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喝醉
裴延川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很小很浅的梨涡。
梁晚以前听人说,笑起来时脸上有梨涡或者酒窝的人都会很好看,梁晚是不相信的,她觉得这明明是一种肌肉缺陷。
直到看到裴延川笑的模样,她才觉得这个说法是有可信度的。大概是他本就生得好看,所以笑起来无论如何都是夺目耀眼的。
梁晚刚被接到裴家的那段时间,像一只小刺猬,把自己缩进带有尖锐刺的壳里,表面上看乖乖巧巧的,但同谁也不亲近。
是裴延川逗她玩,耐心哄她,把她那些防备和盔甲解开卸下。
缺少保护和偏爱的人,被施舍一点善意,哪怕只是随意的不起眼的,也会将其视作珍贵的宝物,念念不忘。
裴延川给她的那点好和温柔,让小梁晚惦记了好多年。
梁晚糟糕的心情始于,她刷朋友圈时看到那张裴延川和别人过圣诞时的合照。背景是室内,窗外的雪寂静无声地落着,壁炉里的火温暖跳跃,两个人姿态亲密地出现在镜头前,笑容恰到好处。
梁晚看到他们相合握着的手上,无名指套着的细细的银色戒指。
那个女人无疑是好看的,端庄知性,温婉柔和。
梁晚心尖忽然泛起一种异样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嫉妒,像夏日里的口味失调的凉汽水,汩汩冒着酸汽。
她的性格算不上内敛默然,却也与张扬外向毫不搭边。所以将那份喜欢藏在心底,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最后如同角落里的尘埃,永远不会被光拂照,无疾而终。
没有tຊ办法想象以后会出现那样一个人,占据裴延川的生活,分享他的日常,拥有他所有的偏爱。
梁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
得到过糖果,就不想再失去。她不想又变成原来的被抛弃、无足轻重的存在。
*
周溯接过梁晚手里的啤酒罐,准备找一个垃圾桶扔进去。
梁晚微微侧了下头,抬眼,似乎是在仔细辨认眼前的人,“……周溯?”
那两个短暂的字眼轻飘飘地从她那把嗓音里发出来,清恬干净,不似别的女生唤得嗲气而黏糊。
掐着那个点,在他命门上发出的音节。以至于他眼皮轻轻一跳,苯基乙胺和多巴胺数值飙升,呼吸也急促。
她太懂得如何捉弄他。
周溯手指收紧一点。
“回去吗?”他沉声问。
梁晚晃了晃脑袋,到一个光照的角度,他得以看清她脸上的表情。眼睛泛着湿红的水润,鼻尖和眼尾都红红的,她在哭。
周溯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指节,“怎么了?”
“谁欺负你了?我帮你出气。”
梁晚眼睛一眨, 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哭得更厉害了。
是那种没有声音的哭,只有细微的呜咽,反倒显得更加无辜可怜,惹人心疼。
周溯蹲在她面前,抬手,犹犹豫豫想触碰她眼睫,抹掉眼泪,却又在只剩一点距离时离开,拿出纸巾递给她。
这个时间点,街道并不冷清,行人来往,车辆穿梭,住宅区下还有牵着狗绳遛狗的老大爷。
梁晚和周溯这样一个哭一个哄的姿态,便引来注目。路过的行人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好像在责备周溯怎么能把人家女孩子给欺负哭了。
周溯仿佛真的就是那个欺负梁晚的罪魁祸首,他有些手足无措,叹了口气,轻声道:“行,我错了,我道歉,你别哭了行不行?”
梁晚擦眼泪的那张纸巾已经湿得皱了,哽着喉咙,“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周溯微怔。
“我以为……没什么。”她说得断断续续,眼圈红红的,“但是好疼、真的好疼啊。”
周溯起身,“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咖啡厅里,梁晚半趴在桌上,她大概真的是喝醉了,鸡肉卷咬了一小口便没再吃,那杯榛果拿铁完全没碰。
她盯着外面影影绰绰的光亮在发呆,忽然转过头,看见周溯手里拿着的一支未点燃的烟,他另一只手在把玩着打火机。
梁晚:“可以给我吗?”
周溯挑了挑眉,“什么?”
梁晚指了指他手里的烟。
周溯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睛还是水润润的红,像剥得不恰当而溢出水的荔枝,皮肤白而薄,暖色的灯光下能看到那些细小的绒毛。
周溯偏开头笑了,“不行。”
梁晚唇角向下抿着。
过了会儿,周溯把那把金属打火机给她,“这个可以拿去玩。”
梁晚揿开打火机壳,便有火光冒头,跳跃的,一窜一窜在晃动。
这个时候,周溯的手机震动几声。
是纪明打来的电话。
“我说周哥,你大晚上的要跑出来吃饭,结果人没影了,把我们都晾在这儿呢?”
“……”
居然把他们忘记了。
周溯学着他的语气,“纪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另一边被挂断电话的纪明,看向桌对面靠在椅子上绷着一张脸在玩手机的陈烬,桌上装饰着盛放蜡烛的玻璃杯,还有几束干花。
这家店因为价格的原因,厅内人比较少,相对冷清。
纪明:“……?”
周溯这是在给他和陈烬的单独相处制造机会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是在宿舍的床上,梁晚摁了摁太阳穴,感到一阵眩晕。
拉开床帘,涌进来的光亮有些刺眼。
她缓了会儿,爬下床,看到对面坐在桌前的阮佳。
注意到动静,阮佳转过头,“你醒啦。”
梁晚“嗯”了声,“我昨天……”
“你知道昨天晚上是谁送你回来的吗?”阮佳问。
没等梁晚回答,她又说:“周溯。”
“所以周溯为什么会送你回来,你不是出去聚餐吗?”阮佳笑嘻嘻的,“老实交代,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进展到哪一步了?”
一连串的问题,梁晚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先回答哪一个。
当阮佳说到“勾搭”这个词的时候,梁晚实在跟不上她的逻辑,开始头疼。
“哦,”阮佳像是自己想明白了般,单音节字愣是被她拖长了音调,“怪不得上次还头盔的时候还专门送节日祝福呢。”
12. “运气这么好啊。”
梁晚去洗漱的那段时间里,耳边全是阮佳的狂轰滥炸,她下午才有课,这会儿自然是闲的,闲到没事干在这儿八卦。
梁晚宿醉,头还有点疼,在阳台上挂好毛巾,语调平淡地解释:“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阮佳老神在在:“你看我信吗?”过了会儿,她又问:“那你们现在是什么阶段啊?还在暧昧?”
梁晚不想说话了,“……”
见怎么都问不出个结果,阮佳那点八卦的兴趣也就消散了,她踱步到桌边,看了看时间,“你得快点了。”
梁晚收拾着书包,“嗯。”
所幸今天没有早课,上午的课在十点半,她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梁晚问:“之遥呢?”
阮佳拆了支棒棒糖,叼在嘴里,“也就比你早起个十来分钟吧,去教室占位置了。”
梁晚到站台那里等校车,校车五分钟一趟,她注意着时间,现在过去,时间还是比较充足的。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脑袋反倒愈加昏沉,梁晚坐在站台的长椅上,脑袋往后靠着,微微阖目。
周溯就是这个时候看到梁晚的。
她身上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白皙尖巧的下巴缩进裹着的鹅黄色围巾里,安安静静的,在等车。
周溯盯着那儿瞧了会儿,偏开头闷笑了一声,“运气这么好啊。”
他抬脚走过去。
梁晚注意到旁边有人走近,挪了挪位置,直到那人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她愣怔地转过头,望着他,“是你啊。”
周溯手揣在兜里,在她旁边坐下来,“还难受吗?”
梁晚:“好多了。”
恰时,一辆校车到站,她起身,“你不去上课吗?”
梁晚看他没有背书包。
“今天没课。”
“那我先走了。”
“嗯。”
元旦一过,再上几天课,就迎来了考试周,那段时间梁晚整天泡在图书馆,忙着复习,那些负面情绪仿佛都可以被繁琐而麻木的学习所覆盖。
直到寒假放假,裴延川来接她回家。
好久不见,他与记忆中几乎没什么差别,男人似乎总是不显老。梁晚能将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重叠起来,只是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成熟稳重的气质。
黑色宽松的羊绒大衣,同色系的有西装感的裤子,身形挺拔落拓,肩线平直开阔,没有一点迈入三十岁时即将发福的赘肉。
“晚晚。”他总是这样唤她,嘴角噙着散漫的笑意。
梁晚一抬头,逆着冬日里暖薄的日光,便撞入那一双,如同黑曜石一般,沉郁深邃的眼睛。
后来她复盘过无数遍,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仅仅只是那样一眼,就让她迷恋。
*
篮球馆里,纪明撑着膝盖,气喘吁吁,“不行了,周哥,你找别人陪你打吧,我去歇会儿。”
一米八几的个子,体力被消耗得厉害,纪明觉得给他一张床他能马上扑上去。
陈烬拧开一瓶水递给他,看着球场上还在不断运球投篮的周溯,拧了拧眉,“周溯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篮球被一定的力道带到地板上,弹起,发出“砰砰”的响声,然后被周溯面无表情地投进篮筐里,暴力扣篮。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今天是带着宣泄意味的。
就刚才他那几轮进攻,跟拼命一样,纪明都快累死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早知道我今天就应该收拾东西回家的。”
陈烬拍了拍他的肩,拿了条毛巾给周溯,“等会儿一块去吃饭?”
周溯擦着汗,“行。”
他没喝水,直接把水淋到头发上,水珠从发梢滴落,顺着线条流畅分明的脸庞淌下,他甩了甩头发,仍没有办法消去那股莫名的烦躁。
几个人吃完饭回到宿舍,开始收拾行李箱。纪明的东西比较杂乱,几本要带的专业书摊在桌上,角落里有一堆穿了几天没舍得洗的衣服。
周溯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看到他翻箱倒柜地在整理东西。
桌边是一摞散开的照片,本来是装在一个纸袋子里,袋子倒下,照片也散开来。
他看到其中一张露出的边角里有女孩散落的长发,鬼使神差地将那张照片抽出来。
是那次,纪明在寺庙的长阶上拍的,梁晚撑着透明伞的照片,背景是雪地。
她似乎很少笑,这张照片里也是,使她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冷感,就像她身后冬日晴天里的细雪,清冷又干净,是偶然闯入人间的精灵,也让人联想到蒲tຊ公英轻飘飘的绒层,一个不注意,便会飞走。
不知怎么的,让他盯了好一会儿。
纪明抱着几本书转过头,就看到周溯在那儿捏着张照片,“看什么呢?”
周溯问得直接,“这张给我?”
“不行。”纪明在这件事情上没得商量,“大学期间拍的每一张照片,我都是要留起来作纪念的。”
周溯扯了扯嘴角,捞起手机拍下那张照片。
纪明看到照片上的女生,“我草,什么情况,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不然以周溯的性格,怎么可能会主动拍这照片的。
纪明:“你真对沈妹妹没意思啊?”
周溯抬起眼皮,“不然呢。”
大一刚开学那会儿,周溯因为一张军训照被人传到社交网站上,引起一波热度,平日里上下课总是被人堵,收到过不少情书,里面夹杂着的几份居然还来自男生,有个文文弱弱皮肤细白的男同学下课后拦住他,说他看起来特别有安全感自己就喜欢这种类型的肌肉男。周溯吓得后来好几天都不敢一个人出门。
纪明当时在现场看到,笑得肚子疼,“哈哈哈哈哈不行了就是说你的美已经到了跨越性别的程度了是吗?”笑完后清了清嗓子,说周溯你要不要考虑了解一下未来生物学上关于人类繁衍方式的多样性问题。
一听这名字,周溯以为他是要探讨什么学术性问题,结果纪明转头给他发了一份打包文件,周溯解压打开——
《魔尊怀了仙君的崽》
《王爷他一心守寡》
《校霸和校草的爱恨情仇》
《被渣攻强上之后》
《摄政王带球跑了》
周溯一点也不想知道魔尊是如何怀了崽的以及摄政王为什么要带球跑,只送给纪明一个不太冷静的单音节:“滚。”
周溯那会儿对谁都冷冷淡淡的,拒绝表白的女生冷漠又干脆,直到后来沈凌云出现,周溯身边的朋友都能感觉到他对沈凌云是不一样的,像是关系很好很亲密的朋友。
再后来,学校论坛上出现了他俩同框的照片,毕竟男帅女美,赏心悦目,一些八卦的帖子楼层越筑越高,走向也逐渐不对,编排出了类似于“周溯和沈凌云天造地设”的话题,大一的时候大家果然都闲得无聊,居然还有写手写起了他俩的同人文。久而久之,路人都默认了周溯和沈凌云是一对。直到前段时间有人看到他们俩闹得很僵,不欢而散。
周溯后来想想沈凌云有多特殊,得出的答案是,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和周繁有几分相似。有些时候,看着她,仿佛又看到了过去的周繁。
不过周繁的眉眼间更加温和,仿佛永远是温缓从容的,不会对人生气。
沈凌云那骄纵爱撒娇的性子跟她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13.“现在开始追了。”
周溯初中叛逆期那会儿特别混,父母工作忙,对他少以管束,他三天两头逃课,打架斗殴惹是生非,张扬妄为得不行,愣是混成了初中部最厉害的杠把子。
周繁没少被教导主任打电话叫过去跟他一起挨训。原本觉得到底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喜欢疯喜欢玩儿,闹不出多大的事,直到有一次,周溯被一群社会上的地痞流氓找上麻烦。
小巷狭窄逼仄,墙面斑驳,上面被喷了些看不清字母和图案的涂鸦喷雾。没完全黑透的天空像是一幅洇了深蓝墨水的画,上面点缀着一轮半弯月。
周溯从网吧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面对来找事的那帮人,神情冷淡不耐。
周繁赶到的时候,群殴的场面已经是一片狼藉,夹杂着撞击声和辱骂的嘈杂混乱中,她看到周溯,那个昏暗里,一身晃眼白衬衫的少年。他脸上已经添了几道青紫的伤痕,嘴角也渗着血。
周繁慌乱地拿出手机报警,也是在这时,周溯身后的那人从腰侧拿出一个闪着亮光的东西。
是一把折叠军工刀,展开,刀刃折射着寒光。
周溯感觉到身后被人重重推了一下,手上沾了温热的液体,却感觉不到疼。
周繁替他挨了那一下,锋利的刀片划破皮肤,瞬间有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濡湿了衣服,那样白而细瘦的手臂,护住了他。
“姐!”
周溯全身血液逆流,眼底漆黑如墨,抄起棍子把那人手中的刀片砸落,一把攥住他衣领,狠狠往后面墙上掼去。
混乱结束于警车鸣笛而来。
还好周繁只是手臂上被划了一下,伤口并不深,只需要在医院里修养一段时间。当时拿刀的那人摆明了是要在周溯身后捅刀子的,无论是伤在后背还是腰上,都不会轻,所以周繁觉得自己这点伤不算什么,能救下周溯就好。
周溯知道他这个姐姐从小就娇气,一直很怕疼,也怕流血,听妈妈说她小时候摔一下都要人哄好久,所以当她唇色发白地躺在病床上,明明很疼却强忍着说自己没事的时候,周溯只觉得更愧疚了。
周父对自家宝贝女儿心疼得不行,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把周溯一顿臭骂,冷着脸把他关进房间里面壁思过。
周溯头一次没忤逆也没反抗,紧抿着唇,他知道自己真的是做错了。
自那以后,周溯很少再去掺和那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事,开始收心学习,从过去那个浑浑噩噩、野性难驯的周溯,变成现在的周溯。在距离深渊一步之遥的时候,周繁拉了他一把,带着他向前走,走向坦途。
那几年的记忆已经渐渐远去模糊了,唯一清晰的,是周繁柔和又清冽的声音,在他耳边,耐心地说——
“小溯,你今天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你这字不行啊,小学生写的都比你好看吧。”
“你跟阿川什么仇什么怨,怎么每次见了面都要吵?能不能让我清静点。”
“小溯,祝你15岁生日快乐,永远自由,实现你的梦想,万事顺遂,前路坦荡。”
只可惜,她没能再祝他16岁生日快乐。
16岁的周溯,在那个雨天,周繁的忌日里,跑去找裴延川,那个眉眼间都是放纵桀骜的男人。周溯歇斯底里地质问:“你凭什么?你凭什么那样对我姐姐!”
裴延川任他揪住衣领,在他挥起拳头时被裴延川身边的保镖拦住。
周溯扯着嘴角冷然一笑,抬眼看他时,眼底全是冷漠低戾,“你以后最好躲着我,别再让我看到你。”
不然我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裴延川确实没再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这么多年,这个人好像全然消失了一样。两个人没有一丁点交集。
直到今天上午。
寒假,学生离校的第一天。
冷了那么长时间的天气似乎有回温的迹象,难得的大晴天,街道建筑和树木的积雪消融,露出原本嶙峋、光秃秃的锋利棱角。
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摩擦发出聒噪的声音,学生们两两三三谈笑,脸上挂着雀跃的笑容,奔赴假期仿佛离岸的鱼儿再次奔赴水中。
周溯从林荫道的一边走出来,目光一抬,不期然看见从另一个拐角路口走出来的女孩。
梁晚拉着行李箱拉杆,背着书包,另一只手挎着一只小包,发丝散落几缕,垂下来的弧度都有它们的规律,并不让人感觉到凌乱。
滚轮声音是从她那里发出的,周溯却觉得并不聒噪。
常青树的枝桠交错,往上伸展连接蔚蓝色的天空,那些漏下来的阳光在她肩膀上跳跃着,她走得并不快,眼睫垂着看路,似乎有点不开心。
周溯往那儿看了一眼,会不会是因为东西太多拿不动所以心情不好?他在想要不要过去帮她拖行李箱。
这个想法从周溯脑子里蹦出来时,他又觉得很贸然。他们好像并没有那么熟。
便在这时,一声磁沉和缓的“晚晚”扰乱了他原本所有的思绪。
周溯双眸微眯,看向从校门处走来的那个男人。
耳边那些嘶哑到扭曲的笑声重现,恶魔冲破牢笼,啮咬血肉,拽着他一步一步直面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周溯唇角抿直,下颌线收紧,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衣冠楚楚的男人。
气质隽拔,从容稳重,仿佛不曾从过去的泥泞路上走来一样,一身的光鲜亮丽。
他的车子停在不远处,低调的黑色和型号,但仍不可改变那是一辆豪车的事实。引得过路人的侧目。
阳光温暖明亮,毫不吝啬地洒落一大片,周溯眼底却是晦涩冷戾的暗。
他看见裴延川接过梁晚的行李箱,动作那样自然、熟练。他们在说着什么话,或许是寒暄。他看见梁晚低着头笑了下,女孩嘴角抿起,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弯着,眼睛里有光。跟没看到裴延川之前截然不同。
周溯很少看见梁晚这样明媚舒缓的笑,确切来说,他很少看到她笑。印象中,她是个不爱笑的,温温吞吞,性格却有点清冷的,那么一个女生。
周溯忽然想tຊ起梁晚喝醉酒的那天晚上,她眼圈红红的,哽着喉咙说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我以为……没什么。”
“但是好疼、真的好疼啊。”
他当时只是怔了一下,以为只是酒后的胡话,并未在意。
如今深究,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周溯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真是有趣啊。”
梁晚跟着裴延川上了车,车子缓缓驶离,淹没在人流车流中。
周溯闭上眼,那些翻滚躁郁的情绪一点点往外蔓延。他的人生字典里,第一次出现了“不甘心”这个词。
便在这时,手机响起,纪明打电话过来问:“我说周哥,我的面还没到啊,孩子都快饿死了。”
周溯:“忘了。”
纪明:“……?”
专门去食堂买东西还能忘?
纪明:“那算了算了,你直接来篮球馆吧。”
*
纪明把他那摞照片整理收拾好,见周溯盯着他手机拍下的那照片看,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纪明咂舌:“你知道人叫什么名字吗就看上了。”
“梁晚。”周溯回答,声音里透着一丝玩味。
纪明皱眉:“……两碗什么?”
还是陈烬知道的人比较多,“你确定是梁晚?”
周溯:“昂。”
纪明:“你认识啊?”
“不认识。”陈烬说,“但听说过这个名字。”
陈烬想了下,“就校网站公示栏,每回奖学金都有她,不是年级专业第一就是第二,去年好像还被评了个什么优秀学生代表。”
陈烬父母在他学习上管得比较紧,即使大学了也不放松,虽然陈烬依旧是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对这方面也多多少少了解一点。
周溯撩了下眼皮,“好学生啊?”
“对啊,所以这姑娘可能就是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的那种。”陈烬想说像这样的,脑子里应该就只有学习,回头看他好兄弟一眼,挑眉道:“你不会真要追吧?”
周溯把那张照片换成手机屏保,淡淡道:“现在开始追了。”
14.饭局
梁晚看着窗外一逝而过的风景,在暗色玻璃倒影中看到自己微微抿着唇的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裴延川单独相处时会感到一点拘谨。
途中裴延川接了一通电话,路上堵车了,等待的时间里,他指尖在烟盒上轻轻点着,抽出一根,想点烟,又想起什么,把那根烟摁了回去。
梁晚坐在副驾驶座,听着他在讲电话,对方说些什么她听不清,裴延川也只是简单应几句,和缓的,周到的语气,说话滴水不漏。
梁晚很轻地打了个哈欠。
裴延川目视着前方,“困了?”
梁晚眨了眨眼,“还好。”
跟裴延川待在一起,梁晚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他问她答的简单模式,既不过分热络也不至于无话可说,保持在一杯温水的温度。
裴延川似是随意说着,“等会儿先去吃个饭,再回去。”
“好。”她温吞地答着。
裴延川侧过头看了下,女孩怀里抱着书包,下巴被浅色的围巾遮了点,侧脸白净,低垂的眼睫纤长细密。
像一只把自己藏起来的,慵懒的小猫。
裴延川嘴角不着痕迹地翘起一点。
车子驶过繁华的市中心,在一处幽深的宅院前停下。
完全是古色古香式的建筑,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周围是苏州派的园林,建在此处,多了几分闹中取静的意味。
是一家中式的酒楼。
不似车里暖融融的,一出来,梁晚便感到一阵冷风袭来,不自觉瑟缩了下,拢了拢围巾。
下一秒,手被一道暖和的温度捞起,握在手中,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力度。
梁晚眼睫轻颤,另一只放在口袋里的手攥紧着,心跳无端加快几拍,有一瞬间的呼吸不畅。
男人的手掌宽大,手指骨感修长,指腹温热,很轻易将她的手包裹在手中。
裴延川抬眼,“冷?”
梁晚愣愣地摇了摇头,走路都快同手同脚。
酒楼的雅座里,已经坐了一圈人。梁晚认识的,有裴延川的父母,裴文博和陈颂。还有她在裴延川朋友圈里看到过的,大概是裴延川未婚妻的女人。
梁晚依旧没能叫裴文博和陈颂“爸爸妈妈”这样的称呼,只是礼貌地喊了叔叔和阿姨。好在这些年裴家夫妇也从未计较这些细节,待梁晚如同自己家孩子一般。
“延川和晚晚来了啊,过来坐。”说话的是陈颂,朝梁晚招手,梁晚坐在她身边的空位置上。
裴延川坐在梁晚对面,未婚妻秦筱的旁边。
这次算是梁秦两家联姻来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吃饭。
陈颂活络氛围,介绍两边人的关系。梁晚礼貌地喊了一圈人。
两家人聊着聊着,话题转到一直在默默吃饭的梁晚身上。
秦母笑着,“这孩子看着乖巧懂事,听说还是在宜大念书呢?”
陈颂说是,秦母:“大几了?”
陈颂还真是记不太清,偏过头问梁晚,“应该快大三了吧,晚晚。”
梁晚“嗯”了声。
她慢吞吞地吃着东西,不主动掺和大人们的谈话,勺子在碗里舀着汤。
但不妨碍秦母就着这一个新开发的话题深入下去,“在学校有没有谈朋友呀?”
梁晚摇了摇头,“没有。”
秦母:“哎,不如再加一层亲,把这小姑娘介绍给我们小煜吧。”
话音刚落,对面听着自己姐姐跟姐夫聊天,一直没说话的秦煜突然被呛到,咳嗽了几声。
同样震惊的,还有梁晚,抬眼看向发出动静的来源时,对方也看到了她。
秦煜:“妈,你们聊归聊,别扯上我。”
秦母不乐意了,“怎么叫别扯上你,毕业都有两三年了吧,连个对象都没有,还打不打算结婚了?”
陈颂打圆场,“亲家真是说笑了,这事还得看孩子们的意思。”
秦母:“感情多培养培养不就来了嘛。”说着便撺掇两个孩子交换联系方式。
迫于家长的压力,秦煜和梁晚各自添加了对方的微信。
秦母笑笑:“都是年轻人嘛,自然有话题聊。”
还好这个话题最后被生硬地转了过去,没再继续。
一顿饭吃完,以为这场乌龙要结束了的梁晚,在酒楼下被秦母叫住,“晚晚,你最近有没有空呀?”
梁晚刚想委婉地说没空,秦母又说:“过阵子你哥哥要去参加一个慈善宴会,你要不要也去?”
这场慈善宴会,很久之前就定下的,都是些圈子里的合作伙伴。裴延川本来没想带梁晚去。
秦母是想着,到时候秦煜也会去,正好给两个人创造相处机会。正说着女孩子多参加这样的活动总是有益处的,转头又对裴延川说:“延川,你把晚晚也带上吧?”
裴延川又怎会不知秦母的意思,只是他单纯地不想让梁晚掺和进来,自己的婚姻已经是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商业联姻也就算了,但梁晚不该是这样。一想到别人把算盘打到梁晚头上,他就莫名的感到不舒服。
然而表面上还是礼貌性地回着:“行。”
梁晚闻言看了他一眼,纤长的眼睫垂着。
*
那天晚上回去,梁晚睡觉前收到一条微信消息。她原本以为是几个小时前加好友的秦煜,点开一看,居然是好久没有联系的周溯。
梁晚盯着备注名[周溯]两个字看了会儿,仿若才把这个名字和记忆中的人对上号。
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次还头盔约定的时间和地点里,简短的几句对话。
[周溯:打扰你了,我记得你是不是中文系的?]
梁晚回复说是,接着信息弹出来,问了她几个专业上的问题,梁晚解答完后,问:“你也是这个专业的吗?”
印象中记得,他好像不是啊。
[周溯:选修了这门课。]
寒假的日子过得很单调,学校布置的作业不多,梁晚几天就做完了,之后待在家里不是刷剧就是看一些积攒的电子读物。
她的生活单调而又平静。当然,如果忽略周溯时不时发消息来问她问题的话。
窗台上放着一盘小米,偶尔会吸引几只青色小鸟来轻啄,这个季节里,不知道谁家养的鸟儿还在外面乱飞。
桌上有一束干花,斜斜地放着,原本是一支鲜嫩的浅色玫瑰,不知道是哪一次裴延川随手给她的,后来快枯萎,她便把它做成了干花。
午睡被吵醒是源于床边震动了几下的手机,她白天时的睡眠很浅,一点轻微的动静就能悠然转醒。抬手撩头发的动作使手边放着的一本书掉落到地上,没有捡起,捞起手机看了看。
周溯发来的问题。
他大概选修了文学鉴赏之类的课,这次发来的是一段材料赏析:[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他面前书桌上那只蓝花瓶上。瓶里是空的,这些年来第一次,在他生日这一天花瓶是空的。没有插花。他悚然一惊:仿佛觉得有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阴冷的穿堂风从另一个世界吹进了他寂静的房间。
他感觉到死tຊ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
梁晚揉了揉眼睛,盯着床前,目光无神地放空了会儿。
她居然不知道周溯是个这么爱学习的人。
15.宴会
周溯那几天偶尔会请教梁晚几个学习上的问题,梁晚也会尽己所能地回答。
直到要去参加宴会的前一天,梁晚委婉地说第二天有事情。
周溯也没再多问是什么事。早上被一通电话吵醒,脑袋尚且昏沉,周溯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捞起手机,耳边是周父严厉的声音,说之前定好的宴会活动,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他向来不喜这些形式主义的活动,在场的每个人都是精致礼貌的,仿若按某种程序定制出来的机器人。
此刻大脑仍处于半清醒的宕机状态,顺着另一端血压飙升的老父亲的话头,应付地答:“在路上,快了。”
周溯睡觉是没有起床气的,只是此刻,拧着眉,能明显看出来的倦意深重。
最近为了了解向梁晚问的那些专业问题,没少深夜挑灯勤学苦读。总不能他自己问的问题,结果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比如昨晚,熬夜读完了“一个传统世家婚姻失败的女人爱上一个烟柳粉巷新派公子觉得你爱我就应该娶我然而他只想让她当情妇结果因为一座城的沦陷他们俩终于结婚了”的故事,和“一个男的失去白月光于是找了一个替身后来又不爱替身了,于是替身女主出轨小叔子生下两个孩子,男主把小叔子杀了想跟女主好好过结果反被女主杀了”的故事。
此刻周溯脑子里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物线,目光放空了大概十几秒吧,抬手捋了把头发,才悠悠下床套上拖鞋去洗漱。
最近天气不似前几天的阳光明媚,天色阴沉,黑云压城,是要下雨或下雪的征兆。
宴会地点在一家提前被包下来的会所,入场手续繁复严谨,泊车处都是些一眼就能看得出昂贵的车辆。
周溯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支酒,转身,寻思找处安静人少的地方开始补觉。
活跃的现场却偏不如他意,总有一两个认识的人过来讲话,总不能装作不认识人家。
周溯抬眼看了下窗外逐渐阴沉暗下的天色,觉得这样风雪交加的日子里,不在壁炉温暖的室内睡觉真是可惜了。
不过觉得可惜的想法在看到梁晚的时候便被推倒。
那些流转斑驳的碎光,推杯换盏的热闹,都成为虚化的背景。她捏着酒杯,与身边人轻轻碰盏,不冷淡却也不亲近,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陌生人之间应该有的社交距离。
周溯垂眼,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下。
可真是巧啊。
他和旁边走过来的一位男士碰了碰杯,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快走到梁晚那里时,周溯看到她对面正走过来一个看上去打扮得人模狗样油头粉面的男的,西装革履,头发往后梳,看着像是社会精英的那种类型。
他脚步顿了下,在距离几米的长桌拐角处停下,就倚在那里,偏暖色的灯光下,修长骨感的手指捏着新倒好的一支酒,有一下没一下慢悠悠地晃着。
周围的一些低声细语也悉数飘入耳内。
“那位就是梁小姐?”
“不是裴家的吗,怎么姓梁?”
一道刻意压低了的女声:“嗐,听说其实是裴家早几年收养的女儿。”
“这样啊。”又是一道恍然的女声。
离得不远,梁晚多多少少也听到一点,垂下眼睫,并未有多大反应,反正这些年,也习惯了别人这样议论。她清楚她们或许不是出于恶意,只是单纯地因为好奇,想要知道一件新奇的事情。
“怎么了?”见她有片刻的发愣,秦煜问。
梁晚回过神来,“啊,没什么。”
只因动作的僵硬,一个不留神,便将杯中的液体洒了些到礼服上。
这衣服是之前裴延川精心挑选的,丝质面料都是极精贵的,看着上面很快晕染开的暗黄痕迹,梁晚多少有些懊恼。
便在这时,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梁晚。”
熟悉的声音。
梁晚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向出现在眼前的人。
和其他人隆重的正装不同,他穿着一件休闲的黑色皮夹克,领口竖着,半遮住突出锋利的喉结,短发干净利落,光照下面庞轮廓流畅,鼻梁高挺,眼底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梁晚愣了几秒,还是周溯先微笑着朝她伸出手,“不认识了?”
梁晚同他握手,“周溯。”
秦煜看看周溯,又看看梁晚,“这位是……”
梁晚介绍道:“校友。”
“大学同学,一个校区的。”周溯补充道。
似乎有意无意,将他们的关系说得更加亲密一点。
秦煜审时度势,怎么会看不出来,于是笑笑:“行,你们先聊。”
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梁晚还在意着被弄脏的衣服,想去洗手间收拾一下,有所察觉地抬起头,发现周溯跟她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周溯没往她这边看,话却是问她的,“你怎么在这儿?”
梁晚:“跟家里人一起来的。”
周溯也不知听没听见,他没再说话。
梁晚进了洗手间,拍开水龙头,拿纸巾擦了擦被弄脏的地方。
周溯就倚着墙站在门外,点了一支烟,脑袋往后靠,下巴抬着,扯出利落的喉结,那些淡白色的烟雾缭绕。
梁晚出来时,他还在外面,梁晚不可避免地被呛得咳嗽了声,周溯闻声侧过头,掐灭了手中的烟,“熏着你了?”
梁晚清了清嗓子,“还好。”
她可能拿水拍了拍脸,眼睫上挂着细小的水珠,鼻尖红红的,嘴唇上也有些未擦干的水粒,亮晶晶的。
周溯眯了眯眼,眼眸看她像是看电影慢镜头一样。
女孩细软的发丝挽到耳后,化了淡妆的眉眼更显精致,唇形像饱满艷丽的玫瑰花瓣。
该是一件造物主精心打磨过的作品。
周溯还是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气氛中的那些微小因子,挑眉道:“你心情不好?”
梁晚没否认,“有点儿。”
他也不问为什么,只是说:“那想不想心情变好点儿?”
梁晚不解地抬眼。
周溯:“想不想坐赛车?”
16.“不会把你卖了。”
梁晚听到这个问题后愣了一下,她想起之前坐在周溯车后那种在疾风中驰骋的感觉,一开始的确紧张,后来又慢慢享受那种自由的、无拘束的速度。
的确是一项能让人心情变好,舒适、放松的活动。
梁晚看向窗外,“外面快下雪了。”
周溯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瞥了眼,又抬眼看她,“不止有室外的赛道。”
“要不要去?”
音色中似掺着轻轧而过的颗粒。
明明应是询问的语气,却被他说得像是平铺的陈述句,猜准了她会去一般。
或许是这一片没什么人来太安静了的缘故,又或许是刚才喝了一点酒,所以脑子变混沌,廊道里暖调的顶灯在夜色弥漫下淡去,四周的色彩褪去虚化,只看清他流畅的眉眼轮廓,对上那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
周遭都安静,只有心跳声清晰可闻。
梁晚迟钝几秒,说:“好啊。”
*
到了室外后,梁晚才觉得,跟着周溯一块儿出来是个不太理智的决定。
裹着寒意的冷风肆虐,她缩了缩脖子,有点后悔没有把围巾也带出来。
正这样想着,眼前一道阴影覆过来,差点把她脑袋给盖住,掠过头顶,带着暖意和热度。
周溯把他身上那件皮夹克外套脱下来给梁晚披上了。
梁晚理了理头发,外套是加绒的,罩在身上瞬间便暖和了不少,她抬眼看向周溯,周溯里面是件灰白的毛衣。
梁晚还不太适应这件衣服,即使是短款的,对她来说也有点大有点宽松了,“你不冷吗?”
下一秒,被他握着手腕拉向停车场那边,“冷,跑快点儿。”
这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梁晚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手腕那处,隔着衣袖布料都能感觉到的男生手指的抓握,有力的,骨感的,热度还在。
梁晚偏头去看窗外,不知是不是车内温度打得太高,她恍惚感到一阵透不过气来的闷热。
灯火长街的繁华夜色被甩在身后,穿过一道道红绿灯,私家车和小电驴的鸣笛声逐渐变少。梁晚看了会儿外面那些光亮,转过头,“去哪儿?”
周溯:“放心,不会把你卖了。”
“……”
车子在拥挤的老城区停下,一家看上去年头很久远的网吧前,台阶处蹲着几个抽烟的男人。
如果忽略那一头奶奶灰的头发,以及手上的黑色和翡翠绿混合指甲油,银色大扳指,模样也还算是很周正的。
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动静,其中一个朝这边看过来,笑了声,说哟,什么风终于把周溯这个大忙人给刮来了。
拉开门帘,周溯带着梁晚走过去。
外面是网吧店面,里间tຊ居然有一圈很大的室内赛道,再往另一边,是旱冰场,场上有初练习滑冰的小朋友,和拉着手追逐的情侣,还挺热闹的。
周溯从夏淮那里拿了车钥匙,取出他寄存在这里的那辆机车,朝梁晚招了招手,“过来。”
梁晚眨了下眼,临了又有点害怕,“算了,我就在这里看着。”
夏淮斜靠在台球桌边,抽出一根烟来点着,眯着眼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颇有意味地“啧”了声。
以前可没见周溯带哪个女同学过来玩。
梁晚就安静地站在那儿,没一会儿周溯的几个朋友过去打招呼,“小美女,你是阿溯的朋友啊?”
“妹妹,加个哥哥的微信怎么样?”一个脖子上有纹身的男的手臂搭在另一个男的肩上,凑过来。
手机微信界面还没送出去,就被人拽着手往后一带,纹身男抬头,看到周溯那张冷飕飕的脸。
“差不多得了。”周溯抬了抬下巴,“出口在那边,走好不送。”
周溯本来在另一边拿着钥匙领车的,远远地掠过来一眼,就看见几个人围在梁晚前面,她那张白净的脸上,秀气的眉微微蹙着。
这群平日里就没个正行的,周溯一走过来就听见他们在哥哥妹妹的乱认。
纹身男扬眉,“我说周哥,这么小气的啊?”
几个人明显是开玩笑。梁晚刚开始过来时,有种自己是进了贼窝的错觉,不过现在被他们这么一闹,心情似乎确实是好了许多。
“你们好,我是周溯的同学,梁晚。”
“哎,小梁同学,你好你好。”纹身男说着便要伸手过去握手,不过被周溯给拦下来了。
“我姓李,叫我小李就行。”染着头奶奶灰的男生说道。
这几个人都是自来熟的性格,跟个刚认识没十分钟的陌生人也不拘谨,嘻嘻哈哈打闹成一片,调天侃地,嘴上没个把门,时不时蹦出来一句不怎么正经的话。
为了避免梁晚耳朵里灌进那些不文明的词,周溯侧过头淡淡往小李那儿扫了一眼,对方接收到信息,咳嗽了声,才有所收敛。
夏淮手里拿着球杆,从绿色台球桌那里走过来,问周溯要不要来一局。
周溯说不用,待一会儿就走。夏淮说是不是上回输了这次不敢了。
上回,绕郊区五圈的实地赛那次,是周溯少有的败迹。他到达终点时,已经很迟了,不仅如此,还连头盔都不见了。夏淮问他是怎么回事,周溯当时只是笑了下,说做了一件好事。
夏淮就喜欢跟周溯打赌,这个年纪的男人,骨子里总有股胜负欲。
周溯偏头问梁晚,“玩不玩?”
梁晚愣了下,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含糊答道:“都行吧。”
“行。”周溯对夏淮说,“你要是赢了下次还是我请客,我赢了的话。”
夏淮:“怎么样?”
“还没想好。”周溯拉过球杆,姿势懒散地倚着桌边,过了几秒,视线忽然转向梁晚,“你觉得我赢了,该提什么要求?”
梁晚:“……”
怎么又是问她?
梁晚觉得她和周溯的朋友也不是很熟,不好掺和进来,便没发表意见,“我不知道。”
但抬眸,撞进来的,便是周溯看向她的目光,直白的,不加收敛的。
让梁晚感觉到和以往有些不同,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
梁晚眼皮忽然跳了下。
17.碰撞
周溯把之前他在车里穿上的那件外套,又脱下来丢给梁晚,梁晚手里挽着衣服,站在台球桌边。
旁边的几个人还在嘻嘻哈哈说着话,在赌谁会赢。
“梁同学,不介意我抽根烟吧?”小李问。
梁晚说:“可以。”
她虽不喜烟那种浓烈到呛鼻的味道,却也可以接受。因为裴延川偶尔也会抽烟,梁晚撞见的次数不多,她知道他是在她面前有所克制。
青春期的时候,梁晚觉得同龄人都很幼稚,那些追她的男同学,梁晚会下意识地将他们和裴延川比较,得出的结论是,那是零碎雪花和雪山顶积雪的比较。
听着旁边人喊小李,梁晚问他全名是什么,她固执地认为,认识一个朋友,就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他大名叫李万寄,不过我们平时都不这么叫他。”纹身男开了罐啤酒,拎在手里。
梁晚问:“为什么啊?”
“因为有个词儿,叫日理万机。”
周溯捞着球杆,弯腰俯身,手腕一抬,目标白球便“砰”的一下滚入斜对角的球袋里。这局赢得毫无悬念。三局两胜,他赢了两把。
周溯走过来时恰好听见那帮人口无遮拦地说到“日理万机”那句。
对面的梁晚也不知是听没听懂,那双黑多白少的眼睛干干净净的,略显茫然地眨了下。
周溯拧了拧眉,偏过头没忍住说了句脏话。
梁晚反应几秒后,懂了,正想说这名字还挺特别的时候,手腕被人拉了下,带到周溯那边。
周溯从她手里接过衣服,“少跟这帮傻子讲话。”
前一秒还在开李万寄玩笑的傻子们:“……”
周溯抬手跟夏淮示意了下,“走了。”
“等等。”夏淮还是愿赌服输的,“说吧,这次要我做什么?”
上上次跟周溯赛车,夏淮帮他代了一个星期的早八课。因为大冬天的,周溯早上赖床起不来。
周溯看向梁晚,还是那句话,“你问她。”
夏淮目光转向梁晚。
周溯侧着头,拉近一点距离,温热的气息便落在她耳畔,“想好了吗?”
轻飘飘的语气,又有点纵容,好像她说什么都可以一样。
梁晚忽然产生一种,自己是被撩了的错觉。
她往后退了下,“还没想好。”
夏淮咳嗽了声,都有点看不下去了,给出自己的联系方式,“行吧,小同学,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周溯把他递过来的手机给拦下了,“联系方式就不用了,记得你欠梁晚一个人情就成。”
两人离开后,一群人才开始起哄调侃。
“不是吧,阿溯这是交了女朋友带过来跟我们显摆的吗?”
“妈的,走路都带开屏的。”
夏淮掸了掸烟灰,笑得有些幸灾乐祸,“人都没追到呢,就这么嚣张了。”
李万寄震惊,“啊?不是嫂子啊?”
外面果然下雪了,风雪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
梁晚钻进车里,才缓过来。她从前视镜里,无意间瞥到周溯。
他唇角抿直,漆黑的眼底没什么情绪。高鼻梁,薄眼皮的长相,这个时候一点轻微的细节都能察觉到他的不悦。
梁晚问得直接:“周溯,你生气了吗?”
“没有。”
他只是厌恶这样的自己,做了件错事。
大晚上把她拐到这里,还要筹划着进行那个幼稚又可笑的复仇计划。
尤其是她看向他时,眼底那样坦然和清澈,让他负罪感更甚。
梁晚想不出哪里惹得他不高兴,回想着细节,最后温吞道:“我没有觉得你朋友的那个玩笑有冒犯的意思,可以接受的。”
梁晚真诚地说:“他们都很有趣,无拘无束,跟他们说话也很轻松。所以周溯,谢谢你今天带我去那里玩。”
周溯从镜子里看到她微抿着唇的白净的脸,车内暖光将她眼睫照得很长,眼睛跟小鹿斑比一样,又乖又纯。他挪开视线,深吸了口气。
算了,哪怕是件错事,他还是错得更离谱一些吧。
*
现在是十点半,裴延川撑着一把黑伞在酒店大厦前等待。
秦筱一个小时前跟他告别后回去了,宴会散了之后留下来的人也寥寥无几。
“裴总,要不然还是先回去吧。”秘书说,“梁小姐说不定是自己回家了。”
被浓墨吞噬的夜色里,裴延川注意到,不远处有车辆缓缓驶来。
亮光穿透灌木丛,一辆黑色的路虎停在泊车处,昏黄路灯下,梁晚从车里下来。
裴延川眯了眯眼,看清了对面那个落影修长的男人的面容,握伞的手有一瞬间的紧绷。
不知是不是凑巧,周溯也恰好看到了伞下的他,目光平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裴延川:“晚晚,这里。”
梁晚跟周溯说再见后,小跑着朝裴延川奔来。
“去哪儿了?”
“宴会太闷,恰好碰到一个同学,出去转了一圈。”
梁晚解释说她手机没电了,所以没有接到电话。
裴延川把伞向她倾斜,“以后要是不想来这种场合,可以不来。”
离得远,周溯没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听见了那句“晚晚”。
他靠在车门的一边,烦躁得摸出根烟来抽,狠狠吸了一口,两颊微陷,吐出烟雾。
晚晚。
啧,叫得可真是亲切。
周溯倚着车门,有一会儿,任由雪花飘落,在他头发和肩上落了些柳絮般的白。
没想到裴延川还敢主动过来,周溯就是在这儿等他的。
毫无预兆的,裴延川挨了周溯一拳,迅速,用尽全力的。他也没躲,只是抬手擦了下嘴角迅速红肿起来的地方,“小溯,tຊ没必要一见面就这么动手吧?”
周溯沉着脸,“闭嘴,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裴延川:“行,我们都冷静一下。”
“我上回跟你说过吧。”周溯眼神冰冷,极力克制愤怒和戾气,“别他妈再出现在我面前。”
裴延川答非所问:“你是晚晚的同学?”
没得到回答,裴延川当作他默认了。
“你喜欢她?”裴延川继续猜测道。
周溯抬眼,忽然笑了下,“你呢?你这个杀人凶手居然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生活?”
18.回溯
裴延川早些年行事放浪得很,离经叛道,在二十几岁的年纪里肆意妄为,身边的女孩一个接着一个换,周围聚的也都是些纸醉金迷荤素不忌的狐群狗党,后来被送去国外镀了层金回来才有所收敛。
周繁跟他的故事说来也简单俗套。
周繁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去西部旅游时碰见了裴延川。她记得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视野宽阔明亮得过分。沿途掠过的风景像是一幅曝光过度的画,明晃晃的。
周繁是和小姑一起自驾游,中午入住酒店时碰上点麻烦,裴延川刚好来酒店的购物处选购东西,顺便帮周繁解决了问题。
那个眉眼锋利,像风一样肆意坦荡的少年出现时,周繁的视线像是在放慢电影,不经意卡了半帧。
本来以为只是一次偶遇,没想到后来又在读大学的城市里碰到。
两个都是优秀且具有吸引力的人,相识之后发展为恋人是很自然的事情。
可是裴延川的心太野了,根本不会被束缚住,周繁只不过他那么多交往对象中的一个,几年之内两人分分合合,几经波折。
周繁也不是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那种性格,看清之后,她最后一次打算跟裴延川彻底划清界限时,发现自己怀孕了。
周繁很平静地告诉了裴延川,两个人协商一致,认为孩子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不幸的是,周繁一个人去医院的路上出了意外,车祸并不严重,却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伤。周繁那么爱美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接受不了手臂和腿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左耳的间歇性失聪、脑震荡后遗症,以及再也不能孕育生命等一系列缺憾。
周繁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家境优渥美满,成绩优秀,顶级top学府的高材生,从来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没有遇到过一点挫折。
她本来是完美无缺的,可以拥有光明坦荡的前途,可是躺在医院的那几个月里,她悲哀地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一架残破的停滞运转的机器。老旧了,生锈了,不再光鲜亮丽。
身体的病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理出现问题,长期的抑郁情绪和失眠导致细胞病变癌化,千分之一的几率被她碰上了。
周繁越来越消极沉郁,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和情感上的失意,选择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朵霉烂干枯的白山茶,在那个月亮被乌云遮蔽的夜晚悄然凋逝。
周溯那时候读高中,亲眼看到过周繁的一身傲骨,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一一折去。
命运拉扯着她往前走,进了一个岔道,她选择决绝地跳下了深渊。
周溯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裴延川。
他才是周繁不幸和噩梦的开始,是始作俑者,但是凭什么,他不用付出一丁点代价,照样心安理得地继续生活,和别的女人交往、结婚。
裴延川应该活在愧疚和自责里,不配拥有快乐和幸福。
*
夜风肃冷,衣服上沾染的寒意还没有消散。裴延川靠在座椅里,脑袋往后仰,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人总是要为曾经的过错买单,他也不例外。
周溯的话在耳边回荡着——
“又没有把人拐跑,你着急什么?”
“或者说,你在害怕什么?”
“裴延川,你喜欢梁晚?”
“我真是低估了你的底线,你他妈是不是禽兽啊!”
他当时是怎样回应的呢,只是冷漠地笑着,对周溯说:“管好你自己。”
他早收敛了少年时的轻狂肆意,戴上斯文的面具,知道如何熟练得体地掩藏自己的情绪。
车倚座旁边的置物格里放着些摆放不规则的杂物,被压在底下的折纸露出一角,裴延川将它拿出来,是一只淡绿的千纸鹤,不记得是梁晚哪一次坐在这个位置时随手折的放到里面的。
千纸鹤尾巴有些微的褶皱,裴延川指腹将其碾平。淡绿、清新的折纸颜色,造就这只纸鹤的洁净美好。
像那个规整漂亮的小姑娘,目光总是安安静静的,让人想起幽冷的月亮。
裴延川闭上眼,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一遍。
记不清是哪一次,他带女友回家,从衣帽间里随手扯出一件衬衫,去外面抽一根事后烟。
不巧的是梁晚提前放学回来了。
裴延川听到脚步声,抬眼就看到门口边上进来的女孩。
还是那种冷冷的气质,只是看到他时表情有点茫然。
两人对视了大概那么十几秒。
空气寂静。
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裴延川怔了下。
走路都不带声儿的,她是飘过来的吗?
而后想到自己身上松松垮垮套着的衣服,领口扣子解开着,顺着梁晚的目光,他低头,看到自己领口往下的皮肤上,好几条女人指甲划出来的红印子。
小姑娘一直盯着他看,一点也没有脸红害羞的自觉性。
裴延川挑了下眉,“看什么?”
裴延川偏过头,迅速将衣领扣上。
装作无事发生地摸了摸她脑袋,让她回房间里写作业。
直到确定她的表情还是纯洁的,一无所知的样子,关上房间门的那一刻,裴延川才松口气。
差点带坏小朋友,真是造孽。
那是个闷热的季节,从窗边吹来的风携带浓重湿气,吹动深色窗帘,乌云涌淌在天地间,快要下一场雨。
室内的香氛燃到尾调,是清清浅浅的柠檬草木香。
女友从浴室里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皮肤很白,肩头薄削,濡湿的头发丝还在往下滴着水。
看到裴延川,温温柔柔地笑了下,女人倚靠过来,姿态亲密,像一株缠缠绕绕的菟丝花。
裴延川拒绝她主动送过来的唇,抽出手,给她转了一笔分手费,让她以后别再过来了。
女人睁大眼,有些委屈,“亲爱的,我是哪里做错了吗?”
裴延川在沙发上坐下,阖目揉了揉太阳穴,他也说不上来,只是突然觉得烦躁得很。
好在女人知情识趣,知道裴延川从来只是玩玩,更何况她只是个床伴。于是看到手机上转账的数目,再看看那令人着迷的脸和身材,睡了他也不算亏,想来想去好像还是她赚了。
女人穿好衣服,挎上包,临走之前还微笑着说了句,“再见。”
19.美梦
冬天的夜空漆黑浓厚,乌云沉甸甸地罩着,窗外树叶的摆动幅度能看出大风的猖狂程度。
梁晚从浴室洗完澡出来,吹着头发。厨房里有家政阿姨熬好的银耳糖水,离开之前告诉她还热着。她盛了一小碗,放在飘窗的桌前,拿出一本好久没动过的书来看。
这片居住区不在闹市,没有拥挤的人流车流,周围是大片的绿植景观,只能看到远处高架桥上星河般璀璨的车流。闹中取静,颇有种小资的情调。
这里其实并不算是裴家的主住宅,裴文博和陈颂不常回来住,倒是裴延川经常会回来得多一点。
楼底下偶尔几辆车驶过,光束由近变远,梁晚注意着动静,直到那辆熟悉的车子姗姗来迟。
一碗甜汤还没吃完,玄关处便传来开门的动静。
他似裹着一身的寒气,眉眼也肃冷,接触到室内的暖空气才有所缓和。
梁晚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嘴角处的伤损,她点了点自己的嘴角,“你这里怎么了?”
裴延川顿了下,没想到做过处理也被她看出来。
质地考究的西装被挂起来,他换上室内拖鞋,解释说:“不小心摔了一下。”
梁晚:“?”
摔的话也不会是摔成这样,但她没多问。
几个小时前,裴延川让司机先把梁晚送回去,说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梁晚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裴延川不想说的,私人的事情,她很知分寸地不会主动去触及。
就像这些年来不会惹大人生气一样,她只需要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孩。
地上铺着厚重地毯,赤脚踩上去寂静无声。裴延川视线往下,梁晚又没穿鞋子。
梁晚从医药箱里拿出棉签蘸了药水给他消毒,再贴上一个创可贴。
裴延川稍微倾身,任由她帮自己贴创可贴,垂眼,睡裙裙摆是在膝盖之下,他还是能看到露出的那一小截骨肉匀称的小腿。女孩光着脚丫子踩在地毯上,粉色圆润的脚趾微蜷着。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养成的坏习惯,梁晚小时候就这样,洗完澡后在室内不穿鞋。
裴延川tຊ叫了她一声,梁晚抬头。
“去把鞋穿上。”裴延川说。
梁晚:“哦。”
裴延川去倒了杯水,仰头,冰凉的水滑入喉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大冬天的喝什么凉水。是不是有病?
他放下杯子,打开投影仪找出部电影来看,顺便喊梁晚,“过来看电影。”
梁晚端着没吃完的甜汤跟他一起在沙发上看电影,问他要不要,厨房里还有。裴延川只是专注看电影,语气淡淡地说他不喜欢吃甜的。
他挑的是一部晦涩难懂的文艺片,还是讲德文,梁晚听不懂,只撑着眼皮看字幕,兴致缺缺。
裴延川绷着脸,尽量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电影画面上,眼角余光还是时不时瞥到在他身旁舀着糖水小口小口喝的小姑娘,嘴巴上被糖水润湿一点,亮晶晶的。
裴延川偏开视线,喉结轻轻滑动。
他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叫梁晚过来看电影,也不懂为什么偏要选这个她不感兴趣看了就会困的小众电影。只是放纵的,就想这么做。
或许是出于今天晚上忽然冒出来的,那么点危机感。
虽然是一部文艺片,但多少也是涉及到一些感情线的,画面里男生递了一封情书给女生,女生羞涩地接过。
裴延川问:“学校里有没有给你送情书的男孩子?”
梁晚反应了会儿,印象中裴延川不像是会问这种问题的。她抬眼看到投影里,收到情书的女生,拉住男生的衣领,凑过去,柔软的唇碰了碰他的脸颊,而后飞快地跑开。
梁晚眨了眨眼,“没有。”
“有有好感的男生吗?”
“……也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梁晚沉默看他几秒,缓缓道:“不知道。”
“这样啊。”裴延川语调平和,“你觉得今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同学怎么样?”
“谁?”梁晚想了会儿,“周溯吗?”
裴延川看她,“嗯。”
梁晚把糖水碗放在一边,“不是同班的,都不是一个学院的同学,认识时间不长,不算是很熟的一个同学吧。”
裴延川“嗯”了声,仍是专注看电影,又是沉默。
注意到梁晚打了个哈欠,他将室内温度调低。
梁晚闭上眼,循着温暖处不自觉地往他这边倾斜。
裴延川很清楚,作为名义上的兄长,不该对她产生这些不该有的绮念,但具有吸引力的磁场不知何时建构成,范围一步步缩小,逼近,让他无处可逃。
所以当肩膀上有了重量,她靠过来时,他没推开,放任她靠得更近。
梁晚的头发还没完全吹干,仍带有一些湿漉的水汽,发丝碰上他的下巴,凉丝丝的。
他闻到脂粉味很轻的香气,是她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清清淡淡地缠绕着。
她穿着带有兔子耳朵的淡黄色睡衣,绒毛边缘蹭在她下颌,或许是洗澡时被水汽闷的,白皙的皮肤上透着粉。裴延川不合时宜地想到如果是在夏天,她穿着睡裙,细细肩带挂在清瘦的肩膀上。如果她睁着眼,会用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不像现在,安静地闭着眼。
裴延川想起梁晚刚来裴家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儿,安安静静,平平板板的,不喜欢说话,不会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他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这么个小屁孩着迷,被她下了蛊一样,有时候想想真的觉得自己挺变态的。
电影音量调小,一切都在混沌里入睡,不愿醒来。
她该是一场美梦。
裴延川突然想挣开那些刻意维持着的温和冷静,他想失控,或者说,他本质里就是一个会被本能和冲动支配的人。
真实又低劣。
暖色灯光下,身旁人的侧脸白净又柔和,裴延川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拨开覆在她脸颊边上的一绺发丝,勾到耳后。
陌生温热的触感碰到皮肤的那一刻,梁晚搭在腿上的手指幅度很轻微地动了动。
她醒了,本来就没有深睡,闭着眼睛浅浅地眯了一下。
但这会儿仍是装作睡着的模样,脑袋靠在裴延川肩上,原因无他,只是贪恋他身上这点温暖的热度。她像是在做一场美梦,所以不愿意醒来。
20.等你
室内安静,时间仿佛停滞。梁晚感受到距离越来越近的体温,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鼻尖。
那几秒里,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裴延川觉得自己本就是个混蛋,那就干脆把这个混蛋贯彻到底,也没什么要紧。但在靠近时,注意到她微颤的睫毛和染上红晕的脸颊,愣了下。
距离就停留在若即若离的位置,算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他在感情这方面从来不是拘束的作派,想做什么,就去做了,全凭心情。
裴延川二十一岁的时候是个混蛋,但是在他三十一岁的时候,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一个小女孩儿。真是荒诞。
“晚晚。”他叫醒她。
梁晚佯装醒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有点不知所措,“我……睡着了吗?”
其实,再靠近一点,她就会当真。
裴延川起身,“嗯,很晚了,去睡觉吧。”
梁晚垂眸,没由来的,心里涌起一点难受的感觉,看他重新收拾东西,问:“你还要出去吗?”
裴延川整理衣领,看了眼时间,“对的,最近有点忙。”
门重新被关上。
梁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些残存的热度,还有未平缓下来的心跳,刚才经历的,仿若都是幻觉。
*
新年之后,短暂的寒假很快过去。
开学季,学校附近冷清了一个假期的各种店面又重新热闹起来,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年轻的,满脸都是胶原蛋白的面孔。
夜晚,烧烤摊边行驶过去的车像一支离弦的箭,只余下一阵未消的音浪,在空气中回荡。梁晚一边手臂枕着脑袋,趴在桌上,被吵得脑袋转了个方向继续趴着。
不远处,周溯停下车,头盔摘下挂在把手上,在烟雾中眯着眼,目光在后面的夜宵摊子那里聚集。
开学有一段时间了,他没有刻意制造偶遇,碰见梁晚的次数不算多,这次算是一个。
周溯勾了下嘴角,双手揣在兜里朝那边走过去。他穿一件黑色皮衣,里面内搭灰色修身的高领毛衣,脖颈遮得严实。
烧烤摊这边生意不怎么好,临街一楼的店面,门口摆着几排露天桌椅,除了梁晚之外,还有一对小情侣。
周溯坐在梁晚那桌,手指扣着桌面,叫了她一声。
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手边倒了两三个空了的玻璃酒瓶子。
周溯挑眉,看不出来,她还挺喜欢喝酒的。
梁晚抬头,晃了几下脑袋,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是询问的语气。
周溯好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梁晚还是有些意识的,不过视线模糊,她歪着头确认了下,“认得你,周溯。”
夏淮发消息过来,问他在哪儿,怎么还没到。
周溯语音回复过去,说今晚不去了,要回学校。
梁晚抬头跟他说了一句话后,又趴下去睡了,脑袋还在臂弯里蹭了蹭,似乎是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周溯垂眼,盯着她后脑勺看了几秒,偏过头扯了扯嘴角。
又被他给碰上了。
他这个向来“关我屁事,关你屁事”的完美执行者,再一次做了件好事。
*
梁晚第二天上午才醒来,起床时宿舍静悄悄的,没人。
阮佳是在她洗漱完,收拾东西准备去上课的时候才推门进来的。阮佳今天上午就两节早课,这会儿放下书包摊在吊椅上,目光有指示性地看向梁晚。
梁晚问:“我穿错衣服了吗?或者,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阮佳颇有意味地打量她,“你昨天不是说去图书馆,怎么回来时还喝醉了?”
一身的酒味儿。
“而且又是人家周溯把你送回来的。”
“周溯……吗?”
梁晚开始回想。
阮佳说:“你是不是背着我谈恋爱了?”
梁晚好笑道:“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梁晚没怎么断片,记忆里模糊出现周溯的脸,“只是恰巧他当时也在而已。”
“哪有这么巧的事,一次两次喝醉酒都是他送你回来。”
“可能,是他人比较好。”
阮佳:“哪有人会平白无故对你好?闲得慌么,又不是傻。”
梁晚背上书包,走之前笑着说:“你呀。”
反射弧过长,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的阮佳:“……”
再次遇到周溯,是在满课的周二。
梁晚是实践活动作业的小组长,负责向老师汇报情况,出教室时,教学楼的人已经不多。蒋之遥今天的课表跟她一样,但是一下课就跟男朋友出去约会了。
这栋楼的电梯近期维修,梁晚走了旁边的楼梯通道。只是到下一个楼层的拐角处看到了周溯。
他背靠着栏杆,垂着眼,看上去像是在等人。
梁晚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的时候,就已经从他身旁走过。
抬脚下了两节台阶,被后tຊ面的人喊住,“梁晚,看不见我?”
周溯跟上来,跟她并排走着。
梁晚:“你不是在等人吗?”
“等你。”声音轻飘飘的,慵懒又不正经的语气。
梁晚脚步有一瞬间的停顿,很快又恢复,“有什么事?”
周溯笑了一声,“真不记得了?”
梁晚云里雾里,“啊?”
她是真不知道能有什么事。
周溯:“你上上一次喝醉酒的时候,把我打火机给顺走了,得还。”
“……”
梁晚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真有这事儿。确切来说,那是放假之前的事情了,难为他还记得,记性这么好的。
“行,知道了。”梁晚说,“我回去找一下。”
出了教学楼,周溯依旧是和她同一个方向,梁晚看了他一眼。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周溯说:“顺路。”
梁晚“嗯”了一声。忍不住又侧过头看周溯。
他穿着修身的黑色皮衣,眉眼锋利,眸光淡淡地垂下来,唇角压起浅淡的弧度。
不知道为什么,才一个假期不见,怎么感觉他变了个人似的?是梁晚所感觉到的,某种氛围,跟她说话的时候像是在故意搭讪。
梁晚抿了抿唇,加快脚步,走到分岔口那里,礼貌疏离地说了句“再见”,便抬脚往宿舍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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