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懂?”金公子笑问。
卫桀说:“就是想不到有什么人是我需要避讳而又与这家主人交好的啊?”
金公子微抬眉锋,心下了然——卫桀不知永顺候也在芙蓉园,那自己也不必点破。于是,他只道:“原来如此。那恩公便紧随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金公子闲庭信步,悠然前行。卫桀落后半步,举目远近,移步异景。两人虽没什么交流,却无声胜有声。卫桀甚至能明显地感受到流淌在两人之间的氛围,称得上是宁静的安宁。穿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感觉。哪怕是余光偶尔扫到前面那人挺直的脊背,卫桀都能感到一股厚重的踏实感扑面而来,他不知为何会如此,琢磨了好久才明白,许是这一路他们七拐八拐都没有遇到一个人的缘故吧。
这到不是说没人在园子里往来,园子里肯定是有人的,卫桀现在还能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在大笑,而在人来人往的诗会上逛园子却走了一路一个人都没遇到,这个事情本身就很神奇,而那种强烈的信赖,就好像是从心而发的感叹——‘只要跟着金公子走,谁也发现不了我’!
将引导方向的主动权完完全全交给一个人,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信赖。可卫桀和金公子满打满算才认识了不到两天,卫桀自己都不知道这份信赖到底从何而来?
不知是否卫桀的心声被金公子发现了,他突然回过头,指着一处假山,说:“去那边,一会儿这处会有些乱。”卫桀下意识跟上他,恍惚地想:不是美人猫吗?怎么这会儿觉得又像导盲犬呢?
那处假山前是一池锦鲤,有瀑布层层叠叠冲下来,溅起的水雾终日不散。卫桀本以为金公子要带他登上假山,刚想问‘登上去会不会太显眼’两只脚就离开了地面。
金公子单手揽着卫桀,还耐心地提醒:“别出声。”
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卫桀双脚又落到了实地上。他们来到瀑布后面的一个山洞里,因为假山本也不大,这洞两边都能见到光。
“为何——”
“嘘!”
金公子将手指压到卫桀红润的唇上,一触即分。他神情没什么变化,轻声对怔住的卫桀道:“你听。”
有人在喊‘卫桀’的名字,是卫季的声音,他的声音满是焦急。
卫桀顷刻回神,从没有瀑布的那边洞口冲出去,大喊:“堂兄我在这里!”喊完后,他想起洞里的人,返身回去再看,那人又如同来时那般,神秘消失了。
武功好,就是任性!
卫季是从那个二层小楼一路找过来的,他身后还跟着焦家的家丁,见到卫桀几人连忙请他回去。卫季却拉着卫桀道:“一会儿要开戏了,快跟我走!”
家丁们欲言又止,卫桀察觉到家丁们神色不同寻常,忙将卫季拉到一边,悄声说:“此地不宜久留”又高声道:“我肚子有些不适,堂哥先去,我一会儿去找你。”
“这——”卫季迟疑。
其中一个家丁忙道:“卫公子要如厕,请随小的来,小的领您去。”
“有劳。”
“我也去。”卫季怕卫桀再丢了,这次说什么也不放他一个人乱走了。
有家丁引路,他们很快被带到一处偏僻的茅厕前。
卫桀对那家丁说:“多谢。你去忙吧,我们一会儿能自己过去。”
然而,等那家丁一走,卫桀便一把拉住堂哥往反方向疾行,卫季急道:“老弟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异状?”
卫桀道:“这家主人有意将我隔离人群,我不知什么缘由,虽目前看着没有危险,我却担心夜长梦多。不如早些回去的好。堂兄,苏兄若问起,便说小弟大病初愈身子还弱着,出来久了有些受不住,且先回去养着了。就请兄长替我知应一声吧。”
“唉,我怎能放你独自回去?我和你一起回去。”卫季一把拉住堂弟,道:“苏兄与主办诗会的焦三公子是故交,焦三公子盛情邀请苏兄今日留宿于此。你既然不舒服,我便和他说一声,咱们先走也无妨。”
“那,也行吧。”
两人商议定,卫季便让卫桀先去芙蓉园门口的马车里等他,他去找苏梓越辞行。然而,卫桀才拐过一个弯儿,迎面就有两个家丁飞扑上来,卫桀想喊,却被白布糊住了口鼻,眨眼间人已昏迷过去。
恍惚中,卫桀似乎听道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说:“抬走,捆好了,关起来。”
卫桀被抬进一座偏僻的院子,几个家丁把他和床板一起捆住,又锁了屋子的门,将一串钥匙交给院子里站着的人。
焦三少拿着钥匙,边在手指上转,边对身侧的人说:“还是侯爷你有奇思!我不过和你提了一句,你便能想出这么个一石二鸟的妙计来,难怪裕王殿下对你另眼相看!如今这么一来,我不用求焦允超那混蛋也照样能让卫家把钱吐出来了!哈哈,真是想想就痛快!”
这个侯爷正是永顺候冯极。
他看了焦三少一眼,说:“该低头时还是得低头。要是能通过大理寺把邹富海握在手里,这邹、卫两家才算是真正听你调遣了。”
“可我实在是厌烦焦允超那厮!”
“你不想向他低头,国公可就要向裕王殿下低头了。”他拍了拍焦三少的肩,“你自己可要掂量清楚。”
冯极走了两步,发觉焦三少没跟上来,回头就见他拧着眉,浑身写满抗拒般僵立着,暗自冷笑,嘴上却说:“你应该也清楚,筹钱这事办好了,你想入仕的阻碍就小了。不但小了,说不准殿下一高兴,会亲自举荐你个光明前程!总比焦允超那个六品官强!我实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焦三公子被他煽惑得心动——脚却没动。
冯极见此,也不再废话,一把拉了他手臂,直接拽出了院子。
他们走后一刻钟,院子里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浓郁的花香,片刻后花香散尽,留下看守院子的两个家丁也睡死过去。
房檐上一人倒挂金钩,反手推开窗户,利落地翻入室内。他跑到床边,抽出一柄匕首,唰唰几下割断绳子,背起卫桀又跳出了窗户,眨眼间飞上房檐往芙蓉园外面飞去。
卫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身处一间幽暗的屋子里,躺在炕上,炕桌上一灯如豆,照亮的方寸间能看到墙壁上皆是夯土,窗户上糊着发黄的纸,耳畔还能听到来自远处那阵阵时有时无的喧闹之声。
卫桀头疼口渴,正要下地,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人竟然是他表哥卫季。卫季手里拎着一只茶壶,另拿了两只茶碗。见他醒了,热泪盈眶地奔过来,道:“你想要吓死我吗?我跟苏兄道别回来后,一上马车就见你晕了过去,吓得我连忙去找大夫,好在遇到了晓川道长,他懂医术,这才将你救了过来——”
“等等!”卫桀诧异追问:“你说谁救得我?”
“晓川道长,怎么了?”
卫桀的脸色实在难看,卫季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去。末了,卫季问道:“晓川道长有问题吗?”
“你知道我是怎么晕的吗?”卫桀一把抓住卫季的手臂,捏得指尖发白,他说:“我是被焦家的家丁用帕子捂晕的!我还听见有人说要把我捆起来关起来!我怎么会在马车里呢?”
“啊?!!!”
卫季吃惊得瞪大眼,这事已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里面那些千头万缕的关系,背后牵扯到的各方势力均不是他一介才上京没两天的书生能知晓的。
就连卫桀此刻也还没想明白焦家人抓他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晓川呢?他人在哪儿?”卫桀直觉晓川应该知道些什么,可卫季却道:“咱们离开芙蓉园没多久,那边就着火了。这会儿还没扑灭呢!外面还能看得到——”
“什么?!”卫桀一把推开门冲了出去,到了院子里才发现这里竟然在半山腰上,似乎是个荒废的院子。山下火光四起,人们哭、喊着救火,刚刚那阵喧闹声此时听来也格外真切。
“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
卫桀喃喃自语。
卫季叹息着,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语调说:“多亏咱们出来的时候有晓川道长同行,要不是他当即看出火势下扑,指点咱们到这高处来避一避,这会咱们恐怕都被火给舔了!这场火太大了,芙蓉园四周的数十户农家都被波及,晓川道长不愧是修道之人,看不得百姓受害,当时就跳下马车扑进火海救人去了。如今,连县衙和南城驻军都赶来了!这场火可真是闹大了……”
“闹大了……”卫桀一愣,忙又追问:“咱们庄子呢?没有被波及吧?”
卫季指着门口的一排护院,说:“芙蓉园着火,护院们就来寻咱们了。咱们家的庄子和芙蓉园中间隔着条明溪,也多亏有水咱们庄子才没遭殃!”
“那就好。”
卫桀松了口气。
之后,兄弟二人都没说话,望着山下的火灾现场,沉默了好一会儿。
卫桀才说:“咱们回去吧。”
夜间赶山路,以往难免会觉得瘆人,但今日越往山下走,人声越清晰,心里没有害怕却也不乏恐怖。这场火来得太突然,烧伤之人不计其数。其中有许多还是进京赶考的各地学子,这件事最终会如何收场现下还没人能预料,唯那些被烧伤的学子今科恐会受伤情影响,不知还能剩下几成正常应试了。
学子们自有县衙和南城驻军照料,情况还算好的。火势向下扑,被火舌殃及的那些普通百姓才最是可怜,房子烧没了,还能再建,人烧伤了若是不及时救治那可是会落下病根儿的。
劳力者最怕这种伤,弄不好就成了废人。
卫桀一行顺山麓而下,沿途看到的全是焦黑一片,浓烟团团。街道两边都是互相搀扶劫后余生的火灾难民,他们被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但所有人的眼神都透着统一的忧愁,家没了,这些天他们该怎么办呢?
有人说:“县令大人不是来了吗?听说他现在就在芙蓉园,他是咱们的父母官,咱们去求求他,他定然不会不管咱们!”于是,一批人浩浩荡荡去芙蓉园找县令了。
剩下的人唉声叹气,都说:“县令根本顾不上咱们,之前早有人去过了。这事找县令说理,不如到京城里托人敲堂鼓,找那芙蓉园的主人讨个说法!”
“芙蓉园是国公府的,咱们可惹不起。我看不如去国公府上问问能不能陪咱们些银子!”
“能赔银子也行!咱们去多些人,那等人家最要脸面,若是不给钱,再去告状也不迟!”
一群人说干就干,呼啦啦托着残躯连夜就往城里去了。
可遇到这种事,敢叫嚣的人终究只是小部分,有更多的人忍气吞声,一脸茫然,根本不知今夜如何过,明日又该如何捱。
卫桀沉默地坐在马车里,撩着车帘一直没有放下。他的眼中黑沉沉的,好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将要窒息。
眼看就要走出那片村庄,卫桀让人停了车。他跳下车,在冷清的月光中回望,更觉得这些百姓太无辜了。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他也不想做善人,但这一刻不知为何,如果不做点儿什么的话,他的良心就是难安——
卫桀叫来两个护院:“你们去挨家挨户统计一下,看有多少人今晚没地方睡!”
又叫来两个护院:“你们去咱们庄子上,叫管事把所有的粗布全部拉来!还有也请许大夫来一趟!”
“其余人跟我去找村长。”
“堂弟,你这是要干什么?”卫季拉住他,提醒道:“咱们此刻正应该趁机回家,若是让焦家腾出手来再把你抓去,可就——”
“堂兄,现在我管不了这么多了!你看看这些人,你看他们这样儿难道心里不难受吗?今天咱们若这么走了,晚上就真能睡着觉了?”
卫季说不出话。他毕竟还是个读书多年的学子,未进官场前,那一腔热血滚滚灼热,再被卫桀这么一说,自然更热了。他也不再劝卫桀,而是跟着他们一起去找村长。
村长这会儿带着不少人去芙蓉园找县令了。他儿子刘大力在家,听说卫桀愿意捐赠粗布为村民们搭建临时帐篷,简直喜出望外,一个劲儿追问卫桀有什么是他能帮上忙的!
卫桀来找他就是为了这事,问:“村里有多少人会木工活儿?或者有木匠吗?”
“正经的木匠有一家,不过,咱们村里的男人多少都会些木工活。公子有何吩咐尽管说便是!”刘大力感激地望着卫桀。
“那咱们把人都召集起来吧,我还需要一些缝纫熟手的娘子姑婆们一起干这活儿!”
“行啊,那我现在就去叫人!”
刘大力说完就高喊着‘有住的啦,善人捐赠,快来哦’跑了出去。不过片刻,他就领回来百十来号人,比卫桀派出去统计人口的护院效率可高多了。
卫桀打眼扫了一圈来的人,大部分是老弱妇孺,青壮年只有三分之一。不过也够了。毕竟他还带了十来位护院呢!
卫桀折了根炭条,边记数边说:“15岁到30岁的爷们站到左边,一会儿你们负责清理出一块能下脚的空地,越大越好……30到45岁的爷们站到右边,你们一会儿负责打木料……能缝会补的大娘大姐们站我身后来,一会儿布匹来了你们要把布匹缝在一起……剩下的乡亲们负责收集村里现在能用的木材……”
卫桀布置得井井有条,点清人数,就立刻开始指挥大家找工具,做准备,忙前忙后,就像是在张罗自己的事一样尽心。他先带着青年们选好了清场的地点,又让中年男子组赶紧去各家把那些锤子斧子从焦炭底下刨出来,女子组则是原地待命,等卫家的车队把布匹从庄子上运来。
好在,这地儿离他们庄子不太远,卫桀这边一切走上正轨,全员动起来不久,就有在村口附近捡拾木材的乡亲们率先欢呼起来,他们大喊:善人家的车队来了!咱们真的有指望了!
送布匹的管事正是卫大虎,他还带着他娶的哥儿小熊哥。这两口子亲眼看见卫桀毫发无损,才算松了一口气,也不用卫桀吩咐,就立刻张罗着把布匹送到清出来的空地上了。许大夫从车上下来,看着卫桀摇了摇头,依旧是先给他号过脉,见没什么大事,也不用人说,立刻投身到火灾后的救死扶伤行列里了。
这个村子叫红鲤村,不大,总共不到四十户,却有一百七十口人。虽说之前有一部分或去了芙蓉园或连夜进了京,但早晚他们会回来,因此卫桀准备每十户一个帐篷,一共搭建四顶每顶可容纳四五十人的大帐篷。但在那之前,要先搭出一个简单的粗布窝棚,供伤员们避避夜风。
木材和工人都是现成的,又有卫桀安排流程,再加之难民们同心协力,那窝棚几乎眨眼间就成了形。虽说就是个再简陋不过的窝棚,可搭好后,看着伤员们一个个被扶进去,在场所有人的情绪突然都高涨起来。好几个少年甚至催卫桀尽快下令,他们好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卫桀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些村民都迫不及待想要一个可以避风的归宿,好像有了这个归宿明天就有希望似得,他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就说:“先定位。你们选四个位置分别作为四个大帐的中心,然后在仔细丈量……”
卫桀给所有人做了详细的分工,他的组织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做这种事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但卫季也好,庄子上的管事也好,甚至许大夫和很多村民都觉得不可思议。
还有几个小童儿,崇拜地望着卫桀,小声说:“也不知道大将军们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是不是也像卫公子这样神气!”
卫季抽空问卫桀:“你这身本事是跟谁学的?我记得上次见你,你还于韬略之术一窍不通呢。”
“韬略之术?”卫桀着实吃了一惊,忙问道:“堂兄你是不是困了?我不过是做些安排而已,怎么就跟韬略之术扯上关系了?”
“不过做些安排?”卫季比卫桀还吃惊,指着眼前井井有条如流水的工作流程,诧异道:“能在短短时间内做出这番安排,令受灾村民万众一心重燃希望,这不就是《文韬》十二章中所讲的精髓吗?”
卫桀:……
“堂兄,言重了。弟弟真的没有读过什么文韬,我只是凭直觉做事。”
卫季看着他双眼都开始发光,大赞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七窍玲珑心?”
卫桀:……
算了,让他吹吧。
卫桀不再管卫季,扭头继续去督工。四个帐篷在众人齐心协力赶工之下,仅用了两个时辰就出具模型,帐篷的轮廓在空地上立起来的那一刻,不少人都直接哭了出来!
卫桀也没劝他们,只喊道:“再加把劲儿,争取天亮之前,大家都能睡进去!”
众人抹掉脸上的水珠,齐齐应了一声。
红鲤村东有条明溪,溪边有一大片苍天古木,此时一棵高大树木的巨枝上站着两个人——
晓川再次提醒金公子:“殿下,东西到手,咱们该走了。”
金公子却望着红鲤村一处人声鼎沸的空地,看着空地上那一张张干劲十足热火朝天的面孔,幽幽地道:“他一介商贾都有爱民之心——”
“殿下!”晓川一惊,实在是担心他家主子接下来要说出什么骇人之语,竟是礼数也顾不上,堪堪打断了他,又怕被主子怪罪,忙生硬地接了句“真的该走了!”
“你且将那东西交给木染,让他去给我二哥交差,就说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过几天再回。”
“殿下!”
晓川还是慢了一步,伸出去想要抱腰的手落了空,他家主子已经连人影都不见了。
“唉!”
晓川无奈,他其实知道主子去哪儿了,肯定是在西面那片人声鼎沸处,他可以去追、去求主子跟他回去,可眼下他最该做得是尽快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木染,好叫他回宫向太子复命。这才是他们这趟出宫的关键所在。左右耽误不了多久,他加快脚程,天亮前尽快赶回主子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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