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营以来,苏湉睡的第一个好觉。
前一天的雪地拍摄持续太久,加之惊惧、后又心绪波动太过,感冒来势汹汹。韩笃安本欲帮她发发汗、驱驱寒,结果不慎用力太猛,直接把人累倒了,懊悔一夜。
工作人员众多,又有专门的医生待命,自然是不用她一个当红热门选手来照顾病人。第二天一早,又有工作任务,而主题曲舞台的正式录制就在下午。韩笃安赶通告回来,只在化妆间匆匆看了苏湉一眼——挂着点滴,小小一只缩在宽大的化妆椅里,被人上下摆布着,可怜透了。
业务组的化妆间在隔壁。出门时撞上毛芸往里走,那遭瘟的直毛故意声音很大地打招呼:“哟,抻着脖子看谁呢?走错门了吧?”
韩笃安见她就来气,又不好当着人发作,于是很危险地眯了下眼睛,舔了舔牙。
毛芸才不受她威胁,大摇大摆地走进化妆间,去捏苏湉泛着潮红的包子脸:“小可怜儿,还发烧呢?”
苏湉张嘴就给了她一口,咬得她嗷嗷叫,手背上多了两排整整齐齐的牙印。
“你俩都应该进马戏团!”她愤愤地走开了,顺便拉走了托尼老师,哀哀地恳求着要他帮自己恢复卷毛。
苏湉有点心虚地抬眼去看门口。
韩笃安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隔空捏合了一下手指。
苏湉赶紧鼓起半边脸,动了两下,假装自己被捏到了。
下意识这样做,做完却突然错乱——这一幕熟悉又陌生,仿佛本该是这样,又仿佛不该是这样。
看韩笃安愣怔片刻,大抵也有同样的感受。
化妆师说:“别乱动。”又回头看向门口,“别捣乱。”
韩笃安有点恍惚地走了。
***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久到她们刚刚认识,久到她们都尚未长成。
苏湉从小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与她家里那些聒噪而幼稚的堂弟表妹仿佛不是一个物种。
那时候,她是刚签了“卖身契”的练习生,苏湉是只有周末才来卜扑找佩姨的小学生。
学校离当时的公司只有一街之隔,每到周五下午,她就穿着小小的制服皮鞋,背着书包,两只手抓着肩带,迈着沉重的步伐自己走过来。
一边走,一边发出“嘿呦嘿呦”的吃力的声音。
韩笃安常常趴在窗边看她,因为好玩。
她走在路上,会被小虫子吸引目光,会被突然窜出来的流浪狗吓到,会追着落叶往回跑,然后停下来,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像小大人那样愁眉苦脸地叹气。
有时候,也会抬起头来,发现韩笃安。
那是条很老的街,街面很老,树也很老,小小的人儿迎着夕阳向她甜甜地笑着,配合她玩“隔空捏脸”的游戏。
她向左扯,苏湉就鼓左边脸;向右扯,鼓右边。
接到指令后,会飞快地跑上楼,给她捏真的脸。气都没喘匀,就急着跟她说话,说学校里的事,说她的好朋友,说她收到的小男生送的花。
苏湉小时候说话不太利索,语速很慢,微微皱一点眉,显得很认真。韩笃安的注意力总会从她说话的内容上转移,转移到她一动一动的眉毛上,又转移到她时而捏紧的小肉拳头上。
很少有人会对小自己两岁的人产生类似舐犊的情感,但韩笃安总觉得,苏湉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乖巧、可爱,还很漂亮,需要被好好照顾、好好疼爱。
……虽然长大后演化出了魔鬼的一面,但小时候,她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天使,笑起来能治愈一切的那种。
每周的例行汇报不会持续太久,因为韩笃安会摇摇她的手,打断她:“好了,先去找佩姨,她等你很久了。”
然后,她就会被方佩怡带在身边,参加一些活动,或者为她接一点合适的工作。大多数是简单的拍摄任务,苏湉镜头感很好,总是完成得飞快,逐渐成为圈子里的小红人。
提起“方总身边的芭比娃娃”,许多圈内人至今都有印象。
方佩怡不签她,只给她开了个户,把她挣的钱都存进去,自己分文不取,甚至安排了专人替她打理。这种模式,居然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是真的拿她当亲女儿在疼。
而韩笃安,则是经历了残酷的练习生淘汰机制,甚至被公司送去国外培养,吃尽苦头,正经凭本事留下来的。
她们的经历截然不同,这些年分分合合,却又殊途同归。
毛芸虽不靠谱,有句话却说的没错:不可不知足。
万幸,几经殊途之后,还能同归。
***
又是下午连着晚上、彩排连着录制。上台前,苏湉久违地紧张出了“人形声音模拟器”的本体,吸引了一圈人围着逗她,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韩笃安听了一会,怕她累着嗓子,伸手进去,勾勾手指就把人拐走了。
“喝点水。”她打开一个带吸管的保温杯,递过去。
“喝、点、水。”
好家伙,进化了,还会学人说话。
韩笃安拿着杯子,直接把吸管怼进她嘴里。
喂了一会,拿出来,吸管咬瘪了。
韩笃安:“……”
真费杯子。
她放下杯子,伸手把苏湉揽进怀里。十分光明正大,因为有现成的借口:“再练几遍。”
说完,手臂用力,把人箍着抱了起来。
苏湉坐在她臂弯里,下意识勾住她的脖子,很乖地一动不动,由她摆布,从左边换到右边,然后落地,全程非常放松,像一个大号的毛绒玩具。
徐西看得咋舌:“从化完妆开始练第一遍,到现在不超过十遍,也太默契了。”
“甜崽怎么这么乖啊,在主唱大人手里完全不带紧张的,你不怕她摔了你?”
苏湉说:“啪叽。”
好,又进化了,会预判了。
那人被逗得笑起来:“对啊,‘啪叽’就把你摔了,怎么办?”
苏湉说:“爬起来。”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韩笃安却突然开口了:“怎么可能。”
她的手还揽在苏湉腰间,松松垮垮的,并未揽实,却带着十足的回护意味。
“这是我从小抱到大的人。”
***
彩排十分顺利,大家担心的情况都没有发生。业务组核心成员实力强劲,舞台效果很棒,受到了几位导师的一致好评。
轮到方佩怡开口,她却不大满意:“垫音撤了,全开麦来一遍看看效果。”
引起哀嚎遍野。
候场间隙,韩笃安把手背在身后,轻轻转动手腕。
托举动作,练习的时间还是太紧了。成果没问题,但她的体力有点跟不上了,手腕关节一转就嘎嘣乱响,稍稍用力,尖锐的疼痛就似断骨穿透皮肉,实在有些难忍。
垫音一撤,她怕掩盖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彩排过一遍,苏湉没那么紧张了。她又想喝水,但是找不到杯子,只好来找韩笃安。
这一次,她自己拿着杯子喝,没再咬吸管,因为喝得很急。
大半杯水,瞬间见了底。
韩笃安用手背轻轻碰了下她潮红的脸颊,皱起眉来:“又在烧了。”
“没有,”她狡辩,转移话题,“我重不重?”
韩笃安觉得这是个送命题。
肯定不能说重了,但如果说没重,不是等于在说她矮么?
体重不过百,不是平胸就是矮……
她就是后半句。
那也不能直说吧……
韩笃安陷入了矛盾中,直到唇角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一股清甜的草莓味从苏湉指尖传出来,不知为何,格外诱人。
“预防一下。”
韩笃安抿唇接纳了那颗小小的糖果。送糖的指尖却狡猾地动了一下,擦过唇珠,掠走了一个草莓味的轻吻。
白嫩的指尖上,沾上了一点她唇上的颜色。
苏湉把手收回来,盯着指尖看了看,突然,把它含进了嘴里。
像个吃手的小朋友,抬起眼来,偷偷观察大人的反应。
韩笃安的呼吸陡然乱了。
她嗅到了熟悉的危机感——
那是一种能让她轻易失控的危险源,时隔三年,正在悄无声息地卷土重来。
这时,第二轮彩排准备就绪,后台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催上场的呼喝此起彼伏,脚步声不断路过她们身处的角落,不可忽视的嘈杂中,苏湉突然倾身过来,毫无预兆地突破了社交距离,直逼对方警戒线——
“从小到大,你抱过几次?”
***
第二轮彩排,韩笃安全程状态不在线。苏湉问出那句话,像在她脑海中打开了一个不可逆的开关,逼她回顾着从小到大的每一次拥抱。
应该说是,每一次未遂的拥抱。
她推开过她很多次,幼时撒娇的投怀送抱、少女长成后的浅淡依赖,以及惊变时、分别时……
韩笃安突然发现,记忆里,竟然没有一个完完整整的拥抱。
那些从前不敢碰的,如今奔涌而出,漫布四方,再难相抑。
可惜,时机不对。
最后的托举动作,她没能完成。因为伸出手时,苏湉突然往后躲了一步,拒绝了她。
连带着,最后一句歌词,她也因震惊而错过了。
方佩怡气得拍案而起,然而,观众已经开始入场,已经没有时间给她们彩排第三遍了。
“不加垫音。”方佩怡做了最后的决定,“大部分人表现都很好,我为你们的实力感到骄傲。这个展示的机会,我甘愿冒风险给你们,希望每个人都能抓住。”
带观众录制,又是全开麦,质量参差不齐的饭拍视频流出去,便没有任何后期修饰的余地。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同样,抓不住的,所有负面效果,也请你们自行买单。”
“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浪费机会,是我们这里最可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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