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遍。苏湉看着播放软件上的单曲循环,闭上眼,第214次期待着那个声音响起。
“啪嗒啪嗒。”
水滴声第214次将她吓得一激灵。苏湉几乎怀疑,这个设计是专门针对她的易受惊体质,坏心眼儿地让她在期待中多一丝提心吊胆,在满足前经历一次心神震动。
太过狡猾。
终于等到韩笃安的声音,她安心地靠在车窗上,借窗外冷气给自己带着醉意的脸降温。
点开歌曲评论区,寥寥几条评论,夸赞的辞藻都很贫瘠,“好听”、“宝藏”、“啊啊啊”,苏湉不满意地翻着,认为这完全不能表达出这首歌的惊艳与不俗。
但当她再往下翻,看到一条“还行吧,也就那样”时,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双标甜”完全忘了自己刚刚是如何对着毛芸评价这首歌的。她原本懒洋洋地靠在后座,见到那条评论后,“腾”地一下坐直了,对着手机气得目露凶光,噼里啪啦地打字回怼:“还行是多行?什么叫‘就那样’?还要怎样??”
不行,不解气。
她又删掉那行字,重新打出:“建议去治治耳朵。”
发送。
满意地看了两遍,突然脸色一变——回复人“甜甜不甜”,忘记改昵称了!
火速删除。她想了想,干脆把昵称改成“xx耳鼻喉专科医院”,跑回那条评论下面,发了一条:“您好。”
苏湉得意于自己的创意,捧着手机乐开了花。
“这什么歌啊,真好听。怎么没有歌词?”前面开车的代驾突然出声,苏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平嘴角,然后尴尬地发现,耳机一直没连接,她居然外放了一路!
啊……就当帮她打广告了。
“专辑叫《无字歌》,您可以去搜搜,是一张很棒的专辑,每个节气都会发一首新歌,这首是最新的‘立冬’,”她很认真很卖力地安利道,“制作很用心的,是现在少有认真做音乐的人,真的很棒。”
说完又很懊恼——“很棒”这个词她用了两遍。一向以为自己是言语的富翁,和评论区的土拨鼠们不是一个物种,然而说起韩笃安,还是会变得又蠢又笨,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像什么样的夸赞都配不上她。
“整张专辑都没有歌词吗?好特别。”
苏湉点点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给自己加了个戏:“因为她的御用词作不要她了。”
司机乐了:“你咋知道的,这是你朋友啊?”
“不是朋友,”苏湉正色道,昂首挺胸地宣布,“因为她的御用词作,就、是、我。”
司机憋笑憋得险些原地去世。
呸,不要脸。她在心里唾弃自己。其实那人从没这样说过。而她有底气自称什么“御用词作”,也不过是在每逢节气的杂志角落里,偷偷放了她为《无字歌》填的十八首词,仅此而已。
以及,一次只有口头承诺、尚未兑现的约稿。
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其实一次也没有。
而且,她们当年的分离,也不是“谁不要谁了”那样简单……
停止,不能想了。苏湉在心中默默劝阻自己,在无字歌唱到最无依处时,她努力压下潮水一般淹没上来的酸涩感,却压不住一个声音孤单而倔强地冒了出来——
“我好想她。”
一发不可收拾。
***
断片儿就从此刻开始。不是喝得太醉,而是大脑很聪明地规避掉了痛苦的回忆。第二天上午,忍着剧烈的头疼苏醒的苏湉陷在被子里,手软脚软地爬不起来,只好先抓过手机,看了眼时间,10:08,早课已经结束八分钟了。
她挫败地拉过被子蒙住头,被角蹭过耳垂,带来锥心的刺痛,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了雪白的枕巾,好像是昨晚又不小心把那里抠破了。
太狼狈了。至于么?
趴在被子里装死了一会,脑海里突然划过昨夜发生的一幕——自己点开韩笃安的微信头像,发送消息……
苏湉诈尸一样弹了起来,解锁手机,结果关键时候,智障面容id居然不认识她了!她手指发抖地输入了一串密码,开屏就是聊天记录,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啪嗒,重新锁上了手机。
“我好想你。”
消息旁边一个鲜红的叹号。差点忘了,她早就不是韩笃安的好友了。
重新变暗的手机屏幕上映出她的模样——难怪面容不认识她,小笼包肿成大肉包了!
***
今日不宜出门。然而不到中午,工作室打来电话,大家都在等她。
好吧,好吧。虽然她是个无良老板,但也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当一个甩手掌柜。
墨镜、口罩、鸭舌帽,全副武装出现在工作室门口时,她被山一样的陈雨萌挡在了门外:“不需要收垃圾,谢谢。”
“收你,滚蛋。”开口才发现,嗓子哑成了这副鬼样子,结合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像是被糟蹋了一夜。
陈雨萌狐疑地歪头打量她,她推了推,没推动,烦躁地拉下口罩:“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陈雨萌赶紧点头哈腰闪身让开,转念一想不对,本来也要散伙了。于是腰杆又笔直了。
没人嘲笑她这副模样,走进去才发现,大家东倒西歪地散布在工作室各个角落,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毛芸在窗边压腿,脚举过头顶跟她打招呼:“哟,公主殿下昨夜纵欲了啊。”
苏湉懒得搭理她,往会议室长桌前一坐,摊开手:“有本启奏——”
没等她说完“无事退朝”,一屋子僵尸纷纷诈尸,山一样的“本”就奏了上来。
两个捧着文件的小女生没挤过空着手的陈雨萌,他一屁股把椅子坐得哀嚎一声,唾沫横飞地开口道:“我有一个建议!”
苏湉被他喷得不是很想听。
“我们杂志!可以转型嘛!这不是那个、那什么新媒体时代,是吧,老板你拍个短视频,就凭这张脸,能不火吗?他能吗?”陈雨萌越说越激动,拍案而起,“我看那些小网红,没一个比咱老板漂亮的,文案也拉胯,咱们这竞争优势很大啊!”
没人打断他,他已经开始白日做梦了:“到时候,是吧,那广告接一点,货带一带,再搞个直播什么的——哎哟,分分钟带兄弟们发家致富啊!”
有人居然被他说动了:“其实……我早就有这种想法了。现在短视频、公众号什么的,发展得那么快,咱们却还一直苦哈哈守着纸媒的冷板凳,受众有限啊。老板你就算不愿意出镜,也可以搞一搞别的出路嘛,没必要就这么……多可惜。”
两个女生居然也跟着附和:“甜姐文笔这么好,写出来的文案一定很精彩,做短视频很有优势的。”
唯有毛芸默不作声,倒了杯水,放在了苏湉面前。
苏湉抬起眼,看了看她,却没有得到哪怕一个眼神的交流。于是她重新戴起口罩,靠回了椅背上。
沉默许久,她说:“抱歉。”
苏湉垂着眸子,不敢看众人失望的神情:“我做杂志,从来不是为了挣钱。如今放弃,也并非因为利润不佳。这么说很不负责任,大家有人是在校兼职,学业工作兼顾;有人是毕业第一份工作……但是抱歉,是我没办法再走下去了。”
“三年前,我因为贪心,明明有了很好的出路,却因一时任性,做出了一个让我后悔至今的决定。”
她声音很低,原本清亮的声线带着沙哑,格外让人于心不忍。当众剖开心迹并不好受,她的手指一直在不安地乱动,试图推倒那杯搁在面前的水,戳得水面不停晃动,眼看就要破罐破摔——
直到毛芸拿走了那杯水。
“而如今,我不能让当年花了那么大代价换来的东西,再次离我而去。”
“总之,是我的原因,对不住大家了。善后工作我会做好,最后一期,大家畅所欲言,我出卖色相给大家销量担保,版税我分文不取,算是稍作弥补吧。”
***
本以为说完之后可以一身轻松,但当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循环了两百多遍的《无字歌》便又跑出来在她耳边作祟。水面晃动的画面还残存在眼底,让她有点发晕,昨夜发出的微信消息,红叹号像是一把血淋淋的尖刀,一直插在她胸口,痛得她连呼吸都觉得是负担。
纵然这把刀,是她自己捅在自己心口的。
***
三年前分别时,远比今日要狼狈许多。青春期的激素加成,加之自身能力阅历不足带来的迷茫,又有许多纷杂的外力干扰,那段日子,苏湉其实一直处于极度偏激的状态。
真到分别那日,她万般不舍,说不出口的,都化作怨愤邪火,发作在了最疼自己的人身上——
“我好看吗?”她记得自己那时很没风度地贴上那人的身子,恶意仰头,把她对着镜子练习过的完美角度展现给她看,“好看吗,说呀?”
韩笃安是个没有太多表情的人,以至于身边很多人都没发现她有虎牙。而她笑容施放的唯一对象,那个胆敢骑在老虎脖子上叫她“憨憨”的女孩,此刻正咄咄逼人地贴近她、撩拨她,试图用一场锥心刺骨的决裂,以毒攻毒,覆盖住那个冬天里,种种如细刀割肉一般的不如意。
“好看。”
苏湉满意地笑了。那笑容真是漂亮得过分,数年精心的训练,将她的表情管理水平拉到了极致,又带着十七岁时独有的自信,自下而上的角度望过来,像极了一杯极具诱惑力的致命毒药。
“好看,是吗?”她声音轻而甜,带着被夸奖后的餍足,近乎纯真地说道,“那我要回去当校花,到时候,也会有很多人喜欢我的,对吧?”
韩笃安的手倏忽攥紧了。
“会有人教我做题,会有人带我玩,也会有人给我写歌的——或许是个会弹吉他的小男生呢,那我就给他填词好了。”她十分恶劣地吐了吐舌头,像一个真正的高中生谈起心上人那样,含着水波的眸子里三分羞涩、七分憧憬,“会弹吉他就好帅呀。”
她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夸过自己。
韩笃安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想法,滔天的妒火够把未来一切假想敌烧成灰烬,也先一步点燃了她的理智,在她脑海中噼里啪啦放了把烟花。
……刺目过后,遍地残骸。
待她终于自短暂的晕眩中脱身而出时,手机已被苏湉拿在手里。她熟练地输入了一串数字,抬眼一笑,毫无惊喜却故作惊喜道:“哇,居然是我的生日。”
轻佻的语气,像是把什么东西,狠狠踩在了脚下。
然后,苏湉当着她的面,用她的微信,删掉了自己的好友。
分别前,苏湉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啊,以后就别挡我的桃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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