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入V三合一 童蕊现在是骑虎难下,她先……
童蕊现在是骑虎难下, 她先找上门,现在火烧到女儿身上, 刚刚怎么跟赵秀云说的,现在都得原封不动回给自己。
她本来就不是性情平和的人,现在更觉得丢脸,对女儿用哭来掩盖犯错的行为心中有数,拿出对学生的态度来。
“陈清韵,你自己说,有没有这回事?”
禾儿有人护着, 火上浇油:“就在横杆那里说的,王海军、刘志高、我、王月婷都听见了。”
赵秀云警告地看她一眼, 她缩脖子不再说话。
童蕊只觉得自己一张脸叫人放在地上踩,继续逼问:“妈妈跟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赵秀云心里叹口气, 陈清韵这孩子长得是真的好,哭起梨花带雨,一派娇弱可怜,好像残花在枝头, 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护着。像王海军这样的小男孩,有几分爱逞英雄气概,生来怜弱,追着捧着是应有之意。
自己家的呢, 像小辣椒, 爱充大姐,谁欺负了边上的小女孩她都要雄赳赳气昂昂帮人家找场子,几个爱逗人的男孩子见她就跑。
在老家的时候野是野了一点,没有这样的胆子啊。
赵秀云觉得是方海的问题, 他不止一次唆使孩子被人欺负就还手,打不过也要打,爸爸给你撑着。
什么人都是,欠骂。
她看陈清韵哭得快不行,也不好太咄咄逼人,息事宁人道:“童老师,今天这事就这样吧,我先带禾儿回去了。”
禾儿心想,大事不妙,这还不到下班的点呢,连能救她的爸爸都没有。
但她没有反抗之力,只能老老实实垂头丧气跟在后头。
苗苗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到家自己拿小汽车出来玩,往地上一坐。
赵秀云的重点也不是她,坐在凳子上,问:“今天有做错事吗?”
别看孩子小,其实心里门清,就是不服气,脚在地上摩擦,抿着嘴不说话。
行,赵秀云下巴一抬:“墙边站好,什么时候想说,什么时候叫我。”
禾儿眼泪都到嘴边了,捏着衣角擦掉,站得跟棵小白杨似的,还别说,这个角度看得出两分她爸的影子。
苗苗悄悄挪到姐姐脚边,掏出珍藏的糖给她。
赵秀云不待在客厅,回房间接着缝衣服,一直到太阳下山,这场对峙还在继续,她把东西放下,动动筋骨。
禾儿有时候也倔,就是故意站得好好的,显示自己的脾气,苗苗赖着姐姐的脚丫子睡着了。越是这种时候,她们俩越要弄出我们俩才是一派的样子出来。
赵秀云看也不看,进厨房做饭。
淘米把饭煮上,炖大鹅时剩的肉汤炖菜,码头买的小黄鱼干煎,海带做汤。家常菜就是这样,翻来覆去也做不出花来,买得到什么菜就是什么。
饭点,家属院飘香。
方海加快脚步,路口跟陈斌分别,进门的时候还奇怪呢,今天怎么没有孩子来抱他,定睛一看,压低声音:“怎么了这是?”
禾儿的倔劲不分你我,不说话,只是眼泪适时掉下来。苗苗听见“救星”回来,立刻翻腾起身:“妈妈罚的。”
为什么罚呢?她三岁小孩也说不出来。
随军以后,赵秀云还没正儿八经罚过孩子,方海头回见识,脚步声放轻,半蹲下来跟姑娘咬耳朵:“怎么了?跟爸爸说说。”
禾儿才不说,她知道妈妈为什么罚她,但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才一直撑着,企图用自己的坚强让妈妈先认错。
就这意志力,方海哪里扛得过,讪讪挪到厨房帮忙,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很明显。
赵秀云看他一眼,把下午的事情一说。
方海和禾儿想得如出一辙:“本来就是她先说要排挤咱们的,凭啥不能排挤回去。”
赵秀云冷笑:“你跟她一块站着去,父女俩好好交流一下。”
大男人站墙角,方海不干,被瞪了一眼只得屈服。
禾儿说没等着爸爸解放她是假的,看他也站在自己旁边,忍不住嚎啕大哭。跟号角似的,苗苗抱着姐姐也嚎起来,活像被后妈赶出家门的可怜人。
赵秀云把饭菜端了放桌上。
“收声。”
方海看她脸色,不敢插嘴,拿了纸巾给孩子擦,黄河水都没这么多,大的小的泪满衣衫。
天要下雨,孩子要哭,拦不住的。
赵秀云自己坐下来吃饭:“要吃吃,不吃都给我站着。”
给个台阶,还不赶紧下,方海有这觉悟,禾儿可没有,脚下打钉子,一动不动,她不动,苗苗更是不挪窝。
赵秀云才不管,自顾自地吃,方海小声哄两句,左右看,得,这就站上队了是怎么的,他一咬牙也坐下。
禾儿抽抽噎噎停下来,看看妹妹,带着她吃饭,为了显示两个人是一派,都不用妈妈喂,她自己喂。
厉害啊这是,要不是自家的方海还能夸一句呢,一拍脑门:“看这闹的,我都给忘了。”
赵秀云觑他一眼。
方海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五块钱:“你上次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师长看了说不错,给你推到军区去,这是评选的奖金。“
好几天前的事,赵秀云事情多,一时忘了问,有进项当然高兴,表情可见松快下来。
她一松,方海胆子就大起来。
“孩子不知道错在哪,你说说她就知道了,是不是禾儿?”
禾儿才不配合,小脸埋进碗里。
赵秀云:“她不是不知道错在哪,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说都说了,她放下筷子:“方青禾,妈妈问你,排挤别人是不是不好?”
爸爸的话,可以当做没听到,妈妈问,禾儿再不情愿也要哼唧两声,吐出一个鼻音“嗯”。
赵秀云:“那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是她先做的!”
禾儿知道是不好,但她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什么不对!
“她做是她错,你做是你错,别人犯法你就可以犯法吗?”
这还上升到犯法了,方海打岔:“没这么严重。”
连他赵秀云都是要骂的,眉头一拧:“待会再说你。”
哦豁,还有我的事呢。
方海自身难保垂下头。
禾儿还是不服气,一张脸气鼓鼓。
赵秀云手指头在桌上用力一点:“还有,你为什么针对陈清韵?”
这又说上针对了,对孩子来说也太过,方海忍不住又抬头:“那也是她先针对的咱禾儿。”
“吃饱了就给我一边站着去。”
方海哽住,行,能救他都救了,也算牺牲自己成全爱女,灰溜溜往墙边一站。
禾儿被妈妈戳中,犟嘴都心虚:“我没有。”
“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眼睛转一下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实话!”
赵秀云摸女儿心思摸得准准的,这孩子心阔,并不是爱计较的,不然外头那么多小姑娘不会跟她玩,要换别人来排挤、孤立这一套,她只会冷哼说“你不跟我玩我还不爱跟你玩呢”,怎么可能也对别人使回去。
反正今天说不准还要挨打,禾儿豁出去:“谁叫王海军只带她玩!”
小孩子的逻辑很好懂,禾儿喜欢做人群焦点,对这类孩子会忍不住靠近,王海军是家属院的孩子王,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盼着能跟他一块玩。但小男孩小女孩本来就玩不太到一块,她又带着妹妹遭人嫌,一下子来一个比妹妹更弱的女孩子,王海军还时时带着。
小姑娘也会嫉妒。
陈清韵的想法就更好理解了,她很少下楼玩,没什么朋友,乍有人愿意捧着,就想独占一切,偏偏最近禾儿用乒乓球拍吸引王海军寸步不离,她当然不干了。
赵秀云忍不住叹气,别看都是小事,小树苗长歪就一下,她抽出木棍:“那是王海军愿意,跟陈清韵没关系。她让人排挤你,你可以排挤她,但只有你可以这么做,不是你叫大家都不要跟她玩的理由,这本身就不是正确的事。你明知道不对,还要强说自己没有错。方青禾,妈妈要打你。”
这就上家法啦?方海心疼:“人家说子不教、父之过,要不你还是打我吧。”
怎么哪哪都有他?
赵秀云抽了禾儿的掌心一下,转念一想:“行,伸手。”
这一下说重不轻的,苗苗赶快帮姐姐呼呼手。
方海巍巍颤颤伸手,真不是他怂,是媳妇眼神怎么看怎么像要吃人。
果不其然,赵秀云对着他可不留情,棍子都听见破风声了。
方海一双手全是茧,倒吸口气,还冲女儿微微笑。
禾儿苗苗一左一右抱着爸爸的大腿,眼泪汪汪,好像他们仨才是一家人。
赵秀云看不下去:“行了,都收收,明天不用上班上学了?”
她刚发过威,令行禁止,孩子本来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床上闹来闹去,今天却睡得很快。
方海几回透过门缝看,只看到她俩各种稀奇古怪的睡姿,回房间对着算账的赵秀云说:“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那是你见识少,明早起来又是好好的。”
孩子忘性大,爱黏着妈妈,再说心知肚明是犯错才挨打的,恨不得现在就给忘了。
方海见识确实少,侧身躺在床上说:“你今天这么做我是不赞同的。“
又补充道:”但我觉得你是对的。“
前后矛盾,赵秀云合上本子,跨过他躺下。
“你以为教孩子容易,一不留神就能走歪路。你以为是小事,孩子的事哪有小事。”
春播夏种都得小心翼翼,养孩子更是难于登天。
赵秀云说得没错,一觉睡醒,禾儿早不记得挨妈妈打,又凑过来撒娇。孩子犯错是正常,没必要老揪着不放。
赵秀云给她一毛钱。
“今天要是有卖麦芽糖的,你就买一点。”
其实也有哄哄孩子的意思在,公社小学门口总有那么两个卖爆米花卖麦芽糖的,也没什么人管,哪个孩子能掏出五分钱买零嘴,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种事,对禾儿来说更是不容错过,她甩着两个小辫子去上学。
方海寻思这孩子也好哄得很,洗好碗筷也出门上班,路上顺便送苗苗去育红班。
赵秀云拿出昨天没缝完的衣服,往亮光处一坐,接着缝。
陈秀英过来串门,门一敲就有人应,进来瞥见她的活计:“做衣服呢?”
“是,这不眼看要大热,给孩子做一身新衣服。”
“粉的红的,还是小姑娘穿了好,我们家那几个,补丁我都懒得打。”
“孩子都这样,野,天天给你挂口子回来。”
“糟蹋东西,全是白瞎。”
唠唠孩子话,时间就过得很快。
陈秀英瞅着点回家做饭,赵秀云也放下东西,架锅烧油,听见敲门声喊:“进来。”
她还以为是禾儿呢,寻思刚挨骂的孩子就是乖巧,连头都不回做自己的事。
童蕊不由得尴尬,犹豫着出声:“赵同志。”
赵秀云锅铲一放,手在围裙上擦:“童老师来啦。”
语气不冷不热,那不然呢?还扫榻相迎吗?
童蕊也不在乎,就是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她这个人虽然高傲,但不是是非不分,不管怎么样,都得来说句不好意思才行。
赵秀云不甚在意。
“没关系,反正都是孩子的事,他们自己可以解决。”
她这话其实也不是完全的没关系,童蕊自知理亏,又不是长袖善舞的人,说两句就走了。
赵秀云耸耸肩,把饭菜盛出来放在桌上,还不见禾儿的影子,到院门等着。
禾儿放学的时候买了麦芽糖,磨蹭好一会才走,到家门口只剩根没什么味道的小棍子,一脸意犹未尽,全然不知道当妈的着急。
赵秀云给她洗手:“吃成这样,黏糊糊的。”
禾儿嘿嘿笑:“我买了三分钱的。”
三分钱的糖,棍子可以在糖罐里搅三圈,够她尽兴了。
赵秀云钱都给了,当然不会问剩下的,只催她快点吃饭。
吃过饭要做作业,其实公社小学布置得不多,来来回回就是数学的加减法和语文的组词,禾儿想着玩,写得快。
她咬着铅笔杆数手指头,数到一半喊:“妈妈,下礼拜到我们去学农。”
现在的学生都要学农,公社小学的孩子就在最近的大队有一片校办地,收成用来补贴学校开销,每学期都有那么两个礼拜不上课,天天到地里报道。
在老家,学生也是要去给食堂捡柴火的。
赵秀云娇惯孩子,但禾儿该会的活都会,哪怕是叫做饭都可以,她去看柜子里还有多少饼干,数着数:“那每天给你带五个饼干去吃行不行?”
正儿八经是要干活的,不像坐在教室里头没什么消耗。
“我想吃糖。”
“不行,牙坏掉了都。”
禾儿撇撇嘴,她常常提一些明知道妈妈不会同意,还是抱着一线生机的提议,被拒绝也习以为常,手上唰唰唰写着。
写完一骨碌把所有东西塞进书包,背上就跑。
就这太阳,孩子们都不怕热,不到上课的点都在学校一起玩,晒得个个小脸红红,拦都拦不住。
赵秀云“多喝水”的尾音,也不知道有没有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今年得了两套新衣服,索性把旧衣服裁了,预备给孩子做个帽子。
做帽子她还是第一次,依样画葫芦,针脚都是歪的,气恼地甩针。
聘礼里有台缝纫机,不过被娘家扣下来了,为着这个,原来做衣服都是娘家妈给做,当然,边边角角的布人家没少扣。
赵秀云缝纫上只算一般,心里头算起来,反正现在不上班,慢慢缝也行,再买一台多划不来啊。
家里至今没有自行车呢,票不凑手,加上也没有用得上的地方,去公社买东西来回一小时都甘愿走。
反正现在多的是时间,不着急。
其实家里不缺这几百,赵秀云就是觉得没必要。
她把帽子上的线拆了重缝,恨不得每下一针都好好想想。
大多数事情都是熟能生巧,多做几遍总能出来一遍好的。赵秀云耗得起,一下午都在和“帽子”搏斗。
勉强有雏形。
夜里,方海看她这费劲样,提议:“要不把我的改改?”
现在多少人以穿军装为荣,家属院里的孩子,个头不大也都戴军帽,松松垮垮的,风一吹就掉。
赵秀云揉揉眼睛:“不用,你就那几个,换着用都不够。”
军容军貌也很重要,方海天天换洗衣服,训练磨损又厉害,后勤又不是月月发新衣服。
方海:“那买一个也行,我看供销社就有。”
哪个当家人听得买这个字,真是不知油盐贵,赵秀云瞪他:“有钱没地方花啊。”
方海不说话了,嘿嘿笑,催她熄灯:“明天再做,眼睛会坏掉的。”
下礼拜才去学农,今天才礼拜一,又不着急。
赵秀云哪里不知道他,才把台灯关了,人就没皮没脸缠过来。
外头忽然一声雷,给夫妻俩惊得一愣。
赵秀云推他:“我去看看孩子,别给吓着。”
正经事,方海扫兴翻身。
赵秀云下床披上衣服,从门缝里看,孩子睡得四仰八叉,巍然不动。雷好像就是随便响一响,隔好一会才有豆大的雨珠砸下来。
她现在对下雨很有阴影,屋里屋外检查门窗,忙个不停。
方海在床上躺着,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起身开门。
“怎么了?”
赵秀云:“下雨了,我收拾一下。”
她说的是收拾一下,手上动作大得很,椅子上桌,要把东西挪到柜顶。
方海吓一跳:“下来下来,不怕摔了啊你。”
大惊小怪。
赵秀云:“你睡你的,我弄一下。”
这人,方海扶住椅子:“下来,我来。”
他长得高,不用踩椅子,力气又大,手一伸就够得着。
赵秀云仰着头看,感慨道:“家里有个男人是方便些。”
那些没有男人在家不方便的日子怎么办呢?
方海想不出来,从桌上轻轻跳下来。
客厅里的拉线灯被他碰到,一晃一晃的,连影子好像都在摇摆。雨哐啷哐啷砸在玻璃上,风呼呼从缝里往屋里钻,门被椅子挡住,还是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方海伸手抱了赵秀云一下。
比这再亲密的事,生过两个孩子了,什么没有。但站在灯光下,总叫人莫名发臊。
赵秀云轻轻推他:“怎么了?”
自己都没发现,语气柔得不像话,也就孩子生病时能得到的好。
方海平常走路都昂首挺胸,罚站背都挺得直直的,这会两个肩膀耷拉着。
“就是觉得对不起你。”
难为情,不敢去看媳妇的眼睛。
从赵秀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左半边脸,胡子总是悄悄长出来,睫毛很长,半垂着眼皮,下巴尖尖的,有个小豁口,棱角分明,胸膛硬到吓人,跟铁块似的,箍得人不舒服。
她踮脚在小豁口上亲了一下。
她没和人处过对象,一步到位就是结婚,婚后也只得到一个搭伙过日子的孩子她爸,这会的感觉却更像是处对象,那些不为人知的“禁书”里,给过她的十来岁时的幻想。
方海浑身上下一僵,咽口水:“该睡了,很晚了。”
赵秀云“噗嗤”笑出声:“嗯,睡吧。”
一夜折腾,赵秀云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积没积水。
雨没在下,院子里不算干爽。
她把衣服挂出去晾好,进厨房和面。
面引子用温水化开,加一碗面粉,一勺糖,揉成团,放进盆里,盖上纱布,搁在蜂窝炉旁边醒。
醒面的功夫,她去洗漱,回来再炒咸菜码子,夹在馒头里吃最好不过。
等馒头蒸上,她再到家属院门口拿牛奶,别的地方都可以送到家门口的,但是部队管得严,外人是不让进的。
一瓶牛奶是半斤,玻璃瓶要回收的,每天得拿着瓶子到门卫那里换牛奶,送奶员还会查奶卡上有没有奶站的红戳,每个月交钱的时候会给盖。
家属院所有人的奶卡都在门卫那里。
门卫认得人,心里有数,跟赵秀云打招呼:“小赵同志早啊。”
“刘叔早。”
赵秀云提了个小篮子,把昨天的四个空瓶子给刘叔,换回四瓶鲜奶,一瓶一毛二,每个月喝奶都花掉十来块。
本来是只有孩子喝的,后来她想给方海也补补,但他不肯吃独食,就变成一家四口都喝。
满家属院,也没有几家人这么干。隔壁陈秀英是每天订两瓶,四个孩子分着喝。一瓶其实挺多的,苗苗喝不大完,都进她爸的肚子。
赵秀云坚信,人只有吃得好,才能活得好,伙食上从不吝啬。别的不说,方海给她养得面色可见红润。
健康的表现啊,家里这根顶梁柱,不好吃好喝伺候着怎么行。
不过看不惯的大有人在,比如李丽,两人自从打过架,不合的事明摆在台面上。
李丽养孩子也舍得,端看牛牛那体格就知道,一个人能喝两瓶奶,一顿能吃两大碗。
她正巧也来拿牛奶,阴阳怪气道:“我但凡有点好吃好喝的,全进儿子的嘴,做妈的,哪里舍得自己吃自己喝。”
活像赵秀云是从孩子嘴里抢吃的人一样。
她手矜持地把碎发拢到耳后:“可不是,我也舍不得,不过方海说了,这个家我最要紧,得多补补。”
谁没长嘴是怎么的,李丽料到她会回击,反应也快:“不补补怎么生得出儿子,不是我说,你这还没动静呢?”
赵秀云意有所指:“有的儿子,生不如不生呢。”
说完不给回嘴的机会就走。
李丽不敢追上来骂,只能把声音放大,老远都听得见她跟刘叔说话。
“牛气什么,连个儿子都生不出,姑娘养得再好还不是别人家的,我看八成是……”
后面那些,赵秀云自己都猜得到。
说真的,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怀禾儿苗苗都快得很,怎么来家属院这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不想生跟不能生可是两码子事,别的不说,方海会怎么想?
换解放前,要么休妻,要么抬妾。
现在叫离婚,可离了婚要怎么过日子?
不挣钱,哪怕偷攒下来那点家底也有限,再带俩孩子,日子要怎么过?
赵秀云不敢想,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在乡下低一截,被婆家打死都是白死,方海看着是不太像这样的人,可谁能赌?
都怪李丽,好端端的早上,晦气。
赵秀云气鼓鼓回家,把孩子叫起床。
方海带孩子洗漱,她把牛奶温了拿出来,早饭摆好。
白面馒头就咸菜,噎得慌就喝牛奶,美得很。
禾儿爱掰着馒头吃,桌上掉下的碎屑,自己捻起来又吃掉。
方海吃一大口咸菜,咬得起劲:“馒头没味道,你们仨也吃得来。”
家里就他配咸菜,母女三个都只吃白馒头。
“我放了糖的,怎么会没味道。”
香甜软糯正正好,赵秀云就喜欢这个,把奶皮子挑给禾儿。
“今天是不是考试?”
“嗯,第六单元的语文。”
“做完好好检查知道吗?要是考得好,妈妈给你买好吃的。”
禾儿信心满满:“我肯定能考好的。”
方海:“怎么觉得天天要考试。”
一个单元接一个单元的考,数学考完考语文,又是期中又是期末的,一个学期才上多少课。
赵秀云:“不考试怎么知道孩子学得怎么样?”
成,说不过,方海悻悻。
“我晚上有点事,不回来吃饭。”
他的事一般是和工作有关,赵秀云是一句都不会多问的,听完点点头:“行,那给你留门吗?”
办公室有折叠床,方海要是赶上值班任务就不回来睡。”留,九点差不多就回来。”
他说是九点回,其实八点多就到家门口,一手一个大箱子,踌躇不敢推门。
陈秀英冷不丁看见个影子吓一跳:“我说方海,你站这干嘛呢?没带钥匙?你媳妇应该在家啊。”
方海被她这嗓子吓的,手臂推门:“在呢在呢,嫂子回见啊。”
速度快得,陈秀英要问他拎着什么都给岔过去了。
进了院,就不容方海拖延了。
赵秀云听见动静,拉开屋门:“这么早就回来了?”
借着那点灯光,院子里的景象一清二楚,她心头涌上不安:“你买了什么?”
方海支支吾吾:“进去再说。”
生怕她在院子里就骂人。
越是这样,赵秀云越是往大了猜,拳头捏紧恨不得捶他,抱臂倚着墙让他进来。
“现在能说了吗?”
孩子都还没睡,以为爸爸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光着脚丫从房间跑出来,一脸兴奋。
赵秀云笑不出声。
“穿拖鞋,说几次了。”
禾儿察言观色,赶紧带着妹妹跑回房间,从门缝里往外看。
方海小心翼翼把箱子放下。
“买了……风扇。”
天眼见的热起来,孩子火气旺,早起有时候都一身汗,但赵秀云从没想过买风扇,一是这种大件不必须,一年就用三四个月;二是票难凑,里里外外得搭下去不少,划不来。
赵秀云正要问多少钱买的,孩子又跑出来嚷:“风扇,我们有风扇啦!”
她忍不住扶额:“还买两台,睡一间房不就行了。”
也就是家属院地方宽,上城里看看,一家三代住一间房的都多得是,两台风扇电费都不知道要多少。
方海趁着孩子不注意勾媳妇手:“大姑娘了,怎么能睡一间。”
眼睛里可不是这个意思,打量谁不知道他脑子里就那点事。
赵秀云圆眼睛一瞪,没好气:“买都买了,我还能说什么。”
先斩后奏,她盯着方海的口袋:“你是真没少攒钱啊。”
这种大件都舍得买,一买还买俩。
反正提起私房钱,方海就不吭声,蹲下来给孩子看怎么用。
插上电开关一按就有风,别提多凉快,他还邀功:“人家售货员说,家里有孩子用的时候要小心,我买了铁丝,把上头宽的地方打个网。”
还挺周全,赵秀云僵着脸夸他:“那你可真厉害。”
这会就是叫她炖龙肉吃,都觉得不香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台风扇是尘埃落地,赵秀云不许孩子对脸吹,转向墙脚,勒令她们不要拿风扇当玩具,才把她俩镇压下去。
另一台就放在夫妻俩的房间里,转得很活泼,还有点机器声。
赵秀云摆出审犯人的姿态。
“多少钱买的?”
风扇的价格她知道,但加上票就不一定。吃供应的时候,哪家的票不紧张,风扇是特票,一年也发不出几张,要想“换”得大价钱。
方海见糊弄不过去,伸出手比划一下。
六百!
赵秀云捂住胸口。
方海赶快讨好:“是不是很凉快?我看你热得都睡不着。”
“我热是因为你非得搂着睡!”
赵秀云不太爱讲这样的话,一出口就顿住。
“你下次花大钱好歹跟我商量一下。”
方海心想,我也没多少钱可以花了,应得爽快:“肯定的,咱们家你当家。”
赵秀云半信半疑:“行,那这次就放过你。”
得了好脸,方海没皮没脸把人抱住,深吸口气:“抱着睡香。”
跟小狗似的,就差伸舌头舔一口。
男人!
赵秀云任由他去。
女人也有毛病,口是心非,她第二天还想着怎么炫耀家里买了风扇,陈秀英就凑过来问:“我昨天看你男人提了两个大箱子,站在门口站半天,提的什么呀?”
赵秀云想象方海那犹犹豫豫怕挨骂的样子就好笑,一脸无奈:“风扇,还买了俩,烧得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陈秀英显然羡慕:“那可是好东西啊,多少钱买的?”
赵秀云伸手比划,她叫出声:“六百!”
“可不是,心疼得我都说不出话。”
“一斤猪肉才八毛三,够买多少斤的了?”
陈秀英都心疼了,她男人赵庆一直在三类地区工作,工资是调到沪市后才涨的,一直没攒下多少钱,婆家负担重,四个儿子花销大,不说别的,老大的彩礼就得慢慢攒起来,扣扣索索大半辈子,家里什么大件都舍不得添。
赵秀云要是自己买,肯定也下不去手,但方海的私房钱,真是不用白不用,总比填婆家的嘴好,因此也说了几句好话。
“沪市太热了,孩子长痱子,不买不行,跟老家那地界完全不一样。”
陈秀英心想也是。
“你们刚来肯定不习惯,我们原来在广西,才叫火炉呢,夏天我脚都迈不出去。”
“我上你们家看看风扇去,要是好用,我给孩子也买一台。”
四个男孩子挤一窝,夏天都是凉席铺在院子里睡,可顶不上风扇好用。
陈秀英一见风扇转就喜欢,伸手怕给摸坏了,又缩回来。
“这风可真大。”
赵秀云才用一晚上,都觉得好得不得了,实在是天渐渐热,睡身边那个又黏人。
她大力推荐:“我给孩子开的一档也够用,早上我去看走字,电也没走太多,就是票实在难弄。”
有钱都难换,有得折腾呢。
陈秀英估摸也是,一咬牙:“我想想办法,买一台就行。”
三百块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就是都一样,抠,不狠狠心舍不得。
赵秀云:“一台就很够了,敞着屋睡,我们是姑娘大了,跟爸爸一间屋不合适。”
其实也就是他们家讲究,多少人家拉个帘子男男女女挤一间。
陈秀英这样结婚多年的已婚妇女,也是什么话都敢说,笑得暧昧:“你们可不行,不然办事的时候怎么办?”
夫妻好不好,那真是一打眼就瞧得出来,赵秀云又生得好,嫁给谁谁不捧在手心。
赵秀云本来该打诨过去,一想到方海买风扇也有这个用意,脸涨得通红,尴尬笑笑。
陈秀英就是随口说一句,又接着绕风扇转悠,没多会告辞。
她前脚走,后脚家里就客似云来,个个来参观风扇,问东问西。
赵秀云真是没小瞧陈秀英传播的水平,家属院都不用装喇叭,直接叫她去顶活就行。
她给客人们倒水,有脸生的,有脸熟的,都是来看新鲜的,连还没出月子的李大花都来了。
李大花她男人张大全在妇联的镇压下,没把刚出生的女儿送走,但据同一栋的人说,她婆婆可是天天在家里骂。
自家乱成一团还顾得上看热闹?
赵秀云看不太上她。
李大花期期艾艾挤在人里头,环顾四周想,为什么都是生女儿,她赵秀云就能过这么好的日子呢?
人最怕的就是比较,李大花在丈夫和婆婆的常年谴责下没有憎恨他们,而是对“同样出身”的赵秀云充满嫉妒。
她远远看过方海,长得又高又英俊,级别比她男人高,会牵着女儿的手,放在肩膀上骑大马,听说在家还干活。
怎么偏偏赵秀云就有这样好的命呢?
李大花想不通。
她想得入迷,被孩子撞了一下才回过神。其她人见一波孩子涌进来都避开,只有她愣愣站着。
赵秀云觉得她怪怪的,但还是说:“禾儿,怎么走路的。“
禾儿急着炫耀风扇给小伙伴看,匆匆道歉:“阿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其她大人比李大花更先出声:“没事没事。”
也有说:“这孩子真懂事,还会道歉呢。”
又其乐融融地围观起风扇来。
禾儿双手叉腰:”这是爸爸给我和妹妹买的。“
小屋子一下进这么多人,赵秀云都觉得透不过气,心想不能给孩子掉链子,抓了一把糖出来分。
都是家属院的孩子,有的家长在自然要推。
你推我让,你一句我一句,孩子们又叽叽喳喳地,连落脚地方都快没有,空气里都是欢快。
冲得李大花天灵盖都在响,她这一胎养得太好,孩子胖,生得难,到现在还没怎么恢复好,身下的血就没断过,站在这里都是强撑。
本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会福至心灵。
“不是给你和妹妹买的,以后这些都是要给弟弟的。”
屋子里头太吵,她第一遍语气轻,只有站边上的人听见了,诧异地看她一眼。
李大花只有扯嗓子,又说一遍。
这一次是都听清了,禾儿的表情冷淡下来,苗苗虽然听不懂其中的恶意,但意思是听懂了,反驳道:“是我和姐姐的。”
李大花心想,要纠正孩子这种错误的思想,她是好心呢,才要开口,赵秀云沉着脸:“滚出去。”
第32章 小事 滚这样的字眼,当然不算太礼貌,……
滚这样的字眼, 当然不算太礼貌,在场的人都觉得情有可原, 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赵秀云有多宝贝这两个女儿,哪怕是实话,说出来也未免叫人不痛快。
这李大花,生女儿生魔障了吧,平时恨不得缩着墙脚走路的人,怎么今天抖擞起来?
今天这一趟来得值啊, 不仅有风扇看,说不准还有场大热闹, 大家虽然面上不显,眼神都不知道交流了多少。
李大花没料到赵秀云会这样不客气,但她以己度人, 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也没什么不对,反而拧眉道:“秀云,你怎么这样说话。”
好似大家有多熟一样,赵秀云懒得和她废话, 把女儿拢在怀里,表达自己的态度说:“要么滚出去,要么被我打出去,你自己选。”
这要不是看在她刚生完孩子的份上, 赵秀云早就动手, 这种忍耐让她的心绪不太佳,低声哄孩子说:“她说得不对,那就是爸爸给禾儿苗苗买的,就是你们的。”
禾儿表情恹恹, 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懂得生儿子和生女儿的区别,出去外头没少有人挑拨“等你有了弟弟”,尤其是老家听得更多,在她小小的脑袋里,有妹妹是好事,有弟弟可就不是。
反正她就是不高兴,小嘴翘得老高,盯着李大花看,似乎在说“妈妈都叫你滚,你怎么还不滚“。
小孩子目光灼灼,李大花不为所动,咳嗽一声显示出自己的虚弱,从她的表情看,是真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错话,对赵秀云的话尤其不赞同,说:“你怎么能这么教孩子呢?”
女孩子可不能这样教,心都给养大了。
赵秀云本来想着叫她滚蛋就算,这会起了掰扯的心,站起来抱臂说:“那你有什么高见?”
场面到这地步,没有人出来劝,可见世上人看热闹的心一模一样,眉眼乱飞,只有站在李大花边上一位嫂子扯扯她的衣袖,也没把人拦回来,默默摇着头挪开。
笑话,当谁是泥捏的,赵秀云连李丽都是说打就打,护短之心可见一斑,你还上赶着,莫不是想挨打?
李大花就一门心思,要掰正这种错误思想,没生儿子的女人怎么还能过这么好?女儿怎么能说家里的东西是她的?
她苦口婆心劝道:“你将来总要生儿子,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养大就算不错了,哪里要费那么多功夫,还不如攒下来留给儿子。你也别仗着年轻,我生老二的时候也以为老三会是男孩,结果现在一溜生到老五。还是得抓抓紧,不然以后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赵秀云环顾四周,信这套理论的人肯定是有的,心里嘀咕她给女儿花钱多的也不少,但大家都不会说出来,都是聪明人,犯不上。
只有李大花实在是蠢人中的蠢人,糟践自己还要拉下她。
我呸,赵秀云平常在孩子面前还是端庄,毕竟有些坏习性不适合姑娘家学。
今天是彻底放开,笑得讥诮道:“我看你是生孩子连着脑子也生出来,以为自己还在大清呢,中央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你算老几敢在我家指指点点,今天要不是看在你没出月子,我立刻让你横着出去。”
又说:”你当妈的不心疼孩子,那是孩子倒八辈子血霉投到你肚子,上辈子杀了你全家估计是,小心你的报应在后头。我们家的就愿意娇养着,我愿意,我男人愿意,碍着你什么了?我就是生十个八个,个个都是我的掌上明珠。劝你没事回去多漱口,别一张嘴就熏到人。”
她说话快,一串接一串,骂人都不喘气,不带脏字,听得人一愣一愣的,心想怨不得人家是文化人呢。
李大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又看赵秀云不像开玩笑,是真的要抄家伙打她,匆匆跑掉,还不忘甩下一句,说:“我是为你好。”
赵秀云盯着她的背影,又不像是只跟她说,意有所指道:“要我觉得好才是好,用不着你猫哭耗子。”
大家看足热闹,看她还是气愤难平,跟着劝。
“她脑子不清楚,犯不着跟这种人计较。”
“就是,我看八成是给她婆婆打出病来了。”
赵秀云笑笑,又蹲下来跟孩子说话,温柔地说:“不管妈妈有没有生弟弟,都最喜欢你们。”
孩子听得懂话,禾儿捏着拳头说:“我也最喜欢妈妈。”
苗苗则是扑进妈妈怀里,显然是有点被吓到。
这一番母慈子孝,让大家过足瘾,纷纷告辞,准备出去传播最新出炉的八卦。
赵秀云用脚趾头都猜得到会怎么传,这种事是拦不住的,大方送人出门,一下子一屋子的人都散光。
禾儿带着妹妹做妈妈的小尾巴,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这是被吓到,孩子再不记事,一时半会也缓不过劲来 。
方海进门就看到媳妇孩子排着队走路,一天一花样,真能折腾。
他洗洗手问道:“今天吃什么?”
每天都是他进屋就开饭,赵秀云把饭菜端上来,汤盛好。
今天码头有虾,她在老家没怎么见识过,内陆和沿海差别大,一斤四毛她也咬着牙买,按照别人说的洗干净烫熟,蘸酱油和醋吃。
刚烫熟的虾谁碰谁知道,赵秀云想给孩子剥,一沾手就丢回盘子里,指尖红红。
方海把盘子挪到自己跟前说:“你吃饭,我剥。”
他一双手全是老茧,皮糙肉厚,这点烫怕什么,三下五除二就是一盘,孩子吃的速度都赶不上。
禾儿爱吃醋,整只虾浸没,一口咬半只,剩半只还要再蘸一次,赵秀云看了都觉得牙酸,不赞同道:“少吃点醋,你看你黑的。”
在老家的时候夏天短,加上赵秀云天天上班,管孩子紧,公社职工院又不是没丢过孩子,不肯让她自己带妹妹跑得太远。
现在不一样,家属院管得严,等闲人不能进,同龄孩子多,简直是野得没边,就衣服遮着的地方看得出这原来是个白孩子。
小孩子不怕黑,禾儿不以为意,露出白牙笑。妈妈发出个鼻音,她只好乖觉地少吃醋。
方海有些好笑道:“我看你在你妈这里乖得很。”
小丫头在他跟前可不这样,耍赖、撒娇,连地上打滚都敢,大有不从大家都不要好过的架势,柿子是都挑软的捏啊。
禾儿也不掩藏自己的偏心,光明正大说,d“我最喜欢妈妈。”
孩子强调这句,无非是想得到同样的回应。赵秀云毫不吝啬,在她的小脸上亲一口才说:“妈妈也最喜欢你和妹妹。”
禾儿并不是爱嫉妒的孩子,如果妈妈没有说最喜欢妹妹她反而不高兴,因为知道妹妹会不高兴。
这样好的孩子,就在自己家,赵秀云美滋滋跟方海使眼色。
母慈女孝,方海明知道孩子谁带大的跟谁亲,还是忍不住酸溜溜,连带媳妇也是,咋的,他就不配一个喜欢是怎么的,夜里闹得起劲,还要缠着她问说:“喜欢孩子还是喜欢我?”
赵秀云推不过他,喉咙里挤出话音答道:“你。”
方海有时候跟孩子似的,白天还要再问一遍。
赵秀云气得拧他说:“注意点,家里还有孩子呢。”
两个孩子在外面,又不会到厨房来,方海不闪不避,越凑越近,非要听她说出个好歹来,被踹一脚才消停,一脸可怜道:“礼拜天,只有我要上班。”
赵秀云觉得上班才不可怜,现在要是能给她一份工作,去挖矿都行。
催他说:“快点走,每天都磨磨蹭蹭的。”
方海难得咬文嚼字道:”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贴金,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赵秀云瞪他说:“外面不许说。”
当心人家说他思想不端。
方海耸耸肩,一溜烟跑了。
他每天都踩点出门,奔着到营地,哨子一吹就叫集合。
每天的流程都差不多,他回来盯着,自己做示范把训练量顶上。部队不像别的地方,你有实力才会叫人服气。
他带兵就一条,人家跑五公里,他就跑六公里,把人压得服服气气的。
苦出身,不熬没办法,立功也抢头前,有几回都是生死线上徘徊,领导也很看好他,要不是年纪不够,这回升职不一定是隔壁赵庆。
张大全也知道,他就是个营长,级别差着呢,不想得罪方海,趁午休来赔礼,说:“李大花有毛病,方团别跟她计较,也跟您爱人道个歉。”
方海一头雾水问道:“道什么歉?”
最近家里风平浪静,样样好得很啊。
张大全看他是真不知道,怪自己多嘴,支支吾吾说出来。
方海的愤怒在“媳妇怎么没跟我说”和“关你李大花屁事”中间转换,又因为张大全就在眼前,现成能发火的人,不骂白不骂,说:“我看她是有病,你也病得不轻。你们家怎么糟践女儿我管不着,我们家的可是宝贝,要是再有下一次,别怪我不客气。”
张大全诺诺应是,不敢辩驳,回家又把家里娘们收拾一顿。
再说方海,他是个存不住事的,心里有话就问,没当着孩子面,是捡夜里只有夫妻俩在的时候。
赵秀云笑得有些不自然道:“没多大事,就没跟你提。”
方海一眼看出她有意隐瞒,直接道:“家里没葱你都要提一提,怎么到这就是小事了?”
赵秀云爱说话,停不住,三瓜俩枣的事情,吃饭的时候也要拿出来说。
她深恨自己嘴巴碎,犹豫着问说:“你急着要儿子吗?”
方海还是那句话,说:“说不想要是假的,但我也没催过吧。”
怎么说得他像是火急火燎催着生似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又不是张大全那种人,重男轻女。
那就还是想要,赵秀云没盼着他说不想要是假的,心里叹息,面上哀愁道:“我就是怕禾儿苗苗不高兴,人家老说你疼她们是因为还没儿子,那孩子心里肯定计较啊。才相处没多久,马上有弟弟,你觉得合适吗?”
“还有,家里就两间房,你自作主张把三间房跟战友换了,再有孩子住哪?跟隔壁似的四个挤一屋吗?我可舍不得。”
“我是想着再过几年,不着急要,你觉得呢?”
方海觉得……
他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点点头说:“行,都听你的。”
不过有件事他是真的挺奇怪的,嘀咕道:“你说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这么久也没见你怀?”
开玩笑,就他这劲头,能有什么问题,赵秀云头回见没怀上孩子的男人先怀疑自己的,哭笑不得说:“这种事情哪有准的,老家七婶结婚七年才三年抱俩。”
方海寻思也是,孩子是缘分,眼下还真不适合要,人家说不定知情知趣,都不投到家里来呢。
他伸手摸,说:“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明明没少吃,腰好像一掐就会断。
赵秀云拍他的手说:“没完了你还。”
方海不屈不挠,又把手探过来,不然大晚上的,还能干嘛。
第33章 找工作 方海觉得媳妇说得很有道理,女……
方海觉得媳妇说得很有道理, 女儿跟他本来就不算太亲近,还是博好感的时候, 再生一个,不管是男是女,都会分去大人的注意力,孩子哪里肯干。
他年到三十,想要一个儿子是人之常情,但确实也不太急,不如把女儿先带好。
抱着这样的心态, 他对禾儿的态度越发殷勤,没办法, 苗苗小,好哄,没什么定性, 一切跟着姐姐走。
禾儿是容易得寸进尺的孩子,背地里没少提要求。她的世界很简单,给我糖吃,我就跟你好, 整天抱着爸爸的大腿转。
还以为瞒得好好的呢,里头猫腻谁瞧都知道。赵秀云又不傻,不过是指望方海多疼孩子一点,最好疼到打消生儿子的念头, 实在不行, 也拖久一点再生。
她两次生孩子都是难产,最少都疼一天一夜鬼门关迈过半条腿,生平最大的噩梦就是孩子落到后妈手上。
丧偶的男人不再娶?听都没听说过。
赵秀云这条命金贵得很,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着。
她装作不知道父女间的小把戏, 礼拜一早上给禾儿准备了一书包的吃,让她带去学农。
校办地虽然在公社附近的大队,还是有一段距离,学校中午管饭,统一在休息草棚里吃。
这种大锅饭也叫忆苦饭,萝卜缨子加米糠煮的糊糊。
思想教育活动,不吃是肯定不行的,但孩子都太小,怕撑不住,家里有条件的给带馒头,没有条件的就二道面,总之都强过吃糊糊。
赵秀云一早起来,揉的馒头,又在下面垫饼干和糖,生怕孩子给饿着。
禾儿提着满满的挎包,比平常出门早。
一出去就是要一天,赵秀云止不住担心。
方海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这样苦出身,这个年纪家里家外都一手包,禾儿已经是没吃过什么苦了。
安慰道:“没事,老师跟着呢。”
不是他肚子里出来的,就是轻飘飘,赵秀云抿嘴不说话,把苗苗弄好,送她去上学。
中午禾儿不回来吃饭,她的时间就比较富裕,准备进一趟城,每回去市里都得花不少钱。
赵秀云是花的时候大方,心疼的时候也真心疼。
方海顺道,和她一起往家属院门口走。
到院门口要分开,拐进基地之前咳嗽一声。
赵秀云看他。
“不舒服?”
方海快速往她手里塞样东西,头也不回的跑了。
神神秘秘,赵秀云摊开掌心,看清是什么,整个人可见的欢快起来。
方海的私房钱真是不花白不花,跟马路上捡的似的,这男人到底哪里攒那么多钱?
赵秀云也不深思,数清楚是一百块钱揣兜里,寻思回来多给他带点肉,别说拿了钱还不办事。
她这一趟也不是全为买东西,还为找工作。
这时候没多少厂在招工,都是内部招聘,一家三代人在一个厂上班很正常。
赵秀云是跟几位军属打听过,知道市里单位多,像她这样识字的比较有机会,才动了心思。
可有心思,不一定就能找到。
纺织厂、机械厂、国棉厂……
凡是看到招牌,赵秀云就去问保安,都是摆摆手说不对外招人。
有岗位也内部消化,尤其这两年好多上山下乡的人都跑回来,待业青年多,国营大厂里都是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沪市不是老家的一亩三分地,原来有的关系都用不上。
赵秀云只想叹气,糊纸盒的十来块钱够干嘛,她现在是越来越不安,老觉得拖到最后,方海会跟她离婚,到时候孩子她肯定要带走的,没有工作怎么行,得未雨绸缪。
第一步就迈不出去,还有什么好绸缪的。
太阳大,赵秀云拿着方海给的钱去买冰汽水,一口气咕咚,把瓶子退给老板,又随便找家店吃小馄饨。
吃完去淮国旧。
淮国旧卖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收上来的二手货,一种是没能出口的瑕疵品,共通点是都不要票。
不要票的东西,对赵秀云就是好东西。
地方盖得跟大仓库似的,东西全都就地放,不像百货大楼整整齐齐摆在玻璃柜台后面。
里头人头攒动,走路肩膀碰肩膀。加上热,空气不流通,没会人能闷出人一身汗。
赵秀云都觉得衣服湿哒哒贴着后背。
来淘旧货得凭运气,说不准什么时候东西就被人买走。她也不一定是买什么,就是回回进城都想来逛逛看。
上到钟表收音机,下到锅碗瓢盆,商品琳琅满目,有点损坏不明显的都有人抢。
赵秀云看中一个磕掉一角的搪瓷盆,家里还缺一个和面,眼疾手快抢到手,接着转悠。
出口的地方才结账,售货员扫一眼就知道该收你多少钱。
越过日用品的位置,看大件的人少。
照相机柜台前好几个人说些没人听懂的专业话,赵秀云听一耳朵,没听出花来,耸耸肩。
哪怕是旧相机,也要小千块钱,还不算买胶卷。
照相馆一张才收两毛,她每年带孩子去照都不心疼。
再就是自行车,永久牌、凤凰牌、上海牌、兰陵牌,也就沪市这种大地方才有这么多种,老家只有一样,凤凰牌,结婚的时候连票带车小三百。
那车虽然给小叔子方川骑走了,方海又把钱要回来,现在就在赵秀云手里攥着。
不过她现在不上班,有的是时间,两条腿不是白长的,方海上班又是隔壁就到,等禾儿小学毕业到市里上初中再弄一辆。
小学五年,再三年就要上初中了。
孩子真是见风长,一不留神节节高。去年的衣服今年都短一茬,领口勒着脖子。
费布费钱啊。
赵秀云找到两件和孩子旧衣服差不多的短袖,预备裁下来接上,反正大家都是这么穿,孩子的衣服有不带补丁的,也有带补丁的,不过都收拾得很干净,跟新的一样。
磨损多半是到处蹭的,禾儿还爱爬树,家属院有几棵大树是作为和营地的格挡,高得很,站在上面能看到营地里头的样子,爬上去差点没给哨兵当坏分子按下来。
虽然没按下来,也是结结实实一顿骂,她爸爸都差点吃瓜落。
方海也是个心宽的,挨了骂,还拦着不让打孩子,说是这么大的皮肯定是皮一点,女孩子,不要老是打。
说得跟她是后妈,天天背着人打孩子似的。
禾儿最近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也就亲妈能治治,到哪都横着走。
赵秀云有心给她紧紧皮,逮着把柄可不使劲用,给了她好几下,亲爹都不顶用。
树不修不直溜,家属院就没有不打孩子的人家,赵秀云打得少,次次是有理有据,隔壁陈秀英是一天照三顿打,老小赵强嗷嗷叫个没完。
不对,童蕊听说不打孩子,一看陈清韵那样子,能经得住几下。天生不足,最近养好点可以下楼玩,还是风吹就倒的样子,跑两步就喘。可人家喘有王海军跟着拉着,给禾儿羡慕的。
她就喜欢跟厉害孩子玩,可乒乓球的吸引力也会过去,她最近正缠着爸爸给买篮球。
方海不敢应,买糖吃掉就毁尸灭迹,那么大一个篮球指定要摆家里,第一天就得露馅,到时候一准一齐挨骂。
赵秀云惯孩子,可也没有总买新玩具的,松口期末考考好给她买。
考好对禾儿来说简单,她是稳稳当当的第一名,还放大话说“自己肯定考好,不如先买球”,赵秀云不肯。
花钱的地方多啊,不当家不知油盐贵。
这淮国旧里多少好东西,赵秀云看中的都没舍得买,只买几样最急用的,往筐里一扔,去百货大楼。
说来也怪,家家都说不宽裕,可要花钱的地方是人山人海。
百货大楼的客人从不间断,算盘声永远响亮。
就是赵秀云进去出来,都花掉五十块钱,还得去饭店买肉。
这一家子,就嘴永远填不饱,吃上头真不能省。
她买了五块钱的红烧肉,先坐电车到近郊,再搭半路车回家属院,这法子还是别人教的,比直达车能省一毛。
就是要多花半个小时。
不过时间不要钱。
赵秀云踩着落日进家属院,开自家门,先把饭煮上,又把买回来的东西归置好,这才去洗菜。
菜放在搪瓷盆里,端到院子的水龙头下洗。
要说住一楼不是没好处,有个院子宽敞不少,晒衣服还方便。
她把青菜叶子一片片掰开,冷不丁听见有人喊回头,手下意识在裤腿上擦一下,面带惊喜。
“张主任来啦,屋里坐,我倒茶去。”
张梅花头一次到方家,也不客气,坐在椅子上打量,早听说方团长媳妇能干,只看屋子里收拾得一干二净就知道。
赵秀云厨房泡茶,端着搪瓷杯出来。
“张主任喝茶。”
心里嘀咕不知道多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就上自家来了。
张梅花是个利索人,抿一口茶,杯子搁在大腿上转。
“我也不耽误你做饭,今天来,是有件事跟你商量。”
领导的商量,多半不是真商量的意思,赵秀云心一紧,好事是落不到她头上的,那会是什么坏事呢?
第34章 工作(二合一) 赵秀云从小没走过运,……
赵秀云从小没走过运, 上学的时候老师抽人背课文,一定有一个她。
谁能想到时来运转, 今天这么大的好事砸在她头上,叫人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忍不住问:“张主任,你刚刚是说,想让我去妇联上班?”
张梅花笑得和善:“对,妇联一直很缺人手, 上次你写的文章我看过,很不错, 我这里正缺一个会写的。”
笔杆子是赵秀云的强项,她一向自认不错,这会却谦虚道:“张主任在《妇女报》上的几篇文章我都看过, 那才叫字字珠玑,我这是班门弄斧。”
张梅花早年干革、命出身,在家属院做妇联主任委实屈才,发表文章都是好久前的事, 料想赵秀云年纪不大,居然还读过。
人过半百,总爱追忆往昔辉煌,她也不例外, 有些惊讶道:“你还读过?”
赵秀云倒不是故意吹捧, 她在广播站,别的不多,报纸最多,一打一打的保存整齐, 没事的时候就读,有几篇可以说是倒背如流,这会一点也不虚,张口就来。
“有一篇《女儿也是传后人》,鼓励农村妇女争取财产分割权,我印象很深刻,在广播站读过好几次。”
张梅花凡是登上过的报纸,自己都悉心保存,时不时要拿出来看。
赵秀云说的这篇并不是传播范围最广的,当年甚至因为争议性太大,报社一度很犹豫要不要刊登。
这些年攀关系的人也爱拿读过她的文章说事,哪怕做过功课的,多说两句也是支支吾吾。知道和不知道,一下子清晰。
张梅花感慨道:“我就知道你的想法不俗。”
两个人的距离拉近,张梅花推心置腹。
“咱们家属院,风气不能算太好,就拿李大花家来说,重男轻女、家庭暴力,都是妇联工作的重点,一百多户人家里,像他们家那样的还不少。我一生没有别的心愿,就是致力于妇女权益。你疼女儿,我是看在眼里的,咱妇联的人,得以身作则才行。”
赵秀云来家属院没多少日子,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叹气道:“老观念、老思想,多是农村来的家属,一时半会不好改。”
“是啊,工作推行有难度。”
张梅花抱怨几句,交浅言深不妥,都是些面子上的话。
赵秀云大概了解,家属院妇联的工作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主要是调解军属之间的矛盾、宣传妇女儿童权益,成员有张主任、干事李玉和陈蓉蓉。
不多,在这一亩三分地够用。
张梅花本来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她说的是商量,其实笃定赵秀云肯定会接这份工作,谁不想有工作呢?
谁料两人聊得投契。
以前是没深交,年纪差摆着,走不到一块。
张梅花是江南人,说话软糯,语调跟沪市方言接近,聊了几句忽然笑出声。
赵秀云顿住,以为是自己说错什么。
张梅花莫名其妙夸一句。
“小赵,你可真有本事。”
赵秀云摸不着头脑,眼神困惑。
张梅花解释道:“我撞见过你几次,你不仅说普通话没口音,学方言也学得快。”
不是完全一样,但跟不同地方的人说话会不自觉模仿那个地方的腔,听起来让人更容易理解。
这是了不起的本事,家属院的人来自天南地北,中国人的习惯是抱团,你是北方的,我是南方的,你是两广,我是两湖,聚在一起就是说方言,小团伙一簇一簇的,不利于团结。加上不会讲普通话的人很多,哪怕会的口音也都很重。
张梅花做工作,最怕的就是听人说话,有时候简直是鸡同鸭讲,边讲边比划都成习惯了。
赵秀云很小的时候因为擅长普通话得到工作,今天又因为擅长学方言加分,深觉得掌握一门语言非常重要,不好意思道:“我这好像就是天生的,不管是哪里人,说话我估摸着都能猜出八分,回答的时候也会自然地模仿。”
家属院的人,大多数她都能搭上话。
做群众工作,这就是很有用的技能。
张梅花也不单为她会写文章、讲究男女平等,是实实在在观察过一阵子,才决定招她的。
说话间就把事情定下来,张梅花又有一员“猛将”,恨不得她早日上岗。
一天有一天的工资,赵秀云照原来的级别,属于调岗接收。沪市是五类地区,比老家的三类地区,同级别工资高出四块钱,每个月三十七。
这一下子就宽裕了,她白天还在为工作烦恼,下午工作就找上门,非要留张主任再坐坐。
张梅花摆摆手:“那你明天到办公室报道,我也得赶紧去接孙子。”
她家二儿子和媳妇都在新疆,孙子留在沪市跟着老两口过日子。
说话间又艳羡。
“你们家是老大天天接孩子吧?松快。”
禾儿每天从学校回来,路过育红班就把妹妹接出来,姐妹俩形影不离,家属院再没有不夸这孩子教得好的。
做好姐姐可不容易,赵秀云有时候盼着孩子不那么好,却不会说出来招人嫌。
含蓄笑笑说:“她就是爱跟妹妹玩。”
张梅花也不多说,急匆匆走,走前又提醒她明天记得到。
赵秀云哪里会忘记,整个人跟吃了大力丸一样,别提多兴奋。家里就她一个人在,连分享喜悦的人都没有。
她忍不住做望夫石,做着饭频频回头看有没有人回来。
等待的时间过得慢,她饭菜都做好,一个进家门的人都没有。
赵秀云去空地找,一拍脑门才想起来,禾儿今天学农,没有那么早,那苗苗肯定还在育红班。
要命,忘了接孩子。
她赶快往育红班走,和抱着苗苗的方海狭路相逢。
苗苗今天多委屈啊,往常她都是第一个被姐姐接走的,今天是大家都走了,就剩她扒拉着门槛,看来看去也没人来。
方海下班路过,听见哭声探头看,这一看不要紧,小女儿哭得跟天塌地陷似的。
苗苗大方,还是伸手要妈妈抱。
别看她比姐姐亲爸爸一点,关键时刻还是找妈。
方海把人哄好,一眨眼这桃子叫媳妇摘了,亏啊。好在是自家人,左手倒右手,他跟在母女边上走。
“你是不是也忘了禾儿今天晚回来?我听见苗苗哭声还纳闷呢,想说她这个点不该在育红班啊。”
苗苗听见自己是被忘了,嘴巴一扁又要哭。
赵秀云恨铁不成钢,直接给方海一肘子,就你长嘴是怎么的?
方海讪讪,只听媳妇三言两语,就把女儿哄得好好的。
他刚刚那叫一个费劲啊,同人不同命。
赵秀云抱着苗苗到家,看禾儿还没回,忍不住又担心。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方海院子里拍着尘土。
“不是说会晚吗?应该快了。”
说是说过,做妈的一颗心就是放不下,赵秀云倚门眺望,头也不回说:“你先带苗苗吃。”
方海这独食也吃得不安宁,问小的说:“你等姐姐还是先吃?”
苗苗肯定等姐姐,文静地玩着自己的玩具。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小时,禾儿才和同学追着闹着往家跑,她还不太会扎辫子,头发散得不成样,衣服上全是土,哪里是泥里滚一圈,是泥把她滚一圈才对。
赵秀云一颗拳拳爱女心,把她拦在院子里。
“别动别动,我给你拿衣服换了再进去。”
平常是不会让孩子在外面换衣服,今天这身是怎么拍也不会拍干净的,不如脱下来直接泡水里。
好在天色暗,也不大要紧。
苗苗急着和姐姐告状,小嘴叽里呱啦一说,禾儿用谴责的目光看爸爸妈妈,学着大人的样子摸摸妹妹头发。
“苗苗乖啊,姐姐就是这几天有一点点点忙,以后还去接你。”
才到她爸腰高的人,说着大人话,别提多可爱。
赵秀云捏她的小脸。
“今天都做什么了?”
“拔草,我拔了好多,有一亩地,王月婷才一点点。”
她跟王月婷就是对冤家,要说不好爱凑一块,要好说又爱拿对方出来比。
一亩地肯定是没有的,她又不是干农活长大的孩子,估计一亩地都不知道有多大,听人浑说的吧。
赵秀云不信归不信,也没打击,催她赶快吃饭。
“中午吃的什么?”
“忆苦饭!我吃了三大碗呢!”
不是好吃,是给饿的,饿起来吃什么都香。
方海觉得这不错,正好治治孩子爱挑食的毛病。
其实哪里是在外面不挑食,是知道没人惯着,还会被老师骂,肯定吃得老老实实的,在家做一顿试试,嘴上立刻给你挂酱油瓶子。
赵秀云不说破,知道她一准饿,给盛一大碗米饭。平常是吃不了这么多的,今天是特例,三下五除二,还喝掉一大碗汤。
这得多累啊。
不过也就大人觉得,孩子好像都挺高兴的,禾儿叽叽喳喳个没完。
“还有好大好大一只的青蛙,特别丑,是黄色的,张大头还敢抓,我觉得有点恶心,不过他被老师骂了,说手会烂掉,妈妈,手真的会烂掉吗?”
多半是吓唬孩子的,老人还说指月亮会烂耳朵呢,都是瞎说。
不过赵秀云怕她下次也去碰青蛙,那东西,都不知道钻过什么地方,多脏啊,随口说:“我觉得会。”
打个幌子,不是一定会,是“我觉得”,这么主观的事情,哪怕被发现也不能说是撒谎吧。
禾儿当然听不出妈妈的话外音,心有戚戚焉点点头:“哦,那我也不抓。”
她学农第一天,什么事都有,就好像是出去玩似的。
方海有点爱忆往昔,动不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怎么怎么样,今天也不例外。
“我像禾儿这么大的时候,干活都觉得累。”
家里孩子多,都是四五岁就要下地,能挣一个工分算一个,正是爱玩的年纪,待不住,常常是被生活和父母逼着上工。
赵秀云把最后一勺菜汁浇到他饭上。
“你是天天干,她是偶尔就这么一次,当然觉得有意思。”
做父母的,苦过一次,看儿女松快就高兴。方海虽然有时候说女儿娇气,但心里还是盼着她一辈子不要吃苦的。
点点头:“明天我下班再去育红班接苗苗。”
说到下班,正经事都给忘了。
赵秀云打发孩子去外头玩,跟丈夫说话。
“下午张主任来,说让我明天去妇联上班。我想着是好事,就先应下来了。”
上班当然是好事,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
方海面露惊喜道:“当然是好事,你不是一直可惜工作。”
主要是可惜每个月的工资。
“对啊,而且按随调给我算,比在老家多好几块钱。”
至于是多少钱,就不用提了。
“那挺好,比你糊纸盒肯定挣得多。”
赵秀云恐怕是院子里最认真糊纸盒的年轻媳妇,年轻人孩子少,老人还健康,负担小、坐不住,十有八九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干活,能靠着糊纸盒每个月挣十块钱的没几个,就有一个她,勤快的名号传遍大院。
谁不夸一句方海命好,娶的媳妇漂亮、教的孩子好,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拼命挣钱。
当然,还有一句有的人不会说出来,就是可惜没个儿子。
没儿子,你过得再好,都是低一截。
赵秀云也是烦透糊纸盒,她压根也不是什么能坐住的人,就像方海说的那样,谁不是被日子逼,硬着头皮干,能解脱当然是好事。
她松口气:“是啊,领回来的还有一点,做完我就不做了。”
那一点,撑死三块钱,不知道得花多少功夫。
方海心疼道:“我给你十块,别做了。”
又是私房钱,赵秀云奇了怪了,按说他交上来的已经是一大笔,怎么还有源源不断的钱可以花。
她平常不打听,男人还捂得紧,干嘛要自讨没趣去问。
谁知她不问,方海主动坦白道:“我就剩五十块钱了。”
都快花光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家里钱放哪他又不是不知道,赵秀云从没见里面少过,都是自己在用,笑着瞥他。
“抽屉里的不是你的钱?想用就拿呗。”
要搁以前,方海是十天半月花不出去三块钱的,打老婆孩子来随军,钱是流水一样花出去,今天还应承给苗苗买糖吃。
大的一颗,小的一颗,都是苍蝇腿,大招是媳妇,一掏就是一张大团结。
方海荷包瘪下去,苦着脸道:“没事,过两天就发工资了。”
他工资有一百三十五,每个月交一百块到家里,再给父母寄十五块钱,自己还能有二十,尽够用的了。
就是一向大钱在握的人,陡然口袋空空,有些不习惯。
赵秀云才不会给他大钱,但还是很大方道:“等我发工资了,你每个月少交二十。”
她才三十七块工资,够大方的了吧。
能从她口袋里掏出钱,方海就很满足了,有些心动,还是摇摇头:“算了,我觉得我这手挺宽的。”
岂止是宽,跟没有缝似的,钱就往外钻,赵秀云当然不会跟他来“拿着拿着”这一套,寻思是他自己不要的,可不是不给啊。
她看手表,碗一推:“洗去,我带她俩去洗澡。”
禾儿肯定是要好好洗的,连头发缝里都是土,差点给亲妈搓下一层皮,整个人开水烫过一样,红通通的,碰一下就嗷嗷叫。
赵秀云才不管,揪着她的胳膊:“老实点,你看看你,究竟是怎么弄这一身的。”
“是钱正义拿土撒我!”
撒回去的事就不用提了。
赵秀云头疼道:“你怎么天天跟男孩子打架。”
据老师说,全班的男孩子,就没有她不跟人打的。
这种赵秀云就很熟悉,她打小辫子都快被同年级的孩子揪秃了,忍不住扶额,小男孩子,喜欢一块玩就喜欢一块玩,非要把人弄得发脾气,要追着打,还觉得有意思。
这要娶媳妇还这样,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反正在禾儿看来,班里的男孩子都是讨厌鬼,个个都欺负她。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爸爸说得对,要以武力才能取得胜利。
赵秀云要是知道好好的女儿,被爸爸教成这样,回去又能给方海一顿削,真是不能教点好的了。
不过她也发现,自己带孩子,有时候老叫她们忍,毕竟一个女人带孩子,有很多不便跟人起冲突的地方,孩子跟在爸爸身边,野是野,胆子是真的比以前大。
不是没有好处。
女孩子,胆子大比胆子小好,但凡事都是过犹不及,禾儿眼看奔着过去,叫赵秀云惆怅不已。
夜里跟方海抱怨道:“我看她现在是越来越野,都是你教的。”
方海嘿嘿笑,就是不认账,他教的也没错啊。
好在赵秀云也不是真的要骂他,只是说两句,夫妻俩现在说的话是越来越多,白天都忙,夜里总是躺在床上说会话才睡。
赵秀云不是没上过班,想起明天要去报道还是有些忐忑,问:“你说我能把这班上好吗?”
她以前在公社广播站,就她一个人干着活,不用跟人商量,什么都是自己办,天天一个人坐在广播室。妇联工作可是要跟好多人打交道,她觉得自己挺不会交朋友,别给搞砸了,那多辜负张主任啊,方海脸上也没光。
方海打哈欠。
“别太担心,张主任都选你,肯定是觉得你行。再说,你这么聪明,干什么不行?”
不是吹捧,五六年前的报纸文章还能背出来,就说谁行?
赵秀云一向觉得自己很不错,她也是高傲的人,从本质上来讲和童蕊是一类人。但童蕊的高傲是对外人,她的高傲是对自己的坚持。
她需要的就是一句鼓励,听完立刻膨胀起来。
“就是,这有什么难的。”
方海编了一肚子的话要哄她呢,憋回去,得,人家调解得挺好的,根本用不上自己。
他抢了媳妇平常的活计,催促道:“快睡吧。”
赵秀云一瞅时间,赶紧闭眼,就是兴奋,有点睡不着,老有小动作。
方海黏人,总要抱着睡,迷迷糊糊说话:“不睡干点别的?”
赵秀云一咯噔,躺得直直的,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装着装着真睡过去,就是睡姿太硬,醒来好像有点落枕。
她动动脖子,有点疼,气得想把还在睡的方海踹醒,到底忍下来。
早起做早饭,本来是每天都在做的事,赵秀云今天做得格外欢快,还唱起《智取威虎山》。
方海寻着声来,靠在门边:“这么开心?”
这个点,赵秀云给吓一跳,看他。
“怎么这么早?”
平常都是她快做好饭,才起来的。
方海:“昨天忘说了,今天有野外训练,得早点出门。”
一茬事接一茬,他想起来的时候人都睡着了。
赵秀云顿时手忙脚乱:“几点得到?我才要做饭呢。”
“没事,我待会从食堂过买两个包子。”
等做好饭肯定是来不及的。
“票在抽屉,拿去吧,晚上几点回来?”
“不回,三天两夜。”
得,赵秀云给他拿点心。
“你拉练,女儿学农,一家子野人。”
方海从后头抱媳妇,惊得赵秀云差点叫出来。
“干嘛呢你,孩子快起了。”
“三天两夜,你就没什么跟我说的?”
天天见的人,乍不回来,赵秀云语气软下来。
“自己小心点,知不知道?”
要的就是这句,方海不要脸的亲她,亲完就跑,连个影子很快都看不见。
赵秀云的白眼抛给风看,做好早饭把孩子叫起来。
一向是爸爸陪着洗漱,姐妹俩左看右看,禾儿问:“爸爸呢?”
赵秀云给小的刷牙,半蹲着说:“爸爸出门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太过分了,居然没有说!
禾儿愤愤道:“等爸爸回来我要骂他。”
恃宠而骄,说的就是这孩子,赵秀云点她的小脑袋,又催道:“先顾你自己吧,还不快点吃。”
学农俩礼拜,天天要早出晚归,还敢磨磨蹭蹭。
老师的恐吓里比妈妈更大,禾儿是插班生,还想着三年级当班长呢,囫囵吞枣,拿上妈妈准备的零嘴和水,一溜烟跑没影了。
孩子嗓子大,边跑还要喊:“王月婷,王月婷,快下来!”
两家隔着楼呢,这么喊也不知道是给谁听的,不怕嗓子喊坏啊。
赵秀云拿这孩子有时候是没办法,看看乖巧的小女儿道:“不能像姐姐这样啊。”
意思是姐姐有不好的,苗苗不干,维护道:“姐姐好。”
人家是一条心,赵秀云拧她鼻子。
“行,我是后妈。”
苗苗一本正经道:“不要后妈。”
姐姐说后妈是最最坏的,不给吃、不给喝,还老打小孩。
都什么跟什么,赵秀云喂她吃完早饭,送到育红班,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才去妇联办公室报道。
妇联办公室在离家属院大门最近的地方,有一排小平房,占着一间,门口挂了半人高的白底黑字的牌子。
她到得太早,还没人来上班,门锁着,只能耐心站着等。
家属院内部正经的单位就这一个,几乎是大事小事都管。赵秀云来没多久,就听说了张主任不少事迹,知道她是干实事的,也喜欢这类型的人。
工作也是有技巧的,端看领导是哪样的人,基调就有了。
赵秀云琢磨新官上任三把火,自己头件事要做出点什么来叫人刮目相看才好。她看着是光站着,心里不知道已飘过多少念头。
一边想,还得留意身边动静,听见有人来的脚步声扬起头,露出真诚的笑容来,问好声却被卡在喉咙里。
她的脸色莫测,却算不上好。
对方也是。
童蕊素日里的不好接近,愈发强烈,嫌弃之情言溢于表。
两个人互相瞥一眼,都不说话。
赵秀云心里不安,看来这工作有变数啊。
童蕊没想这么多,只是奇怪,她一大早站这里做什么。
不过不对盘就是不对盘,各自站立在门两侧,不跟对方搭话。
赵秀云看看天,看看地,格外关心蚂蚁的生活状况,心思是飘出万八千里。
就说了,她没走过运,看来这次也是不妙啊。
第35章 受伤 赵秀云和童蕊的僵局,一直到妇联……
赵秀云和童蕊的僵局, 一直到妇联干事李玉来上班才打破、
她显然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左看右看, 选择了滴水不漏,把人都请进办公室坐。
李玉是四年前来随军的,不到三十的年纪,比赵秀云大两岁,剪着齐肩短发,厚刘海,走路带风, 格外飒爽。还是高中毕业,有两个上育红班的孩子, 住9号楼。赵秀云和她打过几次照面,叫得出名字来。
和把生人勿进挂在脸上的童蕊相比,赵秀云更好接近。
李玉先跟赵秀云搭话。
“这一大早的, 怎么上这来了?”
赵秀云虽然心里嘀咕,还是实话实话道:“张主任让我今天来报道。”
“报道?”
惊呼出声的是童蕊,她露出三分怀疑来。
“怎么会让你来报道?”
说得好像赵秀云不配来似的,李玉悄摸摸摇摇头, 这位家属院的“高岭之花”果真是得罪人的一把好手,难怪堂堂大学生,只能在公社小学做代课老师。
旁人听了都觉得刺耳,更何况是赵秀云本人, 她不动声色道:“张主任让我来的。”
不管今天有没有变数, 这事得先咬死了,一份工作多不容易找。
童蕊到底没蠢到家,神色几经变幻,沉沉说:“是李师长让我来报道的。”
夫妻对垒, 还是没商量好?
这就不是小喽啰该讨论的了。
赵秀云耸耸肩:“挺巧,大家以后就是同事了。”
李玉却没有这样乐观,招人的事她有耳闻,妇联就这么大点地方,根本用不着这么多小干事,两个人里十有八九只能留一个。
要她说,留赵秀云肯定更好。童蕊不好相处是满家属院有名,招这么尊大佛在办公室,以后还怎么发展和谐的同事情谊。
但她不是领导,说了不算,讲句场面话:“那以后都是同事了,欢迎欢迎啊。”
其实都知道还定不下来呢。
赵秀云气定神闲,慌慌张张只会让人看笑话,还能跟李玉最近都在忙什么。
童蕊没有这样好的修养,她本来就是万事写在脸上的人,越想越不对,她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区,因为跟领导不对付,才被迫辞职来随军。附近没有什么好的工作,只能先凑合着在公社当代课老师,别人还以为是好工作,其实她根本看不上。
要知道,大学生毕业就是十八级,每个月工资五十六,代课老师才二十三,陈斌一直承诺要给她换份工作,加上李师长是她爸在世时的老战友,这回空缺出来,马上就通知她。还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忽然跑出个赵秀云。
论学历,她俯瞰众人,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性格是很难讨人喜欢,不然原来是市里的工作也不会干不下去。
赵秀云就不能好好在家做饭带孩子吗?她不是干家务干得挺起劲的,跑这里凑什么热闹。
童蕊心生怨怼,要是手里拿帕子都该绞碎了。
看着也好不到哪里去,赵秀云观她神色,摸准七八分,越是跟李玉谈笑风生。
不大会功夫,另一位干事陈蓉蓉也来了。
陈蓉蓉也是军属,和她男人差的年纪大,去年结婚后才来随军的,现在肚子里怀着六个月的孩子,据说是三代单传,宝贝得很。
她人生得好,有一双杏眼,嘴唇微微上翘,娘家条件不太好,家属院里传她的八卦凶,说是把张团长的拢得死死的。她的美是风情,有点不像良家妇女的调调,从不掩饰自己的娇气,跟人说话爱拉腔,跟蜜里头还掺蜜似的,甜得腻人。
都不是生面孔,三个人凑在一块说话,只有童蕊坐在一边,几次试图张嘴,一点声都没发出来。
赵秀云余光看见,心里奇怪,上班的点都过了,按张主任的性子不该迟到才对啊。
但奇怪归奇怪,搭话一点不耽误。
李玉和陈蓉蓉一直处得不错,几乎是互相看一眼就有默契,她们俩在妇联办公室也有一半表决权,说什么都得是赵秀云留下来。
跟童蕊做同事,陈蓉蓉都怕自己被气早产。
她跟童蕊有旧怨,是一回轮到她写板报,有错别字,童蕊当着人面故意指出,还说她德不配位。
呸,读过书又怎么样,想配这个位还轮不上呢。
总之,张主任还不来,办公室已经是风起云涌。
等得久了,连赵秀云都有点按捺不住,办公室的门都快叫她盯出火了,张主任才姗姗来迟。
张梅花一大早跟家里的那玩意,对,她现在就要管她男人叫那玩意。
她跟那玩意吵了半天,也没想到让他“收回成命”的两全办法,结发三十来年,总不能让他真的说到做不到,丢这个脸吧。
也是她没料到人家会自作主张,知道妇联缺人直接安排下来,现在才弄得这么尴尬。
张梅花火气大得很,还得憋下来。平心而论,她对童蕊没什么偏见,还是看着长大的半个晚辈,但一个萝卜就一个坑,童蕊这根萝卜显然不适合栽在这里,硬挤可没好处。
她叹口气,装作没有意外发生,坐在属于自己的桌子前说:“小赵,小童,来我这里盖章办手续。”
这是都留下?
李玉和陈蓉蓉对视一眼。
咱还有两个正式工的位置吗?怎么没听说。
赵秀云是觉得有些不对,不过能办手续就行,连童蕊也是这么想的,两个人乖乖巧巧走到张主任办公桌前。
填表格、领职工证。
其中最重要的是职工证,月初发工资、节假日发福利,都得拿着它去财务室才行。
职工证上盖红戳,赵秀云宝贝地放进口袋。
童蕊那口松下来的气却是又提上来,声音僵硬问:“张主任,李师长和我说的是正式工。”
别看正式和临时就差两个字,工资福利差一大截不说,临时工不给评级的,和代课老师一样都是月工资二十三。
她可是大学生!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张梅花在心里大骂那玩意,给出解释来。
“这次正式工只有一位,小赵是刚来随军的,她当时打的报告是随调。你是从公社小学转过来的,按规定是原级原调。”
这种规定的执行本来是张弛有度,碰上今天这样的情况只有张。
原级原调,这种话糊弄鬼去吧。
童蕊费那么大功夫,还是临时工,她牙都快咬碎,到底是世交家的婶婶,知道什么脾气,只能忍下来。
“好,我知道了。”
不错啊,大进步。
赵秀云还以为她是会闹开的人,看来其中确实有什么差错。不过没关系,搞定就行。
新工作的第一天算得上是轻松,没什么活,妇联每个月只有几样事情是固定,出宣传板报、给家属们发福利和结算工资。
糊纸盒这件事就是张主任为家属们争取的,登记、统计和检查都有一定的标准。
这事赵秀云擅长,不管谁来领纸皮都热心凑上去。
她愿意表现,李玉和陈蓉蓉也乐得撒手,外人看着就是她融入得很好,童蕊极其格格不入的样子。
也不是说非得把谁比下去,今天要是只有赵秀云一个人来上班,她肯定收敛些,偏偏还有一个虎视眈眈颇有旧怨的童蕊,那就不好意思,一山不容二虎啦。
赵秀云想着工资,那叫一个有劲。
童蕊被激起胜负欲,几度想插入都无从下手,论学问,她是一等一的,为人处世就差很多,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赵秀云毫不在意,还有些示威的样子,一直到陈清韵来找妈妈才有所收敛。
在孩子面前,谁都要装一下的。
陈清韵本来是一直跟着妈妈上下班,今天是跟着王海军回来的,要不是二年级都去学农,禾儿看到这个能自己气死。
也不晓得她哪里觉得王海军好,或者得不到的就是最好。
王海军是个皮实孩子,黑不溜秋的,笑出口大白牙,小小年纪就有少年人的不羁,对陈清韵倒是体贴,还替她拿书包。
童蕊跟他道谢。
“谢谢你送清韵回来。”
王海军对这位严肃的童老师望而生畏,挠着后脑勺匆匆跑了。
妇联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六点,这时候很多人都带着孩子上班的,苗苗不够上育红班前,赵秀云都抱着她到广播室,公社小学还有带着弟弟妹妹上学的孩子。
童蕊让女儿坐着做作业,大人对孩子都有天然的热情。
哪怕是陈蓉蓉都不得不承认,她要是生这么个好看姑娘,死了也值。她摸着肚子开抽屉,找出零嘴来。
“清韵吃糖。”
陈清韵先看妈妈,见她点头才接,还甜甜地说“谢谢阿姨”。
娇娇弱弱的小女孩,本来就叫人怜爱,陈蓉蓉摸着孩子的头发,说:“不客气,阿姨这里还有很多,想吃自己拿。
她怀着孕,胃口好,家里两个挣工资的,还没孩子,填肚子的东西一抽屉都是。
赵秀云都看见上次在华侨商店买的朱古力的盒子了,好家伙,一盒五块钱,人家有两盒呢。怪道家属们老冲着陈蓉蓉说酸话,说她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攀上张团长鸡犬升天啦。
这要是只有她一个人挣工资,铁定是舍不得吃的。
级别和工龄挂钩,别看几个干事里赵秀云最小,工龄说不准是最长的,谁叫她运气好,十四岁就有工作。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工作的可贵,这年头城市户口和乡下户口是道天堑,有工作和没工作又是一道高墙。
越过这些,就已经强过世上的大多数人,每每思及此,她都很感激大姐赵秀丽。
娘家人娘家人,想起来总叫人心烦。
赵秀云又琢磨开,要不要写信回去说自己找到工作了呢,打来随军,她就没给家里寄过钱,只有大姐来过几封信骂。
娘家妈不是不想要,是不敢。
乡下彩礼要得高,都是留下来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的,姑娘出门就是泼出去的水,要是再往娘家拿东西是要叫人戳脊梁骨的。当年方海给的彩礼,赵秀云可是一分钱都没看过,更别提扣下来的大件聘礼,知情的都说她卖了个好价钱。
以前是离得近,扛不住纠缠,没法子才一直给。
现在离得远,找不到人,又知道她连工作都卖,没挣钱捞不到好处,假情假意的嘘寒问暖都不来一句。
赵秀云从前也不是为父母兄弟,是为大姐才花钱的。可钱花得多了,人心也会变硬。
她当妈的人了,总得为孩子想,娘家的无底洞总不能日复一日填下去。就她两个弟弟,那是从不上工的人,年年都是倒欠工分,拿钱买粮。但凡人争点气,她都不会气成这样。
是想起来就叫人生气,索性当做没有这门亲,提也不提,连带大姐都不想联络。
说有什么用,下一封信指定还是要钱。
赵秀云长舒口气,算了算了,还是不说的好。
她把注意力移到眼前的事情上,盯着时间差不多下班。
中午只有一个人,她懒得折腾。
葱头炸香,加水,水开下面,再加一把小青菜和葱花,就是一碗热腾腾的面。
天气热,她开着风扇吃,吃完拧毛巾擦身体,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
客厅没有沙发,一张八仙桌占了大多数地方,她也去看过两人宽的太师椅,都放不下,孩子又爱跑来跑去,没得连走路的地方都不剩。
还是要搬到三居室去住,说是再下个月会重新分房,西区的小高楼能住了,到时候六号楼不就空出来。
这回方海要是再来孔融让梨那套,赵秀云真的会打他。
上班对赵秀云来说不是难事,办公室里李玉和陈蓉蓉都是好相处的人,张主任不爱拿领导架子,就是童蕊也有些低眉顺眼地安分。
好得不得了。
赵秀云的天气天天晴朗,一直到方海野外训练回来,人是全虚全尾,但左手打着石膏。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方海就知道要挨骂,拿出战友们传授的秘籍,抢先一步说:“媳妇,疼。”
铁打的身子骨,还知道疼字怎么写?
赵秀云看不出他是装可怜,一颗心立马拧起来,又气又心疼道:“疼,当然疼了,怎么不疼死你。人家都好好的,怎么就你受伤!”
说是这么说,马上出门找人换大骨棒子,吃什么补什么,连夜熬起来。
禾儿和苗苗知道爸爸受伤,也不讨着要抱。
禾儿还左打量右打量问:“爸爸要怎么穿衣服?”
还有一只手好好的,吃饭没问题,可是衣服要怎么穿进去?禾儿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小孩子,一天到晚净是些叫人招架不住的问题。
方海也没法示范给她看,这还确实有难度,好在领导给他放几天假好好养养,不那么勤换也可以。
不方便是肯定不方便的,换件裤子支着手都不好动。
赵秀云看不下去,快速给他拉好,这都叫什么事啊。
方海盯着她的后脑勺出神,想想说:“你有两个发旋。”
老家人说一旋精,二旋愣,她肯定是不愣的,还精明得很。
赵秀云下意识伸手去摸。
“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后脑勺她看不到,又总是扎着马尾巴,自己都不太清楚。
方海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轻轻“嗯”一声。
他这回回家实在是有点奇怪,赵秀云起疑心,问:“真的只有手受伤,没有别的地方了?”
“没有,你不都看过了。”
一回来就扒拉衣服,有什么伤都是瞒不过去的,都是些不严重的小擦伤。
赵秀云半信半疑。
“万一是内伤呢?”
可见这人没有基本的医学常识,方海叹口气道:“要是内伤,今天就该出殡了。”
赵秀云到底是老家人,有些习惯做孩子是时候不信,做了妈后还是忌讳,立刻瞪眼道:“呸呸呸,大晚上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要不是还受着伤,今天就要叫他好看。
方海:“你还叫我说话要注意,自己呢。”
这可是封建迷信,属于四、旧了啊。
赵秀云有理有据。
“我是说在外面,现在就咱们俩,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海又说不过,哑口无言。
一打岔,赵秀云就把刚刚的事给忘了,把自己的枕头拿到外面,她一直睡里面,一面是墙,一面是方海,今天要是还这么睡的话,板上钉钉压到他受伤的手。
方海看她动作就知道,没出言反对,这样她还能睡得安心些,本来就夜里老是要起几回看孩子的人,再添个他还得了,班都不用上。
赵秀云把床收拾好,催他赶紧睡,反正多吃多睡好得快,都是这么说的。
方海小心翼翼躺下,熄灯后动也不动,明明很困,却一直想着受伤时候的场景。
当时是陈斌走路踩空,差点摔下山,他手比脑袋快就扑过去拉,百来斤的大男人,骨头当场就没撑住,两个人都负伤。
事后想想,真是叫人后怕。山可不矮,要是他没拉住会怎么样?
以前一个人在外面,比这险的事情不是没有,放心不下家里归放不下,没有现在这样叫人牵肠挂肚。
孩子有妈妈在,怎么样都不会吃亏的。
媳妇没了男人会怎么样?会再嫁吗?
她长得那样好,大街上总有人偷偷打量,又有学问,嫁个什么样的嫁不到。以后就给别人做饭,管别人的钱去了。
方海不敢往深想,好端端的那只手非要拽到什么才肯罢休。
赵秀云睡眠浅,是生孩子后落下的毛病,一夜要醒好几回,一点动静就睁眼。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忍不住骂:“方海你是不是有病,手都这样了还要折腾。”
方海被误解也不喊冤,顺势说:“抱一下,抱一下我就不折腾。”
奇了怪了,他手都这样了难道还能折腾吗?
赵秀云才不顺他的心,“哼”一声不动。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方海是一条胳膊不能动,又不是全身瘫痪,被子里拽她的手往自己这边来。
赵秀云怕挣扎间碰到他的伤,只能大骂:“臭流氓。”
隔墙有耳,声音还压得很低,气息吐在方海耳边。
如听仙乐耳暂明啊。
方海最近也能咬文嚼字几句,松开手低声笑。
有病吧这人。
赵秀云翻个没人看见的白眼。
方海还在笑,笑完说:“你别想改嫁啊。”
赵秀云一头雾水,从床上弹起来,把灯打开,说:“你跟我说实话,真的没有哪里受伤?”
方海只差对天发誓,又没法轻易吐露自己的脆弱,到最后赵秀云只是勉强相信,但撂狠话道:“明天我跟你去复查,听医生怎么说。”
“你刚上班才多久就请假?”
赵秀云当然也不愿意,但天大地大,都没有他的身体大,没好气道:“你要是小心一点,不就没有这事了。”
方海陪小心道:“我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甭管做不做得到,先说点好听话再说。
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赵秀云知道他下次还会犯,当兵就是这样,风险大着呢,躲不开的。
她把灯又关掉:“行了,快点睡。”
方海跟着打哈欠:“你离我近点啊。”
怎么就这么能赖呢,赵秀云想不通,懒得跟他说话,还是靠过去。
方海闻着熟悉的味道,渐渐放松下来,只要他一天不死,那就还是他媳妇,谁也别想惦记。
如他所料,赵秀云本来就浅的睡眠,这一夜更是没睡好,早起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禾儿还是吃过饭去学农,苗苗跟着妈妈去育红班。赵秀云把小的送到门口,才去的办公室。
八点上班,和孩子上学的时间差不多。
张梅花今天来得早,跟她打招呼:“小赵早啊。”
赵秀云有些讪讪,不好意思搓着手问:“张主任,我今天能不能请个假?”
家属院就那么点大,张梅花又是师长媳妇,什么事情不知道,都不用她解释就拍板说:“那有什么问题,不止今天,我给你放三天,好好照顾小方,伤筋动骨可不是小事啊。“
“不用不用,一天就行,我陪他去医院看看才放心。”
“三天,我说三天就三天。”
这放假还有强买强卖的。
赵秀云得了意外之喜,立刻回家压着方海上医院。
又不是复查的日子,方海拿她没办法只得去。
营地就有军医,也管家属院,看这种跌打损伤最拿手,术业有专攻啊。
主治大夫姓周,五十来岁年纪,头发半白,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和方海说话的时候很是熟稔,动动他的胳膊说:“不错,少动它,半个月就能拆石膏了。”
赵秀云攒了好些问题要问,一口气说出来。
“周大夫,你看他这个是该吃点什么补补?会不会有后遗症啊,或者伤到内脏之类的?”
合着方海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只信最专业的。
要换别的医生听了只觉得荒唐,不过周大夫从医多年,什么没见识过,面色如常道:“他这伤没什么大碍的,多吃点水果蔬菜,有条件的话鱼虾也可以。”
“骨头汤行吗?”
“行。”
……
反正都来一趟了,赵秀云索性问个清楚,还拿本子记。
周大夫倾囊相授,末了说一句:“方海,你娶了个好媳妇啊。”
方海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改嫁不改嫁的了,一颗心满满当当,脸上全是理所当然的显摆。
赵秀云问够了,心满意足合上本子,给周大夫道谢:“改天有空,您上家里吃饭啊。”
“行,有空一定去。”
客气话是一定要说的。
赵秀云看时间差不多,就要回去。
外头陈斌等着看大夫老半天,也吊着只手,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等,见人出来说:“你也疼啊?”
方海不疼,摇摇头:“没事,你进去吧。”
陈斌不放心,到底是他连累人,很是愧疚不安问:“真没事啊?”
“没事,没事,你进去吧。”
他是没事,赵秀云有事。
怎么受伤的她没打听,凡是部队的事她都谨记“不要多问”四个字,也没顾上问,这会左右瞧着不对劲,一伤伤两个,陈斌不是听说是什么特战部队出来的吗?不应该啊。
目光灼灼盯着方海,他狼狈避开。
“回去吧,我有点饿了。”
才吃早饭没多久就说饿,猪投胎都没这么快,必有猫腻。
赵秀云冷哼,心想回家你就知道了。
可怜方海还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呢,一进家门差点没给全套十大酷刑,只能招认。赵秀云听完一肚子火,但也知道怨不得他,气得直跺脚。
“我告诉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立刻带着孩子改嫁!”
方海还能说什么,只能任人骂。
第36章 闯祸 妇联那边说给赵秀云放三天假,真……
妇联那边说给赵秀云放三天假, 真的就三天假。
本来她第二天想去上班的,毕竟方海是一只手受了伤, 其它的又没大碍,一顿还能吃三碗饭,好得很。
不过她才到办公室门口,就叫张主任“赶走”。
随军随军,说白了是家属们以军为重,家里有个伤病号,是件要紧事, 她这个妇联主任更要配合。
赵秀云拧不过,无奈要回, 陈蓉蓉跑来跟她咬耳朵说:”童蕊也请假了。”
满大院的人都知道,童蕊和陈斌是面子夫妻。
陈斌连去复查都是一个人,童蕊会特意请假照顾他?十有八九是张主任叫她回去的。
赵秀云猜得没错, 童蕊并不是自愿放假的。
她的非自愿和赵秀云还有本质上的区别,陈蓉蓉乐得跟人说这个热闹,津津有味道:“我听主任的意思是说,孩子都这么大了, 夫妻俩老是这么僵着不是一回事,陈斌好像是打小就喜欢她,别糟蹋这个感情。哦,还提到你, 说你和你男人就好得很, 让她学着点。”
这个好得很,赵秀云并不是特别苟同,也许外人看着是这样。
不单外人,就是她自己有时候都觉得, 这家属院要是能搞评比,方海一准是头号,但矮个里拔高个,有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他能说“不生儿子”的话,她才算服气。
赵秀云只是有些惊讶道:“打小?青梅竹马吗,看不出来。”
一般青梅竹马成夫妻,感情都是再好不过的,童蕊看样子当陈斌是陌路人,赵秀云不止一次撞见过他去食堂吃饭,据说家里不给留。
沸沸扬扬闹到这一步,没离婚都是好的。
要赵秀云说,日子过不下去就离婚算了,报纸上天天倡导婚姻自由,怎么大学生还没点觉悟呢?
不过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这话她也只敢想想,生怕别人骂她缺德。
说到青梅竹马的事,陈蓉蓉来劲了,那眉目都写着“快来问我我知道”,赵秀云当然要追问。
她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家老张原来和陈斌是一个特战队,童蕊爸妈都是烈士,很早没了,她是在陈家长大的,长辈托孤就是把她托给陈家当媳妇,陈斌一向也喜欢她。你看童蕊就知道 ,她喜欢的是那种白面书生,两个人根本不搭嘎。后来反正还是结婚了,就成现在这个样子。”
烈士这段,赵秀云还是知道的,后头这半倒是头次听说,了然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陈蓉蓉还感叹道:“要我说,婚都结了,日子就得好好过,弄成这样,对孩子也不好。我那天看陈斌喊清韵,清韵都不带理他的。”
亲生的姑娘,只有这么一个,多叫人寒心啊。
陈清韵穿的用的,难道光靠童蕊那十来块钱代课老师的工资吗?
童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童蕊自己都是吃陈家饭长大的。
赵秀云忽然想起来说:“我上回还见她带清韵去吃平安饭店。”
一顿少说十块钱打底,过得阔得很。
陈蓉蓉道:“她捏着陈斌百来块工资,当然有钱吃。”
要不大家怎么会觉得童蕊过分,她这个脾气,太左,占着人家的好,又不肯给好脸色,到哪里去说,都没有这样的理。
赵秀云寻思也是,她原来每个月只拿方海五十块钱工资,见了面都得客客气气的,人家没亏待她和孩子啊。
童蕊在她这里的讨人厌等级往上升。
人家家的事,外人顶多议论几句,不像张主任是半个长辈,看了急在心里。
陈蓉蓉竹筒倒豆子砸吧嘴,说完才回办公室。
赵秀云则是出家属院,到处找肉。
方海这回是因公受伤,发了营养品,其中有五斤肉票,是后勤特意给发的。
但捏着票,不是一定就能买着肉,公社肉站哪天来肉,早一天在门口挂牌子,天不亮你就得上门口排队去。
临时临点的肯定不能上肉站买,得去附近大队跟人换,不拘鸡鸭鹅都好,剁一剁下去熬汤,精气神全给你补得足足的。
这年头,孩子要生男的,鸡鸭要养母的,母的能下蛋,是队员们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重要来源,毕竟养的量有规定,一样不能超过十只。
赵秀云转悠一圈,也没人舍得把下蛋的鸡鸭拿出来跟她换,只能铩羽而归,转道去码头。
沪市靠江,鱼虾是不缺的,但赵秀云总觉得这不是正经肉,不够补。
有得选的话,她肯定首选猪肉,有油水,次一点是鸡鸭鹅,带骨头,最差就是鱼虾,勉勉强强还凑合。
码头这个季节最多的是凤尾鱼,相当便宜,一斤只要一毛钱,用油炸过最香。还有少量的鲥鱼,清蒸后淋上酱油水和一勺热油,鲜美得很,就是刺多,而且不算太应季,叫“鱼尾巴”,卖得贵,一斤三毛七。
赵秀云秉持最朴素的道理,贵的,反正肯定比便宜的好。
不好的东西,他敢卖这么贵吗?那肯定是不敢的。
她买五斤鲥鱼,其实肉没多少,全是鱼骨头,但聊胜于无。
拿根草往鱼嘴巴上一串,提溜着回家。
方海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收音机,难得的安逸。
看她回来问道:“不是上班去了?”
赵秀云朝厨房走,一边答道:“张主任让我回来伺候你。”
这伺候,怎么听着这么叫人不舒服啊。
方海的小眼睛瞪一块,说:“这是又打算发作我呢。”
说得跟他天天被人发作似的。
赵秀云置之不理,搬小凳子到院子里杀鱼。
码头那边都是一棍子给鱼敲晕,剩下的自己看着办。
她把鱼开膛破腹,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斜着角刮鱼鳞,鱼还没死透,尾巴一摆一摆的,再一盆水把地上的血水冲干净。
水顺着下水道走。
她起身拍拍裤腿,看着自己实实在在伺候一个多月的葱苗,在角落里还算长势喜人。
地方不大,瓜秧子都架不起来。
她随手拔掉两颗草,阴影里钻出只大胖老鼠来。
好家伙,这是偷吃了多少人家的油。
赵秀云朝它跺脚喊道:“滚滚滚。”
它也害怕,一溜烟顺着墙根跑了。
一楼就是这些蛇虫鼠蚁多,烦人。
赵秀云找到墙边的破洞,先拿石头堵上,跟方海嘀咕说:“回头我上后勤领点水泥,给它填上,你姑娘最怕这玩意。“
方海闷不吭声,过会说:“你不吃田鼠。”
没头没尾的,不过这件事几乎是整个大队都知道,赵秀云点点头道:“是啊。”
她生在建国初,赶上口粮紧张的那几年,队里是连树皮都叫秃噜干净,更别提田鼠这种带肉的,那会她大姐已经嫁到城里,双份工资都握着,填补小家庭填补得起劲,赵家比别的人家宽裕,养活老小不成问题。
赵秀云吃过苦,也没吃过苦,田鼠这玩意属于她看了就怕,吃就更不要说。
那会她奶奶还在,老太太寻思不知道是什么不就能吃了?瞒着叫她吃了一块,吃完才说。
她当场给吐的,回家还病三天,消瘦一大圈。
当时满大队都说,赵家这金凤凰,是要进城里过好日子的,吃不了乡下人的罪啊。
有嘲讽、有不屑,反正都觉得她娇贵。
娇贵来娇贵去,原来看一眼老鼠都抖抖的金凤凰,落在他方海的门槛上,也没甚好娇贵的。
多少年的老黄历,赵秀云想起件事来,说:“禾儿两岁多的时候,手痒,路边看到什么都扒拉,有天不知道从哪揪出只死老鼠,死不肯放,叫我硬抢下来的。”
那会那样胆大的孩子,现在是看到老鼠吓得能叫。
胆子那样小的妈妈,现在……
方海忽然盼着闺女一辈子都害怕。
赵秀云不知道一件小事能让他想那么多,麻利干自己的活。
鱼骨剃了,骨头炖汤,肉剁成泥做丸子。
孩子爱吃丸子,拿筷子串一串当糖葫芦吃。
就是做起来费劲,得剁好一会。
方海是个不能干坐着的,一只手也非要抢活计。
赵秀云却不过,说:“行行行,你来行了吧。“
倒要看看他能干多久。
她也是闲不住的,放下菜刀,就去擦桌子擦椅子、扫地拖地、整理床铺叠衣服,花蝴蝶一样满屋子飞来飞去,方海每次回过头都能看到她在干不一样的活。
他放假少,觉得自己平常已经很能体谅人,洗碗、洗衣服都做,都不知道家里除了这两样还有这么多活计。
赵秀云听见剁东西的声音停下,探头进来问说:“是不是剁了手疼,就说我来你还非得抢。“
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还逞强呢,要不怎么别人不受伤,就他吊着手。
她想到这又有件气事,说:“你救了陈斌,他没什么表示吗?”
方海想弱化这件事的危险性,脸色如常道:“搭把手的事,哪里称得上是救。“
“搭把手,你是把自己的手搭进去。他好歹来慰问一下你吧。”
“我们男人不讲究这种。”
“男人?咋,你们男人就格外不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怎么写?”
方海是真没想过这个,随便找了个理由说:“他在家养伤呢,怎么来。”
“你的手吊着还能剁肉,他是瘸了还是怎么的。”
赵秀云是真闹心,不说图你什么,好歹做人不是这样子办事情的吧,又说童蕊道:“她也真行,要换别人,肯定替男人上门道个谢,她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八成不知道陈斌是怎么伤的。”
都是战友,你救我我救你是常有的事,方海不计较这些,就是觉得让媳妇替自己忧心怪过意不去的,剁肉的声音愈大大起来。
赵秀云都怕他把刀剁坏,毕竟铁制品的票有价无市,他们的还是凭入户手续领的,仅此一把,珍贵得很。
又不好打击他的热情,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到外头干自己的活。
里头咚咚咚,外头叮铃咣啷,不知道的以为家里赶集呢,热闹得紧。
就这当口,还有人“锦上添花”。
赵秀云听见敲门声开门,今天站岗的哨兵先敬礼才说话。
她还纳闷呢,平常不见给军属敬礼的,侧头看是方海出来,心中了然。
哨兵是来传话的,一板一眼说:“方团长,你女儿方青禾说她被人扣押了,让拿五块钱去赎她。”????
这说的是中国话吗?赵秀云一个字也没听懂,愣愣看方海。
方海也懵着呢,冷声道:“说清楚。”
哨兵又重复一遍,他知道的就是这个,哪还有什么说清楚。
赵秀云急了,声音都大起来,说:“不是,她怎么跟你说的?人在哪?”
都是轮流站岗的人,认脸准得很,说是禾儿,就是禾儿。
这人八成是个愣头青,问一句才答一句,手一指说:“大门口。”
赵秀云撒腿往外跑,方海吊着手超过她。
超也没用,他到大门口一看。
一个妇女左手拽着禾儿,右手倒提着,一只鸡?
鸡看着是不太好,孩子倒是好好的,还冲爸爸挥挥手。
赵秀云追过来看到就是这一幕,冲过去把孩子抢回来上下检查,有些失分寸,嚷道:“怎么回事?”
都不要禾儿说话,拉着她的妇女先开口,说:“你女儿把我的鸡打死了!一天下两颗蛋的好母鸡,我跟你说,不赔我五块钱我找你们领导去。”
徒手打死鸡?
赵秀云怎么不知道孩子有这本是,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禾儿闯了祸就一脸乖巧,讪讪点头。
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秀云老老实实掏钱,一只下蛋母鸡要五块不算多,这要民风“古朴”些的地方,能扒掉你一层皮。
妇女拿了钱,死鸡往她手里塞,说:“归你了。”
话里的心疼藏都藏不住,那可是好母鸡啊。
赵秀云拎着鸡爪子,递给方海,这才腾出时间来问怎么回事。
禾儿起初磨磨蹭蹭不肯说,就说是不小心撞到的。撒谎都不会,又不是飞机大炮,一个小姑娘能把鸡撞死?
闯祸和撒谎是两桩罪,赵秀云到家就抽木棍,甩出声音来,威胁说:“给我老实点。”
禾儿有什么敢不老实的,吞吞吐吐地说:“钱正义给我一个弹弓。”
后头的话,不用说都很清楚了。
赵秀云三令五申不许孩子玩弹弓,那玩意没个准头,危险得很,打破玻璃打死鸡顶多赔钱,打着人可不是小事。
还来阳奉阴违这套,明知故犯,不打不行。
方海眼看不好,赶紧岔话题说:“你不是说钱正义老欺负你吗?怎么还给你弹弓。”
禾儿照实说:“他在玩,我说我也想玩,他就给我了。”
这种弹弓是自己捡树枝做的,顶多皮筋要两分钱,要钱的东西,禾儿是不敢白拿别人的,她生怕自己加一重罪,伸手比划说:“我攒的五颗糖,全给他了。”
一分钱两颗糖,算起来她还亏了呢。
赵秀云才不会被这种小伎俩打扰,接着问道:“你是故意打鸡,还是鸡跑出来被你打到的?”
两件事可不是一个性质。
禾儿嗫嗫不语,她在亲妈跟前真没有能瞒过去的事,哪怕是方海都看出不对来,没法替她遮掩。
赵秀云棍子抽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父女俩都是一抖。
禾儿眼泪都快掉下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每次打都不中,以为不会中的。”
简直是火上浇油,赵秀云越发气不过,说:“以为,你以为就可以这么做吗?谁教你的,这次是以为打不中鸡,下次是以为打不中人,就不是五块钱能解决的事情了。方青禾,我看你现在胆子大得很,越叫你不要做什么,你越要做什么。”
禾儿辩解道:“是王娟说,她们家的鸡,打中也没关系。”
谁知道她是没关系,她妈妈有关系。
赵秀云本来还想说明天去问问老师,哪怕是孩子犯错,怎么能让她跟着生人走,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这会一回忆,脑海里出现个人影来,奇怪道:“王娟又不是你们班的,你们又不熟,她凭什么让你打她们家的鸡?”
禾儿有些讪讪道:“她那里知道我会打中。”
打十次,十次不中,脚边的东西都打不中,那只鸡明明离了好几米,偏偏打中,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它就该这天死。
哎呀,叫命里啥来的,要不是妈妈在发脾气,得问问的。
赵秀云岂止是发脾气,她大拍桌子说:“那是因为你心存侥幸,所以才会犯错,如果不做,根本不会有机会犯错。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今天必须要挨揍。”
一顿打肯定是逃不掉的,禾儿巍巍颤颤伸出手。
方海自己负伤在身,肯定是没办法替他挡,更何况他负伤还有点“戴罪之身”的意思,自身难保,哪里敢替她出头。但看着不管又舍不得,忍不住想帮着找借口,说:“你不是早上想买鸡没买到吗?”
一双腿都快走成竹竿了,连鸡毛都没看到,这叫什么,无心插柳柳成荫。
明明是闯祸,被他这么一说倒像件好事,赵秀云都气笑了,说:“怎么,我还得夸她做得好?”
语气里满是嘲讽,大有你敢说是给我瞧瞧的意思。
方海不敢,想着先下手为强把孩子骂一顿,寻思挨过骂该打得轻一点吧,说禾儿道:“你看你,怎么这么调皮,妈妈的话都不听,那么多同学都去学农,就你闯祸回来,不像话。”
说得轻飘飘的,禾儿哪里会放在心上,双手捏着裤边,只看妈妈,惴惴不安得很。
赵秀云等着看他能再说出什么花样来,高高举起的手轻轻落下,示意他接着说。
方海大受鼓励,装作严肃的样子说:“你看看别的孩子,是不是都很乖。童老师家的清韵,人家从来不闯祸。”
话一出口,赵秀云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
禾儿率先反应过来,一跺脚说:“她再乖,也不是你女儿。”
她最听不得“陈清韵”三个字,现在爸爸还当着面说她要跟陈清韵学。
小姑娘委屈都委屈死了,陈清韵陈清韵,一个毽子都踢不了三个的人,王海军还夸她好厉害,现在爸爸也夸,凭什么!
她的脾气来得没有道理,又带着借题发挥,摆出我现在很委屈,你要打就打吧的姿态。
赵秀云哪怕看出来了,都下不去手,反手甩在方海身上。
这张嘴哦,真是烦人。
独独方海不知道为什么,他是知道女儿不喜欢陈清韵,可她也不喜欢王月婷,不还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天天一起上下学。
他哪里知道小女孩的心思,眼神跟媳妇求助。
赵秀云要不是看在他受伤的份上,肯定不会说,这会帮着禾儿把谴责的话说出来,不慎赞同道:“每个孩子都不一样,不能说让谁跟谁学,犯错是犯错,并不代表咱们禾儿不好。”
禾儿头点得可用力了,反正她跟谁学都可以,就是不跟陈清韵学。
哼,她现在都能一口气踢四十个毽子,要学也是陈清韵跟她学。
得,就是不该提陈清韵的名字呗。方海算是看出来了,媳妇跟童蕊不对付,女儿跟陈清韵也不对付,他跟陈斌还行,大家战友嘛,这算什么事啊。
反正孩子最后躲过这场打,怎么样都好说。
他还是挺好说话的,蹲下来跟孩子道歉说:“是爸爸说错了,禾儿是个好孩子。”
禾儿是个很有脾气的孩子,主要是被惯的,要换别人家哪里有哄的,先给一顿打再说。
她哼哼唧唧,不太愿意跟爸爸说话,表达自己很受伤的态度,以此逃避妈妈万一要秋后算账呢。
赵秀云瞧得真真的,看他们父女绕着转,把死得透透的好母鸡抓去褪毛。
家里一连两顿饭,有鱼有鸡,吃得那叫一个丰盛。
方海晚饭后打个饱嗝,寻到空当问:“我还是不明白,就因为王海军,禾儿不喜欢清韵?”
就那小毛头,怎么有点红颜祸水的意思了。
孩子的事,他一知半解,赵秀云却是都知道,大发慈悲给他解释。
“王海军有个妹妹叫王兰兰,那个老是梳小两把头的孩子,现在是禾儿他们班的班长,不过下学期就不好说了。”
“原先王兰兰的同桌叫高明,高营长家老大,黑黑的那个,你见过。他们家不是后妈当家吗?高明有点没人管的意思,三天两头才洗澡换衣服。王兰兰就嫌他邋遢,不想一块坐,正好禾儿不是插班吗,老师就把她和高明排一块。”
“王兰兰是班长,又是家属院长大的,谁都认识,一开始都是她带禾儿玩,挺合得来的。禾儿的脾气又跟王海军挺能凑一块,反正都要好,这是刚来家属院时候的事啊。”
“高明这孩子其实挺可怜的,禾儿不是爱逞英雄,两个人又是同桌,就带他玩,原来都没人带的。他其实就是少人教,现在自己也能拾掇拾掇,老师一看挺好,咱家这个还能带动同学进步,成绩又好,就器重她一点。禾儿自己不是也一直想做班长。”
“王兰兰肯定不干啊,觉得禾儿背叛她,就让她哥给禾儿下绊子。”
“后来,不是还是你跟我说的,禾儿想当头头,王海军当然也不让。陈清韵不是就开始出门玩,那么好看的小姑娘,又弱、需要保护,大把小男孩追着跑。”
“我这么跟你说吧,王兰兰现在可是天天追着想跟高明做朋友,高明不愿意,只跟禾儿玩。禾儿想跟王海军玩,王海军也不愿意,只跟陈清韵玩。那王兰兰不就更讨厌禾儿,禾儿更讨厌陈清韵了。”
“王兰兰也好玩,现在天天带着陈清韵,反正跟她哥是左右护法,给禾儿气的。本来那阵子禾儿有乒乓球拍,王海军又有点要跟她玩,陈清韵说不准他就不了。”
“禾儿现在就觉得是陈清韵捣蛋,不然王海军还带她玩呢,王兰兰她倒是不稀罕。主要是男孩子野,什么敢玩,爬树还是跟他学的呢。”
方海掐着手指头数,这两个人的事里头,怎么又牵出这么多孩子。
王兰兰是谁?
高明又是谁?
这些人他见过吗?
来过家里吗?
方海一头雾水,说:“不是,我有个问题想问。”
赵秀云还以为自己讲得挺清楚的,眉毛一挑说:“没听懂?”
方海笑摇头,又点头说:“听是听懂了,就是奇怪,你怎么谁都认识?”
他反正是一个都不认识。
赵秀云嗤笑一声,心想以为谁都跟他似的,觉得知道孩子坐哪块桌就是好爸爸了?
跟妈妈比起来还差得远着呢。
不过她只说:“一看你平常就没认真听禾儿的话,她天天回来不是都叽叽喳喳地说话。”
就是叽叽喳喳地说话,那话多的,拿筐都装不下,方海哪还能仔细记住,摇摇头说:“反正我现在知道她跟谁是彻底不对付,以后不提就行。几个孩子,矛盾还整得挺较真,有圈有绕的。”
世人大多数不把孩子的事当事,赵秀云从来不这么想,她有些严肃道:“她们也有自己的世界,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该交给孩子自己处理。”
方海心想,我就是想帮着处理,想理清楚谁跟谁好、谁不跟谁好的关系都跟乱麻似的,他哪里有这本事啊。
他缩脖子说:“你们母女,心眼有时候宽,有时候细得很。”
反正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好的像爸爸,坏的像妈妈,赵秀云不服气道:“是人就都有心眼。”
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第37章 孩子的心思(上) 方海这个人有个优点……
方海这个人有个优点, 知道自己哪里做不好就老琢磨。寻思平常是没什么时间,这不赶上自己受伤放假在家, 没事跟孩子多套套近乎。
可孩子也忙得很,比他还忙,早出晚归的,事情多得很,能说得上话的时候就吃饭的功夫,也没多大会。
而且禾儿吃饭快,早饭吃完碗一放就往外跑。
方海琢磨着跟, 腿比脑子快就跟上去。
禾儿每天都是家里第一个出门的人,有时候是她喊王月婷, 有时候是王月婷喊她,两个人别苗头别得狠,好又比跟别的小女孩要好。
今天是王月婷喊她, 王家条件好,家里双职工,她上头两个哥哥是双胞胎,在市里上中学, 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穿衣打扮自然好。大人的工装裤改短给孩子穿,深蓝色的棉布短袖,军绿色的硬底鞋, 难得的是没有补丁。
谁家孩子的衣服不带补丁?禾儿的还带呢。
王月婷挎着书包带子催禾儿说:“你怎么这么慢, 我都等老半天啦。”
“骗人!我刚听到你的声音就跑出来了。”
“反正就是等了,不信你问高明。”
高明这孩子,长得瘦,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旧衣裳, 看样子就知道不爱说话,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爱笑,嘴紧抿着。
他是最向着禾儿的,摇摇头说:“没有等。”
禾儿理直气壮道:“哼,他说没有。”
王月婷气鼓鼓。
“你就是方青禾的小狗腿子!”
一般孩子,要是被人说是小狗腿子,能气得给人撕下一层皮,高明居然还点了下头。
方海看了直叹气,老高家这孩子怎么教的,怎么一点气性都没有。
总之,三个孩子顺利会师,王月婷和禾儿吵吵嚷嚷往门口走,高明跟个小影子似的跟在后面。
方海不远不近坠在后头。
禾儿以为爸爸是顺路要去上班呢,还奇怪他手都这样了怎么上班,一味跟小伙伴说话。
这个点,是家属院孩子最多的点,拿着馒头跑的、衣服扣子没系上的、没拎书包也不知道在跑什么的都有。
从另一个方向,王家兄妹簇拥着陈清韵,后头还跟着一大帮子人,家属院的孩子王名不虚传。
看得出来,好朋友同仇敌忾,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哼”一声。
王兰兰不甘示弱,也“哼哼”,谁还不会了是怎么的。
这矛盾还挺深的啊,方海看不明白,目送孩子到院门口,又返回。
家里,赵秀云正在给苗苗扎辫子,分成两簇绑成麻花,系上红头绳。
苗苗照着镜子,满意得不得了,小手拉妈妈要去上学。
她还挺喜欢育红班的,有很多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可以一起玩,不像姐姐的好朋友,总是不带她一起玩。她自己也有最好的朋友,叫白若云。
不过若云奶奶很凶,总是不带她下楼玩。
只有在育红班的时候,两个人才能凑一起,她今天还给若云带了饼干,用纸包着放在裤兜里,跟有什么宝贝似的紧紧捂着。
方海进门就看到了,故意逗她。
“苗苗拿什么了?给爸爸看看。”
苗苗一脸警惕道:“是给若云的饼干。“
若云,又是一个方海不知道的人。
如果说禾儿这孩子是话多到屋子都装不下,苗苗就是话少,回来就安安静静地,跟姐姐是一个天一个地。
唉,还是不够上心啊。
方海检讨自己,主动揽活道:“我送她去吧。”
家里到育红班就一小段路,谁送都可以,苗苗无所谓的,去拉爸爸的手。
小朋友走路要牵好好,不然会被老虎吃掉的。
大人的吓唬,孩子有时候就是会当真。
苗苗拉着爸爸的手走路,眼睛滴溜溜转,一手还是捂着口袋不放,好像半路上会有谁来抢她这块饼干。
方海忍俊不禁,问:“若云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第一名。”
哦呵,还挺要紧的嘛。
方海有心想看看这位“第一名”,毕竟媳妇隔壁班的孩子都认得,自己也不能老这么落后啊。
可惜他今天时间不赶巧,白若云小朋友还没来上学,他总不能站在门口等,苗苗都挥手跟爸爸说再见了。
方海跟着挥一下。
育红班有自己的小院子,其实就是找个地方给这些还不能上学的孩子,在有人看着的情况下玩。
院门口画着花花草草,还怪像真的。
方海觉得有意思,伸手摸,摸完正跟等孩子的陈老师对上眼,讪讪笑。
这都对上眼了,老师有时候也爱跟家长唠几句,毕竟都是家属院里的人,好歹脸熟。
陈老师说:“小方今天送孩子来啊?”
方海腹诽,刚刚不就是你从我手里接的苗苗,怎么爱讲废话。
但情面上得客气说:“对,今天正好有时间。”
陈老师:“有时间也得有心啊,我们家那口子,一步都抬不到这。”
男人哦,油瓶倒了都不扶,孩子几岁都不知道,别说这几步育红班接送,那是跟个大爷似的得叫人伺候着。
这满大院就数苗苗妈妈最有福气啊。
方海尴尬笑,寻思你跟我说这干嘛,跟你男人说去啊。
还是应:“老李忙,我这不放着假呢。”
“忙,谁不忙?我不忙是怎么的。”
“那嫂子你忙,我先走了啊。”
方海称得上是落荒而逃,回家跟媳妇抱怨。
“她家的事,我哪知道,跟我说做什么。”
赵秀云手上活不停,问:“你附和她了没?”
“没啊,我跟老李是战友,能说啥。”
“没有就好。”
赵秀云把抹布拧干,水往屋外倒,说:“陈老师是逮着人就骂她家男人,但你要是跟着骂,她会骂你。”
这人都什么毛病,要不想让人骂,就不要自己先骂。
家里媳妇孩子不好搞,别人家的也不好搞,方海啧啧惊奇道:“那她图啥?”
“我哪知道,反正下次她跟你说话,你别搭腔,惹一身骚。”
方海:“行,那我躲着点。”
但由此窥见,他还挺同情老李的。
“媳妇这脾气,老李日子也不好过啊。
不好过?
赵秀云冷哼道:“你试试一个人洗七个孩子的衣服,做七个孩子的饭,管七个孩子的吃喝拉撒,脾气能比她更不好。”
更何况陈老师还上着班,不上不行啊,家里负担大,好端端的人都会被逼疯。
“七个?”
方海倒吸口凉气。
家里虽然是赵秀云管钱,但记账记得仔细,花多少存多少都会跟他说,这些日子他也算是知道当一个家要多少柴米油盐。
普普通通一个孩子,每个月吃喝拉撒摊下来都得十块钱,七个孩子就是七十,再加上大人的嚼头、换季买衣服、家里添大件、人情往来,根本攒不下来多少钱。
这还是孩子养得糙的,但凡像禾儿苗苗那样蒸鸡蛋、白面、肉、牛奶,一季一套新衣服的伺候着,那十块钱根本打不住。
也就是家里孩子少,养得起有富余,换别人家,啧啧。
方海心有戚戚焉:“老李家居然有七个?”
虽说都是战友,他还真不太知道这些。
赵秀云奇了怪了,男人平常凑一块都在聊些啥,怎么说什么他什么不知道。
她问:“咱们隔壁有几个你知道吗?”
方海很受羞辱。
“看不起谁呢,国富民强,不就四个。”
陈秀英四个儿子,分别叫赵国、赵富、赵民、赵强。
名字起得很没特色,这院里叫建设的就有仨。
赵秀云一直觉得名字是人的一道招牌,像她长得这样好,叫秀云一听就有书卷气,她要是叫招弟试试,立刻掉三截。
因此禾儿和苗苗的名字是她花大力气想的,未免方海定,户口都是上了才先斩后奏。
方海当时其实还挺有意见,他也是第一次做爹,想给老大起名方文娟,据说花他不少功夫想的。本来也不算太差,跟青禾一比他自己都觉得差那么点意思,到底自己文化水平低,到老二直接默认孩子妈给起。
赵秀云心想,你要是真连这个都不知道,就不是该看不起,是该去叫大夫看看长没长脑子。
她敷衍夸一句:“那你可真厉害。”
空地里揪个孩子,都知道国富民强是四兄弟,他咋的,还觉得自己了不起吗?
方海当然不觉得,他左右看家里,问:“你明天去上班,有啥要我做的不?”
赵秀云就三天假,方海有七天,但他一只手都那样了,有事也轮不上啊。
赵秀云摆摆手:“没有,到点我会回来做饭。”
做饭这件事,方海还能帮着先把米煮上。
赵秀云拿出碗给他比划道:“米你放到这儿,然后再拿这个倒四碗水。“
要这么详细还做错,他等着被剥皮吧。
方海记得牢牢的,对自己也颇不放心,说:“要不你拿笔给我划上,我怕我忘了。”
赵秀云又升起能指望他什么啊的心,欲言又止叹口气。
“行,我给你划上。”
月供应她是精打细算吃,多吃一口月底就等着买议价粮吧,一斤三块,割她的肉吃比较快。
偏偏想割她的肉都找不出三两。
没人的时候,方海就有点爱动手动脚,拽了媳妇的手说:“怎么感觉你又瘦了。”
赵秀云自己也奇怪,一天半斤牛奶喝着,家里伙食又不差,父女三个都养得好好的,就她掉下去那点肉,怎么都补不回来。
没胖就等于没吃,她都觉得自己亏死了。
一手捏着手腕骨说:“不知道啊,就是不长肉。”
抱着都膈手,这要是吃得多还不长,那就是干得多。
方海不许她干活。
“我来我来,你坐歇着。”
坐歇着?
打能下地干活,赵秀云就不知道这仨字怎么写,今天倒新鲜,看他吊着只手都不安分,有些无奈。
“行,你来,你要能行你就来。”
人家还真能行,一只手虽然不太方便,磕磕绊绊也能干一茬。
要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的一准不合格,但赵秀云不是,结婚过日子的人,要是样样都要计较,她能给累死。
她坐着当监工,还摸出把瓜子来,东指挥西指挥。
“用点力,没擦干净。”
方海任劳任怨,满屋子蹿来蹿去,还乐在其中。
夫妻俩身份掉个,赵秀云拧开收音机,听得好不惬意,听着听着还唱起来。
方海停下来擦把汗说:“给爷唱大点声。”
给他能的。
赵秀云飞着眼刀,还是听话唱。
“东方红,太阳升……”
唱歌费点嗓子,就有人干活,有什么不行的。
方海浑身是劲,他觉得偶尔放这么个假挺好的,孩子不在,夫妻俩说话做事都自在,不像孩子在,媳妇眼里也看不太见他。
到底有伤在身,赵秀云还真不好太奴隶他,见差不多了去厨房做饭,叫他停下来。
方海就是一尾巴,她走到哪里跟到哪,跟得还近。
赵秀云要是猛地后退,就扎进他怀里。
胸前还吊着手呢,这人是不是该骂?
“老实点。”
方海一是粗犷,二是骨折这种伤,他十来年也有过几次,俨然“惯犯”,很不放在心上,被骂了就嬉皮笑脸,只要不往心里去,就当没被骂过。
总之脸皮厚得不像样。
真是怪哉,赵秀云没结婚前公社也有这么号人,天天往她跟前凑,骂得狗血淋头也无所谓。后来嘛,听说老赵家收八百块钱彩礼,也就没有后来了。
说起来,方海娶她真是大价钱,要不是为这个,她落不到这家的门边上。
赵秀云其实一直挺好奇的,问他:“我妈当时要那么多聘礼,你怎么能应?”
新婚她就知道,婆家意见老大,恨不得从她身上剜下一层肉。
方海直白道:“当时大家都说,等功成名就就娶个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
少年人总是有数不清的幻想,聚在一块说话都以为自己将来能干大事。有钱了就娶个漂亮姑娘,盖五间大房,生一窝孩子。乡下人,想出头哪有那么容易。后来功成名就的就他一个,可不便宜他了。
赵秀云知道整个大队不少男孩子喜欢自己,谁叫她长得好呢?谁不喜欢颜色好看些的。
不过还是有些意外,毕竟方海参军的时候她才十二,说起来,十五六岁结婚的大有人在,好像又不奇怪了。
方海这会说起这些不觉得不自在,还说:“你记得石头吗?”
“记得,就是三口井后头那家的。”
老家的人,赵秀云有的也是记不太清,她出大队太早,但石头还是有印象的。
“他原来老喜欢你了,还跟明子打架呢。”
其实赵秀云跟他们都没说过话,乡下风气不算开放,又都早熟,男孩子堆里认定一等一漂亮的就是她。
漂亮姑娘,总是引人注目,现在想想,还挺可笑的,人家连你赵钱孙李都不知道,两个人还争“可不可以喜欢”。
这些事,赵秀云是不太知道的,小时候献殷勤的人太多,随着年纪渐长又变少。她打小就知道,自己是家里案板上的肉,切多少,怎么切自己说的不算。
“喜欢我的男孩子多了去了。”
这话是一点都不假,方海当时花彩礼不是不心疼,都抵不过他想娶赵秀云的心。喜欢是肯定喜欢的,但这种喜欢和衣锦还乡要盖大房子是一样的,好像是标配,觉得我就该娶这个人。
相看结婚,说有多少感情肯定是骗人。
就是赵秀云都不是奔着喜欢结婚的,她那个时候有好几个愿意花钱的预备对象。
一个是公社副书记的儿子,不过是老小,人不够上进;一个是县机械厂的四级工,年纪大;一个是供销社经理,有点爱搞花花头。
共通点是家里条件都很不错,起码比农村出身的方海好。
但他也有优点,长期在外,她可以一个人住在公社,少跟婆家人打交道,而且年纪轻轻就提干,大有可为。
总之这个人,是大姐赵秀丽权衡利弊后选的。
其实她要是奔着钱,选另三个都还好些,娘家妈为此很不高兴。不过赵秀丽自己也跟妹妹说,结婚就是投胎,这胎希望她能投得好。
姐妹俩不是没有温情的时候,赵秀云有时候心软,想起来的全是大姐的好。可就是因为有好,才叫人更恨,恨她把弟弟们摆在第一位。
一笔理不清的烂账。
两个孩子的妈了,即使憔悴也不掩风采,再加上自信里的万丈光芒。
方海心想,功成名就就是好啊,人还是得拼,拼了啥都有。
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饭是不是能出锅了?”
赵秀云拿碗摆筷子。
“可以,端出去吧。”
午饭只有两个人,赵秀云又愁起来。
“禾儿估计又吃忆苦饭。”
忆苦忆苦,饭是真的清得能照影。孩子本来就消耗大,天天回来能吃两大碗米饭。
方海:“那怎么不给多带点吃的。”
他都看到了,就一个馒头两块饼干,哪里够。
“你知道他们多少人去吗?这种大集体活动,讲究的就是集体,大家日子过得都不怎么样,你哐哐掏出仨馒头,别人家怎么想?”
得,吃个饭的事,到她这里又有这么长一套话。
方海不说话,吃过饭把饭碗摞一块非要试图洗,把搪瓷盘磕掉老大一块漆。
赵秀云见自己就去倒个热水出来泡碗,他就折腾出事情来,伸手赶:“不是说下午开会吗?赶快走赶快走。”
趁着没骂人,方海赶紧往外走。
开会又不用手,他照常参加,和陈斌坐在相邻的位置上听布置任务,很快就是七一,营地要搞晚会,让多出节目。
一帮人平时除了训练就是训练,不用动员就能给你整出五花八门的事情来。
方海转头把这件事安排下去,就要回家,他现在可是放着假的伤病员,不回家还能干嘛。
陈斌也要回,顺路和他一块,两人说着话。
陈斌说:“你这手好点没?”
到底是因为他伤的,总叫人过意不去。
方海完美的那只手摆摆:“不要紧,养养就好。”
又问:“你咋样?”
“一样,差不多。”
看气色是不像差不多,吃的食堂病号饭,跟他这样有媳妇精心照料的人怎么一样。
两个人其实原来就认识,很之前的一次任务了,不过是机密,方海就没提过。他推心置腹说:“夫妻过日子,有什么矛盾说出来,总好过你这样子。”
陈斌只是苦笑说:“她肯听就好了。”
冰冻三尺,童蕊从小就轴,也是他给惯的,到今天还是这样子。
方海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心想要是我媳妇在这一准能给你说通,但我不能,那还是别说的好,草草带过话题,说些工作上的事。
到家属院门口,就看到王海军带着陈清韵在妇联办公室门口玩。
陈清韵看见爸爸也不叫,当做没看到。
方海看了都替他尴尬,开始想自家爱撒娇的小姑娘,虽然是要好处的时候才撒娇,也比这样来得好吧。
他默不作声往陈斌肩上拍拍,大步要走开。
张梅花从办公室里看到人,追出来喊:“小方,小方你等一下。”
方海往回走,今天可真奇怪,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跟他说话。
张梅花要说的话就一两句,托他把文件给赵秀云,顺带问问伤怎么样。
方海对着谁都是一样的话,说:“没事,再半个月就能拆石膏。”
他称得上是容光焕发,要不是手打石膏,谁能看出不舒服。
再看看陈斌,张梅花忍不住叹气道:“你跟陈斌聊得来,没事多劝劝他。”
方海能劝谁,他再古道热肠,这种事也掺和不了,只能随便应一下。
张梅花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病急乱投医,可谁叫她跟陈斌妈妈有二十年交情,不能不多帮晚辈打算。
她换回公事公办的样子说:“行,不耽误你,好好养着啊。”
方海这回是真的要回家,才走几步,就听到王海军扯着嗓子喊:“童阿姨,我要去接妹妹了!”
童蕊含含糊糊不知道应什么,陈清韵进了办公室里,王海军朝着家属院外面走。
什么意思?王兰兰去学农,他还每天去接的吗?
方海那点“人该有的心眼”转起来,王兰兰有人接,禾儿没人接,那孩子不是输一截,肯定不高兴。
得,也别回家了,接孩子去。
方海还真不知道学农在哪里,跟在王海军后头走。
王海军起初没发现,毕竟是大马路,又不是他自家门口,谁都可以走。但吊着手的人太醒目,他回两次头认出是谁,心思虽然嘀咕,也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本来他是挺喜欢跟方青禾玩的,别的女孩子都不爬树,就她爬。可是方青禾老爱跟他争,那怎么行,他可是头头,多没面子啊,而且还惹兰兰不高兴。还是清韵好,听话,让干嘛就干嘛,说不要也软软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路过公社小学还不停。
方海看手表,学农的地方比他想象的远,小孩子估计要走半小时才能到,就这趟路都够禾儿消耗的,难怪天天回家都饿得慌。
他下意识掏口袋,还有出门前媳妇给他垫肚子的两块饼干,幸好刚刚没吃掉。
一直到两间草棚子前,王海军才停下,他时间掐得准,刚到老师就吹集合的口哨,集合完就该解散了。
方海当然是跟着停,伸长脖子找女儿在哪。
禾儿和同学挤着排队站好,比早上出门的时候显示出几分狼狈,头发、衣服、鞋子都乱,又是草又是土,回去准得挨说。
方海一眼就看到,没打断老师做最后讲话,左右看,除了他这个大人,还有几个妇女,应该也是来接孩子的。不过少,基本都不接,孩子们一般成群结队回家,要么哥哥姐姐带着。像王海军这样跑大老远来接妹妹的估计就这么一个,看来这孩子也不是没有优点。
方海本来为女儿爱追在他后面跑有几分看不上,这会也不得不说刮目相看,能友爱手足,就是很好的孩子了。
王兰兰是习惯哥哥接的,看到人就跑过来。
禾儿酸溜溜地,跟王月婷都“哼”一声。
王月婷一年级的时候也是有哥哥们接的,还有两个,但是二年级的时候他们都去市里念初中,只能自己上下学。禾儿是压根没有哥哥,做惯姐姐的孩子总有几分艳羡。
偏偏王兰兰还要大声炫耀说:“我哥哥又来接我啦!”
天天接天天接,有什么好说的。
禾儿小脸鼓鼓,还以为自己气到眼花,定睛一看,惊喜大叫出来。
“爸爸!”
方海一直在等女儿看到他,没想到这孩子眼这么不尖,跟人斗一回气才发现。他走过去要牵孩子,人家已经率先冲他扑过来。
还别说,有点饿虎扑食的意思了。
禾儿高高举着爸爸的手,和刚刚王兰兰的表情如出一辙,几乎是扯着嗓子喊:“我爸爸来接我啦!”
一遍不够,还要挨个同学炫耀,连老师都不肯放过。
方海没料到她会这么高兴,有些意外,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最近放假,那明天再来接吧。
所以说,他根本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
第38章 孩子的心思(中) 方海跑来接女儿,本……
方海跑来接女儿, 本来是依样画王海军这个葫芦,全然没有想到有意外之喜。
禾儿拉着爸爸好端端的那只手, 拿他当动物园里的小猴子,四处转悠,这要是借个大喇叭,恐怕方圆五里地的人都能知道,她今天有爸爸来接。
这要是开飞机来接还有得嚷嚷,人来接能有什么?
方海真是摸不着头脑,倒是跟着认了不少人。
禾儿冲着每个人都叫名字, 务必要炫耀得精准到位。
“小宝小宝,这是我爸爸, 我爸爸来接我啦。”
“大头大头,这是我爸爸,我爸爸来接我啦。”
相比之下, 王兰兰只喊一句就逊色得多,小姑娘确实还挺生气,嘴巴都可以挂油瓶,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哥哥拽也不肯走。
禾儿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下一秒就拉着爸爸到她面前。
“王兰兰,我爸爸来接我啦!”
这下子她憋不住,眼泪哐哐往下掉, 砸得方海晕头转向。
不是, 这又不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什么好委屈的。
王海军显然也不知道妹妹这又是哪一招,求助似的看着面前唯一的大人。
方海到底这个年纪,看到孩子哭总得哄哄, 他越哄,王兰兰越哭,小脸憋得通红,倒是禾儿一脸胜利在望的得意洋洋,一个劲的重复说:“我爸爸来接我啦,我爸爸来接我啦。”
方海分明知道人家是哭这句,但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问禾儿说:“她哭什么?”
禾儿大大方方地说:“她觉得自己最厉害,有哥哥接。现在我有爸爸接,她爸爸肯定不会来接,输透啦!”
有意思,不比吃不比穿,比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方海寻思要是哭这个,自己还是别杵在这招小孩子的眼,哭得他脑瓜仁都疼起来了。
禾儿反正炫耀够本,高高兴兴地要回家,走开半里地,还能听见王兰兰在嚎。
方海天灵盖都在哆嗦,问孩子。
“真奇怪,爸爸来接就这么好?”
禾儿今天心情大好,话更加多。
“因为别人的爸爸都不会来。”
别人的爸爸都不会来,只有她的爸爸来,那就是最厉害的,到明天大家就都会知道,方青禾的爸爸来接她了。
王兰兰为什么这么横,其实她脾气坏得很,都没人爱跟她玩,但是她哥哥是王海军啊,每天都接她上下学的王海军啊。
禾儿打小就想有这么一个哥哥,现在她一点都不想了,她有爸爸。
小丫头一步三跳,王月婷别提多羡慕。
两个人就是爱别苗头,但她扭着书包带子,最后叹气说:“我爸爸肯定不会来接我。”
一年级的时候,她是最出风头的。因为有双胞胎哥哥天天站在门口等,两个人长得几乎一样,谁不多看一眼,现在哥哥们都去上初中,她就没人管了。妈妈在火车站上班,老是跑长途,家里只有她和爸爸在家,吃饭都要吃食堂。
爸爸连衣服都不会洗,要等妈妈回来一起洗,也不给扎小辫子,她都好久没扎小辫子了。
禾儿就天天扎好看的小辫子。
方海不太懂孩子这种心思,他压根没上过学,有些好奇道:“你们班就一个爸爸接的孩子都没有?”
禾儿一脸正常。
“当然没有。”
奶奶接、妈妈接、哥哥姐姐接,但是爸爸是一定不会来接的,为什么不来呢?那她不知道。
像娟子的爸爸就不上班,只有妈妈上班,但也是妈妈接。
一个都没有?方海结结实实吃一大惊,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些,现在仔细回忆,还真没听说过哪位战友说接孩子的。好像大家都默认是妈妈接,现在看来,其实爸爸接也挺好的,没看给孩子高兴的吗。
牵着爸爸的手都不放。
禾儿来随军的时候已经是大孩子,心眼又多,跟爸爸其实有几分隔阂,不像妹妹,年纪小不记事,现在你再跟她说老家已经是模模糊糊。
禾儿对爸爸一直有几分抗拒,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还是方海自己觉得出来的,人家面上还是亲亲热热,但这会觉得孩子跟他还是挺亲近的,起码不像原来那样。
看来还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方海善于反思,说:“明天我还接送你,好吗?”
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啊,她都是七岁的大孩子了。
禾儿兴高采烈说:“好呀好呀。”
她一张小嘴本来就很会叭叭叭,今天更是一点都不累。
方海真觉得脑壳疼,问:“饿不饿,要不要吃饼干?”
禾儿半玩半干活一整天,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伸出手来。
“要吃。”
方海只有两块,不大不小的。
禾儿把一块掰成两半,她一半,王月婷一半,高明一半,爸爸一半。看得出来,几个孩子是常分吃的,手随便在裤腿上一擦就接过去。
禾儿咬两口就没了,又在裤腿上擦一下,擦完看爸爸。
“不可以告诉妈妈。”
父女俩现在的“秘密”多得很,不差这一个两个的,方海爽快应承。
王月婷仍旧非常羡慕,小小声地说:“你爸爸真好。”
她爸爸虽然也很好,但不是这种好。
小姐俩咬耳朵,高明听得见也不参与,这孩子好像就是没什么话,任何一个当爹妈的看了都心疼。后妈手里头养着的孩子,老高这个做爹的怎么回事。
方海把满院子当爹的比来比去,觉得还是自己最好,走路都快有风。
禾儿也觉得爸爸最好,反正比别人家的都好,一进家门就嚷嚷开。
“妈妈妈妈,爸爸去接我放学了。”
赵秀云做着饭,探头出来问:“什么?”
她以为在自己是听错了呢。
禾儿又重复一遍,手舞足蹈得都快飞出去。
赵秀云看方海:“怎么突然想到去接她?”
没见他想过这茬啊,再说了,不是出门开会的嘛,她还寻思老半天,怎么还不回来,到底要不要做饭了。
方海咳嗽一声,照实说:“我打妇联办公室过,王海军说他要去接妹妹。我想着禾儿肯定也想有人接。”
不是爱别苗头嘛,他虽然不赞成这种行为,小孩子就该比成绩这种好的,但想到姑娘回来又要不高兴,叹口气也得去啊。
赵秀云惊讶了:”王海军还天天去接妹妹的吗?“
这事她还真不知道,毕竟不学农的话都是一个点上下学,一点也不突兀,谁能想到十岁大的孩子有这样的关照妹妹,还是男孩子。
禾儿大喊:“他还送王兰兰到地里。”
听听,听听,人家的哥哥。
方海这个做爹的都自愧不如,再次重复道:“爸爸明天也送你。”
禾儿先是看妈妈,看她没有说话,才兴高采烈的点点头说:“也送苗苗!”
其实苗苗根本不在意,一个劲揪着姐姐的衣服,要她到外面跟自己玩。
禾儿有点意犹未尽,索性带着她去空地宣传今天的事,务必叫大家都知道。
赵秀云没拦,说一句:“一会会就要自己回来啊,快开饭了。”
禾儿留下“知道了”的尾音,带着妹妹跑开老远。
方海把话又绕回来。
“是啊,我也奇怪,王家什么情况啊?”
“海军妈妈就在食堂上班,他上头还有四个哥哥姐姐,大姐是下乡到苏州结婚了,大哥在海南当兵,二哥应该是广东,老四是姑娘,在市里念初中呢,没什么特别的啊。”
饶是知道她的本事,方海也是再度被惊到,问:“这院里还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人家?”
赵秀云冷笑道:“这院里有没有你知道的人家?”
得,方海不提这个,站边上说刚才去接孩子的盛景。
“禾儿溜我跟溜猴子似的,见人就说。你是没看到王家那姑娘,哭得都快背过去了。我就不懂,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像这么大的时候,只有回被烤鹌鹑馋哭。”
那鹌鹑香啊,都不用撒什么调料,就地架上火,味道能飘出十里远。
说起来还有点因为自己的意思孩子才哭的,方海多少过意不去,说:“禾儿这脾气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劲?”
分明知道人家难过,还非得火上浇油,怎么瞅怎么有点不太好。
在“修理”这棵小树苗上,赵秀云总是上心的,笑过后也觉得不好,示意他端饭菜。
“晚上我问问。”
这事指望方海是不成的,他摆好碗筷,赵秀云就在门边大喊孩子回来吃饭。
她扯嗓子,邻居家也扯嗓子,陈秀英的小身体里有大大的力量,赵秀云自己都瘦了,好歹个头还有些,面色红润。
她是又瘦又小,脸色还有些蜡黄,一看就不是什么健康之象,但一对上家里四个儿子,那叫一个又精气神。
陈秀英喊两嗓子,一看赵秀云,说她:“你这样喊,怎么听得到。”
读书人就是秀气,放不开啊。
赵秀云不甚在意:“听得到的,一会就回来。”
也不单她们两家在喊,楼上楼下,楼前楼后,此消彼长、此起彼伏。
孩子们不一定是听着自家妈妈的声音回来的,十有八九是都觉得差不多,一下子散开来。
果然,没多会禾儿就带着妹妹跑回来。
赵秀云给她整理头发,一边梳头发,一边念叨。
“你是拿手干活,又不是拿头发,怎么天天都弄成这样子。”
禾儿吐舌头。
“它一直掉,我也没有办法。”
她只会梳最简单的头发,不会像妈妈一样扎麻花。
每天梳什么头发去上学,对孩子来说也是顶要紧的事,她被妈妈扯头发弄得龇牙咧嘴,还不肯放弃地咬着饭勺。
给饿的。
还提意见说:“爸爸你明天能多带点吃的去接我吗?”
方海点点头,这有什么难的,家里总不会短孩子的嘴。饼干、点心,要什么有什么。
他还问:“你想要哪个饼干?”
饼干贵,买的人家少,百货大楼有时候放到快过期,或者财政紧张,就拿出来不要票卖。沪市不像别的地方,只有些本地产的东西,连饼干也五花八门,什么香蕉味、草莓味、牛奶味。
反正这次有什么不要票的,就买什么。
禾儿得寸进尺说:“可以每种都要吗?”
给她能的,赵秀云问:“怎么不说全给你带上?”
一天能吃两块不错了,可是细粮啊。
不行就不行,禾儿也就是试试,不成就是挨句说,万一赶上妈妈心情好是能成的,那就是白捡的便宜。
赵秀云有时候都不知道这孩子像谁,反正她和方海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是不敢和家里讨价还价的,也没那个机会。
她把鸡蛋羹搅碎,拌饭喂给苗苗,问她:“你今天在育红班玩什么了?”
苗苗天生的不爱说话,快两周岁才会叫妈妈,当时给赵秀云急的,以为自己生了个哑巴。乡下的土办法,说找人招招魂,要不是怕被举、报,她还真去了。
等会说话了,还是叫人愁,不问基本不吭声,哪像个孩子啊。
姐俩真是各有各叫当妈的愁的,赵秀云没事就问问她话,估计一天嘴巴就动这两下。
苗苗慢条斯理。
“画小花,我和若云坐,王老师叫我们不要坐一起。”
说来也怪,她和白若云就是合得来,凑在一块能叽叽喳喳老半天,是老师们的重点对象。
白家这孩子也是古灵精怪的,不过是她奶奶带,老太太有些奇奇怪怪的,从来不带孩子在楼下玩,谁上门都板着张脸,赵秀云也从不带苗苗去找。
白这个姓,有些特别,方海想不起来是哪个战友,问:”谁姓白来的?“
“都不姓白,若云是跟妈妈姓。”
“上门女婿啊?”
“不是。”
赵秀云不想在孩子面前说,给他使眼色。
那就是有内情在,方海耸耸肩不搭话。
晚饭吃完,禾儿本来又要出门玩,被妈妈叫住。
小孩子有自己的敏锐,她一脸乖巧地站好,眼睛灵动,水汪汪的,样子也是有几分叫人怜爱。
方海忙装作没在听,带苗苗在院子里找虫子。
赵秀云伸手抱大的。
“跟妈妈说说,爸爸去接就这么高兴的吗?”
早知道孩子喜欢,叫去一趟又不是难事。
禾儿赖在妈妈怀里,不知怎么的有点扭捏,凑在耳朵边说话。
“高兴啊。”
鬼鬼祟祟的,好像怕爸爸听到一样。
赵秀云和方海想得一样,这委实不是件有到这地步的事情,摸不准这较的什么劲。很多时候,她揣测孩子的想法都是按照自己小时候的来,总能猜出七八分准。
但在孩子爸爸的事情上,大概她爸赵建国活着跟死了没区别,哦不对,要是死了还能给家里省口粮食呢,有时候不大提赵秀云都忘了这个人还活着。
没指望过,没经历过,她就拿捏不太准禾儿在想什么。
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不会全跟妈妈说,别看小嘴叭叭叭,说的全是她自己想说的。
赵秀云问:“高兴在哪里?”
禾儿心想,这还用问的吗?因为别人没有我有啊。
她实实在在地说出来。
和方海觉得女儿爱比这个不好不一样,赵秀云觉得还行,她在意的另一件事,顺顺孩子头发说:“你有是你有,妈妈也觉得可以炫耀,但是是不是说一句就好了?兰兰今天是不是一直哭?”
禾儿噘着嘴:“她也天天炫耀了,只是我没有哭而已。”
王兰兰的口头禅就是“我要告诉我哥哥”,王海军在学校和家属院都是一霸,出了名的疼妹妹,谁都怕这句。
小孩子的世界也有自己的王。
她看得出禾儿格外羡慕,一天尤其要说好几回。
禾儿又没有哥哥,这又不是你买一件新衣服,我也可以买一件新衣服,小孩子都知道,妈妈是不可能生出哥哥来的,所以她从来没提过。
又因为人家家里的是哥哥,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用爸爸来代替哥哥,走到一个误区里,今天才福至心灵。
她一脸娇气:“反正我以后不想让王海军做我哥哥了。”
等会,哥哥?
赵秀云一头雾水。
“你想让他做你哥哥,才一直要跟他玩的?”
“对啊。”
理直气壮得很,好像大家都该知道。
赵秀云生平头回在猜女儿心思上载这么大跟头,目瞪口呆道:“高明对你也很好啊?你怎么不想让他做你哥哥。”
禾儿觉得妈妈有点傻,伸出手指头比划。
“他比我小四个月呢,怎么会是哥哥。”
赵秀云嘴唇动了动,总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来,只能草草批评她几句就算。
雷声大,雨点小,方海以为今天会打呢,夜里要睡前才问:“她怎么说的?”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赵秀云自己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把孩子的话说给他听。
她都想不透的事,方海更别提,但还是试图苦思一番,隐隐约约好像有点头绪,问:“她怎么不想要一个姐姐?”
是啊,为什么呢?
禾儿也挺喜欢和小女孩玩的,男孩子里要不是王海军,以往也没见她特别关注谁。
唉,到底孩子长大,不像小时候叫人看得明白。
赵秀云叹口气。
“不管了,睡吧。”
方海却还有个问题,问:“白家你还没说呢。”
这事啊,赵秀云简单带过。
“你应该有个战友叫李东平,他媳妇姓白,生若云的时候难产走的。现在带孩子的其实应该是若云外婆,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怕李东平再娶对孩子不好,一直是自己带,孩子名字都是她起的跟妈妈姓。李东平也没反对,这两年给他做媒的人可不老少,他说是自己不想这么快,其实都知道是老太太搁家里闹呢。”
谁嫁进去,既对着前头留下的女儿,又对着前头的娘家人,疼女儿的人家都不会乐意。
方海:“哦,小李啊。”
就这语气,指不定连是哪个人都没听想起来。
不知道还爱打听,赵秀云盖上被子睡觉,也不理他。
方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闻着枕边的香味,风扇怎么吹也吹不走燥意,只能低声叹气。
明知他是故意的,赵秀云还是忍不住闭着眼说话:“有事说事。”
方海就等这会,声音很轻。
“媳妇,帮帮我吧。”
第39章 孩子的心思(下) 第二天,方海起得特……
第二天, 方海起得特别早,早到赵秀云迷迷糊糊, 以为他是去卫生间,没放在心上。
可这卫生间去得也太久,床铺都快凉了还没回来。她枕头底下摸手表,拉开台灯看,才五点。
公社的鸡都还没起。
她是个爱多思多想的,心想别是摔了还是怎么的,2号楼那天就跌个老太太, 天大亮才叫人知道,险些都凉了。
虽说以方海这身体是不能够, 可凡事有万一。
天光还不算大亮,赵秀云打手电筒,穿好衣服, 有些忧心地往外走。
才走几步,方海打外头进来,带着一身水气,看到她奇道:“上哪去?”
还问呢。
赵秀云没好气白他一眼。
“你上哪去了。”
方海宝贝似的给她看自己手里的小簸箕。
赵秀云手电扫过去的时候, 也闻见味了,鼻子动动就知道,问:“油饼吗?”
“对。”
“哪买的?”
先不说附近没有卖这个的,就说有也不是这个点, 也太早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 没想到还真有。从水乡过来,那边不是细粮多,不缺吃喝吗?有些人家就做这个,头天晚上的船, 一大早在码头下,再到城里找个工厂门口卖。”
是不允许的,但也没人管,否则家属院这么些人,个个有事。
人家卖得也不多,一箩筐四五十个,一个卖两毛钱,纯白面的,油炸过,又不要票,一点也不贵。
赵秀云怎么没听说过,一脸狐疑道:“你听谁说的?”
“门口老刘啊,不过不是天天有,得逮运气。”
还得赶早,不一定的事。
“傻啊你,要没有你就一直等着,万一今天不来呢。”
“不来就不来呗,我就当大早上去和老刘唠嗑了。”
天朦朦的,亏他干得出来,别看现在是入夏,雾水汽重得很,少时不养着,老来要吃大亏。
赵秀云推他:“以后别去,不累啊你。”
也就是现在放假,白天还能再补一会。要是直接要去上班,才睡几个点,睡前又爱折腾。
方海知道她肯定要说,反正是心疼自己,被说也不怕。他现在觉得很该跟孩子学一学,人家天天被说,嬉皮笑脸也不放在心上,妈妈还是第一亲热,因为知道妈妈最疼她们。
自己的媳妇,那肯定是向着自己的。
他把东西放下说:“你不睡了?”
睡,怎么不睡。
赵秀云头沾枕头,眼睛很快闭过去,方海却有些睡不着,他今天是期待着送孩子出门这件事,跟十来年前知道自己要离开家去部队相像。
当年多么的踌躇不安,志气无处安放。
他在暗色中回忆往昔,一点不带困的,过没多会边上又有动静。
他说:“我去拿牛奶,你再睡会。”
他一边说,手脚已经先动起来。
赵秀云朦朦胧胧应,她多少年带孩子已经累出一套本事,好像随时都醒着,一动就睁眼,又好像睡得沉,眼睛一闭就能睡过去。
难得一天不用自己早起,方海连鸡蛋蒸上,牛奶微微热一下,再有油饼,一顿早饭让别人知道指定得骂败家。
方海是不介意的,他自己感觉得出来,他有时候训练其实是靠好体格强撑着,食堂的大锅饭根本跟不上,那还是定时定点的一日三餐,媳妇来随军后,好吃好喝的养着,那真是壮得能打死一头牛,随时随地都能从口袋里掏出吃的。
每吃一口,他都知道自己是有人管的,妥帖得不行。
赵秀云打能掌勺,就没有等着人给做早饭的好日子,鸡蛋里盐多了也不说,直接和牛奶拌拌,给孩子喂下去。
这种吃法禾儿不喜欢,她还倒霉,一口吃到一大团没散开的盐,小脸皱得不像样,只捧着油饼吃得手也油汪汪、嘴也油汪汪。
用料实在,油糖面都有,一个卖两毛还真不多,虽然顶两斤杂米了。
方海一共买十个饼,以为孩子能吃两个,其实苗苗一个都吃不太下,禾儿没吃鸡蛋,吃两个,喝牛奶后就再吃不下,连媳妇都只吃两个半,剩下的全便宜他。
他囫囵吞枣干掉三个饼,看还剩两个说:”留着晚上她们俩回来吃。”
披星戴月去买的,还想着剩口给孩子。
赵秀云下巴抬一下。
“不用,赶快吃掉。”
反正他的胃口无底洞,再给几个都能吃下。
其实家里大人比孩子还馋,小的从小什么都不缺,要吃要喝只是习惯。方海和赵秀云,尤其是方海,是实实在在过苦日子长大的,缺衣少食,以前没发现,自从有人定时定点填零嘴,他就发现自己馋得紧。
有时候孩子都不讨着要吃,他心里就动上念头。
就说油饼吧,孩子不吃也行,人家不打紧的,喜欢归喜欢,没有那种吃了这口没有下一口的慌张,知道下次想吃叫爸爸妈妈买就行。
方海是手里握着钱,老觉得这就是最后一口。
赵秀云看破他,催着说:“放到晚上都不好吃了。”
方海天人交加,按他的想法,应该把好的留给孩子,做爹妈的人都是这样。
一个油饼,值当他这样嘛。
赵秀云哭笑不得。
“行啦,快点吃,禾儿等你呢。”
禾儿都开始疑心爸爸是不是不想送她去,特意拖延时间。
这种冤枉,方海可受不住,他三两口吃掉去洗手,揣上孩子的包说:“走吧。”
父女俩出门早,禾儿第一次和爸爸走,跟他商量说:“我能去叫王月婷吗?”
王月婷最小气了,要是不叫她要发大脾气的。
方海早得了媳妇接送孩子过的嘱咐,随意道:“你平常怎么走今天还怎么走,爸爸就跟着,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禾儿蹦蹦跳跳,高明从没人看见的阴影里蹿出来,小尾巴似的跟上。
好家伙,从哪出来的,方海都没看见,问:“不是,你几点到的?”
他们今天出门得可够早。
高明:“不知道。”
家里没有时钟,他又没有手表,都是自己估摸着时间到门外等的。
禾儿给高明展示今天自己的辫子,一甩一甩地问:“你今天有吃早饭吗?”
高明跟禾儿说话的时候,跟和别人说话不一定,非要说的话就是有人气,讲得还长。
“吃了,我还给自己煮鸡蛋。”
自己做饭,方海的眉头不经意蹙起,老高家后娶的这个怎么回事。
禾儿压低声音:“这么做就对了,她不给你做,你就自己做,我就不信她敢说不给你吃。”
暗戳戳的做点什么,没人发现,发现也不会帮着出头。要是敢说出来,明天就让妇联的人找她去。
高明露出点笑意来。
“嗯,她不敢。”
禾儿明明是亲妈养大的,怎么对付后妈好像挺有一套,教他的几招都很有效,现在他每个礼拜还能从亲爸那里要到两块钱,也有新衣服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小孩子自以为隐蔽的交谈,方海还是听得到点话音,但按照媳妇说的不打断孩子的世界,静静跟在后头。
王月婷火急火燎被叫下楼,脚还在楼梯上就抱怨道:“我爸爸又没叫我起床。”
营地是八点上班,她爸总是睡到点差不多。
她早饭都是牛奶泡饼干,自己管自己,到底年纪小,看着还算好,其实仔细打量,衣服扣子都扣歪了。
禾儿帮她系好,手拉手往外面走。
今天也是和王家兄妹并陈清韵狭路相逢,王兰兰昨天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睛都肿了。
禾儿挺胸抬头走过,示威一样看着爸爸。
这么大一个活人谁看不见,王月婷也与有荣焉,有尾巴的话都快翘起来。
哼,你哥哥是小孩,我们这可是大人呢。
小孩子的交锋就在眉眼之间,又很快消散于无,方海看了苦笑,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他这个孩子都快觉得不好意思了。
一转眼和陈清韵对上,冲孩子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禾儿不满意地扯爸爸衣角,拽着他往外走。
方海好声好气说:“是不是要有礼貌?”
“她最没礼貌,童阿姨也没有。”
方海还真没办法反驳,所以拿出孩子妈妈那一套。
“别人是别人,你可以这样吗?”
一样的话,说出来效果就差得多着呢。
禾儿碍于还要叫爸爸送,踢一脚路边的小石头,闷声应:“不可以。”
总之是不大高兴。
方海现在也能拿捏她的小脾气,跟在后面,路边拽几根草,三下五除二编只蚱蜢,活灵活现的,还有两根小须,颤颤悠悠的,像拄拐的老头。
禾儿果然惊喜,妈妈不大会做手工,孩子都知道的,还真没见过这种。
她捏着蚱蜢屁股说:“兔子兔子,爸爸我要小兔子。”
方海任劳任怨,也没忘了另外两个。
高明拔了草跟着学,边走路边眼睛盯得死死的,寻常孩子看见不会的步骤会问,他也不问,自己拆了,再一遍一遍试。
老高家还出个倔种了,方海给他指出来。
“你从这穿过去,再绕回来。”
高明眼皮一掀,还是照做,吐出一句“谢谢”。
不错,还挺有礼貌的。
方海还没表扬他,禾儿已经抢先道:“高明,你要说’方叔叔,谢谢’。”
这语气,听着怎么这么熟悉,方海苦思冥想,反应过来,这是,在学妈妈?
这几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他真是弄不大懂。
高明是禾儿的话照搬照做,手上一刻也不停。
别说,他还挺有天分的,折腾来折腾去,一只松松垮垮的小蜻蜓就好了,看着是不大结实,不过还是不错的。
方海想着还是夸他一句,人家已经献宝似的给禾儿。
禾儿摸摸他的头:“你好厉害啊。”
这下方海确定了,她就是在学妈妈,一样一样的,这孩子既给自己找哥哥,这是还打算找一个儿子吗?
王月婷不屑地“哼”一声:“待会就会坏掉。”
禾儿吐舌头:“那我也要把草留下来,是高明送给我的。”
给高明美的,恨不得把方圆八里的草都拔空。
方海啧啧称奇,难怪媳妇让他不要管,他哪里看得懂这些孩子的事,把他们送到地方,快速往回赶。
赶也赶不及送苗苗,这孩子可能是听姐姐念叨多,也要爸爸送,从育红班门口过也不进去。
赵秀云只好带着她去上班,自己在里头,透过窗看她在树下数蚂蚁。
方海隔着窗和她摆下手,就把苗苗送到育红班去了。
回到家松口气,这一早上的,怎么就这么累人,比跑十公里都累。他坐一会,折腾着拖地、铺被子,这些他都是会的,当兵肯定是要整理内务。
就是衣服他没法洗,孩子妈妈已经都洗好挂上。
做完这些,还来不及喘口气,脑门一拍,坏了,忘买菜。
他走得都快飞起来,菜站已经不剩啥。
张姐正收拾烂叶子,吃一惊:“哟,小方怎么上这来了?”
菜站这么些年,可没多少男人来。
方海讪讪道:“来买菜,好像来晚了。”
一准又要挨骂。
张姐:“还剩点西红柿,你要不?”
糖拌煮汤都行,方海就着眼前的东西定菜单,小青菜、豆角、茄子,再要点黄瓜好了。
菜站一向是自己挑,挑好过秤,他愣愣看着,也看不出好坏来,只能求助。
这个点,没什么人,张姐帮她挑好,称完问:“你筐呢?”
筐?
对,买菜要带筐。
方海撒腿要往回跑,张姐赶快喊:“没带先用我的,明天拿来就行。”
傻,没带借一个不就行嘛,回去拿多费劲啊。大老爷们,要是家里没女人,不是傻死的就是饿死的。
方海痛快道:“我下午就给您送过来。”
下午?
张姐无奈道:“咱这下午不开门。”
菜站四点送菜过来,上的是大早班,卖完就关门,下午根本不营业的。
得,又叫人看笑话,方海这菜买的。他到家先看看锅,还没糊,单只手都不好择菜,急得都快上嘴咬。
赵秀云回来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
“干嘛去了你?”
干嘛去了?
就做点家务不就这样了。
方海叹口气,说不出话来。
“没有,火气旺。”
气他自己气的。
他说:“你也要上班,以后能我做的都我来做。”
赵秀云动容,摸摸他的石膏。
“养好了身体,比什么都要紧。”
她到底是干惯活的,两只手又都好端端的,不一会做好两菜一汤,把米饭盛出来。
“你早上还拖地了?”
都是她的称手工具,有人动一下她就知道。
方海都不好意思邀功,嗫嗫道:“嗯,是不是哪里不干净?”
天天打扫,能有哪里不干净。赵秀云夸他:“做得不错。”
方海又想起来,把早上禾儿跟高明说话的样子学给她看,还评价。
“你说咱家这个,到底是干嘛呢?”
赵秀云也觉得好笑,想想又觉得高明可怜。
“没妈的孩子像颗草啊,爸爸又是甩手掌柜。”
方海也看不惯,可这种家务事,也轮不到他插手 。
他把边吃饭边说:“你们妇联应该管这个的吧。”
“管,怎么不管。人家不打不骂,你能说什么?”
高明后妈顶多就是不管他,当家里没这个人,但确实没怎么为难,人家还说得直接,自己只是后妈,管重不行,管轻也不行,要怎么办。
说来说去,还是高营长的错。
方海一定要和这样的人划清界限,就差拍胸脯。
“咱和他不一样。”
家属院就该有人给他颁个奖。
赵秀云笑意盈盈:“嗯,不一样。”
她吃过饭洗碗,半眯会,又去上班。
方海早上积极过头,左右瞧是没什么活,又生一计,顶着烈日出门。
第40章 第一次 眼下是六月,蝉鸣呱噪得吓人,……
眼下是六月, 蝉鸣呱噪得吓人,尤其是这个点更叫人心烦。
方海走在大路上, 还有车和行人经过,拐进小路里,只剩下两侧农田和劳作的人,路坑坑洼洼,稍微用点力土能飞一脸。
收水稻的季节还差一点,结穗已经结得沉甸甸的,他没入伍前每年这个季节, 就得去看稻,和小鸟做搏斗, 他一来,小鸟就走,一走, 小鸟就来。运气好能添口小肉吃,人和鸟都过得不容易。
入伍以后,其实也种地,讲究自给自足, 什么种地啦、养猪啦,原来在东北的时候一到十月还组织进山打野,都当作训练。
冬天更热闹,雪有半人高, 一脚踩陷进去, 下套子的好时机。这种事有技巧的,做得好的一天能弄到好几只,大锅饭一煮,剩点肉汤味。
也比清汤寡水好很多。
这样一比, 有媳妇在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这才几个月,方海都快想不起来原来是怎么过日子的。
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见着房子才停。
沪市周边的大队,都是鱼米之乡,收成好、工分高、副业多,一个工分能分到一毛钱,过得都比较阔,老家艰难的时候一个工分两分钱也有过,好的时候就是五分,不多,一人有一口饭吃而已。
建筑都是典型的江南设计,老早的房子都是白墙瓦顶,中间带天井,不耐热的老人孩子都躲在树荫下。
大队和大队也有没有区别的地方,就是一个有一棵让众人聚集的大树。
枝叶茂密,投射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连燥热都被隔绝开来,有一种惬意。
妇女们不管怎么讲话,手上的活计是不停地,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方海想好的措词没能说出来,他是真不擅长和妇女们打交道,态度显得有点犹豫不绝,雄心壮志灰飞烟灭,只想快点跑回家。
但想想这么大太阳都出门了,鼓起勇气找一位面善的大娘搭话。
“阿姨,您家有能宰了的鸡不?”
家里缺肉,以前都是媳妇出门转悠一圈,从附近的大队换回来的。问她怎么换,她说问问谁家有不就能换了。
说得简单,做起来难啊。
方海这套说辞,大家都拿他当坏分子看,险叫民兵连来逮他,神色警惕。
不是这么做的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把附近几个大队转一圈,一无所获,眼瞅时间差不多,去接禾儿。
禾儿天天都是那副玩疯的样子,看到爸爸从树上跳下来,起码有一米高,也不怕扭着腿。
她落地,高明紧随其后,王月婷则是捧着一片大叶子,上头几个鸟蛋。
这是给人家一窝端了。
禾儿惴惴不安,生怕爸爸骂,反正妈妈是不给爬树的,尤其是上次她爬到营地和家属院中间的树上,连累爸爸也被骂之后,更是明令禁止。
其实方海在这些事上无所谓,他打小也是上山下海,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危险的,去大队里问问,十个孩子里九个半是这么长的。
但他看孩子这样,也觉得心有戚戚,说她:“下来你就好好下来,不要跳。”
禾儿是看到爸爸一紧张才跳的,平常也是慢慢下来,吐舌头不敢争,这在她眼里都不算骂。
方海今天来得早,还没到老师叫集合的点,他没跟孩子说太多话,到一边等着。
孩子们都是要干活的,一人拔一筐草,够任务就行。禾儿回家两只手都是红红的,还起小水泡。高明替她做了不少,才能提早完成。
王月婷更是娇惯,等于三个人的活,高明一个人干一个半,进度还比别的孩子快。
做完的孩子可以随便跑着玩,看来这学农也不是特别讲究,毕竟年纪小。市里有几所中学,是正经拉练到郊区农场下苦力。
难怪孩子天天回家都高兴,有得玩当然高兴。
方海靠在树荫下看,时间一到,带孩子回家。
路上禾儿还是和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地,到家属院一个一个分开。
到家也不停,跟妈妈讲讲讲,整间屋子都是她一个人的声音。
赵秀云好脾气地应,指挥她端菜端饭,摆桌子。
晚饭三菜一汤,凡是有肉都是罐头。
方海叹口气,也不掩饰自己下午的失利,有些好奇道:“我就是想换只鸡,怎么就换不到?”
赵秀云听了也想叹气,上下打量他,他是真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几分凶神恶煞吗?除了家里这几个谁镇不住。
又不会说话,连个开场白都没有,生面孔上去就说要换肉,怕人家不给他报到革、委、会是怎么的。
她说:”你这么说,人家没叫民兵连把你逮起来都不错了。“
不是,这有什么不行的?
不然她平常都怎么换?
赵秀云有心讲一讲,又觉得讲不明白,索性掏出五块钱给禾儿说:“明天你换给爸爸看。“
肯定能剩好几毛,禾儿也没忘记爸爸,伸出手说:“要学费的。”
胆子挺大,学费都挣到亲爹身上了,方海拍她的手说:“换到再说。”
他一个眼见能挣钱的人都换不到,牙还没长齐的孩子能行?
赵秀云一眼看出他的质疑,也不解释,给禾儿一个眼神。
“明天让你爸爸看看值不值。”
禾儿小胸脯拍得震天响,对爸爸这种不信任的行为,很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方海不吭声,觉得这回自己又要栽了,没点本事,人家母女一伙的,能说这样的大话吗?
但他想不到禾儿要怎么做,夜里偷偷打听。
“这是还有什么诀窍吗?”
诀窍肯定是有的,但赵秀云手一摊。
“学费。”
母女都是财迷,方海也不是舍不得钱,还是等着看孩子明天怎么样,第二天那叫一个饶有兴致,吃过午饭就去找孩子。
不去早不行,鸡要杀要褪毛的。
跟老师说一声,禾儿带着爸爸走,这一片她还熟,左右看敲户人家的门。
也是巧了,就是昨天那位面善的老太太,方海抱着等孩子碰钉子的心思,站在一边看。
禾儿笑得乖巧,她本来就生得好,打扮得可爱,嘴甜起来要人命。
“奶奶,你们家有养鸡吗?”
老太太神色不算警惕,可能对着孩子还好些,半开着门道:“有啊。”
禾儿:“我妈妈说,家里来客人啦,让我拿鸡,顺便给您送五张票来。”
小话一套一套的,老太太上下打量,一拍大腿。
“哟哟哟,我这记性,你妈妈都跟我说好,我还给忘了,来来来,等着,奶奶给你拿啊。”
就这两句话,这跟他昨天说的有什么不一样?
禾儿不敢拎鸡,趁着拿东西的功夫把钱递过去,眼神使唤爸爸。
活鸡那叫一个扑腾,方海把它的爪子捆起来,问:“我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啊。”
他要给的钱还更多呢,愣是没人搭理。
禾儿还记得茬,摊开手:“学费。”
小财迷,方海忍俊不禁,兜里掏出一块钱来。
“可以吗?“
禾儿还没收到过大钞票,妥帖放在口袋里。
“换东西不能在人多的地方,最好是一对一、是亲戚、是认识的人,要把出多少钱先说出来。”
说钱字了吗?没有。
是你送我一只鸡,我送你五张票。
说卖字了吗?没有。
咱们是认识的人,送个礼物怎么了。
大家相互之间是有默契的,要是不愿意就说你找错门了,到对面问问去。热心点的还会帮着领路,都是一个大队的人,知根知底。
说难没什么的难的,说简单也不简单。
七岁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方海不知道。
他自愧不如道:“你妈妈教得很好。”
他不是没觉得孩子娇气过,这么大的人了好像什么都不会,今天一看,其实人家什么都会,单拎出来过日子,指定强过他。
禾儿其实是依样画葫芦,和年纪小的妹妹比起来,她跟在妈妈身边最多,又因为天生聪慧,有时候看着孩子气,心里弯弯绕绕多。
她大大方方拍爸爸的手臂:“我也可以教你啊。”
她就是有点好为人师,恨不得四处教人。
方海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把孩子送回老师那里,回家杀鸡。
单手杀鸡拔毛,剁成块洗干净熬汤。
人两只手都好好的,不会觉得怎么样,一只手陡然不方便,才觉得人生处处不方便。
方海借着休养的机会,很是花时间和媳妇孩子打交道上,其他的不说,对禾儿是大开眼界。背过人跟媳妇感叹道:“幸好禾儿像你。”
人确实都长心眼,方海沉下心来看,也发现不少端倪。
公社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分三派,一派是家属院出身,一派是公社职工家庭的孩子,一派是家里条件不错的队员家的孩子。
三派各自抱团,相互之间有线,谁也不踩过。
禾儿一个刚来没多久的,跟哪派都不错,除了王兰兰身边几个,都能打上招呼,个个愿意跟她一块玩,名副其实的小头头。
她待人热情、爱出头,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守纪律、成绩好,对什么家庭的同学都一视同仁,有好吃的不藏私、犯错不躲避。
所有小脾气好像都留在父母面前,在外面就是最好的孩子,外面没有人不夸她。
方海还是感慨道:“是我一直看错她。”
他是做父亲的,对孩子不了解。
是做丈夫的,妻子在想什么也不知道。
她们母女的过去像是迷雾,是他本来该参与,却连过问都没有的家庭生活,想想都叫人愧疚难当,没有他的日子,人家也活得好好的。
方海是个实诚人,第一次说:“我现在觉得,咱们还是先不要孩子,我要是对他很好,反而对不起禾儿和苗苗。”
赵秀云心头微动,这是方海第一次主动说”先不要孩子”,若无其事接话道:“那就先不要,你没事多陪陪孩子,禾儿和苗苗也很喜欢爸爸。”
方海没觉得哪里不对,应:“行。”
为显示自己一碗水端平,又说:“也陪陪你。”
老夫老妻,不嫌臊得慌,赵秀云翻了个娇嗔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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