识,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曾与这些人接触过。

    薛瑜没有深入研究如今没那么重要的系统列表,想关闭,却到底没有忍住,翻到最上面,点开方锦湖的名字。

    加减着不断变化的数字一个个跃出来,带着标注的时间,回头望去,他的好感度在去年鸣水城封城时,就已经满了。再往回拉,最初方锦湖好感度疯狂跳水式波动,导致系统播报声烦人的时候,就总是在负数和十几点来回跳动。

    而不是她曾以为的方锦湖讨厌透了她。

    薛瑜忍不住笑了一下,但这一点轻快的笑意很快冷了下来。

    她不是不心动的。

    她看着方锦湖失态,心尖也会揪疼,但世间总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一颗心捧在她面前,赤诚灼热,却总有凉的一天。方锦湖也该走向自己的未来,而不是在她脚边打转。

    就算只是因着皇帝对她的偏重,她也想对方锦湖好一点。“方锦湖”可以嫁给她,“钟无”却只能做臣子。她给方锦湖前程,保持距离,放他去飞,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算上穿越前,她的年纪比方锦湖大些,看他就像看还没个定性的、只有一腔冲动的高中生。小奶狗固然惹人怜爱,满腔热血固然让人心动不已,但方锦湖曾经的世界太小,性子也太执拗,他真的知道他喜欢的是什么吗?

    年轻时总会热血地冲向一个目标,但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的童话故事,背后还是一地鸡毛。他的热血又能燃烧几年?等到他意识到将一个人视为寄托是多么不靠谱,等到他发现她和他的预想不完全一样,等他埋怨她利用他的感情将他困在身边,却已经不能回头重新踏上他的事业战场,他会不会怨恨她?

    贵妇人的圈子,和方锦湖喜欢的征战自由,完全是南辕北辙。被困在宫中过,就太清楚被困的痛苦压抑,薛瑜不想让方锦湖钻到下一个牢笼里。

    更不想折断他的翅膀,塞进金笼。

    不如就此打住。

    薛瑜把念头全部压下,兴致缺缺地扫了几眼系统面板,它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她始终没有弄明白。系统最初想要她开启主线攻略,又花里胡哨搞了一堆好感度,看上去像是乙女恋爱游戏,还吊了一根她其实不那么需要的萝卜抽奖在她面前,用各种道具暗示引诱她。如今抹掉所有掩饰的外在,这种种操作只代表了一件事:

    好感度对系统有意义。

    但好感度早就满值了,为什么系统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说,系统要的从来不是正数,而是负数,从一开始就是给她挖陷阱,奔着坑死她的目标前进?

    不过,反正现在也落在她手里了,之后有足够时间,来好好研究系统。

    薛瑜戳了戳抽奖面板里的小人,Q版小人换了一身衣服,牛仔裤配通天冠,看起来有些好笑。Q版小人上来几步,试图隔着虚空过来蹭她,看到她显得格外欢喜,好像越来越有人气。

    [所以,有没有一颗不变的真心卖?]

    她抽出来够多奇奇怪怪的道具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反正现在刷新出来的技术,都是她不需要的,要么是她知道的,要么是格物所和其他研究小队顺着她的思路研发出来的,系统整个一个大写的废物。

    耳边系统发出了滋滋电流声,却一句也没有回应。

    [有什么能不变呢。]

    薛瑜自问自答。她本就是无厘头的想法,没指望能得到系统回答,关了面板,闭眼想休息片刻。

    门外,早上还灿烂的太阳被乌云遮住,阴沉沉的似乎要落雨,他冲动走出房门,站在屋檐下,却久久没能挪动一步。

    薛瑜在内间,精致的玻璃窗上只映出了屏风和桌椅,还有他狼狈得厉害的影子。

    但这着实怪不了薛瑜。是一步步的优待,让他心里生出了期待和贪婪。

    他不想走。

    耳畔许久没有响起过的细小声音,像给方锦湖心里摇摇欲坠的火星上添了一把柴,让微小的火星猛地窜起来,变成明亮的火苗,眨眼间变成了燎原大火,熊熊燃烧,铺天盖地。

    门响了一声,薛瑜冷声道,“出去。”

    不管是谁,她现在都不想见,因私废公就因私废公吧,大不了夜里加班赶回来。

    没有诚惶诚恐的告罪,脚步声也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近,薛瑜不耐烦到了极点,抬起头。

    刚抬头,她就看到了一袭碧色。

    方锦湖不容拒绝地按住她的肩膀,俯身下来,鼻尖贴着鼻尖,声音低哑,压抑着翻滚的情意,“臣觉得不好。”

    他垂着眼睫,纤长的睫毛几乎要蹭到薛瑜脸上,薛瑜没想到他会去而复返,刚刚心底涌出的一丝难受被放大,她无声吞咽了一下,“你不要冲动。”

    前程和困在后宫,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薛瑜,太子殿下,你觉得这样好,但我觉得不好。”方锦湖声音低柔,气流拂过薛瑜唇瓣,令她背后爬起一阵战栗。

    他浅琥珀色双眼里盈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方锦湖和钟无,我都想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会听话。”

    “殿下,”方锦湖的气息不知何时变得灼热起来,也或许是薛瑜自己的气息变得燥热,她听到方锦湖低低的询问,“我可以亲近殿下吗?”

    薛瑜闭了闭眼,在仰头含住方锦湖唇瓣的那一瞬间,急切的确认和渴望裹住了她。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色令智昏。

    好在,从提亲到成亲,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方锦湖冷静下来。

    两人分开换气的时候,方锦湖牵着压着他后颈的手绕到了前方,按在了自己的咽喉处,他的身体半笼在薛瑜上方,声音的震动从指尖传过来,带着血管中生命的汩汩涌动微颤。

    “若有朝一日,我背叛了你,记得下手不要留情。”

    他浅色的双眼中像酝酿着剧烈的风暴,眨了一下,薛瑜脸上落下一点湿痕。

    薛瑜手指微缩,心口闷闷地疼起来,还带着少年气的方锦湖的坚持,让她有些无力。

    “阿瑜。”他第一次念出薛瑜的名字,没有温柔缱绻,像一把冻着暴躁鼓动着的岩浆的冰刀,冷静的声音下裹着浓烈的情绪,“我心悦你。不为任何事。”

    手掌下是激烈的心跳声,薛瑜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不要冲动。”她哑声重复了一遍,除了劝告,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锦湖撤后了些,手背粗鲁地擦去唇瓣上的水光,盈盈一笑,恢复了薛瑜最熟悉的模样,“殿下理事,我来帮忙。”

    薛瑜像胸口堆了一堆的气,却打在了棉花上。她看着连衣裳都没换就在旁边坐下,重新磨墨的方锦湖,到底没有让他出去。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刚刚发生的事,好像对这件事达成了什么共识。但薛瑜知道并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在书房中格外明显的、不知来自于谁的心跳声,才重归平稳。

    夜里的确如薛瑜所料,多加了一会班。方锦湖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薛瑜迷迷糊糊地睡下,又是混沌又完全记不清楚的梦境。

    翌日朝上,臣子出列提议太子年岁已至,是时候结亲了。薛瑜目光扫过在武将一侧站得格外挺拔的方锦湖,声音平淡,“拟个单子吧。”

    皇帝不在,太子独掌朝事,拟单子选人还不是太子亲自选?因此喜气洋洋准备送女儿进宫握住尚年少的太子的心的人,都奔着年少夫妻的美梦冲去。

    但后日看到太常寺去代太子提亲的人选,朝臣们都愣住了。

    竟是他们觉得身份只配做侧妃的方氏女。

    哦,不对,如今改了姓,随母姓,应该叫钟氏女了。

    怎么可能?!方二娘婚前就跟着儿郎到处跑,病弱又无才名,只有美色,怎么配做未来的一国之母?

    私下里流传出来的口风,对这个意料之外、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的选择,都不乏遗憾和惊异之声。叹息得最多的,就是“真没想到,咱们这位风流传闻众多的太子会是个痴情种。”

    但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抱怨也没抱怨几次,风声就在悄无声息的引导中消失了。朝中所有之前为此事抓紧进言,跳得高、兴奋期待着的臣子都泄了气、偃旗息鼓,送给新任预备役太子妃的漂亮话和夸奖吉祥话却一流水地溢了出来。

    毕竟,在确定人选之前跳出来进言还好,还能说是为未来皇后卖个好,但确定人选后再反对,太子会听吗?之后太子妃嫁入东宫,他们这些准备说太子妃不配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只是被记恨上都算好事,再被吹吹枕头风,绝对够受的。

    反对如今权力在手的太子是不可能反对的,只能叹息一声,怪自家没这个福气。

    太常寺带人把礼物送到钟宅,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地过了纳采礼,东宫上下也带着笑意,但在核心深处的书房里,却一点喜事的氛围都没有。

    薛瑜听完太常寺带回来的事无巨细的定亲回报,例行公事地夸了两句,没有多说什么。

    只与薛瑜一起处理朝事的臣子们没发现不对,兀自道喜。看着她伏在案牍之间忙忙碌碌,像是化身了工作狂,连一句也不提在提亲后被拘在家里待嫁不再入宫的方女史,东宫核心的几人却都品出了不对劲来。

    342.  城破(三合一)   火烧连营

    虽然以薛瑜的身份, 将挑选礼物的事交给旁人,在礼数上其实也挑不出什么错,但到底用的心思不同。薛瑜没有亲自带着礼物上门, 甚至礼物里没有一件来自她亲手挑选, 比方锦湖入朝后的封赏里,那个给钟南嘉准备的京郊散心庄子用的心还少。

    对于亲自选择的太子妃, 除了安排人手引导传闻断绝风言风语外,太子对这位“深情厚谊”的太子妃的态度, 着实有些名不副实,甚至还不如提亲前在东荆时能看到的暧昧氛围。

    许袤长于国事,却不擅长调节小夫妻之间的关系。

    流珠有些担忧,却不明白薛瑜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询问了宫中老人, 猜测是婚前的紧张所致,因此变着花样地让厨下做好吃的, 来舒缓薛瑜的情绪。

    作为八卦头子,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陈关, 却在薛瑜的低气压笼罩下,一点也不敢上来询问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能处理好公务,默默祈祷着在迎亲前,殿下看在娇娘的份上, 心情能好些。

    作为人人眼中天作之合、深情厚谊的定亲小夫妻之一, 心情却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美好,甚至淡漠得有些过头。一切吩咐下去都有旁人操办,她好像并不是即将新婚的主角之一。

    与其思考方锦湖会不会喜欢一些聘礼,会不会更想要她亲手猎来的大雁, 不如想想方锦湖下次出兵该放在那里能让他顺利发挥自己的本领,做一把尖刀,撕开战局。

    但到了夜里,她却迟迟无法入睡。

    好在总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一些细小的心思,都被按了下去。

    太子与太子妃的亲事刚走过六礼之二,那位刚回来的钟无将军就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让一些试图拐弯抹角找机会与太子妃一族亲近的朝臣痛失良机。

    方女史闭门不出,钟将军又急乎乎地出征,痴学士去讲课时要是纠缠多了还要被国子监监生嫌弃,钟氏败落一次,这次真是让人想搞好关系,都找不到门路。

    招安的北部原玄刀寨兵卒,如今正式成为了镇远将军麾下,配合涌出的东西两关联军,直捣草原王庭。

    离京前,薛瑜没有去送别。

    若是半个月前,这样冲动激进的决定绝对不会在朝中通过,但看到了火器的势如破竹征战之威,后方稳固,此刻不将老对手死死摁在地里打死,又待何时?

    皇帝出兵抵达黎国,近一个月时间打穿大半信州,气势如虹直插向北,若从整片土地上空下望,被反噬的小部落联合起来推进的草原、中部打得如火如荼的三国军队、和正在从南方赶来的齐国御驾军队,形成了三面钳制之态。

    向来是以人数来填骑兵冲锋的战场上,如今反倒颠倒了过来,齐国军队带着火器,又有玉钢甲胄兵器,稳扎稳打地一路推进,将突入中原抢掠的狄罗人生存空间压缩到了极点。

    传言中,齐国军队行军作战,有天雷天火相伴,是天神下凡、神兵天降,来拯救这个糟糕的世道。连并不推崇佛道的齐国都曾因这些传言五迷三道,更别说本就有生存土壤的原本黎国大地上。

    亲眼看到了齐国军队来救人,来驱逐狄罗人将他们俘虏或斩杀,在过去一个多月里生活水深火热的黎国百姓,不管之前信不信这些,都认认真真为齐皇和太子立起了长生牌位。

    至于城墙上的齐军大旗?有的甚至是原本的黎国百姓自己缝制的。

    军队行军都需要时间,饶是做主帅的皇帝每天都能接收到各地送来的情报,仍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赶路速度太慢,新的对手太不经打。

    杀了几门军阀,俘虏绑送回去后,让他带的军卒身上的盔甲都像带上了沉重杀气,有时候刚兵临城下,还没开打,对面就被吓得投降了,让他的筋骨都没怎么松松。

    限制他发挥的不仅是不如十几、几十年前的对手,也有同一边的年轻人。

    皇帝亲眼见过火器的威力,比起真刀真枪的杀过去,直接炸穿这样的手段,虽然保留了更多的有生力量,让他十分欣慰,但也有些浑身不舒服,像是缺了点什么。

    而一些不适合上火器的战役里,他带出来的年轻将领们一个比一个冲得快,个个还有能力,硬是让他这样的老家伙,没有了用武之地。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太子一力推到台前的女兵队伍。

    武勋贵族之家,后代大多也走了从军的道路,只是起点会比从白身拼杀上来略高些,他们个个在家都接受着耳濡目染、传承熏陶,没想到会在带兵出战时比不上小娘子们。

    薛瑜离开东荆,第二卫放下守卫之责,火速赶上了这次出征,起初对女兵还有些看轻的将领和军卒们,眼看着伍戈和李娘子两人分别带着女兵身先士卒,比男兵们还冲得快,渐渐也认可了她们的能力,生出了敬佩之情。

    比起抱怨她们不像是女人,私下里聊天时都觉得自己不太想娶这样的妻子,将领们对着手下兵卒却是恨铁不成钢,“你们连小娘子都不如!脸往哪搁,都给老子操练起来!”

    内卷起来的军队各处都透着生机,虽然自己不悦,但战争里少死少伤些人、年轻人崭露头角,其实都是好事。

    皇帝绷着一张脸看完军报,抬眼看到今天请命出战扫荡的伍戈回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些积极的年轻人都是受了忧虑过多的朝臣和薛瑜的撺掇。

    劝不住,就换个方式让他不能出战!

    他没叫行礼的伍戈起身,像不经意般问道:“太子回京前,可有嘱咐于你?”

    伍戈有些茫然,“不曾。”

    “……”皇帝没骂出口“混账”两个字,一甩衣袖,“带人去军医那里吧。”

    “是。”

    伍戈没明白皇帝的不悦从何而来,但出了营帐,想想今天抓到的俘虏和杀敌人数,一抹脸上的黑灰,嘿嘿笑了一声。

    别以为她不知道其他将领都在暗搓搓比较,她们娘子军,名号可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响亮。

    皇帝看着伍戈离开,朱笔在送来的一封军报上轻轻落下一笔。

    “准神射军携火油柜渡江。”

    展开的军报墨痕未干,分明写着“楚国调军向北,艨艟于龙江支流列队,欲强渡……”

    皇帝出行虽然没多带几个重臣,但那更多是因为要维持后方运转,并且重臣大多步入中老年,跟着军队行军,来时还能站着,回去可能就得躺着了。他身边谋臣不少,组建的小朝廷转为进攻和扫尾设置,保证着他出征在外的命令也能通达下发。

    开战后,才能更清晰地意识到,齐国的家底有了多么大的增加。

    但再厚的家底也经不住长期拖延,若非一边向前一边收拢占领的城池,造血和后方输送能力强悍,只看朝中不断传过来的消耗和收支计算,突入的大军很快就要变成孤军深入,再被百姓认可也不行。

    良好的军纪建立在理想信念上,但有着足够的物产维护,与百姓的冲突才能降到最低。

    打了近两个月的黎金之战,齐国先一步抢下一城,楚国也蠢蠢欲动起来。西北方平,信州初定,荆州严阵以待,国内有薛瑜坐镇,皇帝在营帐中的巨大舆图前负手站定,一时间竟有几分恍惚。

    统一天下的曙光,竟是眼看就要来临了。

    “陛下?您看吏部加急新送来的人选,信州牧是定此人,还是……”

    皇帝还没顾上多感慨几刻,新的询问就来临了。他背对着来人快速眨了眨眼,才回过头,“今日拔营继续向北。送来的是谁,朕看看。”

    在远方的安阳城中,吏部、度支部和兵部,如今是中央最忙碌的三个部门,连调拨人手加紧监督火器制造的将作监都不如他们。两个要调兵、征兵、负责粮草,一个在全国范围内调拨人手,去接收新打下来接管的城池。

    被吏部紧急挑出的人手大多是年初考试刚结束的新人,与黎国各城中留下的原本官吏配合接管,崔齐光没能带着人重新走到东荆,就被半途拦下,滞留在了信州。作为崔氏子,人脉是最宝贵的财富,他坐在信州关内,不断写信去请曾经被逼的挂冠而去或追杀离开的故旧。

    要后方平稳,万万缺不了管理体系,而管理体系缺不了人才。

    到了这个时候,吏部发自内心地感叹幸亏有襄王殿下推行考试选官,不然派出去的人没有足够能力、或是没有足够多优秀的人手可以接收各个城池,行军走到一半后方起火,那速度哪里快得起来?

    按理说大战征伐,士族都要暂避锋芒,寻找太平的地方过日子,就像出逃的黎国地方豪绅,恨不得到了相对安定的齐国就再也不要离开。但跟着薛瑜派去楚国赚过几笔银子的齐国士族们,却敏锐地嗅到了战争中的机遇,若非三令五申为了安全不要离国,套车往黎国跑的何止一两人。

    流离失所的人口、无主的田地、矿藏、生意、技术……哪个不让人眼红?

    他们不清楚什么叫做发战争财,但薛瑜听到报上来的消息,神色不由得有些复杂起来。

    幸好,当机立断派人跟进稳住了市场,将战利品和无主物登记造册了。

    对于资本权贵的蜕变,薛瑜没有阻拦太多,机械跳上舞台,资本的诞生就是必然,控制得好,资本也有助于国家发展。归入国有的部分足够多,当国家握着最多的生产资料,走在所有人前面,资本逐利而去也掀不起大风浪。

    针对向黎国和草原奔去,挥舞着手中金银的齐国士绅,她只明确了两点:禁止奴隶买卖和大规模土地兼并。土地兼并是战乱之源,奴隶更是开倒车,是万万不行。

    军队向前推进,除了杀人太多、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敌军之外,军阀的队伍和被俘获的狄罗人,要么被捆走送往矿区服苦役,要么自请弃暗投明做炮灰先锋。

    伍明带着北路大军救援平川城,草原人面对城墙久攻不下,本以为来了新的骑兵会能占到便宜,却没想到直接撞上了装备升级后的齐人。

    中原和草原之间的百年战争打得断断续续,草原骑兵兵强马壮,中原对骑兵的训练也没有弱到哪里去。

    但最多的草原人都被拖在这里,火器开路,也不是处处都能顺利打赢。在经历了火器打击后,经过最初十几天被打得节节败退晕头转向的狼狈,偷盗火器、烧军械车、石油反击和迅速改为散开分布避免火器爆炸的种种战术,都应运而生。

    眼看着狄罗人营中多了疑似道士的影子,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想到了那个被痛骂过的“太平道”。

    攻伐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两方的喊话挑衅里,也添上了新词。

    七月底,平川城却不像已经被光复的其他土地上那样平静,整座城池中,都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悲凉。

    围城日久,城中弹尽粮绝,国库、皇子们的私藏和各家将军的私库全都开启放粮,不愿意的将军,要么是没了声息变成了“自愿”,要么是被迫点了头。

    但要养活一城的人,这还远远不够。

    城中已经不剩多少牲畜了,粮食人都吃不够,哪里有多余的来喂马?杀了马,捉了狗,从犄角旮旯翻出来老鼠和鸟雀,饥饿的感觉抓着所有人的心脏,竟不知是死在狄罗人手中难受,还是在饥饿中煎熬难受。

    不仅缺少粮食,药物和兵器也有着很大的缺口,但城外都是敌人,只能咬牙硬抗。站在城墙上望去,平川城中哪里还有古都的样子,拆除的房屋比比皆是,滚木礌石,皆来自于此,或许砸碎狄罗人脑壳的青砖上,还有曾经主人家的画像。

    临时融铜金装饰品打造箭头、砍房梁为柴为箭身、撕酒旗绸缎包扎等等工作,被城中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妇孺老人接过,在指挥下,成为中坚后勤力量。

    这些日子打下来,围城的狄罗人有时候白天攻城,有时候在夜里,扰得人根本无法好好休息,几乎人人都瘦脱了形。信鸽偶尔幸运的时候,能躲过狄罗人的箭矢飞入城中,带来外界的消息,齐国来救援的消息,让人坚持过了一天又一天。

    虽然迟迟等不到援军,但似乎慢慢在减弱的攻城频率和烈度,勉强安抚住了人心,近乎疯魔地相信着站在城墙上一步未离的那个身影。

    或许也不是真的相信,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崔氏曾创造了一次又一次奇迹,这一次大约也可以。

    那身麻布孝服其实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被血浸透,湿了又干,留下沉沉的暗褐色,像怀抱着希望却也觉得可能撑不下去了的平川城百姓。

    日升月落,又一天过去,城门被撞得哐哐响,堆在城门洞内的大石,有些看上去像是假山石,城墙随着不明显的晃动簌簌落下灰尘,被石头和拆下来的巨木堵上的垮塌了一段的城墙前,原本歪在旁边睡着的兵卒迅速爬了起来。

    但经过这里的人对这些都已经见怪不怪,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组织起来运送热汤和新的箭矢的民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站在北城门下,看了看上面那个消瘦身影。

    “小崔相昨夜没睡啊。”

    “是啊。”刚打回去一次攻城,下城墙换防的兵卒没力气多说什么,接过汤碗一饮而尽,歪在旁边倒头就睡。

    拉长的战火让人变得麻木,起初或许还会高兴又多活过了一天,如今连感激和欣喜都很难表达出来,只有疲惫。

    民夫们渐渐都聚在了北城门下,站在城墙上的崔如许打开从昨夜就握在手中的纸条,转回来面对他们,做每天的鼓励。

    “齐国援军已至……”

    他的声音很哑,声音从上面飘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旁边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的兵卒重复着他的话。

    崔如许听着身边的兵卒用乡音喊出了“活下去,援军已经打跑了几万胡人”,无奈地笑了一下。

    果然还是嗓门大更有气势。

    信鸽送来的纸条上写的其实不是这些,但与其讲“鲜卑族复仇刺杀老可汗成功,草原宇文部内斗,围城久攻不下没有战绩,应该最近就会撤兵”那些更适合放在朝中说的话,普通的百姓和兵卒,还是更想听这些。

    崔如许对下面招了招手,撑着剑柄转过身,慢慢靠着垛口坐下。

    身边还挂着血污没擦的中年人被他惊醒,握着卷了刃的刀警惕地迅速坐起,“又来了?”

    崔如许眼前晃着虚影,但还是能看清他的脸。吏部尚书好好一个文人,硬是变成了比老兵还老兵的模样。

    “哈……咳咳。”他没忍住笑了一声,却牵动了伤口,咳几声咳出了血,被他若无其事地蹭在满是血污的衣袖上,好像并没存在过。

    “呜呜——”

    变了调子的号角声吹响,下方比最多时变少了许多的狄罗人,越过被填满的护城河沟,踩着被长杆拨开的同胞尸体,再次扑了上来。

    草原被齐国大军压上,压缩了生存空间,又少了能弹压住下面各个部落的老可汗,全线压在平川城北部战线的军队,比起夺下这块硬骨头,眼前更重要的事还是回去拥护自家王子。

    但守了两个月未降,在这里□□壁的草原部落最后的泄愤,也不是平川城中强弩之末的守军能承受得了的。

    一直被运用在偏西北部,和层层突进的齐军对战的石油,被裹进皮囊摔进城中,火箭随后而至。难以用水扑灭的大火,在平川城内处处燃起。

    救火的、杀敌的、解决云梯和调动投石车的……突变的攻势让城墙上更乱了几分,本就不剩多少、状态糟糕到了极点的兵卒,左支右绌,被疏漏的狄罗人前仆后继地扑向这些天里他们深恨的崔如许,却被一剑刺穿了脖颈。

    亲自提剑杀敌的崔如许,眼前越来越模糊。

    他的手腕其实没有多少力气,但长剑绑在手上,用全身力气带动,还是能刺穿人身体的,拔剑时血液喷涌而出,崔如许晃了晃。

    再坚持一会,他对自己说。

    护在旁边的兵卒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已经到了两三个人一起杀一个爬上城墙的狄罗人的地步,崔如许还能听到耳畔传来的城中需要调度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他太累了。

    旁人或许可以休息,要看顾整个平川城四面攻势的他,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他对黎国尽力了。

    模糊的身影闪过眼前,崔如许不自觉翘了一下唇。他不曾辜负黎国,此生只亏欠一人。

    脚边倒的全是尸体,拄剑站在城墙上的身影,曾一袭白衣仗剑,如今尽被血染。

    火攻让狄罗人撕开了平川城的缺口,在攻城战中折损过多、元气大伤的石勒部被回撤草原的各部排挤,不得不带人断后的石勒都烈仰头看了看城墙上仍站着的人影,扬起马刀,直指前方皇宫,“搜查玉玺,扫荡半个时辰,不论收获,立刻撤离!”

    “是!”

    放肆的大笑声在城中响起。

    安静得可怕的皇宫中,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中年宦官跨过大殿门槛,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狄罗人入城了,陛下,陛下我们躲起来逃吧!城破了!”

    他的荣华富贵皆在黎皇身上,自幼侍奉,情分不同,在整个皇宫里的人跑得不剩几个的时候,还是留到了最后。

    靠在上面椅子里的黎皇睁开了眼,有些发愣,“老四他们呢……哦,老四上个月就死了。小崔呢?”他那些本事一般,却觉得有能力坐上宝座的儿子们,在虚假的可能中一个个战死,倒还有些好名声留存。

    他的声音迟缓得厉害,老态龙钟,如今的他,除了一身龙袍,看上去和任何一个老糊涂了的老人没有区别。

    “小崔相听说、听说是在城头战死了。”中年宦官忍不住哭了出来,手脚并用爬上高阶,牵住黎皇衣袖哀求,“陛下,走吧!”

    之前留在宫中还有希望,现在留下来,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黎皇呆坐一会,许多年前的承诺,越过漫长的时光,重新浮现在他耳边,故人的身影朦胧重现。

    那时候被他当做天人一样的青年军师崔相,在打下属于他们的第一座城池后,夸他勇猛,夸他侠义,指着城外荒废的耕田和回来的百姓,朗声而笑:

    “你为君,我为臣,一生为黎民,绝不相负。”

    黎皇终于想起来,曾经的他不过一个泥腿子,连姓氏都没有。从不是国家跟了他的姓氏,被命名为黎,而是他冠以国姓。

    是什么时候忘了的?

    黎皇甩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宦官,“你自去吧。”

    黎皇整了整袍子,挺直脊背,坐在椅子上,属于帝王的威严好像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抽出从宫里拿的长刀,横在膝上。

    “狄罗人要来,就来吧,朕在这里等着他们。”

    没多久,石勒都烈的长靴踩过丹陛之下莫名其妙扑上来送死的中年宦官尸体,殿内没有点灯,高处一个人影遥望着他。

    “黎国陛下,你老了。”石勒都烈甩掉弯刀的血珠,“交出玉玺,投降吧。”

    黎皇发出模糊声音,石勒都烈被引着一步步上前,离老人只有两步时,背后汗毛突然炸起,他猝然后撤。

    长刀折射寒光,砍向他抬起的手臂,却嘡啷一声被弯刀格飞。

    用尽力气斩出这一刀的黎皇从椅子上倒了下来,趴在地上,呼吸声像破了的风箱,眼看要没气了。

    石勒都烈对他的暴起有些意外,揪着稀疏的头发,迫黎皇抬头,“玉玺在哪?”

    老人浑浊的双眼上翻,看了他一眼,咧开嘴,“呸!”

    浓痰糊上石勒都烈鞋面,黎皇的身体重重垂了下去。

    他仍睁着眼,却再也没了声息。

    石勒都烈用弯刀割下他的头颅,提着走出了大殿。

    八月初二,黎国平川城破,城中火光冲天。

    大火烧去了半壁城池,但实话说,经历过两个月的抵抗,整个平川城中也没剩什么了。

    急着掠夺后撤走的胡人,顾不上给各处奄奄一息的黎人补上一刀确保所有人死亡,晚来一步的北上包抄队伍长驱直入,军医迅速救治整座城池中的百姓,重伤和饿到濒死的人不在少数,从尸堆里扒拉出来的人,也有些还有着活气

    后勤跟上接管城池,皇帝带着精兵直奔坐落在北方的皇宫,正将背着财宝蝗虫一样完成了扫荡的胡人堵在了皇城中。

    还好没有来得太迟。

    皇帝脸色沉得厉害,弯弓搭箭,直指喝令下属丢掉收获、准备突围的石勒都烈。

    箭雨之下,防备不足的石勒部挥动弯刀,强行冲了过来。骑兵在巷战和遭遇战中毫无优势,一个个大汉落下马,石勒都烈看了一眼对面的旗帜,咬紧牙关,提起挂在马鞍旁的白发头颅,“跟我冲,杀了齐皇!”

    躲闪中,长箭穿腹,还没完全好起来的左肩格外痛。

    石勒都烈在剧痛中低下头,看到箭矢碎开自己最好的甲胄。

    曾经猜测过的兵器进步,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石勒部是入黎先锋,没有在西北方布防,更没有和彻底更换装备的齐军交过手,对玉钢箭头完全两眼一抹黑。但交战中应该收获了不少这样的兵器,本该告诉他的其他部落、宇文部前来的几个王子,也不曾向他提起。

    石勒都烈口中发苦,折断箭身,单手拎着弯刀,一夹马腹,抬头时只剩下凶狠,“杀!”

    平川城破同日,石勒部大败。齐国接管平川城,为崔氏及战死者收尸,齐皇点兵北上追击。

    在北方战乱的消息尚未传到京中和南部时,八月初,楚国艨艟列队,欲越龙江天险。

    等在对面的齐国布防军队,却不会对他们的攻势坐视不理。

    是夜,龙江江面大火,江上火烧连营。

    幽蓝的火光在江面上蔓延开来,时机抓得很准,接连点燃了为渡江聚集的木制楼船,惊呼着想要灭火或弃船而逃的水兵,跳进水里,同样被火苗吞噬。

    这火很奇怪,浮在水上,遇水不灭。

    “救命啊!”

    “救命,为什么灭不了火?!”

    “天罚,这是天罚啊!”

    火光照亮了夜色,也照得不远处站在越州土地上的青年脸色铁青。

    他身边的卢将军大吼着,指挥陆上被吓到失魂落魄的兵卒们拎起早准备好的沙土去灭火。但停下来后,看着熊熊大火,卢将军心底也一片冰凉,“谢家主,怎么办?”

    他不像普通兵卒见识少,一眼就认出了在江面上流淌的是什么。

    楚国佛道盛行,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觉得这是天罚了。

    不是天降大火害他们性命,而是天意不让他们北上。

    不然,又怎么解释齐国居然能有这么多“孟拉罕”?天知道,他讨好谢氏后,对其他东西都还算大方的谢氏,在拿出“孟拉罕”时抠抠搜搜,竟是论一桶地给的!但眼前这一切,能布满全部江面的幽蓝火焰,何止几桶?

    谢宴清看着火光,咬紧牙关,“撤!”

    但刚以铁腕压制住国内动荡,点兵紧赶慢赶北上的新任谢氏家主的威严,远远比不过士族联军里其他人面对灾难时的保存实力念头。不必他多说,在谢宴清发出命令前,有人眼看救不了船上兵卒,迅速拔营,有人则无法承受底蕴尽丧的的打击,带人扑上去继续抢救楼船。

    联军的劣势,在这一刻被显示得淋漓尽致。

    惨叫声、灼烧声、皮肉烧焦声掩盖了自对面呼啸而来的箭矢声响。

    箭雨自对面齐射而出,踩着投石车顶部的薛琅,抿紧唇,眯眼从千里望中锁定了对面匆匆钻出营帐的一人。他的同袍们有人在对面远处,有人站在他身边,在这一刻,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朱红长弓弹响,呼啸而出。

    谢宴清身边的侍卫挡住了袭来的箭雨,却挡不住对面燃料投石车和火箭的配合。

    这一日,伺机北上来摘桃子的楚国大半水军被埋葬在江中,齐国火器,声名大震。

    没烧尽的木料和石油顺着水流缓缓流淌而下,修整过的高大河堤中,水面涨了三分。尸骨沉在江中,却没有人能去捞回来。

    还没参战,就被打得只能狼狈后撤,挫败的丧气在整个军中蔓延。后撤一里的联军中,冒出了和卢将军一样的念头。

    “这是天罚啊,我们不该向北的。”

    “都说齐国不是天命之君,但我们好像也不是。”

    带着充足的装备摸进楚国驻地,神射军听着哀鸿遍野,不由得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没有立刻动手袭营,反倒是在哭得最大声的几处,留下了一些字条。

    龙江天险横在荆州和越州之间,除了本就绕道摸到了后面的一部分神射军,不仅楚国渡江要受到对面打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饶是提前折了大半的对手,齐国想要越过江面,也得付出惨痛代价。

    在齐军渡江时,对面的投石车和下水凿船的水鬼就会拉他们一起下水。就算在掩护下成功渡江,大猫小猫三两只,也很难形成建制破营。

    以龙江为分割线,齐楚之间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龙江大捷的消息,与收复平川城的消息几乎同时抵达京中,印着大捷的《大齐要闻》,加印了一次又一次,街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兴高采烈地哼起了歌谣,庆祝着胜利。

    这可是第一次反攻北伐打入草原王庭,能不高兴吗?

    曾经在齐国被追捧的楚人大多成了过街老鼠,面对本国在狄罗人外敌入侵时还要打中原内战的事,被说得多了,也生出了几分羞愧。

    薛瑜手边摞着最新的军报,准备秋收和秋种的各地机械安排反馈也摆在了她手边,其实经手的事项并不需要她全部记下,但一条条被化繁为简拆分的目标,在表格上清晰的列出来后被一条条划掉的感觉,带来满满的成就感。

    但她现在再看这张标注着日期和各项进度的表格,心情却没能变得愉快起来。

    “殿下,钟学士到了,您要见吗?”

    流珠脚下生风,敲了敲书房大门。

    薛瑜按了按眉心,将写着“崔如许力竭战死,黎皇殉国”的纸卷装回信筒。

    “请进来吧。”

    钟南嘉穿着国子监的夫子服,施礼时洒脱又文雅,只有看着薛瑜的一双眼,透着十二分的温柔笑意。

    薛瑜之前没见她,自然不知道从太常寺提亲后,她就频频笑着,看着这双笑眼,手中握着的木匣像是烫了起来,竟不知该怎么开口。

    “臣拜见太子殿下。”钟南嘉被薛瑜示意起身后,笑着询问,“将狄罗人驱逐出了黎国,国子监内恨不得投笔从戎的学生们也能定下心了。殿下唤臣来,是有何事?”

    薛瑜终是将木匣拿了出来,从桌案上推了过去,“有人托我将此物带给你。”她艰难地哑声道,“节哀。”

    钟南嘉的笑淡去了,静静看了一会木匣,还是接了过来。

    打开是薛瑜看过的三样东西,钟南嘉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薛瑜喉咙里像堵着什么,绕过桌子,在钟南嘉身前半蹲下来,递去一方手帕。

    钟南嘉抬起头,却是微微笑着的,眼角含着泪光,并没有落下。

    “这确是兄长会做的选择。”

    343.  父子君臣   太子殿下教诲,不敢不听。……

    八月一日, 平川城北一百多里。

    皇帝勒马停下,年纪大了,连着日夜不休赶了两天的路, 如今坐在马上都有些头晕, 他远远能看到边关的烽火台,上面安静一片, 显然已经没有了人烟。

    昨日在皇宫前的遭遇战,遭遇时两边的距离太近, 火器能发挥的作用很小,只能短兵相接,用突入中军要和皇帝带着的大部队同归于尽的不要命,撕开了一条缺口,以生命让涌入黎国皇宫的万人骑兵逃脱了三分之一。

    石勒都烈的确是一员猛将, 层层包围护着的皇帝差点被他突到了脸前,他的尸体深陷在中军, 被割下了头颅, 悬在倒塌了一角的城楼上, 告慰亡魂。平川城北城门到最后也没被打开,倒得乱七八糟的巨石拦在门前,属于之后打扫战场时需要重新修的建筑之一。

    麾下跟着出征的朝臣已经努力去扒拉能用得上的资料,一车车清理出来,力求让平川城的秩序尽快恢复。这活是前面在黎国南部时做惯了的, 现在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对于平川城的状态、皇宫里到底好还是不好, 皇帝都没有深入了解,在臣子和追随的将领们劝说他可以将追击交给旁人,该留下来接手整个烂摊子黎国的时候,一意孤行地带兵走了夜路, 一口气追到了边关。

    在安阳城时,御史和老臣一个个上来劝他不要御驾亲征都没能劝住,出征后能开口的人数变少,就更劝不住了。

    到平川城时已经接近傍晚,踏上边关的土地时,也只剩一抹残阳。草原人破关而入多日,骑兵本就不擅长守城,能一口气占领全国固然是他们的目标,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抢掠。

    这次后撤就清晰地显示出了这个倾向。此前被占领的边城在撤退时都被丢开,原本的金黎边境第一雄关,如今远远看去都充满着断壁残垣的败落感,不用仔细查探,就能看出被刮地三尺后的凄凉。

    钱粮人畜,都是第一批被下手的目标。

    同样遭受着草原人侵袭之苦的齐军,看到这里都心有戚戚焉,不由得埋怨起带着北军直扑边境线支援的伍明的带兵水平太差。

    但他们其实也清楚,这着实怪不了伍明。下方包抄赶到的支援除了追出来的中军,在平川城完成了分兵,一部分留守,一部分和后方抵挡的队伍汇合,完成了双面夹击,将撤走晚了的部落永远留在了北境边境线以内,残存的石勒部和另外几部的败兵仓皇北逃。

    齐黎两国加起来幅员辽阔,一场大战从齐军点兵出征算起到现在才打了一个多月,已经堪称闪电般的速度,记载里单是攻防和追击草原时,持续半年的战事都并不罕见。

    派出去进城探路的先锋官却不像缓缓走到边城下的大军一样,还有时间感叹,他们谨慎地吹响了提醒城外有诈的号声,提前将消息传了出去。对面带着腾腾杀气狂奔而入的一队人马,单是看着对方马鞍旁挂着的血葫芦,都知道这绝不是善茬。

    城中就是有一点不好,高高低低的房屋严重阻碍视线,在这次大战中被推广开来的千里望用处远不如开阔地带,先锋已经快跑到北城门,上了南城墙布防的人手想通知他们对面来了人,都有些晚了。

    迎面来的人马看起来大多都是汉人,打眼看过去年纪都不大,身上有着浓重的血气,兴许是在救援下腾出手来的原本黎国边防军也说不定。

    ……虽然这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他们一路打的军阀兵祸也不少了。

    “对面哪位将军当面?”

    扬声询问的先锋官握紧了手中兵器,一挥手长弓皆起,警惕着可能是敌人的对面来人,残阳如血,一声沙哑的回答在狭路相逢的两支队伍间响起。

    “……镇远将军钟无,特来拜见陛下。”

    先锋官一愣,总算从在黎国国内战事中被限制住的脑袋里扒拉出了熟悉的印象。

    再一看,可不是吗?据说一己之力葬送了查干雪山附近驻军,被太子殿下招安的玄刀寨寨主,那位军中传闻里相当传奇的钟郎君,不就是以他的半张铁面具和黑刀闻名?他最新的传说故事,是千里走单骑,完成了刺杀草原老可汗的壮举。

    这些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做的,那都是能看到军报的各个军中大佬们才知道的事了。但对于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来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有着赫赫战功的传奇英雄总是令人向往。当这位英雄又是恩怨分明、手下无情的做派时,最能吸引年纪小看事情黑白分明的小兵的拥护。

    虽然这位英雄的风评着实不怎么好,北方传来的西北与东北联军的消息里,兵行诡道、一场战役下来剩不下几个俘虏的血腥手段,让他的名声都带着血淋淋的味道。

    在军中行军时偶尔会开的兵法课上,钟无就是最常列举的那个善谋、善用奇兵的例子,以少胜多、联弱打强、驱虎吞狼,在他手上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这方面的夸奖,往往和教育他们不要滥杀、要做仁义之师时,成为最大的反面教材的钟无受到的骂声一样多。

    但就算这样骂,也不会有人抹黑钟无手下的军队会滥杀百姓,北部传来的突击战中,钟无鲜少的一两次损兵折将,几乎都是在放了牧民退后后,被通风报信或者从背后捅了一刀。

    因此,痛痛快快报仇、痛痛快快杀敌、年纪比他们也没大多少的钟无,在军中的人气尤其高。

    先锋官也是觉得痛快、仰慕这个年轻人的人其中之一。他压了压自己的惊讶,严肃地要求对面拿出证据,好在传说中杀人不眨眼、连吃饭都拿胡人头盖骨吃的狠人,脾气似乎并不差,顺顺利利地给出了自己的印鉴。

    在先锋的提醒下没有立刻进城的大军,在城外布阵排开,皇帝被护在最中间,手持千里望,玻璃镜面忠实地将对面钻出来的人马映入眼中。

    为首戴着半张铁面具的年轻人,遥遥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两双极其相似的浅琥珀色眼睛,在战场上同时出现。

    夕阳下,方锦湖从身后拉出一个不成人形的人影,扬声道,“臣钟无,特来迎陛下北上。”

    平川城的撤军有草原的压力,也有久攻不下迎来援军的压力,调动的变化吸引来了围追堵截的北部大军,方锦湖是跑得最快的那一批。

    这里之所以是第一雄关,就是因为依山而建,斜斜出去的山脉下有着一个峡谷。要是守军没有被堵在边关内,关外峡谷布防后,就是天然的坑杀陷阱。

    草原也清楚这点,往常的边境线绕过这处山脉,隔着关城布防。只可惜黎国自恃地利,放在这里的布防越来越少,第一批南下绕开关卡的草原军队,正是从这里进入关内的。但这并不代表峡谷的危险性降低了。

    方锦湖带来的是在峡谷中被坑杀的最后一批人,石勒都烈做人不至于太差劲,还是有一个王子留下来接应准备借还能打出三根钉的石勒部的,但残存的石勒部和被拎出来的这位五王子,终是没逃回草原。

    被领着看过了峡谷中倒得七横八竖的“尸体”后,伍戈背后都冒起了一阵凉意,看着旁边正在和皇帝详细汇报北部最新动向的方锦湖,一时间竟不敢相信他真的是方女史。

    方女史真的没有一个凶残又杀人如麻的兄长吗?

    不对,现在没有杀人如麻了,下面全是被涂了药物的箭药翻的俘虏,看上去押走还能填满几个矿山。

    如今是军中新星的伍戈的注意,被经常忍不住关注她的年轻将领看在眼里,不由得撇了撇嘴,回头窃窃私语,“到哪里都带个面具,莫非是尊容有碍观瞻?”

    推官选拔变成考试才过了没多久,推官时“美姿容”可是相当有优势的加分项,要是长得抱歉,当然也是被嫌弃的对象,虽然军中看这些的少,但并非没有受这样的风气影响。

    皇帝点了方锦湖随侍,扶着石头站在高处望下去,似不经意般问道,“据说你不杀百姓?”

    方锦湖弯了弯眼睛,“太子殿下教诲,不敢不听。”

    皇帝顿住,看了方锦湖一眼,饶是有铁面具,也遮不住青年眼中笑意。不知为什么,他一时竟有几分牙酸。

    “……哼。”

    多年时光隔在中间,看上去,两人不过是彼此不熟悉的君臣,也止步于君臣。什么多的话都没有说,像是属于他们的默契。

    皇帝转身往山下走去,丢下一句,“没事干就把脸上那玩意摘了,藏头露尾的,像什么样子?”

    口气凶得一如既往。

    方锦湖没有立刻摘掉面具,走到偏下方些的随行上山小将领面前,勾着耳后皮绳一松,铁面具滑落,刚还在叭叭说酸话的少年脸腾得红了。

    昳丽眉眼间溅了一点血痕,让他的面容更似妖魔,青年英气俊秀的脸不知为何有丁点熟悉感,但少年已经顾不上深想了。

    少年将领尚不知道什么叫做美得像罗刹,直面冲击,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一天后,镇远将军戴着面具是为了恐吓敌方,避免那张艳若桃花的脸遭人嘲笑的传闻,在军中不胫而走。

    与之对应的,是私下里偷偷摸摸来询问方女史到底美成了什么样子的人数直线上升。

    就算听说如今是钟氏女的方女史已经成了预定太子妃,询问也只是变得更隐晦,却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好奇。此前还有人觉得方女史身份着实配不上太子,如今看到同样是钟氏子的钟无,一部分人觉得,他们能理解太子的选择了。

    伍戈对此深感无语,被八卦纠缠着有些苦恼。她总不能告诉他们,你们看到的那位又戴上了面具的将军,其实就是方女史吧?

    方锦湖和太子之前的接触,她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太子会选择方锦湖做正妃罢了。虽然对方锦湖捏造假身份,坚持以男儿身出面有些不解,但考虑到要嫁进皇室,这样的决定也就可以理解了。

    兵卒们不单单来自隆山大营,对于有些不知道过去故事的人,来自京中的将领和京郊的士兵们,很乐意分享。

    总是有着新鲜事的京中已经被说厌了的方家奇葩故事,再一次变得脍炙人口,这让据说是病死了的方朔被拉出来口头鞭尸无数次,简直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放着仙女似的妻女,去宠妾灭妻。

    一点活跃的传说让枯燥的行军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以彻底吞掉草原为目标的追击,一路向北。

    344.  欺人太甚(二更)   既生瑜,何生夙……

    北部的战事在平静和痛打落水狗追击之间徘徊, 跟随皇帝出征的各个将领深谙兵法,追赶也小心谨慎,探马和持千里望的升级版探子先锋们散落而出, 星星点点地密布在草原上, 不至于形成追出陷入圈套大败的惨案。

    双线作战是极为考验国力底蕴的时候。北部作战频频,南方的战事虽有驻军布防严阵以待, 但更多的还是僵持状态。

    龙江堤两旁的军队碍于龙江阻隔,互相奈何不得。东南部以江陵关为首, 陈兵在侧,向东施加压力,楚国世家联军整军后还没来得及出国,就被堵在了国门之内。原本以北上为主,西边防范齐国出兵的布防, 在江陵关的压力下,被迫转移了一部分重心。

    来自同行的压迫和内卷, 总是最能影响整个局势的。

    迟一步下手, 或者说, 北方早一步开战,给楚国带来的时间影响近乎毁灭性。他们再想向南,面对的不是松弛的黎国布防,张嘴就能咬下一块肉食,而是齐国撒下了密密麻麻钉子的龙江堤岸。

    若谢宴清像薛瑜一样看过剧情, 就会发现, 虽然与原故事中的走向有些许不同,但他釜底抽薪抢跑带来的未来,占尽先机的却不是楚国,如今发展, 竟是殊途同归。

    甚至还要再恶劣些。

    龙江大火,葬送了大半北上希望,让铁血整顿后拥有了些凝聚力的楚国,也生出了裂痕。

    谢宴清带人巡防至江陵关外,身边随行的带兵参与联军的将领,遥遥指着远方城墙上的黝黑铁筒,张口就是哀哭,内容没什么营养,左不过是在他来之前上去试探时,被对面天火、天雷打退后的恐惧。

    但对面的城墙后,飘来的却不是恐惧的哭声,而是阵阵欢声笑语。

    古人云哀兵必胜,但遍布着绝望和小算盘的军营,哪里有必胜的决心?

    齐国与雷火相伴的天兵天将故事,在迟迟没有进展的楚国中下层将士里传闻愈演愈烈,屡禁不止,寝食难安的将士们面对未知的恐惧,直到自京城来的道士们讲解了诸如磷火和天火的一部分内容,才勉强有了几分镇定,但到底回不去点兵出征前的雄赳赳气昂昂状态了。

    谢宴清听着对面传来的欢歌声,阵阵肉香和米面香气越过战壕、飘过坚城,背后营地里的骚动声在香气弥漫时变得更为明显。

    “呃……江陵城好像是送来了劳军犒赏,在庆祝齐太子的生辰。这位太子,倒是会收拢人心。”被止住假哭诉苦的将领跟在旁边,窥着年少的谢氏家主脸色变化,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暗示谢宴清再拿些好处出来。

    谢宴清的关注重心却不在收拢人心上。

    三年前见过的薛瑜的身影,在眼前浮现,稚嫩天真的深宫皇子,却一次次躲过了杀机,走到了现在。

    他并非弱不禁风的文人,自然听得到背后营地里的自以为小声的窃窃私语,吸溜的口水声和羡慕喃喃,像会过人的疾病,在营中蔓延开来。

    谢宴清沉沉吐出一口气,挥退跟在自己身边的将领,负手慢慢逆着夕阳走回营地。

    他输了。

    从不得不重新许诺分配利益稳固大本营,分兵压下再次探头的国内叛军,调动本该是之后使用的教派人力安抚人心,又在对方拿出来的明显比他手中火器精良了不止一点的火器逼迫下,不得不拆穿天火、天雷的真相,来避免军心大乱的时候,他就输了。

    龙江难渡,可口的肥肉变成了他人盘中餐,如今向北向西都是棘手的齐国,想要用胜利来转移国内视线,引动士族追加投入,变得困难,向前走每一步,都步履维艰。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恍惚间想起年初那日,沉寂安宁了许多年的谢氏大宅中,父亲对他露出的古怪笑意。

    “你太年轻、太自信、太讨厌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那时候他看不懂笑容里是什么,此刻却隐约品出了几分嘲弄。

    自江陵城破关,倒不是没有足够人手,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拿人命去填的话,第一批往前填充的炮灰,谁都不愿意出。

    世家的统治力很大程度来源于资源和武力的掌握,缺少了这部分的威慑,地位滑落是肉眼可见的未来。若是往常倒也罢了,家大业大,抗得起消耗,但今年不同于往日,龙江堤折损的人手,已经够让大半世家伤筋动骨,再多一批,就算能撕开齐国的口子,也未必有命去享受。

    夜色一点点来临,谢宴清身上的担子沉重,容不得他休息一刻,绕回营帐中,点起了灯火排兵布阵。

    他输了,但没完全输,楚国长久的布置,尚够他再做几次努力。

    当了一整天陪同的几位将领,费尽口舌也没能从年轻人口中掏出一句承诺和实话,只能悻悻各自散去,叫起自家人马,警惕着夜里的袭营可能。

    天色尽黑,从对面飘来的香气勾得人肚子咕噜噜直叫,就着香味啃着谷饼,仍压不下一股馋意。两边都是试探性的出击,没有爆发大型冲突,因此睡不着的小兵还有机会出来转两圈,和守夜的同袍对视一眼,嘴角都是晶亮的口水。

    “等等,你们看!”

    “齐国又放灯了!”

    被惊呼声叫醒的将领们拎着头盔扣到脑袋上,没解的甲胄跑动时踢里哐啷响,仰头看向天上,点点橙黄火光,无限接近他们曾承受过的火攻,看见就是头皮一麻,一挥手,“一二三,准备,射!”

    离得近了,能看清那不是火箭,而是一个个大灯笼,接近秋日的东南风吹着对面城墙上飘起来的灯笼飞来,飘飘摇摇的,下面还垂着字条或小篮子。看似无害的大灯笼,将领们却丝毫不敢小觑,“快,不能让它们飞过来!”

    也不知齐国到底请了什么鲁班还是墨子后人,让对面的弓箭射程变远,楚国多年来自觉精良的军械自豪,在此前的内战中被打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龙江大败后也碎得差不多了。

    过去的轻蔑,和被世家们维持住的楚国高傲,在吃了败仗后,都变成了认同齐国崛起的观念的踏脚石。

    弓箭射程上,楚国是远远比不上对面的。两边距离本就不算太远,等到灯笼飞到营地弓箭手的射程中时,再射落也有些迟了。

    好在这不是齐国第一次放灯过来,大概也不是最后一次,灯笼带来的可能是火油、雷火,也可能是字条,一者伤人,一者伤心。紧急调动人手来灭火和防备天降杀伤性武器的准备,还算有条不紊。

    有时候将领们会想,在这里坚持久一点,或许不必齐国出战,他们就会在五花八门的军械攻势下一败涂地。

    刚刚在新的安排上用印,准备睡下的谢宴清被突然嘈杂起来的营地惊起,一撩营帐冲了出来,仰头看去,漫天散开的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中,像那夜江上大火,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

    天上灯笼被射穿,化作一个个火球坠落下来,一团团火光在天上和营地间爆开,猝然大亮的火光照亮了灯笼下的字条,被射穿后爆开的灯笼中,也飘飘摇摇地散落下许多纸张。

    “谢家主,你看,齐国着实欺人太甚!”

    看到散落的纸张,将领们都是背后一凉,有人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地向谢宴清告了一状,把决断责任扔了出去,好像就能让自己变成受尽委屈的小可怜。他回头收到同僚的赞叹眼神,偷偷抹掉了额头的冷汗。

    谢宴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瞎,看得清字条上的字。

    “……为贺太子生辰,军民同乐,卤鸡、炸鱼……”

    这是报菜名的。

    还有写着齐国入籍条件的、写着太子和皇帝的大胜的、写着马上秋收眼看今年要大丰收的、写着齐国招考报名的、写着入籍后勤劳致富小故事的……

    谢宴清不懂什么叫做病毒式宣传,也不知道传单小广告的威力,但他看得出来,在这样简单到滑稽、大喇喇宣布着自家优势的纸条空投下,军心进一步涣散了。

    “弓箭手携重盾越前三十里,全部焚烧,一张不许私藏。”

    谢宴清沉声宣布处置,由他带来的部下,亲自完成这个任务。

    营地在灭火和集中焚烧中慢慢重归平静,夜深人静之时,隐约还能听到来自对面的号子声和歌声,扰得人心烦意乱。躺下的谢宴清看着帐顶,一个名字在唇边被反复咀嚼。

    他止不住地想,若薛瑜与他并非对手,或他在薛瑜还艰难求存的时候博得了信任,如今天下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他们其实能成为好友知己的吧?

    但薛瑜太清醒冷静,多大的诱饵,都鲜见心动,好像提前看穿了他布置下的未来。

    良久,他叹了口气。

    “既生瑜,何生夙。”

    被夜袭搞得苦大仇深的楚国营地里如何想,对面江陵城中的驻军是不管的。军中禁酒,但今天敞开管饱的肉菜,已经够人高兴了,守将一一巡视了关隘,满意地负手看着“灯笼”坠落,真心实意地希望对面能做个好梦。

    我们的太子和皇帝好吧?心动吗?我就给你们看看。

    太子屡有神奇的手段,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这一招攻心计,坦坦荡荡地立在对手面前,还是很让人感叹。

    守将下了城墙,大锅中炖着刚收割的青菜,香气扑鼻,推着小车来送菜的佃户和本地人身上贴着“某某公社”的牌子,今天的肉食和菜肴,全部来自本地田地和养殖场。

    推广的棉花种植让原本遍布在荆南的公社制度,在东南遍地开花,以村庄为基础的公社让佃户们进一步脱离了士绅庄园的控制,被农业司派来的东荆以及荆南种植好手们,被围在原地,感叹着他们曾在荆州接触过的太子的好处。

    厂房、公社、养殖场,对太子的夸赞和骄傲声音,唏嘘着对面佃户可怜的声音,能讲几天都讲不完。

    守将路过围着一锅肉汤说得眉飞色舞的东荆人,干咳一声,“注意晚上警戒啊。”

    阻止的话,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远方,被念叨的薛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她虽然要求调动肉食犒赏荆州、信州和江陵几处直面楚国的守军,但并没有要求以她过生日的名义下发,对于几处传单式招降的结果,她还在等待各地的反馈。

    生活总是对比出来的,跟楚国的战争不可能不打,但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能进一步削弱,自然是好事一桩。

    朝中没有置办她今年的生辰,年纪小的人本来就不怎么过生辰,过的话,要么是家中看重宠爱,要么是位高权重讨好。如今战事在前,薛瑜命令不许胡乱铺张,多布置了几层任务下去,在一个多月里习惯了以政绩完成进度说话的下属们,也就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的讨好了。

    八月十四当天,薛瑜给自己放了小半天假,出宫陪钟南嘉吃了顿饭,顺便带去崔齐光的消息。钟南嘉拿到崔如许送来的匣子后,日子看上去与过去没有太大变化,但正是这样的没有变化,才更令人忧心。

    “殿下早日回宫吧。”

    还没到薛瑜预设的离开时间,钟南嘉就在催促了。

    “学士留步。”薛瑜带着帷帽上车,马车缓缓驶离东城。

    “卖报卖报,北境镇远将军大捷特刊,只要五文钱!”

    在街上奔跑的报童,将最新公布出来的消息大声传向四面八方,“《大齐要闻》新刊,茶会赋文集新作,瞧一瞧看一看嘞——”

    《大齐要闻》作为官方喉舌,每每是第一个宣发,将消息传到所有人手中的报纸。紧随在后的各处茶馆酒肆中文人大肆宣讲,以单篇诗赋集合而出的作品,也并不少见,纸张的价格降了下去,知识和消息传播分享的速度与日俱增。

    “去买一份吧。”

    薛瑜打发跟出来的近卫出去,靠在车厢闭目养神,让略松缓些的心神,重新投入需要紧张警惕和思考的政事中。

    从马车旁不远处画出的单独车道上掠过的自行车,手摇木铃声铛啷啷传开,提醒行人避让。低调从东城离开的马车,在没能通过秘书省审核的私印八卦小报上,成为太子看重太子妃的有力佐证之一,推动了不错的销量。

    事实上,和太子扯上关系的内容,如今总能卖得不错。

    回到东宫,薛瑜接过特刊,却发觉是之前秘书省曾送来过的几份之一,大概翻了翻,就打开书房单独放着的箱笼收了起来。

    有些报纸和宣传送过来,薛瑜会专门过一下手看看,顾不上的时候就不会放太多心思,出现重复购入在所难免。毕竟报纸办了大半年,从最初的双月刊变成几乎月月有特刊,苏禾远带着一批新人,在审核上足够老练,不需要薛瑜时时操心。

    她自问没有刻意关注方锦湖的消息,打开箱笼,才发觉短短一个多月,已经积累了半箱子相关点评、军报复写和夸赞诗文。

    不算新买的这份报纸,放在最上面的赋文集还配了“美人将军”的插图,泼墨笔法将战袍和只露了侧脸轮廓的青年画的格外英武,手中一块面具,就是如今传说中最传奇的故事主角。

    本是看到相关的好话和推崇,留下来准备给方锦湖的祝贺生日礼物,告诉他他并没有很糟糕,值得自爱,没想到却一点点变得这么多了。

    薛瑜飞快把报纸扔进去,合上盖子,抿了抿唇,对跟进来的流珠道,“下次提醒我,不要再买报纸了。”

    流珠看她一眼,笑着应下,没有提醒自家殿下,这句话前几天她也说过。

    有些不自知的事情,悄无声息的萌发生长。

    薛瑜按下微微波动的心绪,在书案前坐下。放了小半天假,回来就意味着需要加班。

    早上内阁议事会韩尚书令夏日苦夏,没有过来参加,到傍晚关于相关议题送来了看法折子,补齐了参与进度。聚集的内阁减轻了薛瑜的工作量,一个人的意见和想法可能不完备,多来几个补足,处理就会更得心应手。

    而朝中在打压剪除过一次后,逐渐重新组建起来的各派别,各自有着各自的需求,总得来说都是在向外出击,薛瑜也不至于要求人人都变成无欲无求的圣人,个中权衡和引导,就是她正在学习成长的项目之一。

    当有外敌时,国内的矛盾就并不显眼,需要耗费最多心力的还是在外作战和收尾的部分。两边作战,担子最重的其实不是军队方面,而是需要担负国内后勤、实地治理等等问题的文臣。

    北上草原的部队后面,需要考虑收割草原,半定居耕种和放牧结合、汉化和处理投降部落与原本国民之间的摩擦。

    占据大半的黎国,平叛剿匪,和确立新归附城池的秩序法度,也是难题所在。

    不管是齐国与黎国,还是齐国和草原,之前的制度都并不相同,扩张太快的压力在于,推翻原有制度,在残骸上进行重建。原本被抬高的贵族和军阀身份,承认的一些制度,依靠战火拥有了改变的机会。

    占领的土地上所属的民众,不可能立刻从身到心属于齐国,顺顺利利改变身份。在征战中选择更太平、更可信的一方,只是第一步,求生和爱国的天平之间,暂时大部分人只能做到墙头草的状态。

    在筹备中的迁徙齐国关内百姓到草原和黎国,完成汉化和齐国铺设,是一步棋。避免旧制复辟反扑,派出去迅速接收、厘清土地等等资源,完成国有,将军阀和贵族拥有的土地,以使用的方式分给佃户,快速建立秋收和冬种农业准备、县学等等的福利性安排,是第二步。

    加上黎国,如今齐国幅员辽阔,在秋收到来前,修路为先,增强各地管控。

    建立在齐国输血的基础之上,打烂了、打碎了的原有制度下,相对麻木的百姓中新秩序的建立速度反倒比齐国本土更快些。

    虚岁十九的生辰在政务中度过,起了大早准备上朝的薛瑜揉了揉眼睛,拿起昨天剩下的最后一份奏折。

    是安排给国子监的议题之一,教派管理审核制度策论的总结。

    入学国子监的大都是年轻人,是天然的政事议论集会,也是年轻的观点输送所在,比起几年前大行其道、以谈国事为俗物下等的清谈玄会,更有意义和作用。

    尤其在之前草原定居策被选中,作者被安排了一份跟随相关实务官员实习的工作后,对夫子们时不时发布的策论赋文命题,监生们热情高涨。

    “……寺庙道观登记造册,审核传道集会及传道内容,抽查邪祭淫祀,增加刑罚,限制庙田和收留人口,缴纳赋税……”

    薛瑜啧了一声。

    比她想的还狠。

    民智蒙昧时、世道糟糕时,对信仰的需求很高,也有一部分是为了逃避征兵和劳役投向宗教的,相当于实用派和心理安慰共存。但就算在后世,宗教信仰也很难断绝,以科学消除迷信和信神能以奇妙的状态共存。

    她没打算把宗教赶尽杀绝,需要清除的更多的是□□流毒。与其强压招来反弹,不如自己握住。

    只要引人向善、和国外没有联系、能缴纳大笔赋税,信仰对统治来说并不是什么必须清除的痼疾。在国家之下发展教派,也是不错的引导工具。

    至于科学和物质生活冲击下必然带来的教派式微,就是未来的事了。

    345.  圈套(三合一)   若以楚国陪嫁,谢氏家……

    临近九月, 草原的追击进入尾声,曾经仅次于皇族的石勒部遭受重创,王庭已破, 败兵里来投的不在少数。

    崩裂后的草原势力, 另选出了新的可汗。但只能辖制管理自己母族和部分宇文部的小王子,比起立国时的老可汗威信, 威信可以说是降到了最低点,只比普通的大部落头人好些罢了。

    北境深处是向来寒冷的冻土, 寸草难生,少有人踏足,游牧部落呼啸着从这些地方迁徙到水草丰茂的土地,觊觎着中原的富饶,许多年后又被赶回到这里。

    往前数许多年, 在前朝势力最广袤的时候,也不过与追击的此刻齐平。与最初出发应战抗狄时不同, 精良的火器装备如今并不是战场上的主角, 比起底牌尽出的新式武器征伐, 眼下更像是重回冷兵器时代,各军借着前面追着的敌手在不断练兵。如何分配战功也是一门学问。

    不同于下面将领的穷寇莫追意见,皇帝坚持追往西北深处。自古出长城打败草原人后就鸣金收兵,判断为胜利的战事,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守卫转向了开疆拓土。

    越过查干雪山和背后的盐湖, 在这里插下属于齐国的旗帜, 开疆拓土,驱逐胡虏,中原朝廷经年的梦想,在这里被一一实现。追在后面像齿轮一样紧密咬合的行政管理, 则不断巩固着他们打下来的战果。

    要么降,要么死,曾侵略过的紧密相邻的对手,只有这两个选项能让人安心。

    越往西走,翻过高山,临近秋日的天气却变得格外炎热起来,古老的舆图上的绿洲和商旅经过集散所在,经过中原百年的战乱时光侵蚀,已经变成了荒漠,有着千里望探路的队伍,也受到了漫漫沙漠地理环境的阻碍。

    水土不服、误食毒物和缺少水源,都是让随军军医们焦头烂额的痛苦源泉。逃亡西方,率先与西域小国和部落们接触上的宇文部和其他溃兵,带着往复攻伐中积攒下来的战略了解和知识,充分鼓动了原本与世隔绝的小国。

    狄罗人选择在东方立国后,金帐汗国与西域的交流并不频繁。最靠近前朝原本的西北边塞,却在战事中严重损伤元气、不得不休养生息的齐国,对外与小国的交流也少之又少,唯一能保留下来的,只有偶尔往来的逐利商人。

    过往西域诸国更偏向狄罗人,作为异族,面对统治了中原许多年的宗主国汉人们,很难不生出同仇敌忾的警惕。在百年间狄罗人的统治和互相征伐中,这警惕慢慢转移向逐渐占据优势、在攻伐中直接侵害他们利益的金帐汗国,但曾经的戒备仍在。

    穿过一段沙漠,提前派遣使臣要求交出宇文部叛首遭到车兹国拒绝,打出火气的大军在不利的地势中,迎来又一场硬仗。

    马匹在沙漠化的地势中并不占优势,太高的温度下,时常爆炸的火器是又一大劣势,拉长的粮草、药物和军械供应也让孤悬的大军显得不那么精神。九月初,攻破车兹国边关一城后,皇帝同意了从京中送来的提议,精简兵马。

    收获的战利品和俘虏虽然改变了国内对征战的态度,激发了大部分贪婪的欲求,但秋收将至,逐渐进入常态化的南北两线作战,多维持一天就是一天国内的压力。调军回撤,巩固收获和进行封赏,是一松一弛之道。

    十四万军队在外,大军孤悬,万一失陷或者调动出现问题的后果,初平的国内经受不起。

    当然,薛瑜更希望的还是皇帝能顺势回来,追杀和立威的事,交给将军们来做就是了。但事与愿违,抽调的大军折返部分,在传回来的军报记载里,有喜气洋洋立了功的年轻人,也有发挥余热的老将,就是没有皇帝。

    西域十几国,车兹是宗主国败落后的许多年里,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小国。

    但战事并不顺利,地势让前行的大军吃了不少苦头。

    九月初三,攻入车兹王庭时,反常建在沙漠中的王庭,虽然城池很小,却久攻难下。破除第一层城墙后,在坍塌的沙砾中,柔软的流沙下刺杀的死士直入中军。

    “投降不杀!”

    以新学的车兹语言和汉文来回重复的高声喝令,充斥在整个战场上。骤然出现直入中军的袭杀让军队乱了一瞬,藏身沙下、突入中军的死士最多,起落间,离皇帝最近的近卫死伤大半,好在看上去皇帝无虞,一把长戟挥向前方,“杀!”

    车兹王庭被破,逃亡的一行人,借着熟悉地形流亡往更西边小国,十万大军暂时在车兹国内休整。

    皇帝到底还是受了伤,还好包扎后情况平稳,让人狠狠松了口气。开完军中会议,皇帝单独留下了几人。

    点了三个军中新秀,乔二郎、伍戈和钟无跟随自西北调出来的陆恪前去追击,军帐中,皇帝的声音慢慢变得迟缓下去。

    他猝然倒下。

    第一次包扎好的腹部伤口,渗出血迹,高温下本就难以愈合的伤口,让皇帝迅速发起高热。

    随军出征的秦思诊断后的判断,是新伤牵动旧伤复发。

    这并不是皇帝第一次旧伤复发,来势汹汹的病痛这次没让中年人立刻陷入昏迷,中途清醒过来时,叫来了方锦湖和薛勇两人,“封锁消息,允便宜行事,密信传信京中。传神射军至西域,配合追击。若有不测……太子继位。”

    艰难说了安排,人再次昏了过去。

    在原本的安排里,之前前往楚地完成斩首的神射军应当已经调回京城接受封赏。惯于不去询问缘由和背后秘密的薛勇,一板一眼地履行着皇帝的安排,方锦湖脸色却沉得难看。

    多日不曾出现在营中的皇帝,被封锁又久久没有拔营的中军,让底层出现了明显骚乱。新归附的从属军的打探消息,变得频繁起来,明眼人看了都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能征善战的皇帝,是在外的主心骨,旁人很难替代他的存在。御驾亲征是把双刃剑,既能鼓舞士气、压服蠢蠢欲动的新加入部分,也能在皇帝变得弱势时,引发贪婪和忧愁。

    但这样的骚乱,很快在“皇帝”再次出现后飞快平息了。尤其是依据聚集在中军的医师,生出的皇帝重伤濒危传言,被亲眼目睹“皇帝”对拒绝臣服的下一个小国毫不留情的手段,生生碾碎。

    身先士卒击破小国防备的“皇帝”,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已经衰微的中年,好像正值盛年,龙精虎猛,连受了伤都并不妨碍他做一把刀锋,深深杀穿对面的抵抗。

    飞起的头颅和鲜血,像刚生出一点叛乱违抗之心的部落头领的头颅。他们总感觉这是警告,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在心怀鬼胎的人看来这是警告,在奋勇争先的兵卒眼中,这是陛下的勇武。“跟我上”和“给我上”,点燃的热血程度是不一样的。

    “陛下万岁!陛下举世无敌!”

    激进的手段激发了略有些低迷的士气,战场上冲杀向前,喊声与热血一样沸腾。

    改变的手段其实并不显眼,尤其是在之前受到反抗和拒绝之后,军中知道皇帝在车兹受了小伤,因此愤怒,再合理不过。

    一手彬彬有礼的使节,一□□与火的铁骑,前朝旧梦结束的许多年后,在西域再次烙印下属于宗主国的威严。

    “皇帝”只出现了一次,就回归了中军。因着上次受伤,之后的中军被保护得严严实实,依照提前传出的进军安排,向西追击的一老三小将领,带着所有后来归附的部落,编成联军,军队继续前进。

    皇帝则带着削减的部分回撤,赶上最先离开的撤军,出战几个月,也到了回国的时候。

    远方,薛琅十一日才回京,战功积累到了皇帝的要求,但皇帝不在宫中,他暂时也无法回宫见到母亲,与薛瑜见了一面,由薛瑜安排人从中传话,知道母亲过得不至于太苦,也放心了许多。

    对他来说,其实很难说看到兄长成为太子后有多么明显的变化,除了搬到东宫、肉眼可见地忙碌和朝臣们的态度,没感觉薛瑜对他有什么区别。

    不,还得加上如今变得更喜欢抓他和薛玥那个小丫头的课业这一条。

    或许这就是被压迫者翻身做主后,选择对后来人重复的轮回吧。薛琅口中抱怨,对丢下了许多的赋文史记等等有些头疼,但身体还是十分诚实地听从了安排,在薛瑜身边重新捡起这些战事中并不需要的课业。

    临时请假出来的薛玥声称,他的存在严重打扰了兄长的工作,他也有点嫌弃这个小丫头,争执最后的结果,是被薛瑜夹着一人丢到一边,坐在书房隔壁靠外侧支起来的小桌前,和薛玥一起霸占兄长。

    之所以是隔壁,而不是同一间屋子,还得怪总是来议朝事、频频出入东宫的臣子们。不管是薛玥还是薛琅,不小心听一两句没什么,但都知情识趣地不会去深入参与。

    光是看着薛瑜处理的事务,薛琅就觉得三哥做太子简直再合适不过了,这事看上去就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重任。

    “我只可惜,没能亲眼看到阿兄受封。”薛琅晒得一身麦色,看上去有点傻乎乎,他不提这个还好,提了一句,薛玥就垮了脸。

    薛琅是因为人不在,她却是因为没有上朝的机会,年纪又小,暂时只能从考官这一方面动脑筋。

    两个正在长大的小朋友的斗嘴,响亮时会惊动关起门在书房议事的臣子,老狐狸们摸着胡须笑笑,跟着打下手的年轻人们需要更谨言慎行一点,但对此也不由得诧异天家手足之情居然是这副模样。

    做钦差去各处巡查回来的乔大郎,半年时间基本走过了各处需要建立河堤和兴建大工程的地方。比起他的同期们,他完全称得上官位平平、地位飞升的典型代表,刚一回来,就被点进了内阁。

    倒不至于与朝中重臣平起平坐,伺候笔墨、整理资料、抄录内容和传递消息,都归了他和其他几人在做,偶尔还能被询问几句看法。乔大郎的官职暂时归属东宫,属于太子舍人,只有七品,比他参与考试前的县令品级只高了一点,但只要不太笨的,都能看清这样的小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离皇权和中枢近,能被大佬们看在眼中,经手的事务多,把握好机会就有发挥自己才华的时候,这都是优势所在。虽然现在看起来官职普通,但往外再外放的时候,只要做出政绩,说不准过几年就是四五品起步。

    乔舍人等人私下的感叹,被习惯了神射军训练,回来过于能捕捉消息的薛琅听去,振振有词地表示这是嫉妒,薛瑜只能摸了摸他的脑袋,一笑了之。

    但东宫相对平静的兄友弟恭、手足和睦日子没有维持很久,九月十二传入京中的特殊密报,惊得薛瑜差点把纸撕了。

    “他怎么敢?!”

    方锦湖演戏是越来越大胆,这次冒名顶替做了一把皇帝,简直是胆大包天!

    薛瑜一时竟不知该为方锦湖着急,还是替皇帝焦虑。

    为了远离炎热天气和不适应的气候,也是避免皇帝继续西征时穿帮,做的唯一一个及时又英明的决定,大概就是安排返回东南。秦思随行返京,一路负责治疗皇帝,但大病要命,小病可能变成大病的如今,到底能治到什么程度,如今薛瑜只能选择相信秦思。

    薛瑜稳了稳心态,给自己正面暗示,“一定不会有事。”

    但皇帝的受伤昏迷,还是像一块巨石一样,沉沉压在了她心上。

    皇帝的最后安排,透着隐隐不祥,让她不得不做好薛琅卷入朝中波动的准备。皇帝出事时机不巧,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楚国还不知道要搞什么幺蛾子,需要处理的朝事就得更稳几分,准备好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攻讦和边角问题。

    九月十三,提前调回的西征军还没抵达京城,排在最先接受封赏的神射军昨日刚刚收到调军消息,今天封赏结束,就是留在京中的最后一天。

    简骑尉手下的年轻人们,倒不觉得南北跑来跑去辛苦,反倒享受这样被重视、被认为是精兵的看重安排,在京中停了两天,就觉得筋骨皆松,有些不适应了。

    听到含光殿内通传,简骑尉带着薛琅一起上殿,特制过的甲胄处处标明着他们与其他军队的不同。不清楚四皇子到底去了那支队伍的朝臣们,在听到薛琅名字、看到他出现时,就隐隐出现了一点骚动。

    隐晦的眼神在上方与下方的兄弟二人之间徘徊,一坐一跪,就定下了君臣之别。但一个是曾经的储君热门候选,一个是现在的储君,当真对彼此能毫无芥蒂?

    更不要说,四皇子母族可以说是在太子手上败落的。

    此前四皇子不在京中,消失日久。虽然大多数人都站队储君,脑子拎不清的人早都被恐吓修理过,但四皇子会怎么想,是他们不知道的。生出好奇,在所难免。

    薛琅俯身拜下,并不觉得和之前与兄长见面时有什么区别。但在打量的目光中,听到“起”时,他仰头看着上首的兄长,不知为何竟多了几分陌生。这陌生却又是熟悉的,是他曾在皇帝神色中看见过的威严。

    他发现,他果然还是更喜欢简单点的事,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京中了。

    为神射军准备的封赏一一被宣读,名字不多,很快就能读完,一个个论军功授爵,奖励由上朝的两人代领回去。简骑尉正式封了将军,而薛琅是他的副将。在爵位上,薛琅有些特殊,皇子封王开府需要皇帝点头,薛瑜再怎么样也越不过皇帝,就只能暂时搁置。

    让旁观的眼神失望或者暗暗赞许的是,兄弟俩始终没有发生冲突。

    受封后,两人在武将一列落座,静静等着后面的进程。常朝上需要解决的事情不止这一件,昨日报上来的楚国使者觐见请求,安排到了今天处理。

    薛瑜私下怀疑,楚国使者是提前打探到了什么风声,才决定这时候来拜见的。

    与过去曾来觐见的任何一次不同,使者到来的路径并不清晰,像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敲锣打鼓式地出现在了安阳城中。两国交战,一贯不斩来使,这样的遮掩,和这样的时机,让人不得不注意,也不得不防备。

    提前安排人筛查楚国动向的薛瑜,昨日听到楚国使节的消息,就隐隐感到了不妙。

    使臣是带着礼物和国书来的,除了国书内容还没有看过外,礼物被检查了个底朝天,严防在皇宫中出现爆炸和大火。只是,没找到楚国尚处在初级研究状态的火器,反倒找到了珊瑚大雁和珠宝钗环、针线绸缎,件件珍品,看起来不像国礼,更像是提亲时的见面礼。

    薛瑜打过了拒绝腹稿,若楚国是想要趁着齐国西征,准备用结亲联姻和齐国握手言和,她可得看看朝中有多少是想要用联姻公主来解决问题的“大丈夫”。

    “两国睦邻多年……”使臣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对战争的痛心、修补两国关系的期待,才转向正题,“在下奉国主之命,为幼主求娶齐三公主——”

    “胡言乱语什么?!”原本安静端肃的大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打断了使臣的话,坐在上首的薛瑜背后猛地蹿上来一阵寒意。

    她低头看着微微带笑的使臣,像透过他的脸,看到了谢宴清笃定的目光。

    使臣环顾四周皆觉得莫名其妙的臣子,哧地笑了一声,好像真的觉得很奇怪、很不合理似的。

    他含着笑意,客客气气却隐含轻慢地挥手,让人打开箱笼,“太子殿下以女子之身,欺世盗名多年,欺上瞒下、阴阳倒置,竟也忘了自己是谁么?在下特来为幼主求娶三公主,余下的一百二十抬聘礼,已过江陵关,随后就到。”

    似乎是不小心,也似乎是故意,箱笼在笨手笨脚的随从手中翻倒在地,珠宝绸缎翻了一地。

    “大胆!”“放肆!”“尔敢!”

    怒斥的声音里,不仅有着太子一派的文臣。武将里,薛琅窜起来的速度最快,怒气爆发,明明离最中间的觐见位置很远,却三两步就窜到了使臣身边,就差揪住他的衣领拉起来先揍一顿了,连向来会管他的简骑尉,都没有动手拦他。

    含光殿内骤生乱象,主辱臣死,储君被这样羞辱,是他们绝不能承受的事。

    韩尚书令老神在在地坐在原地,一动没动,与他相同的还有太常卿。下方被点燃怒火生乱太快,以至于竟几乎无人意识到,上首的太子从使臣说出求娶对象后,就没有再说一个字。

    薛瑜没有动,使臣眼中的笑意像是在嘲弄她。在紧张的朝堂上,她却出了一瞬神。

    不得不说,谢宴清在千里之外,为她选的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着实有些棘手。难怪黎国被釜底抽薪后一蹶不振,崔氏被逼到绝路才挽回了一点生机。多智近妖,料敌于先,聪明人的战场上,若不是她有后世经验和剧情这两个外挂,大概怎么死的都很难说。

    谢宴清应该不是刚知道的,但也不会特别清楚内情,不然理由就该是混淆皇室血脉了。他把这张牌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一个恰当的舞台,一举将她和齐国,推入泥沼。这次大概不是他觉得最合适的,但他等不及了。

    他代表楚国出了招,还是这种相对于之前徐徐渗透有些低级的招数,薛瑜对楚国的状态心里大概就有了数。

    或许是她的沉默给了使臣信心,他对上首欠了欠身,“各位骂我逾矩前,为何不问问‘太子殿下’是真是假?”

    “这还用问吗?!”

    过去被楚国看轻,如今储君又被楚国使节羞辱,殿内群情激愤,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把使臣留下来。

    但也有人心中微动,愣愣地抬头望去。扶着剑鞘坐在上首的年轻太子,脸上微微带笑,是温和又对莫名其妙的事感到滑稽的姿态。

    ……果然是听到太离谱的话,连辩驳都懒得辩驳了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殿内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声音。

    “孤为男儿女儿,与卿何干?”

    太子上朝日久,见过她狂风暴雨,也见过她温和夸赞。不仔细听内容,略低的声线平静得像是没听过使臣的离谱发言似的,如一股春风,拂过暴躁的朝臣耳畔,却是带着讥讽的。

    齐国臣子气势大振,靠得近的臣子像围住小鸡仔一样堵住了使臣,使臣却丝毫不惧。

    使臣挺直了腰杆,遥遥看着薛瑜,露出了几分得意,“太子殿下是说,殿下为儿郎了?”

    有没反应过来气氛不对的,只觉得他问了句废话。但参与常朝的本就是品级高的官员,爬到这个地步蠢也蠢不到哪里去,意识到太子没有立刻反驳,隐隐就感觉到了几分不对,只是浮出的猜想太过惊人,下意识不想相信罢了。

    薛瑜翘了翘唇角,用使臣的反应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是个圈套。

    她本就准备恢复性别,但现在并不是最好的公布时机。质问声放到了这里,要么承认,要么否定,否定的话,之后就不能再推翻。楚国太平道到底属于谢家还是王家暂时并不明确,但可以肯定的是,知道了她的身份的谢宴清,手里未必没有进一步的证据。

    一个谎,就需要用无数个谎来圆。被拆穿后,信服力就大打折扣。

    不过,直接顺着问题承认身份,她做太子不要面子的吗?追着解释,才是落入下风。

    “楚国咄咄逼人,当殿羞辱于孤,看来龙江葬身的七万水军,还没让你们吃够苦头。”薛瑜眉梢微抬,压着冷意,面对隐含慌张的朝臣目光,坦坦荡荡地一笑,“若以楚国陪嫁,谢氏家主,倒是堪为孤侧妃。”

    殿内哄堂大笑。

    薛瑜也跟着笑了笑,“莫要误会。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孤已定下正妃,既然谢氏想要结秦晋之好,就只能委屈谢家主了。”楚国被清洗过一次,如今说了算的是谢家,这谁都清楚,倒是不必牵扯小皇帝。

    不按常理出牌的薛瑜打乱了使臣节奏,被一句话气得脸涨红起来,“你齐国欺人太甚,何必如此羞辱人!”

    “原来你知道这是羞辱?”薛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隐没,脸色一沉,“当殿羞辱于孤,该当何罪?!”

    一步步从底层历练上来,薛瑜身上即使没有杀气,久居高位的积威也足够骇人,只是平日以温和示人,不显罢了。

    使臣直面怒火,被斥得晕头转向,偏头看到自己身边怒目而视的薛琅,眼前一亮,像找到了什么救星。

    “不是,你、你,牝鸡司晨,四殿下,你怎能容忍这妖女颠倒阴阳、胡作非为?!该当殿验明真身才是!”

    莫名其妙变成视线中心,薛琅脑筋还没完全转过来,他下意识怒瞪了使臣一眼,揪住他压着跪下。他抬头看向薛瑜,“请殿下处置”这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不合时宜的疑问堵在他胸口,震惊和茫然让他很难做出下一步抉择。

    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睛,平静地隔着高阶和他对视,没有解释,没有心虚,也没有愤怒。

    薛瑜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薛琅却觉得,兄长在等他的表态。

    或许不是兄长,是阿姊。

    但、但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微弱的反驳声从心底响起。

    薛琅脑中闪电般闪过许多幕场景,兄长没有继承的力量,兄长过于柔和的面孔,兄长的心软,兄长偏爱的女官女将和薛玥那个小丫头,幼年时和薛瑜相看两相厌……

    答案就在他嘴边,但他不敢说出来。

    ‘我愿为贤王,任凭兄长驱使,镇守江山。’

    曾经的许诺不知何时在他耳边响起,多次出战后看到的广阔世界,和女子们的力量,让薛琅一点点平静下来。

    兄长突然变成女儿身,对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但薛瑜不曾骗过他,过去的相处和情谊,也不是假的。

    他自问不配坐这个位置,从小到大,堪配的只有大兄和薛瑜两人而已。私心里,虽然和薛瑜聚少离多,但或许是薛瑜在他最崩溃的时候站在了他身边的缘故,他更想选择三哥。

    薛琅握着使臣肩膀,不许他逃脱,单膝跪倒,朗声道,“请太子殿下处置贼人!”

    少年的目光赤诚而单纯,没有算计,只有热血。或许很多年后会有变化,但至少现在还是少年。不仅薛琅想起了曾经的承诺,薛瑜也想起来了。薛琅彻底摆脱了权欲的控制,纯粹地做一个守将,未尝不是好事。起码在皇帝和她这里,武将只有家国,不论君主。

    不知为什么,透过薛琅的眼睛,薛瑜想起了另一双颜色浅淡的眼睛。昨日收到的密报里,皇帝在返程路上,方锦湖又在搏命,还不知道何时回来。

    该说不愧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吗?执拗赤诚时的模样都是相似的。

    薛瑜止住自己的发散,望着他的目光挪开了,不在意似的挥了挥手,“使臣出使,犯罪按律该押送回国处置。但辱我国本,小惩大诫,押至一旁,退朝后交大理寺受刑。”

    薛琅看着她从始至终注视着他,眉梢都没动一下的不变表情,不自觉地翘了翘唇角。或许是因为她的笃定,或许是因为她的信任,他也很难说明白,自己的开心从何而来。

    使臣被押到旁边,气得几欲呕血。原地只剩下打翻的珠宝绸缎,一片狼藉,暂时没人去搭理这些,大概率也是丢给使臣原路返回的结局。

    莫名地,殿内从群情激愤的状态安静了下来,薛瑜一一扫视过下方神色各异的朝臣,有人对上了她的目光,有人下意识躲开了,有人呆滞地站在原地,压根没注意她的目光。对刚刚那个问题,显然朝中各有猜测。

    薛瑜清了清嗓子,“看来众卿多有疑问。”

    “臣不敢。”稀稀拉拉却格外响亮的回应,像是为了掩盖突然窥破秘闻的心虚。

    说不敢,就是有想过。

    薛瑜看着几个分明想通了的朝臣在装鸵鸟,怎么都不想面对现实,有些想笑。

    齐国朝上除了太常寺,很难找到老古板的存在,反复洗刷锤炼后,个个都是实用主义。这样的态度,是不是能说明,在大臣们眼中,她这个太子做得还不错?因此宁愿装聋作哑,也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薛瑜却没打算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既然决定公布身份,早晚都要有一次冲击,只是时间问题。

    对她之前做的准备来说,现在还没准备好,又是齐国刚刚吞并土地、皇帝昏迷,一着不慎就要出事的恶劣时机,着实时机不好。但今日赶到此处,含糊其辞地越过不管,就会下次解释时的阻碍。认真考虑的话,反倒正能用此机会,倒逼缺少君主核心的朝堂承认她的存在。

    恶劣的时机,就注定了只要还想要国家的人,就不会在看上去尚可、却牵一发动全身的状态下逼她。

    这样看,她是有点利用君子之心的卑鄙了。薛瑜忍不住去想,权势浸淫中,努力不失去本心的她还是被改变了些。

    禁军被皇帝亲自交给了她,隆山大营里仅剩的保卫京畿的兵马,虎符也在她手上,薛琅低了头,朝中臣子与她共事过一段时间,反驳和承认的可能都在五五之数……

    总的来说,只要这些人里不出现极端的要求统治者一定是男的偏执狂,并且为此铤而走险,还恰好把一直苦练不怠的她瞬间大败或者杀死,薛瑜有把握武力通过。

    至于武力通过之后?薛瑜还是挺好奇在超前地当了社畜之后,会有多少人对统治者性别尤其看重的。到时候,皇帝也该回来了,怎么也闹不起来。万一的可能,皇帝出事,那就是她与层出不穷的反对派和卫道士斗智斗勇的未来了。

    薛瑜:“孤本不欲与狂徒纠缠,但众卿心有疑惑,孤觉得还是解开为好。韩令公,请陛下密旨。”

    实话说,薛瑜对皇帝折腾韩尚书令的行为有些不忍心。作为三朝老臣、没准能坚持到四朝老臣的韩尚书令,被皇帝给了密旨,每天提心吊胆地工作,实在有些不人道。难怪前面盛夏的时候身体都不舒服了,心底装着一个随时会被踩爆的雷,谁能镇定生活?

    提前解放,让韩老爷子少操点心,多活几年。

    一直对闹腾充耳不闻的韩尚书令,缓缓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卷卷轴。

    看清楚卷轴的颜色,确认的确是圣旨,殿内就是一静。

    “咳咳……”韩尚书令清了清嗓子,“襄王瑜,为皇三子,胎中病弱,养作男儿,择名德为师,选武勇为傅,至今已历十五载。观其行,明仁孝忠肃之德,考其业,见敏德睿哲之性,朕心甚慰。至于儿女之别,当胜于德行耶?齐耶?非耶?……朕承嗣三代,皆以贤而立,朕谓此子,实允众望,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宜立瑜为皇太子。”

    不仔细听,这篇诏书和几个月前封薛瑜为太子时的那篇有些相似,但殿内的大臣皆是全神贯注在听,自然不会犯以为韩尚书令老糊涂、或者和太子串通这样的错误。

    之前薛瑜扫视下方时,只有一部分人被震惊到呆滞,现在大概扫一圈,基本都是目瞪口呆的状态。有的人是被惊吓的,有的人大概是被皇帝连环炮一样的质问问懵的。

    没人会怀疑韩尚书令手中的圣旨真假。作为三朝老臣,当朝臣子之首,自有威信。他不必、也不屑于造假。说得夸张些,就算韩尚书令说某一句话是皇帝说的,就算没有拿出佐证,也有人会信。

    薛瑜也是第一次听到皇帝写的这篇诏书全篇内容,不知道是不是有从先太子憋到现在的怒气,里面骂卫道士骂得劈头盖脸,简直不像是圣旨。好在,夸她的部分不是太多,让她不至于当堂脸红。

    韩尚书令一收诏书,对着从他开口就站起来的薛瑜遥遥点了点头,“太子殿下,请接旨吧。”

    未经废立,就有了两份册立诏书,薛瑜觉得自己也是独一份了。

    346.  争议(三合一)   权力,是更让人容光焕……

    韩尚书令的话惊醒了还在发愣的朝臣, 震惊到面部表情管理失控的老老少少们眼珠转动起来。

    当初女官入朝的牝鸡司晨辩论言犹在耳,依然觉得小娘子们不该入朝的人,嘴唇翕动。薛瑜不是第一天入朝, 眼睁睁看着太子羽翼丰满, 威仪渐重,身份有变化但积威犹在, 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说出口。

    瞥向太常寺那边的目光在这一刻急剧增多, 都指望着最刻板守礼的老古董们跳起来闹事,最好像□□帝一样,以撞柱相逼。

    但让人失望的是,太常卿刚刚什么坐姿,现在还是什么坐姿, 别说起身痛斥礼法不存了,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群老家伙, 转了性不成?!

    苏合抢先一步, 起身行礼, “太子殿下正位东宫,宵小吠叫,当如浮云耳。”拍马屁、看风向、抢时机他最行。

    紧跟其后的是乔尚书。乔尚书全家基本都烙上了太子的痕迹,且不说有没有人能替代,就算替代了, 他这种前任臣子, 也是被清理的命运,此时不表态,更待何时?

    东宫牵扯到的几个臣子先表了态,家中女儿在太子一派的人略落后些。意识到皇帝不在太子可能造成威胁的人、为国考虑无法可想的人、觉得太子言行举止的确无可指摘的哪派都不站的人, 排在倒数,依次向前施礼。

    太常卿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暮气沉沉地向上望来。薛瑜平静地回望,觉得他的打量有些熟悉,像是她第一次去太常寺接受训练时,被严苛要求的那种目光。

    太常卿垂眼,当年看到的那个聪慧的小皇子,三年来也没忘过一礼之恩,时常与他们这些只比御史们待遇好一点的讨厌老头子打交道。

    他拱手弯腰,“太子殿下。”

    没有多说一句,但已经是表态了。

    含光殿内,除了被押在旁边跪着的使节,满朝绯衣,皆向薛瑜低头。

    薛瑜抿住唇角的笑意。

    恐惧也罢,恩惠利益也罢,结果已经分明。或许还需要再继续努力和人言搏斗,但那就是长期的努力了。

    楚国使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带来的足以让一国地震的消息,会这样风轻云淡地揭过。

    什么时候薛氏能把朝堂管得这么严了?齐国这群大臣们没有脑子不成?还有那个薛四,怎么会有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

    他还等着薛瑜说谎,然后按照教给他的办法,再次拆穿,逼她下台去死呢!

    楚国使节远远望见薛瑜俯视群臣时的神色,淡然威严,他脑海中莫名冒出来一个词:

    帝王心术。

    使臣想起之前被教导的“齐太子善阳谋王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薛瑜像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坦坦荡荡,将他的准备全部堵死。

    现在,要死的人变成他了。或许不止,还有整个大楚。

    使臣的发难只是个由头,他怎么想,对殿内毫无影响。薛瑜把他丢开就没再关注了,朗声让众臣起身落座。刚刚经受过冲击,含光殿内群臣即便坐下了,也有些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好好的朝会,被搅得都成了哑巴。

    薛瑜淡声道,“怎么,今日无事启奏?”

    一声惊醒梦中人,被薛瑜连着压榨了几个月的素养,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殿内不同的地方,几声几乎是异口同声响起,互相怒瞪一眼。

    齐国扩张后,事务增多太多,薛瑜适当分工给自己减了负,但再怎么拆分,事情数量还是不变的,放到每个部门都是如此。

    有些事在朝会上不尽快解决完,下朝后去东宫或者政事堂求见太子汇报,就得凑齐了相关部门一起过去。而事不凑巧,时间凑不到一起来,就又要堆积,堆积就意味着做不完工作,做不完工作,考核和绩效要糟,自己还得痛苦加班。

    最初不懂事,通宵达旦狠狠加了几次班后,再没人真心实意地想加班了。就算有冰盆、蜡烛、夜宵和宫中留宿休息等等优待,也很难拦住他们当日事、当日毕的决心。

    在处理事务面前,统治者的身份是男是女,说到底,和打工人有什么关系?实在影响不到他们的加班。

    薛瑜平淡的一句话,将常朝进度拉回正常状态,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惊吓,好像并没有存在过。但等到汇报和议事结束,听着太子点了几个人去政事堂继续处理公务,下朝后的臣子们在含光殿门前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残存的惊愕和震动。

    仔细想想,太子除了保持距离,好像从未提过自己男女。当然,平常谁会去专门问这个?但这一点被忽略掉后,在站队太子一派的人眼里,诚实的太子又多了一个优点。

    太常卿跑得太快,丝毫不像是老头子,以至于想要抓住他询问的人,竟是没有机会询问当时到底是对谁下聘。

    当初下聘太常寺和太子其实没有对外明确宣布定谁是太子妃,但钟府只有一个女儿,眼看去钟府下定,自然觉得是方女史。但现在看来,莫非……真正的人选其实是,镇远将军钟无?

    难、难怪之前一直没动静,招降之后火速下聘。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谢氏愿意远嫁过来,其实不开战也是好事……

    在从含光殿走向各部衙门这段路上,情绪过于丰沛的眼神,带着五花八门的念头,在明面上一副严肃神色的朝臣之间乱飞,至于八卦议题最后飞到了哪里去,谁也不知道了。

    上朝时守在外面的陈关,一路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到了政事堂,恍惚的状态还没完全恢复。他看着依然看不出女气的主上,一时竟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惊梦,被薛瑜唤了一声,还没回过神。

    薛瑜对从一开始跟随自己的人宽容度都相当高,看他一眼,“别发愣,你在外面没听错。使臣被带去了大理寺,但是肯定要放回去的,处理的安排还得你来操心。”

    陈关能看得出来,太子的处理事务状态与过去毫无变化,薛瑜没有将今天的事看得太重,暗暗下决心追随的他却无稽地生出了犹疑。

    怎么变,不都是一个人么?难道男女还会改变曾经他为之效忠的一切不成?

    陈关羞愧极了,低头喏喏,“是……是。”

    薛瑜心知,身边人在震荡中的惊愕绝不会是最小的,相反,可能还是最不敢相信的一批。

    但陈关都惊成这样,其他人就更别提了。民间女性走上舞台,她想做的,就是在冲击蔓延开来前,用自己确立的故事来代替乌七八糟的议论。

    有之前的许多次成功做参考,薛瑜清楚,风向是可以被引导的。

    她不需要立刻改变男尊女卑、女子为一切付出的社会状态,那需要长久的时间来改变。但官方的喉舌可以控制住一时的风向。理越辩越明,女性参与进了种种行业,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而骨头最软的一批人,必然为权力低头。

    许袤虽然没有上朝,但收到消息的速度极快,看着扔了个大雷出来,却若无其事地还在和人议事的学生,不由得有些头痛。

    ……竟是冥冥之中,与太子璟走了同一条路。

    注定满是荆棘。

    他当初,是为什么觉得薛瑜稳妥的?离经叛道至此,再跳脱些,怕是要捅破天去!

    手握报刊的苏禾远赶来的时间偏晚,得了命令的大理寺卿和鸿胪寺卿率先离开了,放人要放,但不是真放,让被谢宴清派出来的使臣吃够苦头,押送离开就是了。

    薛瑜已经和吏部礼部商量完如何处理和安排口风,具体的情报风声引导则是陈关接手,一些观测风声和放风声的任务,则必须落在苏禾远和杜祭酒头上。苏禾远看着自己这个胆大的学生,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责怪?人家爹都还在背后撑腰。

    担心?看太子这样子,需要他担心吗?

    半晌,苏禾远苦笑一声,“殿下下次要是有这种大动作,遣人告知臣一声罢。臣年岁渐长,怕被大风大浪吓得一病不起。”

    薛瑜无辜地看着他,“苏师何必自贬?风浪不过一舟横渡,我身边可缺不了你啊。”

    就算知道这是个小混蛋,亲近的态度还是让人很难不点头。

    回京的皇帝还在路上,薛瑜对当日的事没有封口,朝中的震荡余波慢慢溢了出来。饶是各处忙着秋季抢收,又被即将开考的国家招考驱使的团团转,也挡不住国子监和各处茶馆酒肆吵得沸反盈天。

    剧院里这些天只排了两部戏。

    一部是薛瑜早先给撰稿的文人提供了大概情节的《平阳昭公主》,一部是《木兰从军》。

    平阳昭公主的经历薛瑜其实记不得多少,大部分都是虚构,主要在一点上下了功夫。结尾时平阳亲手打下天下,明明是嫡长贤能,父亲却要越过她传位给兄弟,她问了两句话:

    “我是女儿身,所以就必须一事无成吗?自古以来,就是对的吗?”

    平康坊的剧院开了半年多,在京城扫黄打非整改,暗示了御史们因逛青楼、喝花酒去攻讦官员私德不修之后,成为了难得的既有乐子、又不会招来非议的消遣所在。

    《木兰从军》年初就上过几场,收益不如其他,但细水长流,口碑很好,被吸引来看的大多数是女子,也有武将家庭组团来看戏。再次排期,有口碑的影响,一部分人靠着宣传,顺带看了另一部戏。

    当然,薛瑜不否认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滥用了垄断地位,让想听戏的人只有两个选项——还都是教育故事。

    两部戏初上的两天,反映声不大,也有哀叹平阳时运不济、为此写赋文的人。等到朝中的消息传出去,终于有人回过味来了:这不是某国公主的故事,这是太子在借题发问!

    如薛瑜预想中的那样,卫道士和反对的声音,一时大噪。

    但更多的声音重点不在“女子不可为帝”,而在“女子有这个能力为帝吗?”、“若女子贤德,要退而求其次,甚至请立一个暴君吗?”

    当然,说得没有这么明显,但薛瑜收到的消息里,大概意思就是这些。有了提前引导,男女的争执被引到了能力上,有太子在先,有平阳昭公主的故事在后,想要举例证明女子自古不行的人,迅速被辩得哑口无言。

    卫道士们主要跳脚的范围在“一国储君不能以身作则,给天下臣民示范,长此以往女子皆无纲常,天下礼法不存”。很难在贤德上面做文章,只能退而提礼法的卫道士们,抱着做表率和示范的部分,才没有被争论频频的其他声音彻底压下去。

    君臣、父子、夫妻之道,在这一刻隐约触碰到了被挑衅的边缘。长久的社会教育让纲常礼法被人认可得不止一点两点,上纲上线是攻讦中下意识的行为,但有着提前安排的思路引导,真的愤慨不满,倒也没有太多。

    君主终究是要治国的,而未来君主这一手棋下来,透露出的离经叛道可能,简直令人心惊胆战。

    因此发散出的“滥于奇淫巧技”、“大兴兵事”、“大兴土木空耗民力”等等指责,字字句句直奔薛瑜是暴君的议题,每天紧急反馈回来的消息里,薛瑜都能隐约看到历史上著名的有能力却也名声烂透的两位大统一帝王的影子。

    唔,她这算不算强行碰瓷?薛瑜呻之一笑。

    同时变得声音响亮的,则是国子监联动京城一半府上女眷组织起来的辩论大会。

    像茶馆酒肆间常有的大肆议论一样,准备好了稿子或带着一腔激动,准备和其他人大战三百回合。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往常的议论声中女眷们鲜少参与,想要参与的,也大多被排挤了出去,这次另起炉灶,大多都是女郎们在参与。

    唯一的议题是,君为天子,男女真的重要吗?

    京城附近的佃户之家、仆从、普通士族家中女眷,或多或少都受过太子之前推行的政策恩惠。低微到工程建设时允许民妇参与、提供育幼园托管孩童抚养,高到选用女将女兵、推进女郎入朝。

    大面积受惠的不仅有设立的工坊中招工的时候,允许女学生进入县学学艺读书、并且只论成绩和水平给予奖励,两年多下来,高层或许还看不到多少女郎的影子,但艰难地踏出一步,在基层慢慢努力的人里,一定有女郎们的身影。

    过去看得可能不是那么分明,但如今知道太子身份,回头望去,她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为做后来者的她们铺了那么多的路。或许有人面对爆炸式的沸腾议论会生出怯懦,但更多的人,则向前走了一步。

    虽然没有人敢说出口,但还是能感觉到隐隐的对立的。组织起来的宣讲里刻意绕过了“太子为女,女子当以父、夫、子为天”这部分内容,也不敢刻意撩火提起“女子当真不如男吗”的疑问,只提“君主为天,为何要讲究阴阳男女”、“三纲五常,当以君先”等等。

    如薛瑜在《平阳昭公主》的剧本故事设置时,期望的发展那样,将君主单独列出一派。

    被理直气壮说得最响亮的,就是:“我们不是在说男女,而是在说我们的未来君主,对君主帝王,怎能还用一贯的要求?莫非太子是女儿身,就不是太子了么?”

    割席单列这种事,有利有弊,但在这个时代,弱化女性身份而强调政治身份,让人对出了个女性太子的惊愕和抗拒变得小了很多。就像《平阳昭公主》这部戏里弱化了主角的女儿、妻子身份,而强调了主角的能力一样,被放大的重点,总是更引人注意的。

    一部分男人来了几次没有辩过,翻来倒去只有几句话,被说得哑口无言,没能得到想要的崇拜和追捧后,就在旁边大肆散布“不是我们不行,是我们让着她们”、“我们不屑于和这些没读过几年书的家伙争斗”、“不必参与她们的集会,议题和能力都不堪一击”之类的话。

    但看不穿他们在为自己找补的人不多,薛瑜对这件事甚至还没专门安排风声引导,他们就沦为了京中笑柄,成为不学无术的代名词,一般人耻于与他们往来。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为避免抹黑过多,最新的《大齐要闻》加刊在收齐了稿件后,火急火燎地印了出来。

    第一版就是皇帝的立太子诏书,顺着蔓延的争论风波,慢慢铺开,清晰向各处表明了最高统治者的态度。而其他版面上,关于“贤德女君和平庸男君”的议题,择优选了几篇投稿过来的赋文和诗歌,有骂得狠的,甚至说现在跳脚的都是亡国之源、叛国贼子。

    ……楚国势力倒是抓出来了几个尾巴,但是也没有那么严重。但薛瑜清楚,骂人为的不是骂人,而是给她的投诚。

    世间人多样,就算投稿来人心里不这样想,想要博取她的注意、抓住时机出头的,也会拼命往这条路靠拢。如今卫道士一派里骂的最凶的人,还是理想主义者,而非官员。

    至于官员们,在大多数人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如今大都刚入朝不久的女官们反而声音并不响亮。她们地位不稳,在整个体系内部贸然出头很容易遭到攻击。辛辛苦苦送入朝中的幼苗折了就得不偿失了,让人盯着消息和事情进展的薛瑜,在有人刚冒头的时候就按了下去。

    而同样销声匿迹的男性官员们,思考的却是别的事。虽然在陈关收集来的消息里,薛瑜没有听到关于“女君能不能三夫四侍”的讨论,但议事结束后一丁点闲谈时间里,好似不经意般提起自家“美姿容”、“善诗赋”的子侄们的频率直线升高,让她着实有些无语。

    起初薛瑜还觉得是不是过去推官的影响,想内荐子侄入朝,但频率高了,她也明白自己想偏了。薛瑜甚至怀疑,要不是朝中最年轻的那批官员现在大都被扔出去历练了,剩下的都是定了亲、有家室的,她可能还能遇到来“偶遇”她的美貌臣子。

    给还有功夫想七想八、考虑这些的官员狠狠加了一番工作量,让皇城外城准备的加班休息宿舍入住率上升后,“举荐”活动消停了下去,薛瑜总算能不被莫名其妙的推荐骚扰了。

    如火如荼开展的辩论中,极具代表意义的,是国子监的女夫子在《大齐要闻》上足足占了两个版面印制刊发的著作。

    “痴学士”钟南嘉遍读经籍,从过去的历史里,逐一举出例子,臣子过多干预朝事以至于国家混乱、不选年长且贤德子嗣而立幼子以至于国家败落……简直是以史为鉴,拐着弯地在骂卫道士们多管闲事。

    论引经据典、博闻强识,在之前钟南嘉刚开始扬名的时候,来到京中的名士们就清楚了她的水平,很难再去自取其辱。憋屈的不是对方说你说得不对,而是一场针锋相对下来,发现自己被说服了。

    薛瑜不清楚钟南嘉写了多久,但字字句句都能看出来所费心力。她自问对钟南嘉做过的不多,却被这样对待,和裹住她心房的温暖同时出现的,是一股愧疚。皇帝对她的态度和好意有迹可循,但钟南嘉的没有。

    她又催了一遍苏禾远那边的新书出版,力求第一时间送到钟宅。

    原本钟南嘉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篇《驳‘女子卑弱’论》,审稿时争议太大,苏禾远送过来时,被薛瑜留中不发。现在将焦点转移,她以一个“照男儿养大”的身份出现,都吵成这个样子,直接明确挑战男性权威,怕是再多对皇权的敬畏都压不下去了。

    九月的京城在沸反盈天的喷唾沫声中慢慢走向下旬,消息范围扩大,制造风声的影响力就没那么大了。虽然目前为止收到的都是好消息,但不管是放出风声的薛瑜,还是义正词严站出来的卫道士们,都很难控制这股风最后会吹到哪里、吹成什么模样。

    不过,起码从京郊收集回来的百姓观点来看,儒生们对自上而下有打破原本规矩的女君泼的脏水,收效甚微。

    战事是打了几个月不假,是征兵了不假,但国家没有多征税啊!当兵还能换来荣誉,优先使用、免费使用各县紧赶慢赶安排上的大型农具,这可是能吹好久的事!

    说是损耗民力、劳民伤财,但动的都是国库和提前储备的各处粮仓的东西,哪里多征过他们的?虽然看着官府粮仓空了,前些年时常遭灾的经历让人不多储备些就会有些不安,但那是提前准备着,和他们今年的收成并不相干。

    冬耕能收获,新的耕种技术改良,加上和养殖场、堆肥场配套,推广开来的苜蓿田和油料作物种植,日子不说过得多滋润,但吃饭还是没有大问题的。在官府组织队伍来平价收粮时,家有余粮的,有人卖过几分,但那都是各家自己的决定了。

    修路修渠各项建设,倒是真的让他们吃了一番苦,但官府也没有挨家挨户逼着他们去做。出苦力气是辛苦,但干什么不辛苦?管饭出钱,当时都巴不得修久一点。当然,最开始也有逼着庄园佃户干活的主家,但后来告官和朝中监察几次后,也没有了。

    至于大人物们说的什么“奇淫巧技”,一般人不懂、也不关心是不是旁门左道,只会蹲在田垄上翻着眼睛呸一声:

    “咋滴,是府上没能买到,还是府上买到了、用过了,反倒要来骂太子殿下了?狗娃子,你们那个夫子不是个东西,贵人让他来做了夫子,是教你们读书,他在背后跟你们说这说那,骂贵人,可是黑了心肝啊!”

    竟是心里明镜一样,把在县学读书、受老师慷慨激昂的演说影响的农家子,说了个面红耳赤。

    在薛瑜看来,能力始终是第一位的,统治者的男女美丑,对臣民来说意义并不大,正如臣民的男女美丑,对统治者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一样。平衡社会群体,为了人口等等方面考量,才是一代代默认女性被圈养、并且完成驯化的最主要原因。

    榨取的多余利益,不正是来源于同类吗?没有女子从父、从夫、从子,从出生到死亡的奉献,很难说另一半人能走得多高、多远。平权的艰难,正在于此。

    慢慢培养和影响了两年多的思想,大约能乘着这次的大潮起势。

    好在她没有遇到眼光特别超前的人前来阻止,即便有,大概也不是站在统治角度考虑事情的。短期来看,刚刚在选官上吃到了能力的甜头,大多数读书人思维还在可控范围内。

    国子监内吵得厉害。早先薛琅回来时,只临时请了一天假出来的薛玥,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努力准备月考。她身边的小伙伴们也帮忙拦着消息,避免她受到影响。

    等到月考结束,夫子们也开始带上阴阳怪气的时候,薛玥才迟缓地得到了最新消息,受到攻讦反对波及时,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事。

    正好是休沐日,薛玥像屁股着火了一样,飞奔回宫。

    她敲了敲紧闭着的书房门,书房没有第一时间开启,她有些紧张,捏着手指,不知道见到兄长、不,现在该是阿姊了,该说什么。

    她什么都没想好,光靠一腔冲动,跑了过来,现在才想起来犹豫了。

    薛瑜正好手上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示意汇报完的陈关退出去顺便开门。

    大门打开,薛玥看了看陈统领,没有立刻进去,踮起脚,小声询问,“阿兄心情好吗?”

    陈关忍住没有笑出来,“公主进去吧,殿下在等你。”

    “谢谢。”薛玥道了谢。熟悉的环境让她像往常一样小跑起来,试图快点到兄长身边。但没跑几步,薛玥就想起来了自己来时的问题,脚步就放缓了。

    薛瑜看着小姑娘在那里纠结,挑眉道,“阿玥?不认得我了?”

    “兄长!”薛玥眼前微亮,又捂住嘴,“不不,阿姊。”她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随便你怎么叫。”薛瑜招手让她过来,“在国子监怎么样?有没有人因为这件事欺负你?”

    薛玥摇了摇头,在熟悉的口吻中慢慢找回了平常的感觉。她仰起头,看着其实没有什么变化的兄长。离近了看,还是能发现有意涂过的鬓角和眉毛的,但她只以为是兄长不想要面容太过女气,竟没觉得哪里不对。

    “有很多人觉得阿兄这样不对。”薛玥靠着薛瑜,有些担忧,“阿兄是不是比以前累得多?这样……这样会不会哪里不好?不喜欢的人变多了,对不对?我听人说,阿兄太好权力,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她计划里的帮助兄长,从没想过会包括兄长其实是姐姐的可能性,但冷静下来,兄长一步步走到现在,男女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都是要帮兄长的。

    但在国子监的两年读书经历,让她十分明白有些人对男女的看重格外强烈。比如她遇到的某些只愿意选男学生的夫子,比如她为小伙伴出头时听到的,某些男学生对女学生的轻蔑。

    薛瑜捏了捏薛玥的脸,对绝口不提自己在国子监里遭遇的小姑娘有些无奈,心知中二青年最多、思辨涌动最频繁的地方,不会太太平。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阿玥,你要明白,权力并不是糟糕的东西。正相反,它太重要,以至于竞争者们会编造出许多谎话,来欺骗一部分人。告诉她们,她们可以不劳而获,可以只享受保护和宠爱,可以不需要权力,或者不该拥有它。”

    “世人总希望女郎秉性柔软和顺,娇美动人,温柔贤淑,相夫教子,能歌善舞。或许你的母亲也这样告诉你。”

    “但以我为例,当我被当做儿郎培养,我也能做许多事,我不输男儿,甚至能做得更好。不要从一开始,就给自己设置限制。”

    “世界是公平的,做笼中雀鸟、手心宠物固然安逸顺遂,但也随时可能被抛弃。”

    “我生来渴望权力,我生来需要权力。权力,是比绸缎、珠宝、爱情更让人容光焕发的事物。我仍然可以有怜悯、同情、慈悲,有一切被世人赋予女性的温柔要求。但当权力在我背后支撑,我想做的一切,都能够亲手完成,而不必通过父兄夫子的帮助。我想要的一切,都能够用我自己的双手拿到,不论是锦上添花,还是奔走保护,都不再需要男人的支持与同意,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这些话,她不知道才十二岁的薛玥能听懂多少,但她觉得,三年影响下来,应该不会太糟。

    肺腑之言的长篇大论很容易引动心绪,薛瑜定了定神,才低头看向抱着自己手臂的小姑娘。

    不知何时,薛玥无声地哭了,被薛瑜看过来,连忙拿帕子胡乱擦掉了泪水。

    薛玥吸了吸鼻子,“薛琅要是不帮阿兄,我就揍他!我这个月的兵法课演练,得了第一呢!”

    “阿玥这么厉害啊?”薛瑜先夸了一句,终是没想到她的脑回路会转到这里,一时失笑,“阿琅现在还是个好孩子。不过,以后你要想揍他,可得再努力些了。”

    薛玥猛点头,薛瑜拎住又要跑的她,像每个家长一样询问成绩,“兵法考得好,其他呢?”

    或许是教育气氛的影响,或许是长辈的榜样影响,薛家这一代几个孩子,对战争、战斗的天分都尤为突出。方锦湖起初在三教九流里混过来,可能还全面些。监督着两个小家伙写过一天作业的薛瑜,却清楚薛琅有些偏科,薛玥倒是还有点凭兴趣学习的意思。

    跟着苏禾远学习时,薛玥在诗赋方面很不错,后来能看出运动细胞,对明法科也有几分兴趣,那年考的成绩还不错。

    “呃……明经科第三?”

    像每个回来被家长问成绩的小孩一样,薛玥吞吞吐吐地先从最好的科目开始报。

    薛瑜看着小姑娘眼睛红红,没继续逗她,松开了手,准备让陈关去问问国子监,顺便建议杜祭酒在考试后发成绩单,用以提醒各家家长学生的学习水平。

    因此安阳城中多了多少鸡飞狗跳的事,就不归薛瑜管了——她绝对不是在故意搞监生们心态,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自家小朋友的情况。

    刚不由自主哭了一场,有些不好意思,薛瑜一松手,薛玥就匆忙定下晚餐一起吃的约定,一溜烟跑了。

    跑远后,薛玥回头望着戒备森严、一如既往的东宫。

    阿兄会很辛苦,她得再努力一点了。唔……或许,回去可以先从再多学一会数术开始?

    远方的薛琅不清楚,在他背后,妹妹又把他标记为了敌对方。事实上,他也顾不上薛玥的想法了。

    那日发生的事情太紧凑,直到下了朝,九月十三傍晚,神射军开拔向西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薛瑜。

    连开拔时薛瑜派人送来的新读书笔记,这份平常只是让人感觉温暖的礼物,都变得有些烫手。

    兄长就是兄长,曾经积累下来的忠诚和信赖的情感不会变。但从阿兄变成阿姊之后,该如何相处,就是摆在薛琅面前的一大难题。要是阿姊的话,他总觉得自己小时候的那些小霸王事迹,和嫌弃薛瑜的事迹,都相当没有道理。

    直到迎面撞上返京的过万大军,他才勉强从纠结中恢复了些许。

    “九面旗、赤色龙纹……这是陛下带军回来了?”

    他们出京后几天,就打听到了第一批撤回关内的军队消息,却没碰上上京领赏的代表。开玩笑时还说是对方没运道,不能沾沾他们刚受了赏的喜气。没想到一见,就碰见了个大场面。

    确认了迎面来的军队归属,升职后的简骑尉拍了拍薛琅,“陛下亲自点我们去西北,既然遇到了,你和我下去问问情况?”

    近日一直魂不守舍的薛琅没有回答,默默背起了长弓,跟在他后面。

    专门露面列队在旁,两人前去迎驾的神射军也引来了返京的军队注意,还没到射程内,就被遥遥喝止,在出示身份后才有人跑去通传。

    行军未停,两人骑马跟在旁边,只在外围跟随,却久久没有等到允许觐见的回应声。

    虽然他与皇帝之间的情分不多,畏惧更多些,但他也确实许久没有见皇帝了。若是可以,他还想问问,等战事平定,他开府后能不能接母妃出宫养老。但想法很好,令人感到格外漫长的等待,却让薛琅心中的焦躁一点点浮现了出来。

    简骑尉也频频回头,遥遥能看到中军的皇帝车辇。皇帝的车辇是特制的,有着明显的徽记和精心铸造出的气势,又宽又大,看上去像个小房子一样,相当显眼。在两人忍不住再深入探查之前,常修自缓缓行驶的中军马车中出来,客气地请他们进去,但只点了薛琅一个人。

    队伍仍在向前,薛琅扭头看了看头儿,在肯定的眼神下向前一步,“劳烦引路。”

    简骑尉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被一一按下。但走进中军的薛琅,却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见到了皇帝。

    347.  防备(二更)   1.2w营养液加更!……

    薛琅走入中军, 翻身下马,没见常修打开车门,犹豫了一下, 快步跟在旁边, 扬声道,“儿臣拜见陛下。”

    “小四啊。”

    里面飘出来熟悉的声音, 让薛琅心底刚翻腾出的怀疑平息了下去。

    但不管是车内的皇帝还是外面的常修,没有一人让他进车厢。皇帝询问了几句京中的动向, 对他们的战功表示肯定,声音有些过于缓慢,似乎中气不足,但旅途劳顿,疲惫也正常, 薛琅没有多想,一一答了。

    马车里顿了一会, 才道, “你此去西域……新立西域都护府, 便交给你,拿得住吧?”

    薛琅有些惊喜,虽然担子沉重,但这相当于提前允了他领实职开府,立刻应下。

    皇帝“嗯”了一声, “去吧。”

    薛琅在外面施了一礼, 牵住马匹,往外走去。神射军的前进方向和这批军队相反,他看着漫漫如潮水般向前的大军中央,那架始终没有对他开启的马车, 看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追出来给予嘱咐或者关怀。

    简骑尉骑马走到他身边,“陛下走了。”

    薛琅低着头,翻身上马,“该走了。”

    他在宫中长大,怎么会看不出皇帝的处处防备?

    是父亲,但首先是君主。

    马车中刚清醒了一阵子的皇帝,说话时间长了,压抑的喘息声就压不住了。在薛琅离开后,常修手疾眼快地关闭了内层车窗,将不正常的声音封在车中,端起刚熬好不久的药,“陛下,秦医令新配的药,进一些吧。”

    皇帝靠在靠枕上,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点点头,低头让常修过来喂药,但仍是心事沉沉的样子。

    常修放下药碗,为他揉按头部穴位放松,“殿下们各忙各的,陛下宽心养病才好。”

    皇帝睨他一眼,吐出口气,“但愿如此。老四能立住的话,就让小钟氏跟出去吧。”

    薛琅在紧张地对答中没敢提的请求,却被他在背后说了出来,显然并不是完全不把薛琅放在心上。

    皇帝车马入京时已经是九月底,眼看没几天就要立冬,刚完成了冬耕抢种的京城中,好像还没有到入冬的时候,热热闹闹的全都是人。

    薛瑜带百官迎出城十里,提前接到消息知道皇帝醒了,只是不能久站,只让皇帝露了个面,就请他回了车架,随行在旁回宫。

    短短一面,被安排得离得远的朝臣们可能看不分明,但离得最近的薛瑜却能看出皇帝的状态不佳,脸上血色和中气都有些欠缺。在他站在车辕上时,她不着痕迹地从旁边扶了一下。

    皇帝的露面,让吵了半个月的京中暂时停了下来,从争议未来君主,转向了遍数如今的帝王整个出征到底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一时间歌功颂德和赞叹之声满溢。

    但在宫中,夸奖简直绝迹了。

    天色尚暗,离上朝还有些时候。演武场上,皇帝缓缓打完一套健身的拳法手势,手脚仍有些虚软。薛瑜抱臂站在旁边,“陛下今日仍不上朝?”

    “朕未大好,还得喝苦药汁子,何必上朝?”皇帝瞥她一眼。

    薛瑜听出了他的不快,翻了翻眼睛,阴阳怪气道,“阿耶若在外不受伤,爱惜龙体,自然不必与汤药为伴。”她拎出旁边的食盒,“儿来为陛下换药。”

    秦思的意思是这次爆发伤势,也能说是一件好事。之前在疗毒,对于旧日伤势都是温补为主,这次引动旧伤,还能顺势多治几分。当然,其中也有秦思在随行出征后,从萨满记录和西域的医术记录里,收获的部分新方与经验。

    皇帝病没完全好,刚回来一天就和她商量要什么时候退位传位,口口声声是要养身体。薛瑜担着政务担子,倒还不累,但看皇帝能起身后坐不住的架势,总觉得他就是在宫里憋得太久、太狠了,出去发泄了一下精力,还想再出去玩。

    ……所以老小孩这个词,是真的一点没错。

    皇帝借着养伤,理直气壮地不听不管不上朝,薛瑜总觉得,自己没准能竞争一下在位时间最短的太子人选。

    皇帝闻言压根不走过来,站在兵器架前要拎木刀,被薛瑜提前拦截下来。木刀也有个十几斤重,皇帝伤在腹部,伤口才长好一点,用力绝对是要崩裂的。

    皇帝被拦截了一下,脸色微沉,“做什么?”

    薛瑜看了看兵器架,从下面挑出来一把薄薄的木片刀,“阿耶仔细手。”

    “用不着你。”皇帝看着他十岁以后就没碰过的轻木刀,按住薛瑜肩膀,把她往外推,“滚去上朝。”

    其实本也用不到薛瑜换药,只是薛瑜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早就想退位,这几天一直在纠缠这个问题,没劝动一日,就跟着皇帝一日。

    薛瑜被催促一声,无奈地站在原地看着皇帝。

    皇帝被看得有些恼,“你不着急,有的是人要!”

    “阿耶。”薛瑜软下口吻,“您风华正茂,多照拂儿几年?”

    皇帝这次像脱闸猛兽一样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受个小伤差点都没能回来,她哪还敢让皇帝没养好病就跑出去?

    “你是三岁小儿不成?”皇帝一瞪眼,“怎么,现在想要躲懒了?”

    薛瑜好气又好笑。

    什么时候,皇位都成了被人嫌弃的事了?

    薛瑜:“不是躲懒,为您身体着想,还是多在京中养养罢。”

    “朕又没说要出京。”皇帝一挥手,“就这样,明年开春,你总能放心了吧?我再多瞧瞧你,要是哪里做得不行,朕还来得及换人!哼!”

    薛瑜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几天,最开始说的是立刻卸任去做太上皇,时间能磨到开春,已经算意外之喜。皇帝不善的目光分明在说“不行就算了”,薛瑜迅速答应了下来。

    如今不止翻了倍的政务强度,的确不适合养病中的中年老人,但考虑到发泄皇帝的精力,薛瑜还是又还回来了一部分政务。

    不过,不包括御史们的折子。

    御史们的上书,有的薛瑜看了都一肚子气,何必让皇帝再生气?

    但千防万防,还是没挡住拐弯抹角送进宫的折子里夹带了质疑声。

    皇帝刚回来两天,不上朝给出的原因是要休息,朝中仍是太子临朝。有些阴谋论,在镇定的朝中悄然滋长。薛瑜交回皇帝手里的折子,她不会再检查一遍,自然不清楚背后皇帝到底看见了什么。

    立冬前,薛瑜早上例行陪皇帝晨练。京中的药材和补品齐备,皇帝的脸色虽然还没有养回过去,但也好了一些,让人看着放心许多。

    打完拳,薛瑜告退去上朝,却忽然被皇帝喊住,“今日朕一起上朝。”

    薛瑜有些惊讶,“是。”

    十月初二,常朝中准备的都是些琐碎的事,最大的议题还是明日立冬日祭祀。拿着笏板的臣子们在含光殿内等待着,典仪官不同于前几个月的喊声,让众人猛地精神一振。

    习惯了太子临朝,仔细想想,皇帝上朝时的状态,他们竟有些遗忘了。

    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太子的变化只带来了一时的震动。太子与过去没区别的朝事处理、面容和待人接物状态,很好地安抚了担心会引发大变动的臣子的焦虑,有时候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自己面对的是个女郎。

    但皇帝回来上朝,理所应当,群臣纷纷低头,在典仪官的声音中拜下。

    皇帝冷着一张脸,扫视了一圈下首,“起吧。”

    下方的臣子们还没有出列奏报,皇帝从宽大的衣袖里摸了摸,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大把奏折,哗啦扔了下去。

    一直跟着他的薛瑜都愣了一下。

    熟悉的开头,唤醒了朝臣们之前的记忆。

    “陛下息怒!”

    皇帝手指敲击坐椅扶手的声音,冷冷地在殿内传开,“息怒?到朕就是息怒。怎么,是觉得太子年少,你们就可以欺辱她?”

    “臣等不敢!”

    摔得最靠近高处的一本奏折摊开,薛瑜扫了一眼,还是京中前几天吵的“不可为一国之范”的内容,也不知是哪个脑子进水的家伙写的。这下,皇帝爆发的怒气也找到了源头。

    皇帝冷漠地看着下面跪倒的臣子,“礼部员外郎免官受刑,礼部尚书罚俸三月,闭门自省。明日冬祭,太子代朕出城祭祀。朕年事已高,出宫休养,诸事皆由太子决断。众卿,可有异议?”

    一般不会询问有没有异议的人,突然询问了,臣子们感受到的不是尊重,而是惊恐。

    皇帝也不是真的想问他们,没有继续听政事,踩着扔下去的奏折甩袖而走,“朕乏了,退朝。”

    薛瑜点了几个昨天就提前报上来有事的朝臣,退朝后前往政事堂,也追了出去。

    朝臣们大多不清楚,父女俩私下定了明年春日之约。但是这个发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去隆山行宫休养的皇帝,已经是半放手状态。

    之前还打过主意、猜测着皇帝会不会回心转意的臣子,夹紧了尾巴。但就算小心谨慎做人,之前干过的事总是抹消不了痕迹的,立冬祭祀后,一个个被薛瑜拎出来收拾了一通,

    吵到头也没能吵出结果的议题,在有条不紊的国家建设安排下,有太多新鲜事和新鲜议题可以讨论,结果慢慢成为了默认状态。第一轮国考结束,入京考试的人增多,对外面广阔的世界了解增多,慢慢也顾不上思考这些了。

    只剩下坚持排斥的一批人,还在说着又臭又长的话,但也没多少人乐意听了。

    348.  短暂平静(二合一)   国考移民、垦荒与……

    皇帝回京的时间还好, 各处报回来的消息基本都处理平稳了,最新解决的还是原黎国读书人申请的“国考移民”。

    齐国飞速发展,新加入进来的城池臣民们, 观望和努力争取的人数各半。

    希望用这次的考试名额来显示自己价值、并且进一步试探齐国对原本黎人态度, 本无可厚非。原黎国所属的信州等州,不能说百废待兴但也差不多了, 的确缺人手。但问题就在于,县学和行政制度的铺设, 才刚从草台班子转正式化没多久,很难撑起来完备的考试流程。

    问题一路报上来,薛瑜开会听了听意见,有人不支持,有人觉得可以。最后安排了取一个中间的城池作为考点, 先把今年渡过去。之前在黎国做过官的,增加一门爱国和政治理念方面的加试, 基层历练时间够的话, 就官府掏钱带他们过来参与后面的两轮国考。

    立冬后紧跟着的就是新安排的考试, 眼看着今年就算到了腊月,也很难歇下来。

    与西域的战事还在继续,黎国初平,原本安排在齐黎边境的队伍,在逐渐撤回或者从调军过去正式变成驻军。战争中最令普通人期待的收益, 也在一流水地发出去。

    军功晋升, 是搏命换前程的路,曾经这条路上只有男儿,但这一次,接受封赏的家里, 无比庆幸在伍戈招兵时,安排了自家女儿跟随。

    伍戈带着的队伍尚没有回来,但承爵后进入黎国战场的李娘子,爵位又添一层,她带着的女兵们,也是功勋卓绝。

    薛瑜对一些准备过继、准备靠依附女儿为生的人的打算,相当清楚。这本就是最初想要这些家族放女儿出来画的大饼,现在到了实现的时候。她让人去盯着这部分发展,避免闹到最后让付出一切的女孩们一无所有,就没有太管了。

    家族的培养和支持,短期来说对女孩们的发展还是有利的。直接干涉,把画的饼抹消,对下一次再放女儿出来十分不利,看到了女孩们的能力,看到了可以被利用的价值,才能有更多的女孩被留下来、被培养、被支持。

    看过外面世界,总有人能清醒过来,意识到被利用的现实,但大抵不是现在。

    封赏时,倒是魏卫河让薛瑜有些意外。

    他原本是亲兵第一卫的统领,薛瑜册位时他还在荆州稳定战局,后来大军抵达,薛瑜身边不管是哪一支亲卫,都被丢出去参与战争,收获军功,他只是其中之一。

    亲兵固然重要,但忠诚且位高的将领,也是薛瑜需要的。她认同边将不需要参与君主的事,但军中也得有她的人才够用。

    魏卫河跪在薛瑜面前,“臣不愿受封。”

    “是不喜欢信州?”

    魏卫河叩首,“臣一日为殿下亲卫统领,便永为殿下统领,任凭殿下差使。”

    高官厚禄,并不是他想要的。

    薛瑜垂眼看着他,心底生出一丝怀疑。怀疑魏卫河不要封赏是假,想留下来攫取更多的利益是真。她的位置已经稳了,东宫属官自有大好前程。

    但这怀疑很快消失了。魏卫河几人都是跟着她走到现在的老人,当初一起搏命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富贵权势带来的侵蚀会让人心变化,但在没看到之前,薛瑜不想让自己变得疑心病太重。

    在意识到自己怀疑的那一刹那,薛瑜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她曾学过的历史上,会有那么多的“飞鸟尽、良弓藏”,会有君主在下属一次次犯错后,仍想给他们一次机会。

    “薛勇将军的副手在西域没了,你便去他手下吧。”

    薛瑜淡声定下了魏卫河的去向。薛勇领着禁军,如今大半时间跟着皇帝,也到了传承的时候。

    魏卫河叩首。

    军功带来的热闹封赏气氛很快过去,短暂的平静降临到了齐国土地上。

    以齐国单薄的家底,支持这么久的战争,节省的时间、人力和物资,全都得归功于火器。但即便有新技术加持,打了小半年,消耗也快要见底了。和楚国的表态硬气归硬气,但薛瑜也清楚,从西北战事调头,现在开战取楚,着实有些冒险。

    齐国铺开了一大摊子,要开战也得发展一段时间,巩固了收获再考虑。

    之前着急安排冬耕,走到哪里都忙着跟进行政制度,都是从这个因素考虑的。

    草原上,开启了半定居模式的草原部落,心惊胆战地接受着齐国民兵的引导。燕山围场的扩张速度飞快,留在草原上的不仅有推出原本边境线的兵卒,还有贴出告示后第一批赶到草原垦荒的平民。

    垦荒令许诺了技术支持和基本安全保障,也许诺了垦荒后的田地归属,只要能交上税赋,理论上来说,不管打理出多少田地和牲畜,都没人会管。

    第一年免赋,第二年只收半成,到第三年才开始按照关内税赋比例收税,极低的税赋让人心动不已。要是三年还什么都拿不到,那别说继续在这里坚持、还准备纳税了,人早就饿死了。

    名为垦荒,但实际上在草原完成的不是垦荒,而是新式牧民转型。定居后的纺织、草场和养殖场的组建,让半耕半牧有了实现的可能。实在养不好、种不好的,还能参与国有建设的工坊,换个地方靠双手致富。

    起码,这里开出来的工钱相当不错。

    垦荒令召集着尚在关内讨生活的百姓前往草原,军屯一个个建了起来,原黎国北部的黑土地上,也迎来了新的主人们。

    朝事总是处理不完的,定下以柔和手段迁徙汉化的安排,薛瑜短暂松了口气,关注了一下之前被丢回楚国的使臣后来发展。

    大不敬之罪,本该割了舌头死刑,是使臣的身份救了他一命,最后只割了舌头。所谓的过了江陵关的聘礼,实际上子虚乌有。打包了带来的东西,使臣灰头土脸地被丢出了江陵关,还在对峙防备的关隘间,江陵关守军“亲切热情”地送了对面几场火攻。

    爆炸声持续了半个多月。

    薛瑜的身份,在国内的争议声很大,传到楚国,引发的攻讦更是格外强烈。但是齐国人关起门来争论未来君主,是自家人的事,对外竟是一个个无师自通了怼人绝技。

    “你们为什么骂我们太子殿下?太子男女关你们这些酸儒什么事?”

    “不就是因为眼看着太子殿下带着我们齐国发展好了,你们看不下去了?”

    “羡慕吧?不是你们的!”

    消息送到薛瑜案边,让她好好笑了一阵。

    十月下旬,一路赶路的神射军赶上了在西域高歌猛进、几乎将十几国打穿了的西征军。

    事实上,应该是已经打穿了。在原本的车兹国再往前一点,新设下的西域都护府在军管状态下正在徐徐运转。

    神射军来得并不晚,但西征军太快了。以至于所谓的配合,只能做到迎接回来的西征军大部队,互相认识一下的程度。

    拜见过西征军主帅伍明,两方做了一点交流和交接。没有战事,神射军是必然要再次调走的,但薛琅与其他人的安排并不一致。皇帝还在路上时,临时送回来的嘱咐,要薛琅接任西域都护府统领,这意味着他要告别同袍,从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重头开始做起。

    对这个安排,薛琅没什么意见,反倒是因为远离了皇帝,莫名感觉到压力小了许多。但西征军开拔回朝在即,他还有一个熟人没有碰面。

    在见到钟无将军之前,薛琅犹豫了许久。

    他和玄刀寨的铁面人一起作战过,一直以为对方就是表姐方女史,但回京后听到“镇远将军钟无”的封赏和钟宅的嫁娶消息,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铁面人到底是谁,到底是男是女,一个个问号从他心里冒了出来。最重要的是,阿兄是阿姊,但是婚事没有取消,那如果钟无和方锦湖是两个人,钟无可不可信?

    营帐帘子一响,原本让人去通报的薛琅,猛地生出了一股逃跑的冲动。

    但他没来得及。

    出来的人身形高挑,仍扣着面具,一双眼睛格外熟悉,怎么看,都是他曾认识的那个表姐。

    薛琅咽了咽唾沫,“钟将军。”

    方锦湖:“四殿下有何事?”

    他没有让开放薛琅进去,直接堵在门前,逐客和不欢迎的态度,格外明显。

    薛琅盯着脚尖,决定快刀斩乱麻,“你究竟是谁?”

    方锦湖玩味地笑了一下,低头靠近少年,“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

    前半句是清朗的男声,后半句却变成了温柔低缓的女声。

    薛琅脸色涨红,后退一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虽然不知道阿姊和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计划,但显然两人就是一个人。

    方锦湖好整以暇地看着小家伙,“没事的话,臣就告退了。殿下若要熟悉公务,可以随臣一道。”

    大军回撤,要分配和调动的事情很多,西域诸国还有些东西拖拖拉拉着,他想以最好的状态回去,时间也很紧张。

    若非薛琅接下来要接手西北,他也没这么多耐心在这里和薛琅玩。

    薛琅双脚像被温度融化,黏在了地上,张了几次嘴,在方锦湖要走时,一把拉住了他。

    “你给本殿下好好记得,你敢对……不好,我一定会杀了你。”

    方才还一句话都不好意思说的少年人,眼中光芒如狼。在经历过风风雨雨后,褪去的小霸王气质,在这一刻格外明显,只是没有了骄矜,只剩下凶狠傲慢。

    方锦湖拍了拍他的头顶,似笑非笑,“殿下最好也一样。”声音隐含冰冷,薛琅的直觉让他后退了一步,背后汗毛炸起。

    一样?什么一样?

    等人走了,薛琅才反应过来,这是来自方锦湖的警告。

    进入隆冬腊月前,班师回朝的西征军,以西域十六国纳降称臣的大捷,先一步出现在京城人视野之中。

    班师回朝的大军,还在带着使臣和东西回来的路上,但快马送回来的大捷消息和朝贡礼单,也足够让人震撼。

    原本西域该有十九国的,但是其中三个国家,如今已经彻底埋没在尘埃中。最初抗拒的两国被纳入大齐版图,还有一个中间遇到的,被西征军碾碎,国土被周围纳降的国家瓜分。

    直面如今初建的西域都护府,在车兹国原址侧面,初入西域土地上仅剩的一国,是见势不妙见风使舵快的一个,也是如今紧挨着西域都护府的一国。紧挨着宗主国,担心这边拿他们开刀或者看不顺眼灭掉,瑟瑟发抖的小国贡献的礼单,成为西域其他国家的被迫内卷目标。

    过了腊日,忙碌一年,所见天翻地覆的朝中逐渐转向休息状态,班师回朝的西征军,也就成为了京中最热闹的话题。

    到底是对钟无下定还是对方二娘下定,则是朝中最热闹的八卦。钟无没回来以前,六礼一个个在继续,结婚这种事,以父母之命为先,当事人在不在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就算看不到人,好奇还是止不住的。

    西征军腊月初十抵达京城,大军在城外止步。礼部提前迎出了十里,薛瑜在皇城城墙上等待大军到来,远远就见到旌旗招展。

    将领们和押送着使臣与朝贡的车队,一路排开,竟是前头到了皇城,尾巴还在城外。罕见的胡人样貌、名马、骆驼和充满异域风情的金银器皿、织物,以及放着香料的箱笼,都被大大方方地摊开,让京城人好好开了一番眼界。

    薛瑜扶着城墙,低头看着千里迢迢回来的军队,浩浩荡荡、威武不凡。骑马走在最前方的,就是皇帝当时安排的一帅三将。

    伍戈仰头对着她笑了出来,旁边的方锦湖一身铠甲,挺拔悍利。

    琥珀色的眼睛遥遥对上了她的,他弯了弯唇角,一直冷着的脸,忽地冰消雪融,柔和下来。眼中笑意盈盈,似有星光点点。

    冬日阳光冷淡,他一笑,却如天光乍破,让整个天色明亮起来。

    薛瑜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征战中成长起来的青年,气质却并不暴戾阴鸷,年轻明锐,像每个这个年纪的少年郎一样,眼前有着无垠未来,骄傲耀眼,意气风发。

    薛瑜本以为自己忘了,但此刻她才发觉,第一次见到方锦湖时,那个尽力在想交好的、可利用的人面前装出清朗锐气的少年,面容竟在记忆里格外清晰。

    方锦湖的伪装其实很好,但比起现在,真假立判。曾有的阴鸷邪气,在放开手脚的如今被一一消除,只剩下本真的模样。

    像曾经蒙上阴影的明珠,被拭去灰尘,绽放该有的光芒。

    两人的对视只有一瞬,薛瑜先别开了眼,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决定正确。

    她没看到,挪开眼睛后,方锦湖重新冰封的脸庞。

    大军回来需要厘清的事情很多,军队的去向、军队的封赏、给这些送来国书和朝贡低头称臣的小国的安抚与接见……腊月中的朝堂再次忙碌了起来。

    冬日路途难行,新来的使臣们要回去也得等到春天,但该有的态度都得一一表露出来。

    薛瑜安排了新的使节,负责开年后带着赏赐送西域诸国使臣们回去,以宗主国的身份欢迎小国的依附和加入。

    赏赐内容昂贵丰富,但只有选种后的棉花、茶叶、书本、奢侈日用品和玻璃器皿等等,一点金银都没有。论起在对方眼中的价值,自是和朝贡差不多的,但对于齐国国内,这些东西都算不上什么。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薛瑜学得差不多了,力求让归附后的小国向往和接受汉化,并且将名声以此传开。

    朝臣们对给出棉花这件事,略有非议。但是棉花发展了快三年,薛瑜对它的定位向来是民生用品而非奢侈品,刚开始能让南部赚几年钱,但扩种注定会带来价格跌落,分享出去也没什么。

    或许是地理问题,中原的棉花长得始终比不上薛瑜过去见过的模样。阳光充足的地方,更适合棉花生长。这次以“国礼”的身份送出去,给棉花种子抬抬地位,如果西域原本就有,这样的昂贵身价可以让他们重视起来,如果原本没有,也能因此展开试种。

    只要对面推广了种植,薛瑜不介意中原出钱粮收优质棉花。能拿到原材料,能保证双方往来,不出意外是双方共赢,西域若再想搞事,也能以此保证西域受制。

    还有楚国没有解决,裁军尚不至于立刻开始,但化整为零让西征军重新回到被抽调的各地,再正常不过了。

    正式封赏和庆功宴设在腊月十五,薛瑜端了杯果子露,只当是酒,举杯与群臣共饮。酒过三巡,有了醉意的朝臣目光总是往钟无身边飘,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

    为防外戚乱国,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传了许多年。将领嫁入宫中,倒是能防备生事。但明明能征善战,却要受命入宫、以女君为天,着实令人觉得哪都不对劲。

    况且,这个头开了之后,万一再有人被看上,该放弃抱负,还是该顺从君主?若还能继续在朝中做事,那后妃干政的可能性太高,枕头风一吹,别人还要不要做事了?后妃为男,谋权篡位的可能性也着实太高了,让人不得不担忧。

    薛瑜对他们的思考只作不知,犒赏了回来的将领们,欢宴歌舞方歇,她回到东宫,没多久,就听到通传声。

    “殿下,方女史来了。”

    换了身衣服、洗去伪装的方锦湖,施礼后就近坐在了门边,倒是让薛瑜有些不适应。

    “怎么离得那么远?”

    方锦湖睨她一眼,委委屈屈,“不敢碍着殿下的眼。殿下不是觉得佘家三郎俊秀吗?”

    薛瑜愣了一下,“佘三是谁?”

    方锦湖抿着唇,“那,谢大郎君?”

    薛瑜忽地反应过来,方锦湖到底在说什么。他身上没有酒气,只有淡淡的皂香,她却闻出了一股酸味。

    明明该无奈的,薛瑜却诡异地生出了一股愉快。

    “都是些胡乱传的,怎么就传到你耳朵里了?”

    方锦湖这才起身过来,“殿下日后继承大统……若是三夫四侍,妾也当贤良才是。”

    故作大度的话,却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不像是在说纳妾,更像在说杀人。

    薛瑜哭笑不得,“恼什么?”

    方锦湖像是知道了他的优势,在桌前俯下身,把一张脸大大方方凑到薛瑜面前。唇珠咬得殷红,薛瑜眼睛总是忍不住落在那里。

    “他们有我好看吗?他们能为殿下取回来西域吗?他们,心悦殿下吗?”

    双唇开合,一声声理直气壮,让薛瑜心里痒痒的,一时竟不想说出口,已经安排下去的替身计划。

    方锦湖笑着又靠近了些,轻柔诱哄,“既然不在意,我亲手为殿下取来谢氏头颅,好吗?”

    “好啊。”谈到国事,薛瑜从美色中骤然清醒,答应却不是因为受到了诱惑。

    “本来就想安排你去那边,但开拔大概也要到明年中了,先别心急。婚期定在三月,过后你也好脱身离开。我说过,结婚不会成为你的限制。”

    婚期在定下的登基日后没多久,倒不是薛瑜选的,是皇帝认为吉利定下来的。虽然觉得皇帝选择这天,主要是因为这个日子近,但薛瑜不打算做真夫妻,选择哪天都没有所谓。婚后可能还让臣子们觉得更稳重些,选的日子早,也是件好事。

    方锦湖脱身时的替身,已经安排人去准备好,只是钟无这个身份没法用了,之后得换成钟锦湖在外面乱跑。对楚国战事,薛瑜心里有预定的统帅,方锦湖点一部分私军离开,作为奇兵去抄掉后路。这样一来,两个身份都有了安排,也能让忧虑干政的朝臣们偃旗息鼓。

    后宫参政的口子,她是想尽可能堵死的。坐上这个位置,就要考虑以后的传承,要巩固现在的发展进度,最好是连着几代都是女君统治。限制了眼界的男宠、男妃对君主的威胁程度,远远低于在朝中有所建树的臣子同时成为后妃。毕竟,她与方锦湖还没怎么样,她就有了偏向,又怎么能要求后来人无情。

    但这样,她又会心疼。只有离开,才不会受限。

    方锦湖刚翘起的唇慢慢拉平,看着似乎压根没品出背后含义的少女,咬着牙,终是呼出一口气。

    “好。”

    他拉开距离,掩下眼中波动,顺从地在旁边汇报起西域见闻。

    349.  登基和大婚(二更)   他的世界很小,只……

    时间一点点挪走, 在故意给楚国点了火,私下倒卖军械和劝说士族弃暗投明之后,楚国联军后撤了一部分, 隐隐有了各处占据自家庄园和城池割据之势。

    谢宴清的威信降低, 自顾不暇,今年皇帝的寿辰, 楚国甚至都没有派人来。

    有些时候,缺的只是一个由头罢了。统一的趋势格外明显, 不管来还是不来,楚国的动向都能作为引爆战局的原因。

    今年国家招考最后一轮,薛瑜在殿上监考,通用的策论题目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何解”。

    关于楚国的讨论,蔓延在京城各处, 储君的勃勃战意,昭然若揭。

    二月底, 一直在行宫和隆山大营转悠的皇帝回到京城, 驳了老臣们连续敬上的挽留恳求, 正式退位,以隆山行宫为荣养之所。

    朝上最近以休息为主的韩尚书令,站好了最后一班岗,依照皇帝的嘱托,将传位诏书念诵而出。

    薛瑜难得站到了下面, 仰头看着上首坐着的中年人。

    皇帝养了几个月病, 据说伤口大好了,脸色和瘦下去的身形都被补了回来,只是莫名有些发胖,让脸上的棱角变得柔和起来。在灯火映照中, 他的眉眼与皱纹皆被柔化,变得年轻许多,只剩下朦胧中带着鼓励的眼神。

    像是一个传承。

    三月初一,天朗气清,太子即位,顺理成章。

    天还没亮起来的时候,前往太庙祭拜的礼部官吏,已经将今日新君即位的祭祀全部完成。皇城中,流珠侍立在侧,在钟鼓乐声中,陪着薛瑜一步步走上高阶。薛瑜焚香在宫门前完成属于她的祭天地祷告,再下城门,穿过下方宫道里跪着的百官,一步步踏入含光殿。

    站在殿下的百官仰头看着少女的背影,新君的肩膀并不宽阔,但挺拔威仪不减半分,让人望着心里踏实一片。直到薛瑜停下,在高处转身,隐约的弧度才让人恍然想起,这是一位女君。

    薛瑜在上首落座,这一次,不再是旁边另设的椅子。

    “传百官觐见——”

    典仪官的唱喏声传出很远,雄浑悠扬的钟声笼罩着整个皇城,百官鱼贯而入,朝贺新君。

    薛瑜的登基诏书是前些日子准备好的,内阁几位臣子都逐一看过,如今只是再次宣读一遍。

    大赦天下,减轻赋税,奉先皇为太上皇……在花团锦簇的漂亮话中,一件件事被宣读而出。

    自黎国得来的传国玉玺,在这张诏书上第一次启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改元弘熙,定天命之属……”

    百官朝贺后,是不在朝中领职的贵族,以及藩王、边关的朝臣拜贺。

    薛瑜垂眼看着第一个进来的薛琅,年初被封了镇西王,正式领西域都护府,少年穿着朝服,隐隐可见皇帝的影子。刚定下乐文名号的薛玥,穿着一身改制的红色朝服,依照宗室次序,在薛琅身后进来,小脸有些发白,显然是第一次上朝紧张了。

    “臣为陛下贺……”

    诸多的辞藻薛瑜没有仔细听,也难为薛琅背下了这么长的内容,在薛琅抬起头的时候,她对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薛琅眼圈一红,狼狈地低下了头,没过一刹,又抬头对她笑了出来,抬头太快,差点都没站稳。

    他的笑不是礼节性的庆贺笑意,而是连眼睛都挤在了一起的灿烂笑容。

    有些傻气,也有着少年人的真诚。

    上前一步的薛玥偷偷扶了他一把。

    薛瑜看着他们俩的帮扶,恍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个见面就不对付的小家伙,也积攒下了情分。如她曾经期待的那样,宫中为数不多的人口,拧成了一股绳。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被封安平公的黎十二皇子,其后则是各边关守将的儿子或者本人亲至。

    在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中,薛瑜微微失神,她清楚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但这一刻,她忍不住想与人说出自己的高兴。

    万国来朝,黎民康泰,天下太平,或许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才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代代君主对功业的渴望。无关权柄,却又与权柄紧密相连。

    但这种话与谁说都像是吹嘘,薛瑜并不希望身边都是为了投她所好的溜须拍马技术人才,压下了那一瞬间的欢喜,只有心底隐隐有些空落。

    高坐在上,戴着最正式的冠冕的女帝,眉眼神色隐在了串珠之后,莫测威严。新君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猜得透,但看着殿内群臣之上她的身影,恍惚间,竟觉得这是再正确不过、合适不过的选择。

    在她手中,注定开启一个非同一般的未来。已经看到了雏形的臣子们,再笃定不过地相信着。

    宫外提前张贴了新君即位消息的辕门和京兆府外,几乎是看着女帝成长起来的京城人,与有荣焉地在钟声响起时,对着皇宫的方向施礼,迢迢赶来的鸣水人,跪倒在地,忍不住哭了出来,却是喜悦的。

    “我就知道!就知道!殿下、不不,陛下天命所归!”

    宫外的消息,暂时没有传到薛瑜耳中。结束了登基大典,薛瑜还要换衣服去完成最后的祭祀,最初的兴奋和激动在一件件事情中散去许多,等到重新回到宫中,薛瑜累得只想坐车回去睡觉。

    一整天的流程下来,简直比批奏折一天或者练一天武还累。

    薛瑜下意识就要往东边走,还是跟在旁边的流珠拦了一下,她才回过神,“瞧我,都有些糊涂了。”

    “陛下忙碌一天,早些用膳罢?”

    流珠轻声提议,薛瑜点了点头,转了个方向,往宝德殿而去。

    宝德殿是宫中中心,帝王寝居,之前来这里,都是来拜见皇帝。但在皇帝离宫几个月中,已经略作修改,改成了属于薛瑜的宫殿。离得近了,眼看门前站着熟悉的宦官,薛瑜一顿,“常内侍。”

    常修回头望过来,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跟在流珠身后,仍旧是寺人没有升职的常淮,眼看干儿子状态不错,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注定要跟随皇帝的,新君即位,宫中各个职位换血,常淮能保住现在的地位,看上去还被照拂了许多,着实不易。以此看来,新君确实是仁厚之辈,常淮能平平安安活到老,就是他的福气了。

    “陛下。”常修上前施礼,“太上皇在殿内等您。”

    薛瑜点点头,阔步踏入殿内。在小天井拎着长刀挥舞的薛泰,第一眼就看到了她,一抖手腕,翻身劈来,刀光被薛瑜抽剑挡下,薛泰挑了挑眉,“武艺落下了。”

    薛瑜无奈地笑笑,“阿耶怎么从不告诉我,这一整天下来会这么累?”

    她敢肯定,曾经经历过这一套礼节的皇帝清楚整个流程的疲惫,但就是要让礼部大办特办。大办特办指的倒不是大笔花钱,整个流程下来花销不大,但让礼节一板一眼地全部走完,吃苦头的就是她了。

    薛泰只当没听见,“我为你们主婚后就走,你在宫里,还是要勤修苦练才是。”薛瑜刚应下,就听他询问,“皇后当真不留在宫中?”

    薛瑜抿了抿唇。

    方锦湖在朝中受到了弹劾,被要求卸任回家待嫁,薛瑜允了,但在朝中看不到他的身影,十全十美的欢喜,似乎就少了一份。

    “已经准备好了。宫中太过拘束,不必囚着他。”薛瑜淡声回答。她不是那种自己被关在宫里,就要别人来一起吃苦的性格。

    薛泰打量她两眼,“该说你心硬,还是心软?”

    心硬是明明有情意,却要让人离开。心软,却是明知道方锦湖有着威胁,却要放他离开,而不牢牢困在宫里。

    “阿耶莫调侃我了。”薛瑜苦笑着求饶。

    定下的大婚之日,就在登基后几天,三月初十五,许袤携礼部与其他官员,代女帝迎亲入宫,艳红的花车从钟宅一路驶入宫中。

    方锦湖握了握钟南嘉的手,睨了一眼旁边戴着面具,看上去和他极为相似的女郎,眼含警告。

    “阿兄去吧,我定会侍奉母亲。”燕娘捏着嗓子,仿出极其相似的嗓音。

    钟南嘉依依不舍地回握住方锦湖准备抽走的手,以伶牙俐齿闻名的痴学士,在前面的嘱咐后,再看着盛装的方锦湖,却迟迟说不出一句话了。

    礼官小心翼翼地过来提醒,前无古人的男皇后的迎接礼,他可不想在这里出什么差错。他看了看一家人,今日都是一身盛装,方小娘子和母亲站在一起,竟像是姐妹一般,可见钟氏美貌。对钟无将军略黑的肤色,不由得有些遗憾。

    ……若是像小娘子那样雪白一片,那才是完美无缺呢。不过,或许这就是老天给了他俊秀过人的眉眼,也要留下些遗憾吧。

    方锦湖才不管礼官在想什么,轻轻擦去她脸上泪痕,“儿会好好的。”

    “好、好。”钟南嘉别过头,努力笑了出来。

    皇后的礼仪不需要薛瑜参与,薛泰这个重量级的主婚人,代她完成了册封礼。前朝的册封和拜见皇后的声音遥遥传来,听到声音停歇,薛瑜在大兴殿设宴,宴清群臣为贺。

    自从喝酒误事后,她杯中向来只盛果子露,但喝过一轮,薛瑜就让如今接任内侍一职,做了宫中大总管的流珠去取了酒来。

    方锦湖是男身,不便接见命妇,只需要见过朝臣,就可以入殿内休息。估算着宫中时间,宫中一部分侍卫调走得差不多了,准备的接应车辆也足够带着他离开。

    连番敬酒之下,薛瑜有了几分醉意。前面见薛瑜态度不错,苏合上来敬酒,调侃笑道,“陛下,春宵一刻值千金,在这里陪我们可是要唐突佳人的。”

    听到苏合自然无比的话,走到附近的官员简直要把眼珠瞪出来。这是能与女帝说的话吗?!什么佳人,什么春宵!

    薛瑜抿了抿唇,心口有些酸涩。

    哪有佳人呢?

    她与他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苏卿所言极是。”薛瑜慢吞吞地说,挥了挥手,“众卿可尽情欢饮,朕回宫了。”

    苏合凝视着女帝离开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不知为什么,他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寂寥。

    帝王大婚,宝德殿张灯结彩,玻璃窗上贴着窗花,琉璃灯洒下一地辉光。乍看过去竟不像是薛瑜看惯的那座宫殿了,处处洋溢着喜气。迎亲时是黄昏,如今入了夜,安排好的庆祝烟花咻咻蹿上天幕,绽放出金色、蓝色的花朵,与刚露头的圆月辉光争奇斗艳。

    远方的欢饮歌舞声,和隐隐约约的京城惊叹声,传入薛瑜耳中。大婚这几天取消了宵禁,安排的庆典都是薛瑜亲手一一确定下来的,带着庆祝的欢笑,成为可以用来让百姓欢聚的日子。

    但薛瑜扪心自问,这样处处精心的准备,并不只是因着政治考量。

    私心里,她也想要一场顶顶热闹的庆典,来画上一个句号,让心里的遗憾没有那么浓烈。

    “陛下?”流珠见薛瑜站在门前,望着天穹久久未动,不由得出声提醒。

    薛瑜回过神,大步踏入殿内。

    大婚的准备都是十足的精心,连宝德殿内装潢都改变了许多,但薛瑜清楚,该坐在里面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女帝回宫,原本备在外侧的同牢合卺的礼数被宫婢们一一端起来,送入寝宫深处。薛瑜看见寝居点着灯,床上坐着一个人,就皱了皱眉。

    床上坐着的青年一袭洒金红袍,身形与方锦湖极像,只是蒙着盖头,看不清脸。薛瑜不清楚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像的替身,但心里本能地觉得有些不适。只是,替身一事是她嘱咐下去的,总不能因为找的人太像,再去罚下属。

    薛瑜心里压着火气,没有立刻出声,而是挥退了其他人,连流珠都被她送了出去。等到只剩下两人,薛瑜才不耐烦地催促,“还在那里做什么?给朕滚下来!”

    青年没有动。

    薛瑜冷笑一声,“怎么,要朕请你,还是想来陪朕喝合卺酒?自己把盖头掀了,滚出去!”

    青年像听不到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薛瑜心中烦躁。到底是谁办的事?怎么找来了这么个人?既不听话,又惹人生气。

    她拿着匏瓜瓢喝了一半,大步走到床前,抬手扯了盖头。

    盖头落下,雪肤红唇,昳丽的眉眼撞入薛瑜心间,

    火气像被泼了一盆水,只剩下一点余烬。她不想承认,看到方锦湖的那一刹那,她心里像放起了烟花,砰砰炸开层层欢喜。

    她呆呆地愣了一会,攥着盖头布,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薛瑜磕巴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怎么是你?你、你不是说好了,应该已经……”

    救命,她到底想说什么来着?方锦湖怎么会在这里啊!

    方锦湖仰头看着她,握住薛瑜的手,将她往前扯了一下。宽大的袍袖拥住僵硬的她,将暖意传递过来,是亲昵温柔的拥抱。

    青年牵起她的手,放在颊边蹭了蹭,他雪白的脸颊泛起一层红晕,渐渐漫开,像是雪莲转成牡丹,艳丽无双。凤头金簪在束发的金冠中插着有些不伦不类,但美人如何打扮都是美的,不显怪异,反倒凸显出了近乎妖异的艳艳美丽,而当意识到金簪意味着美人的归属,薛瑜的喉咙不自觉发干。

    方锦湖声音有些紧绷,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想听陛下的。陛下饶我这一次吧。”

    薛瑜扶着他的肩膀站稳,迟钝的大脑咔哒咔哒运转开来,她忍了忍,“朕……不是什么好人。”

    留下来,你会一无所有,只能在深宫中等待。

    方锦湖轻笑了一声,“真巧,臣也不是。”

    他充满暗示意味地舔了舔唇,勾了勾薛瑜的手,“陛下,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早点安歇?”

    方锦湖不想离开,薛瑜从未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她眨了眨有些酸的眼睛。

    方锦湖不要,但她会心疼。

    罢了……罢了。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就是麻烦些。

    但也值得。

    薛瑜好像这才想起手中还拿着匏瓜瓢,喝了一口,捏着他的下颌,低头含住方锦湖唇瓣,酒液的甜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不知何时,匏瓜瓢当啷一声落地。

    方锦湖倒在了榻上,浅色瞳仁被灯火照亮,熠熠生辉,眼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

    “臣为陛下更衣。”他的声音沙哑极了。

    纠缠中两人衣袍皆散,一件件逶迤落地,方锦湖俯身而下,还湿润着的唇瓣,贴上少女腿间。薛瑜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方锦湖久久凝视着少女,拨开她的手,脑袋埋在她颈间,在极近的距离用美色晃得薛瑜大脑一片晕眩,小奶狗似的哼哼声让人忍不住心软。

    醉了的薛瑜,脑海中莫名冒出了曾经听过的颜色故事。据说,男高中生的xx比钻石还硬。

    “你从哪里学的……”

    “阿瑜、阿瑜。”

    方锦湖喃喃着,像在确认着什么,吻了吻少女难得潮红的脸庞。

    薛瑜模模糊糊地回应了一声,揽住他调养后变得温暖许多的腰身,靠了过来。方锦湖被她按住就是一僵,在自己无法自控地发出崩溃的哽咽声之前,放松了身体,任被激发了恶劣性子的她为所欲为。

    他的世界很小,只装得下一人而已。

    红烛帐暖,窗外不知是何处的枝丫,簌簌摇落一地春光。

    350.  原来如此(三合一)   我要天下太平,人……

    胡闹了半宿睡下, 薛瑜的精神却慢慢变得清醒起来。

    她像是在做梦。

    她像是忘记了什么。

    宝德殿内,除了没装玻璃窗,连巨大的灯架都还在原处, 但薛瑜又隐约知道自己并不是在熟悉的那个宝德殿。

    夕阳西下, 残阳如血,将殿门前守卫的影子拉长, 却没有一人回头。薛瑜顺着照进来的光芒,看向暗沉沉的殿内, 冷清得像没有一个人。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张熟悉的脸映入薛瑜眼帘。

    约莫年长了十岁的流珠,穿着宫中女官的袍服,酱红色的裙摆显得格外老气,眉心的纹路深深, 扑了粉都遮不住。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已经芳华不再。

    流珠好像没看到她, 从她身边经过, 薛瑜想叫住她, 却发不出声音。

    她模糊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似乎已经死了。

    流珠越过薛瑜,走入空旷无人的大殿,薛瑜跟上了她。

    流珠点燃了殿内深处的烛台,将怀里抱着的几沓奏折扔在了床边。倒在床上的人影脸庞被灯火照亮,薛瑜看清楚那人的一瞬间, 不由得愣住了。

    那张脸她有些熟悉, 又有些不熟悉。

    熟悉的是,这分明是她的眉眼,不熟悉的是,上面嵌着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谁?

    “说过不要叫醒朕!”青年暴躁的声音像一头困兽, 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开来,显得格外孤独。

    “陛下,该叫秦医令来瞧瞧了,别误了明日上朝,后日就要启程去泰山封禅。”

    流珠明明是在劝告说好话,但不同于劝她时的嗔恼玩笑,硬邦邦的,透着一股讥讽和厌烦。

    薛瑜虚无的心口闷闷地抽疼起来。

    方锦湖行尸走肉般起来翻过扔下来的奏折,抿了抿丢在旁边的朱笔,狂草般写下批示,又丢回流珠脚边。他直挺挺地倒回床上,睁着眼,一动不动,“十年了,她从不回来见我。”

    “陛下富有四海,何必苦求本就没有的缘法。”

    流珠嗤了一声,“你再骗自己,也永远不是她。”

    “滚!”明明是怒吼,却带着破碎的崩溃绝望,像已经坠到谷底的行人,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

    流珠收拾了东西离开,但没有灭掉烛火。方锦湖侧了侧脸,避开投在脸上的火光,一个人躺在阴影里,熟悉的脸上浮出阴郁的、薛瑜不熟悉的表情。

    他的影子被灯火映得很长,安静了许久,薛瑜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还不够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见她?”

    他像是在对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在薛瑜生出疑惑前,眼前光芒流转。

    阴沉沉的宝德殿不见了,换成了蓝天白云。云层被太阳光镀上了一层金光,薛瑜不清楚这是哪里,但也看得出来所在位置极高,抬头望去,好像天穹触手可及。

    薛瑜环顾四周,下方华盖、群臣和密密的丛林,皆昭示着她站在山顶上。旁边的青年用她的脸表露出冷漠和严肃的气势,阴鸷迫人,群臣在背后次第跪倒。

    离得最近的是年长的流珠,其后是眉心皱纹层叠、显出老态的陈安。陈安身后不远的武将们,几乎全都是年轻的面容,薛瑜没有看到陆将军和伍明,但找到了伍二郎的身影。

    韩尚书令并不在这里,靠近山顶的文臣里,为首的是苏禾远。但和薛瑜熟悉的他相比,此刻的他哪还有一点著文的风雅闲适,像是从朗朗君子,变成了一个权臣。

    苏禾远身后的几个或眼熟或不眼熟的尚书,将一个脸上全是疤痕的男人挡在后面,疤脸男人瘦削极了,眼中却燃着鬼火般的冷光,望向最前面的方锦湖时,是几近疯狂的崇敬。

    这个人的名字好像就在嘴边,但她说不出来。

    有些耳熟的祭祀的礼乐恢弘奏响,薛瑜终于再次看向方锦湖。

    方锦湖打开手中的卷轴,念诵祭文,薛瑜听到了“泰山”。明明该是愉快又意气风发的泰山封禅,登顶之时,十二章纹帝王冕服,威严凛然,背影是无比可靠的挺拔锋锐,但绕到他面前,看着紧绷的脸,薛瑜却看出了几分疲惫。

    好像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更像是一个令人厌烦的担子。

    火舌吞没了祭天的卷轴,方锦湖带人对着天穹拜下。

    “我还要等多久?”

    压抑着不知道什么情绪的沉沉声音,在薛瑜耳边响起。她下意识去看后面的臣子们,却发现他们好像都没有听到这句话。

    这一幕,和她与系统交谈时何其相似?薛瑜背后有些冷。

    “回答我!”他明明是跪着的,看向天幕时的背脊仍是挺直的。是天下唯一的天子,是帝王,是统一的明君,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的声音却是悲凉又绝望的,像一无所有的疯子。

    轻柔缥缈的声音响起,不同于薛瑜一直听到的机械音,显得无情又温柔,“你有了一切,还要坚持吗?”

    方锦湖琥珀色的眼瞳里爬上了血丝,狰狞地看着前方虚无,他没有动嘴唇,薛瑜仍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骗、我?”

    “不,你会看到她的。但,值得吗?”

    方锦湖像是被安抚了,他眼中血色慢慢褪去,露出了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浅浅的泪光盈在眼中,让薛瑜心中揪痛。

    “不论财富、权柄还是百姓的幸福,于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方锦湖嘲弄地笑了一下,声音哽咽,隐约让薛瑜找到了她所熟悉的那个少年的影子。

    “我是薛瑜,也是方锦湖,希望她会喜欢她期待的这个世界,它们的存在只有一个意义,等待抵达能去寻找她的终点,告诉她,我没有让她失望。”

    薛瑜走上前,想要擦掉他眼角的泪光,却穿了过去。

    蓝天白云消失,眼前一片混沌。

    黑暗中,薛瑜听到了两个刚刚才听过的声音。

    “你倒行逆施,屠戮天下人,不过是心有遗憾……”

    “我没有。”

    “我可以让你重新见到那个女孩……我们做个交易,能留下她多长时间,就看你能将这个天下治理到多好。”

    “不、不……骗子,骗子!”

    方锦湖像是慢慢冷静了下来,“你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

    “我是这个世界,世界的节点诞生气运,你是未来君主,我与你息息相关。”

    方锦湖嗤了一声,“我不要见她。你既然说她是异世之魂,就把她送回去吧。”

    “她在节点诞生后到来,重新开始,也只能在她诞生之后。”

    “废物。”方锦湖冷笑,“天下太平,与我何干?”

    “你会做到的,她想看到这些,不是吗?”

    黑暗中,薛瑜忽地看到了方锦湖的影子,他像是在揭面具,半张脸是他自己,半张脸是她的。

    他遥遥对着她笑了一下。

    眸光如水。

    薛瑜心中大恸,猛地坐起了身,心头一阵阵狂跳,“呼——呼——”

    眼前的黑暗里浮着一块半透明的面板,她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系统。Q版小人盘腿坐着,一身帝王袍服,托腮看她,歪头时冠冕上的串珠哗啦啦倒向一边,露出一张比印象里上次打开的时候,似更圆了几分的脸。

    旁边方锦湖睡得很沉,向来有个风吹草动就惊醒的人,皱着眉还沉浸在梦中,没有被她惊醒,只是咕哝了一句什么。两人胡闹完,他去冲了冷水澡,薛瑜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烘热了身子,重新上的床。

    刚刚是梦啊。

    薛瑜彻底清醒过来,按住砰砰跳的胸口,关了面板。

    泰山封禅,这件事太熟悉了,曾经看过的剧情内容里,结尾就是方锦湖泰山封禅。

    她能记得的梦其实不多,上一次是梦到原主幼年时,这一次又是梦到奇怪的登基为帝的方锦湖。对她来说,梦境像是隐隐的预兆,而非无意义的幻想。

    冗长的对话,她竟然一字字都还记得。那个情绪在崩溃边缘徘徊的青年,是真实存在的吗?

    薛瑜想到那个“方锦湖”,忍不住鼻子发酸。

    她在熟悉方锦湖后,就清楚他并不为权势所惑,甚至因为方朔的负面影响,是更持厌恶态度的。剧情中,大杀四方、一统天下的青年,到底是被权势改变,还是为了什么?

    那个“她”是谁?

    薛瑜很确定自己看到的剧情里,原主和方锦湖只能算是熟悉的陌生人。她不敢想自己死后,现在的方锦湖会有多崩溃,但那个“方锦湖”,完全没有必要和理由,为她付出一切。

    薛瑜脑中一团乱麻,良久,长出一口气。

    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果然,还是无厘头的梦吧。

    薛瑜摸了摸脸,是原原本本属于自己的面孔。她拥着薄被坐了许久,睡也睡不着了,薛瑜轻手轻脚地越过方锦湖,趿着软底便鞋披了衣裳。

    问了时间,快到平日上朝时候,薛瑜起身换了衣服,洗漱后准备去搬到殿内的小书房坐会。还没到书房,她就看到里面亮着灯,一推门,流珠正在亲手收拾着里面的卷宗。她来得真早,每个早晨,薛瑜都是在流珠的照顾中醒来,竟不知她还会提前收拾东西。

    开门声让流珠吓了一跳,下意识把竹篓推回了原处。

    薛瑜虽然被梦境扰得心绪不宁,但大婚后的愉快心情还在,好笑地看着她,“怎么,藏了宝贝?”

    流珠经手的一些文书也会送到小书房存下来,不至于逾矩,只是一句调侃而已。

    但流珠却跪下了,深深叩首,“婢子违逆殿下,请陛下责罚。”

    薛瑜莫名其妙,没明白她的请罪从何而起,上前扶她,“罚你做什么?”

    收拾东西而已,夸还来不及呢,哪里称得上违逆?

    流珠低着头,“婢子刚随侍殿下那年冬日,宫里送柴晚了,天气着实太冷,殿下让我烧掉这些,但我觉得太过可惜,就没有烧……并不是有意违抗殿下,但……”

    薛瑜茫然极了,听着她的辩解,却对什么冬天用卷宗烧柴毫无印象。

    更何况,流珠来到她身边时,原主才十一岁多点,哪里有机会摸到卷宗?更别提奢侈到拿卷宗烧火。

    她隐隐有些不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薛瑜走上前去,把流珠先扶起来,从竹篓里摸了一卷纸卷出来。

    纸卷发黄,慢慢展开,带着簌簌的脆响。

    “……蒸汽动力……”

    薛瑜头开始疼了,她换了一卷打开。

    “炼钢以炼焦为先,改变技术……”

    再换。

    “棉花?麦子还是稻谷,一年两种……”

    字迹好熟悉,内容也好熟悉。

    薛瑜头疼得站不稳,眼前一片模糊,再看不清那稚拙又熟悉的字迹,那些太过熟悉的内容。纸卷从手心滑落,她无法自控地向前栽倒,扶着书架,堪堪稳住身形。

    痛苦冲破了一层薄纱,记忆像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在她以为的最初时,像看电影一样翻阅的“原主的记忆”里,有着隔膜因此变得淡漠的情感生动地浮现出来,几乎注意不到的消失的部分,一一重现。

    她想起来了那时坐在树杈上,看着天边金色的火烧云,一本正经地许诺。

    “我要告诉阿兄,让大齐建起高楼大厦,亩产千斤,家家户户读书习文,天下太平,人人无忧无虑,这样我就能在阿兄的保护下做个富贵闲王,谁也不敢惹我啦!”

    也想起来了醉酒那夜,对方锦湖指着对面的荆州说起的太平盛世。

    “殿下?”流珠焦急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薛瑜撑着木板抬起头,脸上一片冰凉。

    难怪方锦湖说她从未变过。

    可不就是从未变过吗?到现在还一样的抱着理想,天真至极。

    她喜欢对人说美好的未来,不单单是对着年幼的方锦湖,她也曾对薛璟许诺有好东西带给她。好像只有不断重复着过去,重复着她拥有的知识,才能证明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她,不是一个疯子。

    难怪她会喜欢原主的坚持,会喜欢原主对马术和射术的擅长。

    难怪她会鬼使神差般地再多问林妃一句。

    难怪林妃会骂她是小怪物。

    难怪她拿出肥皂这些格外超前的东西,表露出深宫中长大又不常上学的皇子不该有的技术,流珠从不怀疑。

    她的穿越起点,从不是她以为的十五岁前。

    系统说的什么原主交易离开,都是放屁。

    从不存在原主,她就是原主。

    从实验室意外猝死来到这个世界,到作为婴儿长大,牙牙学语。曾被太子宠溺过,也曾凭着自己的聪明在宫中钻空子疯跑,顺便捉猫逗狗捉弄小朋友。只是记忆里明亮的颜色,只在最初几年。随着慢慢长大,要接受的规训,要接受的磋磨,被限制的行动,与日俱增。

    认真用着自己的仅剩的知识一点点写好未来,一点点磨好匕首防身,叛逆地不愿意接受被打压的现实,在失去太子的一点好意庇护后,迅速只剩下韬光养晦一条路走。

    长久蒙住记忆的薄纱被骤然揭开,沉沉压下的最后几年麻木又压抑的记忆,几乎让薛瑜喘不上气来,忍不住牙齿打战,浑身都在发抖。

    若没有忽然冒出来系统,若没有看到剧情,若她的记忆没有被蒙蔽一部分……

    她的选择,将与剧情中的结局一般无二。

    她曾经那么渴望离开这座深宫,在压抑的生活里,怀抱一点点对未来出宫后的期盼,期待着养母的许诺,期待着十几年的时间,勉强能留下一点情分,哪怕只是将她远远送走,再也不要回来。

    她同样会努力,但并不是如今的方向。

    是什么让她看到了剧情?是“方锦湖”和所谓的世界做的交易吗?剧情……会是前世吗?想想梦境中的一切,薛瑜心痛不已。

    太多的疑问汹涌而来,但薛瑜现在顾不上想那些。她偏过头,透过不知不觉涌出泪水的朦胧双眼,看到流珠担忧的神色。

    薛瑜浑身冰冷,用力抓住流珠衣袖,将她扯过来,紧紧抱住,哽咽地唤了一声。

    “流珠啊。”

    流珠吓了一跳,没明白自家殿下怎么了,身体在惊讶中僵了一瞬,放松下来,回抱住薛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像是当年薛瑜刚救下她的时候的安慰,也像是在最艰难的几年里,她曾给予过整夜睡不好觉的薛瑜的安慰和暖意。

    “陛下?!”

    门外响起一个惊愕的声音,一阵风般卷到薛瑜身边。只披了件外袍的方锦湖,脸色煞白,半跪在薛瑜身边,竟然分不出谁的脸色更差些。

    流珠没明白,明明昨夜是好日子,怎么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但也知道现在不适合发问。

    方锦湖用巧劲揽过了薛瑜,箍着薛瑜肩膀,像要将她紧紧困在怀里。他用温暖的胸膛将温度传递过去,慌张地伸手给她擦泪,“阿瑜、阿瑜,别怕。”

    薛瑜脸上的泪被她温暖的手指抹掉,却总是擦不完,汹涌地越落越多。

    看着他,薛瑜就不由得想起昨夜那个梦,她张了张唇,声音哑透了,“若我身死……”

    话还没说完,就被方锦湖抬手按在了口中,他的颤抖顺着皮肤传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吓到脸色苍白青年,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眼睛暗沉沉的。

    “若有朝一日,我必诛叛贼,随陛下而去。”

    薛瑜从记忆恢复的瞬间压下来的沉重悲伤中,清醒了几分,拉开他的手,回抱住方锦湖,将下巴放在他肩头,“不必殉葬。”

    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一些,薛瑜懒得起身,靠着他询问,“你怎么了?”

    方锦湖冲过来时状态就不对,只是刚刚没顾上问。

    方锦湖身体僵硬了一瞬,薛瑜一顿,“你答应过不骗我的。”

    “我……”方锦湖声音嘶哑,艰难地开口,“我梦见,因为我太自负……可笑,又浅薄,失去了你。”

    最后几个字,轻若无声。方锦湖贴着她,薛瑜感觉脖颈落下了一滴冰凉的泪。方锦湖哽咽着蹭了蹭她,“我装成你,但我知道,我始终都不是你。”

    薛瑜脑中轰地一声,她不自觉握紧了拳。

    那本写着剧情的《瑜帝传》,写的到底是他,还是她?

    [都是哦。]

    不同于薛瑜听到过的机械音,这次响起的声音,带着一点奶声奶气的可爱。

    薛瑜看不见了拥抱着自己的方锦湖,也看不见了她所在的宝德殿。

    风声呼啸而过。

    她看到“自己”出宫前和出宫后几天,少年噙着桀骜邪肆的笑意,趴在方家高墙外,许诺会来娶她。

    她看到了少年方锦湖孤独地走在宫中,疯疯癫癫的钟南嘉抱着布娃娃从前面跑过,流珠怨恨的目光停在拿起一卷卷泛黄纸卷的少年身上。

    她看到少年在一次次血战中葬送敌人,阴鸷、暴戾、疯狂。站到暗沉沉的宝德殿深处,凝视病榻上只剩一把骨头的薛泰时,两人的气质如出一辙。

    她看到安阳城门前,披着小兵衣服只能讨好笑着守城门的方朔,望向皇宫时,眼中只有怨毒。

    她还看到了薛琅和钟氏满门被推出去监斩,还是个孩子的薛玥,被派出去监军,亲手杀了要叛逃的将领夺下指挥权,带兵突入楚国。

    十多年时光一晃而过,铁骑踏破楚国,谢宴清自刎于御驾前。

    泰山封禅后不久,初平的天下再次崩裂。

    始终没有封后选妃立储的天子,统一天下,强势碾过世家后,迎来了令天下动荡的起义,为首的就是太平道,立誓为天下求太平、除暴君。

    那个曾听过的缥缈声音,幽幽叹了口气。

    至此一切重来。

    薛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袋剧痛,混沌中,眼前半透明的Q版龙袍小人抱住她的手指。

    [到底……怎么回事?]

    小人坐下来:[现在我是你的哦,我可不会帮着原来的气运节点坑你,你可以相信我的!你想想,之前有用的东西,都是我帮你拿到的呀。放心,现在是我做主,原来的气运拥有者听不到我们的对话。]

    薛瑜定了定神,回忆了一遍小人身上的变化。曾经她最初看到的那个模样,应该是方锦湖的Q版状态,后来慢慢变成了她的样子,随着她的身份变化,变化了身上袍服。小人所说的两人有关,应该是真的。

    薛瑜皱眉驳斥,[难道不是前世根据我的手稿,用十多年时间研发出来的?你从来都没有帮过我。]

    小人有些委屈,[那时候我也没办法呀。你不被骗了,我也很开心的。而且,不是前世哦,我们现在的世界依附于上一次轮回存在,准确的说,那才是现实。]

    薛瑜心里咯噔一声,[所以,没有系统?只是气运?那现在这算是什么?]

    她可以确认,系统最初给出的剧情,有所隐瞒,也有故意的误导。

    小人:[这是一个可能,在节点生出变化,改变的一个可能,不过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为单独的世界啦,这都要多谢你,我才有机会单独存在呢。]

    [而且你很危险的知不知道?要不是你一直坚持本心,我们现在在的就只能是一个可能性,走到后面就会破碎,重新回到现实。世界节点虽然能诞生新的可能,但是条件太苛刻,很难达成形成单独世界的要求的。]

    薛瑜听得云里雾里,抽丝剥茧抓住了重点,[你和之前的系统,是对立的?]

    [我们的新世界可能性从原本世界诞生,所以我是另一个可能的它。它和气运者做了交易,但即便哄了气运者壮大了气运,也没能活下去。没办法,只好用壮大的气运,重新开始。之前出了错,这次才会想分开你们两个,避免他自暴自弃。但是它也没有骗你,要是走主线的话,你也能活下来,只是辛苦点。走到最后就是属于它的世界覆盖现实,没有独立的世界了。]

    难怪一直坑她……原来是连“男主”也照样骗,这是“系统”的劣根性吧?

    薛瑜无语地吐出一口气,差不多理解了。

    心怀鬼胎的攻略者,大概会被方锦湖讨厌到骨子里。之前好感度是负数也不奇怪了,初见时的正数好感度才是真实的,之后的降低,都是因为方锦湖生出了怀疑。

    要是她真的听话去攻略方锦湖,大概就是困在后宫的结局,但是她没有听,于是气运发生了变化,从一个可能性逐渐变成新的世界。

    [那怎么样才能让这个世界独立出来?]

    小人喜笑颜开,[平定后泰山封禅就好啦。]

    薛瑜慢慢思考着,[气运转移,若我没有和他在一起,方锦湖会怎么样?]

    小人:[过得不太顺,或者早亡。这是气运之间的冲突了,我也没办法。]

    [好感度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小人支吾两声,[封禅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你最好没有骗我。]薛瑜冷冷看它一眼,似乎只是心念一动,就从混沌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她已经不在书房,回到了宝德殿的大床上,捏着她脉门的秦思笑了笑,“陛下醒了。”

    薛瑜歪头看向方锦湖,方锦湖站在旁边,焦虑地盯着这里,衣裳似乎还是在书房里看到的那身,头发有些乱,大写的不修边幅。见到她睁眼,青年眼睛骤然亮起。她轻声问道,“朕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陛下劳心国事,还是要多多休息。”秦思把她的手放回被子,起身告退。

    薛瑜撑起身,感觉全身说不出来的精神,捏了捏扑上来的方锦湖的脸,“别怕。”

    方锦湖笑起来,蹭蹭她的手,“我做了蛋糕……我给陛下揉揉腰。”

    声音软得像是在撒娇。

    薛瑜心里一片安定柔软。

    罢朝三日,重新上朝的女帝容光焕发,不知为何,沉沉的威势让人几乎不敢直视。不同于之前的积威,更像是阅历和时间沉淀下来的威仪,堪与退位的太上皇相比。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叩拜声传出很远。

    在梦境中看过了另一个发展可能性的薛瑜,定定看了一眼朝中武将们,才收回目光,“众卿平身。”

    新婚期间积攒的朝事有条不紊地被汇报上来,议事差不多了,薛瑜点了点扶手,“不日起兵伐楚,哪位将军愿为帅领兵?”

    在新君刚大婚时还猜测过,女帝会不会耽于儿女情长,将战事延后,没想到,竟是立刻将兵事提上了日程。

    “臣愿往!”

    几个异口同声的声音叠在一起,震得梁柱似乎都在簌簌作响。临时调回来庆祝的将领们原本的驻地天南海北,但眼中的战意是相同的。

    薛瑜点点头,“着薛猛将军为帅,钟无为先锋……”

    话还没说完,殿内就生出了嘈杂声,“陛下,不可!”

    朝臣们万万没想到,之前答应得痛快的薛瑜,新婚后立刻反悔了,心里对臣子为后妃的警惕更是拔高到了极点。

    ……要不是被狐狸精吹了枕头风,陛下怎么会出尔反尔?

    薛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嗯?”

    “陛下,后宫干政乃亡国之源啊!”

    薛瑜无动于衷,“钟后奉朕命,虎符兵卒皆为朕给予,大军出征也是朕的意思,他何时干政了?”

    朝臣们都不笨,听出来了薛瑜的意思。这是君主的军队,而非钟无的军队。

    薛瑜:“钟后无军职,代朕领兵。或者……朕御驾亲征破楚,众卿以为如何?”

    才经历过太上皇御驾亲征,朝臣们自觉没有看新皇再次御驾亲征的勇气了。

    女帝以治理为先,虽然手下也带出了几个将军,曾经经历过冲突,布局也心思缜密,但是一次也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他们连太上皇都不放心,哪里放心得了女帝亲征?!

    皇后自然是君主的代表,这是特殊情况,之后也不会站上朝堂参与竞争。

    钟无也没有做统帅,得听统帅指挥,权柄皆无。这样看来,似乎也不必太过担忧?

    殿内群臣互相看看,慢慢像是都被说服了。女帝虽然乐于听取他们的意见,但当她认定一件事的时候,和太上皇格外像,都是很难再被说服更改的性子。

    薛猛仰头看着高位上的年轻君主,俯身拜下,“臣领命!”

    他的声音像惊醒了殿内群臣,纷纷低头,“陛下圣明!”

    转过那个弯,再看钟无领兵,就觉得他去楚国刚刚好了。既不会让君主犯险,也会全心全意作战,尽情发挥他在兵事中的天分。

    六月,夏日农闲,顶着烈日,齐国大军调动向东。

    作为先锋兼皇后的方锦湖,一马当先,在炮火的掩护下,推进越州,一路势如破竹般打到漳州边关,才受到了些阻碍。

    两军阵前,自对面城池内扔出一套女子钗裙,楚国兵卒哄然大笑。

    “嫁了人,就回家养孩子吧!”

    方锦湖戴着面具,仰头看了看城墙,弯弓搭箭,弓若满月。

    咻——

    箭矢若闪电般奔向城头,飞过匆忙树盾躲避的城池上方,却没有停下。

    咔嚓一声。

    箭矢射穿了城头立着的楚国军旗,木杆眨眼间断裂,带着旗帜塌下来,飘飘摇摇地落在城池前方的护城河内,被污水吞没。

    方锦湖坦然笑了一声,“本宫确实急着回朝侍奉女帝,你们,应该不介意吧?”

    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感觉到一股森冷之气迎面而来。

    作为先锋,一般都是去攻坚挫锐,或者用命换回来一些情报的。但钟无手下的先锋,与其他大不相同,在楚国战争中,或许有人搞不清楚对面的统帅是谁,但一定听过钟无的名号。

    有人称之为军神,取用兵如神、战功赫赫之意。

    有人,却称之为战鬼。因他兵法似鬼,能用阴谋诡计就绝对不会多出一份力,煌煌正道,与他绝缘。

    而现在,站在城池里的将士们,就充分感觉到了笼罩在上空的鬼影威胁。

    方锦湖话音刚落,城池中响起尖锐的哨声,骁勇的黄发少年,从不知何时出现的地道中率兵涌出。

    城池立破。

    八月二十,自前线千里传回来的捷报,让含光殿内尽是大笑声,“楚国已破,天佑大齐!”

    薛瑜也笑了笑。

    方锦湖是一把尖刀,突入楚国柔软腹地,在血腥威胁下,投降和提前叛变的士族不计其数。作为世家联盟的楚国状态本就不佳,又各自心怀鬼胎,谢宴清能支撑到现在,折了五分之一大军进泥沼,也是他的本事。

    “朕择日出京,受楚国降表。”

    楚国其实还剩最后的一座都城,但看着也只是时间问题。捷报里转述了谢宴清的要求,只要薛瑜亲自过去受降,他愿意带人投降。这个要求相对保留下来齐国兵卒力量和楚国都城内的多年积累来说,着实微不足道,薛瑜没有想很久,就有了决断。

    “陛下,万万不可啊!”

    刚刚还兴高采烈的朝臣们差点被口水呛死,连忙来拦。

    薛瑜摇了摇头,“谢夙堪称枭雄,他愿意降,敢在绝境和朕谈条件,朕难道不敢踏足我齐国国土么?”

    她亲自去,也更安心些。

    御驾自安阳城出发,一路向东南而去。齐国国内的官道绝大多数都修成了水泥路,沥青铺设紧跟其后,灰黑色的道路上,百姓避让御驾,薛瑜却专门出来多问了几番路人的感受。

    远远看了一眼泰山,考察了几个楚国大城治理状态,薛瑜将心思收回,再赶半个月的路,金秋桂花香气中,她在围而不攻的楚国都城下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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