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铜蒸馏器(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停,停,停!放下!你们知道你们搬的这个是什么吗?是酒器!现在是什么时候,大行灵柩还停在前殿,拿酒器出去是找死吗?” 乐成已经顾不得礼节礼仪了,跺着腿,在少府殿里大喊起来。在他面前,两个少府太官小吏正抬着一个青铜器往外搬。那青铜器下釜上甑,两个部分虽然严丝合缝,但在他们的动作下也不停摇晃,发出“哐哐当当”的声音。其中一个小吏就说了:“可这是从承明殿直接发出的符节要求,而且那使者说了,不用做酒,只是要这个器物。” 乐成一怔:“不做酒,那皇上要这个来做什么?” “小人哪里知道!”小吏说完就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会意,两人赶紧继续往外搬。毕竟无论得罪谁,也不敢得罪皇上啊。 乐成看他们要走,正要发作,突然就被另一个人抓住手臂。胖乎乎的太官令松开手,又拍拍乐成的肩膀,说:“别为难我这些下属了!拿酒器又不是头一遭的事,昨天夜里,我们有一只周朝的凤鸟纹提梁卣,平日里都舍不得用的,也被要过去了。那使者拿着皇帝符节,你说他们是听还是不听?” 乐成一时语塞,环顾四周,只见曹吏、奴婢人人忙得满头大汗,但没有一个是在干正经的工作,不是在寻找,就是在搬运。整座少府就像一只漏水的铜壶,各种珍奇物件哗哗地往外流,堵都堵不住。 少府是皇家的小金库没错,可终究属于大汉朝廷,不能毫无规矩啊! “还讲不讲道理了,使者在哪?让他来见我!” 太官令连忙阻止他:“少府大人,别着急啊!那些使者咱们不认识,全是昌邑国的旧臣,而且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找他们,说不出什么名堂来。” 乐成感觉自己气得喘不过气来。这位新皇帝比想象中还要胡闹,才刚登基不到三日,就已经从这少府里征调了不知道多少件精工巧物——五十件?一百件?还有些正在赶工当中。而且他的使者完全是没日没夜地来。以前少府夜里只留人巡查看守的,现在不得不给每个坊室都留人值夜,不然那些使者在大半夜持节来到,守卫又应付不了,只能把上下官员从…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停,停,停!放下!你们知道你们搬的这个是什么吗?是酒器!现在是什么时候,大行灵柩还停在前殿,拿酒器出去是找死吗?”
乐成已经顾不得礼节礼仪了,跺着腿,在少府殿里大喊起来。在他面前,两个少府太官小吏正抬着一个青铜器往外搬。那青铜器下釜上甑,两个部分虽然严丝合缝,但在他们的动作下也不停摇晃,发出“哐哐当当”的声音。其中一个小吏就说了:“可这是从承明殿直接发出的符节要求,而且那使者说了,不用做酒,只是要这个器物。”
乐成一怔:“不做酒,那皇上要这个来做什么?”
“小人哪里知道!”小吏说完就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会意,两人赶紧继续往外搬。毕竟无论得罪谁,也不敢得罪皇上啊。
乐成看他们要走,正要发作,突然就被另一个人抓住手臂。胖乎乎的太官令松开手,又拍拍乐成的肩膀,说:“别为难我这些下属了!拿酒器又不是头一遭的事,昨天夜里,我们有一只周朝的凤鸟纹提梁卣,平日里都舍不得用的,也被要过去了。那使者拿着皇帝符节,你说他们是听还是不听?”
乐成一时语塞,环顾四周,只见曹吏、奴婢人人忙得满头大汗,但没有一个是在干正经的工作,不是在寻找,就是在搬运。整座少府就像一只漏水的铜壶,各种珍奇物件哗哗地往外流,堵都堵不住。
少府是皇家的小金库没错,可终究属于大汉朝廷,不能毫无规矩啊!
“还讲不讲道理了,使者在哪?让他来见我!”
太官令连忙阻止他:“少府大人,别着急啊!那些使者咱们不认识,全是昌邑国的旧臣,而且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找他们,说不出什么名堂来。”
乐成感觉自己气得喘不过气来。这位新皇帝比想象中还要胡闹,才刚登基不到三日,就已经从这少府里征调了不知道多少件精工巧物——五十件?一百件?还有些正在赶工当中。而且他的使者完全是没日没夜地来。以前少府夜里只留人巡查看守的,现在不得不给每个坊室都留人值夜,不然那些使者在大半夜持节来到,守卫又应付不了,只能把上下官员从睡梦里叫醒,闹得一夜惊扰。
啊!乐成在心里大喊出声,那个小祖宗到底想干什么?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让你把王吉找来,他人呢?”
太官令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还有事,完了才能过来。”
乐成不耐烦地说:“什么事?说清楚!”
太官令沉吟片刻,但终究耐不住乐成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大人不是把他引荐了给大将军吗?他这两天,都往大将军府上跑。”
乐成的眼睛一瞬间瞪大了,然后慢慢看向远处,咬牙切齿:“这个伪君子。”
从大将军府出来之后,王吉依然心有余悸。
他甚至不敢直接去找龚遂,而是先到中央官署里去转了转。从王国跟过来的二百多人,除了分配到皇帝寝宫温室殿的内臣以外,其余都在中央官署临时抽调的十多间廊屋里。放眼望去,还在官署里待命的大部分都是以前二百石以上官员,而那些小厮小吏反而都拿了临时符节,到宫里各处上蹿下跳去了。
王吉便找些无关紧要的同僚来打发时间,直到临近傍晚,才找个理由离开。一路上又小心留意着没有人跟踪,七拐八绕,才终于闪身进了龚遂的屋。
龚遂见到他的神色,既不惊,也不惧,眯着一双憨厚的细眼,只问:“你去见大将军了?”
王吉瞥了他一眼,抿着嘴跪坐到席上,又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下。完了才说:“少卿,你这双眼睛不哭的时候,还是很毒的。”
龚遂也不反驳:“我想着你也该去了。上次一番软硬兼施,让少府乐成替我们给大将军提了建议,大将军也确实延后了拜高庙的时间。既然已经搭上了线,总得去露个脸。你又怕我拉不下这个脸,所以就瞒着我,自己去了。”
王吉却沉默了片刻,说:“——去了才明白,我还是急了一点。”
“怎么说?大将军不认?”
“大将军一句话就堵住了:那是太常府下大典星做的推测,和我有什么关系?”
“呵。”龚遂一怔,然后是苦笑,“真不简单。”
只是这么一句话,两个人都立刻明白了:霍光仍然没有信任他们二人。只要心念一转,他完全可以摘掉一切责任,甚至反过来说是他们拖延了祭拜高庙的仪式。
虽然从出发一直到现在,昌邑王的各种行为、影响基本都在预测之中,他们所做的铺垫也都到位,可是现在还远远没有到松一口气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依然是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棋子。
“他这样说了,你还怎么聊下去?”
“不必明知故问。”王吉面无表情地回答。龚遂当然明白,拜谒、送礼,甚至吟诵一篇文采斐然、歌功颂德的文章,那都是最常见的动作,少不了的。那正是龚遂干不出来的事情,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挺感激王吉的。
王吉咳嗽几声,缓缓说:“重点是,大将军后来跟我说了一个故事——孝文帝进京的故事。”
“也不怪他想到啊!真是太巧了。”龚遂一边拍着膝盖一边笑,笑得却比刚才更加苦涩。
“确实是太巧了。本朝第一次藩王入朝继位,就是孝文帝。文帝屡次三番确认没有危险之后,终于进了未央宫,当天晚上连夜发了诏命,就是命令一位官员接管南北二军,另一位接管禁中守备。有了这两支军队,他才真正能保证自己性命无虞。”
“那两个人,一个是王国中尉宋昌,一个是王国郎中令张武。正好与你我的官职一样。”
“你早就意识到了?”
“所以你才来找我联手的吧。从进了这个未央宫开始,我们俩的性命就像风中残烛,一但风吹草动,首先被铲除的就是我们。他这是在逼我们拿出更多诚意来……不过,既然主动说起这个故事,就表明对我们两个毕竟还是有一点忌惮的。”
“是,”王吉轻飘飘地讽刺,“那恶鬼还怕几根蒲草呢。”
“那是真的怕。”龚遂突然严肃起来,“那《大戴礼》里面就有写过……”
一番话越聊越深,越扯越远,可两人的心思都不在话上。几轮没什么意义的言语交锋之后,王吉忽然冒出一句:“想一想,初七?”
龚遂捻了捻日渐稀疏的胡须,缓缓道:“初七肯定是主要的日子。再看一看吧。小王爷,不,皇上的想法,也不是总能猜出来的……”
从房间外面看,窗里的一灯如豆就像遭了风、吃了水,忽明忽暗,随时就要熄灭下去。
他们所说的初七,就是大行灵柩下葬的日子。
根据礼法,在吉日也就是初七之前,灵柩要一直停在前殿。为了减轻腐臭,整个前殿四方都放着乘满大冰块的铜鉴,这几天功夫,得花掉未央宫冰井里半年份量的储藏。寒气丝丝缕缕,给地面覆上一层薄纱,就像在阳间里扣出一块属于阴曹的地界,尤其在平旦和黄昏两个时节感受最为明显。
刘贺每天就是在这两个时间前去哭丧的。一是阴阳交界处,大臣们说天人比较容易通达信息;二是因为棺木里的气味肯定比晌午要淡一些。
每天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上官皇太后。
上官一身素裹,把瘦瘦小小的身体四肢都遮挡起来,跪在灵柩前,像一尊玲珑白塔。
第一日在黎明碰见的时候,刘贺简单请了安,后面就忙着做其他事情,两人没多沟通一句话。当天黄昏也是一样。等到了第二天,上官就忍不住问刘贺:“为什么你每次来,带的臣子都不一样?他们怎么也不认真凭吊,总是忙东忙西?”
一般而言,哭祭仪式只有皇帝带着一两名内侍来参加,但刘贺每次都带几个人,而且每次人员都不同。上官本以为他们不过是乡鄙之夫,忍不住要来瞻仰先帝荣光,后来却发现他们大部分人的关注点根本不在大行皇帝上。
“他们不是来祭拜,是帮孤记录东西的。比方说他。”刘贺暗暗指向一位侍官,他正借着吊唁的名义,慢慢绕着灵柩走圈。这本来也是祭拜仪式中的一环,所以做出来并不突兀,只是他走的时间比较长,脸上悲戚的表情也比较拙劣。
“他实际上在干什么?”上官低声问。
“研究这个漆棺。”刘贺坦诚道,“我们在昌邑国,本国自孤父亲的时候才受封,所以当地从来没有过王以上规制的经验和实物。包括父王大行时的做法,也都是本地工匠东拼西凑学来的,和关中这种根基深厚的地方,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上官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棺有什么值得研究的?”
“母后你看,这从外到内,门道多得很。比方说外壁,君子贵玉,先帝漆棺外表上镶有玉璧、玉璜、玉佩、玉板,玉间镂空,作金漆画,有云龙、朱雀、北斗、苍松等等,合乎天子形制,远超王侯。不过可能是因为储备不足,这上面的并不全是顶级的蓝田玉,尤其是在这些黄玉的使用上,就能看出前后颜色差别。”
先帝猝然驾崩,少府来不及筹备,这事情上官也有所耳闻。她只是没想到,刘贺光从棺上的细节就能看出来。
刘贺继续侃侃而谈:“再说这上面的金艺,虽然手艺非凡,但它采用的都是鎏金而不是错金技艺。鎏金虽然华美,却做不出错金纤如发丝的工巧和质感。这肯定不是工匠能力不足的原因,更可能是因为工时有限。”
上官忍不住暗讽一句:“王国里还真是逍遥啊。”
刘贺没理会她,只说:“侍从主要就看这些东西。他们每人只懂一两种器物,所以得不停换着人来,才弄得分明。”他心里想,要不是皇太后在场,都想偷偷打开外棺去看一看里面。那才是门道最多的地方——毕竟他已经是天子了,只要别开内棺,先帝应该也不会介意。
上官摇摇头,听了这么多,还不是她想问的东西:“我的意思是,何必去研究它?”
刘贺想了想,换了个方式回答:“生前死后,都是一样的,唯一区别在于,生年不过是白驹过隙,归去却有万载千秋。母后宫内所置的一床一榻,难道不是宫人们费尽心思去打造?那在这棺椁和其他一应器物上,我们只应该花更多的心思。”
“费这心思有什么用?走了就是走了。”上官自然是想起了家事。
“走了也还在的。”刘贺说,“不然多寂寞啊。”
上官心里咯噔一响。半晌,嘴上才冷冷回道:“死生之事,一般人都避之不及,陛下倒是上心。” 她还有半句话留着没说——那是皇帝应该关心的事吗?
“皇帝大行,也只有这么几日之内可以看看。要不然,下一次不就到孤自己了吗?”
上官一时哑口无言。她脑海中本有很多恶狠狠的警告,但多年规训下来,不可多说,宁可不说,就像有重重禁军拱卫声门,把话一句句阉成太监。
但她又气不过,最后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陛下该自称为‘朕’了!”
刘贺浅浅笑着说:“朕不奢望母后这么快就理解。不过上次的疑问,现在可以回答了吗?”
上官没想到他再一次提起。不过,她越来越觉得这位新皇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有一套稀奇古怪的人生法则,而且直来直去,全然不为他人所动摇。她自小不在豪门,就在宫闱,实在想象不到是怎样的环境,才能生出这样的一个人。可当他们都跪在这座前殿里,在一个昏不昏晨不晨的次第,四周阴丝丝冒着寒气,她忽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天地——有人活在权位上,有人活在温柔乡,自然也有人活在这种缝隙里、阴阳里、时间里。
最后,她坚定地回答道:“当然是并骨,无论是明日还是五十年后,我都会与他合葬。”
刘贺露出满意的笑容。“墓室修得怎样了?”
“不知。寻常人是不会特意去了解的。”
“既然是这样,朕想请母后到温室殿里来一趟。”
上官已经放弃了猜测,只是说:“这不合礼制,大将军不会允许的。”
“我们可以瞒着他。”
上官都不需要回答,她的沉默在灵柩四周不断回响:谁能瞒得了大将军?天底下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大将军?如果他想抓老鼠,未央宫殿前广场上第二天就会铺满一千万只老鼠。如果他要苍蝇,那中央官署的每一间房子里都会塞满一亿亿只苍蝇。
“朕想办法。”刘贺不以为意地说,“过两天,会有人来接母后。”
皇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位于未央宫的东面,所以又被称为“东宫”。它本是大汉朝廷第一座修筑的宫殿、汉高祖的朝廷所在,但后来同样是为了彰显孝道,高祖把朝廷迁往新建的未央宫,而长乐宫则成了太后的居所。夜寂无人,宫闱森严,却有一辆小马车自长乐宫门开出。卫士不敢阻拦,因为那是皇太后御用的马车,一匹小马驹像从神话里走出的幼兽,在紫夜里白得莹莹发光。他们赶紧去报了长乐户将,户将飞骑而至,总算在马车出长乐宫门之前将它拦下。他们最怕是皇太后忽然夜行,万一有什么差池,多少颗人头也不够用。可掀开车帘子一看,内里却是空的。
再看那位御马者,嘴上没长几根毛,神色洋洋得意,不等查问,就拿出一枚太仆下属的长乐厩官印来。太仆是九卿之一,掌管宫廷车马,长乐宫的舆乘也在管辖范围之内。户将问他什么事,他只说是长乐厩奉旨调度车马,今夜要进未央宫,往下便什么也不愿意说。小白驹平日里娇贵异常,这下就像是被王八骑着麒麟背,俩鼻孔呼呼对外滋气。户将看他左右不像正经人,正要诘问,却突然想起最近新皇帝封了一批官员,全是从以前昌邑国跟到长安来的,弄得皇宫上下乌烟瘴气。长乐卫尉邓广汉也就是他的长官,曾专门交代过,别起冲突,有事上报。户将沉吟片刻,只让卫士把车驾检查一遍,确认没挟带其他东西,便放他走了。
那是第一夜。第二夜,宫里开出去三辆马车。御马者也是新官员,官印都是新簇簇的,别在腰间,都舍不得藏起来。户将懒得跟他们废话,但还是检查了一下车驾,却一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宫人——那是先帝婢女,名字叫蒙。先帝新崩,宫人却在半夜里被车驾运出,这件事容不得细想,随时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户将匆忙把帘子放下,又隔着纱绸求饶几句,这才赶紧喝令卫士放他们离开。
这个叫蒙的宫人在后来,被屈打成招,声称遭到了刘贺的奸污,这成为新帝众多罪行中的一条。但在当时,她只是忠实地替上官去以身犯险。去完温室殿回来后,她还讷讷地想不明白,只能回禀皇太后说:确实没有危险,不过这位陛下的奇思妙想,可能会让很多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虽然一语成谶,但却没有因为这份智慧而获得嘉奖,死后没有任何人悼念,只有上官在再次看见那匹小白驹的时候,为她偷偷抹过一次眼泪。
第三天夜里,长乐宫开出五辆小马车,这次,长乐户将没有检查。
他干脆没有露面。
上官皇太后穿着绿色的禅衣,头发挽成髻,又用纱巾裹成兜帽,乍一眼看不出身份高低。到了温室殿,她一个人过了两进院门,直入正殿,殿里再无旁人,唯有花椒和泥涂墙留下的芳香气息,以及满壁披挂的绫罗锦绣。这些她都熟悉,以前身为皇后时居住的椒房殿也有相似的设计。她又退出来,进东面偏殿,就看见一地的堆金积玉、铜鼎铁器,刘贺一个人跪坐在侧,没有戴孝巾,简单束了发,全无丧仪模样。
才一照面,上官就忍不住问他:陛下不知道长乐卫尉就是大将军的女婿吗?
刘贺还在细心捣弄一件青铜器,轻轻回道:没问过,但一猜便知。
他请上官坐上座,自己仍在器物旁边。上官心里鼓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也不客气,径自在正位上坐下,在动作间隙里,忽然瞥见刘贺的一双眼,觉得和过去见过的所有眼神都不一样,在深潭底下,灼着火光。
上官忽然有点慌张。她觉得那双眼像一面镜子,只倒映出她自己的情绪。多年以来,她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但刘贺只来了几天,就在大将军眼皮底下闹出这么多动静。那两豆微光忽然就铺满了所有前路,在影影绰绰里,很多片刻都变得荒唐且可笑。在很长时间里,她只跟随模仿一个人,现在那人已经躺在前殿的冰窟里——他所留下的条条框框,也仿佛嘎吱嘎吱地松动起来。
可这些情绪都只飘了一瞬,她连忙收摄心神,甚至朝自己低低说了一句:荒唐的是他不是你。再看时,只觉得那眼里的光也没什么特别,想来一定是因为刘贺奢靡,把殿里点得灯火通明,才倒映在眸子里。她还发觉空气里有不一样的异香,和花椒香气混在一起,所以才托得思绪空荡荡不着地。
上官问,这是什么毒烟吗?刘贺说不是,只是四种香料混合到一起,从博山炉里蒸出。炉鼎设计精妙,那烟气冒出之后并不散去,而是沿着金铜镂空门道,蜿蜒徘徊,成流水、飞桥、仙瀑。上官又问,那个又是什么?刘贺说,那是蒸馏器,可以炼丹,也可以做酒。只是今日不便用酒,不能给母后示范了。
上官再用手指扫一遍所有器物,问,这些都是什么?青铜器上有铸字,是少府的东西。
刘贺说,这些都是挑出来送给母后的。
上官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我不可能背叛大将军的。
过往所有经验和教诲告诉她:任何人只要给她任何好处,无论是什么,甚至只是一句话、一行字,要不是为了皇上,要不是为了大将军。现在只剩大将军了。除了这种推测,唯独还有一种可能性,但它比这更龌龊、更不堪,上官还请宫人先来打探过了,确定不是那方面的事情。
所以,刘贺和其他人终究没区别,他只想借上官来对付大将军。
这晚上算是白来了。
这晚上确实没白来。
刘贺又笑了,又是一种不求理解的笑,仿佛只有他沉在一场醉梦里。他说,这些东西不是给母后现在用的,而是明器,提前置入皇太后并骨墓中的。未央宫少府目前能提供最好的器物都在这里。确实,少府东园令主管了各个皇陵里的一应器物,但他手底的人、能做的事,都称不上一流,所以要拿到最好的东西,只能翻遍少府上下。
刘贺一边侃侃而谈,上官一边惊涛骇浪——谁曾想过,两个大活人之间竟然会赠送明器呢?这简直比巫蛊还要可怕。如果是寻常任何一人所为,她都只能理解为是一种诅咒;可这位新帝的行为本就乖张,且所有摆在殿上的器物又都光可鉴人、交相辉映,这就让常理仿佛变得稀薄起来。
上官最后只能遵循常识,抓住一根稻草,问:为什么送我?
刘贺说,朕确实有私心。不久后,需要母后冒的险恐怕比今夜更大。
上官终于感觉回到了正常逻辑,所以紧追一句:陛下先说清楚。
刘贺说,既然选了这些明器,就要放到墓里,这件事,母后自然有理由亲自检查。这个时间,可以选在初七仪典时。朕只希望在先帝陵寝石门封死之前,能陪母后进去,亲眼仔细看看先帝的陵寝。
所以说,陛下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看墓?
是的。刘贺坚定地说,那将会是我们离百代千秋最近的一个瞬间。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05
文中写到汉文帝的巧合,是真实的。汉文帝刘恒是刘邦第四个儿子,封代王,在山西太原。在他的眼里,诛灭诸吕的周勃,其实和刘贺时的霍光是差不多的。所以他非常谨慎,前后多番派人查探,又走走停停,直到确认称帝之后,才敢进未央宫。“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甚至没有等白天。所以对霍光而言,郎中令、中尉这两个身份,一定是很敏感的。他们有没有私下沟通过?怎么对的?这就有了想象空间。
第七章 《筑墓赋》尺牍(阳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潘四娘有一种广为人知的神通。因为潜伏作战常常有衔枚噤声的时候,太史慈设计了完备的手势暗语,可潘四娘从来不用,只要和太史慈一对眼,她就能读懂“左抄右回”“别队先攻”“骑兵押后弓箭先发”等等讯息。这事情,有些老得成了精的军司马其实也能做到,可当它延伸到日常生活,就变得比较吓人。军中一直有传言,说潘四娘不仅能无声地知道太史慈要吃哪样菜、喝哪种酒,还能知道他在给谁回信,下一箭射哪个靶子,心里默念了哪一首诗。 凭借这一点神通,她敏锐地确信太史慈是病了。 最早有这感觉是在训练场,事情很简单,他射了一百枝箭,误了五枝,平常会全中或者只误一枝。那脱靶的五枝箭像长了手,远远掐着她的目光不放。她看了箭的整个飞行过程,觉得那不是由牛筋弓弦甩出去的,而是有个病殃殃的魂魄抓着它,慢悠悠、黏糊糊地跑过去的。那天弓箭场里零零散散有几十名兵校,他们在不远的将来都被调了岗、换了队,被放进那个号称“敢死鬼”的阵营里,冲锋陷阵,敢不敢不知道,只是大都成了死鬼,十不余一。 还有其他蛛丝马迹:比如以前能像樊哙般吃肉,现在最多也吃不过半只猪腿;以前吃粉能放厚厚一层辛料,现在口味淡得发寡;以前什么酒都喝,现在拿着个莫名其妙的青铜器,摆弄来摆弄去,也不知到底是在做酒还是炼丹。 比如,他在夜里白生生瞪着一双眼,越来越多地彻夜无眠。 再聊下去就越来越接近闺房私语,刘基不得不叫停潘四娘,可接下来,却不知道该从何帮忙。他又不通医术,现在也没了人脉,能做什么? 潘四娘摇摇头,确凿无疑地说:“他是心病。” “什么心病 ?”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侠客的事情吗?” “记得,很多人说子义兄像古代侠客,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我说那些人没一个好死的。有个人跟我扯过一段文,不知道为什么被我记住了,就像刻在肉里一样。他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我不是说太史要去刺杀什么的啊,但总有些时候,我…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潘四娘有一种广为人知的神通。因为潜伏作战常常有衔枚噤声的时候,太史慈设计了完备的手势暗语,可潘四娘从来不用,只要和太史慈一对眼,她就能读懂“左抄右回”“别队先攻”“骑兵押后弓箭先发”等等讯息。这事情,有些老得成了精的军司马其实也能做到,可当它延伸到日常生活,就变得比较吓人。军中一直有传言,说潘四娘不仅能无声地知道太史慈要吃哪样菜、喝哪种酒,还能知道他在给谁回信,下一箭射哪个靶子,心里默念了哪一首诗。
凭借这一点神通,她敏锐地确信太史慈是病了。
最早有这感觉是在训练场,事情很简单,他射了一百枝箭,误了五枝,平常会全中或者只误一枝。那脱靶的五枝箭像长了手,远远掐着她的目光不放。她看了箭的整个飞行过程,觉得那不是由牛筋弓弦甩出去的,而是有个病殃殃的魂魄抓着它,慢悠悠、黏糊糊地跑过去的。那天弓箭场里零零散散有几十名兵校,他们在不远的将来都被调了岗、换了队,被放进那个号称“敢死鬼”的阵营里,冲锋陷阵,敢不敢不知道,只是大都成了死鬼,十不余一。
还有其他蛛丝马迹:比如以前能像樊哙般吃肉,现在最多也吃不过半只猪腿;以前吃粉能放厚厚一层辛料,现在口味淡得发寡;以前什么酒都喝,现在拿着个莫名其妙的青铜器,摆弄来摆弄去,也不知到底是在做酒还是炼丹。
比如,他在夜里白生生瞪着一双眼,越来越多地彻夜无眠。
再聊下去就越来越接近闺房私语,刘基不得不叫停潘四娘,可接下来,却不知道该从何帮忙。他又不通医术,现在也没了人脉,能做什么?
潘四娘摇摇头,确凿无疑地说:“他是心病。”
“什么心病 ?”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侠客的事情吗?”
“记得,很多人说子义兄像古代侠客,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我说那些人没一个好死的。有个人跟我扯过一段文,不知道为什么被我记住了,就像刻在肉里一样。他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我不是说太史要去刺杀什么的啊,但总有些时候,我看着他,幽幽地,脑子里就一直唱出这几句话。”
潘四娘是什么人?很久以前还在刘繇营中的时候,她吼一句话,好些兵将都得抖三抖。她从来没说过这种玄乎的话。可就算刘基不理解她的意思,也没法反驳,因为他似乎也看不懂太史子义了。
刘基摇摇头,只觉得酒意从四面八方压着头皮。他问:“你想我怎么帮忙?”
“跟我去见个人。那家伙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可他不会跟我说。”
刘基心想,那我去又有什么用?
可潘四娘说完后,不加解释,带着刘基踩了夜色小路,凑近军营最密集处。刘基想起吕蒙说过军事重地不宜窥探,但是一来潘四娘看着着急,二来她步履矫健,全然还是当年横行军中的样子,刘基哪怕想要阻拦也来不及。过了营垒层层鹿角,潘四娘有意带着他沿营帐间的阴影处急行,不过守备森严,路上还是跟两个斥候照了面。她作为都尉夫人并不慌张,大大方方应过去,也没有人询问。吕蒙白天让刘基穿上了吴军的两当甲,所以粗看之下,也看不出身份。
在路上,潘四娘给他解释:建昌都尉麾下管辖六县,总兵力不能说,但主体无非是三拨部曲。他们之间来源不同,不能打乱混合,所以都用营帐外的牦旌来做区分,看牦旌外围一圈旗穗的颜色:和绿色盔甲同色的是孙家的主力部队,因为孙权驻扎在吴,所以称吴军;白色是百越归降人士,选精壮者编组而成,民族众多、习俗繁杂,看上去最为凌乱。
刘基问她,那黑色的呢?潘四娘答:黑色的,大都可能认识你。
他们正好停在一幢黑色包边的旌旗底下,面前是个六角营帐,带豹面纹,属于曲级以上头领。潘四娘不打招呼不通传,直接闯进去,内里两个赤膊大汉吓得牛叫。四娘骂道:军营里除非睡着,其他任何时候甲不离身,你们都是管事的,还要我来提醒吗!两个人一边披挂,一边解释:刚刚从外地回来,才冲了澡,前脚进来,后脚夫人就到了,真来不及!四娘又喝问,郭军侯呢?他们唯唯诺诺地说,也去洗了,还没回来。
潘四娘用睥睨的气势,环顾四周,说一句:正好。然后直奔营帐里唯一还空着的床铺方向。那旁边的架子上挂着盔甲,甲片上还留着血迹,让刘基触目惊心。女子反而不介意,踢开地上乱丢的靴子,先翻他的书案,又开案上的匣子。
身后两个屯长颇为手足无措,左一句“夫人不要冲动”,右一句“涉及军事机要,出什么事我们可担当不起”,又不敢上手去拦。潘四娘全当了耳旁风。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转向帐内的另一个人,可越看越觉得熟悉。
刘基也恍然大悟,为什么四娘说黑色的都认识。
其实也不难想——这些人都是以前刘繇的旧部,都能叫他一句“少主公”。太史慈进孙家以后第一批核心班底,就是这些曾经的同僚。
刘基转过头去问潘四娘:“那嫂子说的郭军侯,难道是……”
“就是老郭!”潘四娘边找边回答,“他以前不是就一直说未来要当将军、当大官吗?跟太史入了孙军之后,没多久就当了军侯,现在手下也有五百人了。”
“我记得他,从中原来的。”最记得的部分是他长一个标准的将军肚,清醒的时候,唯唯诺诺鞍前马后,马屁拍得又大又响;喝多以后,每每拍着肚子说大话,说以后要照拂在座所有弟兄。
“所以我请少主来问他。对着你,他比较可能说实话。”
刘基一愣,“我哪有这种地位?”
潘四娘笑了笑,“很多人信任你,你不知道吗?不然遣散前的那个晚上,老郭和其他一大帮人,也不用专门去请你给个说法。”
刘基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现在也不是细究的时候,他走到书案内侧:“那你在找什么?我也帮忙。”
潘四娘将一件短衣往床上一丢,回过头来质问另外两个人:“太史给过老郭一个奇怪的小玩意,他神神秘秘揣着不松手的,在哪里?”
“什么东西?”两人都问。
“不是军令或者简牍,就是一枚小器物,可能还挺贵重的。从那时候开始,太史给老郭下了不少独立命令,其他部曲既不参与、也不知道,我说得没错吧?”
屯长支支吾吾,他们一时间拿不准情况:夫人这次到来,到底是她自己所为,还是代表了太史将军?刘扬州的儿子又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们只想郭军侯赶紧回来。
“我知道你们不能说那些命令的情况,但那个小物件,我今晚必须要看看。”
其中一位终于承受不住潘四娘的灼灼目光,低声说:“藏在床下。”
“等等!”
刘基突然喊了一声。
“你们说刚从外地回来,是去了哪里?”
“军务机要,不能说。”
“是不是建昌城?”
就在须臾之前,刘基不顾凝结的血迹,伸手探了探盔甲腰带内侧,摸出了两枚尺牍。一枚看着像残片,上面写了两句赋:“厚费数百万兮,治冢广大。长绘锦周塘中兮,悬璧饰庐堂”……另一枚倒是新簇簇的,但刘基一看,只觉得心脏漏了一拍,满脑子的酒气骤然吹散。
“平安。人未至,留居。”
这是王祐写给三名同伴的信札!
刘基举起那枚一尺长的竹片,强行控制住颤抖的嗓音,问:“你们为什么会拿到这个?”
两人保持沉默,但眼睛不约而同地瞟了瞟各自的兵刃——这是他们的营帐,刀剑齐备,熟稔地形,要真是来硬的,两个不速之客根本走不出营门一步。可偏偏这两个人一个是都尉夫人,另一个是太史将军的故人,还真是不能轻易动手。
可另一边,刘基并不需要他们回答,便自顾自地说:“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在建昌城里,一夜之间,谁能不留痕迹地杀掉那三个人?原本以为是曹司空的人,还担心他们势力渗透得厉害,后来却发现和曹操根本没有关系……现在明白了,其实一直有个最直接的解释,只是我从来不会往那个方向想。只要是建昌都尉的手下亲自干的,那就完全说得通了!”
两个人对了对眼神,沉吟片刻,承认道:“你说的人,是我们杀的,东西也是从他们那儿搜出来的。”
子义兄竟然真的有参与其中!
但那两个人继续说:“可是你说他们跟曹操毫无关系,这就说不通了。”
刘基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这点上狡辩。“刚才我们在席间已经证明了,那三个人以及王祐,根本就不是曹操派出来的人,只是拿着个假的信简来暗度陈仓!”
“但那是他们自己说的。”对方沉沉答道,“就在死之前。”
郭军侯带着两个屯长亲自来跑这趟任务。在建昌城,他们如入无人之境,踢门,拔刀,杀人,一眨眼,两个活人已经成了尸体。第三个人身上顿时臭了,是尿的,慌不择路,掉头往里屋的死路跑。 边跑边喊:我们是朝廷命官,曹司空不会放过你们的!末尾三个字是哑的,已经被血浸满了。他们搜身,又细细摸一遍房子,吕蒙部曲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连衣服也没给多留一件,唯有两枚尺牍,一枚新的足一尺,一枚残的大概只有五寸。残的上面还有湿痕,怀疑是藏在嘴巴里才躲了过去。他们也不论理解不理解、恶心不恶心,反正带回来再说。
两边供词一对,互不松口,突然就陷入了僵局。
刘基攥紧手里的竹片,决定暂时不纠结于这件事,“那还有一个人呢?他在建昌都尉府里,你们动手更加方便了!”
“我们俩不清楚,那边老郭自己负责。”
“他在哪?”
旁边,沉默了好一阵子的潘四娘突然警醒,两步迈到床边将竹席一掀,然后就骂了一句:“妈的。”席下空无一物。
“出去找他!”四娘说完就往外面方向跑,屯长立即左右让开,但正当她准备掀开门帘的时候,刘基突然抢在前面拍开她的手,将她往营里一挡,但同时身体控制不住撞出营门之外。才刚踏出去一步,就像有一堵墙猛然主动压到背上,一只手臂从后往前钳住他的脖子,腰间也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老郭用匕首抵住他后腰,在耳旁低低说出一句:“刘少主,久别重逢啊。”
“少主啊,我一直以为你淡泊功名利禄,没想到这么快就耐不住了……你是不是投了那个姓吕的别部司马,反而来刺探我们太史大哥?”
“老郭,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刘基的心脏猛跳,可是说话却愈发冷静,仿佛有块坚冰贴在额头上。
“那你问这问那的,算什么意思?”
“我是跟着嫂子一起来的,我有嫌疑,难道嫂子也会害子义兄吗?”刘基用下巴指了指营内,潘四娘正在里面进退不得,因为两位屯长也已经拔剑在手。虽然她是都尉夫人,可在部曲纪律下,上下级利益深度绑定,唯有直属长官的命令才是第一铁律。可他们也不敢对夫人下狠手,只能挡着,但挡得住人,挡不住声音,潘四娘中气十足地大喊:姓郭的,你敢动他一毫试试!忠义廉耻都拿去喂狗了吗!
老郭听得难受,便挟着刘基往外走,一步步踩得沉实,全无可乘之机。在余光里,刘基发现老郭确实只穿了布衣,头发也湿漉漉的,可见洗澡是真的,只是他随身带着潘四娘说的那个物件,同时留了个心眼,听见营内对话之后就一直埋伏在外面。
不过,他也没有命令其他士兵过来,说明还是投鼠忌器。
“你别怪我疑心,嫂子也有不知道的事。你知道我们有多少敌人吗?身前身后,明枪暗箭,现在这片江东大地上,哪有几个人是清白的?那个吕蒙,年纪轻轻爬到这个位置,他让你做什么了?目的是什么?”
“吕蒙只是请我帮忙看明器,没有其他的要求。”刘基的脖子被手臂箍得难受,一边喘气一边说,“只要我愿意,明天我就能离开孙军,从此和你们再无瓜葛。但是!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太史慈。”
老郭不置可否,只是刀口又紧了紧,带出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他说:“走!不要轻举妄动,你一定没我的刀快。”说完,他松开了束缚脖子的手臂,刀也往后退了半寸,带出刃上一线红丝。刘基衣服下摆上顿时洇开了血花。
他又小心地卸掉刘基腰上的剑,丢在地上,用手推了推刘基的肩膀,示意他往前走。
刘基将一只手按在腰上止血,一边慢慢往军营外围的方向走。海昏城战事紧张,太史慈驻军不进城内,只是在城外用鹿角战壕圈了一大片区域用于驻防。橙黄色微亮的是海昏城,城墙上绕着一圈火盘,静悄悄的。郊外的方向则只有分散的几点灯光,浮在半空中,那些是哨塔。地面和水面混在一起,哪怕极目细视,也只能看出水面的黑色深一点,地面浅一点,其余就再难分辨。营区内也有水,几块池泽构成天然的防护带,也方便士兵取水用水。
老郭就带刘基到了一片近水的荒地上。
到了这个地方,最近的营帐也有几十步,哨塔也看不清楚,往营外跑得先飞过几重鹿角。老郭不一直用匕首指着了,负手而立,沉声说道:“少主,毕竟是老朋友,我其实真不想伤你。说吧,你都看出什么来了?”
刘基闷声不吭一阵子,等老郭忍不住开口的时候,突然说:“整个司空府送明器给太史慈的事情,都是你们自己编排的,对吗?”
他不等老郭问,自己继续说道:“吕蒙请我来看明器,我仔细看完,心里一直有个疑惑,那就是这些明器不一定来自中原,反倒有可能就出自我们这里。但你们不想让别人知道这里有宝物,或者是不想让人觉察到古墓,所以大费周章,给它套上一层曹司空的外皮,让本就臭名昭著的‘摸金校尉’来当你们的替罪羊。但这个想法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因为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疑点,那就是:如果你们完全不做这些事情,不透露风声,别人可能更难发现。为什么非得做这么多?”
老郭的脸色慢慢变得阴沉起来。他最强烈的感受是,自己认识刘家公子这么多年也没发现他有这种能耐,那个吕蒙是怎么知道的?
“说不定是你想错了。”老郭说,“这就是曹操分化江东的阴谋。”
刘基摇摇头:“刚才在你们营里,两个屯长坚持说那三个人是曹操手下,看似是更迷惑了,却突然点醒了我。我想,你们确实是把明器送到北方去转了一圈又回来,费这样一桩麻烦,目的就不在那些器物上。”
“那在哪里?”
“在于人!你们实际想要的是那几个信使,不,只是其中的一个,也就是王祐。”
老郭还是肃着脸,开始左右踱步。“一个跑腿的,要他来干什么?”
“所以他们压根就不是跑腿的。他们四个人身份特殊,都是曹操手下专职摸金的人员,说不定就是摸金校尉本人!”
刘基一声断言,见老郭神情动摇,就继续说:“干他们这行的,从来就没有对外露过面,所以哪怕装作是跑腿的小角色,也不用担心会暴露!你们通过珍贵的明器引他们入局,那三个人到死都以为自己是受了司空的命令,才秘密南下。”
“那第四个人呢?”
“只有王祐知道实情,他偷了印简,确实背叛了曹操,等和你们会合后,就再也不会回北方去。因为你们需要他。”刘基的声音在夜里飘着,空荡荡的,他衣服里还塞着王祐写给三个同伴的尺牍,言简意赅,他是怕写多了露馅吗?还是跟将死之人已经没什么可说的?
掐断思绪,刘基继续说:“我们现在见到的明器仅仅是一部分。不管是别人还是你们自己动手盗的,肯定遇到了困难,不敢继续盗下去。故海昏侯的陵寝还没有真正被开出来!所以才需要找整个大汉干这种腌臜活儿最一流的好手南下。你们的计划确实没有问题,哪怕中途被吕蒙或者其他人拦截,只要王祐进了建昌城,就已经成功了。”
老郭突然靠近一步,匕首在指间转了一圈,又收回背后。
“这些猜测,吕蒙都知道了?”
“不知道。我说了,没有给任何人提。”
“你知道吗,少主公?”老郭的声音再次沉下去,阴恻恻的,非常陌生,“这种情况下你说有别人知道,是比较安全的选择。如果只有你一人知道,问题会变得——很容易解决的。”
“我明白。”刘基面无表情地说,“可我现在只是一介布衣,实在不愿意像你们一样,转个眼就都变了样。你知道吗,老郭,你连将军肚都瘦下去了。”
要是以前的老郭,这时候就该笑得伏地了,可现在这个还是板着脸。只是沉默半晌,才说出一句:“我是变了不少,但太史大哥还是一样的。”
“是吗?”刘基苦笑,然后又大笑,“太史子义,摸金盗墓,这俩居然扯到一起去了,他以前什么时候在乎过金银财物,什么时候有空想过酒肉美食?我还去说服王祐,说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
老郭突然咬牙切齿,像只被袭击了的兽类,横持匕首,铁是白色的。“少主公,你一个人抽身出去了,可其他人能像你这样选择吗?要是当初那个夜晚——巧了,今晚的月亮也大——要是你坚持一下,支棱一下!今天就不一定是这个样子。”
刘基也抬头看看,觉得确实月色惨白,一地流银。他心底冒出一种感觉,似乎这些事情全都连起来了,像躲不掉的债,既是他父亲留下的,也是他当年分发财物、遣散部曲得来的。他想,潘四娘看得没错,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把信任放在他的身上,甚至因为他失信、背叛而心生恨意。
“可江东好不容易有了安定的苗头,子义兄都督六县,你们还想要什么?暗中盗墓的目的又是什么?”
老郭不回答了,只持着刃一步步靠近。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07
终于出来一个合适的角色,哈哈哈,老郭是以我朋友为原型写的
第七章 《筑墓赋》尺牍(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大汉长安城又称“斗城”。不是正四边形,而是南面城墙仿南斗六星,北面城墙仿北斗七星,与天象相应。由此观之,城北一条白练既是渭河,又是银河。这条在传说中牛郎织女渡不过去的天堑,现在却架起长桥,轰轰滚过三万辆牛车的庞大队伍。 这阵势几乎调动了整座长安城所有的农户储备,让首都农事一时陷于停滞。三万辆牛车越过天河,又上咸阳塬,驶入陵园,将数以亿计的泥沙土石倾泻到即将完工的皇帝陵封土堆上。在这支车队以外,还有数以万计的征夫如蝼蚁般劳作:有加固陵园城垣的,有抢工便殿、寝殿的,有栽种苍松巨木的,还有在幽深漫长的墓道里一路下探、隐没于黄泉之中的。 这是一桩值得在史书记上一笔的壮举——尤其是留给主事者的时间那么少,责任那么重,无数双眼睛盯着,简直是生死一线,如履薄冰。马上就到初七,三万牛车日夜不停,卷起漫天黄尘,看得大司农田延年沾沾自喜,看得少府乐成目眦欲裂。 严格来说,这两人都是主事者:大司农负责陵墓修筑,少府负责仪典随葬一应器物。但是,田延年的脸色越干越红润,肚皮越长越瓷实,他高兴得伸手在乐成背上拍了几下,却差点把乐成打散了吹下城去。 大司农说:“少府老弟,振作起来,你都快成骷髅了!还没到你陪葬的时候呢!” 少府瞪着一双眼,确实是累的,可他更恨啊!恨了却不敢说,更不敢看,因为恨的对象正杵在他旁边,笑得连身上丧服的麻丝都根根颤抖。 乐成深深明白了,什么叫人比人,比死人: 那新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少府上上下下、没日没夜折腾了个遍,而且眼光毒辣异常,把整个官署里最精妙、最值钱、最费工的一批物什全都征走了,而那些缺斤少两、做过手脚的,当着面就能给砸烂了。乐成亲眼见识过不止一次。皇帝的侍臣把东西征走了,过没多久捧回来一两个——一只耳杯、一尊陶俑之类,就在少府门口一摔,摔完就走。那“咚”的一声,听得少府头皮发麻,四肢发凉。 可是大司农呢?先帝山崩来得仓促,大司农…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大汉长安城又称“斗城”。不是正四边形,而是南面城墙仿南斗六星,北面城墙仿北斗七星,与天象相应。由此观之,城北一条白练既是渭河,又是银河。这条在传说中牛郎织女渡不过去的天堑,现在却架起长桥,轰轰滚过三万辆牛车的庞大队伍。
这阵势几乎调动了整座长安城所有的农户储备,让首都农事一时陷于停滞。三万辆牛车越过天河,又上咸阳塬,驶入陵园,将数以亿计的泥沙土石倾泻到即将完工的皇帝陵封土堆上。在这支车队以外,还有数以万计的征夫如蝼蚁般劳作:有加固陵园城垣的,有抢工便殿、寝殿的,有栽种苍松巨木的,还有在幽深漫长的墓道里一路下探、隐没于黄泉之中的。
这是一桩值得在史书记上一笔的壮举——尤其是留给主事者的时间那么少,责任那么重,无数双眼睛盯着,简直是生死一线,如履薄冰。马上就到初七,三万牛车日夜不停,卷起漫天黄尘,看得大司农田延年沾沾自喜,看得少府乐成目眦欲裂。
严格来说,这两人都是主事者:大司农负责陵墓修筑,少府负责仪典随葬一应器物。但是,田延年的脸色越干越红润,肚皮越长越瓷实,他高兴得伸手在乐成背上拍了几下,却差点把乐成打散了吹下城去。
大司农说:“少府老弟,振作起来,你都快成骷髅了!还没到你陪葬的时候呢!”
少府瞪着一双眼,确实是累的,可他更恨啊!恨了却不敢说,更不敢看,因为恨的对象正杵在他旁边,笑得连身上丧服的麻丝都根根颤抖。
乐成深深明白了,什么叫人比人,比死人:
那新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少府上上下下、没日没夜折腾了个遍,而且眼光毒辣异常,把整个官署里最精妙、最值钱、最费工的一批物什全都征走了,而那些缺斤少两、做过手脚的,当着面就能给砸烂了。乐成亲眼见识过不止一次。皇帝的侍臣把东西征走了,过没多久捧回来一两个——一只耳杯、一尊陶俑之类,就在少府门口一摔,摔完就走。那“咚”的一声,听得少府头皮发麻,四肢发凉。
可是大司农呢?先帝山崩来得仓促,大司农拿着大丧日子当尚方宝剑使,那修陵要用的柏木、木炭、芦苇等材料,一纸命令,一分钱不花,直接从焦、贾两家富户手上强抢过来。私仇还是其次,其他几个家族在背后私相授受,那才是利益所在。至于这三万辆牛车,原本征调一车一千钱,他上报却是一车两千钱,看着它们从陵园外鱼贯而入,就像金饼汇成洪流涌进钱袋子。所以他越忙越神气,挺着肚子,快把那双硕大的黄金虎首带钩撑变形了。
这些事情乐成看在眼皮底下,却毫无办法,因为大司农突然就成了大将军最重要的心腹,掌上珠,心头肉,予取予求,作威作福。乐成很难确定:这是不是表达了大将军对自己强烈的不满?从前,他乐成享受的一切,未来就都让这田延年给夺走了?
大将军甚至不见他。乐成强打精神,问大司农:“上次请大人代为转交的器物名录,大将军有说什么吗?”
田延年兀自笑着,跟他说:“没说什么,大将军说少府财货本就是皇家私物,不必上报。”
“那,初七的事情还有什么指示吗?”
“没有!按部就班。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田延年又拍乐成的肩膀,两眼真诚地说:“大将军还是关心你的,专门说了,少府辛劳,不必多想,服侍好皇上才是最重要的。老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少府当然明白——这意思就是别问了。
田延年见他气若游丝的样子,满意地捻捻胡髭,又补了一句:“少府既然去昌邑国跑了一趟,那些昌邑故臣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你可得多加照拂。”
乐成悚然一惊,忽然明白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他连忙说:“请大司农协助回禀大将军,昌邑来的臣属大都在中央官署安顿好了,正等待朝廷安排职务;而皇上从温室殿派出的各路使臣,一大半都穿梭于少府,一小半出了宫去,待下官查明去向之后再回报。”
田延年心里笑笑,想他虽然像条丧家犬,脑子还算清醒。但脸上却冷了下去,问道:“还有呢?”
乐成不解,田延年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中尉、郎中令。”
“王吉和龚遂?”乐成一怔,“大司农也见过他们了?”
田延年却一甩衣袖:“你没看见吗?那两个人刚才下了墓道,到陵里去了。”
六月初七,壬申日。孝昭皇帝大行,皇帝、皇太后亲扶灵柩,文武百官,骑、步、车三军,列阵迎送。冠盖遮天,白旌密布,礼乐不绝。
虽然阵势富丽堂皇,可走的路线和三万牛车没什么区别,同样是北渡渭河,上咸阳塬,又转西行。咸阳塬上西陲处,汉武帝的封土已成苍丘,除了呈覆斗状外,看起来和一座孤山没什么区别。比它更近的地方有另一座覆斗型山丘,相比之下,树木矮小稀疏,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平陵。
送葬队伍行进缓慢,步履沉重,执绋者一起唱着挽歌。灵柩上共引出六根长绋,每根长三十丈,诸侯执四绋,百官执二绋。挽歌以唱和为主,听不出词,词也不重要,据说原本是苦役、奴隶哀怨身世的调子,人人闻之落泪,从民间反传入宫,成了非常少有的君民同俗的一件事。
所有事情都有例外,那没有唱的人,却是最重要的两位扶灵人。队伍行至陵园以东一条河渠处,南有泉水,北有城台,刘贺低声问出一句:
“为什么叫徘徊庙?”
上官正出神,没听清,刘贺又问一次,才反应过来。
每位皇帝有陵就有庙,甚至不止一庙,用于月祭。比如,孝文帝的庙号“顾成”,孝武帝的庙号“龙渊”。北面城台上的,就是孝昭帝的徘徊庙。
“这是先帝自己取的名字,没有说起原因。也许是因为河渠弯曲徘徊吧。”上官垂着头没看,可她知道脚下的水渠几乎是笔直的。
刘贺也不反驳她,只是沉吟:“徘徊,徘徊,《礼论》里写过,‘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也’……可朕原以为,先帝利落果断,是个不怎么踟蹰的人。”
“他是。”上官先是立即回了一句,往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人早已成为规范、成为定数了,当他定下“徘徊”这个名字的时候,上官竟一点儿也没有细想过。刘弗陵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他也会有思乡之情吗?还是说,他其实也有逡巡不前的时候,只是深深隐藏了起来?
到最后,她反过来说一句:“陛下这样不遵礼教,还记得《礼记》?”
“朕的师傅毕竟是个儒学大师。”刘贺说,“而且《礼记》和其他经典不太一样,荀子实乃旷世大才。朕平生所念最多的一句话,也是他写的:丧礼者,以生者事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起死,事死如事生……”
等他吟诵完,上官说:“陛下今日和平常很不一样。”
刘贺嘴角浮着浅浅笑意:“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能清楚看见陵园外墙,墙垣看来与一座方方正正的小城无异。但城墙内高高隆起的封土,以及四方大门前耸立的三出门阙,仍然清晰地表明了这是一座天子陵寝。
上官问:“陛下确定要这么做吗?此番下来,百官一定会生疑的。”
“朕刚刚才说完,事死如事生。”刘贺说,“我们就要像先帝还在一样,那就是他未来的居所,皇太后不论怎么踟蹰徘徊,他也不会反对的。”
“不,”上官皇太后心想,“他会先问大将军 。”
陵园边四百米,苍松密布,但是因为祭祀烟火过盛,现在已经笼上一层厚厚的青烟。在香雾缭绕里,还能看见的巍峨建筑,就是寝殿和便殿。
寝殿即是陵园正殿,殿内已经摆好昭帝生前所用器物,还原昔日寝宫模样,看上去只像是先帝刚出去上朝了,不久就要回来。殿中有神座,座上暂时是空的。等灵柩下葬礼毕,宫人就会把先帝生前衣冠取出来,架在神座上,这样当众官手里香烛齐燃时,他就真在云遮雾罩里坐着了。
但在灵柩正式进地宫以前,一要等待吉时,二还有几道仪式要走。其时太常已登上祭台,面向高耸的日、月、星三辰旗,焚香跪拜,口中振振有词。
上官本以为刘贺这时候该不耐烦,却发现他一反常态,前所未有地严肃,就像不用眨眼一样定睛看着,仿佛要把眼前一切深深烙印入脑海里。可哪怕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他还是留意到了上官的目光,于是轻轻问她一句:“皇太后知道接下来的祭祀分哪几步吗?”
“祭天,祭地,祭祖。”这是最简单的一问,上官也谙熟。
“那这三者当中,这个时候,何者为重?”
这问题却有点奇怪。“虽然天生万物,但人还是以孝道为先,自然是祖宗最为重要。”
刘贺摇摇头:“平常可以这么说,可此时,朕只认为祭地最为要紧。”
上官疑惑想要追问,可刘贺旋即就被太常请了过去。他缓缓登上祭坛,向东方三辰旗奉上祭酒,随太常一番吟哦祷告,告祭天神,敕令上司命、下司禄保佑万世千秋。又转向地宫墓道入口方向,祭酒洒地,以奉墓皇、泰山君。结束后,匆匆下了祭坛,又向上官使了一个眼色。
方相氏登场。
方相氏不是人。千百年前,她先是黄帝的次妃,而后成为大巫,最后成为神。如今,她身披熊皮,头戴黄金面具,四只眼睛瞠出,上黑下红,一手操戈,一手执盾。九十九名巫觋叫喊着、跳跃着跟在身后,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或为熊,或为虎。他们蜂拥至墓道入口,俯瞰碧落黄泉,杀声震天,开始驱鬼镇邪。
这是刘贺第一次看见这种规模的镇墓仪式。
“这就叫‘解’。”他向上官解释道:“‘泉者地之血,石者地之骨,良土地之肉。’动土,就是穿凿残害大地骨肉,犹如以子害母,必将唤醒怨气邪祟。寻常百姓动土,也要祭拜地神,何况是天子陵寝?一座帝陵,至少深掘黄泉二百尺,相当于把整座封土山丘倒扣入地,那遍地凶神恶鬼,必将侵害墓主、祸乱后世。所以,祭地、驱邪最为重要。”
上官看这种巫祭次数不少,可从来没了解过背后含义。
她问:“要是不驱邪,又能怎样?”
“你知道前秦将领蒙恬吗?”
有听说过。
“蒙恬是被冤死的。死前说了一句话,他没有恨胡亥,也没有怨二世,反而说:他从临洮至辽东修了万里长城,其中一定断了地脉,那就是他的死罪。”
上官轻轻打了一哆嗦。
“那没了邪祟,又会怎样呢?”
“那整个地宫就归墓主一人独享,一人徜徉,下行九渊,上接宇宙。”刘贺一双瞳孔里倒映着无数人影神影,“谁也阻挡不了他登仙了。”
巫觋手里火把燎起乌帷,厌胜之物当空泼洒,让本就浓烟弥漫的大祭现场更显混沌,恍如阴阳相交,百鬼邪行。唯独有那一条通向地宫的通道,比一切的颜色都深,无数的人影也遮挡不住,正无声地吸引着他们走进黑洞。
他终究是要下去的。
在继续经历祭酒、参拜、多轮仪式后,停放多时的皇帝大行终于再次移动。它被抬到一台巨大的龙形车上,车底是斜的,正与墓道坡度相符。墓道中央早已用青石板铺好车轨,巨大绳索从四方牵引着龙车缓缓下行,人则在两侧阶梯上随行。阳光快速从身后退出,光源只剩墓道两侧一路延伸至深处的长明灯。灯油是腥的,是采南海鲛人油脂而成。时间被拉长,空气粘滞阴冷,任何一点声音都宛如巨响。
没有人想要慢慢走。
他们想起头顶上的覆斗,覆斗上的苍松,松针上的层云,那就是泰山压顶,每一声木头的形变、碎石的掉落,都像崩塌。他们想起外面阳世里的活人,妻妾、儿女、情妇、仇人,他们都是热的,自己却越走越冷,像走长路必须卸下负荷。身边人都陌生,人人戴了僵硬的面具,像未被驱净的鬼神。
他们还听见有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吟唱,那是一首没有听过的赋:
“厚费数百万兮,治冢广大。长绘锦周塘中兮,悬璧饰庐堂……”
谁敢问那是什么声音?就连巫觋都抿紧了嘴巴。
所以当十年百年过去,东极西域过去,眼前终于现出一座地宫来,人龙里长长吁出一口阳气,搅动了满座墓室的阴风。
所以当灵柩停稳在梓宫当中,左堆金、右几案、前屏风、后客座,一如在温室殿先帝接待下臣模样,所有臣子都迫切地想要退出去,他们相信昭帝在地宫里自有百千陶臣、万亿泥卒伺候,轮不到他们这些肉体凡身。
所以当皇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地宫里的幻觉。
皇帝说:“诸侯、众卿、工匠,都出去吧,到外面等朕和皇太后。”
百官呆然不应。
上官皇太后轻咳一声,也道:“吾有些许器物需要亲手置入并骨墓中,诸位退下吧。”
这话大家都听见了,而且还没等反应过来,一阵隆隆雷声自后方沿墓道卷下,好些臣子以为出了坍塌,差点惊叫逃走,完了却见是一位矮小不起眼的老臣推着小斗车下来。铜车朴实,但车斗上,赫然放着一堆奇珍异宝。
在人堆里,少府乐成看得眼睛都直了:那可都是从他那儿拿出去的东西。
其实刘贺本来是想请龚遂来做这个事情的,可自从入长安以来,他既不唠叨也不劝谏,甚至不露面,刘贺也找不到时机去交代。见那位老臣一路从众臣中间开路进来,甚至连大将军都给他让了一步,刘贺沉着声音说道:“安乐你留下,其他人遵旨吧。大司马大将军为百官之首,请率先垂范。”
没有人知道大将军想了什么——
不,非常罕见地,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这尊巨擘想了什么。他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踢倒了一只朱书陶瓶,洒了里面的白礜、雄黄。但没有一个人敢过去扶。
就这样,皇帝、皇太后和昌邑国相安乐,单独留在了黄泉地宫当中。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09
本章重点参考了李虹老师的《死与重生:汉代的墓葬及其信仰》,特别鸣谢
第八章 龟钮银印(阳篇上)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夜里的军营不太安静。鼾声、巡逻声、换班引发的抱怨和睚眦,此起彼伏。毕竟现在和汉武帝、汉宣帝的时候已经相差甚远,中央军形同虚设,各地都是自行募兵,三教九流,刑徒死囚,抓到谁就是谁,只要能在战场上做到令行禁止的,已经算治军严谨的了,至于到了驻所,往往只能抓大放小。 尽管如此,无论在什么军营,总有两种声音是最能吸引人关注的:一种是走火了,另一种则是鸣金和击鼓的声音。 潘四娘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不和两名屯长纠缠,闷声徘徊着,然后突然抄起老郭的铁头盔,猛然敲在他的盔甲上。一下接着一下,几乎把甲胄的胸片砸得凹下去,铁片嗡鸣不止,中空的头盔将声音进一步放大,一瞬间就传了半个营地。屯长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士兵们几乎训练出了本能反应,睡着的、醒着的纷纷起身,火把四下燎穿夜色。 所有士兵都会往声音源的方向涌过来,潘四娘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拦自己,也不说话,径直从屯长明晃晃的刀旁走过,出去找太史慈。 可再大的动静,也挡不住眼前的当面一刀。 老郭刚刚举起匕首,就被营里突然冒出的声响火光吸引,斜了眼,稍稍一看。刘基抓住机会,拔腿就往营帐的方向跑。可是,一个是隐居的布衣,一个是久在沙场的战士,两者差距哪里是小小“破绽”就能弥补过去的?没跑出两步,一只大手已经伸到后脑勺上,只要就势一抓,拽着头发把他往后一扯,匕首就已经等在那儿。 可他刚一抬起手,刘基自己先停住了—— 他用背往后狠狠一撞。 这个行为其实非常冒险,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往回看,只能凭声音来判断,更不知道老郭的刀刃在什么位置。可是,他的配剑已经被卸了,身上唯一的优势,只有护着胸前背后的两片甲。他只能赌一把,哪怕真的撞在匕首上,也不一定会被刺破甲片。于是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往后顶,背甲狠狠地撞在老郭的下巴和胸膛上。老郭本来就在往前冲,又兼轻敌,一下子被撞翻在地,可他的匕首也将刘基右手臂深深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直流…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夜里的军营不太安静。鼾声、巡逻声、换班引发的抱怨和睚眦,此起彼伏。毕竟现在和汉武帝、汉宣帝的时候已经相差甚远,中央军形同虚设,各地都是自行募兵,三教九流,刑徒死囚,抓到谁就是谁,只要能在战场上做到令行禁止的,已经算治军严谨的了,至于到了驻所,往往只能抓大放小。
尽管如此,无论在什么军营,总有两种声音是最能吸引人关注的:一种是走火了,另一种则是鸣金和击鼓的声音。
潘四娘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不和两名屯长纠缠,闷声徘徊着,然后突然抄起老郭的铁头盔,猛然敲在他的盔甲上。一下接着一下,几乎把甲胄的胸片砸得凹下去,铁片嗡鸣不止,中空的头盔将声音进一步放大,一瞬间就传了半个营地。屯长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士兵们几乎训练出了本能反应,睡着的、醒着的纷纷起身,火把四下燎穿夜色。
所有士兵都会往声音源的方向涌过来,潘四娘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拦自己,也不说话,径直从屯长明晃晃的刀旁走过,出去找太史慈。
可再大的动静,也挡不住眼前的当面一刀。
老郭刚刚举起匕首,就被营里突然冒出的声响火光吸引,斜了眼,稍稍一看。刘基抓住机会,拔腿就往营帐的方向跑。可是,一个是隐居的布衣,一个是久在沙场的战士,两者差距哪里是小小“破绽”就能弥补过去的?没跑出两步,一只大手已经伸到后脑勺上,只要就势一抓,拽着头发把他往后一扯,匕首就已经等在那儿。
可他刚一抬起手,刘基自己先停住了——
他用背往后狠狠一撞。
这个行为其实非常冒险,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往回看,只能凭声音来判断,更不知道老郭的刀刃在什么位置。可是,他的配剑已经被卸了,身上唯一的优势,只有护着胸前背后的两片甲。他只能赌一把,哪怕真的撞在匕首上,也不一定会被刺破甲片。于是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往后顶,背甲狠狠地撞在老郭的下巴和胸膛上。老郭本来就在往前冲,又兼轻敌,一下子被撞翻在地,可他的匕首也将刘基右手臂深深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直流。
普通人突然上了战场,甭说是不是天才,想法构思多半都是要落空的。刘基心里最好的预想,是正好能撞在手骨上,把匕首撞掉。可老郭攥得死实,哪怕躺在地上,也远不是能被抢走兵器的样子,刘基一眼作出判断,立马继续跑。同样的招式不可能再次起效,他唯一能仰仗的,只有那灯火通明的军营,相信很快会有人能找到这里。
可老郭突然喊了一句:“你觉得他们一定会救你吗!难道就不是来抓人的?”
刘基一下愣住,不自觉地回头,就是这非常短的瞬间,他眼前突然一黑。
一枚硬物像箭一样直直击中他的眉角,差一点就可能打瞎眼睛。正中头部的一击让他立马失去平衡,天旋地转,只能将手臂拄在地上,才不至于趴下。他摸索着继续往前,可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脚步声已经赶上,刘基的侧腹部被重重一踢,整个人在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喉咙里顿时涌出一股又腥又酸的气息。
然后,他的左手臂被踩在地上,左眼在混沌的余光当中,只瞥见一道升起的八寸月光。
营帐里,太史慈问了三次:刘公子去哪里了?
吕蒙回答了他三次:要不是在吐,要不是在大解。问最后一次的时候,他补了一句:这么久,有可能是先吐完,再大解。
完了就继续抓着太史慈的手,说:喝,继续喝!不开玩笑,等下次兄长到吴郡来,我一定要邀请来登堂拜母!……
吕典渐渐地听不下去了。
他已经醉了一轮,又醒来,迷迷糊糊半睁着眼,可耳朵还是警醒的。吕蒙第二次回答的时候,他就明白:别部司马又在暗地里做了些安排。第三次回答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撞出营外去。
那时候军营里还没闹起来。营地范围很大,土壁栅栏都隐没在视线之外,他没有线索,大大小小遍地营垒,只能去找。找人必须先醒酒,有人会催吐,有人酒赋异禀,而吕典的方法比较简单,就是咬嘴唇,咬裂了,酒就醒得差不多了。
听见有人敲打盔甲的瞬间,吕典刚把主要的营帐都摸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金声疾响,他第一反应也是过去查看,可立马就停住了。他想到两个问题:第一,过去的士兵一定很多,够多的了;第二,敲打不一定是为了召唤,也可能是示警。所以他逆着人流往外走,只看人烟少、夜色重、鬼祟丛生的地方。他看见几片黑沉沉的水泽,看见不带半点火光而亡命奔跑的人影。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他可以瞄准更远的距离,可手里的轻便武器不支持更长的射程。他举起手弩,精准地射下一枚月光。
匕首飞落,老郭的手上绽开血花,一时感觉不到手指是折了还是断了。他大吼一声,退开两步,反应过来那不是太史军的人,当即大喊:“造反了!!”
吕典不理会他,叫道:“刘公子,快过来!”
刘基挣扎着站起来,左边额角火辣辣的一片,血很可能流进了左眼,黏糊糊睁不开、看不清,他抬手抹了一把,手上又是泥又是血。凭右眼看向近处,老郭正跑去准备重新捡起匕首,口中大喊不停;往远看,吕典一边靠近,一边给手弩拉弦上箭;更远处,喊声喧闹声更盛,无数星萤正飞过来,他似乎已经在人堆里看见了潘四娘和太史慈。他深深地喘着气,只是觉得这一切景象既熟悉又陌生,好像酒一直没醒过。
他低头,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击中他头部的东西。
老郭刚才是冲动了,还是气急败坏了?居然把这玩意丢了过来。
他朝吕典挥挥手,不是招他过来,却是一个“不”的意思。手还没放下,突然半躬下身,反倒往老郭的方向冲过去,再次将他撞开。吕典一愣,以为他是想抢匕首,却没料到刘基并不停留,而是继续疾步往远处跑。那是吕典和军营的反方向,在那里,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深泽。
老郭稳住踉跄的身体,正想去追,吕典举着弩箭喊:再动一步你就完了!老郭的左手紧紧握住匕首,直到指节发白,才终于松开。
月在中天,月在泽上。
刘基一头扎进水里,没于漆黑当中。
直到清晨,刘基身上的颤抖才慢慢止息。他已经把湿衣服裤子都脱下来拧过一遍了,可秋夜里的风一扯,还是像在皮肤上贴了冰。遍体鳞伤,头还痛,腰腹也疼。
他近年来只有一次像这样窘迫的经历,那时他交不满赋税,一个蝇末小吏不知道他的出身,知道了也不会在乎,先是拳脚相加,最后还把他推进水塘里。仰面倒进水里之后,他一转身,就游走了,比鱼还灵活。后来是当时的豫章太守华歆听说这件事,下了令,才免去了赋税。
他又从腰间摸出身上仅存的物件,这很可能也是潘四娘想找到的东西,老郭随身带着,情急之下却当投掷物来使用了。干过这种事情的人,刘基只能想起将近二百年前的孝元皇后,当时王莽篡汉,她亲手把玉玺摔在地上,传说中摔崩了一角。但她毕竟是出于忠义之心,而老郭拿这物件来掷他,却有点像千钧之弩偏向鼷鼠发机,多少称得上是败家行为。
他手里的确实是一枚印玺。但不是玉玺,是银制,龟钮,龟是四灵兽中最常见的,却意蕴吉祥,以它为印纽,意味着其主人可能是二千石以上官员、太尉、丞相,或者列侯。这枚银印上的龟钮背壳高高拱起,砣刻阴线龟背纹,头部微伸,憨憨的,非常拟真。
印底有四个阳文篆书印字,方正浑厚,写着“刘充国印”。既然是皇姓,那很可能是列侯,但刘充国这个名字,刘基并没有印象。
结合前事,刘基更相信这枚银玺出自地下,也就是这位刘充国的墓已经被盗了。
想到老郭一天到晚揣着个侯印的样子,刘基就忍不住笑,也不知道太史慈是怎么跟他说的。可正是这位故人,两个时辰前正试图将刘基杀死,所以笑到嘴边又成了苦笑,两眶眼泪闷在胸膛里流不出、散不去,只觉得这么多天奔忙下来,自己终于回到了孑然一身的状态。
可从前的萧萧索索,只是为了躲;这次孤身独行,却是因为这个地方只能自己去。
从太史慈的营地逃出来后,刘基头也不回地没入山林,只挑草木苍劲、地势险峻的地方走。在河岸走容易被吴军发现,但在山间穿行时,他时不时观察缭河的位置,始终往上游的方向去。如果是在林子之外,往往还能看到山越屯堡的塔楼、垛墙,可身在林中反而找不到了,只有河流和山壁走向才能准确地提醒方位。
可他其实也不在乎能不能找对,只要大方向无误,剩下的只要专门挑幽深隐蔽的地方来走就行。他还做了一件事——把吴军的绿甲脱了下来,没有丢,拿在手上。山路难行,一宿没睡,腰腹部已经转成了淤青色,脏兮兮的散发在脸周垂落。满眼都是苍郁绿植。一根低枝拦路,他弯腰不及,觉得额头上的伤又被挑破了。
血滴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听见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来了。
来的自然是山越。他们有的走陆地,有的从天上来,谁也不知道人类怎么能学得在树上这么灵活。脸上多多少少都画了纹彩,主要是鸟:大尾鸠、圆目鸮,也有鬼神符号。他们只有一部分人能听懂北方口音,所以刘基没有冒险,直接做出一套南北方通用的动作:先是把绿甲丢在脚下,然后双手举过头顶。
刘基只重复一句话:“龚瑛要见我。”
“龚瑛,要见我。”
“你们认识吗?龚瑛!”
终于,几个山越叽叽咕咕倒腾几句,好像终于听懂了他的话,有一个人还兴奋得跳了起来。
然后就回身给了刘基一拳,正中脸颊,把他锤倒在地。
好像整夜的疲惫忽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刘基头枕在碎叶上,觉得那就是枕头,他甚至忘记了危机。但一个黑影笼罩了他的视野。越人抓住了他的下巴,他有一张覆盖全面的鸮纹面彩,就像一只巨大、黝黑的猫头鹰在俯视着一只田鼠。他用非常不纯粹的官话,狠狠道:
“不要直呼刘瑛大帅的名字。”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11
先道个歉!这章是“阳篇上”,下次更新是“阳篇下”。如果留心的朋友会了解,这本书每章节的字数还是比较多的,而最新这章我看了一下,几乎超过8000字,所以思前想后,我还是把它拆成两次来发了。这样更新压力也缓和一点。敬请谅解!
第八章 龟钮银印(阳篇下)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这位猫头鹰脸的山越,愿意带刘基去见龚瑛,可是,他不能听见“龚瑛”两个字,听见就是一拳。同理,他更不可能说出宗帅为什么改了姓。 可天下间这么多姓不改,偏偏改成“刘”,这意图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事。难道他都成为山贼头子了,还想着当太守、州牧?还想和许昌的天子拉拉关系? 刘基头昏脑涨,只觉得他所了解的世界正变得愈发稀薄:太史得病、老郭盗墓、龚瑛改姓,好像短短几年间,每个人都换了副模样。加上始终意图不明的吕蒙,消失的王祐……在所有人当中,好像只有他是个闯入者,掀了幕,对手一个个把活儿抛过来,观众一双双黑瞳仁瞪在台下,他却不知道这演的到底是什么戏。 但这终究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事情,他的注意力,还是很快被环境所吸引。猫头鹰在山路上如履平地,他勉力跟随,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座巨大的屯堡。这显然就是上缭壁。近看之下,刘基才更明白为什么说山越和北人的关系异常深厚——堡壁完全参照北方战场做法,垒土而成,四方围城,四角建塔。但又依山取材,在土里面混入砂石、竹片、木条等材质来加固,墙垛上用竹木结构增加遮挡物,弥补堡壁高度不足的缺陷。 很特别的是,虽然骤眼看去完全是北方形制,但定睛细看,会发现外墙面上大大小小刻画描绘了很多百越符文,比如大型神鬼面目、祭祀场景、古怪的符箓形制,甚至是一些北人看来淫秽不堪的绘画,这就像是一座古老的百越山寨有了新的演化。 刘基试图问猫头鹰:越民怎么愿意住到北人的屯堡里?猫头鹰又露出一副看阴沟鼠的表情,用半生不熟的话,冷冷道:城,是北人的。神,是大越的。 这话到进城之后,刘基才更加能理解。整座上缭壁非常规整,所有房子由外至内一圈圈围合,横向为街,纵行为巷,所有房子都面向城中心的方向,完全看不出是依山而建的壁垒。也许是因为人口膨胀,整座屯堡就像被用力压缩过,不仅房子和房子连接非常紧密,道路挤压得狭窄,连人也罕见地被搅合到一起。 刘基可以非常明…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这位猫头鹰脸的山越,愿意带刘基去见龚瑛,可是,他不能听见“龚瑛”两个字,听见就是一拳。同理,他更不可能说出宗帅为什么改了姓。
可天下间这么多姓不改,偏偏改成“刘”,这意图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事。难道他都成为山贼头子了,还想着当太守、州牧?还想和许昌的天子拉拉关系?
刘基头昏脑涨,只觉得他所了解的世界正变得愈发稀薄:太史得病、老郭盗墓、龚瑛改姓,好像短短几年间,每个人都换了副模样。加上始终意图不明的吕蒙,消失的王祐……在所有人当中,好像只有他是个闯入者,掀了幕,对手一个个把活儿抛过来,观众一双双黑瞳仁瞪在台下,他却不知道这演的到底是什么戏。
但这终究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事情,他的注意力,还是很快被环境所吸引。猫头鹰在山路上如履平地,他勉力跟随,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座巨大的屯堡。这显然就是上缭壁。近看之下,刘基才更明白为什么说山越和北人的关系异常深厚——堡壁完全参照北方战场做法,垒土而成,四方围城,四角建塔。但又依山取材,在土里面混入砂石、竹片、木条等材质来加固,墙垛上用竹木结构增加遮挡物,弥补堡壁高度不足的缺陷。
很特别的是,虽然骤眼看去完全是北方形制,但定睛细看,会发现外墙面上大大小小刻画描绘了很多百越符文,比如大型神鬼面目、祭祀场景、古怪的符箓形制,甚至是一些北人看来淫秽不堪的绘画,这就像是一座古老的百越山寨有了新的演化。
刘基试图问猫头鹰:越民怎么愿意住到北人的屯堡里?猫头鹰又露出一副看阴沟鼠的表情,用半生不熟的话,冷冷道:城,是北人的。神,是大越的。
这话到进城之后,刘基才更加能理解。整座上缭壁非常规整,所有房子由外至内一圈圈围合,横向为街,纵行为巷,所有房子都面向城中心的方向,完全看不出是依山而建的壁垒。也许是因为人口膨胀,整座屯堡就像被用力压缩过,不仅房子和房子连接非常紧密,道路挤压得狭窄,连人也罕见地被搅合到一起。
刘基可以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北人和越人在这座屯堡里混杂生活。路上很多北方面孔,但几乎每家每户的门头门边,都烧烛祭着百越的鬼神。人们比着手势做交易,有南北人结成的夫妻,也有口音不同的小孩咿咿呀呀在一起打闹。这景象,在建昌县和其他地方都很难看见,因为越人哪怕归顺,也是在城里或城外专门划区统治,他们起竹房、做兽皮,和汉人的生活迥乎相异。事实上,刘基随父亲到扬州多年,也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百越民族。
可在这样的景象里,还是存在特别扎眼的元素。那是一大批吊丧的白幡。
整座上缭壁上空,鸿雁长飞,飘着渡不过的挽歌。
奔丧的队伍不往城外去,却走向屯堡的中心区。壁垒建筑紧密,中心肯定没有空间修墓埋葬,所以刘基不自觉地观察了一下,还没看出什么,却认出最近一支丧礼队伍前方,离灵柩最近的一位执绋者,满脸络腮胡子,正是龚瑛。
龚瑛就像心有灵犀,又或许是早已知晓了他的到来。他忽然朝丧事的家属们作揖,然后就脱离队伍,像头魁梧的熊,快步走到刘基面前,并一把抱住了他。
“为什么你变成了‘刘瑛’?”
“不是我取的,是大伙儿自己喊的。”
“怎么他们要替你改姓?”
“一个姓刘的宗帅,总比一个姓龚的强。”
龚瑛紧紧抱过刘基以后,还得回去继续送丧,他把位置换到了白绫的最外围,刘基就跟在旁边走。龚瑛没有穿丧服,身上还披着甲,只是戴了白巾。往来不论是北人南人,都尊称他一句“刘大帅”,听得刘基莫名其妙。往远处看,还有更多白幡、铭旌在房屋之间支起,摇摇晃晃,像在半空中行走的亡人。
“怎么有这么多白事?”
“太史慈烧船,你也看见了,我们死的、失踪的合起来有二十七人。”他朝灵柩微微点头,“他不是我的宗亲,是位老乡长,跟着船出去打渔的。我们提醒过他近来不太平,但他一个徐州人,偏学越人做派,在肚皮上写了河神名讳,硬说没事。这下,真被河神接走了。”
刘基一愣,“可他们说,那些被烧的是军船。”
龚瑛冷笑,“你抬头看看,这地方,哪有纯粹的兵和民?”
刘基沉默了。
“你从他们那边来,太史慈有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吗?”
刘基摇头。他听出来,龚瑛的嗓音里透露出明显的敌意。刘基心里混乱,但不想激化矛盾,就补充了一句:“军机决策,我不方便询问。”
“问也不会说的,他怎么说得出口?这是背叛。”
“谁背叛谁?”
“这么说吧,”龚瑛压低声音说道,“山越和太史慈从来不是真正的敌人。”
说话间他们一行队伍已接近屯堡的中心,从房子间隙里穿出,眼前却起了另一圈土墙。原来缭上壁是座城中城,外墙修得坚壁深壕,里面的土墙却显得沧桑,墙的上沿似乎都被拆过,显出高低不平的痕迹,墙根也堆着残瓦,只是没有拆出豁口。
刘基想,也许他们正是从这里取了材料去建外城。龚瑛说对,这些都是老墙根了。又说上缭壁其实就是在一座土山上围出来的,中心最高,四面都以缓坡下落,像给山丘戴了顶四方帽。只是东西北三侧都勾连着其他山峰,串珠成线,又多千年老树,所以从南方缭水下看不清首尾。
他们先从两座土堆之间穿过,然后进了一座近六米宽、一人深的大门,门留得比较气派,朱漆也有修补过,亮澄澄的。进了内城,墙根底下搭了几间便房,中心处视野却豁然开朗。几座大大小小的山丘堆满青草,几株巨大的苍松柏木拔地而起,主路两侧还散布着一些房屋和回廊。房屋似乎成为了官署般的所在,衣着正式的宗族理事者进进出出,给丧事队伍登记手续。
在起伏的丘坡之间,显露出几座宗庙建筑,最大的竟是一座石庙。
从四方过来的送丧队伍,都往石庙前聚集。有钱的用棺木,没钱的也卷一条草席,一一排列在石庙堂前。
这座石庙大大出乎了刘基的意料。一是因为它古朴雄丽,石柱、石砖、石瓦,极其费工,断非普通人可以建造;二是在屋顶上面,用竹木稻草扎了一只巨大的鸮型塑像,涂以朱紫花色,繁纹重彩,像只神兽端坐檐上俯瞰众人。
其实,猫头鹰在中原属于凶鸟,俗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也有人称它会啄食自己的生母,所以斥之为不孝之鸟。传说中,早商的人们就很崇拜猫头鹰,这进一步加剧了它的不祥。
但所有祭祀者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南方的动物崇拜,在鸮像的注视下,按部就班做着各种祝祷习俗。有人按照刘基所了解的习俗,上三牲、五谷,也有人烧了各种鸟兽,黑漆漆的大小杂骨垒成小堆。而在石庙里面,有些家庭把死者的衣冠用木架支起,坐在堂上,亲属子孙伏地哭拜,絮絮叨叨说着诸般小事,如同见了真人。
刘基正看着高处的鸮像,那个代号叫“猫头鹰”的越民突然从身旁走过,故意撞了一下刘基的肩膀,牵动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气。再看时,猫头鹰已经走进石庙,一手将尚未支起衣冠的一只木架抬出,另一只手抱着一个熟悉的物件——正是刘基脱下的吴军绿甲。退到石庙外,他把木架一立,用石块加固,又把绿甲支起,一切动作看似有条不紊,但其实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两颊咬得发红。然后退后几步,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掷向胸甲位置。
“咣”的一声重响,像一把铡刀,铡断所有哀歌和呜咽,倏忽静默,却点燃起满园怒吼。
上百人的送丧队伍,纷纷拿起各种物件去砸那件盔甲,仿佛仇人当眼,元凶伏诛。百十种碎石杂物雨下,一层绿漆转眼就被打掉,甲片变得坑洼不平,甚至不知道哪个人拿了弓箭,箭矢击穿甲片,一直没至尾羽,差点透过它扎到石庙里。
刘基想起,在战场上时,山越和龚瑛的部曲都烧着滚滚仇恨,甚至超过了一般的两军之争。他本能地觉得,那里面不仅仅有愤怒,更掺杂了一种说不清的怨气。
龚瑛冷冷地看着石庙前的乱象,忽然续上前面的话题:“少主,你知道太史慈和孙家打的最后一场仗,兵力从哪里来吗?”
刘基回想起,吕蒙曾经提到过。“除了父亲的小部分部曲,还有山越士兵参与。”
“你有没有想过,他一个北方的东莱郡人,怎么能吸引山越来舍命支持?”
“不是因为山越和官兵早有血仇,不想接受孙家统治吗?”刘基顺着原来的想法回答,话说出口,却发现不对劲。
龚瑛摇摇头,“你也发现不妥了吧。要说官兵,扬州牧旗下的太史慈才算官兵。那孙策打着袁术的旗号东渡,虽然搅得江东天翻地覆,但对手都是本地官员、大族、豪强,还没轮到对山越下手的时候。山越主动参与抵抗,没有理由。”
“所以是你?”
“龚氏虽然是北方姓,但我这一支在几代以前就到了扬州,我有一半的越人血统。”龚瑛的眼神飘向那尊巨鸮塑像,“当时太史慈决意留下断后,我和他出生入死,也乐意奉陪。但缺兵少粮,只有等死一途,我就决定——入山,帮他把山越带出来。过程不提了,结果是我们顺利凑出一支勉强可堪一战的军队,可哪里打得过孙策?眼看着山越溃败的人越来越多,我拉也拉不住,太史慈就做了一件从来没有人想过的事情。”
刘基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投降了。”
龚瑛点头,缓缓说道: “我当时也不知道他和孙策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只知道,参与抵抗的部曲和山越,都没有遭受屠戮,孙家甚至过了一夜才来接收城池,所以我们全跑了。我当时已经和百越部落深深纠缠在一起,便带着他们转入山中,一边沿途接收溃散的士兵百姓,一边退往豫章。我原本的想法是,也许还能和刘扬州会合,可山越本质上是群难民,诸事繁杂,到我初步整顿好局面,州牧已经殁了。”
刘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往事,他顺着时间推演下来,问道:“可是接下来,孙策就派了子义兄到豫章去接受旧部,你大可以加入孙家?”
“凡事都有例外。”龚瑛露出冷笑,“刘扬州的部下有软骨头,也有硬骨头。太史慈收了一批追求身家前程的,可那些惦记着血仇不放的人呢?难道就丢下他们不管吗?而且,那时候大部分山越也不愿意被收归军队。所以,太史慈和我见了一次面,我们决定,干脆形成一种制衡。”
刘基终于明白过来,上缭壁整整数千户,哪里来的这么多北人。他说:“那些不愿意投奔子义的人,就来到了你这里,遁入山林,和越民杂居,甚至筑起了这座上缭壁。也就是说,表面上你们和太史慈相抗衡,但也在暗中防止了双方军民起太强的冲突。孙家也知道这些?孙讨逆默许了这件事?”
“是的,孙策也需要山越。他们在明,我在暗,豫章,庐江,我们做了很多事情……没有山越这一手暗桩,孙家至少得多花两年才能吃下江东。然后就到了现在,那在明处的家伙,决定把这片阴影给烧了。”
龚瑛突然笑,笑得眼睛发亮,让刘基感到莫名其妙。更奇怪的是,他忽然伸一只大手往刘基身上、腰腹上摸,完了往衣襟里一掏,竟捏出那枚方寸大小的龟钮银印来。
他将银印放在掌心里盘玩,却不细看,仿佛从前就见过这物件一样。刘基正想开口,却被龚瑛抢了先。那声音幽幽的,哪怕周遭喧闹不止,也能钻进耳朵:
“所以说啊,人一旦有了执念,哪怕只有这么小一丁点,也足以让人发生彻底的改变……可我们,难道会坐以待毙?”
他撂下这段话,就往人群中走去。先推开几个人,剩下的都自觉给他让开一条路,飞石、吼叫、诅咒都慢慢停下,所有目光都注视着宗帅。那顶曾经的吴军盔甲现在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龚瑛没有直接走向它,而是先到一名巫祭面前,摘了他的面具给自己戴上,又夺了他的长竹杖——刘基知道,很多丧礼都有这样的巫师,那是方相氏,驱邪、祛灾、打鬼、安神。
当龚瑛转头面向大家,他已经成了一头庞大的熊罴,凸着四只眼睛,躬身,长手,仰天长啸。它就像一场海啸的中心,将原本混乱奔流的情绪组织起来,所有人开始有节奏地呼喊、跺地、挥拳,掀起一层层波浪。当浪峰去到最高点的时候,他挥起竹杖,重重一劈,竹杖一分为二,盔甲连同木架一起崩裂倒地,几乎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不论是北人还是南人,诸般话音,最终汇成一句刘基能理解、却不明白的话:
“天佑大刘!”
“天佑大刘!”
“天佑大刘!!”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13
文中龚瑛所说,源于《三国志》原文:“是时,策已平定宣城以东,惟泾以西六县未服。慈因进住泾县,立屯府,大为山越所附。”太史慈在扬州根基尚浅,为什么有山越相助?这成为大故事当中的一枚线索碎片。 补充几句,鸮就是猫头鹰的古称,最出名的就是“妇好鸮尊”,一只萌萌哒猫头鹰型樽,可以看出来上古时期猫头鹰还是很受欢迎的。但后来风评被害,才成为了凶鸟。
第八章 龟钮银印(阴篇上)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厚费数百万兮,治冢广大。长绘锦周塘中兮,悬璧饰庐堂。西南北东端兮……” “这篇是什么?我似乎从未听过。” “朕琢磨规划墓寝已经很长时间了,于是把主要想法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逐年更新,名为《筑墓赋》。” 上官皇太后哑然失笑。“为自己修墓而作赋,陛下想必是史上第一人。” “可这是最便于记忆的做法。比如说这‘长绘锦’一句,就是看了此墓之后得来。原以为只有用纱这一做法,可是改用蜀锦在外廊周壁上这么一铺设,顿觉雍容华贵,又增添温暖柔和……” 刘贺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当中,对上官到底有没有听,却是浑然不觉。 要是在一个月以前,上官哪怕是进自己夫君的陵寝,也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怖。但经过刘贺前后一番光怪陆离想法的冲击,她眼里的墓穴,也仿佛换了一副模样。事实上,除了东园工匠,恐怕谁也不曾认真看过这座地宫,可它里面一应物事、排布、装饰,却又分明透着一种淡淡的熟悉感,因为如刘贺所说,“事死如事生”,陵内尽可能还原了先帝生前居停环境。就连案上的豆灯,也是上官熟稔之物——刘弗陵每每彻夜阅读,上官既无事,也无话,就帮他挑灯、剪烛。 刘弗陵确实从来不违抗大将军的决定,可每天的奏章都看,看得仔细。只是从不点评,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看过后的真实态度。 唯独有一次例外。那时他读奏章到半途,忽然挥手把灯盏扫落,油洒一地,铜灯盘也磕弯了一角。那是他非常少有的失仪,后来专门叮嘱内官不必更换豆灯,留作警醒,便再未出现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上官指尖拂过,还能摸出那凹下去的地方。 “孝昭皇帝真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贺忽然说。 “为什么这么说?” 刘贺解释道:“我们现在身处梓宫,身后是便房,二者可共同看成墓主起居待客之所。从大意上看,梓宫应视作寝宫,便房则更侧重于面客之所。可是母后,我们所处的已然是先帝内室,可身边物件,却全是正衣冠、批阅、号令、接见之用。” 上官这才意识到:刚进入这地方的…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厚费数百万兮,治冢广大。长绘锦周塘中兮,悬璧饰庐堂。西南北东端兮……”
“这篇是什么?我似乎从未听过。”
“朕琢磨规划墓寝已经很长时间了,于是把主要想法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逐年更新,名为《筑墓赋》。”
上官皇太后哑然失笑。“为自己修墓而作赋,陛下想必是史上第一人。”
“可这是最便于记忆的做法。比如说这‘长绘锦’一句,就是看了此墓之后得来。原以为只有用纱这一做法,可是改用蜀锦在外廊周壁上这么一铺设,顿觉雍容华贵,又增添温暖柔和……”
刘贺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当中,对上官到底有没有听,却是浑然不觉。
要是在一个月以前,上官哪怕是进自己夫君的陵寝,也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怖。但经过刘贺前后一番光怪陆离想法的冲击,她眼里的墓穴,也仿佛换了一副模样。事实上,除了东园工匠,恐怕谁也不曾认真看过这座地宫,可它里面一应物事、排布、装饰,却又分明透着一种淡淡的熟悉感,因为如刘贺所说,“事死如事生”,陵内尽可能还原了先帝生前居停环境。就连案上的豆灯,也是上官熟稔之物——刘弗陵每每彻夜阅读,上官既无事,也无话,就帮他挑灯、剪烛。
刘弗陵确实从来不违抗大将军的决定,可每天的奏章都看,看得仔细。只是从不点评,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看过后的真实态度。
唯独有一次例外。那时他读奏章到半途,忽然挥手把灯盏扫落,油洒一地,铜灯盘也磕弯了一角。那是他非常少有的失仪,后来专门叮嘱内官不必更换豆灯,留作警醒,便再未出现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上官指尖拂过,还能摸出那凹下去的地方。
“孝昭皇帝真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贺忽然说。
“为什么这么说?”
刘贺解释道:“我们现在身处梓宫,身后是便房,二者可共同看成墓主起居待客之所。从大意上看,梓宫应视作寝宫,便房则更侧重于面客之所。可是母后,我们所处的已然是先帝内室,可身边物件,却全是正衣冠、批阅、号令、接见之用。”
上官这才意识到:刚进入这地方的时候,第一反应确实不是寝殿,更像是到了正殿。
刘贺在随葬物件间徘徊,继续说道:“如果这是完全由大臣布置的,那说明先帝寝宫里器物甚少,他不在乎睡眠,也许从未睡过几日好觉;而如果是他自己决定的,那只能说明——他到现在还是不敢安心。”
上官一怔,她虽然不知道详细,可要是大臣布置,想必有更好的器具。手边这盏缺了角的豆灯,正正表明了这些物件是刘弗陵亲自挑的。
他还不能安眠吗?
谁会到了地底还惦记着烦心事?
可他那人就是规矩到这种程度:犯过一次的错,哪怕是再无旁人知晓,哪怕是记到坟墓里,也不肯再犯第二次。上官仿佛看到那个年轻皇帝的身影,坐在温室殿内,也坐在梓宫当中,把无数的心事嚼碎后默默咽下去,而书案上的灯依然长明。
可是,这光凭一座墓就看得出来?
“陛下,”上官皇太后第一次把这句话说出口,“你实在是太古怪了。”
刘贺却说:“皇太后就不古怪吗?先帝生前,对他的境况和自己的感受都佯作不知;死后到了这黄泉底下,还是要装懵作傻,不肯明白他的意思。”
上官不解。
“你想想,他的地宫修得这般广大,却没有寝室,那寝室会在哪里?待皇太后的合葬墓修成,两室相通,是不是就有了?他想说的无非是一句话:直到你长伴之前,他都不得安眠。”
一句话平平托出,又在梓宫上下四方的柏木之间回荡。
刘贺继续说:“唉,看来无论是天子还是黎民,总是想得太多。其实他何必这样?只要尽早尸解羽化,入得太虚,自然有无垠的时间可以等待……”
话语声像是渐渐远了。上官想,原来这就是“寡人”啊。
刘弗陵只有上官这唯一的伴侣,可他们哪里是寻常夫妻?一个八岁皇帝,娶了一个六岁皇后,既谈不上爱人,也当不了朋友,甚至熬不成仇人。到最后,他们只是两个同样被逼到鸟尽人终处的孤家寡人。政治也好,真心也罢,无数日日夜夜的陪伴,他们总是静默着度过。那唯一一点话,也只有到了碧落黄泉,才敢无声地说出来。
“陛下,”上官沉默良久,才忽然打断刘贺的话,“和我完整说说那些生死的事情,可以吗?”
整座陵寝都有一种淡淡的熟悉感,但在那之上,又蒙了一层怪力乱神的罩子。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日月星辰。
星宿云图,是整座墓里分布最广的画像,不仅覆盖四壁、顶部,还出现在大小各色的陶罐、陶瓶、酒器、石牌以及木牍上。
当上官留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刘贺正带她从梓宫深处退出来,准备回到墓道与地宫的连接处。路过被霍光踢倒的陶壶时,上官弯腰想把它扶正,却被刘贺一句话制止:
“请少触碰那一类陶器。分辨方式是观察壶身,以丹砂绘制日月星辰,尤以北斗七星为多,或是天极星、天一星,又有丹书符文。那是镇墓瓶,里面盛装五色石:青、赤、白、黑、黄,如周易八卦方位放置,用以镇压墓中邪鬼。”
上官“嗖”地一下把手收回来,又犹豫着说:“那倒了没有影响吗?”
刘贺笑笑,“母后看看,周边多少壶罐都有七星图案?兴许有上万之数。这是天子规格,碎一二百只也不成问题。”
他让上官等一等,转头消失在地宫一侧,不久后就带了一把玉具剑回来,让昌邑国相安乐拿着剑到墓道去巡逻,不要让闲人进入。他指的“闲人”自然是在地面上等候的大臣。上官忍不住去想那些官员的神情,尤其是霍光的表情——他们对刘贺的行为会作何猜想?自从同为辅政大臣的上官桀死后,还没有任何人像刘贺这样脱离过大将军的掌控。
而且,这些大臣们还不能离开,因为祭祀仪式还留着条尾巴,皇帝还没念最后一篇祷辞,三太牢和其他数百种祭品都还未奉上。
安乐没有多想,笑嘻嘻地提着剑就去了。作为国相,安乐最著名的品质就是听话、不吵闹,和龚遂王吉都迥然不同。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出梓宫,来到宽阔的地宫前厅。在左右两侧分别有内外回廊:内侧回廊环绕梓宫一圈,外侧回廊则绕行整座地宫,串联着十多个不同规模和用途的器物库。
梓宫内外,空气光线都截然不同。在梓宫内部,巨型条木低低压在头顶,每根长度都在五米以上,左右横贯整个内室,让人呼吸郁滞;而到了外部,头上一下子变得空阔起来,灯光让影子耸立成巨人,只能隐隐看见高处是个隆起的穹顶,如同夜空一般墨黑幽深。
“有人说,上古三代时期,人死了只有一枚棺。”刘贺的声音和平日不太相似,像把皱成团的绸子舒展开,显得清清朗朗。
“在那个时候,哪怕是皇,也不过是多两层棺木,便长埋地下了。孔子也说过:古也墓而不坟。”刘贺负手在后,和上官一起仰望着墓室穹顶,缓缓说,“直到晚周,才从棺椁逐渐变成坟丘墓室。孔夫子只见了开端,而后愈演愈烈。那变化的起源却是特别朴素的:在礼崩乐坏的时期,人们失土流散,怕在远方呆久了回来认不出祖宗所在,于是垒起土堆作为标识。”
“皇太后回忆一下,如果是小小的坟丘,是不是像一个屋子的房顶?一方面,人们越来越把坟墓想象成一座冥居,上有顶,下有室;另一方面,人们占有之物越多,想带进地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于是,地上的土堆一点点变大,地下的墓室也变得越来越开阔,慢慢地,它不再是一座房子了。”
上官问:“是什么?”
刘贺没立即回答,而是从一盏青铜雁鱼灯里,摘出行灯。那是一件缸灯和行灯两用的精巧器物,大雁嘴里叼着的一尾鱼是灯罩,油灯冒出的烟雾被罩子笼住,经大雁长颈弯进肚子,溶于肚内的水中。需要行走时,鱼罩下面的灯盘有把手,可独立取出使用。
他把行灯举在半空,微光浮于穹顶,映出若隐若现的彩绘图案。那是用粉色绘制的夜空,用墨线勾勒出九天云气,再以朱砂点亮二十八宿繁星。
他回答:“是宇宙。”
一座完美规制的汉墓穴,最基础的构造,就是天圆地方——头顶是穹拱顶,绘上云图星空,象征整个宇宙;脚下是方室土地,放置仪仗生活所需要的所有器物,象征人世。这一切都以墓主一个人为中心。
所以,一座墓就是一个汉人心中天地人间的精密模型。
在大量的墓室当中,都绘有墓主出行的壁画,比如在平陵里就有刘弗陵车马烨然的长幅出行仪仗图,且有完整的车马间,陈列真实大小的驷马金车、驷马鼓车、斧车、属车、骑吏陶俑四人、车前伍佰陶俑八人。从方位来看,这些出行画面全都朝向一个方位:大墓的门阙。所以这些并不是墓主生前的复现,而是象征了一次新的出行,即从阴间到阳界的一趟旅途。
它最终的结局超越了方寸地面,到了穹顶中央,在朱砂星宿环绕之间,墓主转化为羽人,飞向绘有金乌的太阳。
也就是说,它不仅是空间上的一具模型,还是时间上的一条隧道,描绘了人从黄泉到天界、从今生到永生的全过程。
在世道逐渐崩坏的时代,只有极少数人能踩着白骨而上,而地上的绝大部分人都只能茫然迷失方向。于是,他们叩问上天,又探寻地下,重新建筑一切观念。
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沟通生死和阴阳的宇宙,人们才有了面对荒乱世界的力气。
“可是,明知道这已经是一二百尺的黄泉地下,明知道外面依然有无尽的星垂平野,却在这里造一个假的宇宙,有意义吗?”
“有意义。因为经书告诉我们,天人感应,人的一举一动一骸一发都受命于天,所以人的神识想象出来的宇宙,一样是真实的宇宙。”
“明知道这么多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穿不了,摸不着,用不上,只有长明灯百年千年照着它们零落成尘,也有意义?”
“也有意义。因为人无论羽化还是成仙,都不着痕迹,世间再无踪影,只遗留下这些器物,所以说,这些器物就是人的化身,只要它们仍在,墓主就还在人间。”
上官长吁一口气,这些实在太难懂了。
刘贺让她想一个场景:如果五百年、一千年,甚至二千年后,有人再次踏入这座地宫,再次看见这些金银玉器——孝昭帝是不是就坐在他们眼前?那么,他是不是就以区区之身,藐视了千百年的春秋?
一座墓,从它封盖的一瞬间起,就开始帮助墓主打败时间。
他更进一步说:“两千年以后,霍光、霍氏、甚至朝廷,都已经化为尘土,但孝昭帝依然在这里,豆灯长明。从那时候往回看,会不会觉得,现在所有的战战兢兢都特别可笑?会不会觉得,所有外人加诸于他的制度、规劝、操纵,其实本不存在?”
“陛下,你说的这些,我们本不该想,也不能想……因为它们分明存在,而且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可还是要想啊。”刘贺一抹微笑,在墓室烛光中熠熠晃动,“不然像孝昭帝这样,到了九泉之下才发现心存惦记,不可怜吗?”
刘贺带着她,边走,边看,边谈,又把额外带下来的器物安放到对应的库房里。整座墓室就是严密且恢弘的宝库:车马、娱具、文书、兵器、衣冠、金钱、五谷、乐器、酒具、庖厨……刘贺漫步其中,熟悉得如同在家里,又有时忽然沉迷在某件器物或者某种设计上,像人一头没入深水,对周遭事情完全没了反应。
他还让上官嗅了嗅墙壁,清香扑鼻——那是两条回廊之间的木墙,异常厚实,将门洞拉长成了隧道,即是最高规格的黄肠题凑。一根根黄心柏木躺下来,以长度作为墙壁的厚度,从内外两侧看,只能看见码得密不透风的树干截面。严丝合缝,数以万计,一圈墙就是一座森林,飘着几百年阳光雨露哺养出的精魄。
他们还经过一个阙口。整座地宫往四大方位,共开出四条墓道,这一点刘贺是知道的,但这却是第五个出口,还掩着一扇柏木门扉。上官总算发现了一件她知道的事情,略带得意地说道:那后面是一条隧道,通往合葬地穴,也就是上官自己的墓。上官墓还没有完工,但隧道已经留好。两人把门微微推开,朝里面看,隧道修得简陋,未铺砖,还有架子顶着。但左右两侧燃着长明灯,一直往远处延伸,直到尽头被漆黑吞没。
关上门的时候,刘贺问她,不去看看?
上官却告诉他:等墓室修好,我们再去。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对陵墓已经没了忌讳。相反,有这么一个地方静静等着,这么一条幽深漫长的隧道远远牵着,竟让她心里多了一个归处。她本来已经什么也不剩,彻底孑然一身了——可这时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片小小的宇宙。
刘贺听到这句话,咧嘴笑了笑,转身从青铜车上摘出一只兽纹提梁卣来。晃一晃,液体撞出响声。他又取了三枚酒爵,对上官说:“来,我们陪孝昭皇帝喝一杯吧。”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17
除了前文提过的《死与重生》,本文还大量参考了杨宽老师的《中国古代陵寝制度史研究》。如果出了硬伤,那一定是我没读明白。 这部分再进一步写了写汉代人的生死观念,这是佛教传入中国以前,中国本土的朴素宗教哲学,有些东西可以和其他宗教比照,可又有鲜明的本土特色。“星空”是其中一种很特别的意象。那是中国历史上一段难得的比较安定的时期,熬过了春秋战国秦,人们反思,转而想很多玄幻的东西。
第八章 龟钮银印(阴篇下)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龚遂和王吉预测过很多情况——皇帝和皇太后单独留在墓穴里,这超越了里面最离经叛道的一种。不仅因为这里面隐含着巨大的伦理方面的担忧,还因为谁都知道,皇太后是大将军的命门所在。曾经有过这方面嫌疑的人,血已经流成了河。 所以这不完全是件坏事。 大将军霍光仍然维持着面无表情,可脸成了紫色,一举一动都势若千钧。大司农田延年给他递水,用的是一只羽觞,他把耳朵掰了下来。所以当大将军在墓祠里坐下,文武百官几乎全都躲了出去,跑得早的、地位高的就占据了东西耳房,晚的只能找树荫下站着。可无论躲到哪里,两只眼、一颗心,还是吊在墓祠方向。 他们便知道:大将军和长乐宫卫尉邓广汉聊了半天,邓广汉汗如雨下,看来没想出办法。邓广汉统领着长乐宫守备,和皇太后相关的一切事情,本该全在他的耳目当中,可今天这一出却完全出乎意料。 长乐卫尉还没有聊完,少府乐成主动凑过去,被大将军冷脸数落半天,丧了气,弓着腰,几乎跪爬出去。未几,却又回来了,还带去两个人。 那两人自然是龚遂和王吉。 这是龚遂第一次直面大将军霍光。看见他,龚遂眼里的不是耳目口鼻,而是横在天上一头赤彤彤的云犬。牂云侵扰北辰,以下犯上,不臣乱君。可他此刻要做的事情,却不是拿大棒去驱逐邪狗,反而是要引着它,到帝星身边去。 所以他没有跪,只是作揖。 王吉见他这样,额头上滋出一颗汗,但也同样没有跪。 大将军左手拈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像是一片万里无波的湖泊,倒是长乐卫尉邓广汉先发作,手握剑柄,想把一身怨气发泄在他们身上。吓得少府差点儿又趴下去,但龚王二人只是躬身站着,将卫尉彻底晾在一边。他们知道,唯一重要的人只有大将军。 所以龚遂也不绕圈子,说道:“禀告大将军,帝陵四条墓道,仪式前已经封了三条,皇上命昌邑国相安乐留下,就一定会让他看守最后一条墓道。安乐是个惟皇命是听的人,如果强行闯入,随时可能血溅五步,惊扰帝陵。但是,还有其他方…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龚遂和王吉预测过很多情况——皇帝和皇太后单独留在墓穴里,这超越了里面最离经叛道的一种。不仅因为这里面隐含着巨大的伦理方面的担忧,还因为谁都知道,皇太后是大将军的命门所在。曾经有过这方面嫌疑的人,血已经流成了河。
所以这不完全是件坏事。
大将军霍光仍然维持着面无表情,可脸成了紫色,一举一动都势若千钧。大司农田延年给他递水,用的是一只羽觞,他把耳朵掰了下来。所以当大将军在墓祠里坐下,文武百官几乎全都躲了出去,跑得早的、地位高的就占据了东西耳房,晚的只能找树荫下站着。可无论躲到哪里,两只眼、一颗心,还是吊在墓祠方向。
他们便知道:大将军和长乐宫卫尉邓广汉聊了半天,邓广汉汗如雨下,看来没想出办法。邓广汉统领着长乐宫守备,和皇太后相关的一切事情,本该全在他的耳目当中,可今天这一出却完全出乎意料。
长乐卫尉还没有聊完,少府乐成主动凑过去,被大将军冷脸数落半天,丧了气,弓着腰,几乎跪爬出去。未几,却又回来了,还带去两个人。
那两人自然是龚遂和王吉。
这是龚遂第一次直面大将军霍光。看见他,龚遂眼里的不是耳目口鼻,而是横在天上一头赤彤彤的云犬。牂云侵扰北辰,以下犯上,不臣乱君。可他此刻要做的事情,却不是拿大棒去驱逐邪狗,反而是要引着它,到帝星身边去。
所以他没有跪,只是作揖。
王吉见他这样,额头上滋出一颗汗,但也同样没有跪。
大将军左手拈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像是一片万里无波的湖泊,倒是长乐卫尉邓广汉先发作,手握剑柄,想把一身怨气发泄在他们身上。吓得少府差点儿又趴下去,但龚王二人只是躬身站着,将卫尉彻底晾在一边。他们知道,唯一重要的人只有大将军。
所以龚遂也不绕圈子,说道:“禀告大将军,帝陵四条墓道,仪式前已经封了三条,皇上命昌邑国相安乐留下,就一定会让他看守最后一条墓道。安乐是个惟皇命是听的人,如果强行闯入,随时可能血溅五步,惊扰帝陵。但是,还有其他方法。”
大将军微微点头,只一个字:“说。”
“从上官皇后的墓里过去。”
长乐卫尉听到这句,“嗤”地一声,说:“你们昌邑来的,还是有所不知。平陵修得仓促,差点连封土都来不及堆完,皇后墓更是连地宫都没挖干净。哪里有完整的通道?”
“确实没有。”龚遂淡淡回道,“所以我们盯着工匠,在昨日夜里终于把它完工了。”
龚遂和王吉猜测过刘贺在初七可能做出的种种行为,其中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判断他需要仔细地看一遍墓穴。龚遂敢拿他日渐稀薄的苍丝来打赌:这可是真正的皇帝陵,小王爷……不,小皇帝哪里舍得放过?
那么,不管他具体怎么做,霍光都需要有另外一条通道进出墓穴。
唯一选择,就是合葬墓中间的隧道。
这时候,久久不说话的大司农,终于拍响他硕大的肚子,像击打一只重鼓。他笑着说:“二位大臣未雨绸缪,早在三天前就跑来请求微臣把连接通道修好。臣本来已经为了这件事殚尽竭虑,寝食难安,大将军是知道的……可一想到,此事可能关乎皇上和皇太后安危,便只能排除万难把它做出来。如此,才能报主上隆恩,才能不负大将军信任!所以,现在从皇后陵寝入平陵,一路畅通。”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在场三个人都知道:那三天工程完全是龚王二人自己筹措完成的。王吉费劲口舌也说不动大司农,到最后,还是靠利益来摆平。大司农在半夜里都能笑醒:怎么有人自掏腰包也要来修皇陵?而且他派人多次检查,确定修筑过程没有猫腻。所以今天以前,他一直把这个事情当作一个不能往外说的笑话。
直到刚才,他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龚遂王吉也不跟大司农计较,默认了他的说法。这却让少府乐成进一步蔫了下去——他把二人带来,本是想当做救命稻草来使用,不成想他们早已和大司农私相授受上了。看乐成两只眼珠子突然蒙一层灰,王吉也没有办法,只能悄悄拍一拍他的肩膀。
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现在要紧的,只有陪大将军再下黄泉一趟。
这短短瞬间几番计较,霍光全然没有理会,他早已经露出笑容。
虽然着急,可霍光的动作依然沉稳,没带刚立功的大司农,倒是叫上了长乐卫尉。邓广汉在这件事情里首当其冲,现在却有机会戴罪立功,立马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像只铆足劲的猎犬,龇牙咧嘴,一下子便冲了出去。
在平陵内,帝陵、后陵各有一座陵园,后陵的垣墙已经修好了,宽六米,但里面没有封土,只有一条深入地底的墓道,以及尚未完工的地宫。龚遂和王吉首先保障的,就是墓里的灯光。只有工匠的时候,他们摸黑、窒息,也得干;但这次是为了大将军,所以各式灯具全部配齐,地穴之下灯火通明。
大将军微微颔首,又在王吉的带路下转入隧道。这条路其实本不为生人通行,只是为了让帝后的神灵可以团聚,但和外面一样,王吉不仅确保它完整可通行,更将长明灯一路铺陈到尽头。
当一扇木门终于在影影绰绰的远处浮现时,王吉听到一句他期盼已久的话。
霍光说:“中尉、郎中令侍奉圣上多年,请俟后至大将军府一坐,老臣有事请教。”
在这一句话之后,霍光失去了他一贯的冷静。
只是因为一件小事,龚遂、王吉都没有觉察到,但邓广汉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因为上官皇太后在笑,笑得像在唱歌。
如果他们距离更近,看得更仔细,会发现上官和刘贺正在墓室里喝酒,每喝一杯,就在孝昭皇帝的灵柩前倒一杯。那里不仅有笑声,还有倒酒声,击打青铜提梁卣声,甚至有金骨乐器声。
可并不需要听到和看到那么多——只是笑就够了。
只是一个十五岁女孩的在醉意驱使下发出的笑,已经足以让权倾天下的大将军,突然咬紧了牙关。
多陌生的声音啊。
当霍光成功让刘弗陵下令诛灭上官桀家族、桑弘羊家族,整个大汉朝堂上的顾命大臣只余他一人在位时,他深信,皇帝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可皇后呢?论亲疏关系,上官是他的亲外孙女,可同时,上官又完全可以把他视作诛灭自家全族的血仇之人。当刘弗陵逆来顺受、服从一切安排的时候,上官总是瞪着一双白生生的眼睛,不言不语,也不转开视线。
霍光总是担心上官,甚至超过了担心刘弗陵的程度。
可这怎么可能呢?堂堂大司马大将军、顾命大臣、亲外公,怎么可能怕一个女娃子?他怕的当然是皇太后背后的法理性——刘弗陵无子,再上一代的刘彻也没有嫡长子,所以整个大汉皇室里最有资格指定继承人的,就是上官。所以刘贺进宫,拜太子、授天子,虽然都有百官上表恳请等等百般环节,但最后落到名义上,都是上官的旨意。
可要是她反咬一口呢?
所以上官必须是个傀儡。
她戴着个无表情的面具也罢,说话冷冰冰没有情绪也罢,越不像个活人,就越得霍光的欢心。
可刘贺居然让这只人偶笑了起来!
龚遂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知道这时候大将军眼中的刘贺,和事实上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可这时候没法解释,只能朝大将军低声说道:“请与臣下一起先退出去,我们从长计议!”
可霍光脸上已经咬出了青筋,浑身颤抖,一双瞳孔敞开了两湖深渊。邓广汉已经手扶剑柄,他本就是霍光女婿,相处日久,深知眼下这个情况能生出多少忧虑和祸端。所以一瞬间,心里已有了定数:皇帝不皇帝的,都不是真正的主子,如今四海之内,分明是姓的“霍”。
“此时出面,恐生祸端!”龚遂忍不住再说,可霍光直勾勾看着远处,根本不回应。
必须阻止他!
龚遂伸手就想去夺长乐卫尉的佩剑,却立即被另一双手压制住。王吉露出一张白无常似的脸,静水深潭,不容分说地阻止龚遂,那眼睛分明在说一句话:这正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终于,霍光点了点头,邓广汉如野狗出闸,一推门闯了进去。
刘贺确实可以被臣子板着脸骂,哭着骂,甚至追着骂,还在昌邑王国的时候,龚遂喋喋不休地给他讲三代圣王的例子,追问他:哪一点做到了?那一条符合了?他们从宫里跑到宫外,无数只耳朵都听见了,王都里往后三代人教导孩子,都拿这个事情当案例。他也不当一回事。
但那是在他不在意的问题上。
到了重视的领域,他完全能下狠手。 偷工减料的工匠,中饱私囊的官员,他不仅亲眼盯着杖杀,还要枭首示众。不合格的王家工坊,在夜里一把大火烧了,一点渣滓也不要留下,所有相关人员没为奴藉,逐出城外,包括主管的少府和一连串掌令。他甚至亲手杀人。
他现在就想杀人。
邓广汉跪在帝后面前,像一尊铁石雕像,手按着剑,只说要带皇太后走。刘贺命令他出去,他反倒站起身来,一字一顿说道:臣只知皇太后令。
再看上官,她脑海里浮起太多往事,已经吓得说不出话。
刘贺喝令安乐回来,安乐拄着玉具剑,发现一位白甲将军像尊煞神一样突然出现在墓中,先是惊出一身冷汗,然后便甩掉剑鞘,露出锋刃。
邓广汉见对方已经亮了兵器,便施施然也抽出长剑。
“邓广汉!”刘贺直呼长乐卫尉的名字,“这里是先帝陵寝,大汉天子在前,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邓广汉却摇摇头,声音反而压过皇帝:“昌邑国相安乐,持剑挟持皇太后,罪证确凿,罪大恶极!臣这就将他诛杀!”
“你敢玷污先帝陵寝?”
“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整座地宫就像是深埋地下的腔室,他们喊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回廊和墓道间被增幅扩大,变得震耳欲聋。
邓广汉已经想明白了:这个地宫之下,再无旁人,哪怕他真要杀掉安乐,也完全可以把罪名安到死者头上。他有大将军撑腰,上官一定站在大将军这一边,只剩下一个根基不稳的新皇帝。虽然皇帝的举动荒诞不经,但只要他不是真的傻子,就一定会屈服。
再一眼看时,上官已经伸手去拉刘贺的衣袖,显然是要劝阻皇帝。
邓广汉判断,一切只差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猛跺一脚,挥剑就往安乐手上砍去。他虽然凭裙带上位,可终究是个武官,一位老国相哪是对手?所以也没下杀手,只是以力制力,把安乐连人带剑砍得翻倒在地,又踢得他满地打滚,主要目的,就是营造压力。
他没发现刘贺一张脸全白了。
邓广汉毁掉了一切。
他踢翻镇墓壶,斫破蜀都绘锦,打折安乐的鼻子,让浓稠的鲜血溅在黄肠木上。他还踢翻了酒器,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淌出,在铺地的木板之间往下渗。
方相氏驱得掉阴间的邪,杀不死阳间的鬼,它闯入地宫中大闹,让本就不得安眠的死者遭受诅咒。
刘贺轻轻一握上官的手,然后拨开,一闪身抢上前去,挡在邓广汉和安乐之间。邓广汉差点没刹住剑,剑刃在刘贺手掌上削出一道血沟,可他不仅没缩手,反而握住了剑刃,另一只手则狠狠往前一推。邓广汉不知道这位少年天子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手上刚刚松了力气,身体就被推得往后连续倒了几步,停下来时,剑已经到了刘贺手上。
“锵”,带血的剑落在地上,可刘贺还站着,双眼通红,像染了刃上沾的血。
这皇帝可能真是个傻子。邓广汉想,要不,就是个疯子。
他脚下突然响了一声,低头看时,才发现带钩已经崴了,是腰带掉落在地。那腰带上的锦囊和玉佩,却到了刘贺手上。刘贺把玉佩摔在一旁,只翻转绣囊,倒出里面一枚方寸大小的龟纽银印——长乐卫尉,中二千石,正是这个形制。
邓广汉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他说:“我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女婿。”
“没说不让你当女婿。”刘贺用阴寒刺骨的声音说道,“诏,撤邓广汉九卿官职,封安乐为长乐卫尉,即日就任长乐宫!”
“陛下!”喊出声的却是上官,“这是宣战,不能这么做,我不同意!”
刘贺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将龟钮银印交给安乐。可他没有当即松手,而是紧紧把银印按在安乐的掌心上,几乎将上面的阴文字嵌进肉里。安乐突然就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官印,更是军印,刘贺放在他手上的,是一场战争。
而在地宫的另一边,一扇虚掩的木门背后,已经没了人。留在那逼仄进出口处的,只有龚遂淌下的一小滩冷汗,以及大将军亲手捏碎的一枚玉扳指。
<图片TXT无法显示.jpg">龟钮银印,龟身下孔用以穿绶带,腐蚀比较严重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间篇)
——公元200年 · 建安五年—— (刘基事件前一年) 一场大雾夹杂大雨,浇得连缭河都看不清,更遑论远处的彭蠡泽。 那水不像是来清洗大地的,倒像是要拆了头顶的庙,揭开那些老得发黑的灰陶瓦片,沿着楹柱的云纹浮雕爬下,去找那神座上的宗族牌位。那它就只能失望了,因为这庙里供奉桌上早已变得一穷二白。不仅没有牌位、贡品,连那神案上掐的金丝、抹的朱漆都已经被刮了干净。再好的木材,敞着伤口,久了也是一股霉味,所以除了蜘蛛老鼠,只有实在见不得光的人,才往这里来。 两个人身上都淌着水。摘了斗笠,揉起面罩,内里几层也全是湿的。可他们都没有继续卸下甲胄,就任它沾黏在身上,像被冰吃了半身。龚瑛那一把络腮胡子成了蘸满墨水的毛笔,他拧出一浪浪的汁,长吁一口气,又四处看了看,想着干脆坐到那破神案上去,可那上面也全是老鼠屎。 “孙将军殁了。” 另一个人冷不丁说出一句话。 “殁了?哪个孙将军?”龚瑛一愣,回头只看见对方满脸水痕下面,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 “孙策将军。” 外头有一阵强风,雨像是大踏步从庙前跑过,可能踩烂了石狮子。 “不可能啊,他不是回了吴郡,那是孙家的腹心治所啊?” “他是在野外被刺杀的。刺客第一箭,就射穿了脸。” “连你都射不中他!” “谁都有大意的时候。” 龚瑛定在原地,良久,才问:“那,孙策在拿下豫章之前说的……还作数吗?” “那就得看孙权了。” “太史子义!”龚瑛喊道,“这不是可以模棱两可的事情!” 他的声音震得连庙也抖了一下,但外面轰着大雨,绝不会被人听见。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这个消息。周公瑾赶了过去,同时发给我一封密信,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其他地方的军官,很可能都还被蒙在鼓里。” “那你也去啊!”龚瑛着急得几乎贴着太史慈讲话,“去告诉那小孩,我们和孙策已经约定好了,你们在明,我们在暗,拿下庐江、豫章以后,就要和朝廷上书,洗掉我们过去的身份,带我们北归中原。你是豫章都尉,这本就在…
——公元 200 年 · 建安五年——
(刘基事件前一年)
一场大雾夹杂大雨,浇得连缭河都看不清,更遑论远处的彭蠡泽。
那水不像是来清洗大地的,倒像是要拆了头顶的庙,揭开那些老得发黑的灰陶瓦片,沿着楹柱的云纹浮雕爬下,去找那神座上的宗族牌位。那它就只能失望了,因为这庙里供奉桌上早已变得一穷二白。不仅没有牌位、贡品,连那神案上掐的金丝、抹的朱漆都已经被刮了干净。再好的木材,敞着伤口,久了也是一股霉味,所以除了蜘蛛老鼠,只有实在见不得光的人,才往这里来。
两个人身上都淌着水。摘了斗笠,揉起面罩,内里几层也全是湿的。可他们都没有继续卸下甲胄,就任它沾黏在身上,像被冰吃了半身。龚瑛那一把络腮胡子成了蘸满墨水的毛笔,他拧出一浪浪的汁,长吁一口气,又四处看了看,想着干脆坐到那破神案上去,可那上面也全是老鼠屎。
“孙将军殁了。”
另一个人冷不丁说出一句话。
“殁了?哪个孙将军?”龚瑛一愣,回头只看见对方满脸水痕下面,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
“孙策将军。”
外头有一阵强风,雨像是大踏步从庙前跑过,可能踩烂了石狮子。
“不可能啊,他不是回了吴郡,那是孙家的腹心治所啊?”
“他是在野外被刺杀的。刺客第一箭,就射穿了脸。”
“连你都射不中他!”
“谁都有大意的时候。”
龚瑛定在原地,良久,才问:“那,孙策在拿下豫章之前说的……还作数吗?”
“那就得看孙权了。”
“太史子义!”龚瑛喊道,“这不是可以模棱两可的事情!”
他的声音震得连庙也抖了一下,但外面轰着大雨,绝不会被人听见。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这个消息。周公瑾赶了过去,同时发给我一封密信,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其他地方的军官,很可能都还被蒙在鼓里。”
“那你也去啊!”龚瑛着急得几乎贴着太史慈讲话,“去告诉那小孩,我们和孙策已经约定好了,你们在明,我们在暗,拿下庐江、豫章以后,就要和朝廷上书,洗掉我们过去的身份,带我们北归中原。你是豫章都尉,这本就在你的管辖范围内,他刚继任,不可能不听你的!”
太史慈抿着嘴不说话。他脸都没抹,水珠像有生命一样沿脸颊下滑。等龚瑛的气息稍稍缓和,他才说:“公瑾给我来信的意思,一个是告知这件事,另一个,就是让我别轻举妄动。你想,要是我们都去了吴郡,谁盯着外围?外头的虎豹不说,自家要是有白眼狼跳出来,谁去摁住?”
“一定会有。我告诉你,一定会有!”龚瑛眯着一双眼,一只指头戳在太史慈胸前,“孙家统一江东才多久,半年不到,这时候换个生瓜蛋子上来,谁服?所以更不能拖。”
龚瑛的眼睛里不仅有愤怒,更渗出恐惧,他喊:“我们是汉人,可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全他妈成山越了!是,上缭壁修出了一点样子,吃的、住的、穿的,凑合着都能过。可你别忘了,我和我们那些弟兄,不是真的为了当山越去的,我们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不被孙家吃干抹净,也不用像山民和牲畜一样被驱逐屠戮。呆在这儿,我们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家,回中原。”
“没错,等我们回了北方,说不定转头就成了敌人。可该卖给他的命已经卖过了,往后各安天命,这是孙策答应过的,也是你太史慈答应过的!”
太史慈不说话,要拨开他的手,龚瑛拄着手臂不动,两边竟一时僵住。
龚瑛瞪大了眼睛,别看他身宽体胖,要是比力气,太史能把他抡起来抛出去。可太史的手和脸一样苍白,像被雨洗得褪了色,而且全然没了那种不讲道理的蛮力。
“怎么回事,”龚瑛抬眼盯着太史慈,“你在担心什么?”
雨洒得更大了,外头还响起闷雷。一闪之间,庙成了黑白的。
“那周瑜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他知道上缭壁的事?他让你把这个事情压后?”
“这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太史慈说,“不仅是上缭壁和山越的事,还有我自己。当初,孙策让我回来募兵,督管六县,都不是把我当作寻常将领来看待,更凌驾于其他降将。我和你做的合作,上缭壁六千户少交的徭役赋税,他全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他是王,那我就是诸侯。可你应该明白——这件事对孙权来说,就是个问题。”
龚瑛“嗤”了一声:“你既不是贪他这六县权力,徭役赋税也一点儿油水没拿。孙家内外,谁都知道,太史慈就是个要名声不要生命的呆子。你怕什么?”
太史慈薄薄的嘴唇片子蠕动了一下,终究没回答。
“你怕他猜忌。”龚瑛自问自答,“在短时间里,只要你没有反心,孙家肯定不会动你,可他也不会用你。你是能和孙策平分秋色的人,谁敢用你?太史子义,我知道你怕什么了——你怕孙权把你丢在这儿,不闻不问,偏安一隅,平安老死。”
太史慈像被刺痛了,浑身一抖。
其实对于他身边这些人而言,太史慈并不难懂,只要和平常人反着来想就可以了。生逢乱世,平常人都盼着衣食饱暖,安乐一世,可对他而言,那比死更让人难受。
太史慈说:“我见过孙权,他和孙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孙策能把你们几千户军民放走,送回中原,都一样的,因为他早晚要吃下北方。可孙权不同,他能把江东捏成铁板一块,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所有人在这里给他肝脑涂地、舍生忘命。而那些不能团结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龚瑛收回手臂,没了依凭,太史的手也垂落下来。两人之间重新拉开几步距离,龚瑛退到窗牖边上,雨滴不断从破洞飞溅进屋,庙外似乎也淹了,开始有水流像小蛇一样从门缝底下爬进来。
“我好像没和你说过山越的事。”龚瑛的声音在庙里幽幽转着,“山越可不知道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一天到晚拜鬼神,出生拜,死了也拜。说什么重要的事、做什么重大决定,人说出口的都不算,必须问卜。为了当上他们的宗帅,我已经快成半个巫师了,满脑子都是神神叨叨的东西。有时陪他们演完仪式,我就觉得天上有蓝火在飘,那些刚杀掉的奴隶,回头跟我说话。”
“我知道。”太史慈说,但他其实不知道。
“我们怎么帮孙策拿下晥城和整个庐江的,你还记得吧?”
太史慈点点头。“庐江太守刘勋兵多、城坚,但是粮少。我们知道他要向豫章太守华歆借粮,所以先说服华歆,设了个局,让他建议刘勋来抢上缭壁的粮。你们的钱粮、人口确实诱人,加上他们总是会低估山林草莽的能耐,所以刘勋中计,全军出动,想着速战速决。没想到上缭壁只剩一座空城,人货钱粮全都撤了干净,而庐江晥城已经被孙军偷了家。”
“是,孙策周瑜还在晥城纳了大小二乔,整个江东的春心都动了。”龚瑛羡慕地摇摇头,又慢慢收敛起表情,“很庆幸你还记得怎么把我们当诱饵来使。”
太史慈眼中闪过一丝苦涩。“可你们早知道刘勋要来,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龚瑛突然大笑,“我要把整座上缭壁的人清出去。那是超过一万人!你们只看到了结果,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跟他们谈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信这些,只信巫术。可什么巫术才能让他们下这样的决定?什么仪式才能说服他们,我们是为了保住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而不是为了把山越赶出去,自己回头把屯堡给占了?”
太史慈说:“我明白你做了很多事情。那是我欠你们的。”
“先听我说完!”龚遂打断他,“当时为了这个事情,北人、越人各自抄了家伙,就在城中心的老庙那里,随时要打起来。别说什么刘勋,上缭壁差点自己把自己灭了。后来,百越里一个老巫和我说:要走,就得按他们的规矩,先给土地献祭。而且要用最高级的祭品,是什么?不是太牢三牲,不是百鸟犀兽。你能想到是什么吗?”
说起这件事,龚瑛的眼底变黑了,脸色却像纸一样白。老庙漏风,水滋滋地从四方渗入,室内越来越冷。太史摇头。
“是死婴。在他们眼里,死婴是献给鸮神最好的礼物。”
“可突然间,哪里有死婴?我想,妈的,老子带着北人自己走算了。可北人也不答应——第一,这样的话,就决计没法带走全部的兵马钱粮;第二,谁知道越人会不会出尔反尔,反而把屯堡物资给占了?情况就僵在这里了,而且只有我一个人确信:刘勋的兵马正在疯狂地杀过来。”
“你该不会……真杀了一个婴儿?”太史慈问。
龚瑛低下头,闷着声说:“你觉得呢?”
庙外又炸了一道雷,两人都有一瞬间看不清东西。待光斑消退,龚瑛已经在手上举着一枚东西——那是个不大的物件,肯定不是婴儿,却让太史慈感到后背凉了一下。
“那已经是走投无路的时候。老巫把人都选好了,一对北人夫妻,孩子还不足月。父母被七八个人压着,小孩哇哇大哭,好像能把人叫聋。我拿着剑,心里想,这娃儿和那老巫,至少得死一个。可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老龚家有这么一枚传家物——我说,这是天子血脉大汉刘氏的宝物,有五官、两条胳膊、两条腿,长得比婴儿还精致,我用它来献祭。”
那是一枚玉石雕,片状,刻成一只似人又似熊的东西,头顶长一根角,正面冲前,像是在笑,龇出三只门牙。袒胸露脐,大腹便便,单膝跪在地上,一只爪子放在胸前,一只扶在耳边,既像在偷听,又像在招手。说它像婴儿,可真是侮辱了婴儿。
“我家祖上还在北方的时候,在刘姓的诸侯国里当过郎中令,听说还服侍过皇帝。后来不知怎么到过这偏远南方,还留下了一支血脉。这枚玉件,是大刘氏亲赐的宝物,代代相传至今。我是有族谱为证的,可当时哪有族谱在手上?只能让他们自己看这东西,雕工、石质、年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绝不寻常。再加上赌咒发誓,才终于让他们松口答应。老巫就把这枚东西放进一只陶壶里,洒进狗血鸡血蛇血,又在壶身上画了太一锋,然后拿一根特别长的绳子,把陶壶绑起来。”
“那些老庙周围,不是还有些古井吗?深不见底,一颗石子进去,干声涝声都听不见。他们把绳子连着陶壶放下去,深到被黑暗吞掉,然后说:如果明天这东西不见了,那说明鸮神已经收下;如果它还在,说明鸮神不同意,那越人一个也不会走。这城里的东西,我们也别想搬走。”
龚瑛的声音越说越干哑。
“这他妈的还是在为难我们,这玉佩再神,还能长了腿从地底跑掉?我就在夜里溜去看。绳子提起来,摸一摸壶身,是干的;摇晃一下,没有声音,心凉了半截。手伸进血里头去摸,妈的,真不见了。”
太史慈说:“你可以继续把故事讲完,可孙权听不见,对我们也无济于事。”
龚瑛露出白森森的笑容,摇摇头:“急什么?雨还没小,谁也出不去。说不定等我们出去的时候,彭蠡泽已经淹过来了,上缭、海昏,都泡没了,事情不就了了吗?”
太史沉默半晌,回他:“你继续说。”
“说实话,当时我是有点儿吓到了。事后回想,当我提起这东西是大刘家的时候,老巫那几个人眼里分明冒着光。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山越平常只喊绰号,其实名字都以“刘”氏自称,你说好笑不?他们说,上缭壁里面的老城是皇帝修的,这地儿本就有天子血脉。所以我说的话,他们真信,而且上半夜就把玉佩偷偷掏走了。其实这不算什么,我既然拿出来,就已经有传家宝断在这一代的觉悟,不过是回去多磕几个响头……可他们既然起了歹心,一不做二不休,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将我推到那口井里去。”
“那陶壶放下去的时候,放了有十多米深,还是干的,说明井底早就涸了。那就是个深洞,掉进去必死无疑。所以我一边下坠,一边用两只手四处乱扒,把手指头扒得稀烂,竟然真让我抓到了一个脚窝,就在井壁上。它甚至不仅仅是个土窝,里头还垫了条木,所以能吃住力气。刚刚止住坠落,我赶紧用其他手脚去摸,都找到了位置。原来这里以前是有人攀爬的,只是井口上都看不见,那附近的脚窝都已经磨没了。这个,你先拿着。”
龚瑛说到一半,突然把兽脸玉佩递到太史慈手上。太史对金玉都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色泽黯淡,背面粗糙,要不是精心雕了个古怪的形象,倒真不像是多名贵的宝物。龚瑛留意到他的表情,也不评价,而是走回去把窗户打开。那窗牖摇摇欲坠,更多雨丝打在身上,可他浑然不觉,只是深呼吸几口,像泅渡的人上水换气。
太史慈抬了抬手上的玉佩。“既然它重新回到你手上,说明你回到地面,报了仇,还成功把所有人带走。故事讲完了。”
“我在十多米深的地下,井口变得像一张饼,耳边都是水声。往下看,底下依然深不见底,我还在喉咙呢,还没到井肚子。你想,这是南方,寻常水井哪有这么深的?上面看守的人肯定还没走,我就往下爬,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这底下,是不是传说中的黄泉?”
太史慈没想到这事情还有后续,只捏着玉佩静听。
“等我真正踩到水,已经全然不知到了多深的地方,只看见那井口缩小得连一枚铜钱也不如,稍不留神,就像消失了一样。其实井还没有到底,因为水下还有脚窝,只是下不去了。人到了那样深的地方,五感、触觉、体温,全变了样,水声灌进脑子,分不清水上水底、体内体外,好像所有东西都是活的,水井也会蠕动,只有自己是死的。我正悬在那儿不上不下,突然有个东西碰到了我脚底。”
“哪怕到了地狱,人最怕的还是人。所以等我搞明白那东西至少不是活人,心里就安定了一半。其实只是井里浮着不少东西,不是垃圾,倒像是杯碗、瓶罐。我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可第一件漂过来的东西,却隐隐有光。它不大,也很轻,我就想办法塞进兜里,顾不上其他,只往上爬。这一切远比想象中更累,到将近脱力的时候,我想,死前也得看一眼吧,就重新摸出来看。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幻觉,因为眼前正是一张很丑的鬼脸。”
太史慈不可思议地看着手里的玉佩:“……你捞到的,是这个?”
“不是这个,但是竟然和它一模一样!”龚瑛的脸上突然充了血色,“看到它,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件传家宝看起来总不像一块美玉,因为它就不是——它是漆樽上面的嵌饰!我捞起来的,是一只错金镶玉漆樽,它上面镶着两枚这样的熊型石雕。”
“我当时已经非常确定,玉佩到了老巫手里。可一模一样的东西,竟然出现在井下,谁知道我震撼了多久?等我爬上去,杀了老巫和四个同伙,找回玉佩,就把它和漆樽一起亮给所有人看。他们跪倒了一片。有可能,是因为有老先生磕着头说:鸮神不仅收了礼物,而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大吉之兆,最早的越人就是这么来的;也可能,是因为我把老巫几个人的头都挂在腰带上……反正,他们终于学会听我的话。而且从那天起,南南北北的山贼们,都开始喊我——‘刘瑛’。”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太史慈当然明白,龚瑛花这么长时间说这个故事,不仅仅是在说山越,更重要的,还是他手里攥着的怪兽。
龚瑛的祖上,从诸侯王刘氏手里拿了这枚玉件,后来传到了南方。
在山越们声称是皇帝修的地方,二十多米极深的井下,竟又出现了一样的东西。
难道上缭贼占领的那一片荒岭废城,真的是一片宝地?
可哪怕真是宝地——又意味着什么?
太史慈问:“你说的这些……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后来你做了什么?”
“我当然在暗地里问了很多人。我发现,海昏这里的山越,真喜欢把自己改姓‘刘’,他们甚至喜欢给自家牛豚盖上‘刘’字烙印。那些人讲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更加荒唐。虽然各不相同,可说到底,这里曾经真有过一位废帝,也就是第一代海昏侯,刘贺……一个被废的皇帝,谁敢提起?很多老人都说,他连同他的子孙后代,都不吉祥,命薄,阴沉,侯国时有时无,天灾人祸不断。到一百年前,甚至连他当初筑的城到底在哪,也没人说得清楚。”
海昏县大部分地区地势低洼,洪涝严重。每几十年,河湖更易,地上就留下一片废村。搞不清楚过去的地貌,再正常不过。
可“皇帝”两个字,却像是扎进了心里。
庙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可太史慈的脸上却慢慢恢复了血色,手背上也鼓起青筋。龚瑛看在眼里,压着声,又说一句:“也许,我们都不用听他孙权的。”
太史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说:“我来找人吧。”
<图片TXT无法显示">熊型玉石嵌饰,似熊似鬼,本嵌于漆樽,出土时漆樽已经损毁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21
如惯例,补充历史资料: 一《江表传》“(刘)勋粮食少,无以相振,乃遣从弟偕告籴於豫章太守华歆。歆郡素少穀,遣吏将偕就海昏上缭,使诸宗帅共出三万斛米以与偕。偕往历月,纔得数千斛。”——刘勋向华歆借粮,华歆点他去上缭拿,一直拿不到多少; 二《三国志·孙讨逆传》“策闻之,伪与勋好盟。勋新得术众,时豫章上缭宗民万余家在江东,策劝勋攻取之。勋既行,策轻军晨夜袭拔庐江,勋众尽降。”——孙策劝他干脆打了上缭壁,然后偷袭。 三《江表传》“宗帅知之,空壁逃匿,勋了无所得。”——上缭宗帅早就得到了情报。 这样串联来看,便能盘出一个三方合作的轮廓来。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阳篇上)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刘基感觉被人监视着。 那天逃到上缭壁以后,身上伤口不少,又泡过水,当日便有些发烧。躺了一天再起来,外头已变了模样,一场豪雨下个不停,正式把扬州赶进秋季,满城落叶,只有樟树依然苍郁遒劲。城里的人不觉得这是老天爷替着哭丧,只觉得不祥,因为前两天刚下葬的墓,土层未实,随时可能被灌得进水;而那些还没来得及下土的人,则更是望着天头疼。 刘基心中百般疑窦,想找龚瑛,但龚瑛找人给他传了话:雨要连下好几天,先好生歇着,回头再详谈。他给刘基找了一个跟班,不是别人,正是脸上画着猫头鹰的熟人。刘基问他名字,他满脸阴沉,一句话不说,刘基又说那我就喊猫头鹰了?他还是不应,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刘基想,越人是真的很崇拜鸮,到了端午节,不知道他们喝不喝鸮汤? 猫头鹰的嘴巴里几乎问不出任何东西,而且他是个死脑筋,哪怕顶着瓢泼大雨,也要跟在刘基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尾巴。刘基进屋,他不睡同一个房间,可每次只要开门,瞬息之间,他就会戳进视线里。 没办法,刘基只能带着猫头鹰去看那座石庙。 从外城走进内城,东西面几间被当作官署的厢房亮着灯,但门户紧闭,也没有人来往。庙前正中央的石炉被大雨浇满,香灰把水面弄得灰扑扑的,水流溢出来,在地上洒了些断烛残香。 庙上的鸮像被淋成了黑色。几座小山丘,深深浅浅,都隐在雨丝里。 刘基当天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 首先,这石庙绝不是一个普通山村就能建起来的,而更像是个废弃的高规格的宗庙建筑,而且它不是这一带唯一的庙,一圈看下来,算上坍塌得只剩柱基的,内城里至少集中了三座庙堂。像这样的地方,要不是曾经出过些道子、仙人,让周边各县的人都前来求拜;要不就是某高门大户的祭祀场所。 然后是大门外两个突兀的土堆,刘基装作不经意,其实仔细观察过,那分明是仔细营造出来的夯土,而且建得非常结实,不然早就被挖空去修外城墙了。结合内城大门的位置,它们有没有可能曾是两座门阙?…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刘基感觉被人监视着。
那天逃到上缭壁以后,身上伤口不少,又泡过水,当日便有些发烧。躺了一天再起来,外头已变了模样,一场豪雨下个不停,正式把扬州赶进秋季,满城落叶,只有樟树依然苍郁遒劲。城里的人不觉得这是老天爷替着哭丧,只觉得不祥,因为前两天刚下葬的墓,土层未实,随时可能被灌得进水;而那些还没来得及下土的人,则更是望着天头疼。
刘基心中百般疑窦,想找龚瑛,但龚瑛找人给他传了话:雨要连下好几天,先好生歇着,回头再详谈。他给刘基找了一个跟班,不是别人,正是脸上画着猫头鹰的熟人。刘基问他名字,他满脸阴沉,一句话不说,刘基又说那我就喊猫头鹰了?他还是不应,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刘基想,越人是真的很崇拜鸮,到了端午节,不知道他们喝不喝鸮汤?
猫头鹰的嘴巴里几乎问不出任何东西,而且他是个死脑筋,哪怕顶着瓢泼大雨,也要跟在刘基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尾巴。刘基进屋,他不睡同一个房间,可每次只要开门,瞬息之间,他就会戳进视线里。
没办法,刘基只能带着猫头鹰去看那座石庙。
从外城走进内城,东西面几间被当作官署的厢房亮着灯,但门户紧闭,也没有人来往。庙前正中央的石炉被大雨浇满,香灰把水面弄得灰扑扑的,水流溢出来,在地上洒了些断烛残香。
庙上的鸮像被淋成了黑色。几座小山丘,深深浅浅,都隐在雨丝里。
刘基当天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
首先,这石庙绝不是一个普通山村就能建起来的,而更像是个废弃的高规格的宗庙建筑,而且它不是这一带唯一的庙,一圈看下来,算上坍塌得只剩柱基的,内城里至少集中了三座庙堂。像这样的地方,要不是曾经出过些道子、仙人,让周边各县的人都前来求拜;要不就是某高门大户的祭祀场所。
然后是大门外两个突兀的土堆,刘基装作不经意,其实仔细观察过,那分明是仔细营造出来的夯土,而且建得非常结实,不然早就被挖空去修外城墙了。结合内城大门的位置,它们有没有可能曾是两座门阙?能建门阙的,只有宫殿和墓园。要是墓园,也只可能是二千石以上高官厚爵才能修阙。可惜只残余两个土堆,看不出阙分几进,不然甚至能直接确定前主人的身份等级。
最后,就是那几座小山丘——其实豫章郡内到处都有不高的山丘,要是不带偏见,则个个都是相似的样子。可一旦有了偏见,这几个烟雨迷蒙的青丘,却越看越像是封土堆。
那就有一个惊人的结论:上缭壁,就是围着一座墓园修出来的城外城。
刘基不知道上缭壁的形成过程,可这猜测确实有它的合理性,因为皇家或者大族的墓园本就修得像座小城。垣墙完备,建筑丰富,里面要住大量守陵人,不仅要看护、修缮,还得每天、每月、每时完成祭祀,确保烟火不断。可陵园都要靠外面来供养,几次天下大乱以后,守陵人可能早已跑光了,陵园荒废,到龚瑛和山越发现的时候,也许只觉得是一座很好用的废堡。
刘基走在前头,猫头鹰跟在后头,踩在草地上的时候,雨水从草缝间跳起来,滋滋声,前后脚步之间有一霎的间隔,如影随形。走到青石板上,又成了啪啪的响声,还是如影随形。
没法随心所欲地观察,刘基只能重点看石庙,老痕迹磨损得太厉害,凡是有字的地方,可能以前都有上过漆,甚至滚了金,结果几乎都被后世刮平。文字的意义本来是传世,但为了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反而变得最为短命。他看不出所以然,又心念一动,就绕着几个小山包周围走。他发现,内城里大概有三口井,井上修了木棚,铺了乌瓦,像瀑布一样卸着水。井口置有轱辘,轮轴很粗。在这么小的范围里,开好几口井,太不常见了。再抬头看,在一座小山包上,也有棚架,修成亭子模样,插在倾斜的草坡腰上,底下用石砖铺平。
他朝猫头鹰喊:到那亭子去躲一躲?猫头鹰满脸是水,阴沉地看着他,还是不说话。刘基不管,踩着水爬到坡上,钻进檐底。亭子四柱,低矮,但挺宽敞,从坡上冲下来的雨将一半地面染成墨色,没有积水。亭中就置了一块大扁石案桌,两枚竹垫。再看那石案上,还风雅地镶着块纵横十七道的弈棋棋盘。
猫头鹰也撞了进来,看见刘基撑了伞还是被淋得苍白的病容,蔑笑一句:“孱头。”
刘基也回头盯着猫头鹰,心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脚下可能是座墓?
只有一个办法能知道。
他把手指尖伸进棋盘和石案之间的缝里,可是怎么发力,棋盘也纹丝不动。
难道是想错了?
他再退后两步,重新审视四周:如果这里真的是一座陵园,那枚龚瑛还回来的“刘充国”龟钮银印就很可能来自地下。如此一来,说明墓洞已经被打开了,要不任由它敞着,要不就得掩盖起来。整个内城里,只见这一座山包上建了亭子,既可以避水,又能掩人耳目,那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墓洞的位置。
他原本觉得是压在整个石案底下,可当看到棋盘时,又改了主意:弈棋这东西,要是古代的守陵人,长日漫漫,还可能知道怎么玩;现在这些山越兵将,哪里有心思来下棋?它就成了最能藏在人们眼皮底下而不被发现的东西。
可怎么打不开呢?
再回头,猫头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刘基越来越确信,龚瑛没把很多事情告诉其他人,尤其没告诉山越。他安排山越来跟,本意只是不想让刘基问出太多东西,可却没有料到刘基自己推理出了大致的轮廓,而猫头鹰的不知情,反倒是让他有机可乘。
刘基问:“你们把大帅称为刘瑛,是不是因为这儿上缭壁这个地方以前住过一位国姓爷?”
猫头鹰冷哼一声,难得回答他一次:“是又怎样?”
“那就巧了,他姓刘,在下也姓刘。这地方我始终看着眼熟。在我看来,这地方不仅是老王城,还是片风水宝地,甚至是龙脉所在。”
“说清楚。”
“我就是在想,在我们脚下,可能埋着你们说的国姓爷。”刘基在青石地上踩踩,“而入口可能就是这个棋盘。”
猫头鹰的眼神从震惊转向狐疑,只在一瞬间,便又恢复到鄙夷。他问:“入口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们大帅已经开了一个盗洞,直通黄泉,就藏在这个石案底下。如果不是这个棋盘,那就得把石案搬开,我一个人可做不到。”
猫头鹰听完,也不跟刘基废话,突然就脱下上衣。其实越民中还有很多人不着衣物,但上缭与北人关系密切,大部分还是穿着麻布短打。猫头鹰脱下来的衣服已经沾饱了雨水,往棋盘上一搓、一拧,水柱像棋子纷纷落下。刘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再仔细观察,溢出的水都往棋盘和石案的接缝处淌,滋滋响,像被吸了进去。
猫头鹰回头盯他一眼,倒真像一只大号的、吃了惊的鸮鸟。
“得想办法打开。”刘基还是去看棋盘,发现它除了边缘出下水,还有一些交叉点上冒出小小的水泡,用手指细摸,才发现交叉点也有小孔,但不是全部,只在其中一部分位置上。
整个棋盘二百八十九个交叉点,看不清楚,一个个摸出来也不实际,刘基便整体观察。首先想到的是九个点了朱漆的星位,但星位只有西南一角有开孔,且是比较明显的大孔。结合已经发现的三个小孔来看,再用手指在棋盘上摸了几次,终于仔细划过一条蜿蜒的曲线——果然摸出七个凹位。
“怎么来的?”猫头鹰问。
“星位是北极星,其余七个是北斗星形,‘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图案也是陵墓里特别常用的一种。”
可这孔怎么用呢?刘基还在棋盘面上思索,猫头鹰却是低头弯腰绕石案转了一圈,又随脚踢开地上的两只竹编垫子。垫子在地上倒了几下,刘基浑然不觉,他却听出清脆的异响,于是抓起来,五根黑指头从底下戳进去扒拉竹篾子,不多时,一根根抽出八枚小铜针来,洒在刘基面前。
这个“猫头鹰”是真像一只猛禽——不太要思考,一眨眼,就干了。
刘基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赢了。”
“如果你说的没错,”猫头鹰用夹生的官话说,“就还我一拳。”
刘基把针一根根捻起来插进对应位置,拨开底下的小铜球;再把粗的一根放入星位,它几乎全部掉进棋盘里去,直到最后才“咔”一声,被末端的铜圆环卡住。刘基心想他这做得实在精细,四处看看,再没别的绳索,只能重新掏出那枚龟钮银印,解下它上面的印绶带子,穿过铜环,再拽着它旋转——转起来才发现,旋转轴在对角的星位,棋盘底下和石案连接处是个斜面,它一转便离开了凹槽,露出一块三角区域。里面躺着一只隐藏的把手。再抓着把手,把棋盘连同下层盖子一并提起,湿雾、风和声音齐齐掉下去一块,大地露出深不见底的创口来。
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
猫头鹰拍拍刘基,又指自己的脸,见刘基还愣着神没有反应,他微微叹一口气,突然下狠手给自己来了一拳。“邦”的一声,他把自己打了个踉跄,刘基连忙去扶,却看见他闭着两只眼睛,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听不懂的话,百转低回——想来是山越的祝祷词。
这一拳看来还给刘基是假,献给鸮神赔罪才是真。
刘基问:“对于你们而言,盗墓意味着什么?”
“我们不是北人,埋了就埋了,不带那么多东西。”猫头鹰声音低沉地说,“可这是鸮神的居所。他,假通灵,真破坏。”
“那,你想下去看看吗?”
“我下,你危险。你下去,我看着。”
刘基点点头。“现在可能不合适,是不是等晚上?只要龚瑛不安排别的人一起……”
可似乎等不到晚上。
一阵寒意突然摄住二人心肺。
因为,从洞底的阴曹地府里,分明传出了人的声音。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阳篇下)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盗洞深不足十米。对于大墓来说,不是特别大的深度,只是外头泼着雨,更显阴湿。 刘基身上用绳子吊着,顶上的轱辘是从旁边的井上拆出来的,本来就是可卸装的设计。绳子缓缓而下,一手执火,余下手脚扒着井壁垒好的爬架。刘基一边下,一边将几日来的情况捋一遍。底下的人声,响两下便停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下到墓穴,穴内沁着香味,像是樟木也像是松香。墓穴不大,刘基执烛火照着,下来正好看到一条墓道,墓道斜坡往上自然已经被堵死。身后有微声。回头去,前行几步,照见一只硕大的棺椁,灯火在墙上投出更加巨大的灯影。然后,满室灯影晃动起来,因为光和影的间隙里有东西在动,从棺椁旁边升起,扩大,靠近。 刘基呼吸一窒,烛火和阴影同时收缩,光被一个人拢进怀里,上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 刘基早该想到—— 王祐说:“我总觉得,还会碰见你。” 王祐看起来一下子衰老了不少。眼底是深黑色,两腿上还拴了铁链,走起路来哐哐响。“他们把我关在墓穴里,当成一个见不得光的监狱,可这底下太他妈冷了。”王祐一边微微抖着,一边说,“外头在下雨?” 虽然开了暗门,但外面的雨声还是几不可闻。刘基答:“是的,连续下。” “我没猜错,下雨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来找我。” “对,这么大的雨,是没法动手。你是这个意思吧,曹司空府的摸金校尉?” “呵呵,呵呵。”王祐咧着两片苍白的嘴唇,笑得力不从心,“公子都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但看来付了不少代价,青一块紫一块的。你现在这眉毛在我们行当里叫断头眉,见不得,不吉利。” 刘基下意识摸了摸被老郭砸过的地方,又捏出那只没了印绶的银印,说:“就是它干的。这里就是他的墓吗?” 王祐的眼睛立马就亮了,接过来看了很久,嘴上也咂吧很久,仿佛久旱逢霖,重新长出颜色。他这时候也不装了,活脱脱是个古物痴的模样。半晌,像换气似地,抛出来一句话:“是他的,就在那躺着。只有一只手臂那么长,还是个小孩。…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盗洞深不足十米。对于大墓来说,不是特别大的深度,只是外头泼着雨,更显阴湿。
刘基身上用绳子吊着,顶上的轱辘是从旁边的井上拆出来的,本来就是可卸装的设计。绳子缓缓而下,一手执火,余下手脚扒着井壁垒好的爬架。刘基一边下,一边将几日来的情况捋一遍。底下的人声,响两下便停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下到墓穴,穴内沁着香味,像是樟木也像是松香。墓穴不大,刘基执烛火照着,下来正好看到一条墓道,墓道斜坡往上自然已经被堵死。身后有微声。回头去,前行几步,照见一只硕大的棺椁,灯火在墙上投出更加巨大的灯影。然后,满室灯影晃动起来,因为光和影的间隙里有东西在动,从棺椁旁边升起,扩大,靠近。
刘基呼吸一窒,烛火和阴影同时收缩,光被一个人拢进怀里,上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
刘基早该想到——
王祐说:“我总觉得,还会碰见你。”
王祐看起来一下子衰老了不少。眼底是深黑色,两腿上还拴了铁链,走起路来哐哐响。“他们把我关在墓穴里,当成一个见不得光的监狱,可这底下太他妈冷了。”王祐一边微微抖着,一边说,“外头在下雨?”
虽然开了暗门,但外面的雨声还是几不可闻。刘基答:“是的,连续下。”
“我没猜错,下雨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来找我。”
“对,这么大的雨,是没法动手。你是这个意思吧,曹司空府的摸金校尉?”
“呵呵,呵呵。”王祐咧着两片苍白的嘴唇,笑得力不从心,“公子都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但看来付了不少代价,青一块紫一块的。你现在这眉毛在我们行当里叫断头眉,见不得,不吉利。”
刘基下意识摸了摸被老郭砸过的地方,又捏出那只没了印绶的银印,说:“就是它干的。这里就是他的墓吗?”
王祐的眼睛立马就亮了,接过来看了很久,嘴上也咂吧很久,仿佛久旱逢霖,重新长出颜色。他这时候也不装了,活脱脱是个古物痴的模样。半晌,像换气似地,抛出来一句话:“是他的,就在那躺着。只有一只手臂那么长,还是个小孩。”刘基没过去看。
“我来之前,他们找的都是泥腿子,很不仔细。”王祐把印玺还给刘基,又在身上摸索半天,找出一枚青铜羊来,很小,能藏在掌心里。“你看这小玩具,多真,还有羊毛。俩角巨大、弯曲,不是我们中原的羊,却是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东西。这娃儿是海昏侯刘贺的长子,还没等到封爵就死了,活得不长,见识倒不少。”
刘基没接话,两眼含着怒气:“说吧,整件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你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我不是一听你说起太史慈,就感兴趣吗?那是因为派人来找我的,就是他。”
其实刘基猜测的基本上没有错。太史慈派出密探到兖州,发现摸金校尉并不是一个人,又从一群人里分别去撬,最终撬动了他。撬动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密探带去的东西非比寻常,漆、玉这些费工的不说,连金饼成色都是超一流水准。王祐又悄悄摸了一遍史料,便下定决心,和密探们定了计。
刘基已经看出了轮廓:他们窃来一卷司空府印简,在漆盒里放入当归,伪造一种“曹操延揽”的假象,拿那些明器来瞒天过海。说起来简单,可王祐这么干,相当于把已经到嘴的珍宝又吐了出去,一般人也做不出来。只是王祐想得明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大的还在后头,不然用不着找他。
“为了让我们顺利南下,他们提前在路线上狠狠扫荡了一回,把山越全打得缩回去。所以他们弄的这些手段,全是为了防自己人。这江东啊,真是不简单。”
“那跟你来的三个人呢?”
“都是以前的老部下,带着他们,出兖州方便。”
“他们为什么得死?”刘基耿耿于怀。
“到地方之后把他们除掉,就断了根,北方没人能找到我,我也回不去北方。”王祐说。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那日你忽然说寄信,把我动摇了,我给的信息有暗语,意思是‘快撤’。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跑。”
“所以你知道他们后来的结局。”
“我看见了。那天夜里我翻来倒去不太正常,最后决定溜出去,看看他们跑没跑。到的时候,已经满屋子血腥,杀他们的人刚走。我想那些人肯定要去接我走,可两条腿钉在地上,一时间就是不想动。没想到,后脑突然挨了一记,眼前一黑,就被人绑了去。等我进了屯堡,又看到内城的土墙、庙殿、山丘,才明白:原来占着陵墓的不是太史慈,而是他们这群山贼。”
“你的意思是,上缭壁的人抢在太史之前把你抢走了?”
王祐讪讪笑着,说:“我也觉得不对劲,但后来也琢磨出来了——就是闹掰了呗。找我的全过程都是太史慈干的,可墓在这儿,这些山越干脆过河拆桥,把我抢过来,大门一关,太史慈本来就不敢声张,这下只能吃哑巴亏。哎呀,刘公子,还记得你给我说的‘大英雄’吗?看来也不管用啊!”
王祐一番话,像卡了半天的子母奁终于对上,环环相扣,整件事在刘基眼里露出严丝合缝的真容。他之前已经知道,龚瑛从太史慈加入孙策时开始,就已经成为一条埋在山越里的暗线,可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两边看起来反目成仇?现在看来,核心就在于这个墓——他们双方在早期一定是合作进行摸金这件事,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发生了冲突,明争暗斗,龚瑛把王祐抢了过去,太史慈用烧船的方式还击,导致一批军民妻离子散,现在这座上缭壁里还到处竖着白幡。
刘基明白,上缭壁的人可能多多少少都知道太史慈和他们的合作关系……可正因为曾经建立过情谊,后来却遭到背叛,这样的怨怼甚至比一开始就是仇人的愤怒还要强烈。
这是不是因为这座陵园而流的第一次血?
恐怕不是。
从争战时双方的情绪看来,这里旧恨叠着新仇,甚至夹杂南人和北人、土著和官兵、败寇和成王之间的多重纠葛。这些恩怨一旦被触发,必将引爆更大的洪流,甚至超出太史慈和龚瑛的掌控范围,在江东的满目疮痍上再一次撕开伤疤。
这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未知数,就是吕蒙——从一开始的金饼出发,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东西?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说白了,不论太史慈和龚瑛各自想法如何,这整件盗墓之事,显然都瞒着孙家。这才是更巨大的斗争。孙权刚刚继位,江东骚动不安,一批金银财宝完全足以撼动权力平衡。吕蒙担心的东西依然成立,唯一不同的,只是对象从曹操,变成了太史慈!
种种念头一涌而出,忽明忽灭,刘基还在思索,王祐却问他:“所以呢,公子你了解完前因后果,又要怎么做?我啊,想着你可能会顺藤摸瓜找过来,却猜不到你接下来会怎么做。你自己,也懵了吧?”
刘基一怔,像突然被一壶冷水浇头。是啊,最早的时候要帮吕蒙查案,后来又想见太史子义,现在两件事并成一件事,水落石出——金饼是盗墓来的,盗墓的人是太史和龚瑛,甚至连墓都找到了。剩下的,无非要看他将不将这个结果告诉吕蒙。但无论说或者不说,后面的事情,都已经超出一名布衣所应该关心的范畴。
甚至仔细想想,那天吕蒙指点他乱跑,吕典又帮他逃脱,这俩人就在太史军营里,还不知道后来是什么状况。说不定,连他们自己都已经身陷囹圄?
这金饼明器什么的,早已经不重要了?
王祐见他一时失了神,也不催促,自顾自说:“我呢,跟谁盗墓都是盗,只要条件给足,都没问题。可毕竟还是想抱着大树啊,谁知道这山贼行不行?所以故意拖了一下时间,开点随葬坑,挖点盲洞,这才被关进墓穴里。这两天没人来问,我摸摸泥土就知道,外头下雨呢。但我想,拖不了多久,宗帅就得逼我去捅那大家伙了。”
他又咂吧两下嘴,手心里捏着那只铜山羊,伸手拍拍刘基肩膀:“我看你对古物也有兴趣,要不我们一起去把它开了?我和阴曹地府打了一辈子交道,这地儿,绝对神了。其实呢,我也缺个助手。本以为他们这儿,总有人能打打下手吧,结果没有,全死逑了。这墓里有毒气,他们不知道,多业余啊?总之,也看你吧,你想继续当官的,那是另一回事;如果想当平民,那和我一起淘点宝贝出去,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嘴上说着,手指翻飞,除了一只铜山羊外,还变戏法似的夹出好几枚小东西:透明琉璃珠、三色缟玛瑙珠、甚至还有一块熊型玉石嵌饰……可以看出来他此前一直藏巧于拙,手上功夫一点也没露出来过;也能看出来他是真想和刘基合作一把。
其实王祐也说不清对刘基是什么情绪。可能就是在阴沟里待久了的人,忽然碰到一个干净简单又不蠢的家伙,对方还把你当正经人看,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王祐轻轻推了刘基一把,然后把手上的东西在他面前展开:“挑一个吧,算是对之前说谎的赔罪。”
刘基真拿了一个,却不是那些一眼就贵重的珠宝器,而是丑丑的熊玉石。王祐眼睛一亮,说:“这东西还有些巧妙,以后我再跟公子说。”刘基随手把它塞进衣兜,然后看着王祐,说:“帮你可以,但你得跟我走。”
王祐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刚刚不是还犹豫吗?于是紧问一句:“走去哪儿?”
“别给龚瑛干活,我太熟悉他了,成不了事。太史慈还需要你,先回到他那儿去。”
“哈哈,你要是个女子,真叫是对他一往而深。”王祐笑着摇摇头,“可怎么出去,有把握?”
“有把握。”刘基故作镇定地说。为了不露馅,他不再继续对话,只是转身往盗洞走,走出几步,才回头问他:“你能上去吧?”
“不难。”王祐哐哐回到棺椁边,飞快地在棺木边摸了几下,又弯腰,不出片刻,那铁链就已经松开来掉地上。其实这儿关不住他,只不过之前没什么逃脱的必要。王祐这么干的同时,刘基确认了一下下来时用的绳索,拽了几下,但和洞口离得太远,绳索也没有别的动静,不知道猫头鹰看没看见。他对王祐说:“我先上,看绳子放下来,你再上去。”
爬回到狭窄的暗门口,先扫视一番,雨更大了,却不见猫头鹰的身影。跳出盗洞回到地面,五感重新变得真实,连阴沉雨天里的光都刺眼。再仔细看,见猫头鹰从山坡上哒哒哒跑下来,浑身上下又一次淋得湿透,亭里也漫了一层水。刘基估计他大概是去望风,无暇细想,连忙和他沟通起接下来的计划。这是刘基心里最没底的一步,他快速托出想法,再把龟钮银印和熊型玉石统统塞给对方,猫头鹰盯着玉石吃了一惊,又沉默一会儿,终于答应。
两人转动轱辘再次把绳子送下去,等绳子下端变得沉重,又一起拉,这样就快得多了,王祐以一种半飞的方式回到地面。他本来就虚弱,踩在地上时一踉跄,就像承受不住光和空气的重量。看见猫头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躲了一下,然后又自顾自说道:“你想帮太史慈,太史慈那边做起事来把握更大,这些我都明白了。可吕蒙那儿怎么办,最早不是他找你吗?……”
“王祐,你刚才说了两条路:当官不盗墓,或者当平民来盗墓,都是对的。”刘基打断他的话,声音朗朗地说道,“但有没有第三条路呢?我想也是有的。比如,还是当平民,但是阻止盗墓。”
王祐脸色一变,“不是,你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因为——不想再流血了。”
其实,刘基确实问了自己很多遍:接下来怎么办呢?
离家挺久了,家里老人弟妹无人照料,不知道有没有把水稻收割好,就连家里的粗茶淡饭都叫人想念……
可真就这么甩手而去吗?
这偌大的陵园,只掀开了一角,只摧毁了一个几岁孩童的安眠,就已经引出这么多风波,让刘基认识的人都变了模样。要是就此离去,王祐想必还是能让海昏侯墓轰然洞开,到时候汹涌而出的,到底是金山银海、利兵强刃,还是无穷无尽的诅咒?
其实真是很奇怪。刚才在墓穴里,王祐轻轻一推,正好按在那一方“刘充国”印上,就在刘基身上硌了一下。浅浅的,像个孩童用小手抓了一把。
他忽然觉得:别盗了,让这些百年前的魂魄静静呆着吧,也让久历疮痍的江东百姓好好喘息。就像他一直没搞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要遣散部曲,一直觉得是出于懦弱、自保,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想通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他只是不想看着身边的人,因为某几个人那渺远的目标,而白白牺牲。
王祐发现刘基有一刹那的失神,所以立马闪身,他的身法像手法一样快,在早期倒斗的时候,曾经无数次逃过官兵的天罗地网。
可这次,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眼前仿佛有鸮鸟飞过,一只黝黑的大手已经直劈后颈,顿时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刘基把他接住,心里想:这才是对你之前说谎的补偿。他这个人对别的事情都性情简易,唯独对上当受骗这个事儿,特别记仇。
猫头鹰试探一下鼻息,然后伸手把人接过,非常轻松地背起来,像扛一只麻袋,最后说:“去我家吧。”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阴篇上)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夺权这件事,刘贺从来没做过。自出生以来,他所有的权力都是天上掉馅饼来的,斗争、阴谋、勾结,都在底下,还被父亲留下的老臣子们拦了一道,他只是远远看着。可这也并非没有好处——那些寻常权臣能想到、能使出的招数,刘贺看过了,知道大概,也清楚耍不过他的对手;可他那一套特立独行的做派,也不是一般臣子所能预料到的。 六月初七,孝昭皇帝下葬平陵,诸般仪式已毕,刘贺正式上朝秉政。在刘贺眼里,朝堂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结构繁复,但又效率低下的冶炼高炉,每每投进去山巅海角最好的原料,烧着漫天熏烟的熊熊烈火,又有千万人上下忙活、汗雨翻飞,似乎每个环节都必不可少,似乎每个人都殚精竭虑,可到了出炉的时候,那淌出来的金子却和废渣没什么两样。大汉天下就靠这点废渣来运转着。 唯独是那些在炉边高枕软座的人,还能一个个对着废渣,啧啧称叹,歌功颂德,然后心安理得地往屁股底下再垫得高一些、软一些。 当然,朝堂也不完全是这样和平的地方。炉边的人有时也会动动手、费费工,可他们的手指几乎从来不会沾到铜铁或者煤炭,他们拿金锤子、银铲子,从高炉上扒下来的,只有血淋淋的小人。 而大将军霍光,他已经不坐在炉边了——他是炉子的所有人。他连热气也不用受着,只要眼色一动,总有无数人替他把话说出口、把锤子砸出去。可到了刘贺这儿,这些手段似乎都撞进一只软糯的沙袋里,刀刺不穿,水泼不透,只闷声没了反应。有什么上奏,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准了;有大臣谏言,他统统虚心受教,偶尔痛心疾首。甚至有很多大臣怀疑:新皇帝似乎已彻底屈服了大将军。 他们后来才发现一个意外的事实: 朝堂不是刘贺施展的地方。 就像他当初上京一样——大汉也许是辆金声鼓乐缓缓而行的皇车,但他却是一辆能十二时辰狂飙不已的乘传。 退朝以后,未央宫百官的头痛才刚刚开始。整座宫殿像一樽严密运转了几百年的青铜滴漏,忽然间,过量的流水倾盆而下,让它发出嘎吱嘎吱的…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夺权这件事,刘贺从来没做过。自出生以来,他所有的权力都是天上掉馅饼来的,斗争、阴谋、勾结,都在底下,还被父亲留下的老臣子们拦了一道,他只是远远看着。可这也并非没有好处——那些寻常权臣能想到、能使出的招数,刘贺看过了,知道大概,也清楚耍不过他的对手;可他那一套特立独行的做派,也不是一般臣子所能预料到的。
六月初七,孝昭皇帝下葬平陵,诸般仪式已毕,刘贺正式上朝秉政。在刘贺眼里,朝堂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结构繁复,但又效率低下的冶炼高炉,每每投进去山巅海角最好的原料,烧着漫天熏烟的熊熊烈火,又有千万人上下忙活、汗雨翻飞,似乎每个环节都必不可少,似乎每个人都殚精竭虑,可到了出炉的时候,那淌出来的金子却和废渣没什么两样。大汉天下就靠这点废渣来运转着。
唯独是那些在炉边高枕软座的人,还能一个个对着废渣,啧啧称叹,歌功颂德,然后心安理得地往屁股底下再垫得高一些、软一些。
当然,朝堂也不完全是这样和平的地方。炉边的人有时也会动动手、费费工,可他们的手指几乎从来不会沾到铜铁或者煤炭,他们拿金锤子、银铲子,从高炉上扒下来的,只有血淋淋的小人。
而大将军霍光,他已经不坐在炉边了——他是炉子的所有人。他连热气也不用受着,只要眼色一动,总有无数人替他把话说出口、把锤子砸出去。可到了刘贺这儿,这些手段似乎都撞进一只软糯的沙袋里,刀刺不穿,水泼不透,只闷声没了反应。有什么上奏,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准了;有大臣谏言,他统统虚心受教,偶尔痛心疾首。甚至有很多大臣怀疑:新皇帝似乎已彻底屈服了大将军。
他们后来才发现一个意外的事实:
朝堂不是刘贺施展的地方。
就像他当初上京一样——大汉也许是辆金声鼓乐缓缓而行的皇车,但他却是一辆能十二时辰狂飙不已的乘传。
退朝以后,未央宫百官的头痛才刚刚开始。整座宫殿像一樽严密运转了几百年的青铜滴漏,忽然间,过量的流水倾盆而下,让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大异响。
大汉中央朝廷最重要的权力信物,最早是三尺竹节,后来有了铜的、铁的,但总而言之,还是节。刘贺除了再也不把印玺交给符玺郎保管,还一次取出十七枚符节,持节者,宫内宫外、四方天下,如入无人之境。
昌邑侍臣拿着符节,不仅能出入禁宫,还可以直入中央府库,取百官印绶。石绶、墨绶、黄绶,分别指代中央各级官阶权限,取回以后,由天子直接印玺下诏,赐给更多臣子。本来,中央所有职官的人事调命都必须经过尚书台附录,而大将军霍光兼录尚书事,所以一切职位安排都需要经他一手。但皇帝拿着玉玺,不经各级申请,直接赐予印绶,就连文书都见不着,尚书台突然就变得两眼抓瞎。
至于那大量持绶侍臣,则纷纷下放到对应府署。有些官场新人就看不懂了:他们虽然有印绶,但却没有官职,凭什么参与朝政?好心的前辈就会教训他们:只要有官阶,官职算得上什么?在实际办事过程中,交叉管理、假名实权,太常见了。所以侍臣们风风火火地闯进官署,颐指气使,哪怕是上级官员,因为不知深浅,往往只能摆出和光同尘的态度;至于下官,就更是连逢迎都来不及,几乎不可能提出质疑。
这样一来,刘贺相当于跳过了整个中央官署系统,仅仅凭借几种器物,就把原本的权力结构搅成一团浆糊。
他还有一处巨大的施展空间,就是夜晚。
未央宫建成近一百三十年,除了政变,夜里从来没有这么闹腾过。
每当月上中天,以天子所在的温室殿为中心,便有无数的持节车马朝四方飞驰而出。这些使臣手里的命令,主要还是征调——财、粮、器物、男人、女人。帝国官署,本来做任何一件小事都要按部就班、层层下放,可这些使臣是一概不管,说要就要,而且当即、立马,不给一点回旋余地。一旦遇到不顺意的,一份奏疏直入温室殿,翌日早晨就见结果。因为这些事,未央宫官场震荡,一批官员一夜之间遭到停职。
昌邑侍臣除了敲开未央宫内大小署门,还闯出宫外,常常扰得长安城灯火通明、犬吠不止。自武帝时远征匈奴、封狼居胥以来,长安城内大小作坊,第一次彻夜不休,收到的全是上林苑征令。这些征令的银钱管够,但就是期限奇短,大部分是珠宝器具,也有兵器、盔甲。为了满足皇家需要,长安城坊市再一次解除宵禁,允许匠人苦役彻夜进出。制造需要海量原料,采自天下四方,于是城门开启时间也得到延长,甚至有些商旅半夜闯门,守将也只能放进城去。
其他类型的采买也源源不断,比如吃食。未央宫里偌大的太官、汤官,都被置之不理,就是要半夜敲响坊市食肆的大门,把厨子肉贩喊起来,佳肴酒水流水似的运进宫内,乃至通宵达旦。长安城里越来越多人传说,新皇帝是个夸父般的巨人,山涵海量,大腹便便,弯腰摸不到脚,可上京当日有不少人都见过那高高瘦瘦的少年,当皇帝得有多幸福,能让他吃成那个样子?
也有一些绝不能让人听见的猜测——说宫里有人要毒害皇帝,所以在御宴上,他一筷子也不敢吃。
未央宫里任何一点涟漪,都会引发全天下的巨大震荡。短短十日内,天下像一锅逐渐沸腾的粥,四处冒泡,四处破裂。
大司农田延年作为大将军心腹,理应替他应对,可他连看都看不明白这位新皇帝到底在做什么。几次运用大司农署下的部丞、令官去反对:在朝堂上时,无论说什么皇帝都从善如流,甚至惩罚了一些昌邑旧臣——反正他们没有实职,印绶转给另一个人,又是一名好汉官;在朝堂之下,却爆发了好几次冲突,尤其是均属令、盐市令、斡官令几位直接与帝国商市相关的官员,都因为抗拒命令,被停职待罪甚至下令逮捕。
更多时候则是使不上劲——持绶官员当中很大一部分拿着少府公文,少府管的是皇室私钱,大司农则主理天下财政,他们一句话甩过来:“那天家的钱库,也归你们管了?”说得大司农署下官员哑口无言。
田延年就要喊少府乐成来对质。少府确实管私钱没错,但像他这样听凭皇上安排,还讲不讲制度?还怎么替大将军分忧?他本就觉得那乐成不行,想着趁他失势,多踩两脚,没想到有种踩死了的感觉。那还怎么工作?所以赶紧派人去找。
没想到属下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乐成请不来,他被皇帝陛下架空了。
田延年大惊,这新帝登基才多久,怎么能架空他堂堂九卿?
官员回答,不是那种“架空”,是真的“架空”——皇上让少府乐成着力督办一条新的复道,将少府东仓和温室殿西侧山亭凌空嫁接起来,不完工前,不能随意下楼。皇上也亲自参与,每日下朝,就抓着乐成在少府东仓顶层商议,除了这事情,也聊工艺、金银、珍宝、明器,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别说大司农,就连少府底下的官员,都很少能看见乐成的脸。
别的不说,官员系统的适应性确实是很强的。在特殊形势下,少府和其他相关办事官员迅速形成了一套新的默契——他们竖起手指,朝天一指,意味着,长官在上头下不来呢; 又意味着,听天由命,流程全部走黄门诏令,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田延年觉得自己像在弈棋桌上,碰着一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家伙。明明看着棋路混乱,没章法,不算计,可偏偏把自己打得节节败退。
他被霍光召过去,两人一对眼,便知道大将军也是这种感受。
“大将军勿忧,也许陛下只是血气方刚,闹一闹,折腾一下,就会消停了。”田延年摸一下肚皮,讪讪笑着说。
“天子春秋富裕,但宫中老臣子众多,这般操劳,怕是会天不假年。”霍光自我约束极其严格,平常连语调都不怎么起伏,这句话却像是被战车碾过一样,说不出地瘫软疲惫。
田延年额头上顿时沁出汗珠。他想起那被夺了长乐卫尉印的邓广汉,自那天以后,闭门思过,被妻子也就是霍光女儿日夜指着鼻子骂,也不敢出声。
他连忙又提出一个思路:“皇上自入宫以来,便抓着少府不放,府中藏品几乎被取用殆尽,甚至派人出宫,征调天下奇珍。这么看来,皇上只是贪好金银器物。毕竟过去是藩王嘛,骤得大位,也、也是人之常情。”
霍光微微摇头,又转过头问:“你觉得呢?”
大将军府中,侍女奴仆都已屏退,再无旁人,唯有王吉坐于客座之首。
王吉说:“圣上每日来往使臣数十人,诏令一百余条,调动宫内宫外人员以万千数计。这当中,大部分动作是为了扰乱原有秩序,使人人措手不及。”
经上次平陵一事,田延年知道这个昌邑旧臣厉害,便老实问道:“让百官疲于奔命,有什么好处?”
“自然是为了掩饰真正的目的。”王吉说,“可皇上的想法向来是波谲云诡,大将军若是一步慢,便步步慢。如今诏令直出黄门,甚至不经由尚书台,大将军纵有辅国之心,也难以迅速、全面领会皇上的圣意。”
“不管做什么,先得擦亮眼睛。”霍光沉吟片刻, “子阳到禁宫去任个职?”
王吉答:“下官还是要和圣面保留一些距离。”
“那就由大司农去,加授给事中,盯紧一点,但不要轻举妄动。子阳辛苦,分担一下大司农手上的重荷。”
给事中是个附加官职,主要功用就是有权出入禁中,常侍帝王左右。霍光的意思,是让田延年多呆在皇帝身边。短短两句话,就把田延年安排好了,甚至没让他说话。田延年心里有些不畅,说:“耳聪目明自是重要,可要是不知道东西南北,也一样会抓瞎。”
王吉沉稳回答道:“下官确实有一些猜测。虽然目前还看不清圣意全貌,但要是拨开天子设下的层层迷雾,回归到关窍之处——还是兵力。”
“长安城内目前主要是三股军队,自內而外,分别是羽林禁军、南军、北军。羽林禁军由车骑将军张安世所领。南军当中,未央卫尉范明友同时出任度辽将军,声威远震;长乐卫尉暂由昌邑国相安乐所领;其他京城戍卫均在执金吾李延寿麾下。而实力最强的北军,实际上则由大司马大将军直领。”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张安世是霍光一手提拔上来的,范明友是霍光第四女的丈夫。这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以田延年听完,理所当然地说一句:“这些我们都知道,铁板一块,无机可乘啊。”
“确实,现在仅仅松动了长乐卫尉这一角,但必须警惕对方更多的动作。微臣不才,过去任职王国中尉,相当于长安城执金吾,定能为大将军好好看着。”
“你去见李延寿,辅佐辅佐他。”霍光说。这就又安排了一个人。
王吉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继续说道:“虽然兵力上现在看不分明,但在其他方面,我却看出了一些端倪。”
霍光身体微微倾过去:“是什么?”
“大将军请阅,我着人明察暗访,把长安城各市工坊受诏令而制备的器物做了一卷清单。确实,如果从兵装的角度来看,数量有限,多为射猎之用,尚不足以构成威胁。但臣留意到,器物中准备了大量材料和人力,用于制造漆兵、漆盾、漆甲,这也是导致工坊彻夜赶工的主要原因。”
田延年一捻胡子,喃喃道:“那些不是造出来好看的吗?”
“确实是。”王吉点点头,“这些器物多用于仪仗、节庆,还有殉葬。皇上往昔时在昌邑国,深爱器物,尤其是诸般礼器,这一点,也许大将军已经看出来了。但其实近日所见,仍不过管中窥豹,他还能躬自参与锤造金饼、贴金、制漆、造刀剑、雕蓝田玉,手艺精湛,天马行空,异于常人。”
从霍光和田延年两人的表情来看,显然都不太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王吉继续说:“下官也不懂工艺,但如果以天子之资,加之旧臣智慧,能创造出一种工法让漆器真正具有实战格杀之能,尤其是漆甲漆盾,能形成很强的韧性,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士农工商,工是贱业的一种,他们当然都不懂,只能猜测。
田延年猛吸一口气,“那、那按这么说,我们得阻止他干下去?”
“不能完全制止,因为禁宫制器有很多理由,在这件事上冲突过激,反而会扰乱大局。我们只能旁敲侧击,用别的方式来制造掣肘。”
田延年还想追问,被霍光打断:“这些具体应对,就由大司农来做,子阳参谋,多费心了。”——一句话定了调,王吉主谋,但他在长安没有根底,还是由田延年来挑头,功劳以他为主,出了问题也是他来担。两人都只能应一声喏。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三人都不作声,霍光目光淡淡投向远方,宛如老道仙褪,只留一尊肉身在人间。像大将军这样一辈子不出差错的人,活得就像一只日晷,只要太阳如常东升西落,秋去冬来,日影都会严格按照天道伦常来行走。但十年、数十年间,也会出现天狗食日,太阳消失,日晷成了荒废的石板,他进入石像般静默不动的状态。他用这种方式,在魂灵上修复世界的错误。就像金乌被天狗食尽后重生,他也在心里把犯错的自己杀掉,埋葬,从尘土中长出一个新的,就像只崭新的日晷,再无任何过失。
良久,他终于像醒过来一样,鼻息吹动长髯,眼里能看见别人。他说:“这还是短期。长远呢?大局呢?”
王吉明白大将军的意思。与天子争权,多一分,少一分,永远都在变化。可还有没有更高一层的做法,能彻底扭转局面?要是走出了更重大的一步,后果又该如何面对?
他脸色凝重地回答:“大局之事,还是要问龚遂。”
“他人呢?”
“龚大人遇到了一点麻烦。”王吉说,“入宫以来,皇上第一次派人召见了他。”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29
补充一些文中出现的官职介绍。 少府:掌管皇室私钱,包括皇家资源的收入支出,另外很重要的太监部门比如黄门、掖庭令,也属于少府。 大司农:管帝国财政,比如盐铁、税收。 卫尉:掌管宫廷军队,也称为“南军”,包括宫门卫队,未央宫、长乐宫卫队,所以会有整体的“卫尉”一职,也有专门的未央卫尉、长乐卫尉。李广就曾经从未央卫尉擢升为卫尉。 中尉:中尉掌管都城守备军队,也即“北军”,这是具有对外征战能力的大军。但汉武帝时,中央中尉更名为“执金吾”,军权缩减,北军就不再由执金吾一人统辖。同时,诸侯国里的中尉还叫中尉,王吉就是这个职位。 大司马:霍光大司马大将军,大司马相当于太尉,所以北军应在他统领下。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阴篇下)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刘贺拖着一条腿跳下车,又朝龚遂伸出手。 龚遂正忙着用手掌安抚悸动的肠胃,满眼金星,差点没看见天子御手。等终于看清了,也不肯扶。这是因为他已经从内心里投向大将军的阵营,他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这一点,所以皇上就是皇上,不是那小王爷。 他撑着前轼,自己翻滚下车。 刘贺了解他的性子,看着他一骨碌下地,不由自主地往前倒,才又伸手扶了扶。这下龚遂没能拦住,感觉被一双手撑着,戳在地上,已经溢到喉头的酸水慢慢倒流回肚子,才总算没有犯下污君大罪。 龚遂久违地近看了看刘贺:额上冒了点汗珠,脸色红润,眉目清爽,这兴奋的样子,和过去十余年里在昌邑国无数次看见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在昌邑王国,刘贺是排得上号的驭车好手,没几个将士能追得上他,再加上身份,那就是独步天下。刚才一路上,他亲自驭车,龚遂参乘,龚遂初时还伏拜、躬身,等车子真飞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死死扶着车轼不放,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周易还是礼记。 龚遂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两种事物比王命更重要,一种是头顶的星宿,一种是心中的礼制法则。要是下一刹那就要车毁人亡,不知道他更愿意吟诵哪一部经典。 刘贺见龚遂慢慢恢复过来,便领着他往前走。出发的时候,他们身后跟了一车侍臣,还有几名戍卒,现在都被甩在后头没了影子。城南重地,夜寂无人,除了青墙之上未央、长乐二宫楼台燃着灯火,前前后后再无生气 。 “龚老是否曾经从朕这里拿走了一枚玉件?”刘贺边走边问。 龚遂被问得一愣。 “长得奇怪。”刘贺提醒他。 龚遂立即回想起来。当日他盗走子母虎玉剑璏,发现一枚怪异邪祟的熊型玉佩,总觉得有害,便顺手拿走了。“是有的。”他老实回答,“臣有罪,当即归还圣上。” “不用还,朕只是问一句。” 龚遂抬眼去看,觉得刘贺的表情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分明。其实那枚物件就在身上,只是没挂在腰间——他后来看明白了,那并不是一枚佩,而是还没镶上的嵌饰。他犹豫了…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刘贺拖着一条腿跳下车,又朝龚遂伸出手。
龚遂正忙着用手掌安抚悸动的肠胃,满眼金星,差点没看见天子御手。等终于看清了,也不肯扶。这是因为他已经从内心里投向大将军的阵营,他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这一点,所以皇上就是皇上,不是那小王爷。
他撑着前轼,自己翻滚下车。
刘贺了解他的性子,看着他一骨碌下地,不由自主地往前倒,才又伸手扶了扶。这下龚遂没能拦住,感觉被一双手撑着,戳在地上,已经溢到喉头的酸水慢慢倒流回肚子,才总算没有犯下污君大罪。
龚遂久违地近看了看刘贺:额上冒了点汗珠,脸色红润,眉目清爽,这兴奋的样子,和过去十余年里在昌邑国无数次看见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在昌邑王国,刘贺是排得上号的驭车好手,没几个将士能追得上他,再加上身份,那就是独步天下。刚才一路上,他亲自驭车,龚遂参乘,龚遂初时还伏拜、躬身,等车子真飞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死死扶着车轼不放,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周易还是礼记。
龚遂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两种事物比王命更重要,一种是头顶的星宿,一种是心中的礼制法则。要是下一刹那就要车毁人亡,不知道他更愿意吟诵哪一部经典。
刘贺见龚遂慢慢恢复过来,便领着他往前走。出发的时候,他们身后跟了一车侍臣,还有几名戍卒,现在都被甩在后头没了影子。城南重地,夜寂无人,除了青墙之上未央、长乐二宫楼台燃着灯火,前前后后再无生气 。
“龚老是否曾经从朕这里拿走了一枚玉件?”刘贺边走边问。
龚遂被问得一愣。
“长得奇怪。”刘贺提醒他。
龚遂立即回想起来。当日他盗走子母虎玉剑璏,发现一枚怪异邪祟的熊型玉佩,总觉得有害,便顺手拿走了。“是有的。”他老实回答,“臣有罪,当即归还圣上。”
“不用还,朕只是问一句。”
龚遂抬眼去看,觉得刘贺的表情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分明。其实那枚物件就在身上,只是没挂在腰间——他后来看明白了,那并不是一枚佩,而是还没镶上的嵌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掏出来。
刘贺缓缓说:“你可能觉得奇怪,怎么雕成那个样子?那其实是父王教给朕的一个图样。朕从小喜欢些神兽精怪之属,那时父王身体尚好,只是很少与朕见面。有一次看见朕拿着墨笔,在汗青简上涂涂画画,全是些三头六臂、虎头鹿角之物,便一掌掴在朕的脸上。他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没听过吗?”
龚遂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件事:
李夫人是最深得汉武帝钟爱的夫人,可是,在诞下刘髆不久后,便溘然长逝。汉武帝多少有些迁怒于刘髆,总是分外严苛,这使刘髆自小形成了一种阴骛乖张的性格。刘贺却不同,他从小就有些男身女相,低眉顺目的样子,在祖父眼里,多少有李夫人的影子。于是汉武帝对他溺爱,刘髆反而有了迁怒之心,私下里冷语、打击,都被一些臣子看在眼里。
刘贺却似乎不介意,只是继续说:“一般来说,这种事情以后,几日里都不会再见着父王。可他当天夜里又出现了,给了朕一幅丝绢,展开来看,便是那单腿蹲伏的熊罴图案。那是他自己画的吗?朕无从得知。那可笑的嘴巴、丑陋的牙齿,是在画朕吗?也没有明说。”
龚遂摸一摸外衣内层的玉,隔着单衣,还是凉飕飕的。“它有什么含义?”
“他说:哪怕是野兽、鬼怪,也该学会好好听别人说话。那熊不是支起耳朵的样子吗?就是这个意思。他后来还给过我一只漆壶,本该是壶耳的两个位置,就嵌着那怪石片。那就是‘耳’。所以朕听话啊,所有人说的话,朕都能听进去。”
龚遂不知该怎么回应,跟着他走到一座院门前,才说:“意义深远,老臣还是还给陛下吧。”
“你收着。朕还想多听你教诲呢。”刘贺笑一笑,说,“对了,以前不是经常给朕解梦吗?朕最近又做了一些异梦。”
一句话,又勾起无数回忆。刘贺还在童蒙时,睡觉还多些,只是经常做梦,乃至一夜数次惊醒。很多次,他都用童稚不清的语言来描述那些梦境,说一会儿,停一会儿,有时眯一会儿。龚遂则引用诗经、周易来进行解读——解读是他的个人兴趣,分析够了,再悄悄塞进一点做人道理。
龚遂只能回答:“陛下请说。”
刘贺不走了,停下来认认真真地给他说梦:
梦里他在未央宫,那是他第一次梦见长安城宫殿。他在找一样东西,也许是一个人,大抵是黑色的——就是深邃的、能把人吸进去的那种黑。哪里有黑的人?醒来以后,他回想起童蒙时第一次看见孔子漆像,红漆底上,孔子的头身脖子都涂满了墨色。怎么是这个颜色,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有没有人给他说过答案。
回到梦里,他在宫廷中跌跌撞撞,绕行良久,忽然在温室殿东阶西侧,撞见由数百枚大瓦片堆成的小山。摇摇欲坠。他发现瓦片间隙漏出黑色,就用手去扒,大瓦很沉,摔地上却没有声音。再看底下,密密麻麻堆满了黑色的小粒,山脉似的,几万亿颗。他眼睛定定看着,黑点流动起来,再看时,好像已经掉进去,沉下去,心里充满恐慌,因为那小点全是苍蝇屎。
老人家教诲:苍蝇屎掉身上,便成了痣,一辈子也洗不掉。他没入屎堆里,腌臜还是其次,主要是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成了墨色,抠也抠不掉,远看没入夜色,近看满是小点,好像也能流动。他大吃一惊,从床上跳起来,出了一身汗浆。
龚遂沉迷经学,七八种解读撞进脑海,他挑了其中最有教导意义的一句:“《诗经》不是有写过吗?‘营营青蝇,至于籓;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身边馋人众多,必有凶咎。”
“谁是馋人?”
龚遂抬眼看看刘贺,心想,难道他真的在反省?于是如实回答:“昌邑故人二百余,多是谗人。”
“龚老不也是昌邑故人吗?”
“如果陛下下旨把所有旧臣放逐回国,老臣愿意第一个走。”
“那如果朕只把龚老放逐回去呢?”刘贺冷冷地说,“你已经投奔到大将军足下,反过来对付朕了,不是吗?”
龚遂有想过刘贺会觉察到,只是没预料他会以这种方式来挑明。
不只是那一句直白的质问,还有他们来到的这个地方。
龚遂一直在疑惑这是哪儿——刘贺召他进宫后,一直等到夜幕沉沉,才突然亲自驾车,带他飞驰出宫。他甚至一度怀疑刘贺要夜闯汉高祖陵庙,那位于长乐宫西南面,靠近整座长安城的最南边,与南斗星形的星位相应。可后来又觉得方位不对,只是走近了,才发现,这到达的地方也一样是座宗室庙宇。
那是谁的庙?
庙里已经做好了祭祀准备——两侧高烛,灯火如昼,诸般礼器停当,庙前放置好三太牢,也就是猪、牛、羊各三具,全是烫熟的完身整肉,灯光摇曳里,像是九头蹲伏的活物。这是大汉祭典故天子的礼仪。换而言之,光是这一眼所见,刘贺就已经犯了大忌,因为这绝不是汉帝的祭庙。
但这些都不是最吸引龚遂注目的东西。
他再次觉得满眼金星,头昏脑涨,几乎辨不清方向。因为在祭祀大阵里,密密麻麻,呈现了超过一百枚大汉最高贵的皇室赐物,金色闪耀,流光华彩。
马蹄金。麟趾金。
在汉武帝最得意的年岁里,获白麟,得天马,见黄金,祥瑞之兆接二连三,他的登仙长生梦仿佛触手可及,于是以王国顶尖技艺锻造黄金,大者为天马蹄子、小者为白麟蹄子,用以颁赐诸侯王。
谁能获得这么多的赏赐?
龚遂当然知道。
就在龚遂心念电转的同时,天子刘贺已经以大礼下拜,祭奠庙主。
“龚老,你还记得这是谁吗?”
龚遂视礼如命,怒气“噌”的一下冲上来,一双手忍不住发抖,颤颤问道:“陛下,陛下……怎么能像这样祭拜昌邑哀王?陛下明明知道宗庙之法,为什么要这样胡来!”
能拥有这么多马蹄金和麟趾金,又能让刘贺这样做的,几乎只有一个人——他的亲生父亲,刘髆。这里便是刘髆在长安城享受汉家祭祀的陵庙。
而刘髆能拥有这么多礼金的原因,自然也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那最深得汉武帝钟爱的、“倾国倾城”的李夫人。
也就是说,这么多的黄金,其实不过是献给一个魅影;而那个曾经收到它们的刘髆,如今也成了一缕幻影,更成了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陛下应该明白,”龚遂着急地说,“自从本次上京登基,陛下便已经成为孝昭皇帝的嗣子,在宗法上,便不再是昌邑哀王的后代。这次祭祀,绝不该发生,更不能以这种礼制……”
刘贺沉声应道:“大汉以孝行治国,朕祭拜生父,是不是天经地义?可荒谬的是,这偏偏是最凶险、最不能为人所接受的一着。你说这是为什么?”
龚遂不再顾及君臣之仪,而是直直盯着刘贺。他到底明不明白?明白多少?
“这是至关重要的嗣子问题!”龚遂一声断言,“昔日汉武帝选定幼子孝昭皇帝为嗣,已成事实,所以昌邑哀王虽然身为孝昭皇帝长兄,也只能为人臣子。孝昭帝不假天年,未能立嗣,由陛下继得大统,可是,陛下不能以哀王之子的身份即位,必须先成为孝昭帝嗣子,才能顺理成章。所以,才要先拜见皇太后,册封为太子,再以太子身份登基。但如果陛下像这样,忽然以父子礼祭祀昌邑哀王,便相当于公开声明这嗣子关系是假的!这样……这样……”
刘贺接着说:“这样就意味着,朕不再以孝昭帝嗣子的身份来继承大统。可是,难道朕就当不得这个皇帝了吗?”
龚遂脑中翻江倒海,忽然瞪直了眼睛:
“陛下想完全摒弃大将军安排下的孝昭帝世系,直接回溯到武帝时期——这是当年文帝的做法!”
龚遂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少年有点陌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懂得这些幽秘的门道了?在皇权更替这样的关键时刻,权争、兵争,从来都不是全部。刘贺祭拜生父,虽然看似一则很小的行为,但其背后却有着非常复杂的政治意味。
两个人都知道百年前汉文帝的例子:
先说背景。汉高祖之后,外戚当权,十余年间,连续经历三位皇帝:汉惠帝和两位少帝。在周勃、陈平诛灭诸吕之后,大臣声称后一位少帝根本不是刘家血脉,将他从正统继承体系中“除名”。但哪怕这样,从宗法顺序来说,继承帝位的人也应该是汉惠帝的后代,而代王却是惠帝的弟弟,根本没有理由继位。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让文帝在践祚时,直接拜谒高庙,继承汉高祖的帝位。
这意味着,从那时候开始,大汉帝位正统的宗庙传承,就变成了汉高祖-汉文帝-汉景帝,而本来第二任的汉惠帝反而变成了支系旁出,更遑论排在惠帝之下的两位少帝。
哪怕篡改事实,也必须保持宗法规则的一致性!
这样的手段,看似文字游戏,其实对大汉朝廷和百姓而言至关重要。这是因为,这整套宗法本就是大汉罗织出的一张网,它用这张网束缚了上至诸侯下达黎民的所有人,也自然要反过来,用血和肉保障其不可侵犯。
而刘贺现在做的事情,从方法上,和汉文帝没什么两样。
“父王和孝昭皇帝本是兄弟,从宗法来说,父王更有理由继位。更何况,与武帝合葬平陵的孝武皇后,本就是朕的祖母李夫人!由此看来,父王本就是嫡长子,朕本该是嫡长孙。而那孝昭帝即位,却是由霍光等人弄权操纵得出来的结果。”
“所以陛下决定绕开孝昭帝,直接以汉武帝之孙的身份,继承大统。”龚遂说,“方法便是来祭拜哀王!”
刘贺点点头,然后冷笑一声:“大将军让我当孝昭皇帝的嗣子,孝昭帝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上官皇太后。因为她活着,而且听话。按他的做法,一方面是在朕头上架了一位能制约朕的母后;另一方面也替他自己堵住悠悠众口。”
“朕这么做,就是要撕碎他布置的这一切。”
龚遂实在着急了,几乎是站在皇帝面前与他对质:“这是谁出的主意,安乐?王式?还是那些鞍前马后的昌邑故臣?不对,他们都没有这样的能耐。”
“龚老,”刘贺笑了笑说,“你不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吗?”
“陛下!如果这真是个好方法,又何必屏退左右、半夜祭拜?为什么不带着百官光明正大地来?还不是因为大将军!”龚遂感到有一股战栗从胸膛里炸开,由远至近,震得他两颊战战,眼眶通红。“自小王爷进京以来,不过十七日,已经与大将军针锋相对、势成水火,难道真的要逼他行大逆之事吗?昔日文帝践祚前夕,少帝被废,被臣子带走。他问,去哪里?臣子回答,去找个地方住。去哪里住,小王爷知道吗?当天夜里,少帝就没了——不是崩,也不是薨,小王爷知道吗?”
龚遂的眼睛模糊了,可他发现刘贺虽然在听,但脸色不改,甚至嘴角还挂着笑。
刘贺轻轻说:“朕的确没让百官陪同,可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啊。”
身后有人来了,龚遂回头看到那瘦削的身影,一时间,甚至忘记了下拜。
前面的人是长乐卫尉安乐,他瞥了龚遂一眼,然后向刘贺跪拜行礼。跟在后面走进庙院的,竟是上官皇太后本人。
她问:“真的只要来看看,就足够了吗?”
刘贺点点头:“只要皇太后承认,便胜过百官认可。”
龚遂终于明白过来!确实,刘贺没办法更公开、让更多人来参与这场祭祀,可是,绝大部分官员本来就无法撼动宗法之事。谁可以?为首的不是霍光本人,而是当今天子名义上的“母后”——上官皇太后。只要她反过来认可新的宗法顺序,就算是霍光也很难反驳,甚至会反过来成为霍光弄权的一则铁证。
可这样,也意味着她“皇太后”的身份,会变得非常尴尬。
她想清楚了?
她在世上已再无一位亲人,真要以卵击石?
龚遂不敢再看,俯身下叩:“拜见皇太后。”每个字都很清楚,可是,却没人请他平身。
倒是刘贺的声音,从头顶高高落下:
“龚老,摸摸那块玉吧,在父王的灵位前,听一听他有没有说什么。”
“然后再回答一个问题:你,还要背叛朕吗?”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2-01
这一章(包含上下)背景知识浓度比较高,如果读起来感觉费劲,那一定是作者水平不够! 为什么会这么写呢,其实之前也提过,我希望多回扣一些历史记载。 在此摘录一些我在文中有所化用的历史记录: “自之符玺取节十六” “持节诏诸官署征发” “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 “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 “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 很多动作不结合时代背景,就不好理解,所以多写了一些。又做了艺术加工。 感谢阅读!
第十章 错金银盖弓帽(阳篇上)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猫头鹰的真名叫刘肖,豫章郡生,越人。他的媳妇是个北人,从长沙翻越九岭山而来,祖上也不在荆州,只是已说不清楚来历了。因为南北结合,刘肖才学了些官话,在上缭壁负责将皮草、铜铁矿、竹木器等销售给郡中商人。 刘基原本见他粗暴易怒的样子,以为只是个打手,没想到还能做些交涉往来的活儿。后来就想明白了——他们毕竟是山民,要是没有一定威慑力,根本不可能和郡人达成合理的交易。所以他的“铁拳买卖”,在山越当中也算是小有名气。 这些都是刘肖的妻子告诉刘基的,她叫严黎,见丈夫肩上扛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回来,她镇定自若,帮忙把人卸下来,在席上放好,才去探鼻息。探完之后,和刘肖对视一下,便拿麻绳来捆了王祐的双手双脚,那动作凌厉得仿佛在杀鱼刮鳞,然后就塞进地窖里。 看见刘基,家里难得进了个新面孔,也没有传统北方妇女的矜持,大大方方拉着他聊天,有问必答。她说刘基一看就不是寻常山夫,该是个读书人,怕是位公子。还让他不要见怪,这壁垒里不少山越人都姓刘,据说是因为几代人以前这儿就是刘家的王城,先人要沾光,纷纷改姓,这儿山高皇帝远的也没人管,现在反倒成了一片刘氏的聚居地。 刘肖出去查探龚瑛的动向,刘基便问严黎关于龚瑛的事情。她说,大帅倒不是自己主动改了刘姓,反而是以族中巫道为首的一帮人喊出来的。从某个时候开始,堡里的巫师就变得对他俯首帖耳,他也开始显露一些神迹——倒不是匪夷所思那种,反倒很实在,是变出一些山越根本不认识的宝贝来,专门赏给心腹。那些巫师,手里头都收了稀世珍宝,那天马的蹄子,麒麟的爪子,金灿灿的,放在家中,夜里都不用点灯……他们一起,声称大帅才是刘家龙脉后人,上缭壁上应天命,匡扶汉室,那华歆、刘勋、严白虎,甚至孙家,全是奸臣、大盗。 严黎说,其实刘肖不傻,只是笃信神灵,以前信巫师,后来便全听了大帅的话。严黎让他留个心眼,他也不听。 刘基问她,为什么想到要留个心眼?…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猫头鹰的真名叫刘肖,豫章郡生,越人。他的媳妇是个北人,从长沙翻越九岭山而来,祖上也不在荆州,只是已说不清楚来历了。因为南北结合,刘肖才学了些官话,在上缭壁负责将皮草、铜铁矿、竹木器等销售给郡中商人。
刘基原本见他粗暴易怒的样子,以为只是个打手,没想到还能做些交涉往来的活儿。后来就想明白了——他们毕竟是山民,要是没有一定威慑力,根本不可能和郡人达成合理的交易。所以他的“铁拳买卖”,在山越当中也算是小有名气。
这些都是刘肖的妻子告诉刘基的,她叫严黎,见丈夫肩上扛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回来,她镇定自若,帮忙把人卸下来,在席上放好,才去探鼻息。探完之后,和刘肖对视一下,便拿麻绳来捆了王祐的双手双脚,那动作凌厉得仿佛在杀鱼刮鳞,然后就塞进地窖里。
看见刘基,家里难得进了个新面孔,也没有传统北方妇女的矜持,大大方方拉着他聊天,有问必答。她说刘基一看就不是寻常山夫,该是个读书人,怕是位公子。还让他不要见怪,这壁垒里不少山越人都姓刘,据说是因为几代人以前这儿就是刘家的王城,先人要沾光,纷纷改姓,这儿山高皇帝远的也没人管,现在反倒成了一片刘氏的聚居地。
刘肖出去查探龚瑛的动向,刘基便问严黎关于龚瑛的事情。她说,大帅倒不是自己主动改了刘姓,反而是以族中巫道为首的一帮人喊出来的。从某个时候开始,堡里的巫师就变得对他俯首帖耳,他也开始显露一些神迹——倒不是匪夷所思那种,反倒很实在,是变出一些山越根本不认识的宝贝来,专门赏给心腹。那些巫师,手里头都收了稀世珍宝,那天马的蹄子,麒麟的爪子,金灿灿的,放在家中,夜里都不用点灯……他们一起,声称大帅才是刘家龙脉后人,上缭壁上应天命,匡扶汉室,那华歆、刘勋、严白虎,甚至孙家,全是奸臣、大盗。
严黎说,其实刘肖不傻,只是笃信神灵,以前信巫师,后来便全听了大帅的话。严黎让他留个心眼,他也不听。
刘基问她,为什么想到要留个心眼?
严黎说,其实也没什么确凿依据,只是常常听说,大帅有一些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货物,总是用最隐秘的方式运出去,有人说他私自贩卖珍宝,也有人说是给太史慈的。那太史慈呢,传说在别的地方,手段狠辣,所向披靡,可在这儿总感觉黏糊糊的,和上缭壁这儿刮一把,那儿好一下,好像有着什么默契。
刘基说,她这见识,也不像一般妇人。
严黎却是苦笑,说,哪懂什么?吃了太多苦罢了。她一个女人离乡别井,经历的也许比一名山越更多。她还悄悄透露:以前曾经有过一任丈夫,兵役来的时候,丢下她跑了。也许死了。
刘基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和她说了盗墓的事情,还浅浅点出王祐的身份。在找到出城方法前,王祐可能得藏在她家里几日,这点信息,不能太过保密。
严黎还在惊讶当中,门扉悄然打开,刘肖敏捷地闪身进屋。他说:“雨大,大帅外出,短时间不会下洞。但有人送饭。我来处理。”
刘基点点头:“那问题就是怎么逃出去了。”
刘肖眼里冒出寒光:“直接杀掉。藏死人,比活人简单。”
听者俱是打一寒颤。但还没等刘基回答,严黎倒是先动手打他:“要死,要死啊,动不动杀人,你和那些禽兽有什么两样……”
刘肖无力地反驳,说,他不敬神,他挖坟,让先祖不能飞升……
他在刘基面前的形象从来是直来直去,能动手绝不动口,没想到这会儿被严黎驳得抬不起头,舌头打结,一下子冒出百越方言来,严黎气不过,也讲不知道哪里的土话,一时谁也争不过谁。
刘基哑然失笑,心想,还真是只有这南北交融、远离正统的地方,才能看到这么独特的景象。
到最后,刘基好不容易抓到空隙插话,才终于让他们停歇下来。
在墓穴里的时候,刘基除了决定阻止盗墓,还决定了一件事——还是得回去吴军军营。他想把王祐带给太史慈,问清楚:太史慈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心病,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
他有没有可能与上缭壁和解?
另外,也得回去看看吕蒙他们后来有没有被牵连。
可是,如果他自己一人逃走,也许不难;但要带走王祐,就变得复杂不少。
严黎忽然眼睛一闪,说,用他们的商队呢?
刘肖作为商旅小头目,每一段时间都会带着货物出寨子去。江东虽然战火凌乱,但海昏、柴桑、巴丘等地皆有集市,有时也到会稽、吴郡去,往来一个多月。严黎又说,山越的大宗商品众多,尤其是矿石、奇木,混个人进去也未尝不可。
刘肖思忖片刻,又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说,过两天正好有一队车,运的以熟兽皮为主。兽皮好,沉实,味道大,来往检查做不到特别仔细。刘肖给严黎叮嘱好,便带着刘基回到那监视他的房子去,临走前捏了捏严黎的手。
没想到,龚瑛在第一天就回来了。
回来的人全部被雨浇得湿透,蓑衣都不管用,变得黏糊糊还沾满泥。龚瑛看起来气冲冲的,脸比天色更阴,在刘基住的耳房门外瞟了几眼,就去找刘肖问话。没聊多久,便踩着水离开了。他前脚刚走,刘肖后脚便闯进屋里,说:“快,他要去看密道!”
以往每隔一段时间,龚瑛就会把核心的巫师召集起来,说是有敬神仪式,然后把内城城门紧闭,时间从一日到多日不等。现在看来,那就是他们下穴盗墓的时间。而龚瑛回来以后,立即通知手下准备封锁内城,说明他又准备要探墓了。
可这么大的雨,上面有天水,下面黄泉水也大涨,连下葬都不敢动土,怎么可能盗墓?
刘肖也不明白原因,可当务之急,先要应对眼前的状况。
他让刘基先去找严黎,准备逃跑,然后自己去和两名越人士兵汇合,说,大帅下令,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去。对于有疑问的士兵,刘肖一拳把对方锤到地上,问,你说什么?对方便没了疑问。
他便独自到上缭壁的监狱里去,抓出九名囚犯。囚犯当中有其他部落的越人,也有吴军俘虏,全都蓬头垢面,步履蹒跚,浑身上下没几处完好的地方。他保留着他们的手镣脚镣,又用绳子串在一起,驱赶着,往内城方向走。
对外,他们是敬神献祭用的人牲;对内,他们是盗墓用的苦力。对他们自己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
大雨依然滂沱,刘肖拿着长鞭,押着囚犯们来到内城门前。远远看去,巫师们已经在庙前等着了。在刘肖眼里,这些威严不可一世的通灵者们,被雨浇成了灰色,平常炸开的长发都贴着面具,长袍贴着肢体,显得缩小了不少。
刘肖割断囚犯之间的绳子,叹了一口气,然后帮其中一名囚犯——看着最瘦弱的一个——解开了手腕上的枷锁。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又把钥匙塞进他手里。
“把他们都放了。”刘肖将他拽到面前,几乎是脸贴着脸地说,“然后赶紧逃跑,或者干什么都行。”
他把那囚犯推开,看着他手足无措地忙活起来,而其他囚犯就像久旱逢霖的旅人一样,拖着枷锁,向他猛扑过去,谁也不甘落后。刘肖让开几步,抽出匕首,往自己大腿上一扎,装出被犯人袭击的样子,然后倒坐在地上,把刀丢向囚犯的方向。又甩动长鞭,连续炸出几声雷响,抽在囚犯头上。口中大喊:“犯人逃了!!”
囚犯们不管锁解开没解开,立马四散奔逃,有人往民居去躲,有人去抢刀,也有人跑进内城。而士兵、居民和远处的巫师,都喧闹起来,只是万物都隐在滂沱大雨中,一时谁都搞不清情况。
刘肖仔细看了,没看见龚瑛的影子——不过,只要内城还有人进出,他就一定不会去开启暗门,这样,无论如何都能争取一些时间。见有巫师跑近,他捂着大腿的伤口,挣扎着站起身来。
另一边,刘基正推着一辆用茅草篷子遮盖起来的手推车出城。手推车上的货物看起来非常沉实,刘基两只手臂青筋突显,每一步都踩得缓慢。屯堡高大的门上像是挂了一层水帘。士兵在门洞里拦住他,问车上是什么东西,他说,拿出去卖的兽皮,是刘肖吩咐的。士兵要揭开篷子来检查,刘基连忙阻止,说,皮子不耐水,小心一点。士兵大骂:你他妈什么东西,撒手!完了便扯开茅草,上面的水哗哗往下淌,把各色熟皮打湿了一片。
刘基笑着说,确实是皮子,没骗人。那士兵伸手去翻着拨着,又瞟刘基,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脸生。他说,行商至少要两人行动,你怎么一个人?刘基说,刘肖要亲自来,但大帅临时有事喊他,我就先出发。
湿了水的皮特别沉,又黏在一起,士兵不耐烦,便抓起长矛想要去挑。刘基下意识地用身体去挡,士兵眼睛一亮,一甩矛尖,喝令他:一定有东西!你自己翻开!
刘基僵立在原地,眼里满是愤怒,但终究是去搬开上层的皮草。
士兵吓了一跳——底下,果然藏了个人!
那么厚实的皮子压在身上,这个人还能纹丝不动,原因很简单,因为被人绑住了手脚,甚至堵上了嘴巴。仔细看,那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真是太惨了。
尤其,那还是个女人!
士兵看向刘基的眼神突然就变了。
但那是什么表情?
并不是义愤填膺,更不是拍案而起,反倒是一种玩味、调笑、猥琐,甚至有些佩服的表情。
刘基差点就要吐出来,可他忍住了,必须忍住,还要讪讪地笑。
那士兵伸手,想撩开挡脸的头发,看看这人模狗样的年轻人到底偷了哪家闺女。手伸到一半,一个冰冰凉的小东西塞进了手心。
高抬贵手。刘基说。
那士兵捻起来看看,天光黯淡,一时间没看清那是什么。凑到更靠门洞外的位置,才发现那是一枚玲珑剔透、水样似的琉璃珠。珠子反着光,士兵的眼睛倒是漆黑无比,他反手藏到身后,笑笑,说,赶紧滚。
出了屯堡,车子转进山林,到一个视线隐蔽的地方,刘基立马把车上女子口中的布拿掉,绳子解开,又扶她下车。那女子还在活动手腕、整理头发,一低头,就发现刘基已经跪在地上。
刘基说:“严氏果敢谋略胜于男子,大恩不言谢。”
严黎吓了一跳,口中冒出一串“别别别别”,硬是把刘基从地上拽起来。又看他满裤腿子全沾了泥巴,也不知道该笑不该笑,最后只叹了一口气。她说:“山贼终究是山贼,那偷女人、抢女人的行为,可都是当作英雄事迹来说的。情急之下,只能想到这么个方法。碰上刘肖是我的福气。你也别放在心上,至少没被看到脸。”
刘基还在自责,严黎拍拍他,说,再不把另一个人翻出来,就闷死在那了。
两人连忙把车子上的皮毛进一步卸下来,这才发现,在严黎原本躺的位置底下隔着一层牛皮,还藏了另一个人。
刘基确实是使出了毕生力气,才能推好这辆车。他后怕地想,要不是大雨遮住了汗水和细节,他们可能已经暴露了。
王祐早已经醒了,只是被五花大绑,又堵着嘴。刘基见他把眼睛瞪得滚圆,便扶他坐起来,又安抚他说接下来就去吴军兵营,可他的焦躁一点也没有缓解,反而用力挣扎,口中嘟嘟囔囔地,想要喊什么话。
刘基和严黎对视一下,又看看上缭壁方向,确定没问题了,才扯出王祐嘴里的麻布。刘基想,王祐要说的要不是争辩,要不是游说。
他没想到的是,布一扯下来,王祐就嘶哑着声音大喊一句:
“没听见吗?快跑啊!!”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2-03
下一节,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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