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线条很漂亮,再侧一点,把耳朵露出来……诶?耳垂上红色的是什么,耳钉?”
模特道:“防伪标痣。”
快门声叠起,摄影师记录下了镜头前这一幕。
“啪”地一声,影像实时投影至大屏幕上,工作室里原本懒散聊天的几个人瞬间安静,电脑前负责存片的后期小青年诡异地脸红起来——
实在太……欲了。
纯白的背景下,少女只着围胸撩起长发,向镜头方向微微侧目。
她额头很饱满,脸型是带着幼齿感的包子脸,奶味十足。妆容很淡,天生的眉目已足够清晰,眼球含水量很高,湿漉漉的,透出与生俱来的无辜感。睫毛卷翘得厉害,山根在眼中弯出一段漂亮的弧度,鼻尖小小圆圆的,透着粉色,似嵌了一颗草莓味的糖果。
但最吸睛的,当属耳垂上鸽血一般鲜红欲滴的小痣。
打光给得很足,像是清晨的一缕阳光落在枕上,好梦初醒的女孩略带轻嗔薄怒看向枕边人,耳上还带着昨夜暧昧留下的痕迹。
这样精致的一张脸蛋,在高清镜头的审判下,居然也毫不露怯。
更难得的是,这模特镜头感极佳,能十分熟练地在每一次快门声里展现最佳状态,眼神里很有东西,表现力十足。
与摄影师的配合也出奇默契,像是旧日老友,对彼此的了解已成习惯。
一向走最庸俗的清纯路线的十八线小杂志《girls''day》,找来的都是三流艺术院校的在校学生,个个涉世未深,便宜好拿捏……
就是总没什么惊喜,都是漂亮脸蛋,清纯起来的气质宛若一人,甚至有读者发出过“能不能换个模特”的灵魂拷问。这些年能存活下来,收入勉强够这工作室几口人温饱,全靠有个文采斐然的好编辑。
该编辑名校在读,家境优渥,很有想法。杂志主题明明是可以靠带货的主题,偏要靠内容。
比起市面上满篇广告的商业杂志,《girls''day》更像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随笔杂谈,清新的视角,读来仿佛连纸页都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吸引了一小票姬佬眼巴巴守着出刊日惦记,还有个别钢铁直男混迹其中,关注点却大不相同了。
该编辑笔名“甜甜不甜”,此刻正披上外衣,散开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挡住了耳垂上标志性的鲜红小痣。
“不许看,”她抬手闭了投影,宣布道,“这张作废,收工。”
一屋子皮球泄气的声音。
摄影师毛芸是个短发卷毛的女孩,把戳进单反屏幕里的脸□□,胡乱抓了一把炸成狮子王的卷发,摸出一副黑框眼镜艰难地在一团杂草中寻找耳朵架好。
她将相机递给电脑前的小后期,蹦跶着上前挽住了苏湉的胳膊:“我们甜甜真好看,我要拿最后那张当屏保!”
她个高腿长,依偎着天生骨量偏小的苏湉,免不了弯腰驼背,形容不拘,是一只由表及里的纯种颜狗。
苏湉看都懒得看她,一脸惨不忍睹:“周一小姐,你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个人形象,”
她唇薄,话也犀利,磕碜起人来格外有活力,“知道我每次看镜头的时候,需要调动多少演技么?”
毛芸伸手掐她表情丰富的包子脸,被捶了也开心:“好好好,主编大人……不,公主殿下,您说得都对——饿死我了,吃什么去?”
“吃什么吃,”魔鬼甜甜阴森森一笑,“全体会议室,开会。”
***
一行人哀嚎着从摄影棚转战会议室——其实就是小两居住宅的隔壁屋子。
毛芸在她公主殿下的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把那张新鲜出炉的照片发送给了一位备注名“暴力大佬”的微信好友。
路过客厅时,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初冬的寒气隔绝在窗边整排暖气片之外,只能通过视觉感染众人,激发出被压榨的社畜们“又冷又饿”的辛酸之感,撺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谋逆篡位之乱。
苏湉穿过四周乱箭,毫发无损,伸手推开了会议室的木门。
“吱呀”一声,火锅的香气铺面而来。她堵着门,傲娇地一扬头:“听说你们都不想吃?”
公主殿下的地位又稳固住了。
毛芸最先蹿进去:“有酒吗?有酒吧?这必须得有酒吧?”
苏湉白她一眼,自己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毛芸很自觉地挨着她,眼巴巴地盯着她:“今天立冬呢,这么重大的日子,不让大家喝点庆祝下吗?”
“容我提醒你,毛小姐,”苏湉目不斜视地捞过一个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令她绝望的温开水进去,“这个借口你在秋分那天用过了。”
每逢二十四节气,阔气的甜老板都会请大家吃火锅,像在坚持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仪式感。
冬日里是正宗的川渝火锅,春秋有清淡的养生锅,最绝的是夏日里,甜老板自创冰淇淋火锅——各色甜点浸在微微融化的冰淇淋液里,一口下去,幸福感爆棚。
“吧唧”一声,一片柠檬落进杯子里:“胃不想要了呢,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作为深度熬夜作死选手兼品酒爱好者,毛芸的胃是出了名的玻璃胃。
他们公主殿下就是这样,一面每根头发丝都在表达“我嫌弃你”,一面又默默关照着身边所有人,让人心里酸软一片,不忍拆穿她,于是悄悄享受着她猫爪挠人一般的小脾气。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暴力大佬”回复了毛芸的消息:“她是不是混不下去了?”
下一条:“守宫砂都拿出来卖了。”
毛芸:“……”
她偷偷看了苏湉一眼,回了那人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本来我该多说两句,”混不下去了的苏湉很双标地给自己开了瓶啤酒,举杯看向长桌上的几人,“但是水快开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说话语速很慢,眉心会微微皱着,吐字很清晰,给人一种“她在很认真地说每一个字”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往往常见于牙牙学语的幼儿身上。
所以,大家都很喜欢看她说话……不,“听”她说话。
有人被她逗得笑起来。水的确要开了,热气已经蒸腾开来,苏湉那张刚结束拍摄、还带着淡妆的脸氤氲在水汽后,像仙境里起了云雾的海子,美得让人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这世上,美人儿畸多。有人的长相是上镜好看,现实中却瘦脱了相,缺几分韵味;又有人是现实中称得上漂亮,却与镜头八字不合,拍出来宛若两人。
而苏湉的长相,很难得地完美契合了最大众化的审美观,扛得住所有刁钻角度的拍摄镜头,也经得起来自世人最挑剔的目光。
从小到大,一直是走在路上都会被夸好看的存在。
所以其实有人不太理解,这位编辑早点真人出镜,《girl''sday》何至于会沦落到快办不下去?
“我想说,嗯……其实挺对不住大家的,当初靠忽悠把大家骗过来做杂志,浪费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也没做出什么成绩来。”
这话头起得不太对劲,一屋子人警惕地竖起耳朵来。
毛芸嗑着瓜子反驳她:“不是靠忽悠,是靠脸。”
“对对对,我就是冲着系花的颜值来的!”负责后期的陈雨萌是苏湉的直系小学弟。因为这个名字,苏湉本以为是小学妹,于是心很大地连面试环节都省了,看过作品集就招了进来。
……结果来了个一米九的彪形壮汉。
报道第一天,就凭借自己傲人的身高,撞翻了苏湉最喜欢的一盏吊灯,为自己预定了日后的小鞋。
该壮汉拍桌附和道:“只要系花没毁容,就不算忽悠!”
苏湉露出毫无灵魂的微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有两个负责选题和后期校对的小女生,小声表明立场道:“甜甜姐怎么突然这么说……我、我们都是喜欢做这些的啊。”
苏湉冲她们眨了眨眼:“没有物质基础的热爱,又能坚持多久?”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老板准备跑路了。
一本冷冷清清的杂志,几乎全靠老板财力雄厚,强行砸钱支撑着,走到这一步,倒也并不算十分意外。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毛芸听完唯一的感想是,那位“暴力大佬”的本体怕不是只黑乌鸦。
那边刚说完混不下去,这边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这是什么神奇但大可不必的默契?
“最后一期,就写写我们自己的故事吧。”
***
散伙饭,说着不给喝酒,大家还是都喝多了。
陈雨萌抱着酒瓶子嗷嗷假哭,他终于看清了无良老板的真面目:说跑就跑,全身上下只有脸好。而女生们凑在一起交流初恋经历,打算听从老板的选题建议,站好最后一班岗。
苏湉迷迷瞪瞪地在旁边听了一会,听到什么“打篮球好帅”、“寸头不影响颜值”之类的描述,她眨巴着快不顶用了的大眼睛问人家:“居然是男孩子嘛?”
毛芸一口酒呛得死去活来,手脚并用地将差点当众出柜的公主殿下拖走了。
苏湉还在嘟囔:“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喜欢男孩子。”眉头皱着,包子脸气鼓鼓的,很不满意的样子。
这一刻,她仿佛从这些年构建的名为“成熟坚忍”的壳子里脱身而出,又变成了从前那个……
毛芸看着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有……整整三年了吧?
随即,她像拎小鸡崽一样,把苏湉丢到客厅的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续上方才的话头,“喜欢男孩子怎么啦?你一个性少数群体,居然还搞反向歧视!”
“男孩子不、不如女孩子香!”
毛芸:“……”
无法反驳。
公主殿下来劲了:“男孩子还不、不会唱歌!”
毛芸:“?”
也不是吧。
公主殿下继续掰着手指嘟囔道:“男孩子也没……没有虎牙,不像女孩子,看着冷冰冰的,一笑起来就憨憨的……”
好,知道了。
公主殿下喜欢的不是男孩子,也不是女孩子,只是……那个人。
只不过,同样一个人,在她印象中是“暴力大佬”,而在苏湉眼里,却活似变了个人。
“憨憨”这个形容,成功让毛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一身筋骨莫名地开始隐隐作痛。
……这个后遗症,其实就说来话长了。
毛芸心情复杂地注视着她掏出耳机,在长发中摸索着寻找耳朵,费劲戴上,却忘了连接手机。音乐声从扬声器里流出来,蜷缩在沙发上的人眯起眼睛,像一只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小动物。
“憨憨的新歌。”小动物不无自豪地摇摇尾巴,轻声呢喃道,“超好听……”
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那首歌的信息页面:《无字歌·立冬》,作曲/演唱:韩笃安。
发布三天,播放量不足1k,其中两百来遍还都是苏湉听的。毛芸自娱自乐地心道,这俩要是组个cp,可以叫“凉凉”cp了。
轻缓的前奏还没过去,是很舒服的钢琴和另一种她听不出来的乐器,音色饱满而空灵,带一点古香古色的韵味,让人想起雪山上挂着冰霜的松针。
还没等她发问,苏湉便如数家珍道:“是箜篌,憨憨会弹箜篌,超厉害。”说着张开手,比划出那么大一个的乐器。
毛芸:“……”
她心道,把这一幕录下来,大概够敲某个憨憨十顿饭。
钢琴声渐渐淡去,只剩箜篌时,旋律就变得有些昏昏欲睡。像是雪山上迎来了初冬的阳光,暖金色,照在一只补眠小猫身上,皮毛在阳光下油光水滑、根根分明,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突然,箜篌声乍停,接连两声“啪嗒啪嗒”——松针上的雪化了。
万物复苏。而人声终于响了起来。
叙事感很强的前奏,层次分明,最后两声模拟水滴的声音很是逼真,质感出色,不像是网络音源,似乎是自己采集的,短短半秒的水滴声里,甚至还夹着一声遥远的鸟鸣。通过音量控制,穿插在前奏与人声之间,效果近乎震撼。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但这不会是大众喜欢的前奏。太长了,也太轻缓了。纵观近期的热门歌单,恨不得没有前奏,开篇就迫不及待地亮出底牌,或旋律聒噪,或辞藻堆砌,生怕抓不住点进来的每一双耳朵。
而这首歌的前奏,更像是为了筛选出那些耐性不佳的听众,捂着小惊喜,奖励给懂得延迟满足的小朋友。
43秒,韩笃安清冷的声音开始轻轻哼唱。
旋律很抓耳,伴奏里去掉了存在感过高的箜篌,突出人声。
而那道碎玉泣露般的神仙音色,无疑是整首歌……乃至《无字歌》整个系列的最大亮点。
韩笃安的嗓子,是典型的老天爷赏饭吃系列。每每她一开口,就让人忍不住有此感叹。
她在这首歌里的声线偏低,却很饱满厚重,太适合低吟浅唱。
在她的声音里,冬日的模样有了具象——开头铺垫的雪山生动起来,多了雪狐漫山穿梭,枯枝被细爪踩断,雪白的精灵拖着尾巴在山顶迎候星空,寒风吹散云层,最亮的那一颗落在冰湖里,吸引着万千摘星人前赴后继……
最好的作曲人,其实是造梦者。
忽而变调。
半音增加,连音减少,配合伴奏里一枝独秀的笛音,孤独感扑面而来。韩笃安的嗓音开始变得沙哑,呼吸音渐重,每一次换气开口,都唱得人心尖一疼。第一段的闭口音“嗯”也换成了开口音“啊”,在演唱者极高的“唱商”中,情绪外放,无字歌胜似千言万语。
沙发上的苏湉似乎难受极了,蜷成一团抱住自己,细嫩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着耳垂上的小痣,眼圈渐渐红了。
但这种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旋律开阔起来,像是庸人顿悟、不再自扰,将愁绪尽数散入冬夜寒风中。
整首歌在高潮中结尾,人声消弭时,耳畔还在发热,让人意犹未尽,箜篌却又恰到好处地出来收尾,叮叮咚咚地弥补了遗憾,轻柔地与听众告别。
最后,“啪嗒”一声,水滴落下,整曲结束。
毛芸久久回不过神来。
却见方才醉在曲中的苏湉大尾巴狼一样爬起来,一曲终了,这位祖宗酒也醒了,收回好容易吐出来的象牙,扬起头来吐槽道:“歌词都填不出来了,没我在她果然混不下去了。”
毛芸:“……?”
刚才差点听哭了的是谁?
“但这歌还行。”公主殿下最后宣布道。
她摇头晃脑地站起来,抹了把通红的兔子眼,抬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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