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高汤是用了筒骨和鸡架一同炖上的,已经用文火煨了一个下午,沙煲盖上冒出汩汩白气,掀起盖来便见得水泡咕咕,汤也浓稠发白,饶是个开放的厨房也刹那充满了香味。


    宁歆歆挠着下巴,碰到了不太好解决的问题,如果只有她二人和四位医官,那开两席用两个锅就可以,但是又留了刘夫人用饭,那怎么分配:“我是用三个锅还是两个锅呢?”


    其实也好分配,男女分席使扇螺钿屏风隔开就是了,但是宁歆歆想要跟梁彦昭一席,这个分法自也不会在选择之列。


    “那便分两席,”梁彦昭从这句里听出来她的顾虑,“南潞女子地位不低,出嫁妇人也可上席。”


    要是别的妇人,大约还要扭捏、矜持一番,但是刘医正的夫人未出嫁时便是阊都出名的“小辣椒”,主持家业好些年,生意应酬不输男子。嫁人后又被刘医正宠上天,家里的席面大多是她镇场,应会大方接受这个安排。


    念及此,梁彦昭觉得自己比起刘医正来,那委实差得远。


    听到这话,宁歆歆才道:“那便,咱们两个一席,刘医正他们一席。”


    想了一瞬,她转头看向梁彦昭,眼神里带着撒娇和讨好,鸦羽一般的睫毛忽闪忽闪,“要不然,太子爷您今日便与民同乐?那我就可以做一个清汤、一个红汤。”


    分离式鸳鸯锅,美滴很。


    两扇睫毛扑簌得梁彦昭心湖起波,想到几个医正都不是拘谨之人,便是同席也不会影响几人胃口,便点头道:“也可。”


    烧红银丝炭放到锅子中心,把高汤分至两个铜锅里,一个锅里加上大葱段、红枣和枸杞,另一个加上切好的辣锅底料,上桌煮开便可以涮。


    四位医官并刘夫人都已到了膳厅,现下正在扯闲篇,刚聊到刘医正玉雪可爱的小儿子,就看见一群捧着食案的丫鬟进了膳厅,待把案上食材放到桌上时,众人才看清精致的青釉盘子里面放了许多不同的食材,品类颇丰富。


    荤菜有牛羊肉,都切成了薄片,整齐地码在盘子里,肥瘦相间,红白绿三色衬映煞是好看,还有些肉丸、鸡卷、鹌鹑蛋;素菜有茼蒿、白菜、藕片、土豆、豆腐片等。


    还有个瞧不出荤素的,那盘子抹布怎么也上桌了?东宫的下人怎么办事的?


    不对,这些食材怎么都是生的?今日要茹毛饮血不成?


    后来的丫鬟又呈上了几个花瓷小碗,里面装了些不知什么酱,黄糊糊的让人倒胃口。


    这些小碟里装的是宁歆歆全家公认最好吃的麻酱料,麻酱澥开后,挑一筷子腐乳,加一勺山韭花酱,一勺生抽、一勺蚝油、一勺醋,末了加一点辣子、花生碎,南潞人不常食辣,今天就去了辣子,红汤锅底也只做了微微辣。


    各个医正虽听说过宁歆歆厨艺过关,但毕竟不曾亲眼见过,而且这人今天也跟大家一同合议,有时间下厨那才真的奇怪,可这般糊弄却......倒还不如放他们各回各家。


    刘许氏拉着丈夫的衣襟,忐忑问道:“他爹,你说现在走还来得及吗?”几盘子生食入腹,窜稀跑肚倒还是小事,怕就怕半条命都折在这一遭里。


    “想来,是来不及了吧......”


    刘许氏面上戚戚,袖口都被攥出了褶子,而后就看见两个小厮拿托盘送了两个颇大的铜釜进门,看着有些像带了烟囱的土楼,样子颇为新奇。


    而后梁彦昭和宁歆歆也前后脚入内,俩人都换了衣袍,一人穿的是天青色翠竹刺绣的方领窄袖袍子,玉冠犀带,一身清贵,身形稍显单薄,却更有餐风饮露的出世气质。


    宁歆歆则穿了件绣四时花的琵琶袖红绫短袄,下着一条雀蓝色十二幅的神鹿妆花裙子,发髻高高挽起,一支錾金镶宝石的步摇直夺人眼,她娇笑着进门,脸上笑容却比步摇更耀目。


    刘许氏看怔了,她曾在宫宴上见过太子几面,本以为太子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应是个清冷如梅的才女才配得上,司军幺女陆千澄便是这样的人物,已嫁盛郡王就委实让人遗憾。


    今日看来,有个娇俏的小女儿把太子拉下凡尘,反倒更合适。


    “今日仓促,只能备个涮锅,大家便当吃个新鲜,”宁歆歆嘴上谦虚着,内心想的却是:凡人们,准备好接受味蕾暴击了吗!


    大家嘴上说的是“多谢太子、太子妃款待”,却无一不在腹诽:既是仓促,还留我们做什么?


    但毕竟都是人精,话音落下就纷纷落好了座。梁彦昭坐主位,右下首是宁歆歆,而后是刘许氏、刘医正夫妇,其余人顺次坐下。


    小厮见主客落座,便开了铜锅锅盖,大骨、土鸡熬汤的鲜美全数迸发开来,锅内汤正沸着,各类调料浮动其间,热气升腾中还氤氲着淡淡的药草香和辣椒大料的辛香。


    宁歆歆先取了片羊肉在清汤锅子里示范,清汤锅里飘着葱段、红枣、枸杞,她还另加了些压火的中药,似有若无的药草香便是从此处而来,厨房的大师傅刀工了得,这羊肉切得极薄,只消在锅中转上几圈、红色肉片转褐色便是熟了,如时辰再久些、煮老了反失了味道。


    肉夹起来之后,宁歆歆放到梁彦昭面前的料碗里,她本意就是演示,自然要把工序做全套,就把肉片裹满麻酱后直接夹了起来,“遇明,张嘴。”


    没眼看,几个医正都低下了头,实在没眼看。


    太子虽待人绝不严苛,日常却也是清冷威仪、不苟言笑,何时做过秀恩爱这种不入流的勾当,好生生的,跟那臭老刘学什么学。


    周遭众人的眼神让梁彦昭有些不自在,却不愿在别人面前拂了宁歆歆的面子,闻言便启口吃下了那片羊肉。


    入口第一直觉不是沸锅出来的热意,而是麻酱微凉却厚重香醇的口感,逼人的谷物油脂香味裹挟着一丝咸美、一着酸鲜,迅速俘虏全部的味觉,再嚼就有了羊肉片的带着热意的柔嫩、花生碎的脆香,口感丰富,回味悠长。


    “大家也试试。”他浅笑招呼。


    秀恩爱尖子生刘医正迅速响应,也学着涮了片羊肉举到夫人面前,含情脉脉、语气温柔,“芸娘,你吃。”


    管他的难吃好吃,宠妻的排面先支棱起来。


    芸娘也是个配合的,刚要张嘴,就听宁歆歆迟疑道,“刘医正,你这.....没熟啊。”


    虽说打人不打脸,看刘医正个装腔作势的样子便知道这是打算一战成名,若此时拆穿实在不仁义,但刘许氏毕竟无辜,宁歆歆明显看到刘医正涮肉时筷子夹住的部分颜色鲜红,麻酱也没裹上,生吃羊肉难免要闹肚子。


    几个同僚纷纷捂住嘴巴,但是有些东西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指间流出,一时间“嗤嗤”的笑声不绝于耳。


    臭老刘啊臭老刘,你也有今天。


    刘医正略显尴尬:“芸娘,待为夫再给你涮一块。”


    “放下去之后,筷子要挪一挪位置,这样才能保证各个部位都涮熟,”宁歆歆又伸进红汤里演示了一遍。


    梁彦昭一心等着她再夹给自己,虽说当众被喂有些不自在,但是心里却痒痒的、麻麻的、甜丝丝的,像饮了陈年佳酿一般让人沉迷上瘾、欲罢不能,他似是有些理解刘医正了。


    “看,这样就能吃了,”宁歆歆全方位展示了一下涮好的羊肉片,然后裹满了麻酱填进了自己口中,满足地吸了口气。


    梁彦昭:......


    芸娘也终于吃到了夫君涮的肉,拿帕子掩了掩嘴道:“很好吃,太子妃娘娘好手艺。”


    大家先前还以为太子是给太子妃面子,强装好吃,但是既然试菜的人都这样说了,那还等什么。


    众人抄膀子就准备开涮,但是宽袍广袖实在是施展不开,转头看向太子夫妇,怪不得俩人都换了衣袍,还道俩人是贵人事多,看如今身着窄袖游刃有余的样子,才知人家换的乃是“战袍”。


    芸娘是个心思巧的,当即从头上取下了两根发带,一左一右扎住刘医正的袖口,而后便见刘医正一番操作猛如虎,兹要是锅里的肉,甭管谁下的,统统到了芸娘碗里。


    “老刘,干嘛呢,别动我肉!”


    “就是就是,我下的也被这厮捞了。”


    宁歆歆已经离开了羊肉片的战场开始涮毛肚了,嘴里数着“七上八下”,涮出来的毛肚脆生生、软弹弹,麻酱里滚过一遭后,连毛刺上都裹上了醇厚的料汁,棕黄的麻酱里还夹着一些红汤,咸鲜麻辣,牛肚本就耐嚼,加了重重酱料就越嚼越香。


    上一世,她约的最多的就是火锅局子,称一句火锅下菜时间管理大师也非过誉,不光自己吃了个舒坦,还把梁彦昭的菜也包揽了。


    毕竟人家有偶像包袱在,到底放不开。


    二人吃差不多,宁歆歆就拿了个漏勺开始捞土豆,肉要涮,菜要煨,刚开始她就把菜下了,现下捞出来吃刚好,她捞了块土豆给梁彦昭,“吃火锅时候,可以把这个当主食,不会有肠胃负担。”


    土豆煮的时间久了,边角已经煮得软烂,甚至成了圆角,用筷子尖轻轻一碰就变成了几块,挑其中一块入口,便觉土豆已经浸满了香浓的骨汤味,口感微沙,舌尖一抿就化了,简直妙不可言。


    梁彦昭还待接着吃,宁歆歆又捞了一筷子茼蒿给他,“茼蒿可是好东西,安心气,养脾胃,消痰饮,还能解乏,改天可以给你做个鸡丝蒿子杆。”


    “歆歆,你也吃,”梁彦昭怕她抢不过旁边几匹荒野饿狼,毕竟看那边筷子都快打起来了。


    “我吃饱了呀,”她虽爱吃,胃口却不大,吃火锅、烧烤饭量更小,也就碳水炸弹能让她的饭量提上去些。


    “大家别光吃清汤锅,肉在红汤里更好吃的,”宁歆歆转头招呼大家,“还有半盘毛肚呢,大家怎么不吃呀。”


    “毛肚”这个词一出来,大家脸色就变了变,都是当医生的,自然知道这是牛的胃,只不过它被切成了个抹布样子,大家楞没认出来。


    牲畜腑脏,脏污难言,不堪入口!


    “可以一试,”梁彦昭吃得差不多就被宁歆歆下了禁口令,眼下正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觑着几个医正,仿佛在说“刚刚不也觉得这锅子不能吃吗,现在抢得也欢实得紧呢”。


    瞧得众人心里一阵发虚。


    沈京看着羞涩,在吃食上却不含糊,几人里他第一个试了辣锅,入口才发现那一锅红汤看着唬人,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辣,而是重在香、有点麻,辣味就在二者之中,仿佛是隐而不发,只有多吃几口后,辣味才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火辣辣、烫呼呼,疼得想停下筷子、手却又不听使唤。


    毛肚入口,裹着辣味的脆爽口感,让他一下子就爱上了。


    等其余众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涮了毛肚,眼神一亮准备大快朵颐时,便只余了个空碟子。


    “小沈啊,吃独食可不好。”


    “可不是呢,要记得尊老爱幼啊小沈。”


    沈京辣得嘴唇通红,不停张开嘴吸气,实在抽不出唇舌理会这几个老大哥。


    宁歆歆见状,便让人上了凉茶,担心这几位一通胡吃海喝回去闹肚子,虽大家都是医生能给自己开方子,但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


    至于梁彦昭,他那个风雨飘摇的五脏庙是受不住性寒的凉茶,宁歆歆给他上的是兑了石榴膏的热牛乳。


    看那人的表情,想来也是很满意。


    这一顿锅子直吃到了华灯初上之时,各位医正的袖口、前襟都沾上了油星子、麻酱点子,一个个只想瘫着,却碍于太子还在,努力维持着并不太雅观的坐姿,头脑也整个放松下来,里面只有对刚刚大餐的回味。


    刘许氏解下了刘医正袖口的发带,又拿手帕沾了水细细擦净他衣上的麻酱,最后抚平他衣褶才收了手。


    刘医正炫耀的眼风全场乱飞,看到众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里就更加得意。


    就差直言:看!我,刘近平,人生赢家。


    宁歆歆也从旁偷摸看着,说句老实话,她要是个男人,也得好刘许氏这口,温婉若水、绕指柔情,学到了学到了。


    其余医正都在盘算,下次太子妃合议是什么时候呢,到时候也让夫人来接,也得一起吃饭,定将今日受的屈成倍还回去。


    唯一一个没有娶亲的沈京,神色怔怔,满腹倾羡悉化酸水,像打翻了老陈醋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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