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美人计

    听得千凝这段话, 饶是阁主已四百寿数,脸上也绷不住。

    他颧骨僵硬地动了动:“沈誉,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千凝:“沈誉道长也没说什么。”

    于是, 千凝把玄天珠的事, 细细掰开给阁主讲, 阁主的脸色,越来越青,脸上就差写着“这叫没说什么???”, 总之在暴怒的边缘反复横跳。

    阁主悄悄吸口气,平复怒火,还试图再说什么:“千凝,沈誉所言, 并非实际……”

    千凝摊开手心,上面放着一块刻有誓言符号的黑色石头,说:“义父, 沈道长说,这是誓言石,若他有一句话是假的,则会遭受五雷轰顶。”

    石头当然是假的, 不是沈誉的, 是李章尧给千凝的誓言石。

    但阁主不可能真的验证真假,在他看来,沈誉向千凝透露这些,就是为了自己拿到玄天珠。

    那天剑阁先前做那么多,都是白费!

    沈誉竟违背与天剑阁的合作,这是不是也是大剑府的意思?大剑府想拿到玄天珠,彻底成为修真界第一宗门?

    一时间, 阁主脑海转过许多问题,他勉强撑着笑容:“想不到取出玄天珠,于你身体这般有害!也是我莽撞了,待我和其他长老再商议,你切记,不要随意取出玄天珠。”

    这话,不是关心千凝,是怕玄天珠真落在沈誉手里,有去无回。

    千凝擦拭泪水,点头:“都听义父的。”

    这头阁主离开,千凝吐了吐舌头。

    对付敌人,从内部开始瓦解,永远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接下来几日,千凝过得是风平浪静,平平淡淡才是真。

    她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双手拇指食指相对,卡成一个长方形,对着不远处一块空地,脑海里和菜菜商议:“种土豆、大葱和西红柿,还能种什么?不要香菜。”

    菜菜:“醒醒,没有种子。”

    千凝:“唉,有种子就好了,这么大一块地,放着可惜……嘶!”

    她猛地倒吸一口气,就在她脑海说完这句话,她整个人突然飘起来,然后,再慢慢落到屋顶,她趔趄了一下,才站稳。

    只看,沈誉正抱着手臂,眯着一双眼睛,眼瞳黑黢黢的,微笑地看着她。

    千凝朝他招招手,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这么巧,你也在啊。”

    沈誉:“可不是。”

    他俯身,突然凑近,两人的鼻尖,就差一指头的距离,千凝不避让,她直直盯回去,听见他冷哼说:“我告诉了你,玄天珠所有事?我告诉过你,取出玄天珠会死?说说,什么时候?”

    千凝瞎掰:“可能,是梦里?”

    沈誉嗤笑一声。

    他说呢,这朵兰花可是带刺的,她哪会乖乖就范,原来是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在这里等他。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点了点千凝的下颌,似乎在考虑,要怎么惩罚眼前这人儿。

    千凝倒是丝毫不惧,还这般直接看着他。

    突然,院落的四周,以阁主为首,围来许多天剑阁的修士,每个人手上都拿着长剑,氛围细微紧张。

    阁主警告沈誉:“沈誉,是你违背契约在先,本就该离开天剑阁。”

    千凝想,哦豁,原来沈誉被赶出天剑阁啊,她就知道阁主不会善罢甘休,正好,赶走沈誉,他们天剑阁就能独占玄天皿。

    另一个位高权重的长老,也说:“这是我们天剑阁的地盘,你想做什么,得掂量掂量。”

    谢承宣立于阁主身后,也劝:“沈誉前辈,莫要做伤害千凝姑娘之事。”

    “伤害?”

    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沈誉轻笑一声。

    忽的,他把千凝拉到身边,千凝撞入他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在一众修士的目光下,他斜侧着脸,低下头。

    风吹起他的几缕长发,发丝在半空中扬起来,再慢慢落下,滑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所有人的声音都被掐灭似的,周围骤然安静。

    谢承宣眼眸睁大,其余修士皆是震惊,“铛”的一声,有的修士的手中剑,还不小心掉了。

    谁也没料到,便是千凝自己,也愣了愣。

    沈誉嘴唇,印在她白净的下颌,有点柔软,带着干燥的温热,几乎再往上一点点,便是她的嘴唇。

    只一下,他松开千凝,往后退几步,半空中,出现一个传送阵,他后撤,隐入传送阵之前,只对千凝道:“猜猜,我给你留了什么礼物。”

    倏而,沈誉消失不见,四周的剑修,也默默收起长剑。

    千凝抬手,用手背擦了擦下颌,不由一笑。

    菜菜:“什么礼物啊,你猜到啦?”

    千凝悠哉悠哉:“还用猜么,有句话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肯定把我是玄天皿的事,通报给其他六个宗门。”

    菜菜:惊!

    这样一来,混乱几乎可以预料。

    当下,千凝小心翼翼地下屋顶,阁主说了两句话宽慰她,谢承宣锁着眉头,待众人散去,才说:“千凝姑娘,不必在乎沈誉前辈那浪荡之举,你如今是阁主义女,沈誉前辈不该这么欺辱你的,他应该为自己行为负责。”

    千凝:“……”

    千凝这才懂沈誉那一吻的意思。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么做,无异于宣告众人,千凝有主,天剑阁阁主再想通过男人来拉拢千凝,也难了。

    毕竟,再大的诱惑,这些弟子不至于自甘堕落,谁也不想头上顶着一片绿云。

    千凝暗暗唾了沈誉一口,对谢承宣说:“大师兄,我没事,只当被狗咬而已。”

    谢承宣懵了一下。

    他以为,至少以沈誉的姿貌,没有哪个女子不想沈誉负责,结果沈誉在千凝这里,被当成一条狗。

    这要是沈誉听到,怎么也得跳脚。

    他掩了下嘴唇,藏住笑意,才说:“行,你看得开就好。”

    这几乎是千凝最后一次,和谢承宣随心聊天,因为紧接着,天剑阁又热闹起来——不出千凝所料,沈誉反手把千凝的身份公布出去,整个修真界震惊:天剑阁,也太不要脸!

    继大比后,各宗门的修士齐聚天剑阁,毕竟,只要知道玄天皿的消息,没人肯放由天剑阁独占玄天皿。

    天剑阁上下,再次焦头烂额,而如今,已经是归一真人闭关的第一百四十一个年头,其他宗门丝毫不客气,不请自来,赖在天剑阁,不走了。

    千凝现在暂时没受波及,她接收完菜菜的消息,摇头:“为了一个女人,这是要逼宫啊,现在呢?”

    菜菜话音停了停,总觉得,千凝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不管了,它继续说:“高层还在打嘴仗,但低层,不少宗门弟子与天剑阁弟子,都出现摩擦,打起来是迟早的事。”

    千凝:“不要光顾着吵架啊,打起来,打起来!”

    菜菜:“……”

    千凝:“我像不像那种玛丽苏女主,她,本是农女,却不小心,引得整个修真界争夺不休,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该何去何从?”

    菜菜:“……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啊,你能不能味不要那么重啊!”

    千凝:“激动的嘛,嘿嘿。”

    当天晚上,让千凝更激动的事来了,百丽门破解结界禁制,找到她。

    小一阵没见秦九歌,千凝连忙抱住秦九歌的手臂,问:“九歌姐姐,你怎么过来了啊!”

    秦九歌摸摸千凝的头发,她心想,千凝原来是玄天皿,难怪会被魔界掳走,也难怪天剑阁不惜代价,也要从魔界把她带回来。

    魔界手段重,不难想象,这一路,千凝得受多少苦。

    而且如今,其余宗门也虎视眈眈,没有哪个宗门记得,千凝也是个人,所有人眼里,都是那万年难得一遇、至高无上的玄天珠。

    可千凝一无所知,还是这般懵懂天真,不管如何,百丽门必须保护这女子。

    秦九歌抿着嘴唇,低下头,与千凝平视,声音有点沉重:“嗯,我来看看你,千凝,跟我们走好么?”

    出乎秦九歌的意料,千凝什么也不问,直接点头:“好,我跟你走。”

    秦九歌忍不住问:“你不问问去哪里,去做什么么?”

    “为什么要问?”千凝的目光,巡过她周围一圈百丽门的弟子,“因为是百丽门,我知道,你们怎么会害女子呢?”

    她话音刚落,弟子们面上或多或少动容,秦九歌也舒了口气,弯起眉头一笑:“你呀。”

    总而言之,百丽门的诸位,或许来找千凝之前,还有点担心天剑阁的拦截,不知道卷入这场争夺到底值不值得,但千凝的话语过后,她们心都暖了许多。

    世间对女子本就严苛,女子本就该帮助女子,这就是百丽门的初衷。

    一个个飒然的小姐姐走过来,有的捏捏千凝的脸蛋,有的揉她的头发,嘀咕:“难怪九歌说你可爱呢。”

    千凝脸蛋红了一下。

    她脑海里绷不住了:“小姐姐我太可了!”

    菜菜:“收起你的花痴。”

    事不宜迟,她们破开结界,千凝刚离开,背后,天剑阁的人就追上来。

    谢承宣对上秦九歌,风鼓起他白色的衣袍,他周身的气质,变得有些冷肃:“秦道友,切莫走歧途。”

    秦九歌推开千凝,让另一个弟子照看千凝,自己抽出一条长鞭:“谢首席,咱们有五十年没过过招数了吧。”

    谢承宣压住嘴角,也祭出自己的剑。

    秦九歌和谢承宣势均力敌,打起来不见得谁能讨好,但对千凝来说,谁都可以打,他们两人最好不要打架。

    眼下,见情况不妙,千凝立刻提高声音:“大师兄!我是自愿跟九歌姐姐走的,你不要为难她!”

    谢承宣看向千凝,拧起眉头。

    他犹豫了。

    他知道千凝是玄天皿时,是难以置信,一个凡人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在是玄天皿的情况下,还能在魔界活下来,逃离陆决的魔爪,简直难以想象。

    他终于意识到,千凝或许,不是他看到的无辜、可怜模样。

    可他心里,早就把她当成需要保护之人,即使千凝有再多伪装,那也是迫不得已,若非想要活下来,谁会大费周章,伪装自己呢?

    想明白后,他反而更心疼千凝,心疼这个无依无靠的凡人女子,而她的难处,只有她自己懂。

    因此,当听到她说,她是自愿走的,他心软了,对着秦九歌的剑锋,就没有那般的厉害。

    便是在犹豫的这瞬间,秦九歌佯攻一招,打散天剑阁的人,然后当机立断,立刻带着百丽门的弟子突破重围,转瞬逃走。

    “大师兄!”

    其余弟子焦灼不已,谢承宣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追吧。”

    一路上,追击百丽门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天剑阁,还有得知消息的飞剑宗、御兽门等,而百丽门还真有点本事,否则,也不会以女子之身立足于修真界。

    过几天,暂时甩开追捕,百丽门一行需要休整一下,秦九歌递一颗辟谷丹和水,给千凝,说:“吃这个。”

    千凝摇头:“我还有天剑阁的辟谷丹呢。”

    她打开一个储物袋,给秦九歌看。

    在知道自己身份被曝光于世之后,她就未雨绸缪,把小包袱准备好了,戊玖的魔丹也藏得好好的。

    秦九歌握住她的手,让她把储物袋合起来,说她:“不要随便把你的东西给旁的人看,知道了么?”

    千凝说:“你们不是旁的人,是我的姐姐呀。”

    秦九歌忍俊不禁,几个百丽门的女修都围过来,七嘴八舌:“跟你待在一起,九歌的笑容都多了呢。”

    “就是,咱百丽门就缺这么个小可爱。”

    “来,千凝,叫声姐姐来听一下。”

    千凝嘴甜,挨个叫遍,百丽门的女修都很兴奋,还有的要掏出东西送千凝,定了这姐妹情,甚至搞起排行,从大姐到七姐,毋庸置疑,千凝是最小的妹妹。

    看着百丽门的女修,千凝不由放松地笑了笑。

    短暂休息完毕,她们又一次开始赶路,但这次,就遇到不太妙的事,趁着传送阵的空隙,千凝忽的脚上一滑,有人在传送阵做手脚。

    “千凝!”

    秦九歌连忙捞千凝,千凝犹豫了一瞬,主动松开秦九歌的手。

    下一瞬,她四周,不见一圈的小姐姐。

    她被劫走了。

    千凝叹口气,其实被劫走也好,百丽门的小姐姐不要受伤就好。

    而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穿着灰色道袍的符修,符修也有十几人,他们身着宽袖道袍,气质儒雅。

    千凝熟悉的李章尧不在,但可能知道她一些“丰功伟绩”,符修待她,也是客气,领头的弟子,温和地说:“抱歉,把姑娘半路劫来,还望姑娘不要介怀,姑娘可有受惊?”

    那弟子面目柔和,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嘴唇嫣红,阴柔但不过分弱质,长得是千凝完全不会介怀的类型。

    千凝脑海里尖叫:“哦哦哦美貌道长我也可以!”

    菜菜:“……停止你的虎狼行为。”

    接下来,是阴阳府的人带千凝跑,他们的首要目的,是离开天剑阁所在的小界,回到阴阳府的小界,这样,能迅速阻断其余宗门的追捕。

    然而才过去几天,天空突然划过一只巨大的鸟。

    千凝目测,那飞鸟巨大到,那鸟翅膀和鸟腿,估计够几百个人吃一顿好的。

    而阴阳府的符修,面上都严肃起来,所有人都在准备符咒阵法,那领头弟子喃喃:“御兽门追上来了……”

    果真,从那巨大的鸟儿上,跳下不少御兽门的弟子。

    没半点灵力的千凝,只能退到战场外。

    御兽门不仅能御兽,还有不少弟子,本来就是妖修转而从道者,实力也强悍,阴阳府能成功从百丽门那里带走千凝,靠的是智取,可论战斗力,阴阳府还得屈居其他宗门之下。

    没一会儿,阴阳府败下阵来,千凝没有挣扎,又被御兽门的带走。

    他们穿梭在丛林里,已是越来越靠近传送阵大门。

    有御兽门的修士,化身成狼人,先去探路,回来的时候,神情严肃:“飞剑宗的挡在前面,长老,我们怎么办?”

    那长老也露出愁思。

    比起阴阳府,飞剑宗更为强悍。

    但他们遇到的困难,并不在千凝的担忧范围,她看到的,是那狼人弟子裸着上半身,露出矫健的身姿,俊俏的面孔,爪爪上黑色的肉垫,还有那腹肌和大尾巴。

    他脸上,还带着点少年人的韧劲。

    察觉到千凝打量的目光,那狼人反应过来,金色眼眸,与千凝的眼神对上,他愣了愣,侧过身避开她目光,却露出一截精瘦的腰。

    那竖在他头上的两个灰色耳朵,倏地染上薄红。

    千凝在脑海里:“嘶哈嘶哈,人外我也爱!”

    菜菜:“合着你这一晚上是变相选妃是吧。”

    千凝:“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都要呜呜呜!”

    那头,御兽门的长老在召集其余兽修,商讨攻打飞剑宗之事,那个狼人少年瞥了眼千凝,龇龇牙,金色眼瞳里,正中央的黑点缩了缩,似乎在威吓她。

    他有点不痛快地说:“你看什么,你这个玄天皿自觉一点!”

    嗯,如果他耳朵不那般红,或许还有点威慑力。

    千凝“噗嗤”一笑,小声说:“过来,我跟你做个交易。”

    狼人少年愣了愣,犹疑不定,不过想到,这不过是个凡人,他年岁虽比她小一岁,但也没差,她都没有攻击性的,没什么好担忧。

    他走了过来。

    千凝踮起脚尖,声音清冷中,糅杂着点低哑,偷偷在少年耳畔道:“我能摸摸你的腹肌吗?”

    一时间,狼人少年尾巴的毛都炸开。

    他跳开,面容爆红,语无伦次:“你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你想什么呢!”

    千凝花了好大力气,才压住笑声,她咳了咳,说:“我只是问一问,不给摸就算了嘛,你别生气呀。”

    感觉到被耍弄,少年眼尾都染上猩红,气哼哼地说:“你自觉点!”

    他不想理她,刚要走,千凝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说:“那,给我摸一下,我就给你一颗玄天珠,怎么样?”

    少年的耳尖摇了摇。

    千凝说:“真的哦,我不会骗你的。”

    他缓缓回过头,脸上红晕尚未褪去,红晕又缓缓的,从脖颈攀爬回来,他尾巴不受控制地垂了垂,声音轻轻:“真的?”

    这狼人少年,太可口了。

    千凝刚想说什么,忽的,一阵大风刮向树林。

    所有人进入防备状态:“不好,是大剑府的人!”

    千凝忙压好裙摆,下一刻,她发觉自己被人单手抱在怀里。

    她半坐在那人坚硬的手臂上,攀着他的脖颈,以微妙的高度,低下头,能看到男子俊美的容颜,以及他纤长浓密的睫毛。

    她俯视着他:“哟,沈誉前辈,哪阵风把你吹过来了?”

    沈誉冷笑了一声。

    他再不出现,她的手,都要摸到别的男人的腰上去了。

    事实上,这一路,沈誉一直默默跟着千凝,看着她被这些宗门抢来抢去,他心道,她必定是会奔波疲劳,甚至,需要求助。

    结果,她不仅不疲劳,还越来越亢奋,看着男人的表情,笑容越来越甜。

    什么叫,“摸一下就给一颗玄天珠”?他三年的保护,比不上一个狼人的腹肌是吧!

    沈誉这一生,还没这般火大过。

    眼下,大剑府、御兽门,与闻风而来的飞剑宗,三个宗门打起来,混战一片,沈誉二话不说,打开一个传送阵,带着千凝,隐进传送阵里。

    千凝摇摇头,这才是,鹬蚌相争沈誉得利。

    当然,千凝的计划里,最后最好是和沈誉一块走,连山八角灯还在这厮手里呢,不管如何,她最后跟沈誉走,没毛病。

    下一刻,两人通过传送阵,来到一个小界。

    如今整个修真界,风波乍起,沈誉不会带千凝回大剑府,而是来到一个无名小界。

    这是十三小界中,除开七个有名的小界外,最靠近人界的小界,这里,有过去沈誉到各界修行时,待过的竹林小屋,他选这里当落脚点,确实不错。

    当然,这样的小界,灵力无法和天剑阁比。

    虽然千凝不需要灵力,但灵力能蕴养玄天皿,令千凝通体舒服,离开浓郁的灵力,她有点不习惯。

    她叹了声,当初她刚从魔界到修真界,可是觉得小界的灵力很清爽,现在反而嫌不够,真是由奢入俭难。

    竹林小屋外,溪流声一阵阵,竹叶随风落了几片,浮在溪面,被水流带着往前跑。

    千凝蹲在地上,用清冽的溪水洗手,指着竹叶,忧伤地对菜菜说:“这是我,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菜菜:“你少来。”

    沈誉刚刚出去了会儿,回来的时候,这四周就加了一层结界禁制。

    他漫步走到千凝身边,千凝没理会他,自顾自洗手,过了会儿,沈誉声音低沉,道:“怎么,跟狼人不是玩得很开,玩得很好吗?到我这就愁眉苦脸。”

    千凝冷不丁地问:“你腹肌给摸?”

    沈誉反问:“你给我玄天珠?”

    没有拒绝,却只问玄天珠,这就有点耐人寻味,潜意思,好似已经同意千凝的触摸。

    千凝曾几次贴近过沈誉周身,不难想象,沈誉身材肯定不错,她心里有点痒痒,表面上还是冷笑:“不给。”

    跟沈誉这种人一起,要始终贯彻“不如他意”的方针。

    这一阵子,千凝被各门派的人夺来夺去,就没好好休息过,她撕一张联络符,告诉秦九歌,她现在是安全的,之后,在头触及枕头后没多久,她一下睡过去。

    梦里,她带着百丽门的众姐妹,不仅调戏身着道袍,俊美的符修小哥哥,还玩了容易害羞的狼人少年的尾巴,美滋滋。

    当然,梦外,她醒来之时,已经是睡了整整一日,被肚子饿醒的。

    千凝起来,揉了揉眼睛,忽然听菜菜说:“沈誉拿走戊玖的魔丹。”

    千凝一下清醒,拿自己储物袋一看,果然,戊玖的魔丹不见影。

    菜菜稳如老狗,又说:“别急,我不是没叫醒你嘛,就说明不是坏事,沈誉现在在用连山八角灯。”

    千凝赤着脚下床,她拉开门,便看院子被打扫得一干二净,一盏大约五寸的灯,漂浮在地上三丈的距离。

    灯有八个角,灯柱都是红色的,透过白纱似的纸面,能看到里面一颗黑色魔丹在旋转,而灯也跟着旋转,几丈地里,周围全部都是灯延伸出来的红色气流,像是绸带一般,还怪好看的。

    千凝仔细看那魔丹,不再是沉寂的黑色,而是隐约发紫。

    她先抬头,往屋顶上看了看,没发现沈誉,接着才听到沈誉的声音,从竹林里一旁传过来:“不在屋顶。”

    循着声音,千凝走到那竹林,便看到,沈誉用襻缚绑起袖子,露出光洁的胳膊与手臂,胳膊上一层薄薄的肌肉,起伏延绵,形状正好,充满力量感。

    他双手打磨竹子,隐约可见,那是一只小孩手臂骨头的模样。

    千凝蹲下身,疑惑:“这是什么?”

    沈誉放下一截竹子,斜觑千凝:“你那魔修朋友的身体。”

    他笑了声:“你该不会以为,有了连山八角灯,她就能够复活了吧?那身体哪儿来呢?”

    千凝心内“哇”了声,古有哪吒用莲藕做身体,今有玖玖用竹子转生……不过竹子能用吗?

    千凝说:“关节没问题吧,能不能长出人肉啊?别的材料行不行啊?”

    沈誉说:“你在质疑我?”

    千凝说:“是的,你没感觉错。”

    沈誉把工具放下,手指搭在手臂上,突然怀疑自己这般亲手,给一个魔修重塑骨肉的意义在哪里。

    却看面前女子,灵动的两眼轻轻一抬,瞅着他,又瞅瞅地上的工具:“继续啊。”

    沈誉:“呵。”

    千凝说:“说你两句你就不做啦,这么小气?”

    沈誉:“……”

    千凝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你不肯做,我去找找这附近有什么能化形的妖兽,雇佣他们帮我做,也是可以的。”

    反正她有的是灵石。

    菜菜跟她科普过,妖兽和妖修,除了归顺御兽门成为兽修,还有不少散落在各个小界。

    想到狼人少年,她忽然好奇,这附近的妖兽,是不是也有的能化形成那样,又帅又好玩。

    那简直是人外爱好者的天堂。

    千凝还没说什么呢,便见沈誉突然默默地拿起锉刀,好似不计较了,他在继续雕刻关节,声音淡淡地:“布料棉花,也能做成身体,或者树木树枝。”

    “只是都没竹子好。”

    千凝“哦”了声,拿起沈誉削好的指节,把玩着。

    因为是他亲手做的,那骨头做得极其逼真,修真界的竹子不比一般,每一部分的竹子,也充满灵力,以后玖玖打架,可不会输给别人。

    她观察沈誉,他在垂眼打磨竹子,如果沈誉是真心为了玖玖,那也是好事。

    菜菜及时捕捉千凝的心情,问:“怎么了,沈誉不对劲吗?”

    千凝说:“换你是沈誉,你会为了一个无关的魔修,专门设阵用连山八角灯,还给她打一副骨头?”

    菜菜:“这……爱屋及乌?”

    有点牵强,沈誉是个很随心的人,即使对千凝有兴趣,也只是为了千凝,不至于这般费工夫为她周围的人。

    菜菜反应过来了:“那沈誉是想……”

    “要挟我。”

    千凝心想,他也很明白,如果她有一个把柄在他手上,那么,就永远也无法离开他。

    说到底,不能以常人思维去思考沈誉,他是个追求刺激感的变态,千凝得为自己考虑,免得一条路走到黑,可能,会又一次害了戊玖。

    菜菜也忧虑起来,它一个系统,居然也会居安思危。

    它说:“这里离人界不远,如果我们到人界,人界又没有魔气或者灵力,众多修士,会失去你的踪迹,对了,还记得我有一个传送阵权限吗?现在就可以用了!”

    千凝说:“不,先留着,这是底牌,还没到时候。”

    作为一个凡人,她手上有的牌太少了,所以会格外珍惜。

    菜菜理解:“好。”

    不过,菜菜倒是提醒千凝一件事,修士们惯爱用传送阵,她也可以试试。

    菜菜:“你不会用灵力啊。”

    千凝说:“我当日跟李章尧买的那一沓符咒,还有很多呢。”

    只要撕开一张符咒,她就能进行一次短距离的传送,那一次撕开十张、百张呢?她那个符咒,可是有几百张呢。

    菜菜:“你搁这卡bug呢。”

    不过,这确实是个主意。

    连山八角灯七天七夜,蕴养戊玖的魔丹,在最后一日时,那魔丹焕发出浓烈的紫色,千凝把手伸过去,它会围着千凝的手绕圈,展现出亲密的态度。

    竹子做的骨架,也早就完成了。

    沈誉在地上画了个阵法,阵法内,铺满妖兽的鲜血,随后,千凝割开自己手指,把她的鲜血,和地上鲜血混合在一起。

    阵法启动。以魔丹为中心,竹为骨架,地上血液流动,渐渐地,一个拥有骨血的小婴孩,出现在阵法中央。

    她头发乌黑,皮肤白皙,不哭不闹,吮着小手手,睁着葡萄似的眼珠子,观察这个世界,霎是可爱。

    千凝伸出双手,抱住娃娃。

    在接到戊玖的同时,她突然撕开传送符。

    阵法成功,沈誉收起周身灵力,帮这魔修重塑身体,对他而言,不是难事,但也有点费力。

    他刚要朝千凝走过去,下一刻,便看千凝抱着小婴孩,消失在他面前,而半空中,还有一张刚撕碎的低级传送符,慢慢掉下。

    沈誉盯着那传送符,眯起眼睛。

    过了会儿,他好似才反应过来,缓缓地牵了牵嘴角。

    而此时,千凝每降落一个地点,就立刻撕传送符,撕到第七张时,她停了下来。

    菜菜:“不要这么容易放弃啊!”

    千凝耸耸肩:“速度太慢了,跟不上沈誉的,是我太自信,而且这附近还有结界。”

    菜菜叹息:“那不行。”

    不过也有好处,至少知道这个办法不行,她下次逃跑就不用这个办法,从长计议。

    她皱皱眉,而怀里的小娃娃,则抬起手,肥肥胖胖的嫩小手,摸摸千凝的手臂,似乎在安慰她,没事,不用着急。

    千凝干脆席地而坐,从储物袋里拿出准备好的小衣服,给戊玖穿上:“玖玖,还记得以前的事么?”

    小孩两个眼睛大大的,盯着她,没做什么反应。

    看来重生,记忆也有所改变,也行,以后不叫戊玖,跟妈妈姓,就叫千玖,多好听。

    千凝还想说什么,便觉得空气浮动,不用猜,定是沈誉追上来。

    他背着手,倒是慢条斯理:“怎么不继续撕了?”

    千凝把手里的玖玖举高高:“玖玖,快看是爹爹!”

    沈誉心内顿住,一哽:“……”

    但现在,不能让千凝插科打诨,沈誉一挥手,把千玖收进能进活人的储物袋里,他冷冷看着千凝:“所以呢?”

    千凝也不狡辩,她站起来,拍拍衣服的灰尘,一笑:“不是没跑过你吗?就不要计较那么多啦!”

    沈誉抬抬眉梢。

    他不喜欢她这种无所谓,就好像,他在她心里,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蓦地,他携着千凝,往空中飞,千凝连忙扯住他的前襟,便看地面越来越远。

    她说:“干什么!”

    沈誉瞥见她小小地咽了下喉咙,简直是色厉内荏,他哂笑一声,道:“给不出个理由,你未来七天,就在天上过。”

    千凝皱眉,说:“那……我不是怕你对玖玖不利么?”

    沈誉怔了一下。

    他确实,是想在这个魔修身上动手脚的,只要千凝有所忌惮,他就算拿捏住她的把柄,却没想到,她这般的敏锐。

    但,弄清楚后,沈誉内心还是不爽。

    一个魔修,也排在他前面,可真是好笑。

    他嘴唇抻成一道直线,仍是一副不爽快的模样,好像真在考虑,要千凝在空中待个七天。

    即使千凝自己是假恐高,也不会喜欢待在天上的,又不是仙女,天上空气稀薄,这里灵力还很少,待着折腾自己。

    但求饶是不可能求饶的,她拽紧他的衣襟,忽的说:“你放我下去,我再教你点人界好玩的东西?”

    这是要和沈誉交易。

    沈誉斜睇她:“那也得看,值不值……”

    说着,他声音卡在喉咙,因为脸颊上,传来一种温暖,且极其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但轻拂过的气息,却证明它方才的存在。

    那根一直挠着他的羽毛,在这一刻,终于重重地,落在他心口。

    他眼睫倏地动了动。

    便看她眨巴着双眼,理不直,气也壮:“喏,美人计。”

    第三十四章 快拔了兔毛

    沈誉笑了一声, 否认千凝:“美人计,在修真界也有。”

    千凝露出些微得意,说:“那你是第一次被一个凡人施美人计, 可得感恩戴德。”

    沈誉眉峰一动, 又扯了一下唇角, 露出唇畔清浅的酒窝。

    千凝脚着地时,就知道,她不用在天上过七天。

    沈誉虽然面上不再说什么, 但这美人计嘛,还是管用的,就是不知道,沈誉还计较不计较她撕传送符跑的事。

    她正在心里嘀咕, 沈誉突然牵起她的手。

    千凝抽了抽,没伸回来。

    便看他咬破自己指腹,在千凝手掌心, 笔走游龙似的,画下一个复杂的符号,濡湿的血液随着符号的笔画,渐渐消失。

    千凝预感到不好, 想用力收手:“干什么呢?”

    沈誉的手指, 用力圈住她手腕,随口答:“追踪印,为防你又生出二心。”

    千凝没再说什么。

    追踪印,顾名思义,千凝去哪儿,沈誉都会知道。

    看来是非常计较了。

    说完,沈誉把婴孩模样的千玖放出来, 千玖被灵力托在半空中,她很乖,不哭不闹的,只朝千凝伸伸手,要抱抱。

    千凝连忙踮起脚尖,单手抱住千玖,用尾指戳戳她的脸颊。

    这时候,沈誉又拿出一道符,千凝后退一步,不大愉快:“你还想干什么?”

    沈誉两指夹着那符,倾身,用符咒戳戳千凝的额头:“这道符,化成水,你给你的魔修朋友吃下去,我就不再追究你逃跑的事。”

    千凝:“这符是……”

    沈誉挑起桃花眼,目中笑盈盈,笑意却没达眼底:“只要你不乱来,那这道符就没有任何危害。”

    他还是要拿千玖要挟她。

    千凝轻磨磨牙,抽过那张符咒,攥在手里:“……她还是个孩子,你给我点时间。”

    沈誉沉默了一会儿,道:“三日内。”

    他的潜意思,是她没得选,事实上,如果要留在这个小界,她确实没得选。

    自己被下追踪印是一回事,这傀儡符,她不可能用在千玖身上的。

    转过身时,千凝在脑海敲了敲菜菜。

    菜菜搜集好信息了,开始叨叨:“沈誉给你画的,这是最高阶的追踪印,一个人只能对另一个人使用一次,有定向效果,不管你去哪儿,沈誉都能准确感知你的位置,就是我也没办法帮你掩藏。”

    “而要给千玖吃的符咒,叫傀儡符,是能控制千玖的……啧,刚好千玖身体本来就是竹子为骨,更适合傀儡符,他反正没安好心。”

    千凝盯着自己手心成型的追踪印,与傀儡符。

    果然,留在沈誉身边,还是有不少潜在风险。

    菜菜又说:“不过呢,在修真界,没有完美的术法的,这追踪印有个缺点——只要你去比沈誉更强大的人旁边,他的气场,就能屏蔽掉追踪印。”

    千凝挑了挑眉头:“哦?”

    普天之下,和沈誉同级别的修士,不是没有,不过,大多数也是三四百岁,没有沈誉这般年轻,但要找更强的人……

    那个传说中,闭关了一百四十一年的归一真人,好像就是了。

    富贵险中求,想摆脱掉眼前这人,就得去更强的人身边,千凝想想,居然还蛮有意思的。

    菜菜继续:“当然,我那个传送阵,本来是可以随意启动的,只是,要把你传送到指定人物归一真人身边,得给我点时间定位,让我不受打扰,我算算……至少半炷香的时间。”

    半炷香,不算多,但被沈誉发现传送阵的存在,可就走不了。

    千凝得拖住沈誉。

    她思考了一下,回:“这倒也不是难事。”

    菜菜:“拖住沈誉哦,不是难事?你想怎么做?”

    千凝:“我请外援啊!”

    菜菜:“?”

    千凝语气轻松:“不带怕的,看我操作,到时候叫你提前准备,就开始准备。”

    菜菜:“……”可恶,这女人给的这该死的安全感,竟让它不想追问,真的放心了。

    回到竹林小屋,千凝先安顿好千玖,又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几个储物袋,一个有不少灵石,一个有魔界的魔器,一个有许多符咒。

    她最后看着那张傀儡符,蓦地眯了眯眼睛。

    入夜。

    夜凉如水,远处有妖兽呜鸣声,近有溪水潺潺,因沈誉设了聚灵阵,这附近的灵力,都被吸引过来,空气中,似乎有稀薄的光芒在流动。

    千凝坐在廊下,靠在柱子上,看着远处圆月,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想什么。

    沈誉走来,坐在她一旁。

    两人都没有说话,千凝主动说:“其实,你给我用追踪印,我也跑不了。”没必要对千玖用傀儡符的。

    沈誉忽的说:“陆决当初,或许也是这么自信的。”

    千凝:“嘁。”

    沈誉知道她真实的模样,凡事皆可能有变,即使她是个凡人,也有些手段,他对她有防备,所以,也要对千玖下手。

    或许是今夜月色太好,忽的,只听沈誉说:“以后就在这个小界生活吧。”

    千凝怔忪,睁大眼睛,吃惊地看向沈誉,

    “以我之能耐,能阻断他人对你的追踪,”他停了停:“你看,这样我就也能和陆决一样,保护你三百年。”

    皎洁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更显肤色温润如玉,那双桃花眼之中,没半点玩笑神色。

    千凝张了张口,合上,又张口,反复几次,才问:“你知道龟缩在这个小界,意味着什么吗?”

    沈誉从鼻腔里笑了一声,无所谓:“意味着,大剑府要像飞剑宗那样,也要损失一个知名天才。”

    “最高兴的,就是天剑阁吧,虽然归一那厮闭关一百四十多年,但好歹没叛宗。”

    人人敬仰的归一真人,在他口中,就是“那厮”。

    千凝叹了口气,似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沈誉,你自己也能察觉到吧,你这样很危险。”

    沈誉挑起眉头,看她。

    千凝想了想,干脆说出句心里话:“你不该,对一个玄天皿有别的意思的。”

    沈誉脸上的笑,慢慢收敛起来,眉宇之间显露冷肃。

    千凝又说:“你是修士,应该专注修炼,将来得道成仙,才是正途。”

    虽然目前的局势,对她而言并不坏,至少不危及性命,甚至,沈誉的喜欢,也在她的反攻略效果里,不过,既然要谈心,她说点心里话,没毛病吧。

    毕竟没有下次了。

    说完,她没有观察沈誉的神态,只依然望着半空。

    四周安宁片刻,晚风又一次带动半空流萤,千凝闭上眼睛之前,忽的,听到沈誉说:“修炼?追着归一的步伐,成为他那样只为修炼的修士?”

    千凝问:“成为归一那样的人,不好吗?”

    沈誉伸手,挥开靠近他的流碎光芒挥开,应道:“好啊,但我不喜欢而已。”

    这条路,他早腻乏了,他突的道:“他们都说我是不世出的天才,天才就应当修炼?就应当成神?”

    千凝侧侧头,表示自己在听。

    沈誉停了停,才说:“我觉得很没意思。”

    千凝笑出了声:“你知道,我们人界有个典故,叫何不食肉糜吗?”

    沈誉抬头,表示愿闻其详。

    千凝说:“说是古时候,人界闹饥荒,有个傻子皇帝,听说凡人饿死,他脑子不好想不通,就说既然没米吃,为什么不去吃肉粥。”

    沈誉也笑了出来。

    他有理由怀疑,千凝在指桑骂槐,说他是脑子不好。

    不过,沈誉并不介怀,甚至觉得有趣,道:“但现在不同了。”

    千凝没有追问有何不同,有些事,并不需要明确的答案,诚如他们的对话,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是没头没尾。

    夜风撩人,扬起沈誉的一缕头发,在月光下的影子里,那细微的发丝,慢慢与千凝的影子交错。

    他转过头,看了看千凝,她轻轻阖着眼睛,并没有睡着,而是在闭目养神。

    沈誉低垂着长睫,忽的问:“所以,你会留下的,对么?”

    千凝微睁开眼睛,不置可否。

    沈誉笑了笑。

    放在前面一百四十年的人生里,他永远不会想到,原来太过顺遂的人生里,突然出现一个变数,是多么有趣的事。

    而在意识到她是变数前,他更没想到,他会对一个变数,痴迷不已,他也不阻止自己的痴迷,因为,漫长的、无趣的,令他质疑的修炼,终于结束了。

    结束于一个玄天皿,一个玩具,一个凡人,一个女人。

    她赋予他极致的快乐。

    所以,他不可能把她让给别人,更不可能让她离开。

    他忽的说:“你的后手呢,最好是现在用出来。”再不用就没机会,因为,他会在下一刻,就把控住千玖,即使千凝已经把千玖藏起来了,但要打开她的储物袋,并不难。

    有弱点的人,真好。

    千凝终于睁全眼,正眼看沈誉。

    诚如她之前说过的,她和沈誉一定程度上很相似,都是双面人,有假面,有真面,所以,她了解沈誉,沈誉也了解她。

    他知道,她定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就这样被他拿捏住,被困在这个小界里,那还真就不是千凝。

    千凝蓦地弯了弯眉眼:“哎呀,真是骗不过你。”

    沈誉没有被她的笑容麻痹,他打量她,等她的回答。

    千凝蜷起手指,放在唇前,似乎在思考什么,接着又笑起来,眼眸晶亮亮的:“跟你打个商量,我有一个传送阵,但是开启它,大约要小片刻,你可不可以在这小片刻,什么都不做啊?”

    这回,轮到沈誉露出一副“你真的以为我是傻子”的神态。

    似乎在为她考虑,他直直指出问题:“你身上有追踪印,跑不了的。”

    千凝但笑不语。

    沈誉很是聪敏,立刻反应过来:“你要去归一真人身边?”

    但能不能去到,还是个问题,归一真人闭关一百四十余年,就是天剑阁的阁主,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否则,天剑阁怎容被六大宗门堵门,怎容玄天皿被人夺走。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沈誉还是皱起眉。

    千凝摊手:“你姑且,认为我有这个能力。”

    下一步,沈誉反应过来,千凝在和他虚与委蛇,他攥住千凝的手腕:“你说的传送阵,开启了吧。”

    千凝无奈,说:“是啊,但你抓着我,我走不了。”

    且传送阵有时限,如果被沈誉耽搁,那她连最后的退路都会消失。

    面前女子虽然蹙起眉头,但不是很着急,可沈誉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在假着急,若是在战斗中,只有留有能碾压一切的底牌的人,才会这样气定神闲。

    沈誉紧了紧她的手腕,想将她拉过来。

    下一刻,地上传来“啪”的一声,沈誉看过去,因为他的动作,一块碧绿的环形玉从千凝袖子里滑出来,骤然碎成几块。

    千凝喃喃:“我本来不是很打算用的。”

    沈誉也算见多识广,一下认出,那是世间少有的神器,决明玉。

    决明玉是一对的,若其中一块破碎,能迅速传给另一块,不止是位置,还有,张开强大的结界。

    而且,决明玉是旧神界遗留之神器,它的结界,昊海结界也无法阻拦,也便是,即使修真界和魔界的昊海结界弥合,它能够提供一条仅有的道路。

    然而,沈誉第一反应,是不信:“陆决把决明玉,都赠予你?”

    千凝竟然能对陆决影响这么深?千凝竟然还留着决明玉,陆决,他配么?

    沈誉冷哼,是,他不配,但千凝觉得,他配和他打一架。

    时间无多,沈誉拿出一道符,打算先限制千凝的行动,接下来这场架,可不好打。

    也便是在这间隙,以沈誉与千凝所在的方寸之地,四周狂风侵袭,竹屋被掀掉,“砰”的炸裂声此起彼伏,妖兽尖啸声不息,白烟四起,滚烫烫的岩浆,从半空中流下。

    沈誉反应极快,张开结界,护住千凝,

    一块块晶莹的碎片,“刷”地朝两人冲过来,被拦在结界之外,发出“哧”地一声,化成烟雾,消逝不见。

    这些,是碎裂的空间。

    千凝看着面前这场景,暗暗咋舌:“乖乖,好大动静。”

    沈誉严肃地盯着虚空一点。

    千凝跟着瞧过去,便看男子涉着赤红岩浆而来,浓郁的魔气,跟在他周身,缠绕着他白色的广袖长袍,栖息在他头发束成玉冠。

    风鼓起他的衣袍,露出焦黑可怖的双手。

    是魔界之主,陆决。

    多日不见,他依然眉眼深邃,鼻若山峦,周身带着冷霜,若寒山玉精雕细琢,只是,能明显感觉到,他脸色不太好。

    那伤口,或许至今还没痊愈。

    他逡巡四周,直勾勾地盯着沈誉身后的千凝,低声说:“过来。”

    千凝也想温和地道声“老朋友”,但时机俨然不行。

    她假作害怕地后退一步,躲在沈誉身后,对着沈誉,寻求庇护一般,细声说:“十三,我害怕。”

    沈誉怔了怔,十三是什么?

    便看陆决额间的纯白荼蘼样魔纹,顿时泛起光芒,他轻笑一声:“他就是十三?”

    千凝抿唇,不看陆决,也不作回答。

    十三,十三。

    这两个字,几乎让陆决魔魇。

    不管十三到底存不存在,不管十三是不是眼前的男人,待在千凝身边的男人,都得死。

    他动了动被煞骨侵蚀的手臂。

    下一刻,一道强劲的杀招,朝沈誉袭过去,沈誉堪堪挡住,陆决的下一招更狠,完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几乎就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过了上百招!

    沈誉肩膀被刺伤,他大脑转得极快,明白“十三”应当是个人,一个让陆决,为之付出代价的人。

    但从千凝口中出来,这个人存不存在,有待商榷。

    他顾不上伤口,匆忙看向千凝,她早远远躲开,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捧着脸,眯起眼睛,看他们打架。

    时不时伸出手,摇了摇,给其中一方鼓劲,虽然她并看不懂。

    沈誉都要气笑了。

    这何止是带刺的兰花,这是能吃人的兰花!

    陆决是魔修大尊期的修为,相当于道修的大乘期,比沈誉要高一个阶层,上回初初见面,沈誉虽能与他打得不相上下,但时间一长,仍然是吃亏的。

    即使陆决重伤未愈,对沈誉而言,也是威胁。

    因为他能拖住沈誉。

    他躲开陆决的招数,冷声说:“陆决,你醒醒!你喜欢她什么啊,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十三’!她在你面前,都是装的!”

    千凝也听到了,连忙收起嘚瑟的神态,免得陆决真的被沈誉说得冷静下来。

    她双手圈在嘴边,添了一把火:“十三!小心!”

    这话是对沈誉喊的。

    陆决眼睑一阖,神态漠然:“既然她不堪,那就把她交出来。”

    沈誉:“你做梦。”

    这时候,菜菜在千凝脑海里:“好了好了,终于好了!”

    千凝:“好了,跑了!”

    刷的一下,千凝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凝成实质,抽出来,它抓住她的后衣襟,往后退——身后是一个泛着白光与芒星的传送阵。

    她转过身,便看陆决与沈誉,同时发现这里的不对劲。

    两人一齐收手,赶过来,不过再快的速度,也来不及了,千凝笑眯眯的,对他们二人摆摆手,目中露出狡黠:

    “你们或许都没听说过,人界还有一招,叫——”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再见啦!

    一息之内,千凝被卷入传送阵,她闭上眼睛,气流穿梭在她五指之间,下一刻,周围一切停下来,她再睁眼,是个雷雨天。

    暴雨洗刷着这片泥土,千凝抬起手,抹掉脸上的雨水。

    她躲着雨,走到旁边一个洞穴。

    菜菜:“如果没感知错的话,归一真人就在这里。”

    外面天黑,洞穴更暗,千凝看着墙角的青苔和蜘蛛丝,对菜菜说:“这归一真人闭关的环境,有点寒碜。”

    这时候,菜菜终于接受完周围的环境信息,连忙说:“不对啊,这里是人界!”

    千凝往前走几步,突然小小“嘭”的一声,踢到一样东西,她蹲下身,黑灯瞎火的,她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夜明珠。

    而储物袋里,还有一个储物戒,这就是沈誉那个能装活物的储物戒,千凝事先把千玖装进去,顺走了。

    她确定了下千玖没事,道了声:“等安顿下来,再让你出来啊。”

    千玖笑起来,“咿咿呀呀”的。

    眼下,千凝把夜明珠凑到地上,便看,她刚刚踢到的是个人,男子趴在地上,她捧起他的脸,他脸上沾了不少血污泥土,甚是狼狈。

    千凝摸了下他脉搏,几乎算得上奄奄一息。

    千凝问菜菜:“这就是归一真人?”

    菜菜:“嗯,从身份上来说,是的,但是,肉身上,他现在是凡人,所以,这里是人界没问题。”

    这个男子,就是修真界最强的修士,最接近神的存在,归一真人嵇无靖。

    千凝默念:“嵇无靖?”

    菜菜:“是的,本名嵇无靖,你该不会以为他真的叫归一吧,归一只是尊号啊。”

    千凝:“……”

    她没文化。

    三百年多前,嵇无靖诞生在天剑阁,那一刻,天空出现九彩祥云,这是规格最高的吉兆,万余年来,修真界从未出现过。

    一百四十一年前,年两百岁的嵇无靖,已然到渡劫期,这个修真界有史以来,从没人达到过的境界,他算出,他的劫难在人界,所以,他对外称闭关,实际上,是来到人界渡劫。

    千凝算了算:“渡劫效率太低,一百四十多年还不行吗?”

    事实上,千凝想得到的事,嵇无靖也知道。

    这已经是他在人界的第三世。

    他转世投胎,不能带有自己的记忆,第一世时,圆满活到一百零三的凡人高龄,寿终正寝之后,才恢复记忆。

    嵇无靖当然也发现太慢,但每一次投胎,灵魂都会被洗干净,留不住记忆,于是,他自己设了个节点,从第二世开始,只要活到二十岁,他就能恢复所有记忆,到时候,若没有渡劫的迹象,那就自尽,再投胎。

    所以,第二世,他在二十岁时,记起修真界的任务,果断自尽,便到这一世。

    千凝用自己退化的数学功底,计算了一下:“不错,那一百年至少能轮五世。”

    有无情的修真机器那味。

    菜菜说:“对,他这具身体,今年十八岁。”

    嵇无靖现在,没有任何关于修真界的记忆,还有两年,他才会恢复记忆。

    千凝忍不住笑了,道:“我运气不错,你看,如果我出现在归一真人面前,以他的修为,能看不出我是玄天皿吗?像这种只为修炼的人,定会用尽各种办法,让我交出玄天珠,辅佐他修炼。”

    “然而现在,他二十岁,才会恢复记忆。”

    两年的时间,已经十分充足,足够千凝先下手为强。

    菜菜:“啥也不说了,先给嵇无靖点蜡。”

    千凝把夜明珠塞到山壁缝隙里,她提口气,将地上男子搬回正面,在修真界这段时间,没白待,因为灵力长期蕴养,她力气大了很多,身体素质也提高不少。

    而且,还可以试试,沈誉教她的那加强局部力量的招数,能不能在凡人界也实现。

    当然,一切打算,得等千凝把嵇无靖安顿好。

    她把人置在一块干燥的、平整的石头上,下过暴雨,周围温度骤降,这时候,那些不需要灵力就能使的符咒,可就发挥大作用。

    千凝撕开几张火符,由它们燃烧,慢慢的,四周传来暖热。

    她先解开他的衣裳,摊在石头上,用火熏,这天气,穿湿衣服得出事的,隔着一层火的橘色光芒,能看出,他肤色偏深,手臂肌肤肌理明显,是个干惯重活的人。

    再看那衣服隐藏下的肌肉,千凝点评了一下:“薄薄一层,十分有韧性。”

    菜菜:“你这是看肌肉还是猪肉啊?”

    千凝突然兴奋:“来凡人界,是不是就能吃到猪肉啦?”

    菜菜:“……”

    山洞内部,有一条暗流,是活水,水源还算干净,她去接了点水,用干净的布巾沾水,避开嵇无靖额头上的伤口,一点点擦洗掉他脸上的泥污。

    渐渐的,男子露出本来的容貌,他眉毛浓,眼睫长,闭着的眼睛仍能让人看到,眼尾有一道眼沟,各自延长到两边。

    不难想象,若是睁开眼,应当有种深潭般的稳重感。

    再看那鼻子英挺,嘴唇形状很好,上唇还有些微翘起,若是笑起来,又是迷倒万千少女的英俊男人。

    千凝突然想到一件事:“十八岁,这个年纪在古代不小了,他不会已经娶妻生子了?”

    菜菜说:“不,没有,这点你放心吧。”

    千凝松口气,她道德底线还是卡得死死的。

    菜菜又说:“因为九天祥云的命格,嵇无靖前两世,出生都很好,但他上一世是自杀的,这是轮回的大忌,所以这一世,刚一降世,就被遗弃,腊月寒冬的,被一个猎户捡走。”

    千凝看那粗布麻衣,已是深秋,这身衣服根本穿不暖,看来,猎户对这个捡来的孩子,很是一般。

    “何止一般,简直是虐待,”菜菜说,“猎户以给他一口饭的理由,逼他四五岁上山捡柴,后来他七八岁,就学会打猎,直到现在十年,一直打猎给猎户赚钱。”

    他这次出现在山洞,就是雷雨天上山打猎,脚滑不慎摔倒山崖,最后在暴雨中,靠着意志力,爬到山洞躲雨。

    不然这一天一夜的暴雨,他可能会因为失温而亡。

    千凝:“冤大头啊,他怎么不走?就算是报养恩,十多年给人家打猎,也已经够了吧?”

    菜菜说:“这个嘛,应当说,嵇无靖他可能没所谓,他不懂七情六欲,这是主要原因。”

    千凝思索:“没所谓……”

    一个一生只为修炼而生存的人,投胎成凡人,没有七情六欲,自然就没有怨怼,因此,猎户还真是遇到个宝。

    千凝敲掌,说:“我要是猎户,我也这么对他。”

    菜菜:“但他二十岁觉醒记忆,会随手把你杀了。”

    千凝:“告辞。”

    虽然说,嵇无靖没有七情六欲,但他作为一个三百多岁的大能,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不会任由他人欺辱。

    当然,限制离他二十岁,可还两年呢。

    等外面雨小了点,千凝撑着芭蕉叶,跟随菜菜的指示,弄点药草,还抓了只兔子,回来捣碎敷在嵇无靖额头上。

    好在嵇无靖身体素质不错,没有发高烧。

    忙完这些,千凝拍拍手,拿出储物戒,和千玖说了会儿话,看着千玖肥肥圆圆的脸蛋,千凝心情好了许多。

    只是,千玖不用吃饭,她自己却有点饿了,看着那活兔子,却无从下手。

    菜菜:“少来,对付田鸡你不是挺下得了手吗?”

    千凝:“兔兔那么可爱……好吧,其实是我不会拔兔毛。”

    和菜菜你一句,我一句地侃了会儿,千凝眼角余光忽然发现,躺在石头上的男子,动了动。

    千凝连忙站起来,正好此时,嵇无靖也睁开眼睛。

    果真,如她方才猜想,他那双眼睛,眼尾自带一块阴影,眼珠子黑且幽深,眼白干净清澈,这么一觑,便给人一种,他将你深深看进眼里的错觉。

    千凝迎上他的目光,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是站到他面前:“你醒了?”

    嵇无靖安静了一会儿,声音些微沙哑:“这里是哪儿?”

    千凝环视四周:“一个山洞。”

    嵇无靖说:“我看不见。”

    千凝半蹲下身,仔细看他的眼珠子,这才发现,瞳孔确实涣散,想来是额头的伤口,影响到他的视觉。

    千凝眯起眼一笑:“这样子啊,我叫千凝,那你叫什么名字?”

    嵇无靖轻轻垂下眼睫:“喂。”

    捡来的孩子而已,猎户一直喊他“喂”,猎户的孩子也这样喊他,他理所当然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名字。

    千凝怔了怔,才知道他在说自己的名字。

    她摇摇头,说:“喂不好听。”

    嵇无靖眼珠子朝她发出声音的方向,挪了一下。

    千凝又说:“不如这样吧,你以后就叫十三。”

    菜菜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对‘十三’到底有什么执念啊!”

    千凝回菜菜:“没有执念,只要是帅哥就都是我的十三,嘿嘿。”

    被赋予名字,嵇无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皱了皱眉,好似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千凝握住他的手,摊开掌心。

    他手上,有许多的茧子,她捡起地上一根枯树枝,慢慢在嵇无靖手里,一笔一划地写下“十三”二字。

    粗粝的树枝,剐蹭在嵇无靖皮肤上,他没觉得不适,只是根据她的笔画,在脑海里,形成“十三”。

    千凝说:“喏,这么容易写,记住了吗?”

    嵇无靖捏了捏掌心。

    下一刻,他掌心又被放进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很是暖和。

    诚如这般冷的天里,她给他带来的感知,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燃起来的一簇,微小的火光。

    他不由轻轻眨了眨眼。

    却听女子声音雀跃,道:“快拔了兔毛,等吃饭呢!”

    第三十五章 明天,打熊

    山洞里, 没有柴禾,火光仍然闪烁。

    男子披着一件单衣,乌黑的长发置于左肩, 还带着一丝水汽, 他屈着腿, 坐在石头上。

    他只适应一会儿,就习惯眼前一片黑暗,不疑虑眼睛能不能好, 沉默寡言,还能帮忙烤兔子。

    只听那“滋啦”的声音,他就能分辨熟与否,他以前住的柴房, 向来没有光,他还得处理自己的食物,从煮不熟到烤焦, 久而久之,就练出这般能力。

    一个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是那个救了他的女子的。

    她在他身旁坐下,似乎在盯着他手上的烤腿, 他甚至都能察觉, 自己的手指热了几分。

    只听她殷殷问:“快好了么?”

    嵇无靖翻了个面,觉得声音没错,他把肉递出去,倏而手里一空,紧接着,她又给他递一块生的肉。

    他继续烤肉,除了火苗“呼呼”声, 过了会儿,还传来细细的咀嚼声。

    千凝发出长长的、满足的喟叹。

    佐料是当初谢承宣给她找来的,修真界的东西更鲜美,还没用完,在这里发挥大作用。

    再加上嵇无靖虽然眼瞎,但这手烤兔子的功夫,一点不比玖玖差,外酥里嫩,香脆还多汁,每一口咬下去,都是天大的满足。

    她咽下肉:“好吃!你太厉害了!”

    被夸赞,嵇无靖没有回应,他只专注做眼前的事,其余一应,都被他摒弃。

    没过一会儿,一阵“窸窸窣窣”声音响起,他感觉,身边有人靠近,随后,一块还冒着热气的兔子肉,放到他唇边。

    嵇无靖头朝身旁侧了侧,似乎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千凝道:“张嘴。”

    他也不问为什么,便张开嘴,紧接着,一块温暖酥香的肉,突然送到他嘴里,这一刻,一声肚子的“咕咕”声,拉得长长的,灌满两人的耳朵。

    嵇无靖这才想起来,他有两天没有吃东西。

    不过,他也不觉有何羞赧,神态如常。

    千凝等那声肚子叫声平息,又从她没咬过的背面,撕一块兔子肉,放到他唇边。

    熟能生巧,嵇无靖又张开口。

    就这样,没一会儿,兔子腿大部分就入嵇无靖的胃,而下一个部分也烤好,在烤第三个部分时,他们又分食前一份烤肉。

    如此反复,一只兔子烤完,两人也都吃上。

    千凝收拾完骨头,见嵇无靖坐在石头上,她问:“十三,你要不要学写字啊?”

    写字?

    嵇无靖知道写字,镇子里有私塾,猎户把他的孩子送去私塾。

    小的时候,有一次,那孩子下私塾回来,找根绳子把他套住牵起来,第二天,带他去私塾,给同窗看看,说是他家养的一条狗。

    私塾里的小孩,全都围了过来,朝他丢石头,笑他是狗。

    嵇无靖觉得不对,狗不会说完,狗长得和人完全不一样,他需要教这些小孩,狗和人不一样,但他们不听。

    所以,他把说他是狗的小孩,全都打了一顿,这样子,他们应该就能记住他不是狗。

    只是之后,猎户看他的表情,和看怪物一样,猎户和他娘子,关在房里,小声商量能不能把他发卖,娘子甚至大呼,他就是个煞星。

    可不过几天,猎户便给他喂了一样东西,说是让他乖乖听话,从此,他就得上山打猎。

    所以至今为止,关于写字,他只学会“狗”。

    千凝见他沉默不语,又说了一遍:“要不要学写字?学会写字,你就不用辛辛苦苦打猎。”

    嵇无靖抬起略茫然的双眸,淡淡地说:“要。”

    事实上,他没有汲取知识的必要,只是他觉得,猎户的孩子、其他人学的东西,他也可以学。

    无关其他目的,仅仅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不会出错。

    这种心态,竟不知道说是从众心理,还是特立独行。

    千凝低头,在地上找到两根趁手的树枝,嵇无靖看不见,但也能练习写字,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她展开他的手掌,在他手心,用树枝一笔一划写下她自己的名字。

    “千凝。”

    千凝皱了皱鼻子:“千字还好,凝字对你来说,有点难……”

    她话音还没全落,就看嵇无靖垂眼思索,用自己手上那根树枝,有点生涩地,在地上写出“千凝”二字。

    除了一两个笔画交错,其他的,完全没有出错。

    千凝愣了愣:“再写一遍?”

    直到嵇无靖准确无误地,再次写出她名字,千凝才肯信,脑海里对菜菜说:“我确信他一定是归一真人,做凡人也有开挂般的智商。”

    菜菜:“他第一世,可是出生在梁国帝王家,兢兢业业治理国家,梁王朝一派的清明。”

    千凝:“不错啊,帝王之才!”

    只是相比之下,如今难免落魄些,居然成一个猎户家的赚钱工具。

    但赚钱工具丝毫没有反心,难怪了。

    千凝压下惊讶,也有点庆幸,教这种天资远远异于常人的,她自己也会省力很多,因为,她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扫盲。

    她笑了笑,老实对嵇无靖说:“你很厉害,那我们先从数字学,你还记得‘十三’怎么写吧?”

    她拿起他的手,写一个字,就念一句:“这是一、二、三、四……”

    嵇无靖沉默地垂着眼睛,过了会儿,千凝把“萬”写完,他自己拿起树枝,将她写过的,一笔不落地默了下来。

    千凝在一旁鼓掌:“太厉害啦!”

    嵇无靖问:“厉害为什么要拍手?”

    千凝拿起他另一只手,和他本来摊开的手,拍到一起,说:“这叫鼓掌,当你觉得一件事做得对,或者厉害的时候,就拍手。”

    嵇无靖试着拍了拍手。

    他迄今为止的所有常识,都是通过观察得来的,从没有人教过他这个,不过,没人会在他面前鼓掌就是。

    千凝看着他思索的表情,不由一笑。

    接下来三日,即使千凝特地放慢步调,并且以让嵇无靖记牢为借口,好多字都反复教导,还是把《千字文》交完了。

    不教字时,千凝让嵇无靖坐着别动,因为嵇无靖一旦动起来,他完全不觉得他自己看不见,就瞎几把走,摔几个跟头也没所谓那种,还害得千凝爬上爬下找草药。

    所以到第二天,为了不让他伤上加伤,也为了不让自己总是去找草药,千凝让他待在山洞里。

    此时,她回头一看,嵇无靖正拿着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他眼睛狭长,容貌俊美,手指虽然有不少茧子,但很是修长,这般垂头,也有几分温雅的书生气。

    且他的字,从一开始的硕大无比,到后来慢慢变得大小适中,也有了形,韵态虽然差了些,但这个人,只练习四天而已。

    老天真是偏心,几乎把所有好的都给他。

    似乎察觉千凝的脚步,他停下来,问:“怎么了?”

    千凝丢了一个果子给他:“吃这个。”

    嵇无靖拿起果子,咬了一口,顿时,眉头就深深皱起来,两颧也动了动。

    酸的。

    千凝说:“太酸的话,就不要吃了。”

    嵇无靖没有回,继续吃着。

    菜菜无语:“原来你故意问我,哪个果子酸,是为了把果子给他吃?我还以为你要做果酱呢!”

    亏它用它的数据能力去分析,真是大材小用。

    千凝说:“都是有用的。”

    不过就算是酸,嵇无靖仍然把它吃完,对他而言,忍受好似成了一种固定的方式。

    待吃完果子,又到了学字的时候,这回是《三字经》。

    嵇无靖绝对是个好学生,到了点,就自动拿着树枝,坐过来,安安静静的,等开课。

    千凝抽走他手里的树枝,但没有用上,她放在一边,握住嵇无靖的手,在那足够宽大的手掌上,用自己的手指,划下一横。

    她嘴上还说:“《千字文》你会了,读《三字经》就简单许多。”

    嵇无靖呼吸一顿,几个手指头同时一跳。

    细软的指尖,触在他布满粗茧的掌心上,那是与粗糙的树枝,截然不同的感触。

    却好似要划开他的茧,刺破他的皮肤,嵌入他的筋骨之中。

    下一刻,他突然收起掌心,握住千凝的手指。

    千凝动不了手指,她抬起眼睛看他,明知故问:“怎么了?”

    嵇无靖伸手在身旁摸了摸,拿起自己的树枝,放到千凝手里:“用这个。”

    千凝不和他讲道理:“我用我自己手指怎么啦?”

    她掰开他的手指,手指用力戳戳他手心:“要是不想学,就直说。”

    嵇无靖抿住唇,张了一下嘴巴,却好似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让千凝,用手指写字。

    就像,他向来平静如水的内心,突然掉落一块石头,有点奇怪。

    千凝瞥了眼他,知道他不会再抗拒,便拉着他的手,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教起来。

    菜菜倒是明白了:“难怪你说扫盲不是主要目的,因为嵇无靖无情无欲,所以,你要激发他的感情?”

    “对,”千凝在他手心,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善”,一心两用,回着菜菜:

    “无情无欲,不等于连点好奇心都没有,应当说,人生来就有好奇心,只是重与不重而已。”

    等嵇无靖习惯一样事物本来的模样,就比如,学字时,手心的感触必定是树枝粗糙的感觉,她再改动,便能叫他,激荡出好奇。

    他会奇怪,为什么手指的感觉,会和树枝相差那么多。

    只要他有反应,就证明千凝所做的,方向对了。

    不过,目前这点奇怪,并不深。

    千凝收了收心,把三字经上半段教完,她说了句:“好,那你自己温习。”

    她站起来,往山洞外走。

    前几天暴雨过后,接连出几天太阳,虽然天气越来越凉,不过好在干燥,还能捡些柴火来烧,可以省点火符,嵇无靖还会生火呢。

    千凝跳上山洞外的一块石头,盘起双腿,打坐。

    她一直没放弃尝试,看离开修真界的环境,再用沈誉教给她的办法,毕竟技多不压身。

    闭上眼睛,千凝深深吸一口气,她记得那种灵力流入身体的感知,不过空气和灵力还是不一样的。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泄气。

    还是缺了点东西。

    菜菜:“那当然,空气要是能和灵力比,整个人界也会陷入修真潮的。”

    千凝握住拳头,叹了口气:“算了,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她伸了伸懒腰:“好了,今天要出去看看镇子。”

    总不能一直过山顶洞人生活,千凝决定当个先锋,去探查一下这附近小镇或者村落。

    她踱步回洞口,朝那嵇无靖说:“我出去一下,你别乱走哦。”

    嵇无靖没有应声,不过肯定是有听到的,他只是不习惯出口。

    单独把他放在“家”里,千凝其实不是很放心,虽然吧,这男人四肢健全,头脑好用,光看那身肌肉,武力值也不会差,会取火会烧烤还听话,但就是有种……

    啧,好容易被骗的感觉啊。

    美人帅是帅,但就是木头,至少,现在就被她忽悠着。

    千凝揉揉额头,抽回思绪,看了日头,要赶在天黑前回来,她得快点了。

    小心翼翼攀过一片荆棘,千凝才到山道上,不过,手臂还是被划出几道伤口,尤其有一条,从掌心划拉到手臂,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素质好多了,千凝不觉得疼。

    她简单擦了擦,按菜菜的指示,继续往前走。

    千凝翻过这座山,就到县里,四周充满人烟气息。

    等她走到大路,菜菜说:“这里是梁国的境内,县城叫久丰县,你和嵇无靖在的那座山,叫丰宇山,都位于许州,发达程度不算差,猎户住在久丰的西南郊区。”

    千凝说:“奇怪,嵇无靖不是给他们家无偿做活吗,为什么猎户还这么穷?”

    菜菜搜索了一下:“嗯……他儿子不争气,嗜赌,这些年猎户家里的钱都填进去了。”

    千凝“啧”了声,不喜:“这就活该了。”

    菜菜安静了。

    其实它一直觉得,千凝有赌徒特质来着,不过别人赌钱,她赌机会,别人输了给钱,她输了给命。

    正好是中午,千凝混进集市里,集市里东西很多,看得她眼花缭乱,有人吆喝:“云鸟皮咯,刚打的云鸟皮!”

    千凝好奇地看过去,便看那摊位上,挂了不少兽皮,最惹人注目的,应当是几副雪白纯净,又毛茸茸的皮。

    应当就是摊贩嘴里的“云鸟皮”。

    但是千凝看来,这云鸟皮,怎么那么像她在魔界看到过的,炎莺?

    没错,玖玖弄过一次给她吃,那肉质很鲜,而且炎莺空有喷火的技能,脑子不行,特别容易抓。

    菜菜“唔”了声:“或许是?我这边数据不全,你去问问看,但为什么人界会有魔界的妖兽。”

    连菜菜都不懂。

    千凝上前,与摊贩搭讪:“这位老伯,这种云鸟,是不是两眼通红,还会喷火啊?”

    摊贩看千凝长得秀色清丽,周身有些不太寻常的气质,是个有钱人的模样,说:“对,没错,这位姑娘是刚来久丰?久丰最有名的,当属云鸟。”

    千凝蹙眉:“这种鸟儿不是以前就有的吧?”

    摊贩摆摆手:“早十几年前就有云鸟了,姑娘不懂不要乱说。”

    十几年,对人界来说,确实很长,但千凝刚从修真界回来,那儿动不动就是五十两百五千一万年的,并不觉得十几年长。

    也就是十几年前,人界就出现妖兽。

    十几年前,保护人界的昊海结界,定是撑不住了,才会让妖兽频频进入人界。

    但修真界应该不怎么管,最大的原因,是修真界其大宗门,除了固定时候来人界,其他时候都是看不起凡人。

    千凝追问:“那除了云鸟,十几年前出现的妖兽,有多少啊?”

    摊主看千凝不是来买皮的,敷衍说:“那么多,这我哪知道,姑娘问别人去吧,别妨碍我做生意。”

    千凝笑了笑,还是道了声谢才离开。

    她现在有几千灵石,但显然不是这里能流通的货币,菜菜终于找出点有用的:“去许州省城,那里有一个仙门会。”

    因修真界宗门,每年都会来人界,寻找优质灵根的苗子,仙门会的存在,就是七大宗门与凡人合作办的,承办修士来人界之后的一应事务,也能在修士没来的时间,留意周围的凡人。

    猎户看中嵇无靖的价值,自当遮着藏着,嵇无靖没机会接触仙门会。

    而去仙门会,就能把灵石换成银钱货币。

    不过,目前看来,也不着急去仙门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包括现在,她还没摸清情况,贸然把一些物资拿出来换,容易出事。

    没必要冒这个险。

    千凝看着不远处的大包子,那包子雪白白,冒着热气,一个小孩买了个包子,咬了一口,露出肥美的肉馅。

    她咽咽口水,做了个吸气的动作,说服自己:“其实,当山顶洞人也挺好的。”

    至少吃喝不用钱。

    这个想法在下一刻立刻破灭,她闻到一股烧鸭味,带着点熏意,甜香可口,那是从旁边那叫天下馆的酒楼传出来的。

    “不行,”千凝握拳,“没钱就想法子致富,怎么能满足当一个小小山顶洞人!我要做下一个致富经的嘉宾!”

    菜菜:“想吃烧鸭可以少点套路。”

    千凝:“咳。”

    千凝揉揉肚子,落寞地继续朝前。

    在集市逛一圈,菜菜把从久丰县到丰宇山的地图,都录备好,千凝看看日头,是时候该回去了。

    又爬过那荆棘地,千凝叹了口气,没办法,走这条路最实惠。

    她刚走到山洞附近,忽然发现不对,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直觉,她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便看山洞处,一只看起来有两丈高的巨熊,正在山洞口徘徊!

    那熊通体乌黑,大得不正常,一个熊掌就有几个人头大,有遮云蔽日之相,它弯腰嗅着山洞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爪子扒拉进山洞,就像扒蚂蚁窝一样。

    千凝心内“啧”了声,完全不敢动作。

    却在这时候,洞里传来脚步声。

    千凝心里默念,木头美人别出来啊,结果,就看嵇无靖扶着洞口,走了出来,他双眼分明看不见,但还是能准确感知熊的位置,抬起头,朝向熊。

    千凝心口狂跳。

    巨熊似乎在衡量,没有立刻出手,便看,嵇无靖又抬出一步,下一刻,竟然绊了下石头,趔趄一下,便也在这时,那熊挥出熊掌……

    千凝第一反应是嵇无靖不能死。

    他死了,就由他自己又去投胎,但沈誉在她身上下的追踪符还在呢,她走之前,坑了沈誉一把,被沈誉抓到,可就不好玩,更何况,疯批陆决可能也在。

    救命,她给自己挖的坑!

    她心里猛地缩起来。

    下一刻,千凝眼眸凝起,熊的动作,好似慢动作一般,空气如有实质,注入她脚上、手上,瞬间,她脚尖一点,迎着气旋如箭矢冲出去,手臂上有千钧之力,一下将巨熊的头打偏!

    她能感觉,熊毛扎在她手背的触感,也能感受到,整头熊都在颤动。

    巨熊“吼”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扬起很大风沙,吹得嵇无靖不得不眯起眼睛。

    千凝控制不住收力,摔倒在地,而巨熊也意识到威胁,很识相地四肢并用,跑走了。

    它跑的时候,整个地面都在发颤,可见其重量,千凝撑着身体,浑身酸痛,还好巨熊怕了跑了,不然她还真使不出第二招。

    便看烟尘过后,嵇无靖还站在洞穴口,他眨了眨眼,眼瞳露出些微懵懂。

    千凝出声:“十三,傻愣着干嘛?”

    她是想叫他过来扶她的,然而,却看嵇无靖抬起手,十分僵硬地拍了两下,鼓掌:“厉害。”

    千凝:“……”

    是她教的,她认了。

    菜菜在千凝脑海里:“哈哈哈哈哈。”

    千凝长长舒口气,有点无奈:“过来扶我一下,往右边走一点,那里石头少。”

    嵇无靖顿了顿,终于又走了过来,他半蹲下身,将手放在千凝肩膀上,顺着她肩膀,往下摸到她的手。

    千凝借力站起身,嵇无靖的手,碰到她的伤口。

    不是打巨熊留下的伤口,她打巨熊那只手,干干净净,没什么问题,伤口是下山去久丰县时,被荆棘剐蹭到的、长长的伤口。

    他鼻翼翕动,微微靠近千凝:“你受伤了。”

    千凝看了眼那伤口,刚要说:“不碍……”

    忽的,嵇无靖拉起她的手,低下头。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伤口上。

    千凝瞪大眼睛。

    那冰凉的、干燥的唇,从她掌心,一直吻到她手臂。

    细微的血珠,蹭到他嘴唇上,晕染开,尤其是上唇还有颗唇珠,乍然一看,十分诡魅。

    她呼吸一紧。

    他只是微垂着眼睫,眼瞳被上眼睑遮去大半,垂落的些微发丝,挡住他侧脸,那眉眼也冷冰冰的,但就好似带着一小簇火苗,倏地,让千凝觉得有些烫。

    她立刻收回手:“做什么呢?”

    嵇无靖说:“这样好得快。”

    他每次受伤,都是这么做的,伤口就能好得很快。

    千凝无奈地摇头,抬手拍拍自己脸颊,才严肃地说:“下次不许这么做。”

    嵇无靖歪了歪脑袋,不懂。

    这个木头!千凝语重心长:“不许随意用嘴唇和别人接触!知道了吗?”

    嵇无靖垂了垂眼睫。

    其实,不是所有人,他都会这么做,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是闻到那味道,便忍不住低头。

    他没解释,千凝也习惯他的沉默,她跺跺脚,立刻转移注意力,捏了捏手指,小声嘀咕:“我好像能打得过熊?”

    她忽然找到致富路。

    那头熊绝对不正常,哪有熊能长得那么大的,它可能妖化了,这种熊肯定值钱,千凝自言自语:“把刚刚那头熊打死,能卖很多钱吧!”

    况且她还有符咒,刚刚一时心急,没使出来,等自己好好布置一下,定能弄死那头熊。

    千凝有了想法,便开始做计划,因为她揍过那头熊,相当于有了个印记,能让菜菜定位它的位置。

    不过今天天已经快黑了,还是明天再干活,但这里有点不安全,是不是要考虑转移阵地了?看来得在洞穴口布置一些符咒。

    脑海里被重重思考充斥,千凝也就忘记方才那一吻。

    她弄些果子当晚餐,当然,给嵇无靖吃的,还是酸的果子,他既然不说不好,那就继续吃。

    和千玖说了会儿话,千凝准备睡了,打个哈欠,告诉嵇无靖:“睡吧,明天起来再去打熊。”

    嵇无靖点头,躺下,盖好一件衣服,两手乖乖放在腹上。

    如今他睡在石头上,千凝给他改善条件,铺了不少稻草,千凝自己则睡在和陆决大婚的衣服上,反正都是好布料,不用白不用。

    时五更,在菜菜的叫声里,她朦朦胧胧醒来。

    菜菜:“千凝,不好啦,嵇无靖不见了!”

    千凝立刻清醒,她跳起来,朝石床一看,果然上面空荡荡的,她又跑到门口,符咒上有脚印,但没有被撕碎过。

    她布置符咒时,想的是如果有猛兽来,它们动静大,会撕开符咒,做个提醒,却没想到,嵇无靖会自己出去。

    她揉了揉额头:“什么时候不见的?”

    菜菜:“不晓得,我也是一个没留意,后来才发现他不见。”

    千凝皱眉,忽的,问菜菜:“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沙沙的声音?”

    菜菜仔细一查:“糟糕,那头熊在过来的路上!”

    千凝连忙拿出一些符咒,包括火符,应该能驱赶那头熊,并且,她回忆了一下,早上用空气加强局部力量的感觉。

    她严阵以待。

    便看没过一会儿,树林里出现一个硕大的黑影,沙沙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千凝燃起火符,紧张之中,不免觉得奇怪,问菜菜:“那头熊好像没那么高大了?”

    紧接着,她才知道,为什么熊看起来变化那么大,因为它是趴在地上的。

    而在它的最前面,有个高大的男子,他双手拉着一股绳子,绳子绑着熊爪,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洞穴。

    男子袖子撸起,双手因为用力,筋脉脉络十分明显,他走一步,出一口气,那气息滚烫,在黎明前的昏暗里,化成一片片白雾。

    他抬起头,一滴汗水,顺着他的剑眉,绕到他的狭长俊眸,又顺着流畅的骨相,聚到下颌。

    竟然是失踪的嵇无靖!

    千凝真的惊了。

    她忙走过去,才看得更仔细,嵇无靖身上大小伤口无数,就连本来额头上结痂的伤口,也裂开了,冒着血红。

    再看他身后那头庞然大物,就是傍晚来骚扰他们的巨型黑熊!倒霉熊现在已经死了,被拖着一路走回来,身上的皮毛也破损不少。

    有太多想问的,千凝结巴了:“你、你这是……你怎么去把它弄死了?”

    嵇无靖呼吸还有些重,只说四个字:“明天,打熊。”

    第三十六章 “甜。”

    千凝:“……”

    她问:“你是不是听到我说, 明天要去打熊?”

    嵇无靖终于给了个回应,点点头。

    千凝承认,这是她说过的话。

    但, 她不是让他三更半夜去打啊!她看起来像是剥削劳动人民的地主吗?

    简直是哭笑不得。

    她查看嵇无靖的情况, 他鬓边被汗水濡湿, 手臂有不少细碎的小伤口,裤子膝盖处也破了,但都不是大伤, 应当只是摔倒导致的——有大伤,恐怕也没办法拖这头无法估算重量的巨熊,一路走回来。

    他气息虽然粗重,却不凌乱, 也不知道这个瞎子,怎么摸黑完成这一系列操作。

    千凝睨向他身后的巨熊,她脑海里, 真是有数不尽的问题,只能从第一个开始问:“你怎么找到熊在哪的?”

    嵇无靖用手背,擦擦下颌的汗水,垂着眼睛, 说:“闻到、听到。”

    千凝:“那怎么弄死它的?”

    他简单回:“打死的。”

    千凝:“……”敢情, 她傍晚的时候不用出手,嵇无靖也会安然无恙。

    太强悍了,开挂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她绝对不能得罪这人,要不然,被他一巴掌拍到地上,抠都抠不出来。

    唯一庆幸的是, 这是个木头美人。

    千凝只好试图解释:“是这样的,我本来是想,我们一起去打熊。”

    嵇无靖:“我们?”他知道,这说的是,她和他的意思,她为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去?

    千凝又说:“你眼睛看不见,我可以帮你掌控情况。”

    她势必得说服嵇无靖,别再做这些这么危险的事,就算他再强,也可能会有意外,他不小心嗝屁,她怎么办,沈誉和陆决如芒在背呢!

    于是,她加重语气:“听懂了吗?”

    嵇无靖默不作声。

    他不理解。

    看不见,他可以闻可以听,他自己,就可以办到很多事,但她想要两个人一起做。

    那样,劳累的不是她么?

    但看千凝又一次追问,他无可无不可,道:“嗯。”

    千凝:“……”

    这小样,她怎么就不信呢。

    在千凝心思百转时,嵇无靖朝前走几步,鼻尖动了动,几步走到千凝备着的刀具处。

    千凝下意识紧张:“你要干嘛?”不会是要揭竿起义吧?

    嵇无靖避开刀刃,握着刀柄,手指抚抚刀背,说:“这只熊要拆卸。”

    千凝拍了下额头,生产队的驴都没这么能干,他要是过劳死怎么办?哎哟,操心死她了。

    她一手夺掉他的刀,推着嵇无靖的背,说:“赶紧休息去吧!”

    嵇无靖被推着往山洞走,他似乎有点不解,轻眨眼睛,上眼睑垂下遮住他的眼瞳,让他看起来神色莫辨,千凝拿出干净的巾帕,丢给他:“喏,去水那里擦洗一下,弄干净了。”

    经此一事,她不可能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瞎子看待,她当初瞎了,是还好有菜菜开的感知视觉,但他没有感知视觉,仍能做到这样,可谓恐怖。

    千凝指向山洞里的暗流:“知道在哪吗?”

    嵇无靖拿起巾帕,走去暗流。

    千凝看了眼他挺拔的背影,摇摇头,兀自出洞穴。

    洞里,嵇无靖走到暗流处,蹲下身,手指撩水流,水发出的“哗啦哗啦”声,似乎,也流入他心口。

    他也不由沉思。

    每天,三更天起来,他已经习惯了,所以即使天还黑着,对他来说,已经是需要做事的时候。

    日复一日,他踩着星夜之光,到山上打猎,而打猎完之后,还要继续拆卸猎物,好让猎户第二日起来时,能够把东西整理好,拿去卖钱。

    这个女人不是这样的。

    对他把熊搬回来,她好像很惊讶,说要两个人一起行动,也不让他拆卸猎物,还叫他回来休息。

    她不赞同他这么做。

    那是因为,她觉得他太弱了吧。

    是的,又是照顾他,又是喂他吃东西,又是叮嘱他别乱走,他被人当成病人。

    嵇无靖从没生过病,他记忆里,生病之人,十分孱弱,只需要捏一下,他们就会死。

    所以他会死吗?

    生与死,于他而言,似乎也没有哪个更重要,他一直心如止水,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担心他死。

    奇怪。

    嵇无靖身形顿了顿,他趴下来,俯身,把脑袋浸入暗流之中,水面乍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千凝正撑着下巴,和那庞大的熊面对面,突然,洞穴里传来水声,她一怔,连忙往洞穴里跑,便看木头美人把自己的头泡水里。

    咋,这天气这么对自己脑袋,这是要请她吃腌猪头吗?

    千凝急忙跑过去拉他衣领,嵇无靖抬起头,“哗”地一声,水从他头顶流到全身,他半睁着眼睛,眼睫都被冰水压得下坠,有些焉焉的。

    千凝将一旁干燥的巾帕丢到他脸上。

    和擦大狗似的,她两手疯狂招呼着,嘴上道:“干什么,现在深秋,水这么凉,你不怕被冻到吗!”

    嵇无靖抻了下脖颈,从巾帕里露出脑袋。

    他头发被千凝弄得毛毛躁躁,然而这般看来,却有些许可爱之感,千凝刚要收回手,他突然抓住千凝的手。

    他的手是热的,相较之下,千凝的手就有些许凉快,只是,他把脸颊,贴在千凝的掌心。

    千凝:“……”

    可不是她主动贴上去占便宜的啊!

    与他手掌的粗糙不同,他的脸颊很是光滑,肤色虽然偏麦色,但干净得没有任何瑕疵,连一颗痣都没有。

    千凝不由用指腹按了按他的脸颊,很有弹性。

    或许觉得有些痒,他蹭了蹭千凝的手指,声音喑哑,忽的说:“不冷,我不会死。”

    这似乎是件很郑重的事,在他的认知里,不能被改变,所以,他必须跟千凝强调。

    可是这个男人在认真时,那眼瞳,又莫名地,好像只把她看进心里。

    堪比宣誓。

    千凝心里默念,瞎的,他是瞎的!她连忙把手抽回来,手指叩叩自己脑门,才认命地拿起巾帕,对嵇无靖说:“坐好。”

    她燃了一张火符,用一个器皿烧热水,一点点给嵇无靖擦掉身上灰尘血污,用纱布包上有些流血的伤口。

    嵇无靖便一直乖乖坐着,没有捣乱。

    千凝把自己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看着这木头美人,叉腰叹息。

    她真是没想到,她有一天,也会主动伺候一个男人擦澡。

    完事过后,千凝看外头,天才刚刚泛出霞光,她将嵇无靖推到石床,命令道:“好好睡一觉,没有我叫你,不准起来。”

    收到命令,嵇无靖躺下,闭上眼睛,两手交叠放在腹部上。

    千凝瞅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会突然“诈尸”,才龇牙咧嘴,在空中对他挥舞拳头,再出门去。

    反正她已经睡不着,这黑熊的尸体,就自己来处理吧,最重要的是,看看自己能不能再用上那一招。

    她深深吸一口气,循着记忆,手掌张开,让空气如风,一把注入她自己身体,这般过了一息,她右手骤然暴起青筋,似乎拳头都大了不少。

    成功了。

    千凝看自己右手,抓了抓掌心,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流动手臂之间。

    若沈誉在场,定会惊异不已,只因,当初,能够轻易将灵力化为自己所用,还能用她身体是玄天皿来解释,可是空气呢?

    空气可不比灵力,否则凡人就不至于只有几十寿数,乃至超过三位,都是高龄。

    只怕让沈誉自己来,也做不到吸取空气,为自己增强力量。

    千凝这时候还不知道,她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毕竟,没人告诉她多厉害,她就只能当做一般一般。

    玄幻世界,无奇不有嘛,她又不能修炼,会用点空气灵力,应该也不是什么怪事。

    眼下,她用刀,慢慢地分割熊皮,又把熊肉逐个逐个分开,因为力气很大,刀是她从魔界带来的,材质不怕克不了熊骨,倒不算难事。

    忙到最后,太阳当空,大约是辰时,千凝抬起肩膀,擦擦汗珠,她忽然眯起眼睛。

    在熊的心脏处,有一丝十分异常的亮光。

    千凝往下刨,抠出那个亮点,它还被一堆骨血包裹着,千凝一点点剥开,那是一个比尾指指甲盖,还要小得多的光斑,却十分明亮。

    就像太阳的碎片,甚至比那日光还要多几分刺眼,格外烫手。

    千凝捻了捻,随即,在她手指间,光斑倏地变成一粒粒亮点,消逝在半空。

    这时候,还是得找百科菜菜。

    菜菜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应该是昊海结界的碎片。”

    千凝惊讶:“昊海结界?”

    那个能阻断三界联系,维护三界和平的结界,是它的碎片?

    菜菜说:“没错,人界可能有一部分昊海结界破裂,碎片溅射四周,让一些动物自然妖化,人界也多出从其他界跑来的妖兽。”

    千凝轻轻“啧”了声,看来如今的昊海结界,比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一万年,属实太久了。

    菜菜说:“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昊海结界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千凝叹息:“我知道。”

    她恍若还记得,当初在魔界昊海结界的边缘,看到的那神圣的光芒,世界之物,难以永存,不知道最后一位神,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自然,如今不是忧心这的时候,事情没到最坏的程度,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呢。

    她收拾好熊的尸体,嵇无靖也醒了,经此一事,千凝觉得有必要再弄个木屋,总在洞穴里住,不是长久之计。

    在菜菜地图的指引下,她找到一片还不错的平地,至少,以后下山不用路过荆棘地,她把嵇无靖叫到那附近,自己估算着木板,砍下几棵树,有力气真是为所欲为。

    千凝让嵇无靖坐下:“刨木头做木板,你会吧?”

    嵇无靖接过刀子,二话不说迅速“刷刷刷”削起长木,架势还挺足。

    千凝欣慰,背着一只硕大的熊掌,双手拎着熊头,趁天还亮,下山去。

    为了省力,她把熊头丢出去,走一段捡起来,再丢出去,毕竟她要卖的是熊掌,只是怕他人不信,特地把熊头带上。

    这么看,她像极野人霸总,哦,野人霸总和她的瞎娇妻。

    菜菜:“娇、娇妻?”

    千凝:“嗯,忽略嵇无靖能单打独斗弄死黑熊外,他还真有点娇妻属性。”

    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不够乖么。

    终于,千凝又回到人烟聚集之地,这回,她身上引来不少目光,毕竟这熊掌,可比一个成年人手臂合抱那般大,熊头也极为惹眼。

    千凝把熊掌放下,徐徐松口气,这时候,周围一些摊贩围过来问:“小姑娘,这熊头和熊掌是真的吗?怎么来的啊?”

    千凝脸不红,心不跳:“真真的,我打的。”

    嵇无靖打的,四舍五入就是她打哒!

    众人面面相觑,又觉得好笑:“你打的?怎么可能嘛,你别唬我们啊。”

    千凝说:“不是我打的,我怎么能背着熊头、熊掌来呢?”

    虽然是句废话,不过她觉得挺有道理的。

    众人议论纷纷,千凝正在思考,这样一只熊掌,能卖多少钱,能买多少烧鸭时,一声声“让开”迭起,人群里,缓慢打开一条路。

    几个佩刀的官府衙役走过来,最前面是捕头,他看着熊头,提高声儿:“姑娘,这熊可是在丰宇山上打的?”

    原来,千凝出现在集市时,便有人去衙门报信,他问话的时候,其余衙役蹲下身,检查熊头和熊掌,确定是真的,在熊手心发现一道疤痕,确实是那头祸熊,朝捕头点头。

    千凝只一揖,道:“是的。”

    捕头眉头一松,态度恭敬许多,说:“事关重大,姑娘请随我来。”

    这居然是那头熊妖?

    百姓之间静了静,下一刻,议论声更大了,熊妖的事,他们都知道,只是他们没想到,熊妖和这小姑娘还有点关系。

    近来一个月,丰宇山多出一头熊妖,那熊高两丈有余,十分雄壮,糟蹋不少庄稼,还吃过几个人,官府一直在召集能人异士去除熊妖,如今,这熊的手掌,在这里?

    这可真是奇事!

    千凝行得正做得直,丝毫不心虚,跟着那捕头回县衙,熊头熊掌还由几个衙役扛,不用她出力。

    县令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姓聂,名学真,他围着熊头熊掌走几圈,再度确定该熊已死,万分兴奋:“好,太好了,这祸害百姓的熊妖,死得好!”

    他身旁,是个穿着道袍、手端拂尘的老道人。

    老道人在偷偷打量千凝,千凝只做不知。

    这老道人叫浮光真人,他是县令请来剿灭熊妖的,当然,现在不用他出场了。

    菜菜一眼看破:“我在这老道人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灵力,他是假的,只是会点骗人的手段而已。”

    就这样,也敢自称真人,修真界能当得上真人称号的,只有嵇无靖而已。

    哦,真的真人现在在刨树皮。

    聂学真对千凝连道三声谢,说起被熊妖糟害的土地,被熊妖吃掉的人,他目中隐隐含着泪水。

    千凝瞥老道人一眼,对菜菜说:“县令是个好县令,但不见得会识人。”

    这边,聂学真还是难掩激动,说:“姑娘可需要什么?”

    千凝说:“我没什么需求,就想,卖出熊掌,熊头可以相送。”

    聂学真一口答应:“好,县内的富户,定会要这只熊掌的,至于其他的,本来县内已悬赏二十两银子杀黑熊,这笔钱,我会照常付给你。”

    千凝脑海对菜菜说:“才二十两,能干嘛?”

    菜菜:“……这年头,三四两银子够普通人在久丰县过上一年好日子。”

    千凝:“二十两银子太棒了吧!”

    千凝快乐了,只是这时候,一旁的老道人,突然开口:“聂大人,她不过一介女子,怎么能杀死一头熊?”

    千凝看老道人一眼。

    聂学真虽也奇怪,但千凝把熊头都带来,即使不是她杀的,这功劳由她领,也没有错。

    他对道长,倒也客气:“姑娘毕竟带着熊头而来,与悬赏单对得上,不可因质疑而废掉奖励。”

    浮光真人甩了一下拂尘,说:“如此,这女子,若真是为民好,就不该领这二十两银子。”

    千凝:“?”

    原来古代也有道德绑架啊!

    看这老道人,大约是没拿到赏银,心有不甘,所以想站在制高点,让千凝也拿不到钱,真是见不得别人好的酸鸡。

    千凝没有正面回这个问题。

    她眯起眼睛笑了笑,拿起一旁一个粗茶碗,这是刚刚小厮沏的招客茶,她一口喝完,然后,运气往手臂。

    “啪”地一声,周围空气似乎滚动了一下,整个茶碗碎成齑粉。

    它甚至连碎片都没有,也没能划伤千凝的手。

    那几人,便眼睁睁看着,粉末随着她细嫩的五指,慢慢滑落。

    千凝“呀”了一声:“县令大人,对不起啊,我不小心捏坏你的茶碗,茶碗多少钱啊,我赔给大人。”

    聂学真:“……一、一个茶碗而已,不用钱。”

    千凝又看向老道人:“你刚刚说什么啊?”

    浮光真人看着地上那堆粉末,险些不信自己亲眼所见,只觉骨头生疼,说:“这……这,没,没什么。”

    千凝拍拍手。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修真界那么崇尚力量,因为,道理要在武力值足够时才讲得通。

    如此一来,她拿到二十三两银子,二十两是本来的奖励,还有三两,是熊掌抵在县衙的价格。

    千凝揣着钱,立刻去天下馆,买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烧鸭。

    那小二和掌柜的,脸都笑出花:“听闻,姑娘斩杀那害人的熊妖精?”

    这消息传递得挺快,千凝应道:“没错,是我。”

    于是,她拿到烧鸭,还免一半的价钱,一出天下馆,千凝又奔向那卖包子的摊铺,这几个玩意儿,梦里可馋死她。

    她一口气要五个大肉包,摊贩用油纸,小心翼翼给她包好。

    千凝把东西扎起来,提在手上,待准备回去之时,却在拐角瞧见一个老人。

    老人佝偻身躯,手上布满老年斑,还眯着眼睛,织小孩帽子,她面前摆着一排的红绳挂件,都是木雕,做得挺巧的,不过关顾的人并不多,显得有点冷清。

    千凝在老人身前停下,细声问:“老婆婆,这个手链怎么卖啊?”

    老人连忙放下手上活计,笑着说:“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

    千凝仔细看过那些花样,有花卉比如莲花梅花,也有飞禽走兽,她挑个莲花和菊花,还有一个,是个穿着肚兜的小娃娃。

    小娃娃眯着眼,胖乎乎的,但气质上,和嵇无靖莫名有点像。

    千凝扯了扯嘴角,就是憨吧。

    她找出五文钱,刚付完,就听到些许骚动,原来大街上,出现好几个身着黛青色服装的护院,他们围着一顶轿子,轿子红木青顶,甚是气派。

    护院们各个佩刀,那架势,比先前的衙役还像衙役,他们伸出手,挡着四周,气势凌人:“避让!避让!”

    有一个摊贩的位置有点前,被护院一脚踢翻,琳琅商品掉一地,摊贩护着自己的东西,目露愤怒,却不敢言。

    其余摊贩,纷纷忍不住再往后退避。

    好大阵势。

    千凝眼前的老人,也赶紧收拾东西,千凝说:“老婆婆,我帮你吧。”

    她揣好三条链子,两手提起老人家的摊子,往里收拢,老婆婆感激不尽:“多谢姑娘,不然靠老婆子我一个人来做,又是一顿好折腾。”

    千凝温和一笑:“不客气。”

    她回过头,那轿子已越来越近了,或许因为她的盯视,那护院便瞧过来,似乎想用目光威吓她。

    千凝不想惹事,收回目光之前,便看轿子的帘子动了动,一只女子纤细的手,扯了扯车帘。

    估计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吧。

    千凝放心了,这下,她的熊掌应该卖得出去。

    回去之前,千凝问了老人家,知道县里木匠铁匠的住处,前去拜访,原来,请他们上山建一座小木屋的价钱,才二三两银子,她决定,做木屋的事还是要靠专业的人。

    也得让立大功的娇妻休息休息。

    踩着薄薄的余晖,千凝终于回到山上。

    她没有回洞穴,而是朝她选好的地址过去,这会儿还能听到“刷刷刷”刨木头的声音,空气中,也隐约有不少木香。

    还在刨?

    千凝加快脚步。

    下一刻,她傻眼了——那堆在嵇无靖身边的木板,都要有一座小山高!

    救命,这一天到底发生什么!

    嵇无靖听到脚步声,动作停下来,也不知道,他保持同一个姿势有多久,此时,他浑身木屑,这一动,木屑“簌簌”掉下来。

    真成一个木头美人了。

    千凝语无伦次:“不是只有三根木头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木板?”

    她记得,她只砍了三棵树啊,这些树可老了,她没舍得破坏太多。

    便看嵇无靖歪了歪脑袋:“我又砍了一些。”

    一些。

    他管那么多木板叫一些!千凝嘴唇哆嗦:“刨完了,你就不休息一下的吗?”

    这似乎是个好问题,嵇无靖被问住,他皱皱眉,过了片刻,才说:“你没让我休息。”

    千凝掐了下自己人中。

    她道:“别刨了别刨了,早够了!”

    她拉起嵇无靖,捂着鼻子,给他拍身上的木屑,嵇无靖倒是听话,张开双手,由着千凝给他清理。

    千凝拍着拍着,忍不住公报私仇,朝他胸口来一拳头,哎哟她图什么啊,活得跟个老妈子似的。

    接着,千凝检查那堆木材,嵇无靖无疑是强迫症患者的,即使是个瞎子,也能把每一块木板削得分毫不离。

    回到山洞时,两人吃掉已经有点凉的包子和烧鸭,千凝抛抛手上果子。

    这是她回来的路上摘的,早知道嵇无靖霍霍多几棵树,她就摘个最酸的。

    但她事先不知道,自己也觉得把握得差不多,是时候得给嵇无靖吃点甜的果子,所以只摘了个甜的。

    同个道理,他前面一直面无表情咽下酸果子,如今,突然吃到甜的,就会奇怪。

    要激发木头的感情,还真是不容易啊。

    千凝洗净果子,递给嵇无靖。

    嵇无靖若往常那样,拿过果子,咬了一口,下一刻,他果真顿住,轻轻咀嚼着果子,似乎在回味着。

    事实上,酸的甜的苦的果子,嵇无靖都吃过,他曾在大雨天,爬上一棵树,就为了找一颗果子果腹。

    可是过去,那些味道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食物而已,所以千凝拿着酸果子给他,他也不会拒绝。

    直到今天。

    他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甜。

    像一汪涓涓清泉,从喉舌,冲刷到体内每一处角落,最后,轻飘飘地蕴在心口,徘徊不散。

    千凝观察着他静止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她这阵子的努力,成果还是挺明显的嘛。

    骤然,却看他把手中果子挪开,咬过的那一面,面向自己,还有干净光滑的一面,送到千凝唇边。

    千凝愣了愣。

    只听他说:“吃。”

    就像千凝喂他吃兔子肉那样。

    千凝刚想说不用,他手伸过来,摸索按住她的肩膀,精准抵在她后脑勺。

    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强硬。

    千凝抿抿唇,无奈地张开嘴巴,刚咬下一口,便看嵇无靖俊美的面容,倏地靠近,近到千凝都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木香。

    她下意识想往后,但他的手心,掌着她的后脑勺。

    下一刻,“咔”一声,她唇边的果子抵上她的嘴唇,嵇无靖咬了一口,她正咬住的果子。

    他的气息,透过小小的果子,拂在千凝颊边。

    千凝倏地睁大眼睛。

    便看他长眉下,略深的眼沟晕出一片阴影,似与他浓密的眼睫连成一片,那眼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只听他说:

    “甜。”

    第三十七章 露珠

    千凝几乎心脏骤停。

    她二话不说, 就算自损八百也行,一头撞在嵇无靖额头上。

    “嘭”的一声,嵇无靖不由往后仰, 手上果子也拿不稳, 下一刻, 在果子掉落之前,他顾不上额上疼痛,长手一捞, 准确无误接住果子。

    然后,他才抬起手,摸摸额头。

    那模样,确实有点木。

    千凝揉自己额头, 嵇无靖那厮额头真硬啊,她简直是自损八千,咬着牙齿警告:“以后不准这么做!”

    似乎察觉她的恼意, 嵇无靖微侧过脸,面上,带着恰如其分的迷茫:“为什么?”

    这好似是他第一次,将“为什么”问出口。

    千凝情绪还有点不对, 她没留意, 只道:“管那么多为什么,你再这么做我就……”

    再这么做,她就?能干什么?

    啧,威胁的话,她放不出来,因为她没有能够威胁他的事。

    这段时日,她渐渐明白, 嵇无靖会乖乖留在山上,其实是因为他没有目的。

    他会乐意被猎户压榨,也是因为没有目的。

    若说本来归一真人,其道心和其稳定,一心只向着修炼,那如今的嵇无靖,则因为转世投胎,遗忘道心,不会有别的目的。

    前两世投胎,他运道好,托生富贵人家,家族自然会对他进行教育,所以菜菜说过,他有一世,身为帝王,身负使命,励精图治,开创开明盛世。

    现在不一样,他没有受过教育,他只听别人命令,这个人是她也行,是猎户也行。

    如果不是她,这个木头会乖乖回猎户家,继续受剥削。

    千凝深深吸口气,再次强调:“总之,以后不能对别人随便做这种事。”

    嵇无靖没有吭声。

    千凝搓搓脸颊,突然想起买的三条小手链,她自己留下莲花的,把胖娃娃那条,递给嵇无靖:“喏,这个送你。”

    嵇无靖伸出手,不一会儿,手上落下一个凉凉的物体。

    它很轻,他看不见样貌,不过手指在触摸它的时候,隐约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好像个小人。

    千凝实在看不下去,她跟着坐下来,把红绳绑在嵇无靖手上,说:“以后就戴着,别摘下来了。”

    嵇无靖有些不习惯,晃晃手腕,不过也挺给千凝面子,没有立刻摘下。

    至于菊花那个,千凝打开储物袋,拿出储物戒,抱出千玖,千玖这个阶段,最是嗜睡,紧闭双眼,正睡得正甜。

    千凝把菊花,小心翼翼地缠绕在千玖手上。

    她用手指刮了刮千玖的脑袋。

    千玖已长出头发,黑绒绒的,不久前,她还只是个小小婴孩,现在,看起来得有半岁孩子大,脸颊也十分圆润,轻轻一碰,还会发颤,像荔枝雪白的果肉,甜得让人想啜一口。

    千凝忍不住小小亲了一口,太可爱了。

    她嘀咕了声:“长得还挺快。”

    菜菜说:“千玖骨骼是竹子,竹子长得当然快,这才月余,就相当于半岁孩子了,之后会越长越快的。”

    “是吗?”千凝惊喜,“看来玖玖很快就能长大小孩,大人模样。”

    她要多赚钱,给千玖买好多好多东西。

    千凝又抱会儿千玖,刚想把她放回储物戒,正好,千玖醒了,她睁开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千凝,露出暖暖一笑:“咿——呀呀!”

    她伸出肥厚肉肉的双手,轻勾住千凝的脖子。

    千凝突然舍不得。

    且她一做出想把千玖放回去的举动,千玖那眼睛就微微红润,但也不哭,就那样看着她,是个人都受不了,心软下来。

    想了想,千玖该接触外面的世界,总把她放在储物戒里不是事,况且,现在千凝也算安定下来,不像刚来人界时了,于是,她决定把千玖放出来。

    从这日开始,千玖就和千凝一起睡,虽然千玖不用吃东西,不过千凝也会定时给她喂水。

    第二天又下雨,千凝就没下山。

    过两日,天气晴朗,千凝要下山去找木匠,不好带着千玖,她把千玖放好,招手叫来嵇无靖:“这是千玖,我女儿。”

    嵇无靖略微颔首。

    千凝将千玖放到他怀里,他乖乖接住。

    千凝又说:“你读一读我教给你的,《三字经》《千字文》,给千玖听。”

    收到任务,嵇无靖在一旁坐下,他伸出手指,碰了碰千玖的手,张开口:“人之初,性本善……”

    千凝走远之后,回头一看,男子剪影刚毅高大,手上,却抱着一个小婴孩,他略低着头,声音低沉地诵读,晚秋的风携来他的余音,令千凝忍不住一笑。

    还真是娇夫化了。

    千凝越过荆棘地,这回一入镇内,就有一个大娘和她打招呼:“侠女可是打死熊妖的人,来,大娘没什么好东西,刚杀了只鸡,做了焖鸡肉,姑娘带点走吧!”

    千凝不占这么朴实的人的便宜,连忙摆手:“不用,我吃饱了的,谢谢大娘啊!”

    菜菜:“看来你的知名度,这几天就传出来。”

    千凝有点尴尬,伸手揪了下自己发尾,她头发绑成马尾,那发尾俏皮地跳了跳,拂过她白皙纤长的脖颈。

    一路上,得有五六个人和千凝打招呼。

    终于,她找到木匠铺子,上回和木匠已经商量过,本来一两银子造一个木屋,不过要三个月才能做完,多加人手,二两银子并一贯铜钱,她不包吃住,就能十几天造成木房。

    千凝不缺钱,定了后者。

    因她有能耐,木匠几人,并不怕上丰宇山。

    千凝问:“为什么会怕丰宇山?”

    木匠叹口气:“姑娘是不知道,这几年,上丰宇山失踪的人太多了,县衙都发出通告,尽量不要上丰宇山。”

    另一个木匠学徒说:“对,住我隔壁那张麻子的父亲,就是上丰宇山没了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木匠说:“姑娘有打熊妖的能力,跟着姑娘走,我们就不怕,何况自从姑娘来了后,丰宇山上,都安静了许多。”

    学徒附和:“对,姑娘太厉害了,也只有姑娘敢住丰宇山上!”

    难怪丰宇山上人这么少。

    千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有能力的是嵇无靖,但她也不差嘛!

    而且,不是她想住丰宇山,是在丰宇山上有嵇无靖,她怕把嵇无靖带到小镇,他也听别人使唤,到时候就麻烦了。

    正所谓,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木屋藏嵇。

    商议好后,千凝还去吃了个午饭,买点嵇无靖要吃的东西,然后,才带着木匠几人上丰宇山。

    走到木屋附近,千凝不由支起耳朵,她好像,还听到嵇无靖的声音。

    她一愣,跑过去一看,嵇无靖语速缓缓,还在念《千字文》:“……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他居然从千凝走之后,念到现在!

    千凝这一走也得一个时辰,嵇无靖声音都哑了,千玖嫌吵,用小手,捂着自己耳朵,睡得正熟。

    千凝连忙说:“十三!”

    嵇无靖停下来。

    千凝哭笑不得,怪她走的时候,忘了嘱咐他念两三遍就行,他居然就这样,一直念下去。

    她摇摇头:“别念了,本来念个几遍就行。”

    嵇无靖:“好。”

    不过这时候,他声音都哑了,千凝把食物给嵇无靖,用被子包好千玖,那木匠不由惊讶:“姑娘……哦不,夫人原来成婚了?”

    千凝一愣:“呃不是……”

    木匠说:“不然姑娘怎么和男子一起?”

    虽然因仙门会存在,女子也能修仙,梁国的男女大防不若往朝严,但未婚女子和非亲缘男子同吃同住,还育有一小孩,总归是惊世骇俗。

    千凝放弃挣扎:“嗯,是的。”

    孩子都有了,她认命,就这样吧。

    她承认后,木匠几人也不说什么,只道夫人与郎君十分般配,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开始量地方,打地基。

    就这样过去两三天,木匠做活,嵇无靖呆坐,千凝逗千玖玩,县令聂学真倒跑上来了。

    大清早,木匠扛着工具过来时,身后跟着县令大人,聂学真是个书生县令,徒步爬到丰宇山,就累得浑身虚脱,抬眼一瞧,便看一男子正坐在石头上,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那男子骨相流畅,眉弓骨下,一对眼睛深若潭渊,朝他望过来时,聂学真心内不由一紧,早些年,他赴上京赶考时,有幸见过郡王之世子,都没有这种气质。

    却见千凝走过来,她道:“聂大人怎么也来了?”

    木匠先说:“大人说有事找夫人相商,我们就一起过来。”

    聂学真一路上,已经听木匠说千凝已成亲一事,不由想起前几次自己还“姑娘”“姑娘”地叫人家,实为失礼。

    他作了个揖,道:“夫人,那位就是……”说着,他瞅向嵇无靖。

    千凝说:“他叫十三,我……”

    千凝皱了皱眉,“我郎君”说不出口,“我娇夫”好像才正常些。

    聂学真接话:“夫人能力十足,尊夫也是仪表堂堂。”

    千凝心想,那外表可以,内里嘛,就是块木头。

    不过千凝以为,以嵇无靖的能耐,即使是木头,县内人多少有所耳闻才是,没想到,这几人都不知道他。

    菜菜说:“除了猎户的长期奴役,其实以前嵇无靖蓬头垢面,脸上都是污渍。”

    他清理的方式,就和千凝上次看到的差不多,把头扎到水里就完事,如今千凝给他擦过几次澡,他也知道洗澡是要搓搓皮肤的,再加上穿得好,以前就算认识他的人,现在不一定认得出他。

    千凝了然:“难怪,我说这么帅呢怎么没人看上。”

    菜菜:“……不过,从以往来看,也不是没人看上,他不理人家而已。”

    若有女子真觉得他十分有男子气概,想找他搭话,嵇无靖一副“云里雾里听不懂”的表情……

    千凝想了想那画面,甚觉好笑。

    总之,娇夫在写字,千凝不打扰他,请聂学真坐在另一边的石头上,这里没有像样的桌椅,木匠会送一些家具,等房子造好,她还要去添置些。

    聂学真组织语言,说:“夫人,是这样的,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千凝问:“什么事?”

    “唉,”聂学真说,“说来话长,我任职这两年,久丰县出了一头狐妖,一头鼠妖,一头獐子妖,还有一头熊妖。”

    频率相当高,这些还是久丰县知道的,丰宇山上到底多少妖怪,也没人清楚。

    “近来,除了熊妖,县内还有人家少了谷米,实在不堪扰,夫人能耐强,可否到县衙内任职,自然,会给夫人结银子……”

    聂学真声音小了点,他实在觉得丢人,县衙目前的衙役,没一个敢对上这些妖怪的。

    千凝问:“月结吗?多少钱啊?”

    她要养娇夫小孩,又不想紧巴巴过日子,正是应该多赚钱。

    聂学真说:“一个月一两银子。”

    待遇不错,就是风险有点高,不过,千凝想了想自己那堆快发霉的符咒,不用白不用,一口答应:“那我白天几时去,晚上几时回?一个月有休沐吗?”

    千凝问得这么仔细,聂学真愣了一下,才说:“辰时去酉时归,十日一休沐,不过若平日无事,就不麻烦夫人。”

    简单说,衙役多男子,若非有妖怪出没,千凝就不用去衙门。

    真正的弹性上班,还有这种好事?千凝一口答应:“好。”

    没想到千凝答应得这么爽快,聂学真喜极,道:“如此甚好!”

    上岗来得如此快,过两天,因听说又有哪家少了谷米,千凝要下山去查探。

    千凝指着不远处的嵇无靖,叮嘱木匠:“千万,千万不要让十三碰东西。”

    木匠说:“好嘞,夫人心疼郎君,我们都理解。”

    经过这几日,他们也瞧出点眉头来,这千夫人一家,是男主内女主外,虽然稀奇了点,不过夫人这么能干,郎君这般貌美,又听话,也是正常。

    千凝:“……”

    不是这样的,你们是不知道嵇无靖干起活来不要命。

    千凝又看向嵇无靖,怕他坐得长蘑菇,她给他一根长草,同嵇无靖说:“会编草环吗?”

    嵇无靖拿过来,编了一个圆环,打好结,放在千凝手中。

    千凝说:“很好,”她停了停,说,“如果觉得无聊,你就扯些草,编编草环,知道了吗?”

    嵇无靖“唔”了声,突然问:“什么是无聊?”

    千凝哽了哽,最后,选择一种十分通俗易懂,至少保证嵇无靖能懂的说法:“就是,你觉得无事可做,觉得不做点事就不行的时候。”

    嵇无靖仔细思考了一下,点头。

    千凝转过头去,又和木匠叮嘱一些细节。

    嵇无靖捻了捻草环。

    千凝说话声音清冷,如同露珠划过绿油油的树叶,嵇无靖记得,他小时候有一次,在山上迷路,又找不到水,便爬山一棵树,伸出舌尖,接下那一滴滴露水。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完全不觉得那水有什么特别,如今听着她的声音,却似乎有些记得,那水的滋味。

    无聊么?

    嵇无靖把草环放下,这么算的话,他现在不无聊。

    就不用编草环了。

    最后,千凝给在睡觉的千玖盖好被子,在周围布符咒,一切事情安排好,便下山去。

    山上并没有恢复安静,木匠和学徒在聊天,一会儿是说哪家的生意好,一会儿又说哪家姑娘嫁了个好人家。

    裹着襁褓,躺在石头上的千玖睁开眼睛。

    她转了转圆咕噜的眼珠子,定格在身旁的男子上。

    男子坐了一会儿,突然,他站起身,薅下一把草,放在身边,又坐下低着头,开始编草环。

    他手指细长,微枯槁的草在他手指间缠绕着,小片刻,一个草环就编好了。

    千玖觉得稀奇,吮了下手指,发出“呀”了一声。

    男子恍若未闻,拿起第二根草,又开始编环。

    恰此时,学徒磨了一个榫卯,还差蹭掉一点,他手里刀具大,怕一个不好,把木头削坏了,他抬起头,问嵇无靖:“那个,东家,你们这里有小一点的刀吗?可以借一借给我吗?”

    嵇无靖低头看着手里的草,没有理会。

    学徒嘟囔一句:“怪人。”

    木匠正在给木头做防腐上漆,听到学徒的话,拿起一块木头丢他:“说什么呢,夫人不在,你就敢乱说话是不是?”

    学徒连忙说:“不是师父,我这不是奇怪吗……”

    “奇怪什么,”木匠看了眼,用只有他和学徒听得到的声音,说,“这男人,只听夫人的话呢吧。”

    却说另一头,千凝跟着捕头张烨,到那户丢失谷物的人家。

    聂学真还没有把全部情况说清楚,米缸是粗糙的陶器,壁有两个指节厚,被某种尖锐的东西,从外到内,戳开细细密密的孔,这些孔分外密集,看起来有点恐怖。

    这偷米贼,可不是正常人,毕竟正常人想要偷米,打开盖子就行了,哪需要多此一举,从米缸外凿。

    张烨说:“半缸子米从孔里流出来,地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粒米。”

    千凝看着现场的东西,问菜菜:“山鸡精?”

    那小孔,可能是鸡喙啄穿的。

    菜菜正在探索信息,过了会儿,回:“不是,找到了,是一只孔雀妖。”

    孔雀妖!

    孔雀开屏,流光溢彩,千凝简直要目露精光,这孔雀妖一定很漂亮,骚包十足吧?

    菜菜:“……是只三百斤的孔雀妖。”

    千凝:“告辞。”

    菜菜说:“你没接触过他,我这里没他的印记,所以不知道他在哪,不过,这孔雀妖没走远,我能感觉有细微灵力的波动。”

    张烨同那户人家调查完,回头一看,千凝正在思虑,张烨问:“请问姑……呃,夫人,可是有线索?”

    千凝直接说:“这是孔雀妖。”

    张烨和其他一个衙役,均有些惊讶。

    千凝心想,有挂不用是傻子,说:“他没走远,孔雀喜丛林,这里是县城内,有两处他可能躲藏的地方,一个是玉米地,一个是一户人家的自建后园。”

    她推断:“他应该在玉米地。”

    既然这么爱偷吃别人家谷物,是个胖子,智商还不太行的样子,应当是躲去玉米地。

    久丰县气候偏暖,便是冬天,也能种玉米。

    千凝说的是不是真的,试试便知,于是一行人迅速摸向附近的玉米地,在翠绿中,那几个衙役不太敢动,千凝捋捋袖子,一拨拨地扒开苗杆。

    到第三拨的时候,菜菜说:“有了。”

    千凝眯起眼睛,继续往前走,几个衙役跟在她身后,终于,见得一个绿色的圆球,不,应当说,一个穿着绿衣服的男子,他正在酣睡,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被人围观。

    张烨从没见过这般肥胖之人,小声问千凝:“这就是那孔雀妖吗?”

    千凝点点头。

    她道了声:“你们后退。”

    那几个衙役齐齐后退一步,千凝从储物袋拿出一张雷符,撕开。

    半空中突然降下一道雷。

    这种雷符,在修真界不值得一提,但放到人界,还是稀奇罕见,那几人都被雷鸣震得双眼大睁,孔雀妖被直接命中,更是“嗷呜”一声,直接化成原型,跳了起来。

    化形后的孔雀,身子肥硕,只是头小脖颈也细,体型不对称。

    趁它还没起来,千凝立刻按住它的头,它“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千凝冷声说:“说人话。”

    孔雀声音尖锐:“女侠饶命啊!”

    那几个衙役彻底放下心来。

    孔雀妖变回男子,被套上长枷,押回衙门。

    搞定这些,审判之事就交给聂学真。

    孔雀妖脸上都是肥肉,张口大哭,说:“我错了,我真的不该的,呜呜呜我的尾巴都焦了。”

    千凝为自己幻想过的孔雀王子,捂了一下脸。

    她给孔雀吃了颗东西,严厉说:“如果你敢作恶,我刚刚给你吃的,会立刻爆炸。”

    “然后你的身体就会四分五裂,五脏六腑糜烂……”

    孔雀跪下,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这位漂亮美丽大方迷人的女侠,饶命!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千凝“哼”了声:“词汇不足就闭嘴。”

    孔雀连忙露出谄媚的笑容。

    把孔雀关进牢房内,聂学真满脸喜意,问千凝:“夫人真是奇人!这么快就能抓到这妖怪!不知道夫人给妖怪吃的是……”

    千凝:“只是一颗糖。”

    聂学真一愣。

    千凝:“所以说,你们也不能虐待他,不然他真的反抗起来,体内可没有什么会爆炸。”

    聂学真说:“一定一定,我们只是审讯,看他有没有同伙,然后,要不把他放到丰宇山吧?夫人看怎么样?”

    千凝点头:“可以。”

    丰宇山占地很大,藏着不少她没见过的妖怪,多一个孔雀,少一个孔雀,没区别,况且这处理,也是聂学真能做到的最好的,她自然不会阻拦。

    聂学真大喜过望:“有夫人在,他一定不敢下来扰民!”

    简单处理完孔雀妖,看着临近酉时,千凝回到山上。

    已经过去七八天,那木屋架构搭起来,千凝远远就能看到,她欣慰地吁了一口气,走近了,千玖在睡觉,但,她竟然没发现嵇无靖的影子。

    倒是多了一个草垛……草垛?

    千凝仔细一看,哪是什么草垛,是一堆数不清的草环!乖乖哦,这要是丰宇山有山神,被薅了这么多草,一定会气晕过去。

    千凝叫了声:“十三?”

    草环堆子动了动,嵇无靖头上顶着一个草环,从草环堆冒出来,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才对准千凝的方向。

    千凝:“……”

    木匠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说:“嗨,我们劝过东家了,他不听。”

    千凝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说老天是公平的,再开了挂一般的人,也有明显的缺点。

    千凝把人从草里扒拉出来,嵇无靖的手指指甲缝里,都是草屑,千凝把粘着他衣服的草环摘下来。

    不行,不能一直这样。

    她问:“你是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吧?”

    嵇无靖微微侧头。

    千凝用手背拍拍他的脸,说:“休息,停止,懂吗?”

    她拉着他走到一旁,说:“现在跟着我走,走十步,一起停下,来,开始。”

    她迈出一步,一旁的嵇无靖也打开步伐。

    “六、七……十!好,停下。”

    她说:“以后你做什么事,就像这次走路,十次之后,就停下来,什么事都不做,休息,可以了吧?至于停多久,看你的心情。”

    嵇无靖又一次茫然。

    千凝:“……”

    她不该奢望他懂去理解自己的心情,所以,只好又说:“就是……算了,你也数十下,再继续做事,记住吗?”

    嵇无靖点点头。

    千凝怎么没发现,自己有当幼师的天赋呢,

    不管嵇无靖,她长长地叹口气,看了眼不远处的木屑,拿起一旁稻草绑成的扫把,准备清理一下。

    扫把声“沙沙”响起。

    她正思考,不知道聂县令能不能从孔雀妖那里,得到一些其他妖怪的消息,忽的,嵇无靖走过来,按住她的扫把柄。

    千凝愣了愣,嵇无靖说:“十下。”

    千凝:“?”

    嵇无靖沉沉地说:“该休息了。”

    千凝又一次哭笑不得,从嵇无靖手里夺过扫把,随口说:“我不用。”

    她刚转过身,骤然腰间一股力量,让她整个人腾空。

    许久不曾腾空,千凝猛地吓到,手上扫把丢了,倏地,她背后抵上一棵树,嵇无靖搂着她的腰,俯身。

    千凝气息一窒。

    她甚至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长睫。

    男子用自己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千凝的脸颊,声音落在她耳畔:“休息,停止,懂吗?”

    第三十八章 吾家有木初长成

    千凝又一次拍额头, 简直想扒开嵇无靖的脑袋,看他在想什么。

    她推开嵇无靖的手。

    随后,她拧了下嵇无靖的脸颊, 嵇无靖任由脸被扯得微微变形, 只皱着眉。

    千凝压下后脑勺的一股麻劲, 咬牙切齿:“我说的话,只适用于你,只有你需要遵循, 能听懂吗?”

    嵇无靖清澈的眼瞳往下一移。

    他似乎不太懂,不过,没有反驳。

    千凝从他身侧钻出来,呼一口气, 她终于反应过来,嵇无靖居然在模仿她的行为动作,乃至语言。

    这是好事吧, 这说明,嵇无靖对她这个人,产生好奇。

    他的过去,能够给他提供参照行为的, 是猎户一家, 是山中种种兽类,但他没有去学,别看他已经十八岁,实际上,思维纯然得好似刚出生的婴孩,认死理,不好沟通, 没有转变思维的能力。

    然而,他现在有所改变。

    可能是被“奇怪”的情绪促动,他学着模仿,让他奇怪的人或者事。

    千凝一时说不清,这种改变是好还是坏。

    好处是,理论上,日久生情果然是存在的,她看得到希望,只要这样下去,她不怕嵇无靖二十岁恢复记忆,仍道心似铁,无可撼动。

    坏处是,她受不了了!

    这厮为什么每次都能冷着一副脸,突然靠近她,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啊!

    明明话她说过,动作她也做过,但就是被他利用,拿来反杀,他看似木头,其实才是危险分子。

    比陆决沈誉都要危险!

    可恶。

    千凝不解气,回过头,偷偷对嵇无靖比划一下。

    此时,嵇无靖正自觉地拿起扫帚,开始清理木屑,看他这么自觉,千凝心想,算了,也不是木头的本意。

    她深呼吸一口,去逗千玖玩。

    没两天,孔雀妖被放出来。

    聂学真虽然好好审问过,不过,孔雀妖惯会插科打诨,和衙役们东西南北聊一通,就是不聊他知道的消息。

    说到底,他再废也是一只妖,并不打算背叛妖兽,向没有能力的人类,出卖妖兽的消息。

    况且孔雀妖太能吃,县衙实在养不起,就只好把他放归丰宇山。

    孔雀妖化成原型,踩着两条肥硕的腿,疯狂奔跑在山岭间,高兴得想找点东西吃,他跑了半天,便看到一座小木屋。

    小木屋内,升出袅袅炊烟,有一股米香,勾得馋嘴孔雀都想飞过去偷吃东西。

    可惜他飞不了。

    他狂跑到木屋门口,正探头探脑之时,忽的,只看木屋内走出一个高挑的女子。

    用妖兽的目光来看,女子也一点不亚于其余能化成人形的女兽,她眼睛大而有神,皮肤白皙,面容透着健康的微粉,只着一身劲装,乌发全部束在脑后,周身带着一股清冽之息。

    如果她不是抓住自己的人类,他可能还会再欣赏两眼。

    但此刻,孔雀妖就只想逃走。

    他迈着脚步,慢慢后撤,忽的,“刷”一声,一粒石子破空而来,砸在孔雀脚边,孔雀吓得险些炸毛,便听到女子扬起声音:“还想尾巴再焦一次?”

    孔雀妖只差跪下:“女侠饶命!”

    他乖乖走出来。

    千凝一手抛着石子,她现在已经能熟练运用空气,有力量的感觉真不错。

    她打量孔雀妖,牢狱之灾没让他体重减一分一厘,可能县衙伙食还不错,千凝忽的收拢手指,问孔雀妖:“县令问你话,你怎么和稀泥,不回点实际的?”

    孔雀妖低头,嗫嚅:“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嘛。”

    千凝冷笑一声,运气捏碎手里的石子。

    孔雀妖:“我知道很多,我都说给你听。”

    孔雀妖是在十五年前,从修真界的小界,到人界的。

    “我记得,昊海结界有一瞬闪烁,我的兄弟姐妹们就说,我们能去人界吃东西了。”

    修真界和魔界之间的昊海结界,是定时、有规律的漏洞,而修真界和人界、魔界和人界之间的结界漏洞,出现得很突兀。

    虽然只有一天,但从这两界,涌入无数妖兽进人界。

    后来,修真界和人界昊海结界的破口,被梵音宗修士修复,便再也没出现大问题,只是当时的妖兽,就留在人界。

    千凝想起那头有结界碎片的熊妖,问:“你知道昊海结界发生什么?有些碎片流落到人界了。”

    “碎片!”孔雀妖犹豫了一下,说:“据说是有一股能量,冲破结界,昊海结界才会闪烁。”

    至于那股能量是什么,来自哪里,孔雀妖完全不得而知。

    千凝脑海里的菜菜,得知孔雀妖的补充消息,它能够通过这些消息,索引到更多东西,以拼全事情之原貌。

    菜菜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昊海结界被人为地挖走一块。”

    千凝:“挖走?”又不是墙角,想挖就挖的吗?

    菜菜说:“昊海结界存在万年,一代代人研究下来,修真界修士有办法通过阵法保护,靠近七里之地,去修复弥合昊海结界,自也有人,能够破坏昊海结界。”

    当然,这种破坏,不至于让昊海结界彻底崩塌,但会消耗昊海结界的寿命。

    所以这几年,相对来说,昊海结界才会越来越脆弱。

    看千凝沉吟,孔雀妖以为她不信,连忙说:“真的,我可以用誓言石,你知道誓言石是什么吧?”

    千凝回过神,拒绝了:“不用,我分得清你说的真假。”

    孔雀妖松口气的同时,又觉脖颈一凉。

    之前在县衙大牢时,他跟衙役套过话,知道他藏身之地,就是被这女子扒出来的,他已经自省过,从未听闻过她的名号,百丽门也没有这号人物,但她不止脑子好用,身上明明没有灵力,但武力值居然这么高,来头定不会小。

    他心想,千万不能得罪这位女侠,所以千凝问什么,他把自己知道的,都抖出来了。

    千凝又问:“你知道仙门会吗?”

    孔雀妖点头:“知道啊。”

    千凝说:“为什么妖物横行,仙门会不管?”

    孔雀妖愣了愣,笑出来,他对修真界的了解,可比千凝和菜菜多:“仙门会里,都是七大宗没什么前途的修士,来到人界作威作福的,他们顶多是练气的修为,怎么会管这些事?”

    原来如此,难怪了,修真界到底只顾自己。

    千凝又问:“丰宇山上妖怪多少,你知道吗?”

    孔雀妖说:“丰宇山没有修为能看得过去的大妖,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触及千凝的盲区,千凝追问:“大妖?”

    孔雀妖说:“是啊,有好一些金丹期以上修为的大妖,潜伏在人界,但丰宇山没有。”

    因为这附近没有大妖,没人能压住小妖,所以久丰县看起来,受妖物之扰并不少,但隐患反而没那么大。

    因为大妖得不到持续的灵力,势必会对凡人下手,而十几年过去了,这个界限快到了,那时候,就不是几个人性命的问题,而是几十、几百乃至几千人。

    大妖们的直觉很敏锐,他们或许是察觉到嵇无靖的存在,才远离许州久丰县,纷纷避开。

    刚想到嵇无靖,就看嵇无靖就从木屋走出来。

    他身前绑着一条白色的布巾,头发也用白色布巾从头包到尾,一副主妇模样,手上还拿着长饭勺,两眼微眯,似乎在困惑千凝在和谁说话。

    便也是在这时候,孔雀妖差点又一次炸毛。

    但,发现那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孔雀妖挺挺胸膛,心想,他居然也有一天,会从本能害怕一个凡人。

    压下那股害怕后,他慢慢放松,再打量嵇无靖,就没那种可怖感,只道是自己错觉。

    孔雀妖嘀咕,真是奇了怪了。

    千凝问嵇无靖:“怎么了?”

    她不主动问,他向来便不会主动开口,此时,方说:“饭好了。”

    孔雀妖老早就饿了,眼巴巴希望女侠能尽一下人妖友好关系,留他吃一顿饭。

    显然,千凝并没有这个打算,她打发孔雀妖:“行了,你可以走了。”

    孔雀妖撇撇嘴。

    千凝突然记起,有时候她会下山处理事件,孔雀妖惯来欺软怕硬,还贪嘴,嵇无靖呆呆的,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

    于是她突然拦住孔雀妖,冷声警告说:“我如果不在,你不能欺负他。”

    孔雀妖想起刚刚那可怖到发毛的感觉,忙说:“我哪里敢……”压低声音,“只是女侠,你不觉得他怪怪的吗?”

    千凝抬抬眉梢:“哪里怪?”

    妖的直觉总比人准一些,她想看看孔雀妖会说什么。

    孔雀妖又说:“他看起来不像正常人,女侠和他在一起,要小心啊,要不还是别管他了吧。”

    不远处的嵇无靖,垂下手上长柄勺子。

    他耳聪,孔雀妖以为他听不见,其实,他都听到耳朵里去。

    他攥了攥木柄。

    千凝背对着嵇无靖,自看不到他一瞬的茫然后,陡然的坚定,只对孔雀妖说:“行了,我有数,你走吧,别再转到我这地盘。”

    孔雀妖摸下瘪瘪的肚子,耷拉着眉眼走了。

    吃饭时,外头刮着冷风,屋里十分暖和,千凝把方才从多方面得到的信息,又整合一遍。

    看起来似乎和她没关系,确实,如果她是个普通人,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呢,可她是玄天皿。

    她的身份迟早瞒不住,大妖可能会发现,到时候,她就危险了。

    躲是没有用的,怎么着,也得防患于未然,她看向嵇无靖,这是她手里一张大杀器。

    千凝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嵇无靖碗里,说:“多吃点啊。”

    心里想的其实是,木头啊木头,快点开窍吧!

    嵇无靖看不见,只用勺子吃饭,他舀了一口,轻轻吹了一口气,似乎察觉千凝的目光,将冒着热气的饭,送到千凝唇边。

    千凝:“……”

    她不是那个意思!

    过几天,千凝收到信,又要下山去,上次她给聂学真留了传信符,不用聂大人专门爬山了,当然,符纸本来也多,不怕消耗,聂学真还花了钱。

    临下山,她照样和千玖聊会儿,这才几天,千玖已经是一岁小孩模样,千凝甚觉欣慰。

    她又看看嵇无靖,这也是个小孩,像准备出门的家长,叮嘱两句:“在家好好待着,别乱走。”

    嵇无靖点点头。

    千凝走了后,他拉开门,由风刮着自己的脸,他鼻翼翕动,能感觉出风中没有水汽,今天不会下雨。

    他用一根拐杖拄地,走出去。

    这拐杖,还是千凝让木匠给他削的。

    他不是乱走,他是去找人。

    他记得那个味道。

    循着风声,以及风带来的气息,嵇无靖的脚步很稳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眼睛也看得见,只是走十步,停一小会儿,还是耗点时间。

    终于,在一个山洞,他找到他想找的人。

    他站在山洞口,不一会儿,山洞内探出一个孔雀头——孔雀妖本来在午睡,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出来瞧瞧,这一瞧险些傻眼,那个人类怎么在这里!

    嵇无靖换只手拿拐杖,他对着面前的妖兽,面容冷静,说:“离开。”

    他不会说重话,但他想表达的意思,和“滚”差不多。

    孔雀妖怒了,他再落魄,也是妖好吗,哪能被凡人使唤来使唤去,他低声说:“看来我被你小瞧了!”

    他从山洞出来,化成原型,长啸一声,朝嵇无靖攻过去。

    嵇无靖只是站着不动,在攻击临面时,突然的,他手一反转,摁住孔雀的脖颈,脚一抬,将孔雀踹出去。

    这一招力气有多大,孔雀的进攻,也带有不小的劲道,且他本身肥胖,却生生叫这一脚,踹离十几丈!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子一个疾跑,又落在他面前。

    似乎就要给他致命一击。

    孔雀妖怕了,尖叫:“大侠饶命!女侠知道你过来招惹我吗!”

    他也是急中生智,那女侠虽然不给他饭吃,但是,她像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脾气,怎么会容许她男人来杀他。

    果真,搬出女侠的名号,嵇无靖动作一顿,浑身溢出的杀气,微敛了起来。

    孔雀妖匍匐在地,颤抖着说:“大侠是想让我离开丰宇山吗?”

    过了一会儿,嵇无靖从鼻腔应了声:“嗯。”

    一切,从孔雀妖说他不正常,开始。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说他不正常,猎户就曾好多次,指着他的脸,骂他是个怪物,猎户的孩子也经常伙同小孩,拿石头砸他,说他不是正常人。

    但无所谓。

    他会通过周围人的动作,来校正自己的行为,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正常,而是因为,他需要找点事情做,而已。

    没有目的,没有终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不久前,他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对千凝说他不正常,说“要不还是别管他”,他忽的蹙了一下眉头。

    这一刻,“不正常”这三个字,好像变得重了些。

    他在心里默念这字,也回忆着,他有哪里不正常。

    他不是已经在学她的行为了吗?为什么还会不正常。

    由此可知,孔雀妖在胡说。

    他说不清楚,为何自己不能容忍孔雀妖,只是觉得,胡说的东西,不能留在这里。

    他淡淡地补了一句:“现在走。”

    孔雀妖简直要哭了,他不知道该庆幸这男子只是让他走,没要他的命,还是该伤心,他一个妖怪,居然被两个人类吊打。

    生而为妖,太丢人了。

    何况前头,女侠还威胁过他,让他不要欺负这男人,夭寿了,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孔雀妖什么东西都没拿,赶紧走,他走了几步,才发现男人害跟着他,要命哦,赶鸭子都不带这么赶。

    尤其是,走了十步,他就会说:“停一下。”

    孔雀妖真是搞不懂,说:“这样下去,我离开丰宇山,都得等到子时过后!”

    嵇无靖抿了下唇,数够十次,执着地说:“继续。”

    不过,如果回到木屋,要等到第二天,他下意识觉得,千凝可能会很生气。

    因为他的事,她总是容易生气的,

    他该怎么做?

    嵇无靖自己也毫无意识,第一次,他不是听他人的指使,不是遵从本能的意识,而是,为了避免某种情况,去思考一个问题。

    从为什么,到怎么做。

    *

    千凝搬了个木椅,坐在木屋前的空地。

    千玖已经被她先放回房子,她怕接下来的事太暴力,教坏小孩子。

    今天她回来时,确实晚了些,到半夜三更,然而回来后,嵇无靖不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嘱咐过他别乱走,他还是能闹失踪。

    要不是知道嵇无靖战斗力很强,她险些以为,他出了事。

    可这也说明,木头不听她的话,

    好在,菜菜能定位他的位置,知道他正在回来的路上,千凝便干脆坐着等他。

    看来,要给老千家定一套家法。

    越接近清晨,山中漫开薄雾,空气也带着一股冰人的凉意。

    千凝一夜没睡,却很是清醒,正脑补什么鞭刑板子,不远处的丛林里,发出沙沙声,千凝来了精神,定睛一看。

    微寒雾气中,男子一步步走过来,他身形渐渐地清晰,雾不再遮掩,而是勾勒出他的剪影。

    他发丝上,也沾着水汽,雾柔化他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有种温润之美。

    千凝顿了顿,便看他手上,抱着满满一摞的果子,一个果子从他怀里掉下来,他停住脚步。

    千凝捡起那个滚落在她鞋边的果子。

    千凝挺喜欢吃这种果子的,它很甜,但要到山的另一边,才能采摘得到。

    她惊讶:“你跑那么远,是去摘果子了?”

    嵇无靖轻眨了下眼睛,道:“嗯。”

    只一瞬,千凝什么怒火都消了,她哪里知道,嵇无靖还懂反哺!吾家有木初长成!

    再看这跋山涉水后的小模样,眼睫好像也被雾气沾得湿湿的,她还真舍不得教育。

    她张口叹气,又是笑又是无奈,说:“算了,算了,你以后,别跑那么远了,再不行,也得给我留口信。”

    嵇无靖点点头。

    他听着她的语气,判断她没生气。

    有用。

    当一个人学会伪装,意味着,他已进入另一种状态。

    第三十九章 世道如此

    嵇无靖是真不懂什么叫“适度”。

    千凝清点他带回来的果子, 居然有三、四十个,如果她没猜错,那树上果子估计都被他薅来, 简直山头霸王, 植物动物都得怕他。

    而两人, 再加个千玖,几天过去,才吃了四五个。

    按这么算, 即使冬天果子没那么容易坏,在他们吃得完这么多果子之前,他们会先吃腻。

    千凝将果子放到一个包裹里,打包起来。

    她要带下山去送人。

    这家大娘送一些, 那家老婆婆送一些,跑了半个上午,千凝才把果子送完, 便直接往县衙去。

    前几天,她弄得那么晚,并不是因为妖兽,开始是一户人家死了人, 怀疑是妖兽搞的鬼, 她才过去的,后来几经周折,才发现有人借妖兽的名义,行凶杀人。

    千凝脑海里跟菜菜吐槽:“这情节,可老套了。”

    自然,缉凶并不是千凝的主职,揭开人为事实后, 她就撤了,现在再去县衙,是另有一事。

    只看,聂学真愁眉苦脸的,语重心长:“如今久丰县内时常出现一些妖物,非我等人力能所为的,百姓之安全,也是个大问题。”

    他承袭文人讲话前,拉格局的习惯,只是,开了个头,他顿了下,见千凝没有捧场附和,只好灰溜溜明说:“上京徐家嫡女,自月前,就来久丰县,然而夫人也知道,这几年来,出现在久丰县的妖物越来越多。”

    保护徐娘子的任务,落在县衙身上。

    但县衙也有难处。

    千凝提起点兴趣,好像是来活了,雇主来头还不小。

    想到千凝家里有盲眼丈夫,还有一个呱呱婴孩,聂学真又补充:“近日,有个赏梅宴,我们怕万一有什么东西,混进赏梅宴,所以徐府那边也有意思,想劳烦夫人照看徐姑娘,夫人只去这一次就好。”

    这赏梅宴,都是未出阁的女子,侍卫出现在宴席上,徒生唐突,因此,聂学真只能想到千凝。

    而且,并不是聂学真杞人忧天,先前就出现过妖物混进宴席的,总该防一防。

    对千凝来说,只是一次小任务,确实不算事。

    她只问:“报酬如何?”

    聂学真看有苗头,立刻放下心来,说:“这个不用担心,上京徐家财力雄厚,只需要去这么一次,姑娘就能获得五两银子。”

    一次顶五个月,千凝当即答应:“好。”

    这赏梅宴,开在徐家在许州久丰的别院。

    菜菜就目前有的消息,告诉千凝:“原来我们早会过徐瑶啊,当时她上街,护院还踹翻一个摊主的铺子。”

    徐瑶便是徐家嫡女的闺名。

    千凝记起来,那时候她就觉得这轿子,好大威势,百姓都敢怒不敢言。

    菜菜说:“她家确实是当大官,上京徐家,背景深厚,自梁朝建国以来,可是出了三个皇后,五位宰相,如今在朝也有一位……”

    千凝打断菜菜:“等等。”

    菜菜:“怎么了?”

    千凝沉吟:“你说三位皇后?嵇无靖是不是也投胎过帝王家?那我这雇主,可能是嵇无靖的外孙,或者有点亲戚关系?”

    菜菜:“这是个好问题,但问题是嵇无靖前两世,都不曾婚娶,也不曾留下血脉,第一是作为帝王的继承人,还是从兄弟那里过继来的。”

    千凝瞳孔地震:“不举?”

    菜菜:“文明点,他那叫没有世俗欲望。”

    满朝大臣可不乐意啊,嵇无靖有什么所谓,谁敢多话,谁脑袋就不保,因此,嵇无靖作为帝王,还是有遭史官诟病的地方。

    不过,百姓们有点浪漫情怀,不知道是哪个乐师脑补出,那一世的嵇无靖,此生不娶是为一个女子,创作一首小调,直到如今,在上京都有传唱,故事改了皮演成戏本子,深受百姓喜爱,可以说非常感人肺腑。

    千凝想了想嵇无靖那木头,他大概率是觉得,女人和人类没区别而已,能为一女子终生不娶?

    这乐师脑补能力,竟然比她还强,属实甘拜下风。

    被带偏了一会儿,菜菜才继续说:“总之,徐家背景很强大,徐瑶脾气也不好惹,我这边能得到的消息,她来久丰县,表面上说是来修养身子,实际上,没那么纯粹,是来避事的。”

    千凝说:“唔,没事,只要不惹事,出钱的就都是大爷。”

    有时候千凝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乌鸦嘴,一句只要不惹事,当天还真出了点事。

    赏梅宴,在五天后开始的,千凝临走之前,把千玖放在榻上——才短短几天,千玖已经会爬,偶尔还能站起来走两步。

    不过容易摔倒,太危险了,千凝一般得盯着她,陪在她身边,才让她扭来扭去。

    她叮嘱嵇无靖:“看好玖玖,我今天会比较晚回来。”

    嵇无靖坐在千玖身边,点点头。

    等千凝离开,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嵇无靖侧过身,伸出手指,戳了戳千玖的脸颊。

    他要瞧好她。

    另一头,一个侍女带着千凝进府。

    徐瑶的父亲是徐家嫡次子,考上进士后,曾外放到许州做知州,后来调回上京去,因喜爱久丰的天气,在久丰县置有庄子,不过往日里,没什么人住,等徐瑶这嫡小姐来了后,便被拾掇出来。

    千凝瞅了几眼那亭台楼阁,和修真界、魔界的比起来,虽不如前者大气端庄,却多了玲珑雅致,更适合人生活。

    只看梅园里,开了一片白梅,久丰并不会下雪,这白梅如雪一簇簇栖在枝头,味儿清幽,霎是好看。

    廊下,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岁的少女,拥着火红的狐裘,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她伸出手指,指使一个嬷嬷:“那边,再剪一剪。”

    一旁侍女端上茶盏,她接过,只抿一口润润喉:“今日是赏梅宴,怎还有梅树是歪的,我当日,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是惯做上位者的口吻。

    主子不高兴,下人们喏喏,不敢高声说话。

    那侍女说:“娘子,这就是聂大人所说的,千凝夫人。”

    千凝扫了徐瑶一眼,随手作揖:“徐娘子。”

    徐瑶似不喜她作揖,皱皱眉,摆手,说:“在一旁等吧。”

    侍女说:“是。”

    转过来对千凝说:“夫人稍等,赏梅宴开始再进亭中。”

    千凝不在乎徐瑶的态度,略一点头,就双手抱臂靠在柱子上,看徐府为赏梅宴做最后的准备。

    不多久,久丰县周围,乃至许州州府,不少人家女孩儿登门拜访。

    千凝只做旁观者,越看越明白,这赏梅宴,其实就是徐瑶向这四方里,告知自己来了的手段。

    她与那些个姑娘说话,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脸孔,她自认为比这些姑娘高贵,言行举止遮掩不住的自傲。

    她就是要让她们,以后都认准她,唯她马首是瞻。

    而姑娘们都恭维着她,围在她身边,或夸她头面,或夸她衣裳。

    人人都不想和上京徐家关系坏了。

    女孩们的话题无非就是衣裳首饰,徐瑶忽的说:“这久丰,都没有哪些好看的首饰铺。”

    有人回:“徐娘子刚来,这就不清楚了,云想轩是顶不错的。”

    徐瑶似乎就在等人提这家,轻蔑一笑:“我也是听说云想轩不错,送了一套南海宝石去打头面,结果那成品,险些废了我的宝石。”

    其余女孩:“这……”

    又有人问:“怎么回事?”

    她说:“还能如何,云想轩技艺太差,和上京的比起来,粗制滥造又寒酸,不入流的人家才会觉得好呢。”

    云想轩是久丰有名铺子,这里不少女孩,都戴着从它家打的首饰,徐瑶一句话,就把女孩们的首饰,贬得一文不值。

    更深处,她嘲讽的是所有人的出身,说她们不入流,只配戴这些。

    姑娘们都露出尴尬神色。

    千凝坐在宴席末尾,本来一直默默吃东西,这下也停了下来。

    这时候,在一片安静里,却有一个女孩儿声音尤为明显:“徐娘子见识比我们多,或许看不上云想的东西,可云想的好,徐娘子也看不到,云想并不差。”

    徐瑶一愣,朝说话的声音看过去。

    千凝也稀奇,便看那女子面容冷清,身材有点单薄,长得柔柔弱弱的,语气却不卑不亢。

    徐瑶冷声笑了笑:“你又是什么人?”

    那女子站起来,福身:“徐娘子,小女为王主簿侄女,王曼儿。”

    徐瑶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主簿是几品官,且这女子甚至还只是侄女,居然敢质疑她?

    徐瑶压下隐怒,有个出头鸟也好,她能在这群女子中立立威,便说:“好啊,既然你说不差,那你头上戴着的呢?能好到哪里去,大家一起来瞧瞧。”

    明摆着,就是要羞辱王曼儿。

    她话音刚落,立刻有一个婆子接令,阔步到王曼儿面前,要拿下王曼儿的头饰。

    王曼儿后退几步,眼神朝四周搜寻。

    没人帮她。

    她只是觉得,徐瑶太盛气凌人,本来所有人以为来了个上京贵女,能学点上京的规矩,了解一下上京,结果,人家却这般不给她们面子,存了心要让她们做下等人。

    她只是不愿而已。

    可她说出实话,其余女子都不敢出声,她却还要受这般羞辱,那嬷嬷膀大腰圆,她也反抗不得,便看嬷嬷的手朝她抓过来。

    王曼儿连忙闭上眼睛。

    下一刻,想象中头皮撕扯的感觉,并没有出现,王曼儿微微睁开眼睛,便看嬷嬷的手,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抓住。

    这双手,让王曼儿想起家里有一幅观音画像,画里观音素手捏印,十指纤纤,柔而不弱,曲线之中,是十足的美感。

    顺着手望去,是一个只着劲装,头发简单绑起的女子,女子一对水湾眉,眼角圆润,眸子格外有神,虽未施粉黛,质若清水出芙蓉,分外昳丽。

    王曼儿心里紧了一下,她感激地看了眼那女子,可又害怕连累她,皱眉摇摇头。

    不过,那嬷嬷却没挣扎开她的手。

    王曼儿有点惊讶。

    千凝钳制住嬷嬷的手,猛地用力,将嬷嬷拉开。

    她看向首座上的徐瑶:“适可而止。”

    请来保护她的人,这么落她面子,徐瑶脸色僵硬:“你是叫千凝吧,你以为我让你来是干什么?你竟敢违背和徐府的契约?”

    千凝:“敢,问如今你是受了威胁,伤害?”

    徐瑶咬咬牙,目中怒火烧起。

    千凝又说:“不,你没受到这些,反而是你给别人带来威胁伤害。”

    徐瑶气急,可周围也没人出来说一声,她实在挂不住面子,站起身,愤愤拂袖便离去。

    静默了一瞬,下一刻,王曼儿说了一句“谢谢”,紧接着,便有胆大的姑娘站起来,对千凝一笑:“你就是那位打熊妖的千凝夫人吗?”

    刚刚徐瑶叫千凝的名字,她们都听到了。

    千凝咳两声。

    打熊妖这标签,真是烙印在她身上,她也没否定,只说:“是。”

    顿时,不少人围过来,叽叽喳喳说起话,大家眼里都露着真情实感的钦佩,她们一开始簇拥徐瑶,是为了徐家,为了利益,那如今前来拥抱千凝,便只因为,她们听闻过千凝的事迹。

    她们七嘴八舌:“我娘亲说了,女子活得和夫人一样,才是逍遥自在!”

    “是呀,我表哥却说夫人太凶,容易不安于室,哪有这种道理,分明就是他妒忌夫人的能耐!”

    “对,夫人真真厉害,我觉得徐娘子太过分,大家抱着友好结交之心,怎么她要说那些话呢?可我们又不敢……还好有娘子。”

    “曼儿你说也对,咱没必要太自降身份,徐娘子既不是有意与我们交好,那就算了。”

    “夫人刚刚太厉害了,只一下,那嬷嬷根本动不了!”

    她们说着说着,便想拉着千凝去自家,正好徐府管事来赶人,她们求之不得,便把千凝拉去离这里最近的姑娘家。

    在徐府散的赏梅宴,又在那姑娘家续上,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没受徐瑶的话的影响。

    望着这堆姑娘,千凝无奈地笑了笑。

    算了,虽然搞砸雇主的事,但她收获了一堆迷妹不是。

    她不会后悔出手。

    世道如此,有人像秦九歌,大爱无私,无偿为女子好,有人像徐瑶,唯我独尊,为了私欲,理所当然欺压其他女子。

    说起来,不知道九歌姐姐现在怎么样。

    千凝对修真界,生出一丝想念。

    待归去山上小木屋,已经日暮时分,千凝一边思考要不要用上,与秦九歌的最后一张联络符,一边又想,不知道会不会暴露自己位置。

    唉,真是难以决定。

    她刚推开木屋门,忽的嗅到一股子血腥味。

    千凝脑海里“嗡”的一声,忙走进屋里,便看嵇无靖口鼻都汩汩流着血。

    千凝:“!”

    第四十章 虚无

    千凝险些窒息:“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还不快去擦干净!”

    嵇无靖看了眼床上躺着的,正恬静安睡的千玖。

    千凝懂了,他要看着千玖, 所以没动。

    且看他那鲜血跟河水似的, 滔滔不绝, 但嵇无靖面色如常,也不擦拭,任由那血蜿蜒地流入洁白的脖颈, 滴到衣裳上,晕开一点点血渍。

    千凝:“……”

    但凡他露出一点痛苦神色,她可能也会慌起来,毕竟这场面, 谁也没见过,可他太淡定了,抬手碰下颌的血液, 可能因千凝给的指令冲突,露出一点茫然。

    服了。

    “别动,”千凝伸手制止,“你别动。”

    血液要是甩到地上, 多难处理啊。

    嵇无靖立刻梗着脖颈, 一动不动。

    千凝折去外面,快速扯一条干净的布巾,上面刺有兰花的,是嵇无靖的,她把布巾递给嵇无靖:“快擦。”

    布巾一碰上他口鼻,立刻被漫湿。

    千凝看得眉头一跳,她又打盆水, 让嵇无靖自己处理血,水很快就变成深红色。

    换过水,她用普通的止鼻血方法,给嵇无靖的额头拍凉水,水珠漫到他眼睛,他眯了眯眼睛。

    待收拾干净后,虽然血还是会时不时溢出来,但总算没有前头的夸张。

    行,她现在得庆幸,他流这么多血,居然还能乖乖坐着,没有当场去世。

    不愧是挂王。

    家里还备有止血的药,但千凝不确定嵇无靖的情况,这很明显就是内伤,暂时不敢直接给他吃。

    现在就是要看看谁搞的鬼。

    而首先,排除他是被人揍的导致口鼻流血,毕竟这方圆十里,还没谁能让嵇无靖受这种伤。

    千凝问:“你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嵇无靖侧着脸,想了一下,淡淡地说:“两个月会发作一次。”

    千凝本来还不指望他能整明白,结果,他自己居然清楚,不由又问:“什么?”

    嵇无靖沉思,说:“要去父亲那里拿药。”

    他口中的“父亲”,自然就是猎户。

    有了嵇无靖给的关键信息,千凝脑海里的菜菜就能立刻检索,补充:“找到了!”

    “嵇无靖还小的时候,就被猎户喂过一种药,或许猎户害怕他天生的某些能力,想以此药来控制住他。”

    “每两个月要吃一次解药,如果不吃解药,这种药会损害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苦难堪……嗯,痛苦难堪。”

    千凝瞅了眼嵇无靖的神情。

    看不出来痛苦。

    此时,嵇无靖被她要求着,直板板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因为没有睡意,他睁着双眼,一动不动。

    千凝默默叹气,坐在床沿,拿下他一只手,将他戴着的木雕胖娃娃往上捋,手指搭在他腕上。

    他体温向来不低,然而今天失血过多,还是让他手臂凉了点。

    静待片刻,千凝便摸出,他脉象虚弱,十分不稳,他身体,远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此刻,脏器之间好似蹿进一个刺球,翻天覆地。

    千凝问:“你不会感到痛的么?”

    嵇无靖的上眼睑微一抬。

    千凝觉得自己白问,嵇无靖再强,也是人,怎么会不知道痛。

    他或许只是不知道,人在面对痛的时候,是能把不适表现出来的。

    傻子木头。

    千凝拍拍他的手,刚站起来,忽的察觉到袖摆一紧。

    嵇无靖眉头微蹙,攥住她的袖摆。

    他没有出声,不过,好似在叫千凝不要走,千凝伸手,轻弹下他额角,压低声音,安抚地说:“我出去拿个东西,就进来,行么?”

    这个声音,惯常的清冷之中,又有些许柔意,仿佛薄薄温日,和煦暖人。

    小一会儿,嵇无靖松开手。

    如千凝所猜,他不是不知道痛是什么,只是很多时候,难受并不会激起他的情绪。

    他是直到今天,才隐约感觉到,痛苦会带来难以忍受。

    因为被关心。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已经不止是奇怪。

    没一会儿,千凝折回来,她是去拿储物袋,这个房子是一层大木屋,中间是厅堂,左右分两个侧间,她和嵇无靖各占一个。

    千凝目前有三个储物袋,她一般带在身边的,是装了攻击、防御和传信符的储物袋,至于其他杂七杂八的储物袋,她放在自己房间。

    储物袋里,有阴阳府做的,一些杂七杂八的符咒,比如烟雾符。

    当时在修真界,千凝觉得好玩,所以购置不少。

    她翻好一会儿,找到一种铃音符。

    这种符咒的卖点是,一撕开,就能有一段音乐飘出来,当然,因为太过无用,也是阴阳府没卖出多少的符咒。

    但这时候,正好可以用上。

    如果感觉疼,转移注意力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别的她暂时帮不上忙,但帮嵇无靖转移一下注意,还是可以的。

    千凝在几章铃音符里,随手挑一张,撕开。

    不一会儿,一阵二胡乐响彻房间。

    千凝:“……”

    她换了一张,在二胡乐没散去前,唢呐声响起,配合着嵇无靖失血后,过分苍白的脸色,怎么听都……

    菜菜直说:“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他吊丧呢。”

    千凝擦擦鼻尖,她怎么觉得不重要,她问嵇无靖:“好听吗?”

    嵇无靖“唔”了声。

    行,正主觉得问题不大,她就继续撕,终于撕到古筝的桥段,还是挺清新的一段,千凝跟着哼哼两句,又问:“好听吗?”

    她其实并没有哼到调子上,却也不违和,像是在古筝乐中,融入的一段清笛。

    好和不好,嵇无靖有自己的判断。

    他从喉头出声:“嗯。”

    渐渐的,嵇无靖眼皮子越来越重,不多时,他陷入昏睡中。

    千凝收拾好符咒残渣,又摸了下他脉搏,确定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决定趁这点时间,下山去找猎户要解药。

    菜菜说:“但解药肯定没那么容易拿的,猎户也在等嵇无靖回去找他要解药。”

    千凝问:“解药只能每两个月吃一次?”

    菜菜:“暂时只能这样了,没法根治。”

    千凝计算一下,至少拿七次解药,只要嵇无靖二十岁恢复记忆,他自己,小小毒药肯定无法耐他如何。

    她规划几条路线,第一是强抢,简单粗暴,但后续麻烦多。

    她有这个力量,久丰县居民都默认,她只会对付妖物,但如果知道她拿去对付人类呢?即使这个人,可能口碑并不好,但人天生对强者感到恐惧,她还要在丰宇山住下去呢,何况猎户是个无赖,她没必要招这麻烦。

    但可以等夜里,偷偷去猎户家翻找一下。

    得了,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变成小偷。

    不多久,夜浓了,今天恰好是个无月夜,千凝随意扯块布巾,往脸上一蒙,偷偷藏在猎户家外的一棵树上。

    猎户住在县城北部,这里人没有那么密集,屋子传来一声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过了许久,千凝盯着烛火灭了,再等两刻钟,往自己脚底贴了张静音符,才开始行动。

    她轻手轻脚,从窗户翻进去,男人的鼾声此起彼伏,千凝在抽屉格子之中翻找。

    菜菜说:“如果你能找到解药有关的,我这边就能检索出解药的位置。”

    菜菜虽然有不少权限,不过很多时候,局限于千凝视角。

    这一晚上,千凝快把猎户家翻遍,柴房地窖都去看,险些惊动睡觉的大黑狗,还是没找到任何和解药有关的。

    倒是柴房,格外阴森,因为没窗户,里面暗得不见五指,千凝适应好一会儿,才看清楚,这里有些许生活过的痕迹,一个可以睡人的稻草垛,还有一套皱巴巴的旧衣服,应当就是之前,嵇无靖住过的地方。

    柴房的环境,也幸亏是嵇无靖,换任何一个正常人,住半年就得疯。

    眼看着天快亮,千凝只好收手。

    猎户很谨慎,她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菜菜问:“你翻了好些东西,不复原位置吗?”

    千凝:“不用,运气好的话,我们还可以大白天来一次。”

    冬日天亮得晚,千凝打着呵欠,准备返回山上,却突然,收到聂学真的消息,没说别的,只让千凝去衙门,千凝想了下徐瑶的事,还是得自己过去。

    她到衙门,捕头张烨也一脸未睡醒的模样,正揉着眼角,一见千凝,立刻精神起来:“夫人来了。”

    他身旁,站着一个长相粗犷的男子,男子两对倒眉,络腮胡,四肢粗壮,嗓门也极大:“张捕头,我同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张烨说:“有有有,这不是,夫人来了么。”

    千凝朝张烨点点头。

    张烨说:“马强,这位就是能打熊的千凝夫人,你家的事,她定能瞅出个二三。”

    那叫马强的男子,上下打量千凝:“就她这女子?我一巴掌就能扇死好吧?”

    千凝嗤笑一声,只淡淡地说:“真的吗?我不信。”

    语气越淡,这六个字的嘲讽效果越好。

    一句话挑起马强的怒火,他捋起袖子,张烨头疼,连忙说:“马强!你不是要处理家中事吗?我们这就去处理不行吗?”

    马强用手指了指千凝,一副“你处理不好要你好看”的意思。

    千凝扯了扯嘴角。

    她已经知道马强是谁,就是那猎户,而他所说的,就是他家东西被翻过的痕迹,嗯,她干的。

    她对菜菜说那白天再来一次,就是等马强找到县衙。

    不过,马强坚持是妖物所做,还说自己丢财物,因为若是妖物所为,县里会给一定的补给。

    这马强,别的能耐没有,脾气倒是挺大,张烨偷偷对千凝挤了下眼睛:“别和他扯这些,他这人脾气非常不好,他要是来衙门,我们衙门平日里,都尽量——”

    他做个闭嘴的动作。

    大白天的,千凝又巡猎户家一圈,她随口道:“马猎户,你家中能藏东西的地方,就这些了?平日里贵重财产,放在哪里?”

    马强翻了个眼珠子,过会儿才说:“是,你看不出来?”

    千凝语气也冷漠,忽的说:“你若是不明说,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能藏东西,我们无法判断。”

    她也可以甩手不干,反正不关她事。

    张烨擦擦汗,劝马强:“要判断是不是妖做的,还得看夫人。”

    马强长“嘁”一声:“你们真没用,还要靠女人!我那儿子,要是能进衙门,就没有你们什么事了。”

    千凝冷冷地撇了下嘴角。

    话虽然不好听,但张烨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再说什么。

    马强斜乜千凝一样,说:“平日里,那些东西我都藏在房梁上。”

    千凝“哦”了声,心想,她还真暂时没想到那里,便问:“这样就丢了吗?”

    马强说:“对,定是被妖物夺走了。”

    千凝朝张烨招招手,马强跟在张烨后面,三人走往房子的背面,她指着地上一个鞋印,说:“这个鞋印,你们家中,没人是这大小的鞋子。”

    马强一愣,他早上起来,没发现有鞋印的。

    千凝说:“这总能证明,不是妖物干的吧?”

    上回千凝抓个孔雀妖,孔雀妖能化形,为稳住民心,且能化形的妖并不多见,此事并没有宣扬开。

    因此,大部分人还是以为,妖只有动物。

    说完这句话,千凝就走了,其他的事,张烨处理就行。

    她离开猎户家后,简单吃点东西,去和聂学真碰了面,对自己昨天下徐瑶面子的事,理直气壮:“不好意思,聂大人,这份活我不接了。”

    聂学真叹了口气,但也没为难千凝。

    事情他也听说了,作为父母官,自然也是爱自家百姓,徐瑶这般瞧不起久丰,也不知道她为何而来。

    出了衙门,千凝回到马强家外的树下,又开始蹲点,这下信息补充全,就能靠菜菜。

    她问菜菜:“房梁上的东西,动了没?”

    菜菜说:“动了,他藏到枕头下,解药就在那里面。”

    千凝:“啧。”

    如此一来,她尽量别夜间去拿,只好盯着马强的出行,计算时间,终于,在树上睡一夜后,找到一个好时机。

    少了嵇无靖,马强也得去打猎,家中还有个女人,不过千凝知道,她这时候会和隔壁唠嗑。

    她轻松潜入房中,

    摸了下解药,按照量,多的也不拿,就拿走七颗,等马强反应过来,或许得很久之后。

    离开之后,千凝一边思索,一边走到山脚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菜菜:“你之前是不是说过,猎户儿子嗜赌?”

    菜菜:“是。”

    看时间差不多,事情最好是一次处理完,千凝拐了个弯,朝赌坊走去。

    嵇无靖无偿供他们家奴役这么多年,她总该留点礼物给他们。

    不用菜菜说,千凝一眼就看到和马强长得极肖似的人。

    那就是马强的儿子。

    千凝指节动了动。

    等到晚上,马强他儿子没钱,被赌坊轰出来,他喝了酒,一边走,一边大声唱歌,在他必经的一处巷子里,千凝撕几张符咒。

    顿时,巷子忽起浓浓烟雾,男人呆了一下,挥挥手,眼前浓雾没散,四周还刮起阵阵阴风。

    男人终于觉得不对劲:“是、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骤然,他腹部被狠狠一踹,他疼得蹲下身,连忙求饶:“我、我只是路过,不要杀我……”

    不一会儿,他突然发现,他面前浮现一行字:“你爹之罪,由你来偿。”

    男子大叫一声,疯狂跑起来,突然撞到一面墙,眼冒金星,只能换个方向,但他就是鬼打墙了,根本找不到路!

    他吓得大叫:“我爹的事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他断绝关系好不好,你别杀我!”

    做到这里,千凝就收手了。

    千凝一笑:“接下来马家之事,就由他们内部解决去吧。”

    菜菜:“诛心啊。”

    既然事情都已解决完毕,想到山上的木头病美人,千凝加快步伐。

    为了这件事,她两三天没回去。

    不过,她相信嵇无靖的自理能力,不至于饿死。

    翻过这一小片山头,远远望去,木屋里点着如豆灯火。

    千凝本以为,嵇无靖是在屋子里,待走近瞧,才看到,男子身影高大,坐在石头上,在用树枝写字。

    千玖被他用被子抱起来,背在后背,睡得正香,屋内光影微弱投射出来,他那背影,莫名的有点落寞。

    听闻声响,他立刻抬起头。

    一瞬间,千凝呆住,嵇无靖的眼下,有着两个乌青,下颌也有胡渣子,给那张俊美的脸蛋上,添一层重重的颓废。

    他手边,还放了好几个草环。

    他嘴唇轻动,声音十分沙哑,道:“你回来了。”

    千凝震惊,问:“十三,你几天没睡了?”

    嵇无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状态不对,他眼皮耷拉着,思考了一下,认真地回:“三天。”

    从千凝走的那天开始,他就没闭眼过。

    千凝的心,忽然被蛰了一下。

    她哭笑不得,把他拉起来:“你是不是傻!你还真是傻,为什么不睡!”

    嵇无靖说:“你没回来。”

    千凝:“我没回来,你也别这般熬着呀,该休息还是休息,懂吗,休息!”

    休息,这事她强调过太多遍。

    她说:“要不这样吧,我再不回来,你就下山去找我,逢人就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就行,记住了吗?”

    几日没睡,嵇无靖的大脑有些迟钝,过了会儿,才僵硬地点点头。

    他记住了。

    千凝心内,五味纷陈。

    她一直觉得,要让木头开花,难上加难,所以做的很多事,都是微小的,她想花两年,慢慢来,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给她的回应越来越多。

    有点超乎预期。

    忽的,嵇无靖闭上眼睛,倾身低头,靠在她肩膀上,发出均匀的呼吸。

    千凝连忙拍拍他脸颊:“醒醒,吃解药!”

    差点把这事忘了。

    嵇无靖强忍着困意,他睁开眼。

    千凝把一颗药推进他嘴中,他咽下去时,千凝再把他扯回屋子。

    屋子锃亮,没有一丝灰尘,一看就是他专门擦洗过的,待他躺到床上,忽的,他一只手抓住千凝的衣角。

    他指尖发白,像是无助的小孩,抓住唯一的倚靠。

    千凝拉了个圆墩子坐下,轻声哄:“我不走,等你睡。”

    嵇无靖睁开眼,面朝着她的方向,即使看不见,好像也在确定她在不在。

    她抬起手,阖上他的眼睛。

    突然,她又说了一句:“十三。”

    掌心的眼睫,动了动,预示嵇无靖还没闭眼,千凝说:“你知道吗,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知道他不会在乎所谓“目的”,千凝又说:“你要保持你心里一线清明。”

    嵇无靖又眨了一下眼睛,她的手指微暖,似乎也在传递她说话的温度。

    “……你是我第一个这么忠告的人。”

    短短几句话,嵇无靖听不懂。

    他只知道,第一天,她没回来时,他重复做着几件事,练字、扎草环、打扫、照看千玖。

    第二天,她没回来时,他依然是这么做的。

    第三天,如是。

    没有她的声音,没有她的气息,似乎连木屋,都是他幻想出来。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每一刻都被拉得很长,心里好像有什么,在左右拉扯,来回反复,些许的风吹草动,便让他抬起头,茫然搜寻。

    所有的不安定,直到真的听到她的声音。

    心口有什么落地。

    一旦松懈下来,睡意立刻侵蚀他的脑袋。

    吃上解药时,他心里明白,这么久,她是去给他找解药。

    他用混沌的大脑,迟钝地想,他不需要解药的,比起乍然的虚无,那点痛,其实不算什么。

    他终于睡熟。

    *

    除夕时,久丰县最有名的,就是花灯节。

    这一日一到,千凝的小木屋迎来不少客人,都是来送各家姑娘的请帖,姑娘们相邀千凝一起游花灯节,请帖上还有香气。

    嵇无靖好奇地拿起一张嗅了嗅,似乎不习惯,打个喷嚏。

    许久以来,千凝也是第一次过除夕,这一晚,千凝买了许多东西回来,嵇无靖做了很多饭菜,他们吃得很丰盛。

    千凝对这么多请帖,发愁,敲菜菜:“你说,我是盲选呢,还是点一张呢?”

    菜菜:“闭嘴吧海王。”

    她将一沓请帖摊开,让嵇无靖拿着,说:“太难选了,你打开,然后我来抽。”

    嵇无靖照做。

    她一手撑着下颌,闭上眼睛,另一手在请帖间游走,最后定下一张,用力一……咦,抽不动。

    她再用点力,还是抽不动。

    算了,抽不动,没缘分,换下一张,她手指落在旁的一张,再次用力,还是抽不动。

    千凝这才睁开眼睛。

    嵇无靖把手上的请帖,捏得紧紧的,有些还有一丝丝细微的褶皱。

    千凝:“你干嘛?”

    嵇无靖:“你别下山。”

    他将请帖收起来,拢在手里,又说了一遍:“你别下山。”

    千凝忍不住一笑:“怎么着,你是想让我和你一起?”

    安静了几息,千凝以为嵇无靖不会有反应,却看他忽的点点头:“嗯。”

    他想过了,如果她晚上下山去,又是一夜未归,他会很……无聊的。

    对,无聊,千凝曾和他说过的词,她不在,他会很无聊。

    扎草环也很无聊。

    做什么都很无聊。

    千凝眼睛微微睁大,倏地笑起来:“行吧。”

    对这个傻木头,她倒是挺宽容。

    晚上千玖睡得早,千凝把她放进储物戒,就和嵇无靖出门去。

    对比县城,山上是安静点,千凝也买不少烟花爆竹,当然,正常人不会在山上放烟花,对冬季干燥的山来说,火星子是要命的,除非千凝想牢底坐穿。

    他们两人。踱步到山脚处,清扫完一块地方,看那一簇簇烟花升到半空,炸开。

    千凝跺跺脚,吹了下手指。

    嵇无靖坐在她身后,双手抱着膝盖,循着声音,去倾听烟花。

    嗯,很少女的坐姿。

    千凝大声问嵇无靖:“十三,你以前放过烟花吗?”

    嵇无靖摇摇头:“没有。”

    千凝把火引子放在他手上,说:“试试看。”

    嵇无靖点了烟花,“咻”地一声,半空爆开一朵五彩的烟花,虽然他看不见,不过千凝说,它们是圆的,颜色多样的。

    他隐约能想象出样子。

    紧接着,千凝自己丢了个炮仗,炸完,四周似乎还有余音,丢得有点近,遭殃的是耳朵。

    她掏掏耳朵,对嵇无靖道:“点了爆竹后,要用力丢出去。”

    嵇无靖煞有介事地点头。

    随后,他点了个炮仗用力一掷,千凝眼看着它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曲线——显然嵇无靖控制不住手里的“用力”。

    “啪”的一声,远远的,传来一声回音。

    忽然,他们听到一声怒喊:“哪个兔崽子把爆竹丢我这里!”

    菜菜说:“啊,炮仗丢到穿山甲妖家,你们最好快跑,别被他抓住。”

    千凝随意,说:“他应该不敢对嵇无靖做什么吧。”

    菜菜低语:“但他很记仇,不会和你正面刚,小心你睡到半夜木屋地基突然被穿透,大冷天只能在寒风里睡觉。”

    千凝打了个哆嗦,立刻拉着嵇无靖:“跑!”

    作为罪魁祸首,嵇无靖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好在听话,让跑就跑,根本不啰嗦。

    跑出几百步,有一个小斜坡,翻过去是条捷径,千凝先爬上去,她伸出手,抓着嵇无靖的手,把他拉过来。

    山坡上有点陡峭,千凝小步走着,对嵇无靖下指令:“左脚、左左,右脚……”

    安全度过这斜坡,千凝还没松口气,忽的自己脚上一打滑——这种地方走的人太少,前几天又下过雨,她心口猛地提起,双手晃了晃,保持平衡。

    站在她身后的嵇无靖,察觉到什么,突然伸出手,搭在千凝肩上。

    千凝的“别”字,还没出口,被这么一碰,她反而失了平衡。

    下一刻,两人顺着生满枯草的斜坡滚了半截,还好坡浅,很快就停了下来。

    千凝大脑天旋地转,过了会儿,动动手脚,安然无恙,倒是嵇无靖被她当做肉垫,垫在身下。

    她转过身看他,他脚肿了一点,再抬头看上面,滚下来容易,爬上去就有点难。

    千凝无奈:“你受伤了……你刚刚不动就好了。”

    嵇无靖安安静静地眨了眨眼。

    刚刚的动作,其实是他下意识的,他也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会保护千凝呢?他思考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不想千凝摔下来。

    如果要摔下来,那就两人一起摔。

    他觉得这样更好,他受伤没关系,他能做到不让她受伤,就好。

    他喉线涌动,忽的低声说:“我可以保护你。”

    千凝本来要起来,一听,愣了愣,要不是嵇无靖当着她的面说的,她都不知道,他也会说这种话。

    能载入史册的大进步?

    她弯了弯眉眼,说:“我也可以保护你。”

    嵇无靖抿了下唇,说:“我可以,像你保护千玖一样保护你。”

    千凝细细品完这句话,不由失笑:“我一直像保护千玖一样保护你啊。”

    嵇无靖撑着手肘,微抬起自己的头,纯净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困惑:“但你不像亲千玖一样亲我。”

    千凝:“啊?”

    千凝震惊。

    他是怎么能用这张成年人的脸,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讲出这句话的啊?

    千玖如今是两岁萌娃的模样,那脸颊肉弹弹的,千凝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会小亲一口,但她以为嵇无靖不知道!

    不对,嵇无靖是怎么知道的,他不是看不见吗?

    嵇无靖似是懂她的惊讶,说:“我听到的。”

    千凝总算有点明白,平时嵇无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这耳朵,天庭痛失顺风耳一名。

    她解释不来,只好说:“玖玖是玖玖,你是你,你们不一样。”

    她要是动不动就往他脸上吧唧一口,嗯,虽然他这颜值,自己不亏,但自己怎么都像女流氓。

    嵇无靖又思索着。

    他和千玖不一样,但千凝对他而言,只有一人。

    没有不一样。

    凭什么千玖有,他没有呢。

    远处,万家烟花跃到半空,一朵朵漾开,因为隔得有距离,声音不大,但斑斓的光线,勾勒出嵇无靖侧颜,映照进他眼底里。

    他长睫低垂,忽的道:“不然的话,我来亲你。”

    带着点不易觉察的固执。

    四周安静了下来,嵇无靖耳朵微动,千凝的呼吸似乎轻了许多。

    她不开心了?

    他似乎总在让她生气,可是有些事不说,他又想不明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的,只听千凝从鼻尖轻笑一声,随后,空气浮动,他能感觉到,她的突然靠近,下一刻,一个干燥微凉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嵇无靖长睫颤了颤。

    只听她低声问:“可以了吗?”

    第四十一章 终于变成了人

    嵇无靖稍稍点头。

    他好像有点明白, 烟花长什么样子。

    过去,他听过烟花的声音,却没有真的见过, 因为每一个除夕夜, 他是窝在柴房里过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能要什么,混沌之中, 遑论去观察烟花的模样。

    但此刻,在他大脑里,炸开了一朵,圆圆的, 五彩斑斓的烟花。

    是亮的。

    他才知道,原来人也可以有所要求,提出要求, 能够得到回报。

    他猜测,这或许,是千凝曾与他说过的,“目的”。

    他隐约找到自己的目的。

    而此时, 千凝已经爬上斜坡, 一根绳子垂在嵇无靖身边,她在上面喊:“抓着上来,小心你左脚的伤口!”

    嵇无靖回过神,将绳子卷了几圈,握在手里。

    他一点点爬上斜坡,快到的时候,千凝抓住他的手, 将他拉了起来。

    两人有一瞬靠得极近,嵇无靖突然低头,干燥的嘴唇贴了贴千凝的鬓角。

    这样,以后不是谁保护谁,而是相互保护。

    这姿势幅度很小,千凝顾着他的脚伤,没有发觉。

    大年初一后,千凝没休息几个好日子,聂学真又找上门来。

    聂大人提了些好礼,亲自来拜年,大厨嵇无靖烧一桌子好菜,聂学真闻着味道很不错,留下来吃顿饭。

    酒足饭饱,他临走之前,对千凝说:“隔壁云州州府,这几个月来,已经失踪两位姑娘了。”

    千凝知道,能找到她的事都不简单,直接问:“妖物所为?”

    聂学真严肃地颔首,说:“是,这回是仙门会的仙人确定。”

    按孔雀妖的说法,仙门会虽然不怎么样,但到底是其大宗门的弟子,没有筑基也有练气的修为,既然他们确定,应当就没错了。

    千凝又问:“那些仙人呢?”没把妖物抓走?

    说到这个,才是聂学真头疼的地方:“仙人们说,此妖能耐不小,他们须得回禀修真界宗门,再做决定。”

    千凝一针见血:“他们不管。”

    聂学真尴尬:“应当是……的吧。”

    仙门会做甩手掌柜,但地方官不能不管,更何况,这回祸事降到官员头上,失踪的其中一个姑娘,就是云州知州方元殷的千金。

    这不,方元殷百般打听,终于知道打熊夫人的称号,求到久丰县。

    千凝默默想,打熊夫人好难听,她后悔了。

    久丰县和云州州府之间,虽然隔州,但相邻,实际位置并不远,以防万一,聂学真还是前来找千凝。

    聂学真说:“自然,方大人不会白让夫人去这一趟,而且夫人看过情况,如果觉得不行,我等也不会为难夫人。”

    聂学真实为客气,千凝说:“好。”

    她也是这么想的,先去调查,等菜菜检索到有关消息,再看看有没有办法,不行就回来,不要逞强。

    于是,千凝又叮嘱嵇无靖:“十三,看好家和玖玖哦,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嵇无靖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千玖,点点头。

    这边,千凝骑快马去云州,见上方元殷,寒暄暂且按下不表,千凝先前往一户失踪姑娘家查看,再去了方府。

    此刻,云州方府上,燃着香案,一位白眉白须的道士,正在神神叨叨地做法事。

    千凝在堂上看到徐瑶。

    她瞥了眼聂学真,是问徐瑶怎么也在,她和徐瑶有过龃龉,是尽量不碰上为好。

    聂学真抻平袖子,压低声音:“这户人家,是徐家庶出姑奶奶的婆家,失踪的女子,是徐娘子的表妹。”

    也就是沾亲带故。

    千凝纳闷徐瑶在时,徐瑶也瞥见千凝,叫来一旁的嬷嬷:“我不是说过,道士我已经找到了么?”

    嬷嬷嗫嚅:“徐娘子,姑老爷为表小姐着急,也是寻常父母之情,多一个人,多一种法子嘛。”

    徐瑶还记恨千凝下她面子的事,便冷冷收走目光。

    千凝没理会这小插曲,因为得到有关信息,菜菜终于能补全讯息,开始汇报:“失踪的这两位姑娘,是被一种叫煌蛇的妖兽掳走的。”

    煌蛇?

    千凝手指轻摩挲下巴。

    菜菜说:“煌蛇这种妖兽,胆子小,平日和人类都是互不相犯,但如果出现比它们等阶高上许多的妖兽,它们会主动投降,效忠于那妖兽。”

    这投降的速度和觉悟,也是头一份的。

    菜菜又说:“最近,应当是十几年前,跑到人界的大妖要苏醒,煌蛇抓的这些女子,都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要献祭给大妖。”

    “至少还要六名女子,才能凑够献祭阵法,到时候大妖一出世,别说是云州州府,就是许州,也得遭连累。”

    “至于这大妖是什么,其他我不清楚,我权限到了,探索不到。”

    只有造成碾压的实力,才会让菜菜无权限。

    十几年前种下的因,如今要结成果。

    千凝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这身体,年月日如何?”

    菜菜:“呃,阴年阴月阴日生。”

    千凝:“告辞。”

    既然知道事情的大概,也不是她一己之力能够解决,千凝同云州方家说:“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方家人脸上,皆显露浓重的失望。

    千凝又说:“但我能联络一位朋友,看看她能不能帮上忙,至于最后结果如何,我不敢保证。”

    这听起来,确实很像推脱之词。

    聂学真叹口气,说:“如此,就麻烦夫人。”

    千凝一转身,失踪姑娘的母亲,方徐氏再忍不住,险些晕倒,下人们扶住她,她悲戚道:“仙门会的仙人也是说,要找更强的仙人来,可我孩儿能等得及么?我苦命的孩儿!”

    倒是有点埋怨千凝的意思。

    方元殷面上疲惫,对千凝作揖:“内人忧思过度,才出此言,望夫人不要介怀。”

    千凝说:“我不介怀,我要到一旁去联络人,你们不要过来打扰。”

    那方徐氏一听,千凝并不是空说大话,收了哭声,心底里又燃起点希望。

    却这时候,徐瑶走过来,她绷着神情,自作主张对千凝说:“既然你也没什么办法,那就回去吧。”

    方徐氏顿时脸色一僵,方元殷更是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直呼徐瑶的名字:“徐瑶,多一种办法总是办法!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方徐氏心想,失踪的那是她自己的女儿,徐瑶不过是她的侄女,懂什么!

    是她知道徐瑶在久丰,求助徐瑶的,可不是让徐瑶来添乱。

    这不由让她想起在徐家那段日子,作为庶出,多少不好过,只自己心内清楚。

    她斜瞪徐瑶一眼,连忙对千凝赔罪:“夫人别听阿瑶的气话,这厢劳烦夫人,报酬我们也一定会给。”

    徐瑶面色白了白,露出难堪。

    一旁的仆从,也都觉得徐瑶做得不对,可这娘子太要强,且说也说不得,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

    千凝也不在乎徐瑶的话,方家着急,她不该这时候撂下事。

    千凝拿出她和秦九歌之间,最后一张联络符。

    没想到会用在这种事上。

    撕开联络符,比起在阴阳府买的便宜货,这张联络符,顿时吸引四周残余灵力,张开一个小小的圈子,泛着金色光芒。

    千凝手指在圈子里写字,字一个个缩去,不多时,前因后果、地标位置讲好,她收起指头,圈子倏然凝成一个点,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千凝额角沁出一丝丝汗珠。

    她转过身,对身后的人说:“好了。”

    方家人这才大大喘一口气,侍女扶着方徐氏上前来,对千凝又是一拜,甚至控制不住自个儿,想给千凝跪下,道谢声不断。

    而徐瑶身边冷冷清清。

    徐瑶咬了下嘴唇,回到房中,终于忍不住,扑在枕头上哭。

    她不甘心,本不应该这样子的。

    人人都说,上京徐家盛宠在身,徐家这一辈,定也会出个皇后。

    徐瑶排大,从小到大,她被当成皇后培养,一切规矩礼仪,收拢人心的手段,都学得七七八八,直到半年前,宫里太后钦点,让徐瑶的妹妹进宫去侍疾。

    徐家姊妹,都是嫡出,但徐瑶很看不起自家妹妹,从没给过妹妹好脸色,却没想到,原来太子爷看上的,是自家妹妹。

    为此,徐瑶哭了一大场,父母如何宽慰,她都听不进去。

    她满脑子的“凭什么”。

    凭什么一直不如她优秀的妹妹,能被太子爷看上,能登上中宫之主的位置?

    她才是被培养出来的皇后,如今错失后位,那这么多年,她完全活成了一个笑话!

    在极度的不甘心中,徐瑶做了一件事——她设计,把妹妹推进湖里。

    上京的深秋,远比久丰的要冷得许多,最关键是,当时周围并无嬷嬷女子,能赶到救妹妹的,只有侍卫。

    妹妹被侍卫救起,众目睽睽之下,她湿着身体,与男子肌肤相亲,失了清白,再没法进宫去当太子妃。

    徐瑶的设计成功了,可也被父亲发现。

    当时,从没对她竖眉的父亲,狠狠扇她一巴掌,拔出一把剑,是母亲跪下苦苦相求,父亲才没继续打她。

    父母亲几度思虑,为家族其余女子的名誉着想,不曾声张,最后,将她送到久丰的宅子。

    下人们暗地里说,大姑娘被放养了,可徐瑶从不这样觉得,这一辈,徐家只有两位嫡女,想让徐家再多出一位皇后,也只有她能进宫。

    至于妹妹,只是走了该走的路而已。

    徐瑶理所当然这么觉得,所以一来久丰,养好脸上伤口,她便想立自己的威信,未来皇后的架子,便该端起来。

    但这件事,被搞砸了。

    如今,她表妹出事,前头是方家主动求助于她,然而,或许隐约察觉出她如今在徐家,不再受宠,便又去求助千凝!

    对她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那千凝,却百般客气。

    可恨!

    徐瑶拭掉眼泪,恨得牙痒痒,忽的,门外传来敲门声,嬷嬷的声音有点模糊:“娘子,薛道长有找。”

    徐瑶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又恢复高高在上的脸孔,推开门,便看她请来做法事的道士,正跟在嬷嬷身后。

    道士姓薛,名宏硕,他以前师承仙门会,徐瑶知道他有点真功夫,才请他来的,结果,还比不过一个打熊妖出名的千凝。

    薛宏硕说:“禀徐娘子,法事已经做好,方家暂时不会有大碍。”

    徐瑶嗤笑:“不会有大碍?他家的事,现在关我何事!”

    她真是巴不得,妖魔鬼怪把方家一个个都叼走,眼不见心不烦。

    薛宏硕犹豫了一下,又说:“娘子可知道,那千凝夫人为何那么厉害?”

    徐瑶没好气:“别和我提她。”

    薛宏硕说:“娘子如果能和千凝夫人那般厉害,何愁再被人看不起?”他不卖关子,直说,“实则贫道能感觉到,千凝夫人身上,定然带着强大的法器。”

    徐瑶一怔:“什么法器?”

    这个,薛宏硕也说不清楚,只是他对这些法器宝物,格外的灵敏,并且每次的感觉,从不出错,就是靠着这点,他才能以凡人之资,拜入仙门会。

    薛宏硕笃定,说:“那千凝夫人,就是靠此法器,才有今日。”

    这法器,薛宏硕也馋,但光靠他一人,还是不够的,他的符纸都要用真金白银买,不然就亏了,他必须得到徐瑶的支持。

    徐瑶沉思片刻,问:“我要怎么样拿到这法器?”

    拿到法器,不会有人再敢瞧不起她,她还能依靠这种能力,回到上京,让父亲看看,他的女儿依然优秀。

    一想到这个层面,徐瑶就更觉得,自己得拿到法器。

    薛宏硕说:“贫道打不过这千凝夫人,不过能察觉,那千凝夫人也是阴年阴月阴日生之人,有一招,可以……”

    他们说话声渐渐低下来。

    另一头,天早已暗下,聂学真和几个随行,要在方府上待一夜,千凝婉拒府上好意,执意骑马回去。

    毕竟她只对嵇无靖说了,她会晚点回去,而不是说不回去。

    马儿跑着跑着,天越来越黑,千凝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她勒住马匹,身下马儿也一直踏着蹄子,显得十分焦躁。

    菜菜说:“情况不太好,这里灵力波动越来越强。”

    菜菜话音刚落,突的,前面传来“嘶嘶”的声音。

    千凝燃一张火符,便看地上,是几条通体发红的巨蟒。

    它们昂起上半身,吐着蛇信子,金色的大眼睛里,竖瞳紧紧盯着千凝。

    千凝说:“行,我就是倒霉蛋,回去路上也能遇到煌蛇。”

    菜菜回:“不一定是你倒霉蛋,这分明就是有人把煌蛇把你这边引。”

    千凝:“有人?”

    菜菜说:“对,人为的。”

    千凝突然想到徐瑶,因为她身边的道士,会点修真界的东西。

    只是,不能吧,她只是下了徐瑶一次面子,这就要被报复?

    千凝叹息,从马上下来,本想把马儿领到战场外,煌蛇却立刻发起攻击,千凝避开,马儿受惊,掉头就跑。

    千凝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交通工具飞了。

    默哀。

    煌蛇见一击没有中,三条蛇围成圆圈,千凝试图和它们讲道理:“抓人是不对的,你们现在悔改还来得及。”

    为首的煌蛇,开了神智,能听懂千凝的话,吐着蛇信子,似乎在发出嘲讽。

    便也趁这时候,菜菜把煌蛇的优势和缺点,一股脑告诉千凝。

    千凝掰掰指节。

    而远处,薛宏硕躲在山石后面,等待时机。

    只要煌蛇能够抓住千凝,他再出手,就能把她的法器夺过来!

    可是他等啊等啊,等到千凝把三尾煌蛇都打成结,都没有等到机会。

    为什么,明明是煌蛇围攻这女子,怎么结果是女子围攻煌蛇!

    薛宏硕惊诧之余,又感觉到一丝丝可怖,更可怕的是,千凝突然朝他这边看过来。

    他心内一紧,当机立断,立刻用传送符,逃之夭夭。

    千凝“啧”了声,那人跑得还挺快,可她有的只有随机传送符,追不上。

    菜菜说:“他就是日间,徐瑶请的那个道士。”

    果然是徐瑶指使的。

    先不管徐瑶,千凝踩着脚下的蛇妖,问:“你们带走的两位姑娘呢?”

    蛇妖被痛扁一顿,没有反抗能力,它们发出“嘶嘶”的声音,下一刻,它们蛇身突然僵直,居然集体自尽。

    菜菜说:“只有它们服从的大妖无比强大,煌蛇这种妖兽,才会宁愿自尽,也不愿供出大妖一点点消息。”

    而且出动的三条煌蛇,可能只是煌蛇群里一小部分而已,否则它们也不会这么快自尽。

    既然如此,千凝还是别涉此事了,她很有自知之明的。

    但现在,马儿跑了,这四周荒郊野岭的,她只好徒步走回去。

    刚走了几步,菜菜又说:“不对,道士在这里下了一个阵法,你现在走不了,只会反复鬼打墙。”

    千凝巡视四周,她果然走来走去,还在原地:“那我怎么回去?”

    菜菜说:“你要是会点灵力,破解不是难事,但咱没有这能力,好在这阵法也没多高级,所以乖乖等它时效过去吧。”

    千凝盘腿坐下,叹了口气,挂心道:“嵇无靖不会有事吧?”

    菜菜:“你看他是能有事的样子吗……啊这,我这边检测到,他下山了!”

    千凝:“!”

    另一头,深夜。

    千玖已经睡了,嵇无靖熟练地把她包起来,背在后背,他等了很多个“十”了,他不想等了。

    临走之前,他摸索着找到烛火,感觉到烫,用盖子盖住,千凝说过,如果他也下山,山上没人,不能空放着蜡烛燃烧。

    确认木屋里没有火光,他关好门。

    他要下山去找她。

    从木屋到下山的路,嵇无靖是第一次走,他用拐杖敲着地面,因背着千玖,不能随意摔倒,不然千凝会生气的,所以他走得很小心。

    手上两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丝丝虫鸣,他通过虫鸣判断地形,最后,慢慢找对下山的路。

    圆月挂在半空,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待到山脚下,他循着记忆里对久丰县的认知,走上街道。

    千凝说过,她如果没回来,他就下山去问人,打熊的夫人在哪里,他们会告诉他,她的消息。

    但他耳朵动了动,四周万籁俱寂,县城街道上没有人。

    哦对了,夜太深,他们都在家。

    嵇无靖摸到一户人家门口,抬手“叩叩”敲门,没有反应,他又用了点力,“砰砰”敲门,不一会儿,门内传来喊声:“……谁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有细微的颤抖。

    嵇无靖锲而不舍地继续敲。

    木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你、你,做什么?”

    嵇无靖面无表情,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门口,张大耳不知道嵇无靖看不见,用眼神暗示他救命。

    因为他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男人正用一把刀,抵着张大耳的后腰。

    张大耳本是在房中睡觉,听到有动静,起来看,原来是遭了贼,那贼还是他在布庄的伙计,因觊觎他家产,想杀他要财。

    贼子带着刀,张大耳打不过他,险些被贼子扎肚子,是这阵敲门声,让贼子以为是张大耳熟人,不得不停手,逼张大耳开门。

    张大耳只求眼前这高壮的男人,能够救自己一命。

    贼子也是心虚,紧紧盯着嵇无靖。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人压根不是张大耳的熟人,说的话也没头没尾,他在后头骂:“脑子有病吧,大半夜敲门就问这句话!滚滚滚!”

    木门“砰”的一声被用力关上,险些碰到嵇无靖的鼻梁。

    张大耳心生绝望,只觉自己自己要一命呜呼,可嘴巴也被贼子捂住。

    门外,嵇无靖呆站着。

    他想了想,可能是他没说清楚,于是下一刻,他抬高脚,用力一踹,木门如纸张似的,破了个大洞,摇摇欲坠。

    再用一根手指一推,门就掉了。

    门内,贼子拿刀对准张大耳,忽遭此变故,吓了一大跳。

    太烦了,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贼子以前在码头干过活,力气很大,他拿起刀,飞速朝嵇无靖冲过来。

    嵇无靖能感觉到,一股冰凉意正在接近他,他纹丝不动,顷刻间,却用两指轻松夹住刀片。

    贼子拔拔刀,根本动不了。

    嵇无靖稍一用力,刀片就弯出一个弧度。

    贼子愣住,还以为自己在看错。

    张大耳挨过这阵子恐惧后,也连忙跳起来,本以为门口男子受伤,结果,他眼睁睁看着,“啪”的一声,贼子手里的刀,被敲门男子突然折断。

    嵇无靖歪了歪脑袋,他也不顾手上被划出来的伤口,那漆黑的瞳仁里,流露出些许无辜:“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趁着这个机会,张大耳抄起一张凳子,砸到贼子后脑上。

    乒铃乓啷的。

    有点吵,嵇无靖想,那他等等再问。

    不一会儿,张大耳制服贼子,捡回一条命,感激地说:“多谢兄弟,兄弟有什么事?”

    嵇无靖这才又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张大耳有听闻千凝的事迹,但这个点,深更半夜,谁知道千凝去哪儿呢。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

    嵇无靖蹙蹙眉,没再听张大耳说什么,扯了扯背带,把千玖背好,转身离开,继续找下一家。

    这里是城南郊,住户并不多,他一家家找过去,可所有人都和第一户人家一样,说不知道。

    从一户人家走出来,嵇无靖深深吸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很凉,一口到他身体里,他牙关轻轻打了个颤。

    就是这一颤,他心里那池水,晃晃荡荡起来。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像有什么,一点点啃噬着他的镇定,他向来平静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一丝乱,乱在没有方向,乱在无处可寻。

    他嘴角微微下压,眉宇聚拢,拧成一个“川”字。

    此时,天已经亮起来,嵇无靖刚转了个弯,便听到清脆的择菜声,他估量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如果嵇无靖看得见,就可以知道,这只是一个早醒的老人,坐在自家院子门口干活。

    嵇无靖半蹲下身,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老人家一抬眼,噢哟,这小伙子长得真俊,但她耳朵听不太清,便大声说:“你说什么?”

    嵇无靖又问了一次。

    这回老人家听清楚了,她唏嘘地叹口气,大声说:“你是问大松的媳妇?大松的媳妇早就没啦!”

    嵇无靖心想,没了是什么意思。

    正此时,一个壮汉挑着东西路过,那老人喊:“阿福啊!大松的媳妇是不是没啦?”

    那壮汉把担子放下,他声大气粗:“对啊,死了好几年了,怎么了?”

    老人:“没事!有人问呢!”

    壮汉又说:“怪可惜的……对了阿婆,听说有个疯子到处踹人家门,你择菜完,快回去吧,等衙门来抓他!”

    老人听了个七七八八,道:“好!”

    他们后头说什么,嵇无靖没留意。

    虽然,他暂时没懂“没了”是什么意思,但“死”,他还是听得懂的。

    他们说,打熊的夫人死了。

    死了?

    他低了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掌太过用力,抓得手上的拐杖,发出“哒”的一声。

    他险些把拐杖抓折。

    死,他知道,人死了,就是不会呼吸,不会说话,不会走路。

    清晨的街道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亦或者说,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目的,只在不久前,他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但这些,都没关系了。

    他抬手放在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心是正常跳的,但很堵,就像有什么要冲出来,又被压抑着。

    险些没办法呼吸。

    “死”这个字,一下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因为它定义她的状态。

    有一瞬间,他明白了,人为什么畏惧死亡。

    他不怕自己死,他只是无法接受,千凝的死。

    他用拐杖辨别方向,拐到刚开门的殡葬店铺,那伙计打着呵欠,瞧嵇无靖脸色苍白,小心翼翼问:“这位客官,请问你想要什么呢?”

    他忽的问:“人死了,要怎么办?”

    伙计心说好奇怪的人,便随口说:“人死了,就要埋葬啊,客官定棺材吗?我们这香烛纸钱还不贵。”

    嵇无靖又问:“香烛纸钱是干什么的?”

    伙计隐约发现,这客人好像看不见,他抓了下脑袋,说:“你想想,死人在地下也想过得好嘛,那就得活人来给他们烧纸钱,给他们花……”

    嵇无靖沉默地摸了摸腰封,千凝说过,藏了一些钱在他衣服腰封处。

    他拿出一两碎银,问伙计:“这点够吗?”

    伙计眼前一亮。

    最终,嵇无靖手上提着一大沓纸钱香烛,还定了一个棺材,慢慢地走回山上去。

    烧纸钱的时候,面前火苗跳动,嵇无靖的眼眸子里,一片的沉静。

    他手上捏着一张纸钱,火舔舐着纸钱,烫到他手指,他倏地松开手上的东西。

    只能通过烧钱,和地底下的人沟通吗?

    他不能把自己烧了,到地下去找千凝吗?

    这个想法,突然萦绕在他脑海里,他摩挲着被烫伤的手指,越想越觉得没有问题,只是,千凝让他看好家和千玖。

    千玖此时坐在石头上,指着他,囫囵不清,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嵇无靖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他看不了,没有千凝,这些东西他都看不了。

    因为好无聊,做什么都很无聊。

    他蓦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有错,下一刻,缓缓将手伸向火堆,任由火烘热他的掌心。

    突然,不远处传来娑娑脚步声,很熟悉。

    嵇无靖手指顿住。

    “你干啥嘞?”

    下一刻,千凝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中。

    嵇无靖眼瞳撑大,眼仁在细细颠簸着,他猛地站起来,朝那声音跑过去,不小心踢到石头,还险些摔倒,而一双手很快扶住他,伴随着一声呼唤——

    “十三!”

    嵇无靖用力,反握住那双手,那是和火苗的滚热不一样的,如初生阳光的温暖。

    是真的,不是臆想。

    有什么通过心防被侵蚀出的一个口子,骤然冲破堤坝,突如其然得,就像洪水涌入他的一方水池,冲起惊天浪涛。

    一刹那,搅得天翻地覆。

    嵇无靖张开双臂,花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他嗅着她发边淡淡的清香,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不知道为何,他眼眶子一酸,一种湿湿的东西涌了出来,可是同时,他又忍不住勾起唇角。

    千凝被猛地一抱,感觉到肩膀微润,不由从嵇无靖怀抱钻出去,她惊讶地看着他。

    千凝为什么用木形容嵇无靖,除了他脑子不好转弯,也是因为,他脸上的动静,从来都很小,好像懒得做点多余的表情,跟木头无二。

    但此刻,他的黑长眼睫都被打湿,眼泪若清泉,淌过眼珠子,那对眼珠子肖似水下黑色的岩石,带着浓重的湿意。

    他略深的眼沟处,也染上一层薄红。

    可他嘴角是扬起的,露出整齐的白齿,推动他的颧骨,让他整个人有一股勃勃生气。

    这个木头娃娃,终于变成了人。

    他低下头,额头靠在千凝的额头上,低声:“你没有死。”

    千凝呆呆看着他。

    眨了一下眼睛,掉落一滴眼泪,他又笑了声:“你没有死。”

    第四十二章 不准落下他

    照嵇无靖这模样, 换成别人的脸,都绷不住。

    他眉头微拢,眼尾下压, 只恨女娲在造人时, 就是偏爱他, 让他眼泪扑簌簌掉落,却半点不违和,泪水反而能溅进人心底里, 让人心生怜悯。

    千凝心想,所谓“梨花带雨”,原来可以用在男子身上。

    他抬起眼睛,那眼瞳太纯净了, 所传递出来的情绪,丝毫没有掩饰。

    千凝用袖角给他擦眼泪,嵇无靖也好似察觉, 自己脸上多出东西,他用手指揩了一下,露出不解:“这是什么。”

    千凝说:“这叫眼泪。”

    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常识东西,千凝直说:“你觉得不开心, 想哭时, 就会掉眼泪。”

    嵇无靖被眼泪濡湿的长睫,凝成几簇,又黑又浓,他垂了垂羽睫,似乎在思索:“但我现在,没有不开心。”

    相反,他很开心, 非常开心,失而复得的开心,盈满他的心房,都快溢出来。

    思及此,他又忍不住牵起唇角。

    这也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不等嵇无靖问出口,千凝一手点在他脸颊上,往上推,说:“唇角扬起来,就是笑,高兴时就会笑。”

    当然,千凝解释得很单薄,这些东西毕竟是常识,要让一个人短期内,把多种会出现“笑”的情况,一次解释完毕,她做不到,嵇无靖也理解不了。

    她猜测,嵇无靖应该是开“窍”了。

    过去的他无情无欲,所以,从不在乎喜怒哀乐,更何况,去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怕比能和冰山媲美。

    直到此刻,他才打开接触世界的门。

    所以,一切在他眼里,新鲜,且值得探索。

    千凝低叹了声,戳戳嵇无靖的脸颊:“再笑一个看看。”

    嵇无靖扬起唇角。

    他本就生得俊美,哭是一回事,笑起来时,眉尾微挑,眼睛里好似有光,牙弓位置适中,嘴角尖尖,这样的笑,也能带动人的情绪。

    而且,千凝这才发现,他上唇的唇珠尤为明显。

    千凝见过陆决的笑,通常是冷厉的,及至后来,才有些微的温绎,见过沈誉的笑,他那是漫不经心,玩世不恭,而嵇无靖的笑,是少有的认真。

    认真到,仿若打翻一罐蜜酱,是他偷偷泄露出一点点,满心的幸福。

    甜而不腻,回味十足。

    千凝忍不住也弯起眼睛,说:“好看,以后多笑,多笑笑。”

    嵇无靖收令,乖乖地点了下头。

    千凝这才看向他身后,她还挺好奇,他刚刚在干什么。

    火已经变得很小,空气中,有股烧纸的味道,那金色圆纸,中间镂方形孔的,怎么看,怎么像……

    纸钱。

    她又想起嵇无靖的话,他说她没有死。

    千凝:“……”

    千凝问:“所以你以为我死了,在给我烧纸钱?”

    嵇无靖眯起眼睛笑了笑,道:“嗯。”

    千凝伸手扯他脸颊:“……这时候就不用笑了。”不要因为她说了句多笑笑,和缺心眼似的笑啊!

    嵇无靖“唔”了声,好像有点明白,有些场合不能笑。

    千凝发现居然还有白色香烛纸扎人,殡葬一条龙,就差一个棺材了。

    正这时候,一旁的千玖突然说:“也定、定了棺材。”

    千凝:“……”

    千玖现在会的字可不少,有时候也能冒出一句完整的话,这句话,她颇有点告状的意思,因为她已经劝过嵇无靖,但嵇无靖不听!

    真是不让人省心。

    千凝吸气呼气,问嵇无靖:“你怎么以为我死了?”

    嵇无靖说:“山下的人说的。”

    千凝想起菜菜发现他下山的时间,那不是大家睡觉的时间吗,就是现在,也只是清晨而已,家里饭点碗的,还有的在酣睡呢,何况他这执拗的性子,连句“打扰了”都还没学会,换位思考,她要是半夜被打扰了睡觉,自己也火大。

    得了,他得得罪多少户人家啊。

    千凝拍拍额头:“你问了多少人?”

    嵇无靖:“没有很多。”

    千凝松口气。

    嵇无靖又说:“二十七。”

    千凝:“……这不算多算什么?”

    嵇无靖思索了一下,回:“还没把所有人都问一遍。”

    千凝心想,如果把久丰县的所有百姓,都得罪一遍,那他们现在应该准备收拾东西,远走他乡。

    好吧,她现在得拉着嵇无靖,去给他们一个个道歉。

    简单吃过早饭,千凝把嵇无靖买的乱七八糟的祭品,都打包起来当垃圾,首先,拉着嵇无靖去退棺材。

    这棺材不退不行,因为嵇无靖被伙计忽悠着,订下最贵的楠木棺材。

    那伙计见到手的交易飞没,还老不乐意:“你们该不会想直接埋在地里吧?棺材都舍不得出,没见这么吝啬的……”

    人都没死,埋个鬼,千凝说:“要不这个棺材送给你?”

    伙计:“……”

    千凝态度强硬,伙计不退也不行,然后,千凝又拉着嵇无靖,让他一家家找自己敲过的门,只在这个过程,县衙的人来了。

    捕头张烨瞧见千凝和嵇无靖,小步跑过来:“夫人!我正要找尊夫呢!”

    千凝心想坏了,这事都闹到衙门,得赔多少钱。

    张烨带来的却是好消息,又说:“十三先生实为神人也!”

    说着,他将昨夜嵇无靖怎么救张大耳,一齐制服歹徒一事,说了出来,千凝问嵇无靖:“记得吗?”

    嵇无靖满脸茫然。

    那时候他只顾着找千凝,其他的没留意。

    千凝拿起嵇无靖的手,果然发现有刀口划痕,还好已经愈合,不过,嵇无靖救人?不可能的,这丫大概只是碰个巧。

    不过好人好事嘛,她不会拆台。

    百姓围过来,夸赞道:“不愧是打熊夫人的夫君!”

    “打熊夫妇真是我们久丰县的大好人啊!”

    千凝:“……”虽然但是,打熊这个名号真的好难听啊。

    张烨和嵇无靖相处过,知道他和常人不一样,应当是误打误撞,笑说:“总归是好事,县里还要褒奖打熊夫君。”

    “只是,”张烨话锋一转,“打熊夫君也打搅其余二十六户人家。”

    千凝立刻说:“我这就带他去道歉。”

    好在有嵇无靖救人的事迹在,那些被毁坏门窗的人家,本来还有恼火,但因此事,对他宽容许多,一圈走下来,千凝一共赔了二两银子。

    千凝语重心长:“以后别这样做了。”

    嵇无靖应了声:“好。”

    也不知道是千凝在大冷天里露宿一宿,还是给处理嵇无靖的烂场子太奔波,第二日,千凝起来时,就发现自己喉咙疼得不行。

    千凝震惊:“我居然会感冒!”

    菜菜:“你又不是超人,生病很正常啊!”

    好吧。

    千凝喝下陆决的血液后,再没生过病,何况在人界,比其他凡人多点能耐,差点忘记自己的身躯,面上还是个凡人的事实。

    她窝在被窝里,想再眯了会儿,但头很重,又睡不着,只好认命地起来。

    怕把病气过给千玖,她让千玖先去储物戒,千玖还有点不高兴。

    喉咙干得要冒烟,又十分疼,每咽一下,浑身都会失温,忍不住发抖,说话都嫌费力,千凝洗漱时,无精打采地想,估计这次是数病齐下,不是单纯的感冒。

    嵇无靖早做好饭,在等她。

    但千凝吃不下,只打了点汤,和着稀粥,喝几口,觉得喉咙顺畅一丝丝,才说:“……我生病了。”

    她声音沙哑至极,连本来的音色都被磨平,只剩下一些气音。

    嵇无靖皱了下眉头,放下碗筷,手去摸千凝的额头。

    千凝还挺意外,他居然知道测温度,只是在猎户的虐待下,嵇无靖能活到这么多年,也总结出一些活着的要领。

    如果额头发烫,身体发冷,那就最好是躺着不要动。

    这般想着,他突然把千凝横抱起来。

    千凝“欸欸”两声,声音沙哑地说:“干嘛!”

    嵇无靖把她抱到自己房中,放在干净的被褥上,千凝呆了一下,只听他说:“你睡觉,我去找药。”

    说着,他又摸摸她的额头,然后学她曾经做过的动作,手指搭在她手腕脉搏处,果真感觉和寻常不一样。

    千凝不太敢信得过他,他是神农,尝百草不带怕的,她自己还是乖乖叫大夫来吧。

    她拉住嵇无靖的手,咳嗽一声,强忍喉咙不适:“别,就去县里叫大夫。”

    嵇无靖按了下千凝的手:“好。”

    千凝又说:“还有一事。”

    嵇无靖疑惑地看着她。

    千凝言简意赅:“我要回房。”

    嵇无靖面无表情。

    其实他有点不乐意,千凝生病了,待在他的地方,他才能感觉到安心,不过,既然千凝这么说,他也不会拒绝。

    他又抱起她,依她所言,放回她房间,便下山去。

    千凝望着床帐顶,叹了口气,该怎么教嵇无靖,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女孩子抱去他的床上!

    对了,等和千玖一起上性别课,千玖如今已经算三岁小孩模样,心智却有十岁小孩多,让她想想,该怎么开个头。

    想着想着,她脑袋逐渐放空。

    忽然,菜菜敲了敲她:“有灵力波动。”

    千凝从混沌中扯回一丝理智,撑着手肘坐起来,下一瞬,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紧跟着,一个女子声音传过来:“千凝?”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秦九歌!

    千凝爬起来,打开门,便看熟悉的影子——秦九歌身着玄色劲装,两手碗绑着深红色护腕,眼睛上挑,嘴唇嫣红,有种凌厉美。

    她见到千凝,便不由自主一笑,笑容倒是自然多了:“千凝,好久不见!”

    千凝眼眶微热:“九歌姐姐!”

    本来以为,再见不知道是何时,这时候能见上,真的是好事。

    秦九歌心里一暖,千凝被劫走后,她还自责过一段时间,如今但看千凝,她虽身着布衣,但姿容气色,比在修真界还要好,只看乌黑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眼睛又圆又大,面容圆润,清丽又秀雅,只是嘴唇,透着不正常的嫣红。

    她听出千凝声音的不对劲:“你生病了?有药么?”

    千凝摇摇头,喉咙疼到她不想说多余的话。

    秦九歌看向身后两位百丽门的女子,问:“我们带的丹药如何?”

    千凝心里燃起希望,对,修真界的好东西多着呢!

    那女弟子说:“师姐,我们的治愈丹药,药性过大,我看千凝妹妹是凡人的生病,恐怕不能吃。”

    另一个师妹说:“不过在阿兰那里,有一种药性较低的药。”

    只不过她们所说的阿兰,没有跟在秦九歌身边,而是先去云州。

    秦九歌颔首,示意明白了,对千凝说:“婉婉去找阿兰,把药送过来,你先好好休息。”

    千凝先点头,又想起云州的事,问秦九歌:“九歌姐姐是收到我的信,已经探过云州的情况么?”

    秦九歌面容有些沉重。

    看千凝生病,她本是不想将这些事,说给她听的,但她知道千凝的关心,不然也不会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也要联络她。

    思及此,秦九歌说:“是,初步知道,潜藏在人界云州的,确实是大妖。”

    “而且,应当是两百年前,归一真人镇压过的大妖。”

    那时候,这大妖已有六千年的修为,六千年,是修真界诞生时间的一半,还要多一千年,寻常超过千年修为的大妖,便很可怖了,可见此大妖之强悍。

    大妖声称修真界应当由妖修主宰,大妖的目标,直指修真界七大宗门的小界。

    他起势很猛,得到不少妖兽的拥趸,修真界节节败退,那年秦九歌还只是个总角小孩,她记得,当时听说大妖准备攻入百丽门的小界,弄得人心惶惶。

    而那时候,一百余岁的归一真人,已是大乘期的修为,闭关准备突破大乘期,进入分神期。

    大妖想在归一闭关的时候,一举攻破天剑阁,让其余门派俯首称臣,然而,架打到一半,归一真人出关了。

    具体情况,秦九歌不清楚,只听母亲说过,归一真人与大妖打了三天三夜,才彻底降服大妖。

    那只给修真界带来十年动荡、叱咤风云的大妖,终于被镇压。

    转眼两百年过去,修真界沧海桑田,陨落一些大能,诞生像沈誉这样的天才,但归一真人,依然是整个修真界的顶梁柱。

    这大妖,约摸是察觉归一真人又闭关,且这次闭关年限过长,于是,又做蠢蠢欲动之相。

    这回,秦九歌不知道,如果归一真人不出关,修真界还能不能压下这只大妖。

    千凝在菜菜脑海里问:“这样,信息这么多了,能检索到那大妖更多的消息吗?”

    菜菜叹息:“不能,他权限可真高,堪比陆决之流,你得靠近他,我才能有检索更多信息的权力。”

    没办法,菜菜也不是万能的。

    恰好,秦九歌也问:“你也要去看看么?”

    千凝郑重点头。

    既然她坚持,秦九歌不再劝,想到千凝玄天皿的身份,也觉得把她带身边才是好事,便说:“那这样,婉婉不用去找阿兰了,我们直接去找阿兰拿药,你吃了药之后,当能立刻好起来。”

    千凝说:“谢谢九歌姐,不过,”她停了一下,说,“等一人回来,我再走。”

    秦九歌好奇:“谁?”

    千凝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手指卷了卷自己发尾,说:“就快了。”

    一行人在木屋内坐下,千凝沏茶,不久后,听得不远处,传来一个老人的惊叫:“慢点,能不能慢点啊哎哟!”

    千凝连忙站起来,往外看——

    嵇无靖背着一个大夫,健步如飞,朝木屋走来,他有时候踢到石头,身体直晃,身上的老人家,就吓得嗷嗷叫。

    但他脚步半点不肯放慢,就像被抖动的红布引起怒意的斗牛,莽着一股劲,冲了过来。

    大夫背着药箱,从嵇无靖背上下来,这一路颠簸惊吓下来,他腿还软着。

    他是在药堂里的坐诊大夫,今天早上药堂刚开业,这男子一进门,就问他是不是大夫,他刚答是,男子二话不说,就强硬背他说是去看病人。

    他真是活了五十来年,只听说过强抢民女,哪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大夫也能被强掳走!

    大夫气急败坏,骂了声:“愣头!”

    嵇无靖没有理会大夫的责骂,他发现千凝的身边,出现了……一、二、三,三道呼吸,也就是多出三个人。

    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嵇无靖能察觉,他们和普通人类不一样,这让他生出警惕。

    千凝赶紧走过去,抱歉地对大夫笑了笑,说:“他不懂事,我等等送您下山。”

    大夫纳闷:“你不看病啦?”按嵇无靖那着急模样,他还以为,打熊夫人是得生多大的病呢。

    千凝摇摇头,感谢道:“劳烦大夫了。”

    如此,秦九歌身边一位女修,扶着那老大夫下山,千凝再看嵇无靖,无奈说:“你……下次不许这样。”

    嵇无靖本来还想拦着大夫的,但感觉到千凝的情绪,便顿了顿,没说话。

    另一边,秦九歌瞅着嵇无靖的脸,不由得眯起眼睛。

    身后女修压低声音,调侃道:“师姐,看上他啦?”

    秦九歌笑了声:“别胡说。”

    嵇无靖的脸,骨相流畅,俊逸非常,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可是,秦九歌看他并不是因为他俊,而是,总觉得……

    秦九歌心里“嘶”了一声,她觉得嵇无靖的脸,不知道为何,有一点点的眼熟。

    但到底哪里眼熟呢,她又说不清楚。

    怪哉。

    千凝咽咽喉咙,压着泛起的疼痛,对嵇无靖说:“我要出去,你看家。”

    嵇无靖的声音,就接在她声音后面:“我也去。”

    千凝:“……”

    不行,千凝并不打算带上嵇无靖,按秦九歌给的消息,那大妖,是嵇无靖的老仇敌。

    如果嵇无靖过去,惊扰了他,或者他发现嵇无靖变成凡人,比较弱鸡,先下手为强,把他弄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呢?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一百四十年,嵇无靖就算到他的劫数在人界,这说不定就是他的劫数。

    所以,千凝果断拒绝:“不行。”

    嵇无靖坚持:“我要去。”

    千凝:“不。”

    嵇无靖:“我……”

    千凝:“不。”

    他倏地垂下眼,长睫压着上眼睑,盖住那略深的眼沟,他抿起嘴唇,下一刻,眼泪若淅淅沥沥的春雨,从他眼睛里刷刷掉下来。

    千凝:“?”

    不远处的秦九歌,和那女修:“啧啧……”

    嵇无靖的上睫毛沾了一滴泪,下睫毛被浸湿,耷拉在眼角,泪水掉落在他衣襟,晕染开一个深点,便看他便微微抬起眼睛,摸索着找到千凝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背,贴在自己淌着泪水的脸颊上,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鼻音:“我要去。”

    千凝:“……”

    她不心软!她一点都不心软!

    千凝喉头一哽,默默将手抽回来:“哪里学来的?”

    嵇无靖眨了下眼,表情略显得无辜,学什么?他没有学,他只是不开心,千凝说过,不开心,想哭时,是可以掉眼泪的。

    他朝前走了一步,靠近她,轻轻将头靠在千凝肩膀上。

    他只是突然不想,每一次他都留在木屋里等。

    等待,是很无聊的。

    所以,他口吻执着,又重复一遍:“我要去。”

    千凝轻轻叹了声。

    她终于有种父母面对撒泼的孩子,无可奈何的感觉。

    她看向秦九歌,秦九歌对她比了个手势,告诉她没事慢慢处理,不着急这一时。

    千凝眉头微挑,看来秦九歌也要误会嵇无靖和她的关系,嗯,到时候嵇无靖如果恢复记忆,会不会把这一段当做黑历史。

    千凝一边想,一边撸了撸他的头发,强忍喉头的疼痛,说:“乖,你不能去,下次真的一定带你去,而且,我会很快回来的。”

    只要有传送阵,省去路途时间,确实不会慢。

    没有成功,嵇无靖眉稍微压,流露出一丝失望。

    不过千凝实在不肯,他也只会听她的,便用脸颊,轻蹭蹭她肩膀:“好。”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她不准落下他。

    嵇无靖默默把头抬起来,乖乖地后退一步。

    不过还有一件事,他放不下心:“你的病没好。”

    千凝总算松口气,因为喉咙疼,多余的也不说了,只道:“她们有很厉害的药,我走了。”

    千凝连忙拉着秦九歌和那女修,先下山,至于另一个送老大夫的女修,等一下自会来与她们汇合。

    她回头看了一眼,嵇无靖追出几步。

    她干脆让秦九歌张开结界。

    秦九歌咳了一声,难掩笑意:“竟不知道,你来了人界,还养了个小娇夫。”

    千凝:“……”

    她自己调侃嵇无靖是娇夫,和别人说他是娇夫,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只好挠挠脸颊,说:“误会。”

    秦九歌想想沈誉,还有,如今把修真界搅得天翻地覆的陆决……

    嘶,她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千凝倏地消失后,嵇无靖回到木屋,他心想,她说她会很快回来,很快是有多快呢,一边想,他一边编草环,编了十个停下,就进屋打扫。

    这些都做完后,他坐在屋外等。

    等了许久,他趴在屋外的石头上,意识开始模糊,睡着了。

    忽的,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听见几个声音,远远传过来的:“徐娘子,小心……”

    同时,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回来了?

    他大脑立刻警醒,下一刻,刚睁开眼睛,他就被刺目的光线,扎得眼圈泛酸——他用手遮了遮这对他而言,十分强烈的光线,不由微微眯起眼睛。

    他看了看自己五指,他的眼睛看得见了。

    “徐娘子,这就是那千……”

    一个老妇的声音突然顿住,几人齐齐看着面前的陌生男子。

    尤其是为首的徐瑶,她惊诧地看着嵇无靖,他面冠如玉,如芝兰玉树,便是在上京,也难以挑出这般出众的长相,和绝佳的气质。

    男子忽的抬起头,朝她走过来。

    徐瑶心口一紧。

    只见他用若黑岩般的眼睛,微微笑着,看着她,道:“回来了。”

    徐瑶哑了哑,不是说这男子是盲眼么?他看得见?

    他倏地低头看着她,徐瑶不由后退一步:“我……”

    这个声音一出,嵇无靖皱了下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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