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顾寻家相比,岳千灵.客厅明亮许多。
她没有开空调，窗户大开，任由晚风肆意闯入，带走夏末.闷热。
岳千灵在厨房倒了一杯热水,没急着出去,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顾韵萍。
进来这几分钟,她已经尽量收敛了自己.情绪，只是静静地坐在哪里，桌上放着一团她用来擦眼泪.纸巾。
岳千灵.成长环境挺简单,和其他家庭差不多,父母偶尔小吵小闹，但二十年多来没有出过大矛盾,家里也没有遭遇过什么变故，所以岳千灵从来没有见过长辈在她面前落泪。
如今这情形摆在她面前，她根本不知道说什么,甚至连话题切入口都找不到。
走过去时,顾韵萍弯着腰,手肘撑着膝盖，掌心依然捂着脸。
岳千灵把水杯轻轻地放在她面前，踌躇片刻，坐到了沙发另一端。
顾韵萍似乎没有察觉到她.存在，于是几秒后,岳千灵又朝她身边挪了一点，然后轻声开口：“阿姨,怎么了？”
没能立刻等到顾韵萍.回答,岳千灵也没着急,把水杯捧到她面前：“要不要先喝点水？”
顾韵萍终于把手掌从脸上移开。
她早已没有化妆.习惯,但此时.面容却像花了妆一般模糊不堪，本就有了岁月痕迹.眼睛因为泪痕显得疲惫不堪。
两口水下肚后，顾韵萍擤了擤鼻子，朝岳千灵勉强扯出一个笑。
她原本想说“阿姨失态了，先不打扰你了”，可是对上岳千灵.视线，那股浮在心里.委屈又翻涌而出。
她急需倾诉，恰好眼前又有这么一个人。
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可是顾韵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她紧紧握着手里.杯子，温热一点点传递到手心，却找不到合适地开场白。
直到岳千灵小心翼翼地问：“顾寻惹你生气了？”
“是我惹他生气了。”
顾韵萍垂下头，嗓音里还带着哭腔，“我总是在惹他生气。”
岳千灵：“是因为今天晚上安排吃饭.事情吗？”
其实顾韵萍在开口.时候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出她和顾寻.争吵，却没想到岳千灵.一句话便直指今晚.矛盾核心。
她很确定从他们到餐厅.那一刻，直到回家，岳千灵和顾寻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没有单独说话.机会。
而此刻她询问.语气也不像是从顾寻那里得知了今晚.始末。
可是这个和她相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女孩，还是什么都看出来了。
那一刹那，顾韵萍有一种全世界只有自己置身于一片迷雾中.感觉。
谁都知道她和顾寻之间.矛盾，好像只有她自己不明白。
顾韵萍泪眼婆娑地看着岳千灵，久久不说话。
原本想要倾诉.苦衷顷刻间退了潮，委屈酸楚悄然消失，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一个问题在她胸腔里轰然回荡。
她.问题已经明显到连岳千灵都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吗？
片刻后，顾韵萍说：“我没有逼他换工作，我只是希望他能没有后顾之忧，身边有更好.选择，难道我做错了吗？”
这一刻，岳千灵才明白那天顾寻告诉她，顾韵萍.付出让他很累是什么意思。
可是岳千灵无法昧着良心说“你没有做错”，也不能以一个晚辈.身份告诉她“你错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安慰人.本领到了这个时候才恨经验少。
沉默半晌，岳千灵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您给了他许多，却确定他真.需要吗？”
“我不需要”这四个字她常常从顾寻嘴里听到，但在母子俩多年.抗衡中，她已经没办法理性地去思考顾寻这句话里单纯.字面意思，下意识将其评判为他.叛逆。
但是别人也这么说.时候，顾韵萍突然意识到，她好像忽略了顾寻其实早就跟他表达过这个诉求了。
岳千灵觉得这些只是很平常.道理，可是顾韵萍此刻.反应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顾寻大概从来不会说这话话。
也是。
岳千灵叹了口气。
就他那个性格，怎么可能跟他妈妈说这些话。
“他其实之前跟我说过，你.付出让他感觉心……”岳千灵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累”字，“疼。”
顾韵萍抬起眼，怔怔地问：“他跟你说他心疼我吗？”
“当然啦。”
岳千灵弯腰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擦了一下顾韵萍眼角.泪痕，“他应该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话吧？不过他私底下经常跟我说，他明明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可以成为您.依靠了，您好像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在为他操劳，他很心疼您。”
岳千灵在说起这种谎话.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连语气都像在模仿顾寻一般。
但是这并不重要。
因为顾韵萍听到这句话后，虽然陷入沉默中，但情绪明显平复了许多。
于是岳千灵脑子一热，又说：“他有时候心疼到晚上都睡不着呢。”
顾韵萍微微一滞。
看见她这个反应，岳千灵心里咯噔一下，恨不得时光倒流收回那句话。
哎我操。
我操！！！
我他妈都说了些啥啊！！！
好在顾韵萍似乎并没有质疑这句话.真实性，只是微怔地喝了一口水。
岳千灵松了口气，终于找到契机说出自己一直想说.话。
“或许，二十二岁.他此时需求.是您放手，给他自由。”
在这三言两语中，顾韵萍其实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行为怎么就没有给他自由了。
但是她还沉浸在岳千灵刚刚那句“他很心疼您”中。
这么多年以来，她所做.所有事情都是希望顾寻好，潜意识里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回报。
可是当她听到顾寻“很心疼”她时，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渴望回报.。
这句话让她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一汪温暖.泉水中，身上.茧壳也被泡软了，有一股终于喘过气.感觉。
当一个人.心境是满足.时候，总是更容易妥协。
可惜顾韵萍在和顾寻相处.大多时候都处于紧绷状态。
只有此时，她内心是柔软.，没有了强硬.外壳，也没有思考太多，只是顺着岳千灵.话想下去。
既然他想要更多.自由，那就给他吧。
顾韵萍静静地坐了很久。
直到杯子里.水彻底凉了，岳千灵说：“我再给你倒一杯热水吧。”
顾韵萍恍然回神，连忙拿起包起身。
“不用不用，我打扰你太久了，我先回酒店了。”
-
出门.时候，岳千灵看见顾韵萍.神情似乎还有一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岳千灵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让她路上喝。
随后电梯门一关，岳千灵深吸一口气，然后捂住自己.脸，将额头抵在墙上。
天知道她刚刚跟顾韵萍说话.时候有多紧张。
她从来没跟人有过这样深切.谈话，更别说对方是自己男朋友.妈妈。
也不知道有没有说错话，让事情变得更严重。
更大.可能是顾韵萍回过神来，觉得她一个小屁孩儿哪里来.脸跟她讲大道理。
思及此，岳千灵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她止不住地用额头磕墙。
顾寻！你欠我.用什么还！！！
当她第三下磕墙时，额头突然触到一片柔软。
顾寻.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在这儿干什么？做法吗？”
“……”
岳千灵回头瞪他一眼，“你没事跑出来干什么？”
“当然是找你。”
顾寻收回垫在墙上.手，垂眼瞥她，“给你发消息不回，待在这里干什么？”
岳千灵静静地看着他，脑海里回想起顾韵萍泪眼婆娑.模样。
许久，她叹了口气，摸着自己.肚子说：“饿了，打算下去吃东西。”
顾寻抬眉，不解地看着她。
晚上.饭局岳千灵找不到什么话题聊，便只顾着埋头吃饭，如果他没记错.话，桌上.烤鸭有一半都是她吃.。
“这么快就饿了？”
岳千灵昂起下巴逼视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顾寻牵起她.手往家里走，进门后，他没说什么，径直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有动静传来。
岳千灵抬头看去，见他正在烧水，炉边放着一袋冰冻.水饺。
他在给她做吃.。
岳千灵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背影，也没说话。
十多分钟后，他关了火，将一碗热腾腾.饺子端到岳千灵面前，然后坐到她身边，拿起手机开始翻看什么东西。
从头到尾，他都没说什么。
他似乎总是这样，只做不说。
怪不得顾韵萍根本不知道他.想法。
“喂。”
岳千灵朝他靠去，伸手戳他.嘴唇，“你是没长嘴吗？”
顾寻斜眼看过来，盯着她.双眼，双唇轻启，下巴往下一抬便含住了岳千灵.指尖。
温热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岳千灵.脸上，她忙收回手，扭过头嘀咕：“有病。”
顾寻笑，“我长没长嘴你不清楚？”
岳千灵没说话，他便继续提示她：“你前几天不是啃得很带劲吗？”
“……”
岳千灵夹起一个水饺塞进他嘴里，“你闭嘴吧。”
她现在知道了。
顾寻有嘴，只是没有使用说明书而已。
安静地吃了几个水饺后，顾寻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你刚刚打算一个人出去吃东西？”
岳千灵听出了一种“你居然打算吃独食居然不叫我”.指责感，于是她咽下嘴里.东西，平静地说：“其实我刚刚在楼道碰到阿姨了。”
顾寻目光微闪，片刻后，才开口。
“她不是早就走了吗？”
“没走。”
岳千灵淡淡道，“看见她在哭。”
虽然没回头，但是岳千灵能感觉到身后人明显愣了一下。
放下筷子后，岳千灵回头看着他，“你要不要去找她？”
-
顾寻直接去了负一楼停车场，离开小区开到十字路口时，他才想起忘了带手机。
换做平时，不带手机也没什么，但是他不确定今晚.顾韵萍会不会见他，所以他只好再折返一趟。
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一路小跑进来。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四周.绿化带藏进夜色里，仅有几盏路灯照明。
顾寻一路朝他住.那栋楼走去，快要转身进一楼大厅时，脚步突然一顿。
他回头，看见顾韵萍低着头坐在绿化带旁.长椅上，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存在。
直到顾寻坐到她身旁，她才抬头。
看见顾寻地那一瞬间，她诧异地张了张嘴，却只是愣着，说不出话。
半晌，两人同时开口。
“你怎么下来了？”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又是片刻.沉默。
母子俩都没有回答刚刚.问题，而是又异口同声说了另外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
顾寻像是被人揪了一下心口，他拧着眉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要说.。”
顾韵萍收了收腿，扭头看着他，“你别不高兴，我这次是真心.。”
这确实不是顾韵萍第一次跟他说“对不起”，但无一例外，她总是带着强势.讽刺意味，以道歉.姿态逼迫他接受自己.安排。
只有这一次，她是真心想跟儿子道个歉。
“今天晚上我跟千灵聊天了，我发现我好像还没有她了解你。”
顾寻突然抬眼，看向对面13楼.灯光。
而顾韵萍没有注意到他.表情变化，只是踌躇着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手背。
“如果以后，你能像跟她说心里话一样跟我说，我觉得……其实我也可以和她一样……去理解你。”
顾寻不知道岳千灵晚上跟顾韵萍说了什么会导致她有这样.态度转变。
他思忖片刻，问道：“我跟她说什么心里话了？”
“她说……”
顾韵萍其实有点难为情，顿了一下，才说道，“其实你很心疼我。”
初秋.晚风从他们面前吹过，有点凉，但也让人清醒。
顾寻没说话，依然紧紧盯着13楼.窗户，看见那个熟悉.声影在晃动。
此时.风里只有顾韵萍.声音。
“你不愿意开口说.话，千灵都说给我听了。如果没有她，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妈妈这次是认真.告诉你，以后你不需要.东西，我不会强加给你了。”
-
顾寻和顾韵萍没说太多话，两人.性格早已根深蒂固，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就彻底敞开心扉。
但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安静又平和地在一张长椅上坐这么久。
虽然没聊太多，但在沉默中尝试着一点点扭转态度。
直到夜深了，顾寻把顾韵萍送回酒店再折返时，已经快十二点。
他推开门时，客厅里.灯已经关了，但房间.门缝里透着昏黄.灯光。
顾寻一步步走过去，把门打开，见岳千灵正坐在他书桌前，翻看一本游戏杂志。
她看得入神，没发现顾寻.存在。
而顾寻也没出声，就这么一直看着她。
他想起顾韵萍回酒店时，拜托他帮忙给岳千灵道一声谢，谢谢她今天花时间陪她说话。
可是这会儿他突然觉得，他想跟岳千灵说.话根本不是一声“谢谢”。
几分钟后，岳千灵终于发现有人在看他，一回头，对上顾寻.视线，嘀咕道：“你属猫.？”
顾寻挑眉：“嗯？”
岳千灵：“走路都没声音.。”
“我属什么猫，我属于你。”
岳千灵：“……”
还能说这种话，说明他和顾韵萍.谈话很顺利。
于是岳千灵扯了扯嘴角，合上杂志起身：“谢谢，不过我现在听到这种话内心已经毫无波动了。”
顾寻朝她走来，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那要听我.心里话吗？”
岳千灵预料他可能要说什么肉麻.话，于是背过身看着他.书柜，心里扑通跳着，语气却强装不在意。
“哦？说来听听。”
说完，她拿起那本杂志，放回原来摆放.位置。
这时，顾寻突然开口。
“手边第二本书。”
岳千灵：“嗯？”
顾寻重复道：“你手边第二本书，拿下来。”
岳千灵看了一眼，那是一本英文原文.《thecprogragnguage》。
她以为顾寻要用，便顺手抽了出来。
不过还没来得及说话，顾寻又道：“翻开扉页。”
岳千灵心里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做了。
她手指一翻，陈旧.书页上赫然出现一句话。
——“hello，rld”
这句话岳千灵并不陌生，虽然她是学美术.，但是知道“hello，rld”是每一个学编程.人对计算机世界发出.第一声问好。
不过她并不明白顾寻叫她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看到了，然后呢？”
顾寻：“当我要进行开发和学习.时候，都会用这句话来测试开发环境是否已经配置完毕，它已经变成了我.仪式感，用它来致敬我热爱.二进制世界。”
岳千灵懵懵懂懂中好像明白了什么，眨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
“你回头。”
顾寻说。
岳千灵再次依言转过身，顾寻站在离她一尺远.地方，紧紧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现在我用这句话致敬你。”
“这不是一个程序，是一句情话。”
岳千灵眸光闪烁，眼里有微荡.光芒。
“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顾寻垂头，轻吻她额头，“你是我在这个现实世界感知到.第一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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