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小结巴
“是不是特别有那种文艺片的调调?”纪明问。
周溯瞥过他一眼,而后视线像是漫无目标地扫着,只说:“你给人出镜费了么?”
因为其他的进入照片的人或事物,都只是远景或背影,仅有这一张,是取近景,像是刻意拍这女生,便多了些偷拍的嫌疑。
纪明抓抓头发,“豁,忘了。”
“不过她看着也是个学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学校的。”纪明又说。
周溯先前只是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现在纪明这么一说,他倒是记起来了。
大概是几天前,在学校西门校车站那里,他被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拦住表白。
当时便注意到,广告牌旁边站了个人,像是在偷听。
他掀起眼睑,似有若无地看过去一眼,漠然,又带有警告意味的。
不过那姑娘双目无神,呆滞得很,一副完全没有自己是在偷听的自知之明的样子。
被暗色路灯切割得斑驳的光影里,她黑色的瞳孔,像是润着一层水。是有一点婴儿肥的鹅蛋脸,很乖巧又清纯的长相,看起来给人一种无辜纯粹的感觉。
*
A市机场。
梁晚在等候厅的座位上坐着。
距离裴延川的那班飞机,还有一个半小时。她耐心地等待。
只是到具体的时间点,出口涌来的人群中,却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庞。她突然出现,迎上去的惊喜,自然也落空。
那天,在零下几度的A市机场外,人来人往中,梁晚还是给裴延川打了个电话。
她斟酌着言辞,问他,怎么不是这个时间点到达A市。
那边有窸窣的杂音,而后是男人依旧温缓低沉的嗓音,说是有事情所以临时改签,推迟了几天。
梁晚敛下眼睫,“哦。”
裴延川:“怎么了,晚晚,你现在是在学校吗?”
“嗯,是的,我在学校。”她往人流量少的,不是那么嘈杂的地方走。
她听到电话那头隐隐有女人的声音传来,是在叫他的名字。
而后的对话,依旧是在他问她答的简单模式中,总不至于无话可说。温凉而微妙的氛围,不应该打破这种平衡。她从来也不会,过多地过问他的私人生活,这不合时宜。
她反复演练好多遍,或许能主动说一句——
“你……”
很忙吗。
还有,祝你生日快乐。
单音节字的尾音消逝在红色的显示键中。
梁晚轻呼一口气,紧张与不安飘走,情绪有了短暂的放空。
第一次见到裴延川,是在什么时候呢?
梁晚记得,那是和她十岁之后,一些不愿意回想的,生锈发烂的记忆纠缠在一起的。
梁晚十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母亲改嫁,不愿意带着她这个拖油瓶,便把女儿送去了福利院。
她也曾死缠烂打,哭闹纠缠,使尽小女孩撒娇的那一套,但是有用吗?没有用的。她嗓子哭到哑都没有挽留下母亲,改变不了被抛弃的命运。
所以梁晚那时候就知道,哭闹、任性,都是没有用的。她需要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才能偶尔得到糖果。她渐渐的不会忤逆收养她的家庭长辈的任何请求,不会惹得他们生气不悦,成为一个让人接受并且喜欢的孩子。
因为相对于被领养的孩子来说,她的年龄比较大,养不熟,所以她被丢到福利院去的那段时间,像一件商品一样,被转让来转让去。
她也曾被奶奶接回去,但是奶奶只打麻将不管她。
总之,她永远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后来,梁晚在十三岁那年换了个新家,她被裴家收养了。一直到现在。
如果回想起来,那真的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
夜晚更深露重,酒吧街灯火阑珊。
隔开酒吧内的昏沉闷热,外面凉风吹得人清醒不少。
“阿川,走了。”
裴延川慢悠悠转过身,从烟盒里抖了根烟出来,点着叼上。
这条酒吧街在老城区,又比较偏,附近是几所中学,生意一般都比较清冷。
他们平时都不太到这边来。
这次还是因附近技校的一个女生,人家主动约了裴延川出来。
结果倒好,半局跑掉,撂下他们几个人在这片不太熟悉的地儿。
几个朋友在前边。
裴延川手机里不停地蹦跶信息,他心情看起来不太好,嗓子带了抽烟之后的哑:“等会儿。”
路灯下的影子交叠,冷色系的光洒落在方格小砖块上。
梁晚拉开前面女生的手,被甩开坐到地上,很快又起来,小机器人般机械重复上一个动作。
“小哑巴你滚开点,别多管闲事!”
一个男生力气很大,梁晚这下子直接被甩开几米远。
裴延川眼皮子耷拉着,慢悠悠往前走,一时没有防备被前面突然飞过来的不明重物撞了一下。
发出闷响。
裴延川下意识拎着那不明物体的后衣领跟拎小鸡崽似的要扔出去。
下一秒,不明物体说话了,“对……对不起。”
声音怯懦,居然还有点意外的好听。
手上的感觉也温热细腻。
裴延川皱眉,有些不耐,但仿若此刻才真正看清了前方的视觉范围。
不长眼撞在他身上的不明物体是个人,是个小女孩儿。
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色棉织裙子,布料洗得过分发白,衬得她的白皙肤色更加纤弱,像是没见过光似的。
低低束起的马尾被人拽得松散凌乱,栗tຊ色柔软的长发垂下,拂过那张清秀的巴掌小脸。
梁晚闻到一股烟酒混合的味道,眉心皱着。
裴延川往后退了几步,拍了拍手,没说话。
路边的这几个小孩是附近学校的,五六个小孩学着八九十年代道上混的架势,撸起袖子露出纹身印贴,连拉带拽地把他前面那小姑娘给拉了过去。
裴延川甩了下手,喊了一声:“喂。”
为首的女生扎着脏辫,眼尾一挑,有点拽:“干什么!”
那架势,活脱脱一黑道公主惹不起。
后边有人帮腔:“就是,看什么看!”
为首那女生气势上来了:“你谁啊,想惹事?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他哥,隔壁技校的刺儿头,附近局子里的常客。
见裴延川久久不跟上去,前边往回走过来的朋友:“……”
怎么一会儿不见,裴延川这家伙还跟一帮小朋友杠上了呢。
裴延川一只手揣在兜里,就那么站在那儿,指尖上一支烟轻捻,他偏过头笑了。
他盯了那白裙子的小姑娘几秒,漫不经心收回视线,“我谁?我是会打小孩的大哥哥,一个单挑你们十个信不信?”
他本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也没打算管这事。但这会儿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确实有点欠。
莫名其妙就勾起了那么点闲心。
他面无表情做了个恐吓的手势。
还挺吓人的。
“看着像叔叔。”
“不会真的遇到怪叔叔了吧。”
“后面还跟来了一个,目测我们不是对手。”
“快跑快跑。”
几个男生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就有点退缩,没一会儿就全都跑开了。
裴延川表情有点僵硬。
说谁、叔叔?
朋友憋着笑给他递了一瓶矿泉水。
裴延川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喉结滚动,静默几秒后视线重新落在前面那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小孩身上。
女孩儿身形单薄娇小,头发有点乱,抿着淡色的唇,眼神安静。
棉质裙摆上皱巴巴的还沾染了灰色的泥土。
她居然没有哭。
裴延川散漫走过去,拉了她一把。他往口袋里掏了掏,像是想拿出点什么。
裤子口袋里还真的有一颗糖。
蓝白色的大白兔。
“给你。”
嗓音懒散又冷淡。
梁晚犹豫几秒,接过大白兔奶糖,糖纸被他揉得有点皱了,还带着一点温度。
“谢、谢……叔叔。”
裴延川脸色一黑。
旁边的朋友实在憋不住一个不小心就笑了出来。
裴延川一个巴掌就拍在他肩胛骨上:“笑什么,很好笑吗?”
“你这不是会说话?”裴延川挑眉,“他们不是叫你小哑巴么,我看叫你小结巴得了。”
***
夜晚寂凉,起风了。
梁晚拍了下裙子边上的泥土,路过垃圾桶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把那颗糖丢掉了。
不随手乱扔垃圾,也不随便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她是好孩子。
今天下晚自习后妈妈的好朋友江叔叔没来接她。
她一个人坐公交回去,到站口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块儿。
地上那男生她不认识,但是校服短袖上全是泥土污迹,脸上破了皮,嘴角溢出血。
躺在地上微微喘着气。
一个站着的男生鞋底踩在他侧脸碾压过,留下沙灰脚印。
后面有人一脚踹在他背上,他佝偻着,又是狠狠一脚踢在小腹。
他痛得身体在打颤。
梁晚感觉他快要死掉了。
那一刻她想到了奶奶家以前收养的一只流浪狗,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在泥泞里,小狗被其他流浪狗嘶咬,浑身是血地摊在地上,等她赶到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最后血尽而亡。
太可怜了。
梁晚攥起了小拳头。
4.过往
那些人里面有几个梁晚是认识的。
附中初中部的学长学姐,平时见到了都得绕道走的那种。
但是梁晚固执地想把他们拉开。
被甩开了就再次重复上一次的动作,机械一般。
也一直很安静地不说话。
那些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哑巴。
等她手里捏着糖转过身去时,地上连个人影都没有。空留下一堆凌乱交错的脚印。
*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
裴延川摊在座椅里吹风,他估计是脑子被门夹了闷得慌,才会去管那闲事,结果上赶着被一群小屁孩叫叔叔。
他的情绪还沉浸在一股莫名的烦躁里,腿往前抻直了些坐着的姿势更加倦懒。
他对朋友说:“我看起来很老?”
谢忱看了他几秒,摇头:“没。”
裴延川:“你犹豫那几秒是什么意思?”
预感到不妙,谢忱往旁边躲:“刚刚被你那眼神帅到了。”
“真的,其实你很有少年感,哥。”谢忱继续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裴延川撩起眼皮,“你看起来很好笑。”
谢忱:“……”
他重新去玩他的游戏去了。
不过几分钟后忽然又想起什么,把刚才拍的那张照片发到了群里。
群里也是几个平时一块儿玩的狐朋狗友。
谢忱:[图片/]
像是往寂静无波的湖面扔了一颗手榴弹,直接炸开了-?-?-???
继幼稚的十几个问号刷屏之后,终于有人舍得打字了。 -
你变态吧@谢谢谢忱-
人家就一未成年小朋友-
丧尽天良啊,禽兽,禽兽!
……
谢忱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样平白无故遭到了网络暴力。
谢忱:是真的好看啊。
谢忱:就单纯发个图欣赏一下,我有别的意思吗。
裴延川戴着蒸汽眼罩阖眼假寐。
车窗早已关上,耳边清晰的消息震动嗡嗡声此起彼伏。
虽然开了静音,但没开群屏蔽。
他揉着太阳穴缓和几秒,扯开眼罩丢在一边,往前坐直。
打开手机点开了谢忱发的那张图。
昏暗的路灯光线像是落下一层轻纱。
照片里女生背脊单薄,侧脸轮廓玉琢一般精致,大概是因为光线和视角问题,瓷白的皮肤白得有点发光,没有半点瑕疵。
细胳膊细腿的看起来很纤弱,叫风一摧就能折了似的。
淡抿着唇角,表情很安静,又有点过分清冷了。
不过看起来还是很稚气。
谢忱注意到他醒了,凑过来看,“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裴延川眼神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谢忱。”
谢忱:“嗯?”
裴延川因为刚才睡觉嗓子还有点哑:“你变态吧。”
和群里的话如出一撤。
谢忱:“……”
他有点不甘心:“不好看吗?” 裴延川表情淡淡:“好看关你屁事。”
谢忱很快闭嘴。
裴延川手指不经意划过屏幕,垂眼看了会儿,鬼使神差地长按下保存。
他发誓他当时真的是一点龌龊的想法都没有。只是纯粹的,觉得那个画面值得保存。
恰好下一秒谢忱就撤回了消息。
他还以为超过时长了撤不回来了。结果恰好卡着那几秒的边缘给撤回来了。
半个小时后裴延川接到了一通电话。
也快到家。
裴延川半阖着眼听陈颂讲话,手搭在车门边上准备下车,时不时简单明了“嗯”一句。
谢忱:“陈阿姨?”
裴延川摁灭屏幕,“嗯。”
**
手机嗡嗡震动几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摁灭,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腕冷白骨感。
没一会儿又响起来。
再次摁灭。
又响起来。
双方像是杠上了,谁也不肯让着谁。
裴延川烦躁地抬手挠了下头发,皱眉,有些不耐地半睁开眼。
他起床气有点大,这会儿手机偏嗡嗡嗡响个不停。
那点被干扰破坏又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睡意彻底没了。
裴延川撑着坐起来。
这里是他在城南的私人别墅,平时就他一个人住这里。
他耷拉着眼皮子,坐着缓了几秒钟,足够平静下来之后才接起陈颂的电话。
“怎么了?”
睡觉之后的那把嗓子像是在烈酒里浸泡过,有点低哑。
那边的陈颂:“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
“现在几点了?我昨天交待的事情全忘了?”
“刘院长那边都问了好几遍了,问怎么还没人去接。”
裴延川花了几分钟,大脑缓慢运转,才恍惚记得昨天陈颂是有说过这么回事的。
他摸了摸鼻尖,再看一眼时间。
大意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你怎么不自己去接?”
陈颂:“不是跟你说了我在临市出差,要一周以后再回来。”
她平复情绪后又多说了几句:“晚晚的房间我让人准备好了。你去接的时候态度好点,别老绷着个脸,吓着人家孩子。”
裴延川闭了闭眼:“您儿子是会吃小孩吗?”
陈颂:“总之当你妹妹看待,不许欺负她,听见没?”
裴延川压低声音:“该不会真的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女吧?我爸他知道吗?”
“不过这个妹妹也太小了点吧。”
陈颂那边沉默几秒,“开玩笑也要有个度。”
裴延川垂眼慢条斯理穿上衣服,穿好鞋子,认命般地回答:“行。”
“保证把你那在外失散多年的宝贝女儿完好无损地接回来。”
那头陈颂直接挂掉了电话。
到底还tຊ是不放心,又发来几条信息。
裴延川每条都是放到一半就掐掉,都不用听,每条都是关于她那“女儿”的事嘱咐这嘱咐那儿的。
裴延川嘴角扯了扯,念着那两个字:“梁晚。”
咬字利落,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会真的是私生女吧?
**
等裴延川慢悠悠不紧不慢收拾好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裴延川车子往陈颂发给他的那家福利院地址开。
在城西老城区那块儿,还有点远。
大概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的样子。
傍晚时候,天边云彩颜色糜烂,夕阳倾颓中有大片层叠交错的火烧云。
看上去很漂亮。
女孩儿依旧是穿着一身棉白色连衣裙,戴着大了好几号的炫酷黑色渔夫帽。
宽大低掩的帽檐往下压,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小巧白皙的下巴和嫣红色的嘴唇。
她孤零零站在爱心福利院院门口。
门卫室的保安叔叔和阿姨都看了她好几回了。
忍不住八卦几句。
“这孩子该不会又是被弃养了吧?”
“估计没差了。”
“这从早上等到晚上的,看着也怪可怜的。”
……
说话间,有个阿姨喊了她一声,问她有没有吃饭,让她不要再等了,天黑了得回去。
梁晚抿着唇,目光没有聚焦点不知道看着哪儿发呆,表情很安静,甚至有点木讷。
她一直保持那个站立的姿势没动,也没回答。
和她说话的阿姨自说自话说了一大堆,笑容绷不住,有点尴尬道:“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梁晚手指一点一点收紧,掌心掐得泛白。
她垂下眼,有点想要放弃了。
坚持不住了。
来这里之后,李茹没来看过她。
一次都没有。
后来才知道她可能是又要结婚了。
大概是很小的时候,梁晚就隐约意识到,爸爸妈妈的感情不是很好。
会经常争吵。
爸爸在外面喝了酒回家就会打妈妈。
手胡乱揪住什么就砸下去什么,嘴里还蹦出一大堆她听不懂的奇怪的话。
梁晚知道,那是骂人的话。
有时候运气不好她也会被爸爸打。
梁晚隔着一扇门听外面稀里哗啦的砸东西的声音和喋喋不休的争吵,茫然又无措。
后来没多久梁父就出了车祸。
但所幸没什么大碍。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就痊愈了。
可是也是在那段时间,梁晚和母亲去病房看望的时候,看到了另一位漂亮阿姨。
她气质很好,穿的衣服也很好看。
她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那是梁父多年的同学,小时候就认识的。
但是梁晚当时就注意到母亲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有很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梁父去世后,梁晚就一直跟母亲一起住。
她不知道的是,李茹一看到她那张脸就想起梁路平,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勾连起来。
凭什么呢,凭什么她要当别人的替身承担那些痛苦。
李茹以生病为由把女儿送到她奶奶那里去。
住了不到半年,又被遣送回来。
最后辗转到了福利院。
就在前几天,院长跟梁晚说有人会来接她。
她现在倒是比较麻木的不那么在乎了。可能又过不了多长时间,她还是会被遣送回来的。
天边余晖一点一点地被烧成灰烬。
空气安静,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天色已晚,周遭都快被蔓延开来的黑暗湮灭。
远处一道光束照过来,不是很柔和,有点刺眼。
伴随着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和鸣笛声。
一辆黑色的私家车缓缓行驶过来。
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
昏暗中看不太清,梁晚又是一直低垂着眼,只粗略掠过一眼便收回视线。
唯一的印象是,这人有点眼熟。
5.撞见
裴延川下车后,院里的工作人员就带着他往院长那儿去,简单了解一下情况和交接工作。
他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那小孩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宽大的黑色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小模样看着还挺酷,只是跟失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似的,一动不动。
难不成是脑子有些问题?
梁晚抿着唇,眨了下有些酸涩的眼睛。
再睁开眼时,忽然就看见了伸在她前面的一只手。
指骨清晰,手指很长,弯折间看着瘦削却又给人一种力量感。
熨帖到毫无褶皱的纯黑色衬衣袖口随意往上翻折半截,露出的腕骨冷白微凸,手腕上还戴着块看起来就做工精细的表。
“梁晚。”他说话了,“是你这个小孩?”
询问的语气,尾音微扬。
他的手还停留在那儿,“要不要跟我走?”
梁晚眼睫颤了颤,下意识抬起头去寻找他的眼睛。
男人上半身倦懒地斜倚在车侧,肩宽腿长,鼻挺唇薄,光线勾勒下五官轮廓深邃利落。
那双偏冷淡的眼微微上挑,黑眸清亮。
“接你回家的。”
他站在那里,眼里漫不经心漾出几分笑意。
那一刻,梁晚恍惚间,有种错觉,从他那个方向吹过来的夜风都是温柔的,带有温度。
当然这种微妙的感觉持续不到几秒钟就破灭了。
因为当她低垂的头抬起来,对上他的视线的时候,裴延川很快就认出来这小屁孩是谁了。
不是一点点眼熟。
他微低着眼哼笑一声,掐灭手里的烟,鲜有耐心地哄了句:“叫哥哥。”
最后两个字咬得清晰利落,字正腔圆。
仿佛在刻意提醒什么。
梁晚漆黑透亮的眼珠盯着他,缓缓开口道:“叔叔。”
语调平直得没有一点起伏。
裴延川嘴角幅度轻微地抽了抽。
刚才的猜测不是假的。
这小孩,可能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短暂的沉默。
裴延川没那么多耐心,直接跟拎小鸡崽子似的把梁晚拎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一路上梁晚都没怎么说话,黑色帽子遮住她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露出的唇瓣向下抿着,看起来有点冷淡。
下车的时候裴延川把她的帽子摘了,在修长指尖转过几下。
突然失去了遮蔽的梁晚惊愕得怔了几秒。
她一直不是个很有安全感的人。
对陌生的人或物总有一点抵触。
眼前这个人,和昨天晚上那个帮她吓跑坏人还给她奶糖的人还没办法联系起来。
梁晚眉头微皱,仰起头来看他,甚至还扬起手跳起来够也没能够着。
“你、你还……给我。”
裴延川手里捏着帽檐,高举过头,好玩道:“不还,怎么了?”
还恶劣地笑了声:“小结巴。”
梁晚:“……”
她不是结巴,她只是有一点紧张。
因为她觉得裴延川有一点好看,和他对视的时候她会不受控制的脸红。
梁晚跳起来蹦跶了几下之后就放弃挣扎了。
她抿了下嘴角。
算了,他要是喜欢的话就让给他好了。
她也不是很小气的人。
然后裴延川就看到小女孩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非常果断的一转头就走开了。
白色纯棉裙摆下一双小细腿跟铅笔似的,走得还挺快。
就是这步伐,怎么还走出了一股高贵嚣张劲儿?
裴延川指尖勾着转了一圈小帽子,眉梢挑了一下。
怎么说呢。
这小孩气质还有点拽,像——
裴延川懒洋洋掀起眼皮盯着那道单薄背影,手指漫不经心在帽檐轻掸几下。
像是开在冬天里一束冷冷淡淡的细小茉莉,可惜下一秒就会被冻死。
裴延川读书那会儿也很混,那张脸浪荡痞气,轻描淡写间一个眼神就能撩拨心弦。仿佛对什么事情都能游刃有余,谈笑风生。
后来才逐渐收敛桀骜脾性。但沉稳成熟,却又是另一个极端的危险。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梁晚心底有个固执的秘密开始生根发芽。
她觉得自己被抛弃被遗忘,所有人都不要她的时候,他出现了。
像一束光一样。
她依赖裴延川,以至于到后来,她慢慢滋生出那些情愫,到不可收拾。
*
梁晚第二天飞回宜市。她只觉得自己的这一趟很突兀,不知道为了什么。
心情开始变得莫名烦躁是因为,从陈颂那里得知,裴延川将要订婚的消息。
陈颂认为她和裴延川的关系,就像是亲人那样。
她不想停留在这个层面,即使有种隐秘的背德感。
否则她永远都是无关紧要的,被忽视的那个。
梁晚今天请了假,所以回去后直接在宿舍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快下课的时间,她是被饿醒的,胃有些难受,便出来觅食。
道路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愈发觉得冷了。
夕阳的橙红映照在草丛的积雪上,呈现出好看的颜色。
梁晚没去食堂,去了离宿舍最近的那个小超市,再走几步就是篮球场,中间有一排行道树隔着。
阮佳回宿舍后扔了书包,见梁晚桌上有她回来的痕迹,人却不见了,发消息给她:“人呢?”
梁晚买好东西正出来,边往外走边给阮佳回消息,没注意到前边,跟外面正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站得很稳,没怎么动,反而是梁晚被撞得踉跄tຊ,重心不稳,往后摔了下,手机和购物袋也都掉到地上。
“不好意思啊。”头顶传来一道低沉清润的声音。
随即半蹲下,帮她一起捡东西。
从他手里接过一盒牛奶,梁晚抬眼,“谢谢。”
她出来时戴了眼镜,所以能看清。
视线有了短暂交汇,没有停顿,很快又错开。
梁晚揉揉摔倒时顶在地上的胳膊肘,拎着东西往外走,外面又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抱着篮球,正朝里面的人说着话:“老周,周哥,快点儿,再不去场子要被人占了。”
周溯转过身去时抬了一下眼皮,似乎是往走出去的那道人影那儿望了一眼,似乎又没有。
“占就占呗。”他答。
大不了再去东门那边的篮球场,不过离得远,要多走一点路。
周溯从货架上拿了几瓶水,纪明在旁边翻着手机,嘴巴里巴拉巴拉一刻也闲不住,“得,沈大小姐又找我这儿来了,问你在哪儿。”
见周溯没回答,纪明又问:“不是,你们俩真闹掰了啊?”
周溯拿着水走出去,拧开瓶盖喝了口,“球还打不打了?”
“打打打。”纪明看了看时间,“那得快点儿,打完再去吃饭,我还要回一趟宿舍,晚上有晚课。”
*
梁晚这天的晚课是一节电影鉴赏课,一部讲述得云里雾里的爱情片,除了镜头画面的氛围感,其他的实在是无趣。至少在梁晚看来是这样。所以电影看了一半她就困了,上眼皮黏连着下眼皮,艰难地睁着眼睛。
阮佳的课表跟她不一样,梁晚出来的时候她塞给她一袋辣条,说如果想睡觉的话就吃辣条提神。
梁晚往书包里摸了摸,摸到那袋辣条,想了想还是没撕开,味儿那么大,方圆三四桌估计都能闻到。
捱到下课,学生稀稀落落地往外走。梁晚还在位置上小鸡啄米,旁边的蒋之遥是她另一个室友,提醒道:“梁晚,走了。”
等梁晚收拾好东西,她们已经是教室里走得最晚的那一拨了,教室内没剩几个人,都急着回去。
到教学楼一楼,梁晚拆开那袋辣条,分了几根给蒋之遥,走到离宿舍还有三分之二路程的时候,蒋之遥突然“啊”了声。
梁晚侧过头,问:“怎么了?”
蒋之遥一只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空荡荡的,她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手上少拿了个东西,“我把伞落在教室了。”
梁晚说:“这会儿估计还没关门,或者你明天再去607。”
“我明天一天都没课在607,”蒋之遥说,“我还是现在回去拿吧。”
“行,那我在这里等你。”
“嗯,我跑快点。你要是难等的话,也可以先回去。”
冬天里有月亮的晚上,被淡淡的雾气笼着,像薄荷酒里的冰块,冒出的那些白气。
梁晚吃着辣条,垂眸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原本剥离开来的那些难过没由头地又涌上来,短暂性地放空,又短暂性的想起。
她放了半根辣条进嘴里,味蕾的刺激能带走坏情绪。
正百无聊赖地,无目的地看向远处。忽然注意到附近,藏在角落里,那些暗处里发出轻微细碎的声音。
梁晚扶了下眼镜框,缓缓眨了下眼睛,借着这边路灯的光亮,看到树影另一边两个胶着在一起身影,从这个角度看,是女生抱着男生在接吻,大概持续了两三秒,男生把女生推开,也是在那一瞬,她看到了微侧过头来的男生。
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盛着倦色,漆黑的瞳仁,带着勾人的意味。神色或许肆意冷漠,或许放浪形骸,但总不能说不是吸引人的。
他轻轻喘着气,看上去有点愤怒,“沈凌云,你闹够了没?”
6.“溯洄从之的溯。”
夜黑风高,静默又暧昧的氛围正好,梁晚平时夜跑或者下晚课时,没少见到过,在这样的情境中,在树荫下约会拥抱的小情侣。
只是今天这对,似乎有点小矛盾。
女生又委屈地说了些什么,那声音细细软软的,女孩子听了估计都会被激发出保护欲。
梁晚正想挪步走开,离远一点,嘴巴里嚼着辣条,猝不及防被呛到,辣意涌进鼻腔和嗓子,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动静自然惊动到了那边的人。
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梁晚也总算平复下来,在对方一脸诧异的视线中,略显抱歉地说:“那个,打扰了,你们……继续。”
而后飞快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开。
周溯:“……”
沈凌云:“……”
*
浴室里水汽氤氲,细密的热气雾腾腾地覆在磨砂玻璃上,水珠子不规则地汇聚成股,缓慢流淌而下。
淋浴顺着湿漉的黑发冲刷过,淌过结实劲瘦的腰腹,水珠晶莹。
周溯捧着水洗了把脸,擦过镜面上的水雾,看到镜子中湿漉漉的面庞,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几个小时前那个咳嗽的女孩。
手里拿着辣条,因为辣度,嘴唇显得有几分红润,眼里也氤着水汽。可能是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每次都被她撞见?他闭上眼睛想。
*
那天之后,沈凌云没再去找周溯。
他们算是相识时间比较长的朋友,她能感觉得到周溯对她与其他女孩的不同,对她一些偶尔的暧昧举动不置可否,便更加让她笃定了她是特殊的。
周溯挑明了说他压根儿没那意思,她依旧死缠烂打,才导致最终闹剧收场。
夜晚,机车引擎轰鸣的声音割裂风声,一辆黑色带暗黄条纹的摩托赛车在赛道上驰骋而过,将对手远远甩在身后。
冲破终点彩带时,欢呼声沸腾。
机车停下,穿黑色赛车服的男人修长的腿迈下,摘下头盔,甩了甩头发。
赛道边彩旗飘飘,热衷赛车的发烧友扎堆。很快,后面几辆车也依次抵达终点。
夏淮取了头盔,扔到旁边一个扎脏辫化烟熏妆的小姐姐手上,目视前方,“赛道太小,限制发挥,没意思。”
周溯眉眼敛起,“你打算怎么玩?”
夏淮点了支烟,“实地赛。”他随手划着范围,“绕外环的郊区五圈,看谁用时少。”
他说的这五圈,折算下来赛程可不短,且实地赛,不确定性因素和突发状况多,然而往往越是有挑战性的才越具有吸引力。
周溯只弯了弯唇角,“行。”
刚开始他并不着急,力求平稳,到后面冲刺阶段才开始加速。
只是正准备加速时,透过护目镜,突然注意到前面江边站着的一个人影。
冬季的夜晚,江风呼啸凛冽,那人站于护栏前的高台之上,单薄的身形似乎摇摇欲坠。
似曾相识的画面勾起记忆深处最不能被触及的那一小块,牵扯着,带着刺的荆棘藤蔓铺满他要行走的每一步,他过不去。
耳边的风声、驰骋的速度,周遭的一切都虚化,只剩下女孩被风吹得凌乱飘扬的长发,纯白的裙摆拂动,脚踝纤细。她转过头,面色透着病态苍弱的白,唇色浅淡,让人想起,那些节日里摆放在玻璃柜下,毫无生气的陶瓷娃娃。
她说:“小溯,很抱歉,不能再陪着你了。”
而后,一跃而下。
也将周溯拉进了无止境的万丈深渊中。
“不要!”
他猝然惊醒,车子也随之停下,想也没想,拼了命一般地往江边的那处高台冲去。
夜风微凉,吹在脸上,梁晚并不觉得有多冷。也可能是被冻得没有知觉了吧。
她隐约听到,有带着尖锐的引擎声,戛然而止,好像还有人喊了句什么。正想回头看看,一道风般的速度袭来。
猝不及防被人扣住了手腕,狠狠往后一拉。
完全是生拉硬拽、粗暴蛮横的力道,梁晚手臂被扯得生疼,整个人也被那力道拽得向后九十度倾斜转身,往下倒。
重重摔在那人身上。
手机和眼镜被甩飞,或许掉到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或许沉没进冰冷暗涌的江水中,一点声响都没有。
梁晚模糊的视线内,出现一个穿着黑色皮衣,戴着椭圆形头盔的……人?或者是类似于奥特曼、铠甲勇士?总之都是从头包裹到脚的那种修身装备。
猝然摔下的感觉没有那么疼,可能是她身下的人替她减缓了一部分冲击力。
梁晚脑袋埋在他肩侧,勉强撑着起来时,手一下子触碰到衣服材质后的肌肉轮廓,硬朗,带有温度的。
愣怔几秒后,像是触电般的缩了回来。
她身下的人在轻轻地喘着气,胸腔起伏,近在毫厘的声音低哑:“还好。”
梁晚迅速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开始找眼镜:“我的眼镜呢?眼镜不见了。”
夜晚的光线昏暗,给她原本就不佳的视力雪上加霜,视线范围内全是模糊的一片。
周溯站起来,语气带了质问般:“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你知道剩下的人会有多痛苦多伤心吗?”
梁晚:“……”
梁晚看tຊ不到,他说话时,那双泛红的眼尾。
她揉揉被扯到的那条手臂,眼眸垂着,现在处于一种精神上的微醺状态,不明白突然出现的这个奇怪的人,到底要做什么。
直冲脑袋顶的怒气消散下来,缓了片刻,周溯开始冷静,找回残存的理智。
眼前这人,不是周繁。
他撩起眼皮,盯着梁晚。
女孩偏栗色的长发随意挽起,松松垮垮的,发圈快滑落,白皙的颈间有几缕碎发缠绕,被风吹动。
眉眼干净,清澈的眸让人想起月夜下的湖泊,却又似乎天生氤氲着一丝凉意,平添几分疏冷感。
注意到她的动作,他皱眉,“手疼?”
梁晚没好气回道:“我的手机和眼镜都不见了。”
可能刚才被拽下来的时候掉进江里了。
周溯说:“放心,会赔给你。”
梁晚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般,转身要走。没走出几步,被他扣着肩膀拦住,男人就那样盯着她,直勾勾的,“怎么,是想找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跳江?”
梁晚偏开几步,“谁跟你说我要跳江了?我不过是站在上面吹吹风,你是不是有病?”
鲜少被人这样怼的周溯,嘴角扯了扯,“没有最好,你要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生命珍贵,只有一次,不要做出愚蠢的决定。”
梁晚眼睛眨了眨:“……”
这人是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吗?
深夜,江边,奇怪的陌生人,说着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梁晚警惕地往后退了退。
她无奈道:“大哥,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短暂的沉默。
在梁晚以为她能走的时候,又被拉住。
周溯:“你叫我大哥?”
梁晚:“不好意思口误,帅哥。”
周溯终于想起来他现在头上还带着头盔。
是了,刚才来得太匆忙,一时连头盔都忘了摘。
他取下头盔,漆黑的短发干净利落,他问:“现在呢?”
梁晚茫然:“啊?”
她那疑惑的眼神仿佛是在问,你是谁?
这么健忘的啊。
真是把他给气着了。
周溯硬邦邦地问:“你不认识我?”
梁晚抿抿唇,试探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周溯说不清他心里那股烦躁从哪里来。
“抱歉,我有点脸盲。”她解释说,“而且近视,看不太清。”
梁晚眨着眼,微眯了眯眼睛,拉近距离努力看清他,就算看清了,也没什么印象。不过就是个有点好看的男生。
确实有脸盲的因素,归根结底,还是无关紧要的人,或许以前确实有见过,但她也懒得去费劲地回想。
梁晚想了想,出于礼貌道:“那,请问该怎么称呼?”
周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看向她。女孩平静淡漠,没有波澜的眼中藏着几分警惕。
风在耳边显得很清晰,梁晚听见他说:“周溯。”
周溯。
噢,原来他就是周溯。她听过几次。
“溯洄从之的溯。”顿了顿,他补充道。
梁晚:“嗯,我知道了。”
“名字。”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梁晚:“啊?”
周溯淡而缓慢地说:“问你叫什么名字。”
“梁晚。”
周溯笑了,语气慢悠悠的:“两碗?两碗粥还是两碗面啊?”
还有人叫这么个名儿。
梁晚:“……”
梁晚气得想翻白眼,出于礼貌和教养,还是忍住了。
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嘴巴这么欠。
她耐心解释道:“梁就是姓氏的那个梁,晚是傍晚的晚,知道了吗?”
周溯还是笑,不知是真的觉得好笑,还是被她这认真得,像是教育幼稚园的小朋友的样子给逗笑了,肩膀微颤,喉咙里荡出细碎的笑声。
梁晚:“…………”
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但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意识到,她没有手机,也没有眼镜,就这样走回远在市区的学校,似乎有点艰难。
7.希望你能开心
周溯就在后面站了会儿,也不急,两条胳膊姿势随意地往后搭在身后的栏杆上,看她去而复返。
梁晚:“你能帮我叫辆车吗?”
周溯说他可以送她回去,梁晚顺着他的视线,就看到了他身后的黑色机车。
“不用了,谢谢。你帮我扫一辆共享单车也行。”梁晚指了指路边的小黄车。
不远处有一排那种小巧的黄色电动车。
周溯看她一眼,问:“你确定你这视力能骑车?”
梁晚抿了抿唇,“我小心一点,可以的。”
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他。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度。
周溯嘴角弯着笑,只是看起来莫名有些恶劣,然后就把手中的头盔直接套到了她头上,“咔哒”一声,眼罩被拉下。动作有些粗鲁,梁晚还是懵的,以至于发尾被顺过,发圈掉落到地上她都没发觉。
梁晚走到车那边,在想要怎么坐上去。
她身后,周溯不动声色地弯腰将那根黑色发圈捡起。
梁晚最后决定双腿并拢侧坐着。
车子快要启动时,梁晚坐在后边,扯了扯周溯的衣角,周溯侧过头,梁晚说:“麻烦去紫荆路128号,谢谢。”
周溯当时还在想,为什么她不直接去学校,可能是因为有其他的事吧。
可是等快到了那里远远地看见标识才反应过来。
紫荆路128号,警察局。
周溯哼笑一声。
车子陡然一转,偏离了原来的轨道,速度也加快,在疾风中驰骋。
“喂,你去哪儿啊!”
梁晚闭紧眼,松松搭在他腰侧的手也下意识地用力搂住。
周溯懒懒道:“去把你给卖了。”
“你快停车,快放我下来!”
“现在才想起来?晚了。”周溯就捏准了梁晚再怕也不敢跳下去,“不是挺有安全意识的么?怎么随便上陌生人的车啊。”
话音刚落,梁晚感觉到,他骑得更快了。身边拂过的风更加猛烈。
速度太快,梁晚到底还是没敢跳下去。
所以到了校门口停下来时,她整个人都还是僵的。
深呼一口气,梁晚渐渐放松。她从车上下来,呆滞走了几步。
身后响起引擎发动的声音。
她转身,喊他:“周溯。”
这是他所听到的,第一次,她喊他的名字,尾音有点急促,却也郑重。
周溯抬眼,停了发动引擎的动作,漫不经心地笑:“怎么了?”
“你不回学校吗?”梁晚问。
再晚点,宿管阿姨应该都要关门了吧。
“不回。我们坏学生这个点都不回学校的。”
“……哦。”梁晚顿了顿,在他要离开时又喊住,“那个,谢谢你。”
周溯“嗯”了声。
“还有,我当时真的没有想跳江,只是心情有点不好,想吹吹风。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后来我想了下。”她停顿几秒,“虽然这个猜测有些冒犯,但离开的人肯定也不想看到你继续难过的,人总是要往前看,希望你能开心。”
说完,她飞快地跑进学校大门。
视线追随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周溯站在那儿,良久,他低着头,嘴角浅淡地扯了下。
不期然发现,胸前的衣服上,不知何时缠绕着一根细软的长发,丝丝缕缕的,随着风而飘动几下。
也是在这时才想起,他的头盔好像被她戴走了。
*
梁晚赶在宿舍阿姨关门前进了宿舍。
蒋之遥已经洗完澡洗完衣服了,拎着衣架在阳台那里晾衣服。
阮佳趴在床上晃着两条腿在打游戏,瞥见她回来,有点震惊地问:“晚晚,你不是去江边散步吗,怎么还戴个头盔?”
“这个,看起来像是职业赛车手的哎。”阮佳嘴里叼着一支棒棒糖。
梁晚费力地解开扣子,把头盔拿下来。
是了,她居然忘记还给他了。怎么会忘记还呢!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她随口道:“路边捡的。”
等洗完澡,一切都收拾好,准备睡觉时,梁晚习惯性地去摸手机定闹钟,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掉了,也忘记找周溯赔了,连个联系方式也没留。
她只好抱着平板上了床。
翻看一遍,社交软件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
这个时候,隔壁床的蒋之遥拉开床帘的缝隙,冒出个脑袋来,小声说:“梁晚,你睡觉了吗?”
梁晚:“还没有。”
蒋之遥:“我记得你是不是有一点戏曲功底啊?”
大一的时候,社团招新活动,学长学姐发了一堆表过来,盛意难却,也不好拒绝,梁晚被迫填了几张。蒋之遥当时无意中看见她兴趣爱好那一栏有填戏曲,也就记住了。
一直没说话在打游戏的阮佳突然插话:“何止有一点功底啊,我记得晚晚高中的时候好像还得过一个市里的小梅兰芳奖吧。”
阮佳和梁晚是一个高中的,不过不是在一个班级,那时候经常在校公告栏里看见梁晚的照片,以各种优秀学生的寸照和奖项的合照出现。阮佳早就知道她。
梁晚点头:“嗯。”
她确实学过一段时间的戏曲,还学得很杂。因为裴家的老夫人也算是戏曲界的老一辈tຊ艺术家,陈颂为了迎合老人家,就让梁晚去学。
当时她已经读初中。而做戏曲这一行的,练的都是童子功,身段、唱腔都是从小就培养起的。所以当时梁晚练起来就比较辛苦,基本的下腰动作都练了好久,需要比别人付出多倍的努力。
她不想惹得陈颂不高兴,又变成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她告诉自己要做一个让人接受和喜欢的小孩,渐渐的,不会拒绝别人的要求,牺牲自己的想法一直对别人好,便成了不需要太多思考的本能和习惯。
她还没有学会,忤逆陈颂的任何要求。
所以后来,她零零散散地学了一些自己并不感兴趣但是被陈颂安排好去学的东西。有时候被安排好的道路并不一定不好,认真走下去就好了,然后变成让他们满意的样子。
“哇,那太好了。”蒋之遥合起手,“那梁晚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以往每年年末的这个时候,学校都会举办晚会,今年刚好碰上学校的周年校庆,所以会更加隆重,校领导对这次校庆也很看重。蒋之遥作为学生会艺术部的副部长,最近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周末躺在床上补觉的时间都肉眼可见的变少了。
“是这样的,本来呢,以前是没有这些传统节目的,但最近不是弘扬国粹传统文化嘛,多加了戏曲选段,就连舞蹈团那边也硬塞了好几支古典舞。”蒋之遥托着腮,“院里学戏曲的人也不多,之前好不容易凑齐人,排练了一段时间,昨天一位同学家里有急事请了半个月的假,赶回来肯定是来不及了。”
如果真去找人,也不是没有,但跟人家都不认识,贸然请人帮忙,也足够麻烦。相比之下,请室友帮忙会简单方便很多。
阮佳一根棒棒糖吃完,准备下床去刷牙,“但是梁晚也不是你们学生会的呀。”
连隶属的社团都没参加。
梁晚大一时参加的一个舞蹈社,也在第二个学期退掉。这些社团不是在聚餐就是在去聚餐的路上。梁晚觉得太麻烦,有这时间不如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说让梁晚帮帮忙啊。”蒋之遥作乞求状,“目前我能想到的,只有你能胜此重任了,拜托拜托了!”
面对蒋之遥炽烈期盼的目光,梁晚迟钝几秒,差点条件反射地说出一个“好”字。
已经好久没练,太生疏。但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犹豫就会败北。
在她迟疑的这几秒里,蒋之遥自动自发默认她答应了,“我把负责对接的学姐微信推给你吧。”
“……”梁晚抿了抿唇,“我当时学的也只是一点皮毛。”
没法跟那种阳春白雪的专业表演者相比。
蒋之遥:“没事没事,应付一般的演出,是足够的。就是要麻烦你到时候抽出一点时间去形体室排练一下。”
梁晚:“嗯。”
蒋之遥激动得快要爬床过去抱住她,“呜呜呜呜梁晚你也太好了吧,我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你去食堂打饭的活我包了,谁敢惹你,我就灭谁。”
阮佳洗漱完回来,手里抱着水盆,走到门那里听到蒋之遥“再生父母”那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倒。
几秒后,她眨眨眼:“遥遥,你要不要把我去食堂打饭的活儿也包了?”
蒋之遥回答得很中肯:“这个嘛,我再考虑考虑。”
“……”
*
第二天,负责对接的那个学姐发消息给梁晚,问她中午有没有时间去形体室排练。
梁晚当时在上课,桌上的平板弹出信息,她回了个“好”字。
蒋之遥忙活校庆的事最近都没怎么睡好,撑着眼皮小鸡啄米,最后直接趴倒睡了。猛然惊醒是恍惚间听到老师说要布置作业了,赶紧爬起来,晃晃头,翻开书本勾画页码。在包里找了半天,有眉笔、眼线笔之类,就是没有可以写字的笔。
蒋之遥侧过头,“梁晚,借我一支笔呗。”
刚好看到梁晚用平板在跟学姐聊天,她皱眉,“你手机呢?”
8.排练
梁晚说昨天晚上在江边手机不小心掉进江里了。
不仅如此,眼镜也掉了,今天来上课是戴的隐形。
蒋之遥震惊了下:“啊?那也太不小心了吧。”
现在丢了手机,可以说是丢了钱包。重要性不言而喻。
蒋之遥问:“那你中午怎么吃饭?我请你吧。”
“没事。”梁晚笑笑,“我学生卡里有钱。”
早餐也是刷卡的。
“不行,我一定要请的,你帮了我那么大一个忙。”蒋之遥手里转着笔,“就这样说好,我们今天不去食堂了,直接回宿舍,我点外卖。”
后来在另一栋楼的教室得知消息的阮佳:“所以今天中午我又要自己一个人吃饭了是吗?”
*
梁晚吃完饭后,在宿舍待了会儿就收拾包去形体室。
她和学姐约定好时间,看了眼表,怕路上耽误太久时间不够,就从宿舍楼的小后门抄近道过去。
形体室离她所在的女生宿舍有点远,坐校车大概也要七八分钟。
她到那里时,节目组的成员也到的差不多了。各大社团都忙着排练节目,有演出主角化妆都化了一半。
“来来来,让我们欢迎新成员梁晚同学!”部长也就是联系她的那个学姐,主动鼓掌欢迎。
蒋之遥比梁晚提前到,朝她招手,拿了戏曲节目的详细安排表给她。
这个戏曲节目是个大杂烩,选取各个种类戏剧的经典唱段。每段的出场唱词也就两三分钟。
梁晚一眼扫过去,就看到有京剧、越剧、昆曲和黄梅戏这些。
她替补的那位同学表演的选段是黄梅戏经典剧目《梁祝》中的几句唱词,里面有个名句,近几年在一些短视频软件上突然火了起来——“从此不敢看观音。”
所以当时在编排节目时,部长专门把黄梅戏中的这段选了进去。
和她搭戏的是个男生,扮演梁山伯。
他化了一半的妆,穿着戏服,“你好,我是林越。”
梁晚颔首,“梁晚。”
梁晚被工作人员带着去换衣室换衣服,她把头发绑起来,习惯性地去找手腕上的发圈,手腕上空空的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她也没在意。
形体室里有三面镜墙,排练有条不紊地进行。
是和舞蹈室相似的结构,外面阳光倾洒,在镜面上折射出一些刺眼的光。
梁晚眼睫轻颤了下,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那是和现在相反的季节,空气里都是闷热与躁动气息的夏天。
梁晚穿着长袖的练功服,练舞练出了一身汗,额边碎发黏连在一起,汗水打落下来。
气质干练的女老师在一旁纠正她的错误动作,那些都是很基本的,因此指导的话里免不了多了些斥责。
偏偏她出错和窘迫的模样都被裴延川看见。
*
那时裴延川从国外回来不久,驱车去舞蹈教室接梁晚。
夕阳从层叠的云层中展现出来,轻轻撕开的天光,将这一小片天地笼罩着。
裴延川走出电梯门,在落地窗边站了会儿。
还没下课,轻缓的音乐从里面传来。
清一色的黑色练功服,年纪相仿的女孩,又扎着一样的丸子头,那么多张鲜活稚嫩的年轻面孔,裴延川还是能轻易找到梁晚。
她排在队伍的左边第三个位置,紧身的练舞服勾勒出这个年纪的女孩身体柔和的线条。转过身来的一个动作,他得以看到她抿着唇不太开心的面庞。扎起的细软发丝在耳边随意散落几缕,清澈莹润的眼垂着,脸那么小,那么白,让他想起办公桌边那些未使用的纸张,是一字未落的干净。
正看着,不知哪个瞬间,她抬起眼眸,发现了他。
梁晚本来动作就不熟练,看到裴延川后,手脚莫名变得不协调起来,无端有几分紧张。
特别是他那样平静沉稳地看着,利落的发,眉眼深邃,俨然是以一种观赏评判的姿态。
一定要跳好,不可以出错。她深呼吸,竭力想着下一步的动作。
但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眼,呼吸一滞,败在了那一刻加快频率的心跳上。
结果在意料之中。
老师毫不留情地批评她的错误,让她用心一点。
是故,裴延川推开门进去时,看到小姑娘垂着头,露出的一小截白皙后颈。
裴延川的到来解救了正在挨训的梁晚,走廊上,女老师抱着打分册在和他交谈。
梁晚从里间换完衣服出来,跟她一起练舞的,还没走的女孩跑到她身边问:“哇,梁晚,他是谁啊?来接你的吗?长得好帅啊!”
“是哥哥吗?”
“嗯。”梁晚手指稍稍收紧,轻声,“是……哥哥。”
不可否认的,的确算是哥哥。虽然她不是很想叫出这个称呼。
这些年,除了第一次见面,她从来都是直接喊他裴延川,连名带姓的喊法。
刚开始,裴延川还会逗她,跟她闹着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变得沉静tຊ,话少很多。完全转变成了,另外一种性格。
梁晚跟朋友挥手告别,走向裴延川那里。
他一身浅色的正装,手腕上佩戴着一只黑色手表。只是站在那里,身形落拓,高瘦挺拔,气质比前几年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不知何时吹来的风,试探性地触摸少女的脸庞,让那些脸红,出卖了藏在夏季傍晚的心动。
裴延川在她走来时掐灭了手里的烟,“饿了吗,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梁晚低着头,裴延川便微躬着腰去看她,“怎么了?”
小姑娘脸皮薄,不过几秒,他便从她懊恼的神情中了然,“还在想被老师批评的事情?”
“我刚才,是不是跳得很不好。”
如果没有被裴延川看见,她倒也没有这么失落。
后来裴延川说了些安慰她的话,梁晚不记得了。她只是想,如果再重来一次,不要再出错,被他看到窘态。
**
梁晚闭上眼睛,回想着之前教学视频里表演者的身段和动作,在形体室里练习起来。她不想再出错。
中午的午休时间,下午有课的同学排练了几遍就回去休息了,她第一天加入,想更熟悉一点,仍然在里面练习。
和她一起的,还有几个练昆曲的女生,没戴头面,只穿了戏服,月白色的水袖挥动,练完身段练开嗓。
“梁晚,你帮我们录个像可以吗,我回去再看看有哪里不足。”
“可以。”
梁晚接过她的手机,挪了把椅子过来坐着录像。
那女生捻着手指,折扇轻展,一个字一个字拖长了音调,那些音节从她嗓子里缓缓而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周溯就是这时倚在窗边的。
里面的唱腔在他听来只觉得冗长,他对这些咿咿呀呀的调调没什么兴趣。
目光不在台上的表演者,反倒落在了台下那个举着手机录像的女孩那儿。
他还欠着她一部手机和一副眼镜。
周溯认识的人多,通过内部消息,不仅打听到了她的专业和班级,连宿舍楼层都弄清楚了。中午去她宿舍楼下蹲人,也没等到,问同学才知道她来了艺术楼这边。
梁晚是在那同学唱到“朝飞暮卷,云霞翠轩”这一句时发现他的。她转过头,很轻地蹙了下眉。他便放任目光,直直的与她撞在一起。
那同学唱完后,接过手机,“谢谢啦。”
“不客气。”
时间不早了,梁晚收拾好东西往外走。
周溯在外头,手指勾着个袋子给她。
梁晚脚步顿住,“什么?”
她接过,垂眼看了下,是新买的手机和眼镜。
周溯:“校庆排练?”
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梁晚点头:“嗯。”
冬季晴天的日光暖薄,不到晒人的程度,却也有些刺眼,他或许是盯着不远处的建筑,微眯了下眼,“表演什么?”
像是问一个极为平常的,“你今天吃了么”的问题。
梁晚如实道:“梁祝。”
周溯:“行。”
梁晚也不明白他说的这个行是什么意思。
只是当时,她又把头盔的事情给忘了。
跟学生会社团扯上关系,又是避免不了要聚餐。下午上完课,回到宿舍,学姐的约饭信息便发了过来。
梁晚正想着要怎么婉拒,学姐直接给她发了条语音,说是正好一起去开个会,讨论后期的排练问题。
这下就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蒋之遥也劝道:“梁晚,去嘛,到时候我们坐在一块。”
只有阮佳一脸苦闷:“所以今天晚上我又要自己一个人吃饭了是吗?”
9.“喂,头盔。”
周末的饭点,商场西图澜娅餐厅里挤满了人。
冬天适合吃火锅,热气腾腾。部门里总有几个自来熟嘴巴停不下来的,一顿饭吃得气氛也还算热络。几个同学提议吃完饭先玩会儿,再一起打车回去。
商场的对面是一家酒吧,那些随着音乐激荡的镭射灯和鼓点,隐隐从里面漏出来。
蒋之遥这次抓娃娃的收获颇丰,一只手拎着一个玉桂狗,还慷慨地送给梁晚一个。
一行人说着话到前边去坐车,有两个女生临时跑开去买奶茶了所以还得等会儿。
风刮着树叶,那点声音淹没在嘈杂的鸣笛声和身旁人说话的声音里。
“往哪儿看呢?”
“那边那几个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啊。”
梁晚无意间听着,也往那人指着的方向瞥了一眼。
当中还真有某个她认识的人。
身后是光影错乱,昏暗的酒吧,他大抵是出来抽一支烟,胳膊搭在栏杆上,指尖懒散地垂着,嘴边的烟雾慢慢腾起。
梁晚戴了眼镜,这回看得比较清楚。
耳边的讨论就是围绕周溯展开的,说他性格张扬,在外面有一堆三教九流的朋友,看来是真的。
“我有个朋友就是理学院的,前段时间还听说他甩了个女生,好像是叫沈什么的吧,都处了一年多了,真狠。”
“长得就是标准的渣男脸好吧。”
车流穿梭间,路灯下的景物似乎都笼上一片朦胧感。周溯注意到那边时,梁晚已经低着头钻进出租车里了。车子很快消失在远处。
夏淮在后面拍了下他的肩,“看什么?”
周溯收回视线,“没什么。”
他上回比赛输了这次请客,夏淮把玩的那帮人都叫上,一堆起哄的,让他们尽兴玩儿,今晚的账全都算在周溯头上。按他的话来说这种万恶的资本家的后代就应该狠狠压榨一下。
*
圣诞节还有一段时间才到,就已经明显感觉到节日里的氛围。
比如商店里会摆放上缠着灯的圣诞树,货架上添了一堆装着苹果的礼盒。阮佳很有先见之明,提前就拉着梁晚和蒋之遥买了一袋的散装苹果。等到平安夜那会儿买可贵了。
梁晚换上运动鞋,在宿舍门旁边的镜子那儿整理了下头发,扎起一个丸子,偏头看还坐在椅子上的阮佳,提醒道:“还有五分钟。”
“快了快了。”阮佳把苹果核丢进垃圾桶里,擦了擦手。她买得太多,估计节日里也送不完。
套上鞋,在柜子里捞出羽毛球袋子就挽着梁晚冲出去。
这节是体育课,她俩选的都是羽毛球。
体育老师花几分钟讲解完动作要领就让大家各自找搭档去练球。
阮佳说梁晚打球的技术跟她上小学的弟弟有得一拼,不是打偏就是用力过猛,球飞的老高,她压根儿接不到。
“还好期末考试不是考对打,而是颠球的个数,不然你惨了。”
她刚说完,对面飞过来的球就越过她头顶的上空,不知道偏到哪儿去了。
阮佳跳了一下,连边角都没碰到,“欺负我不够高是不是?”
梁晚快被她逗笑了,“我去捡球。”
羽毛球场旁边就是篮球场,她跑过去找了会儿,那只白色的球安安静静地躺在铁丝网的另一边。
下面有一道窄窄的缝隙,她蹲着伸出球拍去够,快要够着的时候,出现一只骨感修长的手,捏着羽毛,把那球捡了起来。
梁晚视线顺着往上,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周溯身后传来篮球拍打在地面上时,发出的声音,还有因为漂亮的扣篮,时不时引发的躁动的欢呼。
他似乎没有要把球扔给她的意思,就拿在手上,漫不经心的。
梁晚:“可以把球还给我吗?”
周溯看着她,“头盔,什么时候还?”
“不好意思,我忘了。”梁晚说,“要不待会儿下完体育课你等一下,我回去拿给你。”
周溯似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下,启唇道:“我有事情,没时间。”
“那……”梁晚本来是想说那就留个联系方式,之后再约定时间还。羽毛球场那边,体育老师突然吹起的集合口哨打断了她。
周溯把球扔过去,梁晚拿上球,说了句“谢谢”就跑开了。
纪明拎着瓶水过来给他,“跟谁说话呢?”
周溯接过,拧开盖子仰头喝水,喉结上下滑动。他抬手擦了下唇边沾着的水珠,没回答纪明的问题,只是笑了下,心情似乎有点好,“走了。”
周溯那头盔也不是什么宝贝,可有可无的,大不了再换一个,可见到梁晚就督促她要还。
后来细想,他大概是闲得无聊,想找点乐子。
梁晚回去后在柜子里找了会儿,才把那只头盔翻出来。因为这东西太大,放在桌上占位置,当时就随手塞进了柜子里,不知不觉过去好多天,都被杂物淹没。
再次看见周溯是几天后上完两节公共课,阮佳拉着她去食堂吃饭。走到楼梯间那里有人远远朝她喊了一声,“喂,头盔。”
清冽的,带着点懒散的声音。
阮佳眨眨眼,梁晚什么时候改名叫头盔了?
然后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男生。
傍晚时分的天空泛着灰蒙,他站在那点微弱的夕阳橙光下,单肩背着包,眼神有些松散地望向这边。
阮佳:“……周溯?”
梁晚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她掏出手机,“我先加一下你的微信,tຊ之后你在哪个教室上课就说一声,我再送过去。”
周溯挑眉,“行。”
阮佳到了食堂,戳着碗里的小酥肉时都没太理清楚,“所以是那天你在江边散步,拿了他的头盔一直忘了还?”
梁晚咬一口丸子,嘴里咀嚼着食物,“嗯。”
阮佳“啧”了声,看着就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是不是暗恋周溯啊?”
“……”
梁晚差点噎着:“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怎么可能?”
阮佳分析道:“那你可以直接问他宿舍在哪儿,送过去啊。主动加人家微信……”
就显得有点刻意。
话说到一半,又想象到梁晚去男生宿舍门口专门找周溯的场景,那样好像也不太合适。
晚上关了灯,梁晚准备躺下睡觉时,手机忽然亮起,一条信息弹出来。
她拿过来看清,提示框里显示——[周溯]通过了你的好友请求。
他到现在才添加。
梁晚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忽然觉得,加周溯的微信似乎确实没必要。
10.演出
梁晚把头盔还给周溯那天,恰好是平安夜,第二天又是圣诞节,梁晚就往里面放了个阮佳买多了的苹果礼盒,还有一张圣诞节贺卡。
周溯抱着头盔推开宿舍门进去,就迎上纪明亲切的问候:“溯儿你这周作业的图纸画了没?”
周溯少有的没对他这个恶心人的称呼拧眉,看起来心情不错地走到自己桌位那里去,把头盔放在桌上。
纪明没再问,因为他好兄弟脸上写着“你看我像是写了作业的人吗”,不过他心情看起来莫名有点好是怎么回事?没写作业这么值得高兴吗?
纪明开始考虑:“我要不要辍学呢?”
周溯拨弄着贺卡,打开,悠悠回道:“也不是不行。”
纪明:“……”
周溯看到那张印着浅色圣诞树图案的贺卡上,有一行祝福语——平安顺遂,圣诞快乐。
字迹干净整洁,结构清隽,仿若能看到,她笔尖很慢地落在纸上书写的动作。
周溯无声地扯了下嘴角。
一直没说话的陈烬看到他手上捏的那张纸,“什么啊,贺卡?”
“怎么可能,阿溯从来不收这些东西的。”埋头赶作业的纪明居然还有空闲聊。
正想瞄过去一眼,周溯手疾眼快地将贺卡压进书页里,捞起一支笔在手上随意转着,“写你的作业去。”
纪明也想专心写作业的,班级群里又发了几条新信息,他忍不住点开来看,“班长通知说这个周五有校庆晚会哎。”
陈烬:“没意思,还不如出去玩。”
说完,又向周溯发出邀请,约他校庆放假那天去网吧打游戏。
刚在信息界面记下演出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并且预约了观众席的周溯:“有事,没时间。”
陈烬:“那天放假,能有什么事啊?”
纪明一副我懂的表情,笑嘻嘻的,“不会约会去吧,沈凌云还缠着你呢?”
周溯睨他一眼,“看演出。”
原本每年这个时候举办的是迎新晚会,迎新晚会由各学院单独举办,但因着校庆的缘故,这次联合在一起了。
纪明没想到周溯说要去看是真的去看,不是开玩笑随便说说的。刚好他也快赶完作业了,闲着没事,便拉着陈烬跟他一起去。
大报告厅里足够容纳叽叽喳喳人头攒动的学生,等到主持人上台讲话才安静下来。
周溯挑了个最佳观看位置,纪明和陈烬在他旁边坐着,交叠着腿打游戏的姿势实在是辜负了这个好位置。
前面是冗长的致辞,接着是朗诵和话剧小品之类的节目,愣是把纪明给看困了,他打了个哈欠,转过头:“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回去睡觉不好吗。”
后面的几个舞蹈和歌唱节目才引起一段小高潮。
接着,场景变换,只听见曲笛之类的管竹乐器缓缓奏出。纪明便知道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戏曲节目来了。
雕栏曲绕,穿着浅青色刺绣戏服的女生缓步而出,折扇收了又放,眼波楚楚盈盈望着远处,唱的是一出《牡丹亭•游园》,声线似圆润的珠子般一颗颗蹦出来,“……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每个字间隔时长唱到纪明能把这句话背下来了。
周溯搭在腿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也不着急,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大概两三分钟后,换了另一种悠扬轻快的小调。
场景布置的蝴蝶蹁跹,暮春的光景,碧水搭配石桥,嫩柳绿绦。清婉调子中,两个书生打扮模样的人前后走了出来,没有反串,饰演祝英台的那人明显可以看出是女生。
周溯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停留在灯光下祝英台身上。她画着戏曲妆容,眉被勾勒得细长,本来是柔和的圆眼,眼尾往上挑起细长的黑色眼线,胭脂红的上勾眼影占了大半的眼睛至鬓角区域,愈往后颜色愈淡。
粉面桃花的厚妆,却愈衬得那双眼睛津润幽洁,像洗干净的玻璃珠子,绿藤枝头清晨露水未褪的黑葡萄。
不会因为这过于浓厚的涂抹就失去辨识度。
对唱也就那么几分钟。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最后以那句“我从此不敢看观音”结束。
周溯以前没细究过这句的意思,但他现在好像,有点不敢看祝英台了。
曲毕退场,接着又是另一种曲调风格。
然后正在打哈欠的纪明就发现,他身边的好兄弟似乎也失去了对这场晚会的兴趣,开始掏出手机玩。
纪明小声:“无聊吧。”
周溯懒懒道:“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纪明:“……”
那你还来干嘛?
*
晚会演出圆满结束,后台化妆间里,话剧组里有人先提出聚餐,之后各个组的组长都提议带组员出去聚餐。
梁晚不是正式的成员,作为临时替补,也在被邀请聚餐之列。
蒋之遥找到她时,她还在镜子前卸妆,嘴唇抹去艳丽的唇脂,反差之下,显得原本的唇色过于苍白。
蒋之遥拍了下梁晚的肩膀,她回过神来,呆呆的,不知在发什么愣。
“你怎么了?”蒋之遥问,“不舒服吗?”
梁晚摇摇头,“没有。”
蒋之遥:“这几天太忙了,都没怎么睡好觉,不过明天就好啦。”
晚会结束时不过才九点多,所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出去吃饭。
梁晚在包厢里待了一会儿便以有事情为由先离开了。学姐以为她还是跟组里的同学不熟所以待在一起不自在,也就没阻拦,在梁晚走之前跟她说路上注意安全,到学校了发个信息给她。梁晚说好。
夜风渐凉,街边的景物在这样的冬天夜晚看起来影影绰绰的。
梁晚沿着路边走,前面是个居住区的小公园,她手里拎着一罐啤酒,边喝着边到那边的长椅上坐下。吹了会儿冷风,大脑里混沌的意识却怎么也吹不散。
团团绕绕的,是一堆杂糅在一起的毛线球,不好解开。
她把那酒罐的外壳捏得轻响,这点铝罐折叠的声音里,恍惚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声,又说了句什么话,没听清,她指尖捋进发丝里,摇了摇头。
周溯觉得她可能是喝醉了,接过她手里的啤酒罐,“大晚上的,喝什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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