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错金银盖弓帽(阳篇下)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平常人确实很难听见。 王祐被层层熟皮压在车上,行车的时候,全是车轱辘的声音;但当停下来的时候,那地上的声音就听得特别清楚:无论是潺潺水声,脚步声,马蹄声,还是大批人马的脚步和马蹄声。 刘基也听不见。可在王祐的提醒下,他看见了,因为上缭壁在山顶,往下俯视,那山坡上葱葱郁郁、烟雨迷蒙的林子里,正卷起极不正常的、淡红色的一片沙尘。连滂沱的水汽,也不能把它洗刷下去。 他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有一支大军正在杀上来。 三个人当机立断,丢下皮车,往远离战场的方向跑去。刘基也没有犹豫,直接割断了绑住王祐双腿的绳子,他相信,这时候王祐除了跟着逃跑,也干不了别的事情。 但严黎不同。 她在逃跑过程中,不断回头去看上缭壁的方向。刘基不得不拽住她的手臂,说:刘肖也要出城,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城外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才要紧! 严黎还想回答什么,可没人能听见她说的话了。 漫山遍野,突然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无数黑影从林子里飞驰而出。有骑兵,更多是步兵,他们都穿着刘基熟悉的、绿色的盔甲。更重要的是,刘基看清了那快得几乎弯掉的一支旗号。 王祐嘲讽地笑,大笑。他说:“你不是要找太史慈吗?他来找你了!” 日后成为曹氏三代元老的著名谋士刘晔,曾经侍奉过刘勋,也就是来攻打上缭壁结果扑空了的那位庐江太守。刘勋出发前,刘晔曾警告他说:“上缭虽小,城坚池深,攻难守易,不可旬日而举”。 刘晔了解刘勋,但他没见过太史慈。 太史慈用兵,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守军的第一感觉,是自己被彻底包围了。上缭壁就像被一张巨口咬住一样,四面八方,七八十支队伍,攻伐不停。这个同一时刻用兵的数量,超出了守军的理解范围,他们怀疑孙家拿出了攻打江夏黄祖的气势,派出了多名将领、几十支部曲来围殴,可是,不同部曲间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配合无间。况且,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去看,敌军阵中都只有一种旗号——“太史”…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平常人确实很难听见。
王祐被层层熟皮压在车上,行车的时候,全是车轱辘的声音;但当停下来的时候,那地上的声音就听得特别清楚:无论是潺潺水声,脚步声,马蹄声,还是大批人马的脚步和马蹄声。
刘基也听不见。可在王祐的提醒下,他看见了,因为上缭壁在山顶,往下俯视,那山坡上葱葱郁郁、烟雨迷蒙的林子里,正卷起极不正常的、淡红色的一片沙尘。连滂沱的水汽,也不能把它洗刷下去。
他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有一支大军正在杀上来。
三个人当机立断,丢下皮车,往远离战场的方向跑去。刘基也没有犹豫,直接割断了绑住王祐双腿的绳子,他相信,这时候王祐除了跟着逃跑,也干不了别的事情。
但严黎不同。
她在逃跑过程中,不断回头去看上缭壁的方向。刘基不得不拽住她的手臂,说:刘肖也要出城,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城外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才要紧!
严黎还想回答什么,可没人能听见她说的话了。
漫山遍野,突然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无数黑影从林子里飞驰而出。有骑兵,更多是步兵,他们都穿着刘基熟悉的、绿色的盔甲。更重要的是,刘基看清了那快得几乎弯掉的一支旗号。
王祐嘲讽地笑,大笑。他说:“你不是要找太史慈吗?他来找你了!”
日后成为曹氏三代元老的著名谋士刘晔,曾经侍奉过刘勋,也就是来攻打上缭壁结果扑空了的那位庐江太守。刘勋出发前,刘晔曾警告他说:“上缭虽小,城坚池深,攻难守易,不可旬日而举”。
刘晔了解刘勋,但他没见过太史慈。
太史慈用兵,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守军的第一感觉,是自己被彻底包围了。上缭壁就像被一张巨口咬住一样,四面八方,七八十支队伍,攻伐不停。这个同一时刻用兵的数量,超出了守军的理解范围,他们怀疑孙家拿出了攻打江夏黄祖的气势,派出了多名将领、几十支部曲来围殴,可是,不同部曲间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配合无间。况且,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去看,敌军阵中都只有一种旗号——“太史”。
他们也发现,那好不容易才修成的夯土高墙,突然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在墙顶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守。原因很简单,因为指挥官根本没法露头,露头没一会儿就会被射杀。敌军中有一批头戴高翎的射手,持与人同高的长弓,百步穿杨。还有一种粗壮得仿佛是短枪的箭矢,每每将人射得飞离地面,给周围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守军原本以为是由弩车射出来的,后来才发现,那箭除了可以平射,还能曲射,从各种刁钻角度贯穿军官的脑袋,这绝不是弩机所能做到的。
因为防守无力,城下深挖的沟壕很快就被填出道路,森林里的大树往两旁倒下,云梯从中间开出。云梯前覆盖着厚厚的牛皮,箭射不穿,石砸不坏,直抵城下。
林中突然惊起无数飞鸟,像一把黑芝麻撒上灰色的丝绢,然后就是让人心胆俱裂的剧响。一块硕大的岩石从所有吴军头顶飞过,落在刘基等人刚刚经过的城门上,像重锤砸进柿子,冲激起一大片猩红的汁液。
那是投石器。只有不惜把城砸得稀烂也要拿下的时候,才会出动投石器。
然后,便开始杀人。
先登士兵把死亡带上壁垒,在正四方形的黄土墙头上,开始了第一轮的厮杀。没有那么多英勇的画面,从远处看,甚至看不出那些人是用的是刀剑还是指爪、牙齿。他们抱打在一起,纠缠,撕扯,不断有人从墙上翻落下去,直挺挺的,像一根下坠的木桩。“太史”字样的旌旗慢慢插遍城头,玄底纁字,下面摇着守军将领的人头。
第二轮杀戮,就在攻进城门后的大道上发生。说是大道,其实刘基知道,城里建筑盖得拥挤异常,像无数甬道和洞穴的纠合体。这原本只是因为逃难上山的人出乎意料地多,但它也有它的优势。这种地形把大军都消化开来,每扇窗、每户门、每个转角,都是守军有机可乘的空间——最适合进行巷战。
太史慈加入了巷战。
他的长矛、大戟,在巷道里施展不开,便只持了一把剑,加上异于常人的猿臂,也足以把一条路封得水滴不进。他的规则只有一条:杀士兵,不杀平民。可这两者,在山越当中,看样子是看不出来的,所以,他只杀拿兵器的,无论那兵器是一把刀、一口斧子、还是一把锄头。
几乎所有人都是腰斩。
脖子是人体脆弱的地方,腰不同,腰至少够粗,哪怕是杀猪,也很难断腰。
但是,腰斩的威慑力,远比砍头来得更大。这样杀十个、二十个,远比杀一百人来得还要惊悚。
太史慈走过长街,满街都留着半死不活的半人。
道两旁,屋里屋外,檐下墙角,一团团乌黑惨白,全是崩溃得哭不出声的人。
山越确实是全民皆兵的,但这也意味着,情绪在他们之间更容易传染,他们更可能全面溃散。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组织起来进行反抗的,就称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是上缭壁之所以能在众多山越乱民中独占鳌头的关键。
守护内城的士兵,一边是兵甲严整、法令森严,和正规军没什么两样的龚瑛部曲;另一边,则是满身上下画满符咒、兽纹,满脸油彩,坚信神灵庇佑、死而后生的山越巫兵。
内城在整座上缭壁的正中央。吴军从四面八方巷道里走出来,将它团团围住,像一大幅鲜红的画卷,只余中间一笔点睛。
太史慈问:“你们的大帅在哪里?”
没有回答,只是激起一片辱骂。
太史慈拿起剑来看了看,这是他换的第三把剑,雨水已经把血迹冲刷干净,在昏暗的天色里,它像是一道黑的缺口。
正想下令冲锋的时候,内城的城门突然开了。
他看见,部曲和山越的兵阵当中,像有电流过一样,突然泛起了悸动。有人欢呼,有人敬神,甚至有人伏拜,所有人眼里突然都冒出精光,像看到黎明、破晓和希望。他们纷纷向两侧散开,让出中间一条道来。
太史慈真没想到会看见这东西。
那是一驾由四匹棕红高马牵引的彩绘安车。所谓“安车”,与“轺车”相对,轺车要站着,安车则可以坐下。春秋时期,安车只有致仕高官和名望长者才能乘坐,到了汉代,驷马安车,成为诸侯王的最高级别座驾。
纷争战乱之世,又在偏远南方,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奢侈的东西。它绝不只是一辆木车——在车轮、车轴、车舆、车盖上,全都安有光彩烨然的金铜宝饰。比如那高高杵立的青色华盖四周,一圈十余只盖弓帽,全是青铜鎏金错银工艺,在每枚不到三寸的盖弓帽面上,竟还用金丝银片,镶嵌出了小狼追鹿的狩猎画面。比如那链接车马之间的木衡,每一根的顶部都装有衡饰,也用金丝朱彩,绘满了游龙、金凤、四象神兽、苍松云海图。
没有人见过神,可在大汉人眼中,这就是神的模样。
人就是这样肤浅的动物,看见这样的车驾,仿佛这儿不再是一座山寨、一处法外之地,反而真成了那大汉龙脉正统所在。
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的声音,汇成洪流:“大刘!大刘!大刘!”
那端坐于车上的人,当然是龚瑛。
其他人都没动,只有太史慈和龚瑛两人来到中间,太史慈进城以来就是步行,而龚瑛则从安车上站起,视线越过四匹骏马,俯视对方。
太史慈觉得这个景象特别扎眼、荒谬,他开始大笑,差点笑得岔气。
“你笑什么?”龚瑛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太史慈笑得喘气,说:“也许是吧,可我从来没想过,当我想象已久的东西真的展现在面前,它竟显得如此可笑。”
龚瑛说:“你自己不可笑吗?一辈子辗转南北,无私,求名,当大英雄,到头来,所有山越都会记恨你,祖祖辈辈,年年岁岁,等你的一切名声都变成虚妄,他们的仇恨还在血脉里流着,还会一直延续。”
“那你呢?”太史慈问,“你把他们全都蒙在鼓里,造一个幻想,一个不存在的王国。汉室已经完了,全天下都在沸腾,只有你想独善其身……不,你只是陷入了这些金玉器带来的妄想,再也不肯走出去一步。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的话吗?你说你不想变成山越?想要带战友们、北方流民们回家?自从见了金银,你连家在什么方向都忘记了。”
“我不想走了,只想让这上缭壁里的人,都能活得像一个人!我慢慢发现,不管是你,孙家,还是大汉,都把我们这些人当作畜生。而这地下的东西,远远超过我们当初的设想。这就是尊严,就是安宁,就能帮我们做到,只要你不来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史慈冷冷说道,“你连我都赢不了,谈什么当人?你连这方屯堡都出不去,再多的帝王宝器,又有什么用?”
“太史慈!”龚瑛破口大骂,“你脑子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的,是飘的,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太史慈眼睛里闪过一丝残酷,但他只是说:“你知道那刘贺的故事吗?”
他没给龚瑛一点时间,显然,对方也没有心思回答。他说:“刘贺是当过天子的,你也知道,但从那高处掉下来以后,他还活了十多年。十多年啊,几乎再也没人知道他的生活,没人见过他的脸,没任何人说起或者写到他。这叫什么活着?我被人丢到这地方,一天天对付些山贼、宵小,我算什么活着?他被弃置了十年,十年以后,忽然来到这龙荒蛮甸、风寒暑湿之地,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造一座大墓。那王器、侯器、帝器,就在我们脚下,他是为自己留的吗?冥冥之中,他不就是要让我们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你已经魔怔了。”龚瑛目眦欲裂。
“我们都魔怔了。”太史慈转了转手中的剑。
再无更多话可说,龚瑛扬起长鞭,在四匹马屁股上同时抽出血花,车驾仿佛腾飞起来,直直撞向前方笔直站立的那一人一剑。
可就是和他擦肩而过。然后,他高高跃起,划出一道银丝。
上缭壁里发出最后一阵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像一个人死前的咳嗽,热烈,但缺少希望。整个上缭壁都坐在一座山丘上,而内城围着最高处,所以它就成了一只破孔的心脏,抽搐着,往四面八方溢出血红的雨水,为整座山丘披上一件外衣。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2-07
本章“错金银盖弓帽”以及此前的“玉舞人”,笔者没拍到实图,为避免版权问题,如果朋友手头有照片,欢迎提供。
第十章 错金银盖弓帽(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你怎么决定帮朕了?” “我原本以为,天下间再无一人与我相关。但陛下告诉我,不管怎样,那黄泉底下至少还有一个。这么一想,我就不觉得怕了。” “就算出事,也不会牵连到你。” “这话他也曾经说过。别死了,行吗?” “那你再帮朕一个忙吧,看好他。” “他?” “是他,但你别听他说话,更别看他一脸老泪。” “你为什么要哭?” “老臣拳拳忠心,哪有背叛?老臣只是想救他……” 刘贺睁开眼睛。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还坐在席上,手里抱着个银釦动物纹漆笥,手感凉凉的。席外案上,那煮肉的小铜鼎烧干了,炭也成了灰。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场梦里深深浅浅,半真半假,听得他自己都迷糊。自从做了他跟龚遂说起的那个怪梦以后,很长时间,他几乎没阖过眼。他从漆盒里抓了一把煮熟的虫草、参片,放进嘴里嚼着,又干又苦,可灵台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从温室殿一扇洞开的窗看出去,窗外果然是浓浓夜色。他想,在未央宫的某个地方,还有人和他一样,簟纹如水,灯火如昼,眼看着外面的漆黑里,满是刀光剑影。 他心想:是他啊。 就像两个人在幽深的宇宙中,凌空奕棋,你来我往、棋布错峙之间,对方忽然离席换了另一个人。于是,棋路陡然一变,原本的套路失灵,谋篇布局顿时推翻重来。 原本的对手虽然工于城府,但是弱点也挺明显的,就是他看不懂刘贺的棋路。就好像两人本来学的就不是一种棋,硬拉到一块来下,结果一方是肆意妄为、天马行空,另一方却自缚手脚。刘贺明白,这除了因为想法习惯不一样,还因为对方那人在这盘根错节的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太多关系、太多顾虑,反倒是投鼠忌器。 可换人以后,那手法明显就变了。 新的对手不仅知道他的思路和做法,而且知道该怎么阻止。面对像他这样不断绕开规则、破坏规则的棋手,对方做的,并不是在既有规则上纠缠,而是另辟蹊径,用各种各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加以制止。 简单来说,绕过了一条律令,就有另外七八条看…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你怎么决定帮朕了?”
“我原本以为,天下间再无一人与我相关。但陛下告诉我,不管怎样,那黄泉底下至少还有一个。这么一想,我就不觉得怕了。”
“就算出事,也不会牵连到你。”
“这话他也曾经说过。别死了,行吗?”
“那你再帮朕一个忙吧,看好他。”
“他?”
“是他,但你别听他说话,更别看他一脸老泪。”
“你为什么要哭?”
“老臣拳拳忠心,哪有背叛?老臣只是想救他……”
刘贺睁开眼睛。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还坐在席上,手里抱着个银釦动物纹漆笥,手感凉凉的。席外案上,那煮肉的小铜鼎烧干了,炭也成了灰。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场梦里深深浅浅,半真半假,听得他自己都迷糊。自从做了他跟龚遂说起的那个怪梦以后,很长时间,他几乎没阖过眼。他从漆盒里抓了一把煮熟的虫草、参片,放进嘴里嚼着,又干又苦,可灵台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从温室殿一扇洞开的窗看出去,窗外果然是浓浓夜色。他想,在未央宫的某个地方,还有人和他一样,簟纹如水,灯火如昼,眼看着外面的漆黑里,满是刀光剑影。
他心想:是他啊。
就像两个人在幽深的宇宙中,凌空奕棋,你来我往、棋布错峙之间,对方忽然离席换了另一个人。于是,棋路陡然一变,原本的套路失灵,谋篇布局顿时推翻重来。
原本的对手虽然工于城府,但是弱点也挺明显的,就是他看不懂刘贺的棋路。就好像两人本来学的就不是一种棋,硬拉到一块来下,结果一方是肆意妄为、天马行空,另一方却自缚手脚。刘贺明白,这除了因为想法习惯不一样,还因为对方那人在这盘根错节的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太多关系、太多顾虑,反倒是投鼠忌器。
可换人以后,那手法明显就变了。
新的对手不仅知道他的思路和做法,而且知道该怎么阻止。面对像他这样不断绕开规则、破坏规则的棋手,对方做的,并不是在既有规则上纠缠,而是另辟蹊径,用各种各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加以制止。
简单来说,绕过了一条律令,就有另外七八条看似没关系的律令来束缚你。
比方说,就以轺车夜出宫门这一事为例。
天子侍臣持节出行,各宫看守、都城警备,均不敢拦截,这是一定的。
可是,车驾夜行,是不是冲撞了后宫安息?掖庭令可管;有没有逾车驾用度之制?太仆、车府令可管;有没有行经弄田园圃?鉤盾令丞可管;出了未央宫门,有没有偷盗赌博、行乐奏乐、高声喧哗、弃灰于地?
在大汉都城,在有心人眼里,做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牵扯出无数个官署。
这当中的每一条,可能都显得过于微小,甚至无事生非,可一旦堆积起来,也足以让人莫名其妙地深陷其中。对方似乎明白一个道理:要说正面对垒,刘贺的人挟天子之威,可能很多人都抵挡不住;可要说到在背后挑刺、构陷、捕风捉影、鸡蛋里挑骨头,那堂堂长安官吏们的段位,显然还是超过昌邑国人不少。
因为这样,刘贺撒出去的多方棋路,虚的实的,突然都滞缓了下来。
更重要的是,对方能和他一起熬,焚膏继晷。
那还能是谁呢?
他又想起以前出宫去听来的歌谣:“白日龚,犹能纵;夜间王,不得藏”,那王吉本来也曾是个黑瘦黑瘦的样子,为了堵他,硬生生在夜里熬成了白无常。
刘贺在昌邑国里谁都不怵,唯独有一点怵他,就因为这人拎得清,要干的事情就一干到底,不感兴趣的就视若无睹,与刘贺自己有点相似。拎得清是件好事,这样的人不管在他人眼里过得如不如意,至少把命活在了自己手里,没有白费时间。
所以他也多少有点欣赏王吉,就像他欣赏自己。
可要是一时不幸,成了这种人必须处理的“事情”,那就会让人非常头疼。
他又抓了一把虫草,眼看着滴漏上的浮箭指向子时,门外还是没人回来。于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又踢醒门边一个不堪重负的黄门郎,让他去备车。
这几天里,刘贺把十六枚符节里的十五枚都放了出去,翻云覆雨,上下闹腾,就是为了给今晚这件事引开注意力。可既然无人回禀,说明还是出了问题。
出了宫门,他站在安车上看,那城北东市里的工坊区域亮如白昼,人喧马嘶。一路行驶至坊前,刘贺看见工官、商队、工匠、城门卫、昌邑旧臣使者,全堵在坊内,争吵之声此起彼伏,牛车马车充盈于道,货物如山堆积,却无人可动。夜色里,到处闪着兵器寒芒。
今晚在长安城,注定有很多人无法入眠。
虽然是夜半出行,可刘贺这次却一反常态,使用了高规格驷马安车,金华青盖,龙首衔轭,像一轮滚动的太阳,耀亮四方。又由专人执辔,金鼓开道,车前车后都安排了卫士随从,还跟有属车,几十人长龙,浩浩荡荡地开出宫去。
他调度起庞大的阵势,就是为了营造天子之威。所以车马未停,黄门尚未宣告,整个坊里坊外都已经乌泱泱跪拜了一片。
所以那剩下不跪的人,就显得特别扎眼。那全是京城宿卫,拄着大戟,不下跪,只低头。看见他们,刘贺的心里就明白了大半。虽然他布下层层障碍,不让外人干扰他们的行动,可对方既然出动了长安城内最高级的宿卫军,那就是以力破巧,不讲道理了。
宿卫的统领——执金吾李延寿也直身站着,平平说到:“守备期间,不便行礼,昧死请陛下见谅。”
刘贺无所谓地说:“无妨,将军有周亚夫之风,乃大汉之福。”
李延寿心中得意,嘴上倒是说:“不敢不敢。”
“不知将军半夜带兵到这工坊来,所为何事?”
“本将听闻……”
“不劳将军回答。”刘贺突然打断他的话,“由旁边的中尉王吉来说话便可。”
李延寿闻言一愣,看看脚边,那王吉穿着昌邑王国的官服,拜在地上,连脸都看不见。他心想,这算什么意思?又向皇上说道:“陛下明鉴,这京师治安纠察、警卫刑狱,和王国大相径庭……”
“这京师,连诏令也听不明白吗?”
李延寿还没从恭维里走出来,就像忽然挨了一巴掌,怔怔地立在原地。他又忽然想起那王吉在某一天突然闯进宿卫军营,说要“辅佐”他。李延寿最讨厌这种脸上白白净净的家伙,差点让人把他叉出去,直到看见那手上的大将军令。当时他也是突然就没了话。
他回过神来,愤愤地说:“那就有劳中尉,本将还有公务,先告退了!”说完就大踏步地走开。其实皇帝还在,他什么也做不了,也就只是找个地方呆着,刘贺也由他去了。
他知道,今夜不管如何,主谋都是王吉。
王吉还是跪在地上,只是已经直起上身,声音朗朗地回答:“臣下听闻有昌邑侍臣奔赴四方王侯国、各郡县,征调兵器、盔甲,有成品送成品,无成品则送材料,合计超五百之数,车填马隘,日夜不息,臣下担心有危京师安全。”
“中尉平身。”刘贺笑了笑,又故意转头环视周边,“中尉可识得这是什么坊?这空中飘着的异臭,是什么气味?”
“此乃漆坊。”王吉站起身来,坦诚道,“是何气味,并非臣下所能熟知。”
“闻着最明显的,是经年累月熬煮调和漆灰留下的气息。沉在底下,清新又带点酸气的,则是生漆的香味。”刘贺如数家珍。整个漆坊内部就像一件咬合紧密的榫卯件,如果来的是成品,那就由画工、金工来做装饰;如果来的是胎体,那就要髹工前前后后髹漆数十过百次;还有就是本坊现制,要由木工、金工、皮工从制作胎体开始。
他摆摆手,问:“中尉说的这兵器、盔甲,既然运到漆坊里来,自然是些漆兵、漆甲,美则美矣,又如何能危及长安?”
王吉已料到他会这么问,“那么,请恕臣下愚昧,孝昭皇帝大丧刚刚结束,圣上践祚,普天同庆之际,为何做这么多漆兵漆甲?这难道……不是给地府阴兵用的武具吗?”
刘贺突然笑了,笑声幽幽的,他说:“中尉清楚得很!既然这样,还有何虑?难道真怕那鬼魂从地下爬出来谋反吗?”
“目前也没有哪位帝后的陵墓在建,这么多的明器,陛下欲用于何处呢?”
刘贺没回答他,却问:“景帝阳陵修了多少年?”
王吉思忖片刻,“二十八年。”
“武帝茂陵修了多少年?”
“五十三年。”
刘贺点点头,“而孝昭皇帝陵园时日甚短,所以内外诸般,多有仓促之处。这是朕亲眼所见。因此,必须早作打算。”
“可是……”王吉狐疑地问,“皇上准备开始修陵?”他想,这刚登基多少天,陵园还没开始选址呢,什么时候才轮得到造陪葬兵甲?
刘贺又笑了笑,大手一挥,说:“朕春秋鼎盛,无需多虑,但有一人持护国之重,担天下之忧,三朝为官,万金之躯,甚至比朕更为重要——这些最好的明器,当然都是给霍大将军准备的!”
一番话说出来,满座皆惊,士兵们怀疑自己听错了,还有的工匠俯首跪着,一愣神,怀里的竹木胎都掉在了地上。
就连王吉也陷入盘算当中,一下子回不了话。他知道刘贺说话不拘常理,可从道理上说,这样做确实没问题。因为霍光身份再高,也不能像皇帝一样提前修墓,只可能是死后再做。但漆甲漆器费工费时,如果作为赏赐,完全可以提前准备。
可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如此大费周章,怎么可能只为了赏赐?
“陛下!”王吉忽然反应过来,“大将军虽然功高,但漆兵漆甲,恐怕还是有逾矩之嫌。是否要和大将军再从长计议?”
“怎么?”刘贺缓缓说道,“中尉是想把霍大将军与周亚夫作比,觉得朕就像景帝吗?”
王吉打了一个寒颤,心想,中计了。
周亚夫是大汉名将,一力平定七国之乱,但是却被景帝迫害致死,至今仍不断有人为之惋惜。在他死前,狱吏责骂他,说:“君纵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说的就是他造了一批殉葬兵甲,分明是想要“地下谋反”。
因为这个罪名实在过于荒谬,就连后来的两任皇帝,也没法为景帝遮羞,只能承认这是一桩冤案。
王吉没想到刘贺在这里等着,一不小心,就被架在了火上,只能低头请罪。
刘贺没管他,直接号令:“所以还等什么呢?时间要紧,快继续干吧!”
他是朝着那些商人和工匠说的。所有人原本都不敢动,那小黄门又喊几回,才有比较机敏的工官反应过来,赶紧撵着他们继续,甚至抓起身边的工奴来抽几个大嘴巴,才让他们都爬起来。士兵们也不敢拦截,那车马、装卸、工造的声音,一时又鼎沸起来,把如水的夏夜煮得糜烂。
“陛下,”王吉犹自低着头,却没有放弃,而是问:“这些兵甲自然无法存放在大将军府上,又未修坟墓,那要放到哪里去呢?”
他问到了要害处。
刘贺回答:“自然由少府东园令保管。”
这就很有问题!因为少府现在完全被皇帝的侍臣所掌控,兵甲存放在少府,他们就能自由取用。王吉心念电转,进迫一步:“陛下,虽然是葬器,可毕竟是凶诡之物,又有兵甲之型。长留于宫中,恐有不利。”
“这宫里的南军、羽林,难道还怕漆做的假东西?”
“臣下愿取一漆盾,以兵刃试之!”
王吉其实一直想这么干,只是那都是些拿着天子符节征调的器物,不能轻易下手。现在既然正主就在面前,干脆直接请他首肯!
刘贺难得地脸色微变,说:“漆器贵重,中尉,不能不体恤民力。”
两人来回争论,言语交锋之间,忙活着的匠人是没心思听,但持戟宿卫们都在心里嘀咕:刚刚三言两语就把执金吾逼走的皇上,怎么这会儿,跟这不起眼的白脸官员扯个没完?他们更听不懂两人辩驳的焦点,什么工坊、明器,在他们眼里,全是些花架子、充大头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大半夜跑来守着的?
看这情势,甚至还可能会得罪天子。
他们不知道刘贺与霍光间的种种诸般,只觉得,这不是引火上身吗?
这时候,执金吾也晃悠回来了,满脸不耐烦。很显然,他的想法和宿卫们没什么两样。他给王吉使眼色,见对方没反应,干脆不管了,朝刘贺深深一拜,说:“既然并无异常,长安城内军务庞杂,不容有失,将士们就先告退了。”说完就要领兵走人。
“慢着!”王吉忽然将他喝住,同时伸手一抓,直接从执金吾腰间抽出剑来。因为平日总是一副儒生模样,人们很容易忘记他作为中尉,也是一员武官。他沉声道:“兹事体大,臣下不可不察!”
话音还在空中,人影已经闪到一位工匠跟前。那工匠抱在胸前的,正是一大张还未上色的漆画盾,猩红铮亮,形制完备,将他整个上半身挡在后面。
王吉举剑便刺。
工匠不吭一声,直接往后栽倒下去。
因为刘贺此前的种种行为、言语,王吉几乎已经认定了这些兵甲有问题,所以下手时,并没有太控制力度。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真的只是一件木胎漆盾,看着英武,实际上不堪一击,被剑刃简简单单就刺穿过去。
鲜血立即洇遍了那人的前胸。
王吉愣在原地。
其实,除了其他工匠,别的人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得非常冷漠。那些官员、宿卫,看见不过是伤了一个贱役,都没有救人的心思,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
倒是皇帝的反应最大:“中尉!你这是在做什么?天子在前,竟还敢突然暴起伤人,还有没有法度了?你们,赶紧救人啊!”
在诏令之下,宿卫和官员才赶紧动起手来,将那工匠拖了下去,还拉扯出一行血迹。
执金吾李延寿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峰回路转,砸吧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大喊:“竟然在圣上面前无礼,来人,把他拿下!”他在王吉这儿吃瘪几次,总算抓住机会出一口恶气,立马让宿卫将他押得跪在地上,又上前去,把自己的剑夺回来。那漆盾依然被穿在剑上,他抬手一甩,正砸在王吉膝盖前。
李延寿还想顺势去抽他两巴掌,没想到,王吉一双眼睛白得发亮,完全看不出慌乱,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枚破盾,仿佛要用眼神把那漆面剥开。李延寿举着手掌,突然就不敢扇下去。
这漆器一定还有问题!
王吉想:难道我只是碰巧刺中一个普通的,那可以实战的还藏在别的地方?难道是方向错了?这漆具还能有什么别的用途?
突然有个人来推开李延寿,他正要发作,回头却看到是刘贺亲自走了过来。刘贺摆摆手让他退下,让宿卫也松开,只低头俯视还跪在地上的王吉。他也看出来王吉还没有放弃,于是说:
“中尉拳拳之心,朕也了然。没关系,这些东西就不放置于少府了。朕想,干脆放到未央宫以外的地方吧,桂宫?那里有存放狩猎用具的武库。”
王吉抬起头,怀疑地看着刘贺。
刘贺却一点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弯下腰到他近旁,低声说道:“朕入宫以来还没有和大将军好好聊过,正打算邀请他到桂宫去,逗逗山猪老虎,顺道请他一览朕准备的奖赏。此事要是下旨就太重了,中尉传个话,如何?”
王吉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陛下有何打算?”
刘贺却已经重新直起身子,缓缓道:“中尉今晚举止轻躁,有失法度。虽不至于用刑,但还是要躬自反省,不要干扰宫城宿卫的事务。清楚吗?”
半晌,王吉只能回一句:“臣遵旨。”
今晚到了这里,王吉和执金吾都已经无法阻拦,工坊再次隆隆启动。刘贺转身跳回车驾,却不等车官上车,更没等车前车后的庞大队伍做好准备,而是自己抓起缰绳,驭车调转方向,马鞭电响,车驾雷鸣,飞驰而去。原本在车后等待的那些属官、道两旁重新忙碌着的人们、就在车驾不远处的执金吾,都几乎闪躲不及,有人在地上翻滚,有人摔落手中的仪仗、宫灯,呜声四起,一片狼藉。唯有他兴奋起来,感受扑到身上的夜风,甚至吹起了哨音。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阳篇上)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吴军士兵把刘基押到太史慈面前。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城外树林间逃跑,拽着一个不断回头的女人,旁边还跟着一个被绑了双手的男人。太史慈此前下了令,如果发现有一个十七岁、身材硕长、没有战斗意愿的少年,就生擒,所以他们把三人一并抓了过去。 士兵带着他们走过漫长的、猩红的街道,他们经常踩到一些东西,硬的,软的,会动的,刘基不想低头看,怕一低头,就会吐出来。可是,那铺天盖地的气味,还是挤满了整个脑海。吴军好像对百越的信仰有些忌讳,每家每户门口的神龛、油烛,都被踢倒,奇形怪状的动物神灵们被砍得稀烂,混进南人北人无差别的尸体当中。 一日之间,上缭壁已经变成一座死城。 王祐面无表情地走,他早已见过太多。如果有需要,他可以不动手、仅凭经验,判断出那些躺着的人里,哪些值得摸腰包,哪些是纯光棍,哪些可能还没死绝。但自从摸金以来,他就得讲晦气了,所以只想走快一点。 刘基转头去看严黎,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面如死灰,却没有哭,两眼白生生睁着,四处搜寻。刘基知道她在找谁,他也去看,只见满目疮痍,不忍直视。他不知道一名妇人,是怎么能坚持着一个一个死人地看过去。可直到见了太史慈,他们都没有看见刘肖的身影。 太史慈站在内城门前,内城朱门紧闭,所有战斗都发生在外面。 刘基看到龚瑛已倒在地上,手脚都被绑紧,不知是活是死,而在太史慈身后,停着一辆惊人的、金碧辉煌的安车,只是那金饰、青盖、朱轮、鸾雀,全都沾了血迹泥污,又被大雨淋透,倒像只落难的凤凰。 车前只剩三匹马,有一匹已经死了,引绳断开,独自躺在地上,脖子敞着一道巨大的伤口,把里面的东西全浇了出来。刘基被士兵押得跪下的时候,太史慈就在这匹死马边上,低头看着它那还睁开的眼睛。 他转过头,满眼目光灼灼。刘基还记得他和孙策战斗结束后的那个晚上,两只眸子里,星月在映,他笑得敞亮,说:兵马有无,对我有什么区别! 如今他终于有了兵马,他所做…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吴军士兵把刘基押到太史慈面前。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城外树林间逃跑,拽着一个不断回头的女人,旁边还跟着一个被绑了双手的男人。太史慈此前下了令,如果发现有一个十七岁、身材硕长、没有战斗意愿的少年,就生擒,所以他们把三人一并抓了过去。
士兵带着他们走过漫长的、猩红的街道,他们经常踩到一些东西,硬的,软的,会动的,刘基不想低头看,怕一低头,就会吐出来。可是,那铺天盖地的气味,还是挤满了整个脑海。吴军好像对百越的信仰有些忌讳,每家每户门口的神龛、油烛,都被踢倒,奇形怪状的动物神灵们被砍得稀烂,混进南人北人无差别的尸体当中。
一日之间,上缭壁已经变成一座死城。
王祐面无表情地走,他早已见过太多。如果有需要,他可以不动手、仅凭经验,判断出那些躺着的人里,哪些值得摸腰包,哪些是纯光棍,哪些可能还没死绝。但自从摸金以来,他就得讲晦气了,所以只想走快一点。
刘基转头去看严黎,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面如死灰,却没有哭,两眼白生生睁着,四处搜寻。刘基知道她在找谁,他也去看,只见满目疮痍,不忍直视。他不知道一名妇人,是怎么能坚持着一个一个死人地看过去。可直到见了太史慈,他们都没有看见刘肖的身影。
太史慈站在内城门前,内城朱门紧闭,所有战斗都发生在外面。
刘基看到龚瑛已倒在地上,手脚都被绑紧,不知是活是死,而在太史慈身后,停着一辆惊人的、金碧辉煌的安车,只是那金饰、青盖、朱轮、鸾雀,全都沾了血迹泥污,又被大雨淋透,倒像只落难的凤凰。
车前只剩三匹马,有一匹已经死了,引绳断开,独自躺在地上,脖子敞着一道巨大的伤口,把里面的东西全浇了出来。刘基被士兵押得跪下的时候,太史慈就在这匹死马边上,低头看着它那还睁开的眼睛。
他转过头,满眼目光灼灼。刘基还记得他和孙策战斗结束后的那个晚上,两只眸子里,星月在映,他笑得敞亮,说:兵马有无,对我有什么区别!
如今他终于有了兵马,他所做的,和当时还一样吗?
至少他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太史慈看了看他们三人,说:“他就是王祐。你把他救了出城?”
刘基梗着脖子没有回答,倒是王祐纳头便拜,说道:“正是刘公子把我救了出去!我一直想,既然和太史将军有约在先,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山贼卖命啊!所以一直耽搁、拖延,直到公子到来,我们才商议了一脱身之法。正想回海昏城去,没想到,神兵天降……”
“我本想回去说服你,别盗了。”刘基听不下去,盯着太史慈说道,“可你都干了什么?这上缭壁的居民,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他们本就是山越,拒朝廷徭役,我来攻打是分内事。”
“这里面有你的旧同袍,还有很多只不过是流民!”
太史慈定定看了他一阵子,然后转开眼去,问王祐:“墓在哪?”
王祐咧嘴笑了,用下巴一指,说:“在内城呢。”完了又补充一句,“大的还没有动。”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示意手腕上的绳子,士兵把他提起来,解了绑,又推着他到前面去带路。太史慈又派几名亲兵去开门,他们没什么犹豫的,扛起木桩“邦邦”撞了几次,直接把城门砸得洞开。石庙和山丘现出形状,太史慈眼睛一亮,让亲卫都在外面等着,王祐带路,和自己两人进去。
进去前,他回头又说了一句:
“刘公子,你可以选择可以和我一起去,也可以进大牢,选一样。”
刘基看着这个满身浴血的故人,没回答,只是问:“吕蒙他们哪去了?”
太史慈掉头便走。
没有人留意严黎。但在太史慈走进内城的那一刻,她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浑身颤抖,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明明没有一点端倪,她也跪在很远的地方,却偏偏感应到了什么,像被一只手猛然掐住心脏。
果然,门里突起变故。
内城门里两侧墙下都有便房,在那房子的缝隙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他先是一鞭子往太史慈脸门抽去,太史慈抬手格挡,臂甲上的铁片崩裂,一只手臂登时没了知觉。
那人丢开鞭子,欺身往前,另一只手里闪着寒芒,便要朝太史慈的喉咙刺去。
他的动作很快,力度大,时机也准确,可偏偏腿上有伤。太史慈微微为他叹息一下,侧过头避开攻击,然后抬腿一踢,像被冲城锤正中胸膛一样,那人在地上砸起一坨草泥,又连续滚了很多圈。
他身上飞出一枚熊型玉佩。
刘基大喊:“不要杀他!”
太史慈举起长剑,几乎就要刺下去,可听到刘基的声音,便稍微停顿了一下。那人却没有死心,两手撑地,弹起身体,两腿往太史慈胸前踢去。可太史慈又一次躲过,并且用一只手臂钳住他的腿,将他整个人甩起来,再往地上一砸,头先落地,发出与石头迥异的一声闷响。
城外,严黎在尖叫。她不管不顾地冲往内城方向,刘基看见士兵已经举起兵器,心里来不及有任何想法,只是拼命跟在旁边,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接下来的攻击。
却没有士兵动手。
他们跑进内城,严黎扑到那名刺客身上,想捧起他的脑袋,却又不敢动,只看见满头满地血流如注,把那猫头鹰面彩都洗成了红色。
刘基看见是太史慈用手势制止了士兵出手,便跪在他面前,说:“子义,他曾经帮过我,求你救他一命。”
“他想杀我,我为什么要救?”
“只要救他,”刘基说,“我便替你卖命。”
“你能做什么?”
这是有另一个人“噗咚”跪下,刘基没想到,那竟然是王祐。他恭敬地说:“太史将军,我的老手下们都没了,要摸金呢,还缺一个帮手,他正合适。况且——”他欲言又止,斜眼看一看刘基,幽幽道,“要进这大汉天子龙脉,有一个汉室血裔在,总归有用得上的时候。”
这是什么意思?
刘基突然胆寒了一下。可耳际依然传来严黎那好像野兽一般的呜咽声,嘶哑的,绝望的,他便说:“可以。”
太史慈笑了笑,说:“公子,你嘴上说可以,可是腿在抖,心在发烫。你怀疑,自己为了救这一个人,将要背祖灭宗,将要伤害更多的人。这是因为你还执着于小义,你明白吗?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摸到了大义的边,报恩,救人,百年、千年之后,还能有人记住我的名字。可后来慢慢发现,我在往下陷,忠诚孙家,守土一方,照荫上缭,都在牵扯,把我变得和所有人都没什么两样。所以他们都说我病了。我想,太史公怎么记得清我的名字?他把我一笔笔写在汗青上的时候,会不会无聊得睡着?”
刘基盯着太史慈的眼睛,那黑海深处正燃着大火,可却不见从前的星光。他说:“在我看来,你现在只是病得更重了。”
太史慈对王祐说:“他交给你了。”又让士兵把刘肖扛到军医处去治疗。严黎想跟着去,被士兵死死拦住,又把她推到内城之外,任由她自生自灭。
刘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王祐转了转被勒得僵硬的两只手掌,呼一口气,然后过去扇了刘基几巴掌,这才拽着他往大墓的方向走去。
在上缭壁沦陷的第二天,延绵千里的雨云朝着海的方向,飘走了,大雨终于停歇。雨云飘到吴郡,挟卷千钧雷霆,劈毁两所民居、一座老庙。那老庙位于一座孤山上,拜的是大汉光武皇帝,那庙里的金身、梁柱、楹楣,全都在天火里付诸一炬,连带着把山顶一带都烧秃了,才被大雨浇灭。
那里周边的老百姓本来正商议着,要在山上再建一座小庙,供奉一位殁了不久的年轻将军。可因为这一场雷,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噤了声,这事儿从此便搁置了。
那座小山,叫做神亭。
同一天夜里,王祐寻到了龚瑛以前盗开过的车马坑。
车马坑的位置在内城最高的两座山丘的西侧,是一条南北向长条形、超过三米深的地坑,北侧有一条已经封死的坑道,坑内搭有木质框架,如同一只巨大的木椁。龚瑛以前找来的盗墓贼,只挖开了一段,把车子搬走了,洞内仍留着马匹碎裂的骨头。
王祐执火细细照过去,共数出四枚马匹头骨,便知道这就是龚瑛驾的那辆驷马安车的出处。
王祐手上的火无风而动,他眼睛里也噙着火。真车真马的车马坑,在他摸过的先秦墓穴里都尚且少见,而且车驾多已损坏,金银用度也比不上当世。这不仅是大汉当世的车马,而且还不止一驾,不知道还有多少藏在这坑里。因为地穴很长,车与车之间以土填筑,以防坍塌,王祐用手摸着那阻挡的土壁,舔舔嘴唇,下令道:“挖。”
他命令的自然是刘基。
盗墓这件事,人多手杂,真正下洞的人从来都不能太多。他一个人带着刘基,既没绑他手脚,又没有拿刀剑相逼,还一路给他讲下墓过程中各种关窍之处,倒真像一个摸金师傅带着徒弟。
刘基问,你不怕我动手?王祐笑笑,反问他,你是那样的人?
其实刘基知道,这家伙还藏着一身的功夫没有外露,根本是有恃无恐。
他便按照王祐的意思去挖。凿开一层又一层的土墙,整个地穴长十七米,除去已经被龚遂开出去的一辆车,另外还有四辆,全是金华青盖,拿灯一照,在洞里耀得睁不开眼。
“这废帝是真喜欢车驾啊。”王祐啧啧称叹。
“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这四辆车,加上已经出去的一辆,每一辆都不一样。看车轮、车衡,这都是实际用过的车子,有安车也有轺车。就你面前的,看见虎皮了吗?这就叫‘皮轩’,是以前用来前驱开路的仪仗车。”
刘基拿灯照着仔细看,才发现车轩上裹了一层虎皮,因为年岁日久,已经发灰,伸手一摸,碎片簌簌地往下掉。
“这车肯定不是在豫章这儿造的,只能是从北方一路开下来。你想他一个废帝,还这么朱车华盖、仪仗完整的——他是放不下,还是另有图谋呢?”
“这我哪里能知道。”刘基没什么兴趣,不管他当年是怎么想的,现在都成了盗墓贼的猎物。
王祐又指点他:“别光顾着看车,那马骨头上的好东西也多。甚至更多。”
他们弯腰在地上,抹开浮土,露出层层骸骨。每车四匹马,这一条坑道里就埋了整整二十匹真马,在它们的残骸上,缀着大量的金铜片叶。这是因为华车宝马,马身上也有大量的装饰,其中从脖子处一路延伸到马后腰之间,以红丝绋串联,会整齐挂上鎏金嵌银的铜面或银质马珂,像一条金属的璎珞。
马匹成了枯骨,红丝绋也零落成尘,刘基拾起马珂,见几乎每一枚上的浮面纹饰都不一样,有金凤、麒麟,也有巨角羱羊。
王祐沉醉在这些器物当中。他手上的是一枚羱羊纹银马珂,羱羊踩着翻涌的波浪,回首翘望,目光炯炯,大角如刀。他用嘴哈气,用衣袖细致地擦干净尘土,又就着灯细细观摩。刘基在他身后看了好一阵子,弯腰捡起他挖墙用的铲子,在王祐身后晃悠两下,甚至举起铲子,王祐都没有丝毫反应。
他只是静静说了一句:“那越人还没脱险,你不打算救了?”
刘基叹了一口气,又把铲子放了下来。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阳篇下)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自从开始盗掘,王祐和刘基就没有出过内城。城门已经重新修好,除了负责巡视他们的军官以及每天送饭的人以外,再无人进出内城,刘基也无从得知外面的情况,只能听见城墙外传来昼夜不断的哭声,还看见漫天飞舞的乌鸦。 他们每日昼伏夜出。刘基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名守陵人,远离世事,只是任务却不是守护,而是盗墓。可刘基非常清楚: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一旦大墓开启,金银流转,上缭壁就有可能成为整个江东的缩影。 他们还没有真正开挖大墓。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大雨刚刚结束,土层被浇得凝结成块,非常难以挖开。而且谁也不知道刘贺墓到底有多深,黄泉水现在涨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先挖车马坑,一方面是因为那埋得比较浅,第二是因为太史慈下了命令,让他们先以此为目标。 王祐原以为,太史慈是看到那天龚瑛坐的安车,心生羡慕,所以着急着要得到。所以当四辆车都挖出来,王祐请他派出最几名核心的部曲,把车拖出去,太史慈却说:不用拖,把车子拆掉,装箱,再运出来。 王祐犹豫了一下,说,拆开后再装回去,本地匠人可能没有这种手艺。太史慈把王祐进献的马珂在手指尖转动着,然后一甩,马珂像飞箭一样深深嵌进柱子里。他大笑,说,装它做什么? 王祐和刘基一起,在潮湿闷热的地穴中,一点点把王侯车驾拆成部件。皮毛、丝绢、锦布之类,早已经变得脆弱,他们也不顾,撕开了便弃之于地。刘基可能拆下了上百枚错金银盖弓帽,各色各样,雕龙画凤,但光线昏暗,他只是用手指摩挲一下,便丢进箱子里。 这些盖弓帽已经在地下等了两百多年,等到终于有人触摸的时候,却只是在半黑的地道里,被人丢出“哐当”一声。 王祐的声音从地道另一头幽幽传来:“你当初说的,倒也没太错——这太史将军确实不太在乎这些。我给他送过去几百枚马珂,金银铜铁,他几乎没沾眼,就让人拿下去。这么久以来,只有一种东西让他留了心,说,把它们单独清理出来。” 刘基一边拆一支车轩,一边问:“…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自从开始盗掘,王祐和刘基就没有出过内城。城门已经重新修好,除了负责巡视他们的军官以及每天送饭的人以外,再无人进出内城,刘基也无从得知外面的情况,只能听见城墙外传来昼夜不断的哭声,还看见漫天飞舞的乌鸦。
他们每日昼伏夜出。刘基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名守陵人,远离世事,只是任务却不是守护,而是盗墓。可刘基非常清楚: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一旦大墓开启,金银流转,上缭壁就有可能成为整个江东的缩影。
他们还没有真正开挖大墓。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大雨刚刚结束,土层被浇得凝结成块,非常难以挖开。而且谁也不知道刘贺墓到底有多深,黄泉水现在涨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先挖车马坑,一方面是因为那埋得比较浅,第二是因为太史慈下了命令,让他们先以此为目标。
王祐原以为,太史慈是看到那天龚瑛坐的安车,心生羡慕,所以着急着要得到。所以当四辆车都挖出来,王祐请他派出最几名核心的部曲,把车拖出去,太史慈却说:不用拖,把车子拆掉,装箱,再运出来。
王祐犹豫了一下,说,拆开后再装回去,本地匠人可能没有这种手艺。太史慈把王祐进献的马珂在手指尖转动着,然后一甩,马珂像飞箭一样深深嵌进柱子里。他大笑,说,装它做什么?
王祐和刘基一起,在潮湿闷热的地穴中,一点点把王侯车驾拆成部件。皮毛、丝绢、锦布之类,早已经变得脆弱,他们也不顾,撕开了便弃之于地。刘基可能拆下了上百枚错金银盖弓帽,各色各样,雕龙画凤,但光线昏暗,他只是用手指摩挲一下,便丢进箱子里。
这些盖弓帽已经在地下等了两百多年,等到终于有人触摸的时候,却只是在半黑的地道里,被人丢出“哐当”一声。
王祐的声音从地道另一头幽幽传来:“你当初说的,倒也没太错——这太史将军确实不太在乎这些。我给他送过去几百枚马珂,金银铜铁,他几乎没沾眼,就让人拿下去。这么久以来,只有一种东西让他留了心,说,把它们单独清理出来。”
刘基一边拆一支车轩,一边问:“是什么?”
“接着。”
刘基才刚刚来得及放下手上的东西,黑暗中,微光一闪,便有一枚轻薄的、令箭状的铜片飞了过来。刘基抬手接住,就着豆灯一看,只觉得满眼繁复华彩,一下子仿佛把人摄了进去。
“他不爱宝车华盖,倒是对这当卢着了迷。”
所谓当卢,就是用于装饰马头前额正中位置的一枚金属片,一般为青铜底,形状各异。而刘基手里这一枚,图案精妙得让人咋舌:
那是一幅纵向的画面,从底至顶,像一团火,有一种上扬的趋势。最底下的是一只如鹤站立的朱雀,矫首仰视,凤尾如伞。在它的上方,盘卷升腾起两条青龙,龙尾交叉成圆,龙首相背,龙目圆睁,龙须飞扬。在它们盘卷形成的圆中,上圆里站着另一只振翅舞蹈的朱雀,口中衔丹;下圆则有一尾大鱼。
在两只龙首之上,二轮正圆,是一日一月——日中有三脚金乌,月中有蟾蜍和奔兔。而在最上方,飞驰于九天之上,则是一只咆哮的白虎。
在所有的这些图案之下,还填满了流畅的云纹水纹,波卷云舒,营造出抟扶摇而上天的奇幻氛围。
刘基说:“这是四象神兽啊,青龙,朱雀,白虎,玄鱼。”
“这当卢呢,本来也就是装饰,不说车马仪仗,有些将军也会用,我见过不少。可是像它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基沉吟片刻。“因为四神?我们最常见到完整使用四神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比如在墓画上、棺椁上。这当中寓意很多,比如《庄子》里写过鲲化为鸟;传说中鳐自沉于羽渊,也化为青龙……总而言之,鱼主阴,被认为是一种生命之源,鱼化而为鸟龙,意味着生命更迭流转。”
不远处传来王祐浅浅的笑声。“那白虎呢?”
“这虎在日月之上,就不能认为是主西方的意思,而需要考虑其在墓葬中的特殊含义。古语有云:驾飞龙,乘浮云,白虎引,直上天,赐长命,保子孙。白虎是引人成仙的最后一位向导,白虎之上,便是仙境。”
“你说得没错,四神只是外皮,这幅画真正的意义,是重生。”王祐说,“这儿一共二十匹马,可是,我们一共找到了八十枚当卢。八十枚,全部是特制纹样,有的是四神、仙境、归化轮回,有的风格完全不同,也看不懂是什么图形。其他的车舆、马饰,都是生前实用之物,唯有它们,是专门打造的东西。你不觉得,这好像是留的什么信息吗?”
刘基哑然,“怎么突然这么玄乎。”
“干我们这个行当的人,看东西就会这样,怎么说——阴阳眼?反正当太史慈盯着这些当卢的时候,有一刹那,我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坑道里响起沉闷的脚步声,是王祐一手摸着墙,慢慢行走过来,“你把那辆车搬开,他给我们提了一个新的活儿。”
刘基听他前面的话,失了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车子差不多被拆成了空架,他轻轻推开,车轱辘声音阵阵回响,掩不住王祐的话:“他让我们从这儿往西挖。我说,车坑就一条直道,没东西了,可是他坚持。”
“什么意思,子义兄指点你盗墓?”
“我哪里明白。探了半天,只有这儿有一点熟土的痕迹,土层湿度看着也还行,但先说明,要是进去之后塌下来,那各安天命,谁也别找谁。”
过了寅时,他们才各回房间。刘基反反复复想起王祐的话。
从来没有过的昼夜颠倒,盗墓,重生……一切都在搅碎刘基眼前的现实。
莫名其妙地,一段碎片撞进刘基脑海:老郭当时拿了两枚尺牍,一枚是王祐的信,另一枚残片上面,写了几句关于筑墓的赋文。太史慈会不会看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记录,比如,废帝自己留下的一些线索?
要不然,难道真有什么通灵之说吗?
他草草吃了点米粉、酱鸭,横竖睡不着,便换上短裤,推门出了屋。内城三口井,他去了石庙附近的一口,经过石庙,才发现那上面的猫头鹰像已经被拖下来了,在地上摔得稀碎,还没来得及清理。
刘基想,刘肖既然已经知道了龚瑛的骗局,为什么还是要留在这里刺杀太史慈,是为了守护他的鸮神吗?还是为了给堡里的人报仇?
他要是没这么犟,说不定已经逃出去了。
可转念一想,如果他不是这么直来直去、爱憎分明的人,也不可能突然间决定要帮助刘基。
他一边想,一边脱掉上衣,提起井边一桶水,从头上慢慢浇下来。也许是为了减少他们的劳动,这井边每天都会有人事先打好几桶水放着,井口则用盖子捂住。水经过一夜,凉爽如冰,冲掉一身臭汗,他又仔细洗过脸,刷了刷双手双腿,看见身上几块伤处淤青未消,眉角和手臂上都新结了痂,倒真有了一点兵士的意思。
可他既不会技击,也不能统兵,唯一所能,只有冷静的思考。
所以不论是在盗墓,还是在和王祐虚与委蛇,他都在想:还有什么转机?
想到上缭壁的惨状,他不自觉地看向内城城门。太阳才初现端倪,昏暗中,他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在城墙下移动,还在向他跑来。眼睛尚未看清,心头却一念澄明,他四处确认看不见王祐,然后忽然惊觉,忙把短褐套在湿淋淋的身上。
他悄声说:“严黎,你怎么跑进来了?”
严黎没立刻回话,而是把他一拉,一路跑到石庙背后。
刚蹲下,刘基先问出他最在意的问题:“刘肖怎么样?”
“他们确实把他送进了军营,我拼了命进去看过一眼,还有气。”严黎说,“放心吧,山越信仰飞鸟,他们有句话,叫笨蛋是不会死的。”
刘基知道这是在安慰他,便回一句:“当然,全天下都知道的。”
严黎说得轻松,可她满身脏污,一边脸分明肿了,嘴角也挂着伤,显然是为了进军营而付出的代价。刘基握紧了拳头,又问:“现在壁里怎么样?”
她摇摇头,“太史慈占领了兵库粮仓,发了些金银,没让士兵抢掠。但一半士兵忙着把尸体丢出城外,一半忙着把还活着的人全迁出去。那些人吵着不走,要下葬亲人,要带东西,纷争不断,又死了好些人。再过十二时辰,这里一定会变成空城。”
刘基心想,太史慈为了偷偷开掘大墓,不惜把几千户人全赶走,这是铁了心要做。
严黎深呼吸两口,又说:“时间很紧,你帮我去找一个东西。”
“什么?”
“刘肖和那将军搏斗的时候,可能掉了个东西,如果运气好,就还在这内城。是一枚骨头做的鸟哨。”
刘基一愣,“为什么这时候还要找它?”
严黎反问他:“公子,你当时为什么要冒险救走王祐?”
“为了阻止盗墓。”刘基不假思索地说,“阻止像现在这样的事情。”
不管是执着也好,天真也罢,他那天在刘充国墓里想明白的目标不会轻易改变——哪怕阻止不了盗墓,也不能让它演变成更大的战争。
“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是一样的。”严黎目光灼灼。
“好。”
刘基不再问,他装出闲庭信步的样子,向当日打斗的方向踱去。
刘基最早看到的是那枚熊型玉石嵌饰。在它旁边细细找了一遍,才发现了那更小的一只骨哨。鸟哨是有特定吹法的,山越巫师有的能用它来号召群鸟,甚至形成“百鸟朝凤”式的奇观,让越民拜服,可没想到刘肖看似粗莽,也懂得这类技巧。
他把骨哨交给严黎,严黎则告诉他,内城有一处墙根下留有暗洞,掩饰成排水陶管的样子,那是刘肖以前说的。匆匆交代完毕,严黎便要离开,走之前,她把刘基之前的一跪还给他,同时郑重地说:愿大刘保佑你。
当天晚上,王祐带着刘基继续往太史慈指示的方向一路挖过去,不是平着挖,而是斜着往下探。王祐进入了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用各种工具和方法来勘探土壤,不允许刘基说一句话。午夜时,他们挖出了两枚漆壶。
看见漆壶,刘基心头一震,因为上面赫然嵌着那熊型玉石。他想,它怎么又出现了?最早从王祐手上随便挑了这个,王祐就说,这东西还有巧妙。他看见王祐也盯着漆壶定了神,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用一只耳朵贴地去听。完了又在三方面墙上,一一听过,然后砸吧着嘴,指了一个方向。
刘基没动手,也学着他的样子细细去听,忽然发现了端倪:原来只有他指的那个方向,才传来非常微小的声音,是咕噜噜的水声。
刘基忽然明白了,那熊正是一个竖起耳朵的姿势,它既是装饰,可放在壶耳位置,又是一种暗示:让人仔细去听。
“这就是我说的巧妙之处。”王祐咧着嘴,用一种面具般僵硬的表情,喃喃道,“可他为什么要留这样的提示?实在是让人脊背发凉……”
在地下挖洞,本就呼吸艰难,这下更是觉得满目幽深。刘基忍住深呼吸的欲望,收摄心神,问王祐:“这水声可能是黄泉水,往这边挖,岂不是更危险?”
王祐摇摇头:“豫章低湿多雨,小墓只能靠封堵,大墓却必须做好排水。这里头应该埋了有陶管,能将水排到地下更深处。如果那太史慈说的没错,那他要的地方不会离陶管太远。”
他们朝着王祐指示的方向挖过去,没过多久,便显然感受到土质发生了变化。再后来,便不仅有土,还分明混了木炭和青膏。
王祐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光,他抡起锤子去砸,闷声在地底震耳欲聋。随着声音陡变,他们终于破开一堵墙壁,里面现出另一个陪葬器物坑。
刘基差点摔倒在地。
他以为有一支军队蹲伏在地底。
在他们眼前,一排排人型架子延伸到烛光之外,上面挂满了漆兵、漆甲。
<图片TXT无法显示">错金银四神铜当卢,花纹细节和文中描述不同,位置有所变化,但朱雀、青龙、白虎,都是一样的。文中所写是出土的另一枚,未能拍摄。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2-12
车马坑位于刘贺墓西边,有五辆真车,二十匹真马,共出土八十枚举世无双的精美当卢,这都是真的。出土时,车是拆成部件分在不同漆箱内的,大家以后可以脑补刘基吭哧吭哧拆车的画面。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阴篇上)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王子阳的方向错了,漆兵漆甲一定还是幌子!” 龚遂满头汗珠如豆,着急地在堂上打转。 “我以为你决心帮陛下了,才说与你听,你怎么反而急了?” 上官皇太后有点恼火。刘贺为了不让外面任何人找到龚遂,竟把他禁闭到了长乐宫中,因为自安乐担任长乐卫尉以来,他们把宫里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而这龚遂也没闲着,一天三次地来拜见,变着法子,引导上官给他说外面的情况。其实上官久居深宫刀光剑影当中,是很难被撬开嘴巴的,可刘贺只在梦里跟她说过不要看龚遂的眼泪,现实里却没有提醒,这就让她对这位老人家涕泗横流的本领有点招架不住。 龚遂还絮絮给她说了不少和刘贺相处的往事。虽然听着荒诞不经,但上官自幼以来,身边只有霍光和上官桀两人的眼线,从来没有一个像龚遂这样的臣子陪伴左右。她有时想,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所以她终究没扛住,把安乐找来,旁敲侧击地了解了一番,又告诉了他。 可刚说完,就见龚遂脸色大变。 龚遂说:“老臣确实是为了陛下!陛下把大将军请到桂宫,又准备兵甲、射猎,大将军一定会怀疑是要对自己下手。大将军心有防备,要不是直接托辞不露面,要不就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老臣推测,大将军一定会寻一个由头,带兵前往。” “你的意思是,陛下如果动手,就会失败?” “不,上面这只是符合常理的计谋,可陛下偏偏是个不合常理的……”龚遂说得理所当然,让这句带有犯上意味的话都仿佛变得司空平常,“臣想,如果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呢?他就是要让引诱大将军全副武装而来,现出造反之状!” 上官平常不怎么想这些,思考片刻,反而忍不住眼睛一亮:“这样不就有机会……” “不对。”龚遂的表情却非常严肃,“不对!哪怕是师出有名,可两者终究实力悬殊,要是逼急了,反而会导致更糟的结果。那些漆兵漆器,与其说是拿来搏斗的,倒不如说,是用来做它们本该做的事情……” 偌大的宫殿里,忽然显得静默无声。 “…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王子阳的方向错了,漆兵漆甲一定还是幌子!”
龚遂满头汗珠如豆,着急地在堂上打转。
“我以为你决心帮陛下了,才说与你听,你怎么反而急了?”
上官皇太后有点恼火。刘贺为了不让外面任何人找到龚遂,竟把他禁闭到了长乐宫中,因为自安乐担任长乐卫尉以来,他们把宫里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而这龚遂也没闲着,一天三次地来拜见,变着法子,引导上官给他说外面的情况。其实上官久居深宫刀光剑影当中,是很难被撬开嘴巴的,可刘贺只在梦里跟她说过不要看龚遂的眼泪,现实里却没有提醒,这就让她对这位老人家涕泗横流的本领有点招架不住。
龚遂还絮絮给她说了不少和刘贺相处的往事。虽然听着荒诞不经,但上官自幼以来,身边只有霍光和上官桀两人的眼线,从来没有一个像龚遂这样的臣子陪伴左右。她有时想,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所以她终究没扛住,把安乐找来,旁敲侧击地了解了一番,又告诉了他。
可刚说完,就见龚遂脸色大变。
龚遂说:“老臣确实是为了陛下!陛下把大将军请到桂宫,又准备兵甲、射猎,大将军一定会怀疑是要对自己下手。大将军心有防备,要不是直接托辞不露面,要不就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老臣推测,大将军一定会寻一个由头,带兵前往。”
“你的意思是,陛下如果动手,就会失败?”
“不,上面这只是符合常理的计谋,可陛下偏偏是个不合常理的……”龚遂说得理所当然,让这句带有犯上意味的话都仿佛变得司空平常,“臣想,如果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呢?他就是要让引诱大将军全副武装而来,现出造反之状!”
上官平常不怎么想这些,思考片刻,反而忍不住眼睛一亮:“这样不就有机会……”
“不对。”龚遂的表情却非常严肃,“不对!哪怕是师出有名,可两者终究实力悬殊,要是逼急了,反而会导致更糟的结果。那些漆兵漆器,与其说是拿来搏斗的,倒不如说,是用来做它们本该做的事情……”
偌大的宫殿里,忽然显得静默无声。
“陛下给自己造了一座祭坛。”
大将军霍光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会看见自己如此阵势恢弘的葬器。
他一生惟以谨慎至上,虽然有大司马大将军的身份,虽然周亚夫的冤屈已经被后人平反,但他依然没有打算用兵甲来陪葬。
况且,兵甲这东西,还是真实的比较管用。
霍光的目光从整齐排开的漆兵漆甲阵列上移开,静静看了看身后的车骑将军张安世——这人是著名酷吏张汤的次子,哥哥坐事受刑当了太监,背景不好,全凭霍光破格提拔才成了朝中第二人,还同时掌管着宫城之内最晓勇的羽林禁军。张安世自然知恩,对霍光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今日带了兵到桂宫来。哪怕是被皇上问起,也坚持说是为了确保圣驾安全,没有轻易撤兵。
张安世也回他一眼。那目光的意思,不言自明:但听大将军之令行事。
霍光心下安定,再回去看那些漆兵漆甲——它们精美华贵,沁着冷光,看着不像是假的。但更让他忌惮的,是在每一具兵甲旁边,都站了一位昌邑侍臣,虽然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但那瞠目肃立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支军队。
霍光恭恭敬敬地屈膝跪地,说:“臣昧死谢过圣上,圣上隆恩,无以回报,必当肝脑涂地,以效社稷。”
刘贺浅浅地笑,亲手扶大将军起身,又说了一些体恤的话。
今日到这桂宫来的时候,霍光先到,天子车驾隆隆驶至,刘贺一见他,便召他上车同乘。霍光心怀戒备,辞让两次,才不得已上了车。驾车人他认得,是那从昌邑国跟来的太仆,初时还正常,后来车子越来越快,简直有如平地起飞。霍光强忍着惊疑,忍不住去看后方的士兵有没有跟上,就听见刘贺问:“大将军为何频频回首?这大好风光,可都在面前!”然后又大笑不已。
桂宫是武帝时新修的宫廷苑落,亭台楼榭、曲水假山,要不是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倒确实是长安城内最好的一片风光。可霍光无心观瞻,在飞驰颠簸的车上草草看过去,却忽然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
“陛下,危险!野兽跑出来了!”霍光看见那假山背后,分明闪过去一个黄澄澄的大屁股。他旋即想起来,这桂宫园林的思路,便像是上林苑在城里的一片飞地,不仅有山水景观,更饲养着各种动物,以至猛兽。平常当然都是关在笼子里的,便于游娱观赏,但方才一眼所见,却是一只脱逃的生物。
可霍光何其警觉,话刚出口,就已经发现皇帝的不对劲。
“是朕命人放出来的,到底放了多少只,连朕也不清楚。” 刘贺笑着说,“至于为什么?就请大将军先看完赏赐,朕自会揭晓!”
然后他们便登到一座亭上,底下是用于王公贵族饮宴的开阔地,其中便摆满了皇帝所谓的“赏赐”,还有这宫廷里最不受大将军控制的一群人。
那些人开始当着霍光的面穿戴上那些漆兵漆甲。
刘贺双手还扶着霍光,两个人第一次这么如此近距离地对峙着,瞳孔里都能倒映出彼此。在刘贺眼中,霍光看见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衰老,脸上尤其是额上满是深沟,脊背稍稍弯曲,站直了也没有刘贺高。
他猛然意识到:
在这么一个距离下,权倾朝野,雄兵百万,都没有用。
刘贺带了兵器吗?
他当然有,佩剑是天子礼仪。
霍光有吗?
其实也有,他把短剑藏在袖子里,拔出来的速度,也不会比剑要慢。
园囿中似乎真的传出虎啸声。
亭下的人全在披挂,刀兵相击,那真的是漆木吗?怎么听起来像金铁?
霍光问,他们为什么要穿甲?
刘贺说,在昌邑国时,朕就酷爱射猎,今日,想请大将军一同观摩斗虎。
人虎可在笼中相斗,何必把猛虎放出来?
不身临其中,就没意思了。怎么,大将军害怕?
霍光又问,那为何要穿这丧具?
刘贺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上古时期的最高礼仪。他们的血留在漆甲上,便算是为大将军陪葬了。
不知道多少年以来,霍光第一次感到后背发凉。
“我不明白。你说陛下要刺激大将军……弑君?这怎么可能呢?”
“对其他人都不可能,可整个大汉,唯有这位陛下,能想到这么一出!”龚遂浑身颤抖,“皇太后曾亲眼见过,陛下对死后世界有多热衷?他的痴迷、了解、向往,又岂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上官皇太后一时语塞,她并不知道龚遂当日在墓里偷听,可刘贺在里面的行为举止、说过的话,都时时在她心里回响。
“老臣从陛下五岁继任昌邑王时就开始侍奉,臣一直追,他一直跑,始终不能理解他到底在求什么。直到入长安城当天,老臣才终于接受:这世上有人事死如事生,就有人事生如事死。陛下当日亲口对臣说:孤不介意死亡。无论陛下这种想法是来自于昌邑哀王、来自于器物,还是完全来自他自己,活着,都只是他抵达理想的死后世界的一种方法!”
“什么是他想要的世界?”
“以天子之礼下葬。”龚遂说得缓慢但坚定,“以天下奇珍入墓,享万世之荣,星斗银汉,碧落黄泉,带他羽化登仙。”
“那他每天起高炉,造珍宝,四方征调,日夜不息,全是为了这件事做准备?”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要不是有意赴死,他何必着急做这些事情?一方面是为了扰乱大将军的控制,试探长安百官的反应;另一方面,却必然是为此作考虑!”
“不可能,没有人会这么做……”上官喃喃道,忽然眼睛一闪,“如果真是这样,他何必去拜祭他父亲?又何必让我去看?”
“皇上一旦山崩,事情便尘埃落定。正因为这样,他才先去拜了亲生父亲,这样只要皇太后在最后出来作证,他便可以摆脱现在的嗣子身份,既有皇帝之身,又能在宗法上回归亲生血脉。”
“荒唐。荒谬!匪夷所思!”上官似乎十年来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她也说不清楚原因,只觉得这皇帝才来二十多天,就把一切事理都搅得莫名其妙。她跺着脚、指着龚遂问:“哪怕,哪怕真的按你这个说法,自刎不就可以了?你要怎么解释!自刎不能成仙?会有阴兵鬼卒来押他下地狱?”
“也确实是有这种说法。”龚遂声音低低地说,“可是,真正原因恐怕还是很显然的吧?相比于自尽,他这种做法之下,谁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又有谁……能因此而摆脱出来?”
如果刘贺真的把霍光逼到了绝境,逼得霍光忍不住动手,那无论最终执刀的人是谁,霍光都难辞其咎,必将身死名灭,成为千秋之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叛臣。
而上官皇太后也将失去她最后的血亲,同时,挣脱开身上最重的枷锁。
龚遂没有直说,因为他能看出来:上官是知道的。
她只是用愤怒和不相信来掩饰自己,她真正不敢相信的,是世上还有任何人——哪怕是以顺带的方式——会想到要拯救一下她。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阴篇下)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刘贺、霍光、张安世、田延年,都披甲、骑马、佩弓,在桂宫园囿里穿行。刘贺给他们都准备了最好的马——传说中大宛天马的后裔,骑上去就像驾于云上,而且满身金光流彩,装饰奢靡。只是其他人都没把心思放在马匹上。 他们全副心思,都放在四周瑟瑟响动的假山茂林之中。 他们会听见惨叫声——时远时近,有些短促,有些绵长。谁也不知道刘贺到底放了多少老虎在这里,只知道那确实是真的,那被扑倒的士兵、咬断的肢体、拍碎的漆甲漆盾、山石上溅开的血迹,都没有半点虚假。 他们还看见其他兽类,比如野猪——狂奔的野猪足以把马匹撅倒,而且比猛兽更难缠,至死也不会轻易回头。 霍光觉得非常奇怪,那些昌邑旧臣们就像喝多了一样,不像是身陷险境,反倒腾着一股狂热情绪,仿佛并不是在猎虎,而是今天就要在这里匡社稷、扭乾坤。很多年以前在汉武帝身侧,他还有过这种热血,现如今,这却只能让他感到危机。 突然,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假山上滚落下来,还没来得及爬起,一只猛虎已经自上而下扑将过去。成年老虎势大力沉,可却精于偷袭,讲求一击毙命。它甫一落地,大口直接咬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漆甲的防护完全不堪一击,那人登时软了下去。 老虎直接拖着人跑,准备蹿入林中,没想到另一个人并未胆怯,反而追上去用长枪刺它。一人一虎相持几个弹指,四方就连续来了好几个人,将老虎团团围住。 没过多久,那老虎脸上、身上都已经插了箭矢,但也有很多侍臣躺在地上,喉咙被利爪撕开,面向他们,嘶哑着声音喊道:“陛下,保重……” 刘贺看着他们缠斗,面无表情,内心默念的却是墓中厌胜的经文——这些侍臣的血就留在漆甲上,无论破损与否,最终都会下葬于浩然大陵。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不仅没留意风吹草动,还故意没去看身后骚动的大臣们。 与之同时,乱箭在苑子里四处横飞。甚至有一支箭穿林而过,直奔霍光的脸门,只是被羽林骑奋身挡下。 这到底是猎虎?还是猎人? …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刘贺、霍光、张安世、田延年,都披甲、骑马、佩弓,在桂宫园囿里穿行。刘贺给他们都准备了最好的马——传说中大宛天马的后裔,骑上去就像驾于云上,而且满身金光流彩,装饰奢靡。只是其他人都没把心思放在马匹上。
他们全副心思,都放在四周瑟瑟响动的假山茂林之中。
他们会听见惨叫声——时远时近,有些短促,有些绵长。谁也不知道刘贺到底放了多少老虎在这里,只知道那确实是真的,那被扑倒的士兵、咬断的肢体、拍碎的漆甲漆盾、山石上溅开的血迹,都没有半点虚假。
他们还看见其他兽类,比如野猪——狂奔的野猪足以把马匹撅倒,而且比猛兽更难缠,至死也不会轻易回头。
霍光觉得非常奇怪,那些昌邑旧臣们就像喝多了一样,不像是身陷险境,反倒腾着一股狂热情绪,仿佛并不是在猎虎,而是今天就要在这里匡社稷、扭乾坤。很多年以前在汉武帝身侧,他还有过这种热血,现如今,这却只能让他感到危机。
突然,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假山上滚落下来,还没来得及爬起,一只猛虎已经自上而下扑将过去。成年老虎势大力沉,可却精于偷袭,讲求一击毙命。它甫一落地,大口直接咬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漆甲的防护完全不堪一击,那人登时软了下去。
老虎直接拖着人跑,准备蹿入林中,没想到另一个人并未胆怯,反而追上去用长枪刺它。一人一虎相持几个弹指,四方就连续来了好几个人,将老虎团团围住。
没过多久,那老虎脸上、身上都已经插了箭矢,但也有很多侍臣躺在地上,喉咙被利爪撕开,面向他们,嘶哑着声音喊道:“陛下,保重……”
刘贺看着他们缠斗,面无表情,内心默念的却是墓中厌胜的经文——这些侍臣的血就留在漆甲上,无论破损与否,最终都会下葬于浩然大陵。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不仅没留意风吹草动,还故意没去看身后骚动的大臣们。
与之同时,乱箭在苑子里四处横飞。甚至有一支箭穿林而过,直奔霍光的脸门,只是被羽林骑奋身挡下。
这到底是猎虎?还是猎人?
张安世立即驱马向前,凑到霍光身边,沉声说:“事急矣!战,或者走!”
他已经把羽林骑五十人中的一半派出去狩猎,给皇上做做样子;另一半还跟在身边。对他们而言,猎虎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预防昌邑旧臣们的突然袭击。羽林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是旧臣人数更多,还占着地利,真打起来,少不了一番硬仗。
他们第一反应是直接走。
一座桂宫而已,还能关住大司马大将军?
可羽林骑很快回禀:宫门被堵了。
并不是宫门被锁住这么简单,而是天子法驾的全套舆乘——核心的六乘金根车,五色安车、五色轺车、皮轩、鸾旗,属车共三十六乘,全部挤在宫门周围,伏龙栖凤,水泄不通。
如果是寻常马车,找些人来开走便是了,可那是天子法驾,谁擅动了,都是僭越的罪行。更麻烦的是,马车的缰绳都被解开了,野兽气味一飘,马匹全部四散奔逃。就在他们谈话中途,一匹受惊的奔马冲进了林子,闷头乱跑,将一名羽林骑连人带马掼倒在地。
这么一来,就连皇上自己也没法轻易出去。
他是真的下了决心,把自己和霍光等人一起困在这里!
霍光愣了神,再次看向皇帝,一闪电光刺进脑海,因为那年轻的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在盯着他,目光灼灼,嘴角还挂着怪笑。
刘贺用手遥遥指了一下自己座下骏马的马首,又指了一下霍光等人的马首——霍光不解,自己骑着的马看不清头,就转头去看旁边张安世的。他原本只知道这马装饰得金光闪闪,现在才发现,马首当卢上画满不同寻常的四神、瑞兽、祥云、羽人图案。这绝不是宫廷御马原有的装饰,而是新制的,且形制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当卢图案,分明是殉葬马匹才会用到的东西!
刘贺如此比完手势,一句话不说,便被一帮昌邑旧臣簇拥着,跟踪一串猛虎足迹与鲜血而去,倏忽便没了踪影。
“大将军,我们把法驾冲开,大不了治个不敬之罪,走吧!”张安世又对霍光说。
一个声音却横插进两人之间:“走?我们为什么要走?”
一名大腹便便的官员坐在马上,看着几乎摇摇欲坠,一双眼却透出前所未有的狠辣。
张安世急道:“大司农,这分明不是狩猎,再不离开,必生变故!”
“变故已经来了。”大司农田延年依然瞪着一双细长眼,“可这不正是一个能解决大将军心头困扰的时机吗?现在内外不通,只要在场者全都闭了嘴,发生过什么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
三个人都凑得极近,这一句话出来,则更是骤然压低了声。
二十多日里,霍光只和田延年提过两次关于“大局”的事情。第一次和他单独聊的,当时田延年就已经建议:趁着时日尚短,当断则断。他们把当年周勃平诸吕的记载拿来读了很多遍,尤其是少帝被带去传舍后从此消失的一节。读完以后,霍光跟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现在的太史官叫什么?得先把他宰了。第二句话是,再好好想想。
第二次时,王吉也在,王吉坚持请他和龚遂聊。可龚遂当日被皇帝召走,从那天起便消失了,饶是他们的眼线遍布都城,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霍光没为这件事惩罚任何人,可是他的脸色变得更深了,印堂发黑,像堵了血在里头。
田延年察言观色,知道大将军心里必有大逆的想法,只是没想好处理方法。
现在,处理方法送到他们的面前来了。
田延年心知这是命途的转捩点,干脆把话摊开来说:“他煞费苦心把大将军请到这里,设这么一个局,无论是人还是兽,都是冲大将军来的,分明要让我们‘出意外’。我们确实可以跑,可这必然留下新的破绽和话柄,大局依然没有改变……可是反过来想,他给我们造这个陷阱,何尝不是把自己也套了进去?只要大将军下定决心,有张将军的羽林铁骑,他那些穿着假盔甲的士兵根本不堪一击!”
“就算我能把昌邑人都解决,”张安世沉沉说道,“还有一位怎么办?”
田延年目露凶光:“不能留。你没发现吗?事做一半,后患无穷。”
霍光终于开口了:“出去之后如何解释?”
田延年“哼哼”一笑:“有老虎呢。”
霍光和田延年都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微妙。
刘贺下了马,毫无架子地坐在假山石上,那是桂宫中的高地,但也高不出多少,看不清全貌,只能平视一片苍莽的高树绿影。底下四处依然传来兽吼、人鸣,不久前还有一头野猪差点冲撞了圣驾,他一边躲,一边大笑,让安乐不知道该不该让人赶紧把野猪杀掉。
他这二十多天来的狂悖谋划来到了终局。
直到这个时候,自安乐往下的昌邑旧臣都还等着他一声令下,便要刺杀大将军,为朝廷剿除奸凶、拨乱反正。他们认为,大将军一定会露出他的爪牙,那时候,便是名正言顺反击的开端。
在刘贺眼中,事态如果那样发展,倒不是坏事——只不过,他认为更有可能发生的是大将军露出来的爪牙过于锋利,而他身边这些被官位、名声、珠宝甚至马蹄金掩盖了眼睛的臣下,则根本不堪一击。
可他不认为自己欠了任何人。
毕竟,他已经把自己都献祭了,未来只有长天和永生,还有什么亏欠可言?
其实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计划的。他焚膏继晷、日以继夜地让不同人发不同令,二十多天,发令一千多次,就是为了检验大汉朝廷到底能不能被撼动,试探大将军的根系到底有多深。可他越来越有一种感觉,为此还去观了星象,星象告诉他同样的结论——那就是,直到霍光死的那一天,他这个皇帝才有一点动弹的可能。
在那之前,刘贺再也不能像在昌邑国一样自由散漫,一心扑在自己渴望的东西之上。
甚至有可能发生无数的事情,让刘贺无法迎来自己想象中的终局。
那日在孝昭帝平陵,长乐卫尉邓广汉在先帝墓里一番愚行,不仅让刘贺愤怒,更让他忽然惊醒一件事:那就是,死人在生者的世界里,终究是脆弱的。所以他决心:要不除掉可能威胁他死后安宁的人,要不除掉这条漫长道路上的错乱旁枝。他最终发现,能惊扰安宁的人不可卒除,遍布世间,哪怕真灭了一个霍光,也会再出现张光、王光。他还发现,最安宁的路就是最短的路,只要一步能走完,便绝不会迷失。
所以他决定一步踏进终点。
最大的遗憾当然是陵墓还没开始动土,它的规格、形制、内部构造,都不得而知,但想来和平陵应该是相似的。他还留下了完整的《筑墓赋》在少府,只要新继任的大司农不存心从中作梗,就会按照他的想法来做。至于随葬器物,在昌邑国时已经有满库珍宝,再加上在短短时间之内,所有能搜刮来的好东西,他都已经备好了。
有汉以来,除了高祖和武帝,其他龙脉大都寿祚不彰。所以刘贺这么一算,虽然短促,却也感觉无妨。从五岁开始他就全心全意投入到另一个世界当中,加上长日长夜,仿佛活了旁人双份的时间。
能以皇帝礼制结束一生,已经超出他原来的想象。
要说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第一是那龚遂,但他已经被摘了出去,该和这整件事情脱清了关系。事毕之后,希望他能看明白刘贺的意思,帮助他恢复刘髆这一脉的宗法传承关系,不至于到了黄泉之下,还得认个不认识的人作父皇。
第二则是那比自己还小的“母后”。刘贺这人从不愿意担待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上官算是个例外。但他觉得自己该带她看的也看了,能做的也做了,便就此放下,不再提起。
最后,便只有等待。
霍光等人都骑着马,在他们人到之前,大地就会响起“嗒嗒”“嗒嗒”,刘贺在风声中捕捉这样的声音,手里把玩着一颗琥珀卧虎,红色的,像一粒血 。
时间比刘贺想象的还要久。
最后,是一个身上带着血迹的侍臣跑到假山下,几乎摔倒在地,急着说:“大将军他们要出宫了!”
刘贺停了手指动作。“法驾呢?”
“羽林骑正在将法驾推开。”
“混账!这是冲撞天子车驾!”安乐正等着这句话,“看守的人呢?”
“已经发生了冲突,我们的人被、被杀了不少。可是……”
“这是彻底的谋逆罪!死罪!拖住他们!”安乐大喊,声音里简直透露出兴奋。
“可是,”那侍臣分明还在惊惧当中,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整话,“那些杀人的、推车的羽林骑,一动完手,就自杀了……”
安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自杀?什么意思?”
“国相,他们不是被我们的人干掉,而是主动自杀!”侍臣大喊,“宫门那条路,就是他们用自己的血开出来的一条路……”
安乐还想说话,可突然间,脸上被扇了一巴掌。他正要发作,却看见刘贺已经飞身上马,强风似地卷了出去,边跑边喊:“还问什么,快追!”
从来都是刘贺出他人意料,这一次,却是刘贺自己愣住了。
他想不明白:自己已经完美设计好了整个装置,只要霍光轻轻一推,他的烦恼就消失了,皇位重新空出,改朝换代再次发生,完全依照他的意愿来走。大汉朝廷又重新回到那个腐朽、缓慢且温暖的模样。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像刘贺这样的皇帝。
霍光为什么不做?
刘贺拿下了长乐宫上官皇太后,政令绕开中书台直出禁宫,把官职搅得一团混乱,甚至要染指北军兵权,这些全是霍光的死穴,他怎么可能忍?难道要在这个时候,突然相信霍光是真心想要侍奉他?
这不可能!
可这偏偏就实现了。
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霍光、张安世、田延年等人,放弃了他拱手让出来的这个局,用五十人羽林骑的命,给自己开出一条出宫的路。
等他们到了宫门,才发现,他们做的比士兵传信所说的更为复杂:
他们先是真像皇家狩猎一样,扩大包围网,将野兽尽可能往一处赶——全赶到宫门附近。因此,野兽和看守宫门的昌邑旧臣发生了第一波混乱。猛兽侵扰天子法驾,羽林骑抵挡保护,并且推开车驾开路,这是第二步。在满地狼藉,人尸兽尸散落四周,分不清到底是何方责任之后,他们再进行自刎,这是第三步。
三步之后,这就成了一团无头的灾难,再也无法指摘清楚是谁的责任。
所有这些,只是为了让大将军能平安出宫。
霍光已在宫外大道上,下了马,垂手站着。两旁的张安世和田延年,则是跪伏于地。
安乐说:“陛下,只差最后一步了,当断则断。”
刘贺说:“如果我在大街上无罪公然击杀臣子,那就成了暴君、昏君,早晚要被移出宗庙。”
“天子说他们有罪,便是有罪。”安乐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刘贺沉默。
他只想知道——是什么让霍光最终放弃了他拱手相让的机会?
他终于想起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
他们到桂宫的时间,比霍光晚,那是因为,就在来桂宫的路上,一位大臣竟然阻拦了天子法驾。那一看便是个老儒生,刘贺不清楚是谁,可对方说的话,却有一点意思。
那段时间,天一直是阴的,不见日月。老儒生引用了一番经典,说:“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
刘贺心想,那不正合朕的意思吗?
他旁边属车的安乐也想,不正好一网打尽吗?
可表面上却都不想显露,所以刘贺让人把他带了下去,先关个一天,至少别乱说话。
后来刘贺才知道:那个人叫夏侯胜,光禄大夫,还有一个更特殊的身份,是上官皇太后的经学老师。
在夏侯胜因为这一番话被关起来后,延尉派人立即给大将军传信。
那名小官出身东莱,姓太史,是个全然不重要的小人物。可他知道大将军在桂宫之内,而桂宫门口被天子法驾堵住之后,他并没有放弃,而是想出一个方法:从群车车底一路钻了过去。
天子舆乘全都轮辐宽大,离地较高,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那是他一生中离天子器物最近的时刻,他日后不断给子孙回忆,不断添油加醋,从车底讲到了车顶,一直讲到八十岁高寿,虽然没什么实际影响,但给他的子子孙孙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事情产生的另一个重大影响,是他把夏侯胜的话成功传达给霍光。霍光和张安世大骇,他们想,皇上已经知道他们要谋逆,这桂宫的一切依然是幌子,他仍留有后手。这后手想不到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谋逆必然失败。
张安世本就不愿在大逆之事上当刀子,他和田延年不同,没有足够死十次的贪污罪行,而且要论能力、威望、能同时盘明白内外军政,霍光之下,就该是他,他绝不愿先一步当了祭品。所以一听说夏侯胜之事,他立即力主撤退,并主动承担了牺牲五十条人命的计划和执行。
于是,他们如同脱缰车驾,偏离了刘贺所设想的路线。
至于为什么夏侯胜会突然在那个时候出现、说那样的话,刘贺当时没有想得足够细。等他终于明白过来,那真正的终局,就已经来到眼前了。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2-13
同样地,这章节化用了史书上的部分记载: “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官、桂宫,弄彘斗虎”——在宫里也能打老虎,古人的兴致真大。 “(夏侯)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谓胜为妖言,缚以属吏。吏白大将军霍光,光不举法。”——这一段,夏侯胜、刘贺、霍光的举动,都比较奇怪,应当有隐藏事实。 “迁(夏侯胜)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以与谋废立,定策安宗庙。”——和前文放在一起看,夏侯胜都跑去警告皇上了,怎么还奖赏他参与废立?真有意思。
第十二章 三马双辕金鼓乐车(阳篇上)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漆甲确实是用木、藤、少量铁做的,基本不具备实战功能,让刘基心里松了口气。可它们却又分明像是实战过的样子,不仅留有刮痕、破损,甚至还凝着血迹,只是过了二百年,血已完全成了黑色,盖在绘画的龙虎云纹上,几近于泼墨。 刘基完全没办法想象,有什么人会穿着漆甲去实战——不渗人吗?而且他越看越觉得,那些错痕不像是兵器所为,倒像是被猛兽撕裂的。 越看越说不通,他只能判断是自己看错了。 这兵甲室位于车马坑之东,又无人殉葬,不是陪葬坑,所以不同于寻常墓葬规制,连王祐也没料到它的存在。刘基本以为王祐会去问清楚太史慈他是怎么知道的,王祐却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吧。” 刘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后,他带着一件画着龙纹的漆甲,终于再次出了内城。王祐甚至没找人跟着他,他说,出城是肯定出不去的,太史慈治军和上缭贼不是一回事,你记住就好,说完就又埋头研究漆盾去了。 上缭壁已经人去楼空。 严黎曾经说过,太史慈命令士兵把城中所有人强行迁出,现在看来已经完成了。穿行在狭仄街道间的居民都已经消失,军民混处、南北混居的特殊景象也没了踪影,只有士兵驻扎于此,仿佛一座真正的军垒。居民似乎把能带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但还是残留有很多生活的遗迹,比如古旧的陶缸、摔碎的碗、被丢弃在城中的家狗。 刘基没直接去找太史慈,而是先去打听了一番,然后来到龚瑛以前住的地方。整座城中龚瑛的宅子是比较大的,又不像巫师家里摆满了不可名状的物件,但太史慈没有据为己有,而是拿出来当作伤兵疗养的地方。虽然攻城战打得摧枯拉朽,但终究是人骨皮肉,还是有不少死伤,室内室外躺满了伤员。 士兵没有为难刘基,他进府上四处看了看,士兵或残缺、或高烧、或昏迷,人间惨状,不胜枚举。到最后,才在偏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刘肖。 他惊喜地发现刘肖睁着眼睛。 刘肖当日除了身体上的一些摔打,主要伤口在头部,所以满头依然裹着麻布,把猫头鹰盖住了一…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漆甲确实是用木、藤、少量铁做的,基本不具备实战功能,让刘基心里松了口气。可它们却又分明像是实战过的样子,不仅留有刮痕、破损,甚至还凝着血迹,只是过了二百年,血已完全成了黑色,盖在绘画的龙虎云纹上,几近于泼墨。
刘基完全没办法想象,有什么人会穿着漆甲去实战——不渗人吗?而且他越看越觉得,那些错痕不像是兵器所为,倒像是被猛兽撕裂的。
越看越说不通,他只能判断是自己看错了。
这兵甲室位于车马坑之东,又无人殉葬,不是陪葬坑,所以不同于寻常墓葬规制,连王祐也没料到它的存在。刘基本以为王祐会去问清楚太史慈他是怎么知道的,王祐却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吧。”
刘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后,他带着一件画着龙纹的漆甲,终于再次出了内城。王祐甚至没找人跟着他,他说,出城是肯定出不去的,太史慈治军和上缭贼不是一回事,你记住就好,说完就又埋头研究漆盾去了。
上缭壁已经人去楼空。
严黎曾经说过,太史慈命令士兵把城中所有人强行迁出,现在看来已经完成了。穿行在狭仄街道间的居民都已经消失,军民混处、南北混居的特殊景象也没了踪影,只有士兵驻扎于此,仿佛一座真正的军垒。居民似乎把能带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但还是残留有很多生活的遗迹,比如古旧的陶缸、摔碎的碗、被丢弃在城中的家狗。
刘基没直接去找太史慈,而是先去打听了一番,然后来到龚瑛以前住的地方。整座城中龚瑛的宅子是比较大的,又不像巫师家里摆满了不可名状的物件,但太史慈没有据为己有,而是拿出来当作伤兵疗养的地方。虽然攻城战打得摧枯拉朽,但终究是人骨皮肉,还是有不少死伤,室内室外躺满了伤员。
士兵没有为难刘基,他进府上四处看了看,士兵或残缺、或高烧、或昏迷,人间惨状,不胜枚举。到最后,才在偏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刘肖。
他惊喜地发现刘肖睁着眼睛。
刘肖当日除了身体上的一些摔打,主要伤口在头部,所以满头依然裹着麻布,把猫头鹰盖住了一半。刘基一边喊他,一边摸他手臂,感觉没有发热症状。可是刘肖却没有回应,只是躺着,双眼呆呆看着屋顶。刘基故意凑到他视线上方,觉得他稍微有了点反应,可是很缓慢,微微转头跟着他移动,只是眼中没有神采,仿佛沾了一层雾。
刘基尝试叫他名字、喊猫头鹰,甚至在他面前挥拳,可是他除了拳风来时缩了一下,再无别的反应。
刘基见过一些伤到脑袋的人,像这样痴呆的状况,可能持续一个月,也可能是一辈子。
旁边的医师和伤员各忙各的,只有一两个人冷眼看看他。
刘基又把那枚熊型玉石拿出来,塞到他的掌心,物归原主。熊型石有点凉,他的手震了一下,但还是慢慢攥紧,手指还细细摩挲上面的花纹。
然后他眼里有了一点光,开口说话,只说一个字:“黎。”
“黎。黎。黎。”他重复了好几次,但这几句话好像耗尽了他的精力,不久声音就降了下去。
刘基握着她的手,说:“我见过严黎,她很安全,你放心。”又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他也不知道严黎下落如何,可他觉得,这时候必须要坚定。
也不知道刘肖有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没过多久,他已经安稳地沉沉睡去。
那天没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不论是以前刘繇旧部,还是百越族民,都成为战俘被送回海昏城外的军营。按照吴军的规则,凡是俘虏山越,要不选择加入部曲成为士兵,要不就成为将军蓄养的奴客,有如牲畜,终生从事耕种、农桑等苦力。太史慈既然决定背叛孙家,想必需要大量的人力。他们的境况只会比刘肖更差。
刘基再无可做的事,只能离开。
他去找太史慈。
太史慈倒是暂住进了以前一个巫师的家里。吴军攻城时,巫师的家人也许曾经固守过这个地方,只是螳臂当车,只留下满目疮痍,柱子上墙上甚至还有血痕未干。
巫师的房子和其他人建得没什么两样,只是在房子屋顶上罕见地开了个天窗,豫章如此多雨,他却不怕漏雨。屋里的墙上、地上、案上,都有绘着奇怪图画的皮草、绢布,全是些小圆和线条——刘基认出那是星图,再结合天窗,说明这应该住过一名星术巫师。除此之外,木板上画了扶乩的罗盘,地上散落着文王的卦签,还悬挂着各色驱邪避灾用的草木花果。
可在堂前正中央的墙壁上,却有一块布垂下来挡着,不知道背后是什么。
一张草席,四枚伏鹿席镇,太史慈就坐在这狼藉中间。
他的眼圈很黑,刘基敏锐地感觉到他喝过酒。
室内还飘着那青铜蒸馏器蒸煮后的气息。
太史慈看见来的是刘基,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让他先报告。听说那墓室里全是漆兵漆甲、不具有实战功能之后,他沉吟片刻,又接过漆甲来细细查看一番。
看完以后,他把漆甲轻轻放在草席上,说了一句:
“他说,倒逆阴阳,扭转乾坤,全在于桂宫。他最后悔的,也是桂宫。”
刘基没听明白,便不回答。
太史慈却主动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那地方还埋了东西吗?”
“你一定看过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刘基说,“在海昏侯那几岁孩童的墓里,你找到了什么?”
“我们发现了一堆残简。龚瑛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或者是被金玉迷了眼睛,所以全被我带走了。那其实是很多份竹简的残骸,主人有意把它们斫断、埋葬进这墓里。”太史慈说,“老郭说,你拿走了其中一枚残片:‘厚费数百万兮,治冢广大。长绘锦周塘中兮,悬璧饰庐堂’……”
刘基点头,“那是老郭从王祐那几个同伴身上找来的。”
“那枚竹简,也是我最早送到北方去的明器之一。传说中的摸金校尉,只要看到这个,应该就能意识到其中的价值——果然,王祐不惜叛逃也要过来。”
“海昏侯把自己修墓过程写了下来?”
太史慈点头:“不止如此,他还写了很多遍。我所拿到的不是以一篇文赋的竹简,而是很多篇,每篇都在重复一部分内容,但又各有区别,全都碎断了混杂在一起,百转低回,循环往复……”他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然后又杳无踪影,“就像一座迷宫。”
“你找到出口了吗?”
“我凭借竹简材质、时间、断痕等蛛丝马迹,尽可能拼凑出不同时期写下的竹简,发现他从某个时期开始就反复提到一个叫桂宫的地方。拼凑的过程很困难,辞赋曾经发生过彻底的变化,而且不是仅仅在讲筑墓,还混入大量暗语、指代,间杂断断续续的记事和情绪。随着我改变字句顺序,有些原以为是记述修墓的地方,后来发现是讲述他的谋划;有些以为是记事的地方,却又隐藏了墓葬方位。直到最后,我才坚信:大部分简牍都是弃本,只有一小部分记录了这里的真相。”
“那么——什么是桂宫?”
“你觉得呢?在最重要的残片里,我不仅发现了桂宫,还发现了未央、长乐等等。”
“未央宫、长乐宫?”刘基皱眉。
他突然反应过来:“长安城?”
其实刘基一直有种感觉,觉得内城也就是陵园不是方正的形状,所以特意绕着它走了走,心中有了大致的轮廓。这下想起长安,一个念头忽然撞进脑海:原来这陵园和长安城一样,也是仿了星斗之形而制,所以墙垣轮廓和最早期的长安城几乎一致。而未央、长乐、桂宫,都是长安城中的宫名。
刘基明白了:“海昏侯用长安城内的方位来指代陵园方位。我们挖到车马和漆具的地方,正好就对应了长安城桂宫的位置!”
太史慈稍稍露出惊讶的神情,“你比王祐想得更快。”
“是吗?”刘基能清晰回想起舆图上长安城的布局,“小时候父亲总说带我去看东西二京,可京畿多乱,一直没有成行。”
听他提起刘扬州,太史慈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又重新点燃:“总之,你说的没错。他反反复复写到那一段经历,不断变化,虚实交错,直到最后,回忆和筑墓竟混合在了一起。这些筑墓赋既是文章,也是纪事,更相当于这座陵园的一张地图。他不仅把内外形制修成了长安城的模样,就连地宫埋藏的器物,也和当年他在长安城登基的经历一一对应!简直就像是他在这里重造了一座与自己有关的长安。”
“可他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写下来,然后又毁掉?”
太史慈忽然笑了笑,那让他变得更像一个酒醉的人。他说:“如果他真想毁掉,一把火烧了就可以,何必拿来殉葬?那是他留给我们的一座迷宫,‘桂宫’就是钥匙。”
“通过这些记录,你就能找到‘长乐’、‘未央’,确定海昏侯的主墓所在。”刘基说,“可是这还是解释不了,为什么他要留下这些?他难道希望别人来挖开自己的墓吗?”
太史慈的目光从深黑的眼圈上射出:“谁也不希望被人盗墓,除非有比不被盗墓更重要的欲望。我越来越觉得,他想让人知道自己,你明白吗?就像神亭、孙策、我,百年之后,千年之后,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所以他留下了这个。”
他把身后的布帘掀开,露出一幅金光四射的图画——那是由墓中发现的八十枚当卢共同拼成的画面,围成一个正圆形,圆里面是各色当卢填满。他在墙两边竖了两根柱子,中间串满麻线,再用麻线将当卢吊起,所以当卢可以按他想要的位置来摆放。外圈全是宽头细尾的长叶子型当卢,内部则形状不一,像一个漩涡, 呈现出某种独特的规律。
在老巫的家中,这幅金灿灿的图画不仅不突兀,反而显得异常和谐。
这是诡异里住进诡异,诡异到家了。
太史慈:“王祐说你也能看出来,这不是实用马具,而是四神明器,让马成为天马,带墓主上天登仙。可是你和王祐都一样,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太史慈说这话的时候,眼窝显得更深了,嘴里仿佛蒸着酒气,脸色却白了,像那老巫的阴魂仍在这屋里。
“我为什么住进这房子,因为这是星巫的房间,头上的孔是观星孔,他画的点点线线全是星图。你仔细看看那些符号?二重实心圆、三重空心圆、带尾涡纹、实心小点,这是历代天官勘录星象时都会用到的符号……而在当卢上,都能找到。”
刘基一怔,说:“难道它们还是星图?”
他突然明白了太史慈摆放的正圆形——八十枚当卢重新排布,竟然组合成了一张完整的天象图!
太史慈点点头。
“你看到的不仅是四神,还代表了东西南北四象二十八星宿。最外圈的每一枚,记载的都是四时当中某一时节的具体天象,最简单的判断方式,是连星成线,找到北斗。比如这一枚:斗柄指东,天下皆春。它记载的春日星象,有昴、毕之间,日月五星出于东方;有荧惑守心,二火相遇于天,大臣犯上,兵祸贼乱。”
在太史慈的指引下,刘基眼中的小小当卢再次起了变化,仿佛一叶知秋,将四时天象包裹其中。他原本以为的云纹水纹、装饰性的圆点,竟都可以与星天相映。
太史慈指着其中一枚当卢说:“这当中最重要的,是这一枚上的金色三角形。大星如月,逆空西行,大凶。这是刘贺入京前的星象!所以这记录的不是别的时候,就是元平元年,夏天——刘贺登基时的星象轮转。 ”
刘基盯着太史慈久久没有说话。他想,这真是太史子义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了解星象学说?
可他又明白,答案分明就摆在眼前:他姓“太史”!祖上必然有负责星象历法的太史官。自古以来,修史与预言都密不可分,而在太史慈身上,所有人都只看到他不惜一切想留名青史的一面,却很少看见他夜对星河、推演卜卦的另一面。
这两者往往是相通的。
在追求生前名和身后生的漫漫长路上,人必须要信一些宏大的东西,比如星象,比如宿命。
刘基问:“既然外圈是刘贺登基当年的星象,那内圈呢?为什么又有一种不同的四时星象,而且,又出现了这个金色三角形?”
太史慈回答:“很快,我们将看见大星如月。那就是开墓的时间。”
<图片TXT无法显示.jpg">这是前文分享过的当卢局部放大图,王金中老师《天象大观:我对海昏侯墓当卢图案的解读》中指出,正中央的三角形意味着彗星西行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2-25
《天象大观:我对海昏侯墓当卢图案的解读》一文摘自王金中老师著作《管窥汉代文明之光——海昏侯墓出土文物探析》。他把当卢上的神兽、涡纹、小点,都与天象作对应解读,非常有趣,也非常浪漫。寻常爱好者不太可能想到这一点,在此拾其牙慧了。
第十二章 三马双辕金鼓乐车(阳篇中)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刘基和王祐继续过着夜兴日寐的日子。除了整理已经挖出来的器物,他们还根据赋文记载,在陵园南部点出北斗七星的位置,标记出七个陪葬墓,它们共同拱卫着代号为“未央”“长乐”的两座主墓。王祐一边喃喃称叹“神了,真是神了”,一边和刘基一起开挖,果然找到了更多钱币和器物。 随葬坑内还埋有棺木,最贵重的葬器都需要开棺去取,虽然是王祐动手,也总是让刘基心生不安。根据礼法,这些人应该都是海昏侯身边的重臣,获得了死后附葬的权利。可是海昏侯身为废帝,臣属名讳都不存于史册,所以刘基一个个名字看过去,都不认识。 只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人,他的墓里没有棺木,是个衣冠冢,还留了满地的瓜子。刘基猜测他们不会用瓜子下葬,有可能本来都是完整的甜瓜,百年之后瓢肉不存,只有籽留了下来。巧合的是,这个用甜瓜陪葬的人姓孙,名叫孙钟,不知道和如今的孙家有没有血脉关系。 刘基还获准给家里寄信,虽然没法告知具体处境,但他尽可能用家人能信服的方式报了平安。 虽然日子看似平静,但暗流已经开始涌动。被乌蓬遮得严严实实的牛车,不断进进出出。更多士兵住进了上缭壁,除了太史慈原有部曲,还有越来越多新兵,操着各地方言,在这里秘密接受训练。上缭壁的规模和位置,成了暗中练兵最好的场所。他们推掉了一些房子,清出空地,日夜军号不休。 直到那一天。 士兵们尚在练着兵器,每挥舞一次,便齐喝一声,喊着喊着,渐渐就停了下来。有人望着天嘴巴张一个洞,有人伸手上指。 当时正是日落时分,漫天像被火点着了一样红。天中央跑着一只赤狗,是云,但怎么看也不像云,只觉得它能跑、会叫,可吞百万雄兵。等天色进一步暗下来,焰色黯淡,成了紫红,赤狗隐没,但还在天上嗔着眼睛。 西方亮了起来,是两个月亮——一枚圆月,一枚大星如月,在地上洒了双倍的雪。 大星即是彗星,自东而西,拖出一条长尾。 太史慈出现在内城。他没披甲,只穿着一身雪白的禅衣,像把出鞘…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刘基和王祐继续过着夜兴日寐的日子。除了整理已经挖出来的器物,他们还根据赋文记载,在陵园南部点出北斗七星的位置,标记出七个陪葬墓,它们共同拱卫着代号为“未央”“长乐”的两座主墓。王祐一边喃喃称叹“神了,真是神了”,一边和刘基一起开挖,果然找到了更多钱币和器物。
随葬坑内还埋有棺木,最贵重的葬器都需要开棺去取,虽然是王祐动手,也总是让刘基心生不安。根据礼法,这些人应该都是海昏侯身边的重臣,获得了死后附葬的权利。可是海昏侯身为废帝,臣属名讳都不存于史册,所以刘基一个个名字看过去,都不认识。
只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人,他的墓里没有棺木,是个衣冠冢,还留了满地的瓜子。刘基猜测他们不会用瓜子下葬,有可能本来都是完整的甜瓜,百年之后瓢肉不存,只有籽留了下来。巧合的是,这个用甜瓜陪葬的人姓孙,名叫孙钟,不知道和如今的孙家有没有血脉关系。
刘基还获准给家里寄信,虽然没法告知具体处境,但他尽可能用家人能信服的方式报了平安。
虽然日子看似平静,但暗流已经开始涌动。被乌蓬遮得严严实实的牛车,不断进进出出。更多士兵住进了上缭壁,除了太史慈原有部曲,还有越来越多新兵,操着各地方言,在这里秘密接受训练。上缭壁的规模和位置,成了暗中练兵最好的场所。他们推掉了一些房子,清出空地,日夜军号不休。
直到那一天。
士兵们尚在练着兵器,每挥舞一次,便齐喝一声,喊着喊着,渐渐就停了下来。有人望着天嘴巴张一个洞,有人伸手上指。
当时正是日落时分,漫天像被火点着了一样红。天中央跑着一只赤狗,是云,但怎么看也不像云,只觉得它能跑、会叫,可吞百万雄兵。等天色进一步暗下来,焰色黯淡,成了紫红,赤狗隐没,但还在天上嗔着眼睛。
西方亮了起来,是两个月亮——一枚圆月,一枚大星如月,在地上洒了双倍的雪。
大星即是彗星,自东而西,拖出一条长尾。
太史慈出现在内城。他没披甲,只穿着一身雪白的禅衣,像把出鞘的剑。
他带来了最好的酒,精米,九酝,天子封禅用酒也不过如此。他给王祐和刘基各分了一点,自己喝了三杯,剩下的都献于石庙,在石庙上,他给木偶穿起一件最精美的漆甲,以代表海昏侯衣冠。
既然已找到主墓位置,很显然,这座石庙就是原本的海昏侯祭祠,只是可能荒落破败,字迹湮灭,也有可能他从来就没有在庙上留过名字。
刘基想,没想到第一次拜祭刘贺,竟然是在挖他的墓之前。
王祐喝了一点酒,眼神变得迷离。他这时穿的也和平常不同,特意找太史慈要了全套甲胄,突然就变得端庄严整,不像盗贼,倒像个将军。他说,摸金校尉这说法不是随便取的,官位自有阳气,能镇住邪煞。在他身后,还站着太史慈新派的几名亲兵,全都膀大腰圆,令行禁止,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说。
他主持了整个祭祀仪式,满口吟哦,不辨文句。奉太牢,洒乌血,平地起风。
吟诵结束以后,他拿一把短刀在手,朝刘基咧着嘴笑,笑得刘基心里发毛,才说:“公子啊——天子龙穴,别说校尉了,将军也压不住。这几日你学了我一身本事,总得报答是不是?把手伸出来,给祖宗奉上一点刘氏子裔的血!”
刘基看着自己的血汩汩流进青铜卣,眼前烟雾弥漫,觉得有点发昏。身后都是士兵,他没有拒绝王祐的权力,只能任由他划破自己的手掌,收取人血。装血的青铜提梁卣也是从墓里拿出来的,非大汉所制,而是周代古物。雷纹、凤鸟纹、夔龙纹,透出古代的野蛮和力量。
王祐见差不多了,丢给他一尺素巾,便拿起提梁卣,带着所有人绕过案桌,穿过石庙,直行上小山丘。现在他们已经确信,这就是刘贺墓的封土。
行至高处往下看,整座上缭壁只飘着守夜的火光。
王祐念罢祷词,将卣中鲜血缓缓倾倒于地,手极稳,水柱极细,像从地底抽出一根红丝。血在地上慢慢聚成一小团,星月在上面浮两点光,覆一层霜,然后迅速被大地嘬进去,了无声响,不留痕迹。
然后亲兵们就开始挖。
刘基伤了一只手,还冒着血,王祐没让他动手,只是每往下挖一段,就要用他教过的方法去探一探土质,辨别深浅、年代、材质、粘性。刘基可以判断这是人工垒成的熟土。越往下挖,粘性越大、土质越硬,只有亲兵才能挖动。再往下挖,黄泉仿佛隔着地下的泥土,往盗洞里蒸热气,越来越闷,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分外困难。有一名士兵差点晕过去,被其他人拉回地表,躺在地上喘了很久,像一座起伏的小山。
这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工作直至平旦,便各自解散。破晓之前,彗星一直在天上定然不动,所以慢慢与月亮拉开距离,成了东西分庭抗礼之势,又像是紫夜对他们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阳一出来,彗星迅速隐没不见。
太史慈问王祐,白天不能继续?
王祐回答,就算是曹操,也不敢让刘氏曝尸在光天化日下。
太史慈指指亲兵,说,无妨,他们都能为我而死。
王祐沉下脸说,我知道你着急,可这事情只能按规矩来。
太史慈四处看看,没有说话,就带着兵走了。
第二日夜,开挖进展变得缓慢。
从地下十米深的位置开始,土层变得更加结实,牢固处几乎有如城墙。王祐事前让他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工具,轮番使上,确实有所推进,但速度仍然受阻。太史慈总是看天,甚至带上了占星的器具,他发现彗星的尾巴变得更长,位置往西边迈进,不出数日,必然消失于西天。除了天象,时间拖得越长,也越有可能被孙家发现。所以他增加了亲兵的数量,又让他们从太阳下山的一刻起就开始动手。
刘基也不得不拿起铲子动手去挖,手上的伤再次裂开,血滴落进土里。
奇怪的是,被刘基的血滴过以后,总感觉土层变得更好挖了一些。
亲兵们都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向刘基,仿佛想给他放一放血。刘基只能假装没有看见。
可是,也许是因为空气不畅,灯光昏暗,满鼻子土味汗味——就连刘基自己在地下挖掘久了,也感到有点恍惚,觉得这底下仿佛有什么,正在欢迎他的到来。
他甚至有时忽然听见几不可闻的水声,就像他在找到兵甲库之前听到的那样。它从土壤底层、土地深处渗出来,如丝如缕,萦绕耳际。问其他人,却没有一个能听见。
他不再细想,按所学方法再次检查土壤的色香味质,土壤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已经到了十多米深,头顶的洞口已缩成一只碗的大小,可这趟黄泉之旅似乎还没有到尽头的意思。
开挖后第三天,上缭壁里突然来了一支商队,说要找刘肖。
上缭壁一直和江东各处民商有贸易往来。这支商队从吴地出发,并不知道上缭壁已经发生了巨变,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进了太史慈军队的包围网。
奇怪的是,士兵并没有把商队赶走,而是接他们到了堡门,而且让刘基出去见他们。
商队的人刘基并不认识。所运货物,大多是米粮、草料,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正当刘基疑惑的时候,却发现太史慈正和一个人对峙着。那人比太史矮上不少,又身在吴军重围,却丝毫不显得局促,反而显得有些高兴。
他仿佛能感知到别人的目光,忽然转过头来,说:“哈!很久不见。”
那竟然是吕蒙。
自从攻下上缭壁,太史慈在所督六县发布紧急军令:刘磐即将再次来袭,全县戒严,提早闭城时间,禁止内外交通。所以正常来说,根本不会有吴地商队能进得了海昏,哪怕是拿着吴军其他各部的令箭也不行。
可这支商队偏偏像没事人似的,避过了所有哨岗,来到他眼皮底下。
太史慈俯视吕蒙,问:“为什么别部司马要护送一支小小的商队?”
“帮朋友一个忙。但要细说起来,和吴军也有关系,因为他也是孙将军的朋友。”吕蒙轻松自若地把商队老板招呼过来,那老板穿得朴素,工工整整戴一顶进贤冠,笑容拘谨,有点憨厚,仿佛对四周的刀兵充满畏惧。
太史慈问他:“在孙将军处任何职?”
“现无任职,只当行商坐贾一名。”那人回答,“得孙将军赏识,我们通过民间商路来替孙家跑些关系、做点买卖。这江湖之大,总有官家不好伸手的地方。”
吕蒙道:“别看他这样,其实枝叶遍及徐、杨。按他们徐州的称呼,人人称一句鲁朝奉。”
太史慈长年身在军旅,不知道这么个人物。
“来这里做什么?”
鲁朝奉收敛笑容,显得有些忧心:“我们与这上缭壁久有互惠,他们的铁石、皮毛、竹具,不仅民间能用,吴军也都用得上,而我们主要给些钱货、粮草。本来说好了几天前就要见面,可那接头人迟迟不来,我就斗胆寻过来了——他这批铁具,是孙将军等着要的。”
吕蒙咧嘴笑着,接话道:“那这山越窝子既然已经被太史将军平定了,铁具兵甲、钱粮人口,想必都已经准备好要奉上给孙将军,鲁朝奉啊,这回看来不用你操心了!倒是我的部曲可以跑一趟吴郡,太史将军看看,是否需要代劳?”
太史慈的表情有些阴沉。
还没等太史回话,吕蒙却先一拍脑袋,自己续上:“不对!看我这瞎说的,太史将军身为建昌都尉,重责在肩,对这兵马钱粮自然有权便宜从事,是我多插嘴了。到底是粗人,没当过一方大员。那还得劳烦鲁朝奉你来,孙将军要什么、要多少,你请将军批示吧!”
鲁朝奉连忙向太史慈深深作揖,又拿出各种文牒信笺来。
太史慈只能把他带去武库,去之前,向亲兵耳语了几句。刘基不用听便知道:一定是让士兵封锁内城,严加防备。
等太史慈带着鲁朝奉一走,吕蒙就凑到刘基旁边,脸色泠然地说:
“吕典被废了一只手。”
第十二章 三马双辕金鼓乐车(阳篇下)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原来在那日刘基入水逃走以后,太史慈军营里便发生了冲突。 吕典在别人的军营攻击军官,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总归是有罪。 老郭擅自要杀吕蒙找来的帮手、太史慈的座上宾,同样有问题,而且潘四娘情绪非常激动,就要治他的罪。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孙家军队中并不少见,因为成军时日不长,各有各的部曲,各有各的规矩,总有冲突。太史慈和吕蒙没聊几句,便商定了一个各打五十大板的结果。 老郭是被扒了裤子打军棍,可是吕典的攻击对象毕竟有军职,刑罚更重,便断了右手食指、中指。这样,他便再也用不了兵器,也握不了笔。 刘基愕然:“他是为了救我……” “不,”吕蒙脸若冰霜,“是我的责任。” 老郭为什么要杀刘基,刘基发现了什么,这里面当然大有谜团。可是太史慈只说这是内部整肃军纪之事,不劳别部司马费心,便几乎是强硬地将他们送出了军营,随后更请他们离开海昏县。他的理由是马上有重大军事行动,需要封锁县界。 他还让豫章太守出了一纸公告:曹司空派人送来金银器物并一盒“当归”,太史慈分毫不留,请吕蒙代劳,全部上缴给孙将军。逼得吕蒙必须派人把东西送到吴郡去。 后来就知道了,吕蒙离开县界后,他一举把上缭壁吞了下来。 吕蒙没办法直接入县来寻找刘基,也不能与太史慈公然对抗,只能请出鲁朝奉这条暗线,这才找到了一个藉口。 刘基忽然明白了过来,说:“你以前说江东商人都有你们的桩。所以上缭壁里的刘肖,也是你们的线人?” “是,但他不是为了孙军,只是想保护这座上缭壁。”另一个声音回答。 刘基眼睛一亮:“严黎!” 严黎从商队中走出来,她戴斗笠穿短褐,不说话时只像个瘦小的男子,手上拿着那枚骨哨。她压低声音说:“刘肖和他们用哨子驱鸟来暗通消息,我只知道这件事,没有做过,所以逃进山里试了很久,才找对调子。” “刘肖……”刘基正想说说猫头鹰的状况,却见严黎摇了摇头,用眼神提醒他:先解决重要的问题。 可是太史慈的士兵已…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原来在那日刘基入水逃走以后,太史慈军营里便发生了冲突。
吕典在别人的军营攻击军官,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总归是有罪。
老郭擅自要杀吕蒙找来的帮手、太史慈的座上宾,同样有问题,而且潘四娘情绪非常激动,就要治他的罪。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孙家军队中并不少见,因为成军时日不长,各有各的部曲,各有各的规矩,总有冲突。太史慈和吕蒙没聊几句,便商定了一个各打五十大板的结果。
老郭是被扒了裤子打军棍,可是吕典的攻击对象毕竟有军职,刑罚更重,便断了右手食指、中指。这样,他便再也用不了兵器,也握不了笔。
刘基愕然:“他是为了救我……”
“不,”吕蒙脸若冰霜,“是我的责任。”
老郭为什么要杀刘基,刘基发现了什么,这里面当然大有谜团。可是太史慈只说这是内部整肃军纪之事,不劳别部司马费心,便几乎是强硬地将他们送出了军营,随后更请他们离开海昏县。他的理由是马上有重大军事行动,需要封锁县界。
他还让豫章太守出了一纸公告:曹司空派人送来金银器物并一盒“当归”,太史慈分毫不留,请吕蒙代劳,全部上缴给孙将军。逼得吕蒙必须派人把东西送到吴郡去。
后来就知道了,吕蒙离开县界后,他一举把上缭壁吞了下来。
吕蒙没办法直接入县来寻找刘基,也不能与太史慈公然对抗,只能请出鲁朝奉这条暗线,这才找到了一个藉口。
刘基忽然明白了过来,说:“你以前说江东商人都有你们的桩。所以上缭壁里的刘肖,也是你们的线人?”
“是,但他不是为了孙军,只是想保护这座上缭壁。”另一个声音回答。
刘基眼睛一亮:“严黎!”
严黎从商队中走出来,她戴斗笠穿短褐,不说话时只像个瘦小的男子,手上拿着那枚骨哨。她压低声音说:“刘肖和他们用哨子驱鸟来暗通消息,我只知道这件事,没有做过,所以逃进山里试了很久,才找对调子。”
“刘肖……”刘基正想说说猫头鹰的状况,却见严黎摇了摇头,用眼神提醒他:先解决重要的问题。
可是太史慈的士兵已经围了过来,一只手忽然拍在刘基肩膀上,震得他半身生疼。刘基回过头,只见老郭阴恻恻地笑着,说:“别聊了,我带吕司马去歇息。”
吕蒙面无表情地看着老郭,说:“不必了,我还要去陪鲁朝奉。”
“他要进武库,吕司马……不太合适。”
“我在外面等等。”
吕蒙说完便像铁柱一样杵着,老郭眼睛翻了翻,对他没办法,但却手指发力,把刘基牢牢钳住。他说:“既然这样,我就先把他带走了。”
“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接刘公子。”吕蒙说,“他是我请来的人。”
老郭拉下脸来,沉声道:“现在可不是了,他不仅伤我,还拿了我的东西,现在是囚犯。”
吕蒙走到老郭面前:“军侯,哪怕我的人犯事,也只能由我来罚。”
“吕司马,你军阶比我高,可毕竟是一个人!”
“我既然能把商旅带进来,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其他人?”
刹那间,气氛就变得剑拔弩张。
商队都被留在门外,只有鲁朝奉一个人进了巨大的武库。上缭壁军民几千户,兵器粮草充足,要是来攻打的人不是太史慈,支撑几个月完全不在话下。所以仓里的物资哪怕只能看清一角,也是山积海堆。
太史慈见鲁朝奉在微笑,便问他笑什么。鲁朝奉说没什么,不过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在徐州曾经也有像这样的仓库,后来送人了。太史慈说,如果真有这件事,那你应该已经天下闻名。鲁朝奉却又笑了,说,成名不急于一时。
太史慈觉得自己眼前的事物变得纤毫毕现,每一声脚步都如雷贯耳,连时间都慢了下来。当他警惕的时候就会这样。他留意着鲁朝奉的一举一动——
从鲁朝奉踏进武库一刻起,身边没有商人,也没了吕蒙,孑身陷于重围,反而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神色自若,嗓音粗爽,闲庭信步。太史慈无法相信他是个普通的商人,可观其言表,怎么也觉得是第一次见。
孙权继位一年,内外纷乱,不仅有外姓反叛,还有宗亲在蠢蠢欲动。他迅速起用了一批新人,官职不一定很高,但出入孙府、直接听他号令。吕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个人也是其中一个吗?
他们到武库的书簿处坐下,鲁朝奉交出文牒,军簿查检没有问题,便点了人手去搬运相关物资。
太史慈抿一口茶并不说话,他只想对方办完事离开。倒是鲁朝奉又露出灿烂的笑容,自顾自地说:“其实以前除了这金铁皮毛,上缭壁和小商还有一些别的交易,每桩各不相同,将军既然把他们平定了,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啊?”
太史慈答:“不知。”
“那就很可惜了,因为这些东西,可真是价值不菲。”鲁朝奉叹了口气,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两枚物件放在案上,发出“嗙”“嗙”的两声脆响。
此刻二人在座,亲兵围于四周,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凝在鲁朝奉的身前。那是两只立起来、椭圆长条形、亮澄澄的麟趾金,就像把传说中麒麟的蹄子倒过来放在案上。在蹄窝心里,一个凸着“上”字,一个凸着“中”字。
别的器物太史慈可能不在意,可他认出了这两枚——当时刘充国墓开棺,里面那骨头一看就是个小孩,腰间放着“刘充国印”和两只青铜动物,而两只手里就握着这两枚麟趾金。他想必是带着它们入土的,就像小孩攥着玩具不放,哪怕骨头已经变得一碰就散,也还没有松开。
这是汉武时期最具祥瑞的赏赐,两枚麟趾金,龚瑛费尽心思,找了不同的暗商,通过他们卖给不同世家,保佑他们未来世世代代、福泽延绵,以换来当下车载斗量的奴客以及钱粮。
他没想到,两枚竟都落入了这姓鲁的商人手里。
鲁朝奉似乎读出了他的想法,还是盈盈笑着,淡然说道:“这可不是小商自己的,而是我献给孙将军的东西。但孙将军天纵英才,竟不打算收,反而和我说:将军统御江东,只倚仗两个人,一个是周公瑾,一个是太史子义。所以这其中一枚,便借小商之手,赠与将军。”
太史慈心里似有千钧之石入海,可到了表面上,却丝毫没反映出来。他反而笑了,声音朗朗,震得满室清响。他站起身来,伸一只大掌去接,手极长,几乎拂到了商人脸上。
鲁朝奉也不着急,施施然站起来,也用一只手,捻了其中一枚麟趾金放在太史慈掌心上。他的手拿开,所有人都看见:那是上面为“中”字的一枚。
太史慈五指一收,像是一张巨口把麟趾金吞了进去。他说:“你和吕蒙,还不完全是一起的?”
鲁朝奉把两只手拢进袖子,微微低头,说:“吕司马也年轻,醉心功名,有些事情未免冒进。孙将军说了,自己现在根基不稳,很多功名不是不想给,是还给不了。可是孙将军春秋鼎盛,且要放眼长看。”
太史慈笑了笑,问:“孙将军年轻,我却不然。我要怎么等?”
“以前的刘扬州留下的部曲,有不少人进了这座上缭壁,横行法外,孙将军很担心啊。太史将军既然已经攻打下来,是否应把他们送到吴郡?”鲁朝奉声音平和,像是在虚心请教一样,“还有扬州牧的那一位公子,毕竟是刘氏,太史将军藏着掖着,让他隐居了这么久,也不是个办法。吴郡风日晴好,正适合他好好安居。”
“可要是等不及呢?”
鲁朝奉讪讪一笑,说:“那可不是小商可以置喙的了。”他把另一只麟趾金拢回袖中,忽然又变成一副憨厚的样子,显得很是头疼地说,“军簿还没好吗?接下来还得去找周将军。这路远啊……”
吕蒙最终没能带走刘基。他领这支商队绕过了太史军的层层哨岗,但另一支部曲却没有那么幸运,被驻军发现,还起了一点争执。他催促鲁朝奉赶紧完成货物装卸,然后就下了山,下山前还看了看刘基。
他们被盯得太紧,刘基只能暗示他内城的方向,却不知道吕蒙领会到了多少。而且不管怎么说,吕蒙现在还没有太史慈背叛的切实证据,也不太可能带部曲来和太史慈硬拼。
刘基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方法,只能被老郭带了回去。
他以为,形势只能这样再僵持一段时间。
可是当天黄昏时,太史慈再次出现,不再给王祐任何辩驳的机会,下死命令:这次下墓以后,不分昼夜,一直挖到底为止。
当天夜里,他们一直挖到二十多米深的地方,抬头已几乎看不见洞口,只留一点暗紫色的碎片。呼吸的不像是空气,只像是阴间的、有形的魂灵,吸进去,还会在胸膛里说话。他们还闻到一股越来越清晰的异香,芳香扑鼻,让人怀疑那不是人间的气息。
因为疲劳和窒息,有一名亲兵晕死过去,可要将他拉回地表实在太费功夫,他们就在底部横向掏开一个小窝,把他推到里面,生死无论,只要不挡住继续下挖的空间。
刘基的神绪还能稳住,可他总觉得莫名地心慌,像被人淹进水里,上下没有边际,四面都着不了力。
到后来,他们头顶升起了一枚细小的、白色的光点,他们便知道天已经亮了。时不时抬头看看这枚“太阳”,然后继续挖,等那光点在所有人眼中都成了不同模样,等他们都分不清自己和光点、泥土和骨头、汗水和血液的区别的时候,铲子穿透了地面,泥土往下掉,掉进一个还亮着光的地方。
看见地底的光的时候,他们以为自己把黄泉挖穿了,重新挖到了天上,下面那发亮的就是回家歇着的月亮。
所有人都愣了一段时间。等他们清醒过来,给洞外发了信号,除了王祐刘基,其他人都往上爬去。太史慈只允许王祐、刘基两个人进墓室。他们还艰难地带走了那个未知死活的同袍。
墓室很高,两人身上都绑着绳子,用绳子滑下去,才发现,那光源是长明的宫灯。灯的造型是栩栩如生的鱼雁,也就是一只胖乎乎的大雁咬着一尾大鱼,鱼身下面罩着油灯,雁脖子是烟管,雁身是化烟的水缸。
刘基看见的时候,忽然觉得很饿,像是二百年来没吃过肉,甚至想把这只铜灯给吃下去。
可下一瞬间,所有食欲都被吓了回去。
因为在墓室里,放了两辆让人无法忽视的、如现实一半大小的木制车驾模型,并列朝前,每辆前方都拴着木刻的马俑,色彩艳丽,神采飞扬。一辆车上置有青铜錞于、钲、镯、甬钟各一件,另一辆车上高高竖起建鼓,也即一辆是金车,一辆是鼓车。
车驾就像随时要跑起来,重新回到阳间。
王祐转过身,摸了摸身后被封死的大门,说:“这位置还真不错啊,就在墓室进门的甬道里,金车鼓车,仪仗出行,这海昏侯一心想着升天呢。”
他伸手指向两车背后,光影里,一堵庞大的、严丝合缝的木墙挡在眼前。那是刘贺巨大的内藏椁,四面见方,高不见顶,像是女娲埋在地下的一只宝盒。两侧都有窄道,通往幽深。
刘基觉得手上的伤一定在淌血,可他看不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王祐拍拍刘基的肩膀,手是冰的,也压制不住说话声音中的颤抖。
他说:“走吧,刘公子。敲你们废帝家的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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