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 28 章 你看他像开心的样子吗?……
云销雨霁是在一个午后, 十分突然。
人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见乌云变作白云,密雨成了彤日, 一切戏剧得不可思议。
“天……”
“天晴了!”
百姓们纷纷从房中探出身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外面放晴的天。
“真不下了!雨真停了!”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欢呼。
姜莞刚躺在床上预备小憩一会儿,就听到外面聒噪,于是烦躁起身,一把抓过被子乱捏一通撒气。
“好烦啊, 在吵什么, 把那些吵闹的舌头给我割掉。”姜莞气呼呼,咬牙切齿,让他们闭嘴。
八珍忙放下手上的络子开窗去看, 一看同样喜不自胜, 堆了满面的笑回头向姜莞报喜:“郡主, 雨停啦!”
姜莞一愣, 眉眼舒缓开来,紧接着又抿其唇满不在乎:“这雨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不过那群刁民可倒大霉了。罢了,叫唤便叫唤吧,他们是该开心的。”
她一面说一面骄矜地抬起下巴, 像只骄傲的天鹅。
“您不睡了?”八珍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她动怒。
姜莞轻哼:“还怎么睡?既然雨停了, 我要出门玩, 不要再在这里闷着了。”她说着便从床上轻盈跃下,双脚落在鞋子中,姿态优美。
八珍谨慎:“郡主多带些人再出去吧?如今护卫大部分都在城外,客栈里的护卫也被您派去保护沈女郎了。您不若等管事他们回来再出去, 也安全。”
“我不要。”姜莞任性极了。
“郡主!”八珍担心她,也不让步。
姜莞眼珠一转,便笑起来:“我不是还有个护卫么?带他去就好了。”
八珍懵住:“谁?”
“小瑾。”
姜莞本来没打算带相里怀瑾一起,奈何八珍是个死心眼儿,她不得不如此。
是以少女穿着亮眼的鹅黄色裙衫戴着帷帽过去找人。
自打她要将相里怀瑾当人养后,薛管事便将相里怀瑾从牢房迁出,住在客房。她倒也也没理会薛管事这些小心思,对她来说,现在的相里怀瑾住在哪里都是一样。
相里怀瑾的房间离她最远,在客栈走廊最尽头。
姜莞走路从不收敛,气势十足,到门前是由八珍敲门。
房门很快被打开,相里怀瑾穿戴整齐,见到姜莞眼睛一亮:“莞……”
姜莞立刻呵斥:“闭嘴。”转身便走。
相里怀瑾可怜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像只委屈的大狗。
可惜姜莞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对耳边没有相里怀瑾叽叽咕咕一直重复“谢谢”和“莞莞”而感到快乐极了,压根理也不理他,向客栈外去。
八珍将她送到客栈门前唠叨:“郡主,您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姜莞不耐烦地点头:“啰嗦。”
“要么我还是随您一同去吧,我总是不大放心。”八珍说出心里话,放郡主一个人上街,她总怕郡主将人得罪并被一群人殴打。
在云中时郡主就遇到过这样的事,那些人没认出来这个嘴巴极坏的是姜莞。
“不要。”姜莞已经向外走,“谁敢得罪我,我就让小瑾咬他……揍他,是吧小瑾?”
相里怀瑾:“莞莞。”
姜莞脑海中灵光一闪而过,忽然弄明白相里怀瑾为何时常“莞莞”。他不会说其它词,便用说的最好的词来代替。
不巧,“莞莞”这两个字他说的最好。
在相里怀瑾口中,“莞莞”可以用来表达是或不是,可以是好或不好,可以是任何用来表达情绪或回答她的词语。
她就不该教他说话。
街上人头攒动,难得晴朗的好天气,百姓们纷纷出来晒太阳。
姜莞有些后悔只带相里怀瑾一人,没有护卫的重重保护,她如果被人挨到,会像掉了层皮一样难受。
她伤心地想着,相里怀瑾却从她身后一下到她身旁,和她并肩走着。
姜莞又开心起来,好歹一侧有人为她挡着。很快她更开心,因为相里怀瑾走在她左侧,而右侧是街道内里,并没有人经过。
街上百姓们一眼便注意到她和她身边的相里怀瑾。
她穿得华贵,没有任何掩饰,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街上每一个人她很有钱。而相里怀瑾虽然穿得寻常,抵不住他有张好看的脸。
姜莞将责任全部推到相里怀瑾的脸上,思索着要不要把他的脸划花。她想或许将他的脸划花了反而会更引人注目,还是可惜地熄了这个想法。
她本身也没什么目的,只是许久不见太阳出来走走。过去她散步都是要先将路径清理出来,保证不会有人打扰她,她才会安然行走。路径是郡主府上的路。
地上还未干透,一脚下去她锦绣缎面的绣鞋便染了脏污。她心情好,也不大在乎。
百姓们虽然多看他们,但都是偷着眼觑,并不敢直视二人。且从各处能看出这二人身份非常,因而反倒并没有什么人敢上来招惹。
姜莞乐了。她本就话多,如今也不管身旁是谁,只是想说闲话,便对相里怀瑾道:“你看,他们虽然又穷又笨,可是很有眼色呢。”
零零九先在她脑海中发言:“怪不得八珍不愿意你只带着相里怀瑾出来,你会被人打的。”
相里怀瑾静静地看着她叫:“莞莞。“
姜莞没能揣摩出他这句莞莞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细想下去,倒生出教他多说几句话的念头。一来她懒得在他身上花心思,他能自己讲话讲明白最好。二来她一点也不想听到他叫“莞莞”二字。
她想一出是一出,指着不远处的百姓就要教他:“刁……百姓。”她教人一点耐心也无,没有半分引导。
“白……杏。”好在相里怀瑾能够主动学习,也不招致她生气。
教完一样,她又指着别的教:“泥。”
“泥。”相里怀瑾学她说话学得很是认真,还仔细地端详姜莞指着地面上的泥巴。
“树。”她指着扎根地上的秃树道。遭水一泡,本就弯曲的树看起来更加可怜,枝桠光秃,像是要死掉了。
“树。”相里怀瑾凑过去看,指着树重复,“树!”
……
如此一来,二人看起来更加奇怪了。
零零九:“你和相里怀瑾看起来就像是富贵人家里的继母和傻儿子。”
姜莞一面教相里怀瑾识物一边在脑海中冷笑反驳:“我才不会给人做后娘!”
被零零九这么一说,她顿时意兴阑珊,不大乐意再教相里怀瑾。偏偏相里怀瑾还很好学,静静等她教他认下一样东西,目光像是轻柔的羽毛。
姜莞不虞,四下环视一番,忽然挂起莫名的笑,而后指着天道:“天。”
相里怀瑾乖巧地抬头看天,跟着学:“天。”便向刚才那样认真地抬头看起天来,试图将天记住。
他低下脑袋,下意识转头看身边的姜莞。
姜莞不见了。
“你又干嘛!”零零九在姜莞意识海中大叫,却影响不了她的行动。它眼睁睁看着姜莞趁相里怀瑾专注安心看天的时候悄悄后退,钻到小巷子中躲藏起来。
“别吵。”姜莞向巷子里去了些,甚至将帷帽摘了下来,方便偷看相里怀瑾的一举一动。
他会不会借此机会逃跑?这可是他想要逃跑的最佳时机。
客栈内有她的护卫把守,平常她又会将他带在身边。若要走,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她出来怎么只会为了简简单单地散个步呢?她无时无刻都在试探他。
只见相里怀瑾焦躁地环顾四周,在并没有看到姜莞后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从他嗅闻的动作来看,他十分不安。
姜莞怕被他看到,暂且躲起来不看他,拉起自己的领子衣袖低头嗅闻起来。
这身衣裳她是第一次穿,八珍还未来得及给它过薰笼,因而这衣服上并没有她平日里惯用的甜腻花香。
倒是歪打正着了。
料想着相里怀瑾也该张望完,姜莞小心翼翼探了一小点脑袋出去,只见相里怀瑾一动未动,在原地站得笔直,背影竟让她看出几分孤零零的委屈。
姜莞并没直接出去,面上没有任何神情,完全看不出平常是怎样的骄纵傲慢。她整个人的气质完完全全沉了下来,便显得容貌带来的攻击性愈加强烈。
她所在的这条巷子极窄,略胖些的男人在其中就会觉得逼仄,几乎无人会走这条路。
姜莞也是一躲进来才发现这里的妙处,因而更加放心大胆地在这里观察起相里怀瑾来。
她就在这看了将近半个时辰,眸色沉沉,让人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零零九也因此不敢插话,只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太阳向西移了几许,姜莞终于重新将帷帽戴好,转身出了巷子。
街上已经开始有人出摊,大多是些买现成小物件儿的,零零碎碎,其中最多的是些手工制作的东西。
姜莞并未直接去找相里怀瑾,而是随意去向一个正在向外摆东西的老妪那里。
卖东西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摊上还正襟危坐着个穿着干净衣裳团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儿。
老妪正将木箱里的一样样东西拿出,摆在箱子盖上,这个四四方方的盖子便是她的摊位。
“这玩意儿是什么?“姜莞一点也不客气,指着盖子角上藤编的尾指大小的长东西问。
老妪闻言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到姜莞的打扮,整个人吓得抖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答:“回贵人的话,这,这不过是藤做的哨子,哄小孩玩的东西,不是什么罕物。”
姜莞眼睛一亮:“吹得响么?”
“能,自然能。”老妪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回答。
“卖么?”少女霸道极了,也不像是在和人商量。
“卖,卖!”老妪也顾不上见了贵人害怕,忙不迭回答。
姜莞将藤哨拿起,从手上捋下来枚素金的细戒丢在老妪的木盖上道:“你这一盒东西我都要了,这是买你这些东西的,够么?”
老妪几乎被那明晃晃的金子素戒闪花了眼,吓得捡起戒指要双手还给姜莞:“这太多了!这一箱玩意儿便是再多出百箱来也不及女郎这一枚戒指贵重啊!女郎,您还是将戒指拿回去吧。哨子就送给女郎了,还请您将戒指快收回吧。”
姜莞毫不客气:“你这老婆子好啰嗦,我身上才没什么碎银。你替我将这盒东西送回安平客栈,这戒指就是你的。”
老妪嘴唇都在颤抖:“女郎……”
“记住,是安平客栈,你认得路么?”
“认得的。“便是不认得也要认得。
姜莞转身离开,留下不知所措的祖孙二人,向相里怀瑾走去。
她刚走到他身后几步外,他便似有所觉地转过头来。
那双眼带着化不开的委屈看向姜莞,但她的心是铁打的,非但没有任何将人扔下的负罪感,还很理直气壮:“我去给你买礼物了,你开心么?”
零零九:“你看他像开心的样子吗?”
29. 第 29 章 三合一
相里怀瑾沉默地看着她, 那表情显然不是高兴。
姜莞默默在心中“啧”了一声,对相里怀瑾敢有脾气这件事感到不满。看他不高兴,她顿时冷下脸来恶声恶气:“我好心去给你买礼物你还生气, 好没道理,以为谁都要顺着你来么?”
零零九惊诧:“你怎么好意思跟别人说这话的?”
她实在很擅长恶人先告状,直接将手和手里的哨子一同收回,背过身去不理他。她倒并没有多生气,只是懒得求和, 且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于是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半晌,相里怀瑾叫她:“莞莞。”这声莞莞是纯粹称呼她。
姜莞当没听见,不理人。
相里怀瑾便走到她面前叫她:“莞莞。”这一声莞莞大概是认错。
姜莞隔着帷帽懒散抬眼瞧他:“不许叫我莞莞, 叫我郡主。”她早就想纠正他了。
相里怀瑾对称呼上异常执着, 压根提也不提郡主二字, 坚决地道:“莞莞。”
“烦死了。”姜莞不悦, 又感觉到手里握着的哨子,眼睫微眨,想到了什么。
她将哨子送到唇边轻轻吹了下,隔着帷帽传出一声清脆而短暂的哨声。她挑眉:“竟然能吹响,也不是很差劲嘛。”
相里怀瑾便静静地看她玩哨子。
姜莞鲜少有玩这些小玩意儿的时候, 一时间感觉新奇,多吹了两口。很快她又为自己在相里怀瑾门前如此幼稚而感到恼怒, 于是立即补充:“听到哨声了吗?”
“莞莞。”相里怀瑾答。
姜莞纠正:“是就点头, 不是就摇头,不许用‘莞莞’来答。”她说点头时跟着点头,说摇头时同样摇头。
相里怀瑾沉默一会儿,点点头, 是听到了。
姜莞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继续道:“我买了你,是你的主人,你要听我的话。”
相里怀瑾点头。
姜莞很满意他识趣听话,语气温柔许多,嗓音甜蜜:“你要听我的话,要时时刻刻将我放在第一位。”
零零九目睹她蹬鼻子上脸,目瞪口呆。
相里怀瑾接着点头。
姜莞愈发满意,将哨子放在掌心给他看:“日后我若是遇到什么困难,我就会吹这个哨子。无论你在哪,你可要过来保护我哦。”
零零九私以为她语气做作至极,偏偏相里怀瑾很听她话,仿佛极吃她这一套。
相里怀瑾继续点头。
姜莞心满意足,将哨子贴身放好,难得对相里怀瑾笑笑:“回去吧。”虽然有帷帽遮挡,相里怀瑾并不能看见她笑。
相里怀瑾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去哪,他便去哪。
在安平耽误许多时候,眼见着雨过天晴,宦者又到薛管事面前卖惨,明里暗里提醒薛管事该赶路了。
索性一切早安排好,姜莞的意思也是迅速启程,倒是不谋而合了。
雨这一停暂时未再下过,百姓们大喜之后便是失而复得的后怕,一家人聚在一处抱头痛哭,为得来不易的生活。
街上到处是哭声与笑声,听着叫人不忍。
在雨停的第三日,车队启程。
百姓忙于灾后重建,再加上姜莞并不希望人送,一行人走得静悄悄,趁着还未完全升起的红日。
沈羞语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眼睛红肿,看样子昨夜不仅睡得不好,还偷偷哭过。
姜莞靠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沈羞语默默难受,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零零九面对眼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哪天姜莞不看别人的笑话它反而会感到奇怪。
姜莞瞧了一会儿乐子又开始不爽,见不得人一直伤春悲秋。
实际上沈羞语会难过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她年纪不大,初次离家甚远,好不容易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自然会有所牵绊,更何况是一起共患难了的。再加上她忧心那些女人们将来的生活,哭一哭很寻常。
“你别丧着一张脸了。”姜莞打了个哈欠,声音悠长,“安平的百姓已经够幸运了。”
沈羞语抬起头默默看她,没有说话。
姜莞不由觉得某些时候沈羞语与相里怀瑾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譬如都爱不言不语地瞧着她。前者是因为时常因事感怀,内心悲伤无法排遣,后者则是单纯嘴笨,不会说话。
“安平的损失和这场雨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姜莞有些困了,说起话来需要在脑海中精准措辞。
“很多人都没有家了。”沈羞语此时此刻看不惯她将人命轻飘飘搁置的态度,试图告诉她事情的严重性。
“没有家?”姜莞眨眨眼,“可他们还有命不是么?有命在就已经是万幸。”
她稍微坐正了些,眼中满是讥诮:“你以为安平以外的其它城池会更好吗?只会更差劲。没有安平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也没有当地官员成熟的判断,只靠自身活命,你以为能活下来几人?侥幸活下来的在饥寒交迫之下,又有几个会遵循人伦道德?”
沈羞语遍体冰冷,只觉得牙齿也在发寒。郡主描述的场景让她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那是什么样的人间炼狱?怎么可能是祁国呢?
姜莞端庄地微笑:“你很快会看到真实的祁国究竟是什么样子。”
也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天真。
沈羞语的那些烦恼在姜莞看来实在笨得可爱,但如果要靠自己活下去,还是尽快抛掉那些愚蠢的天真为好。
零零九难得见她打击沈羞语而没说什么,姜莞之所以可以随口说出祁国未来的荒诞景象,正是因为她亲身经历过地狱一般的祁国未来。
姜莞掩唇又打了个哈欠,眼睛湿润:“我要歇息了,你若想哭,要么去车下哭,要么千万别让我听到,知道么?”
沈羞语下意识点头,哪里还想着安平的事,已经被姜莞的描述之语吓掉了三魂七魄,全然不知该怎么应对将要发生之事。
姜莞合衣躺下,八珍为她除去金线勾勒的绣履。
她微微偏头对沈羞语道:“再走一会儿出了安平地界,你可以悄悄将帘子打起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沈羞语抓着裙子的手紧了紧,她不敢看。
姜莞想了想拧眉:“还是算了,外面的味道可不好闻,别熏着我了。”
她发表完意见后将眼一闭,向车内所有人宣布:“好了,我要就寝了。”
车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到车轴吱嘎声与马儿跑动的清脆蹄声。
沈羞语心慌慌,想些不知所云的事。在马车的颠簸之中,她渐渐感受到一股平静的心安,这是环境的安全以及一成不变所为她带来的。
一旦马车停下,则代表这安稳的时刻将被打破。
她希望这辆马车能一直这么平稳地走下去。
如她所愿,太阳一寸寸升起,马车依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看来今天的行程十分顺利。
沈羞语又想着或许刚才那些话是郡主怕她哀思过重故意吓唬她的,安平城能做到平安,其它城池如何不行?
这么想着,沈羞语觉得轻松许多,愈觉得姜莞是逗她玩才将事情说得严重。
按姜莞的恶劣秉性来想,这实在是很符合她的脾气。
沈羞语松快地想东想西,也没了睡意。她心口滞闷,呼吸不畅,便想着打起些车帘透透气。
她偷眼瞧了下姜莞,见她乖巧甜美,显然熟睡,胆子更大了点,探手捏住车帘一角,一寸寸缓缓将手抬起,生怕惊扰了睡着点姜莞。
这一掀可了不得。
腐臭味顺着缝隙流了进来。
沈羞语当即面色大变,立刻将手上的帘子放下,可惜晚了,味道已经进来。
她惊恐地看向姜莞,就见她一双眼缓缓张开,冷冷看向她。
“郡主,我知错了。”沈羞语亡羊补牢,怎么也没想到悄悄露一小道缝隙也能这么难闻,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姜莞,扰人清梦,心中后悔极了。
姜莞闻见这股让人作呕的味道已然知道怎么回事。按照她原本的脾气,她该大动肝火。然而她眼珠一转,面带微笑:“沈女郎,你知道外面气味为何如此难闻么?”
沈羞语脸臊红,轻轻摇头。
姜莞目光灵动,像是自由自在的鱼:“你打开看一下就知道啦,你看一看嘛。”
零零九就知道姜莞不会善罢甘休,她记仇极了,哪怕是沈羞语将她弄醒这样的小事也必然会受到她的报复。
沈羞语听她娇嗲开口,心跟着一颤,抬手将帘子打开向外一望。
车上剩下两个丫鬟立刻作呕状,胃中翻江倒海。
姜莞则早有准备,用手帕将口鼻掩得结结实实,睁大眼满含乐趣地看向沈羞语,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沈羞语没让她失望,尖叫一声,掀帘子的手重重落下,整个人双手环抱住自己,筛糠似的发起抖来。
姜莞津津有味地看着,那点起床气终于发泄出来,心头舒服多了。
沈羞语发誓外面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怖的画面。
尸殍遍地,有的挂在树上,皆是泡得发紫肿胀后再经过暴晒后的不堪入目之样。举目望去,四下飘零,竟无一个活的。
人怎么会像被吹了气一样呢?
沈羞语死死咬住嘴唇,胃中酸涩疯狂上涌,几乎要攻破她的牙关,催她赶紧吐出来。
姜莞看她的脸色像染缸一样变幻莫测甚是有趣,很快她发现沈羞语的肩膀一直耸动,像是在憋着什么。
她不再笑了,面色一变,叫停马车,又转头对着沈羞语恶狠狠道:“你如果敢吐在我的马车上,你怎么吐出来的就给我怎么吃回去!”
沈羞语但觉胸口一阵翻涌,就要“哇”的一声吐出来。奈何姜莞的提醒先到一步,马车猛然停下后,她跌跌撞撞地出了马车,来不及好好下车,就吐了个痛快。
她手脚冰凉,浑身发冷,像被浸在冰水之中,麻木地任由涕泗横流。
眼泪混合着胃液一起涌出,她狼狈极了。
丫鬟忙为她拍背,也只能起安慰作用。
薛管事打马过来询问:“沈女郎,可需要郎中?”
沈羞语一边吐着一边摆手表示不用,将胃里东西吐了个精光。
薛管事递了水囊过去,补充道:“干净的。”
丫鬟接过,将水囊打开喂沈羞语漱口并喝了些清水。
沈羞语虚虚靠在丫鬟身上,可怜极了。她惺忪抬眼,四面八方树上地上的尸体尽收眼底,人的动物的,引得胃又是一阵绞痛。
外界的空气没有一处是好闻的,熏得人直作呕,她又想吐了。
最可怕的还是周围人的习以为常,他们似乎并不觉得尸横遍野有什么不对。
薛管事一看她四下张望的模样,心中有数她究竟因何不适,于是劝道:“外界危险,女郎不若回车中好生歇息。”
沈羞语勉强点头,浑身瘫软,还是护卫过来帮忙扶她上了马车。
薛管事看着她柔弱萧条的背影不免叹了口气。
马车车帘落下,沈羞语感觉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车内还是往昔平淡生活,车外则是人间炼狱。
姜莞快乐地眨着眼看着沈羞语狼狈不堪的样子,捂着鼻子手下的唇角翘了又翘,嗡声嗡气:“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零零九看着她恶劣的神色无话可说,再次为自己当时选中姜莞作为宿主而痛心疾首。
沈羞语被扶着坐下,嘴唇依然在细微颤抖,没答姜莞的话。
姜莞并不觉得被冷落,还要亲昵地依偎过去。只是她一放下手就闻到沈羞语身上尚存的呕吐物味儿,还是绷着脸坐了回来。
“你好难闻,我要吐了。”她蹙眉时也是好看的,让人想捧上一切为她排忧解难。
沈羞语却没有答她的话,只缩着坐在原处,双目空洞。
姜莞这才仔细看她,心头一动:“喂。”
沈羞语依旧没有回应。
她这才蓦然一笑:“果真是被吓着了。”
沈羞语的丫鬟也察觉出不寻常来,咬了咬唇向姜莞跪下道:“郡主,求郡主救救我家女郎!”
姜莞没有任何担忧,也没有任何吓到沈羞语的自觉,反而兴致勃勃的:“你家女郎没什么问题,只是被吓着了,胆子真小。”
她叫沈羞语:“你现在知道我没骗你了吧,安平的百姓是不是很幸运的?那些不幸的,现在就曝尸在外,你也看到啦。”
沈羞语听见她这话又是一颤,有泪水从她眼尾流下。她怎么也不曾想到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这完全打破了她过去以往的认知,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脆弱。
她是真的被刺激到了。
姜莞见她哭了,倒也没再多说,只是沉下脸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本姜莞只是气沈羞语将她臭醒,又想让她看看祁国真实的一面才哄她去看马车外惨烈的现实。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沈羞语的承受能力实在太弱,竟然真被吓着了。
“郡主。”薛管事长吁短叹。
姜莞双手抱胸,满脸不爽:“你是要怪我吗?”
“不。”薛管事立刻道:“郡主怎么会有错。”
姜莞看着护卫将沈羞语从车上抬下,转了眼睛:“真胆小。叫郎中来给她看病,让她快点好起来。我可不想天天跟一个病秧子待在一起。”话里话外满是嫌弃。
薛管事答应下来:“是。”
“还有,不能换个地方住么?”姜莞纤细的手指一指不远处连成排的破落村庄,“管事,你真的忍心让我住在这种地方吗?”
她说这话时宦者在一旁竖起耳朵悄悄偷听,显然也对今日的落脚点不满。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吃不了苦。
“沈女郎好之前不宜被颠簸。前几日水患,如今路上许多村落都消失不见。而安平城之所以繁荣有重要一点便是它是这附近唯一的城池,这里距下一座城还有很远距离,所以咱们现在只能在此处歇息。”薛管事解释。
姜莞见大局已定,幽幽叹气,其哀怨感染了身边之人,叫所有人跟着叹气。
薛管事引着姜莞向内走,一边为她介绍村落,相里怀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走在姜莞的另一侧。
“这座村子叫崇神村。”薛管事介绍,“村子规模不大,不到百人,发展水平也不高,村中百姓多羸弱枯瘦,没有田地,以去西边树林打猎为生。”
姜莞只道:“崇神村?好古怪的名字。”说着便看到在村外等候已久的矮个子老人。
老人头发稀少,须发皆白,拄着树枝削成的拐杖,穿得破旧。他满面疲惫,又瘦又小,看上去劳心劳力,见着姜莞挤出来一个笑:“贵人。”
姜莞“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其余由薛管事去交涉。她已经很有素质地没有当面嫌弃这座村子有多破。
她觉得薛管事大约给了那村长不少银子,那村长一直努力咬文嚼字来拉高自己的文学素质,让自己显得更加体面,可惜是个晃荡的半瓶水,让她听了只想笑,难为薛管事还能好声好气地应答。
少女戴着帷帽,一双眼隔着纱幔打量四周。尽管纱幔已经将村子中的各处景象柔和许多,她看得依旧一阵胃疼,深以为住在这里会少活十年。
村子中是没有真正的路的,所有路都是靠人走得多,硬生生用双脚踩出来的。而因为前些日子水患的缘故,这里的路模糊许多,一看就是新踩出来不久。
崇神村的每一间屋子也都格外萧条破败,依稀有几家是断壁残垣。
村民们在各自家门外局促地看着姜莞一行人进村,脸上写满了对一切的不明了,但又带着对力量的本能恐惧。只有孩童们眼里是对外来者的大大好奇,非但没有惧怕,还隐隐约约带着兴奋。
村长为薛管事介绍家家户户的情况,好让薛管事安排住处。
姜莞对村子里的家长里短并不感兴趣,依旧在为晚上住宿发愁,连捉弄相里怀瑾的心思都淡了。
崇神村并不大,一行人必须分开来住。即便是分开,也几乎是将原本各家各户都给住满了。
姜莞自然是住在条件最好的村长家中,村长甚至为了让姜莞住得舒服些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
但姜莞对占一个老头子便宜实在没多大兴趣,还是住进客房。
说是客房实在是抬举了,其规格行制莫说与安平客栈相比,便是比一开始的渔阳也相去甚远。
房间逼仄,阴暗潮湿,只有一扇被水泡发的木窗横着,但木头被泡得肿胀变形,这时候并不能打开窗户,因而房内更加昏暗。
姜莞只觉得骨头都要被这里的湿气泡沤了,又潮又冷。
房中只有一张不甚宽大的床,只容得下一人睡。床头东侧三步路是张高低不平的木桌,其高低不平的根源在于桌子有条腿瘸了。桌上斜放着一座烛台,烛台上的蜡烛还是新的,一看就是刚取来充门面用的。烛台右侧是只生锈的茶壶,壶上锈迹斑斑,很容易让人对其中饮品产生怀疑。
哪怕是清水在这壶中,只看外形也没人敢喝壶里的水。
八珍很快接受现实,洒扫庭除起来。
姜莞也实在没什么好摆弄的,又嫌弃这里脏,连坐也不愿意坐,只好去窗户那里研究那扇被泡发了的窗户。
她正长吁短叹伤春悲秋,感慨自己命途多舛,竟然沦落到住这种房子的境地,就被薛管事给打断了。
“郡主,小瑾不肯住在别处。一将他送到别人那里,他便十分焦躁不安,是以我又把他带到您这里来了。”薛管事身边站着的就是扁着嘴看上去可怜巴巴的相里怀瑾。
姜莞顿时大声:“不肯?我都要被迫住在这个鬼地方,哪有他不肯的份儿,给我带走!别让我看见他。”
薛管事爱莫能助地看相里怀瑾一眼。
相里怀瑾可怜兮兮地看着姜莞。
薛管事不免为他求情道:“郡主的安危最为重要,他警醒,就让他守在门外保护郡主,也省得其他护卫轮换了,郡主看如何?”
姜莞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管事如此安排,那就依您所言。”她如今对折磨相里怀瑾并不是很有兴趣,但相里怀瑾守着的确能为她的护卫减负,她便由人去了。
薛管事带着相里怀瑾出去,指着姜莞的房门对他道:“小瑾,你这几日便守在这门外,务必要保护好郡主的安危。”
相里怀瑾眨眨眼,慢吞吞道:“我,保护,莞莞。”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句子。
薛管事笑着拍拍他肩:“好孩子。”
相里怀瑾抿嘴看他,并未多话。
薛管事便离开布置起其余人的起居,整座崇神村一下子热闹起来。
薛管事与沈羞语住得离姜莞最近,在村长一左一右两家。
八珍将房间收拾完,整间屋子也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唯一好一点的是姜莞有个坐下的地方。
刚才没收拾好的时候她连坐也不愿意坐下,嫌弃。
姜莞一拢衣裙坐在铺了柔软被褥的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打她到了这个村子就已经叹了无数口气,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老得很快的。
她正忧郁,外面传来小女孩的尖叫。她提着裙子出去看热闹,就见相里怀瑾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了一身破布头缝成的衣裳,眼里包着一包泪,在看到姜莞以后放声大哭。
魔音贯耳,姜莞骂了一句脏话。
相里怀瑾对小女孩嗷嗷大哭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听到脚步声后开心回头对姜莞微微一笑:“莞莞。”
姜莞面无表情地看看他,又看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地小女孩问:“怎么回事?”
相里怀瑾张张口,还没学会怎么表达一长串话,最终安静地望着姜莞。
姜莞被小女孩哭得头疼,凶巴巴:“闭嘴,不许哭!”
小女孩被她凶得倒抽一口凉气,倒是将泪憋了回去,噎得打起一个又一个嗝。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细瘦伶仃。
姜莞倒是因此看笑了,拧着裙子慢吞吞到小女孩面前,同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孩儿,你来干嘛的呀?”
零零九从二人同样居高临下的样子看出几分相似,顿时有些恍惚。
小女孩更觉得面前这个模样绝顶好看的少女不是好人,闭着嘴什么都不愿意说。
姜莞笑嘻嘻的:“你自己送上门来,问你你又不说,是什么意思?我要把你送到官府去,叫他们好好审审你!”她没有半分吓到小孩的自觉,还很是洋洋得意。
小女孩果真被她吓到,也不再打嗝,急忙跪下朝她磕头:“我,我错了。我只是听说村子里来了贵人,就想过来偷偷看看是什么样的贵人,结果被他发现,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我就坐在地上,然后就被你们发现了。”
原来是个凑热闹的小孩。
姜莞嫌弃吧啦地摆摆手:“别磕了别磕了,把灰都磕起来了。”
小女孩这才停下,额头红红,眼也红红地看着姜莞:“求您,别将我送去官府。”
姜莞看着她扑哧一笑:“丑死了。”
小女孩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看起来又想哭了。不管年纪多大,谁也不想被人说丑。
“快点儿起来,等会儿把你衣服跪破了还要赖上我,我可没有破衣服来赔给你。”姜莞轻哼。
小女孩只觉得她变脸变得甚快,刚刚又被她吓了一遭,这时候很听话地起来了。
姜莞闲得无聊,正好有人来给她打发时间解闷儿,她把小女孩当取乐的玩意儿:“你随我进来,我问你答,你乖乖回答,我就放你一马。”
小女孩怯怯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姜莞这才领着小女孩回房,袖子却被相里怀瑾牵住一角。
“莞莞。”相里怀瑾拉住她的袖角,静静看她。
姜莞不明白他叫住她的诉求是什么,但被他拉住衣服心里不爽,便想尽快摆脱他。她嫣然一笑,反客为主:“做得很好,你要保护好我啊。”
相里怀瑾脸上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笑弧,乖巧点头,心满意足地得到了表扬。
姜莞顺势将衣角抽出,带着小女孩进了房间,留相里怀瑾继续在外守着。
小女孩一进房间嘴就没合上过,喃喃自语:“这还是我们村子吗?”
姜莞在榻上坐下,一指榻旁的圆凳:“坐。”
小女孩拘谨地站在凳子旁,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不好意思坐下。她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坏女人真的是外来的贵人,好有钱啊。
还有,原来他们村子的房间也可以这么漂亮。
“你坐呀。”姜莞看着小女孩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又是咯咯地笑,“我都允许你坐下了,你怎么这么笨,村里的小孩都和你一样笨么?”
小女孩一下子涨红了脸,气鼓鼓地看向姜莞,愤愤坐下:“我才不笨!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
“你长得这么好看,一点也不善良!”
姜莞也不动怒,依旧笑着,难得好脾气:“谢谢你夸我好看。”
小女孩倒被姜莞嬉皮笑脸的态度给气得目瞪口呆,她哪里是在夸她?
“你叫什么名字?”姜莞逗小孩逗得很来劲。
“我叫二丫。”二丫闷声答。
“二丫?”姜莞憋着笑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叫大丫?”
二丫圆睁着眼,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
姜莞本就是随口猜测,没想到真有大丫,当即又是一阵笑。
“大丫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你们姐妹关系不好么?”姜莞随意八卦,坏心眼儿地挑拨姐妹关系。
二丫的神情一下黯然下来,并没有回答姜莞的话。
姜莞眼睫微垂,没再追问,转头看了一眼八珍。
八珍会意,拿了茶点到二丫面前的桌上摆好。
二丫本在伤心,闻到食物的香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却没伸手去碰。
姜莞纳罕:“你这么穷,还懂些礼数啊。”
二丫快被她气死了,扁起嘴又要哭:“姐姐说过,穷也要穷得有骨气,不受那什么来之食。”
姜莞帮她补充:“嗟来之食。大丫读过书?”
二丫听她一口一个“大丫”只觉得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好回答:“姐姐进过城的!”话里话外带着自豪。
姜莞一笑:“你让我开心,我请你吃点心,吃吧。”
二丫犹豫,看着桌子上精美绝伦的点心,既不忍心破坏,又觉得自己不配用这些东西。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比真花还要漂亮的食物,连碰一下都好像是对食物的亵渎。
“磨磨蹭蹭的!小家子气!”姜莞眼珠一转,轻哼。
二丫最不愿在她面前露怯,被激得一下子伸手去拿糕点,却在碰到糕点后神色顿时柔和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梅花式样的糕,像是托着天下最珍贵的宝贝。她将之举至齐眼细细端详,轻轻嗅闻,吞咽口水,就是不愿咬上一口。
“看能看饱呀?”姜莞觉得二丫好玩极了。
二丫:“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食物……”
她恳求地看向姜莞:“贵人,我还不饿,我可以把糕点带走吗?”
姜莞眨眼:“你要拿给谁吃?”
二丫抿了抿嘴:“我想给我娘吃。她刚生产完身子很弱,需要补身体。可是我家里,不止我家里,整个村子都很穷,再加上前些时候发水,我娘她根本没东西可吃……”
姜莞露出同情的神色,假模假样地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冷酷无情道:“不行。”
零零九在她脑海中跳脚:“二丫家这么可怜,你又不缺这两块糕点,为什么不让她带走?”
二丫愕然,同样没想到姜莞会拒绝。
姜莞语笑嫣然:“你将糕点拿走,全村子都会知道到我这儿可以得到吃的。你们村子这么穷,会有一堆穷鬼过来求我施舍的。我最讨厌麻烦,所以不许你拿走。至于你,你爱吃不吃。”
二丫看她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才明白过来这糕点的确不是她善心大发。
因为她确实没什么善心。
明白自己确实带不走糕点,二丫心一横,也再没有什么欣赏的念头,抓起糕点就往嘴里塞,吃了个风卷残云。
姜莞看她这副吃相,就知道自己猜的是对的。
什么不饿,只不过是想把食物给母亲的借口罢了。
“你这还不饿呀?”姜莞确实没什么好心眼儿,专戳人痛处。
二丫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八珍赶紧将茶推过去,生怕人呛死在这里。
二丫连灌好几口茶,咳嗽才渐渐止了下来。她被呛出了眼泪,控诉地望着姜莞。
姜莞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觉得看人狼狈太有趣了。她笑着问:“你今年多大?”
二丫被她连续几番逗弄,咬牙切齿:“我将要十岁了。”
姜莞这下是真的吃惊:“这么大了,我看你不过六七岁大呢。”不过方才听二丫说话,她也知道二丫年纪没她想象的那么小。
二丫端着茶杯道:“饿得多吃得少,所以看上去小一些。”
姜莞点头:“怪不得面黄肌瘦的。对了,你现在见也见着贵人了,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二丫端着杯子的手微颤起来:“就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从贵人这里得到一些食物。”
姜莞拆穿她:“你刚刚分明说了不受嗟来之食,骗子。”
二丫支支吾吾起来,没想到姜莞思维如此清晰,任何谎言都被她一眼看穿。
“不说就不说咯,我对你们这些家长里短的破事也没什么兴趣,吃饱了就走吧,总不会想一直在我这里待着吧。”姜莞顿时露出倦怠的神色,很快对她失去兴趣,开始赶客。
二丫松了口气,看上去既失落又庆幸。她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向姜莞行了个四不像的礼:“打扰您了,贵人。多谢您的糕点,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姜莞恍惚了一瞬,在前几世中她也听到过这样的话。
她回过神的时候二丫已经离开。
八珍收拾桌子,一面同姜莞说话:“郡主好像对那小女孩很感兴趣。”
姜莞轻嗤:“一个穷丫头罢了。我只是觉得这村子有些意思,崇神村,不知道是哪个崇哪个神。“
八珍轻笑:“郡主若好奇,让管事去问一问就知道了。”
姜莞托腮:“这里太穷太破了,就算有什么秘密我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沈羞语能快些好起来,赶紧让我赶路离开这个破地方我就谢天谢地了。她好弱哦,看一眼尸体就不行了。早知道她这么不经吓,我就换个法子捉弄她了。现在连累我自己,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零零九听她唉声叹气也很无言,明明是她将人戏弄到这般地步,还要怪人承受能力差劲,都是她最有理。
“我去看看沈羞语去!说不定她一看到我就欢喜极了,病就一下子好起来了。”姜莞从榻上起身,又活蹦乱跳起来,深刻践行着“生命的意义在于折腾”这一点。
零零九泼她冷水:“她看到你只会害怕,病情更糟糕吧。”
姜莞:“闭嘴。”
30. 第 30 章 这村子不对劲
“沈女郎这是惊厥过度, 需要静心休养加药物调理才能消弭其心病。”郎中收拾着药箱对薛管事道,“倒是不知道女郎看见了什么受到如此惊吓?”
薛管事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优雅喝茶的姜莞,无奈道:“沈女郎看到水患后尸殍遍地。”
郎中咂舌:“那倒是了, 寻常人未见过死伤,陡然见此自是适应不来。且尸体被水泡胀后模样着实算不上好看,我再为她开一剂安神药。”说着他又捉笔在纸上添了几个字。
姜莞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放下,闲闲抬眼问:“她大概什么时候能好啊?”
郎中见她发问,很有耐心地与她解释:“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郡主, 哪怕是受惊致病,也是需要时间才能慢慢好起来的。”
姜莞睁大眼:“我不管,你让她快点好起来!我不要在这么破的地方多待嘛!”
郎中被她聒噪得焦头烂额:“郡主莫闹。”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姜莞跺脚。
郎中头大如斗:“郡主, 若是病能被你闹走也成。这病只能静养, 您要讲道理啊。”
姜莞冷笑:“道理?本郡主就是道理!”
郎中求救地看向薛管事。
薛管事咳嗽两声, 到姜莞跟前劝她:“咱们郎中会尽力而为, 郡主暂且忍一忍,相信沈女郎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姜莞撅嘴,一副不大乐意的模样。
郎中趁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在村中这段日子,咱们一定会竭力让您住得舒服。”薛管事进一步保证。
姜莞烦躁:“不可能的,只要还在穷山僻壤里我就不会舒服的。我得了一种病。”
薛管事顿时正色, 紧张极了:“郡主怎么生病了?我叫郎中回来。”
姜莞幽怨,抑扬顿挫:“我得了一种在穷地方就会死的病。”
薛管事松了口气, 同时对姜莞颇感无言。哪怕他自姜莞出生起便在她身边做事, 他时常被她折腾得无语。
“罢了,我去瞧瞧沈羞语。”姜莞闹了一通心满意足,乐呵呵地去找沈羞语去了,留薛管事一人在院中无言。
他一转眼, 看到守在院外的相里怀瑾,向之走过去。
“小瑾。”薛管事笑眯眯地看着他,“在郡主身边可还好么?”
相里怀瑾乖巧点头,拖长腔:“好。”
薛管事稀奇:“我看你也好了许多,能听懂我说话了。”
相里怀瑾不会说复杂的长难句与薛管事对话,便用一双漂亮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薛管事笑笑:“我还有事要处理,你护好郡主。”
相里怀瑾重重点头。
沈羞语正卧床静养,见姜莞来,忙撑着要起身。
姜莞看她一把骨头几乎要散架的虚弱模样,一把将她摁住:“你若是能动呢,咱们这就启程,省得害我在这里吃糠咽菜。”
零零九:“你少来!”
沈羞语咳嗽两声:“郡主,我如今还不大能下床。”
“那就少些繁文缛节吧。”姜莞一翻白眼,“你再不好,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到这村子里,让你和这些穷鬼日日在一起。”
沈羞语:……
“我会努力好起来的。”沈羞语心头本来一直被见了诸多死人的阴云笼罩着,恐惧与悲愤交织,叫她合上眼就是噩梦。然而被姜莞这么一搅合,她好像不是那么怕了。
说起来她会害病也是姜莞所致,但她却并不怨恨姜莞。
若不是姜莞将现实揭给她看,她还依旧是那个为小事而烦恼的沈羞语,尚不知世道到了如此地步。
姜莞得到她的保证脸色好看了些,也就不继续扰她清静,慢吞吞地从她房中出来。
“好无趣啊。”姜莞站在院外举目远望,四下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地步,也意味着这里实在落后。
相里怀瑾站在她身侧听她抱怨,弯弯眼角,不置一词。他如今也表达不了什么。
“走吧,回去。”姜莞甩甩广袖,抬脚要走。
相里怀瑾却突然严肃地叫了一声:“莞莞。”而后四肢着地向西奔去。
他如今已经能正常运用双腿走路,但在紧要关头,他还是习惯用双手双脚一起奔跑。如果不是早有试探,姜莞也要被他这种下意识行为所迷惑。
他矫健地跃过篱笆,从其后揪出来个转身欲跑的小男孩。
少年直起身来身姿挺拔,拎小孩如拎小鸡仔一样轻松,不顾小男孩拼命挣扎,坚定地朝姜莞走去。
姜莞一看他捉了个小男孩,就知道这小孩刚刚在偷窥她。
她乐了:“你们村子的小孩怎么都这么怪啊,这么喜欢偷看人呢?”走了二丫又来一个,她并不想用好奇来解释一切。
小男孩不及二丫讨喜,装凶道:“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要喊了,我要把大人喊过来,让他们把你们这些外来者赶走!”
姜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你怕你们村子里的大人啊。”人自己越畏惧什么,越会在下意识时用这个去威胁别人。
小男孩听她这么说顿时慌张起来,结结巴巴试图掩饰:“你,你说什么!”
姜莞对小孩的耐心明显比面对大人好上不少:“你为什么偷看我?”
“我没有偷看你,我只是路过!”小男孩张牙舞爪,相里怀瑾立刻将他拎得远了,不让他碰到姜莞。
姜莞挑眉,口气突变:“我的小瑾不会错抓,说,你的目的是什么?”她跟相里怀瑾实在没有多熟,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吓唬小孩。
相里怀瑾却弯起眉眼,看上去心情大好。
小男孩被她厉声质问,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他干张着嘴,想放声大哭,又怕把大人引来,一时间很是手足无措。
“再不说我就叫村长来,看看你是哪家小孩。”姜莞盯着小男孩,不放过他任何神情变化。
她的威胁十分有效,小男孩顿时动摇起来,看样子就要说出缘由。
“小虎!”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三人身后传来。
小男孩肉眼可见的一颤,黑黢黢的脸刷的一下褪去血色。
姜莞在心中“啧”了一声,傲慢转身。她本就是明艳无比、攻击性极强的长相,在刻意装模作样之下更显得艳丽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她认了认脸,懒散开口:“村长。”她脑子还算好使,认脸认得极准。
村长快步过来,向姜莞行了个礼,而后看向她身侧相里怀瑾手中的小男孩道:“小虎,你怎的乱跑到贵人这里,你爹娘在找你呢,还不跟我赶紧回去!”
他又向着姜莞赔笑:“贵人,村中小孩野惯了,不小心冲撞了您,还请您恕罪。”姿态低极了。
姜莞抬起下巴,目中无人:“我凭什么恕罪?”
村长一愣。
他大约是没见过这么难说话的贵人,一句“凭什么”把他问住了。
“这小孩儿,小虎是吧?走路不看路的。”姜莞嫌弃地看虎子一眼,张口就来,“刚刚他在村子里乱跑,险些撞到我!还是我的护卫眼疾手快把他拎起来,不然我就要被他撞着了!问他是哪家小孩他也不肯说,我就用大人来威胁他。正好,您来了,也省得我追问。“
小虎一懵,还没反应过来姜莞在说什么。他明明是偷看这个坏女人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她现在却说他差点撞了她。
村长听到这话却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面色也好看了些:“小虎是村西王家的孩子,素日里最爱调皮捣蛋,幸亏没有真正冲撞到您。我是村长,代小虎父母向您道歉,还请您海涵。”
姜莞嫌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滑过,转头对相里怀瑾道:“放了他吧。”
相里怀瑾径直松手,小虎被摔在地上。
“罢了,真是晦气。”姜莞话里话外都是嫌弃,“村长可要好好管教村里的孩子,下次再有人冲撞我,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村长没有对她的嫌弃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点头哈腰地回应她的话:“贵人放心,我一定会让大人严加管教村子里的孩子们。”
姜莞直接离开,相里怀瑾寸步不离。
村长恭敬地目送姜莞离开,待看不到她的背影后才转头看向地上揉着屁/股的小虎。他审视着小虎,冷冷开口:“你是故意冲撞贵人的么?”
小虎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握住。他年纪不大,但本能在此时引领着他说话做事:“我只是想快点回家,所以用跑的,结果她从这里出来,我险些撞上她,还被她的护卫给抓住。她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害怕极了,没敢告诉她,结果她说她要告诉大人,正好您过来了。”
村长听他与姜莞说的一致,又想到自己来时的确听见那少女有“看看你是哪家孩子”之语,于是信了下来。
“你也看到贵人的态度了,她并不将咱们看在眼中,也不会管咱们的死活。所以别说傻话,别做傻事,知道么?”村长语气温和。
“是。”小虎像是被姜莞吓住,并不肯多说话,倒是听话极了。
村长牵着他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到了重要的时候,孩子们乱跑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得告诉你们爹娘,让他们看住你们。哎,这些贵人们来的也不是时候,偏偏赶上这个点来。他们人多势众软硬兼施要留宿,我也没有别的办法,真是不巧。”
小虎听得他的话面上不显,心却一沉。
“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村子的事,不然神会惩罚你的。”村长冷冷道。
小虎立刻面露恐惧。
村长见此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姜莞回到房间,八珍也备好饭食。望着一桌子菜,她却没什么动筷子的心思,而是对八珍道:“将管事叫来,我有事要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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