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三合一

    御林军们立即分成几波, 一波负责清理地上的尸体,一波循着红四踪迹去追逃窜的黑衣人,一波在驱赶那些野猫。

    弓箭手们已经失去了生机, 且个个都已不成人样, 但野猫们仍在抓挠撕咬,场面令人触目惊心。

    御林军们不得不大声吆喝,并手持铁管,凑到猫们的耳边用刀背敲击, 发出刺耳的梆梆重响,那些猫才三三两两散开,悻悻地跳上了墙头。

    可就算上了墙头, 它们也没离去, 就坐在那儿, 注视着下方的人, 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莹莹的蓝光。

    御林军们一边搬运地上的尸体, 一边心有余悸地抬头张望, 生怕它们又跳下来发狂。

    毕竟手上这些尸体的死状看着也太惨烈了些。

    “我再也不敢踢我家那只猫了。”一名御林军不敢直视手上尸体的脸, 小声对身旁的人说。

    “我媳妇儿的猫要下崽了, 我回去后得提醒她给猫窝里铺些软布,要伺候好了。”

    ……

    洛白昏昏沉沉中, 感觉到自己被拢入一个宽阔的怀抱,有只大手在将他翻来翻去, 手指还在拨弄他的皮毛。

    他身上本来就痛, 这样翻来翻去就更痛了, 于是条件反射地扭头, 张嘴便咬上了那只手, 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嘶……”他听到了一抹淡淡的抽气声, 鼻端同时闻到了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哥哥身上的味道,犹如雨后森林散发出枝叶的清香,其间还夹杂着小坏的气息。

    洛白费力地睁开眼,转动眼珠往上看,对上了楚予昭正垂眸凝视的视线。

    他一时之间脑子有点懵,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离自己这么近,直到看见贴着的那片穿着黑袍的胸膛,还有那根被自己咬在嘴里的手指,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正躺在哥哥怀里,还咬着他的手指呐。

    洛白张嘴松掉手指,庆幸自己还没有用力。他忐忑地去看楚予昭,见他不似要发怒的模样,又伸出舌头在刚咬住的位置舔了两下。

    还好,没有尝到血腥气,只有一排牙印。

    “嗷……”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啊对了,我不能这样叫,会暴露自己的。

    洛白身上很痛,但还是强自忍着,很敬业地学了声猫叫。

    “喵嗷……”

    楚予昭低头看着这只雪白的小豹,看它无力地躺在自己怀里,明明都痛得站不起来,还能在检查它有没有伤痕时,反头一口咬住自己手指。

    警惕心还挺高。

    只是它可能受伤太重,只用那排小尖牙在指头上磨了磨,就无力地松嘴,又虚弱地叫了两声。

    后面那一声听着有些怪,好像在学猫叫?

    远处传来脚步声,红四他们已经回来了,齐齐单膝跪地,道:“陛下,属下无能,让那群刺客跑掉了两个,而已经活捉到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便吞毒自尽身亡,请陛下责罚。”

    楚予昭神情淡淡的,似乎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只道:“无妨,回宫吧。”

    “遵命。”红四又问:“陛下是乘车还是骑马?”

    楚予昭本想说骑马,但看了眼怀里恹恹的小豹,改口道:“乘车。”

    一共两辆马车,楚予昭开始乘坐的那辆车顶已经掀开,显然没法再坐,便上了后面那一辆。

    成公公也爬上车架,坐在了车夫身旁。

    卜清风急忙要往车厢里爬,被横伸过来的一把剑挡住。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红四,只得往车头走,想和成公公一起坐在车夫旁边。

    但那位置只有两个,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去挤挤,红四就一剑鞘抽到马屁股上:“起驾回宫!”

    车轮滚动,禁卫和御林军都上了马,跟着马车向皇宫的地方奔去。卜清风跟着一众士兵在队伍末尾小跑着,心里将红四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而墙头上的野猫们,目送着洛白的那辆马车渐渐远去,这才懒洋洋地起身,各自散开。

    小猫们还想留下打闹,被母猫叼起后颈带走了。

    楚予昭上了马车后,便将小豹放在软垫上。

    他脱掉那件沾满血的外袍,扔在车厢角落,仅着中衣,用托盘里的湿帕子擦干净手脸,这才坐下,将小豹重新抱起来。

    洛白躺在楚予昭怀里,随着车身微微晃动,舒服地半眯着眼,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我认得你,你是那只戴着小玉冠的——猫。”楚予昭说出小玉冠时,见小豹就肉眼见的变得紧张,只当它不喜欢自己是只豹,心念一动,便将那要出口的豹改成了猫。

    “你的包袱呢?你身上不是还背着一只包袱?”

    洛白开始在和那群弓箭手打架时,包袱就已经掉了,但他现在根本无心去想自己没有衣服穿的问题,只紧紧抿着嘴,爪子也紧张地蜷缩起来。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楚予昭又低声问。

    洛白身体更加僵硬,却像听不懂似的,两只眼睛乱转,就是不去瞧面前的人。

    “还挺通人性。”楚予昭似是低笑了一声。

    马车里点着灯,很是明亮,楚予昭打开厢侧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铁盒。

    成公公会在马车里放着药品,以备不时之需,除了一些清脑醒目的晕车药丸,还有外伤用的药膏。

    他揭开铁盒盖子,清冽中带着辛辣的药香溢满车厢,又将盒子放在腿侧的软垫上,开始拨拉小豹的皮毛。

    刚才他粗略翻看了小豹一遍,但并不仔细,现在离皇宫还有段路程,马车上也没有其他人,倒是可以好好再检查一次,涂抹点伤药。

    当他将小豹躺在腿上检查时,小豹也很温驯地任他摆弄,四肢和身体摊平得像张白色的圆饼。那覆盖着一层浅浅白毛的肚皮还在柔软地起伏,隐约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皮肤。

    他拿起小豹的前腿捏了几下,想看骨头有没有受伤,却见那粉色的肉垫,随着他动作也一下下分开又合拢,似一朵舒张的梅花。

    于是他又多捏了几下,才不动声色地松手,小豹爪子就软塌塌地落在他大腿上。

    楚予昭继续往下检查,目光落在某一处时,唇角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伸出手指拨了拨,低声道:“哦,是个男孩儿。”

    洛白本已经舒服地闭上了眼,却因为这下,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

    楚予昭继续翻弄他时,他便有些别扭地伸出爪子去挡,特别是两只后腿要被分开时,他用力夹得紧紧的,遮着那颗粉红色的小花生。

    娘说过,小丁丁是不能让别人看的,不然臊都要臊死。若是夏天抓住他光屁股下水,还会拿藤条抽他。

    楚予昭也察觉到这只小豹很抗拒检查它隐私部位,便也没有继续,只用手指蘸起一小团药膏,探进柔软的白毛,涂抹在它背部的淤青处,再轻轻化开。

    清清凉凉的感觉在背上蔓延开,疼痛也消散了不少,洛白觉得很舒服,半眯着眼,趴在楚予昭腿上小声哼哼。

    “没有内伤,只有一些皮外伤。”楚予昭低声道。

    他将小豹撞伤的地方都涂上了药,刚抬起手,小豹就伸出爪子抓住他手指,又重新放回身上。

    楚予昭:……

    手指在柔滑似锻的皮毛间又按揉了一会儿,楚予昭冷酷地结束了小豹惬意的享受时光,用帕子将手指上的药膏擦净,再将它从腿上抱起,放在旁边的软垫上趴着。

    马车有节奏地摇晃,空气中除了药膏味,还有楚予昭身上那让人安心的味道。小豹往前蹭了蹭,用脑门试探地去触碰他的腿,还抬起眼偷偷打量。见他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又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了上去。

    舒服,想睡觉。

    要是天天都这样靠着哥哥就好了。

    洛白正在昏昏欲睡之际,脑中突然掠过那个鬼娃娃的样子,瞌睡瞬间就飞得无影无踪。

    他一个哆嗦,连忙抬起头,还好,只有哥哥一个,并没有那只鬼娃娃。

    楚予昭正看着马车的一个角落怔怔出神,眼睛里已卸下了平常的冷漠,看着有几分茫然和落寞。

    洛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察到他心情又有些低落,便伸出舌头在他手上安抚地舔了一下。

    嗯……再舔一下。

    再舔……

    啊呸,啊呸,呸呸呸,舌头好辣!

    楚予昭回过神,低头看见小豹正在往外啐,脸都皱成一团,小舌头也吊在嘴外。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自己手指上刚才沾过药膏,就算用帕子擦了,也还有残余,被小豹给舔进了嘴里。那药膏里配有冰片、樟脑和薄荷脑,舔进嘴里想来也不太好受。

    他微微叹了口气,从固定在车厢壁的小桌上取了只茶杯,倒了半杯茶递了过去。

    当茶杯凑到小豹嘴边时,他才反应过来这杯口有点小,若是伸出舌头去卷水,应该不太方便。

    楚予昭为了方便小豹喝水,正准备取只浅口碟子重新倒茶,就觉得手上一松,那只茶杯已被接走。

    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小豹就像人一般坐直了身体,用两只短短的前爪抱着茶杯,仰头大口大口地喝水。

    洛白正被辣得眼泪汪汪,一口气喝干这杯茶后,嗦了嗦舌头,发现嘴里已经好多了,这才舒了口气,打了个响亮的嗝。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楚予昭,正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楚予昭拿起一条干净帕子,若无其事地对小豹说:“嘴边的毛沾水了,我给你擦擦。”

    ——然后就看见小豹果真转过脸,将头往他这边凑近,还抬起浑圆的下巴,方便他擦拭。

    楚予昭一手扶着小豹后脑勺固定住,一手去擦拭它嘴边的几绺湿毛,小豹就乖顺地坐着,直到他擦干后才转回头。

    楚予昭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放回原处,心里已是念头飞转。

    这只豹超乎寻常的聪明,已经不是普通野兽,莫非是妖?不不不,这世上哪有妖?但是连鬼魂这种东西都存在,妖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他又去看身旁坐着的小豹,只见他已经靠着软垫半躺了下去,两只前爪舒服地分开搭在左右两边,小腹处还扯过毛毯一角给盖住了。

    马车已经行至大街热闹处,外面人声鼎沸,绚烂灯火也透进车帘。小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就从缝隙往外看,那模样一派天真娇憨。

    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视线,还转动脖子往那处瞧,动作时露出肩背处一团零乱的湿毛。因为上药时,尽管动作再小心,毛也会沾染上里面一层的药膏。

    楚予昭淡定地想,妖就妖吧,终归是自己养着,别人还能来除妖不成?

    是的,他已经打算养着这只豹了,只是没发现,当心里在想这只小豹时,已经从‘它’,变成了‘他’。

    车队很快便行至皇宫,远远就看见那恢弘的大门前站了数名官员,正对着这方翘首张望着。在楚予昭的马车接近时,都面露焦急地涌了上来,嘴里高喊着陛下。

    显然消息灵通的官员们,都已经接到了皇帝遇袭的消息,立即便赶进宫来。因为太过紧急,官员们大多穿着常服,有些甚至没有穿鞋,只穿着平常在家里的木屐。

    但谁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站在这儿,谋着什么样的打算,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在乎帝皇的生死。

    楚予昭撩起车帘,脸上又恢复成一贯的阴沉冷漠,他视线从那些看似焦灼的面孔上滑过,最后落在前方一排禄王楚予垆的脸上。

    楚予垆也穿着常服,但却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向前一步行礼,朗声道:“臣等听闻陛下微服出宫,却有那乱党贼子趁机行凶,皆心急如焚,多亏陛下福德齐天,龙体无恙,不然臣等未能在陛下出宫前劝阻,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这话明面上是在为楚予昭担忧,可言下之意就是楚予昭作为一名皇帝,却悄悄出宫。有些官员听到这话,面上虽然不敢显露半分,心里却也在跟着暗自腹诽。

    成公公此时已经跳下车架,闻言躬身微笑道:“王爷可说对了,咱们陛下真的是福德齐天,得神灵保佑的真龙天子。今晚遇袭时,竟有数只神猫下凡相助,将那些刺客尽数击毙,都没有耗费军士们什么工夫。”

    “神猫下凡?”

    “什么神猫下凡?”

    “老夫不知,也没耳闻过。”

    众官员听到这话,惊讶地窃窃私语起来。

    成公公态度恭谦:“时辰不早了,陛下既毫发无损,各位大人便请回吧,夜里寒凉,别伤了身子。”

    有内侍急急过来,将干净外袍送进马车,高喊了一声起驾,马车缓缓驶入宫门。楚予昭将车帘放下,低头穿外袍,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洛白好奇地将头凑到缝隙处往外看,被他用手按住。

    “坐好,别东张西望。”

    进了宫后,便从马车换到了肩舆上,洛白从头到尾都没下过地,楚予昭一直将他抱着。

    待到快要到乾德宫时,远处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梆——梆梆!亥时到,平安无事……”

    洛白脑里一个激灵,从楚予昭怀里抬起了头。

    糟糕,亥时了,到现在都还没回去,元福姨肯定会生气!

    完了完了。

    他以前偶尔会在外面玩得忘记时辰,回到家时天色已晚,跨进门就会看见他娘沉着脸坐在堂屋里,身旁桌上还摆着藤条。

    虽然元福从来没揍过他,就连大声呵斥都没有,但洛白被藤条抽出了条件反射,此时吓得爪子都缩紧,在楚予昭手背上匆匆舔了下,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嗖地跃下地。

    抬肩舆的太监们开始看见了洛白,还以为这是皇帝刚从外面抱回来的猫,见它跃下地,嘴里都哎哎地叫着,旁边跟随的人便想去捉。

    楚予昭也直起身,却见小豹三两下便钻入旁边的树丛,不见了踪影,又喝住那些追上去的人:“算了,别追了。”

    想来小豹在这宫里自有落脚处,既然现在不想和自己住一起,那也不要去强求,一切慢慢来。

    这小豹很灵性,非一般兽类,便随他性子好了,只要还呆在宫里就行。

    洛白一口气奔到快至玉清宫,远远看见小道尽头有盏晃悠的灯笼,连忙躲进路旁的草丛。只见一人手持灯笼匆匆走来,灯光照出满脸焦急,来人竟是元福。

    洛白刚想出声唤他,忆起自己还是豹,连忙钻到一棵树后变回来,又将头探出去,对着元福背影叫了声:“元福姨。”

    元福倏地停步,又惊又喜地看过来:“公子?”

    “嗯嗯。”洛白使劲点头。

    他本来心里忐忑,但见元福表情甚好,正暗中松了口气,却见他的脸色开始渐渐变沉。

    不好!

    “公子去哪儿了?怎么天都黑了都还不回宫?小的都要去让御林军寻人,怕你莫不是在哪儿贪玩迷路,或者是惹上了什么大人。”元福声音越来越大,调高灯笼往这边照,脸上又露出疑惑:“你还不出来,躲在树后做什么?”

    “嗯,那个,嗯,我……”洛白哼哧哼哧地说不出话。

    元福进草丛往这边走,洛白怕他见着自己没穿衣服,便绕着树转圈,始终躲在树后。

    这下反倒让元福更起了疑心,跟着树转了两圈后,陡然一个回身,将赤条条的洛白抓了个正着。

    “你衣衫呢?你衣衫去哪儿了?”元福先是大惊,接着又似想到了什么,一张脸唰地雪白,声音都变得急促尖锐:“你衣衫被谁脱了?被谁脱的?”

    洛白想往后躲,但元福抓住他手臂不让动,只得用两手挡在身下,结结巴巴道:“我自己脱的,我自己脱的。”

    “你脱衣服做什么?”元福的声音又气又急,“你平白无故脱衣服做什么?”

    “就,就……”洛白脑子突然灵光起来,“玩着太热了嘛,我就脱了,脱掉就凉快了。”

    元福闻言松了口气,脸色也好转了不少,“那你脱掉的衣衫呢?”

    “我忘记脱在哪儿了,嗯,忘记了。”

    元福叹了口气,将外衫脱下来给洛白裹上,挑着灯笼往玉清宫的方向走,“走吧,回去了。”

    洛白一路小心翼翼地偷看元福的脸色,见他始终没有个笑脸,便从旁边的小树上折了根小指粗的枝条,看了看又扔掉,换了根更细的,递到元福面前。

    “元福姨,你用这个抽我吧。”

    “奴才哪儿敢抽您啊,您可是主子,小的只是伺候您的奴才。”

    “……你还是抽我吧,抽主子,抽。”

    洛白小跑到元福面前挡住,撩起一截衣摆,露出半拉屁股,又被元福赶紧将衣摆扯了下去。

    “像什么话?你说你像什么话?”元福又好气又好笑。

    “我知道元福姨舍不得抽我,那你笑笑,笑笑。”洛白赶紧将手上的枝条给扔得远远的。

    “不想笑,笑不出来。”

    “那我给你笑,嘻嘻嘻……哈哈哈……咦,元福姨,你笑了。”

    “傻笑什么?就跟那——什么似的。”

    “我知道,就跟那傻子似的。”

    “别胡说,公子才不傻,公子挺聪明,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一团孩子气罢了。”

    “嗯,我才不傻,我聪明着呐,嘿嘿……你不知道,我真的可聪明了。”

    洛白很少被人夸聪明,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激动得差点把变成豹子帮哥哥打架的丰功伟绩讲出来,好不容易才将那冲动给强行压制住。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宫,洛白还没用晚膳,元福将温在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让他吃,又去给浴桶里放热水。只是沐浴时看到洛白后背的那些淤青,又是盘问了好一阵才罢休。

    洗完澡,洛白就被赶上了床,元福见他闭着眼睫毛轻颤,两根指头搓捏着枕头一角,知道这是快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出屋关门。

    洛白的确就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却又想起还没给今天作标记。

    他实在是太困,不想动,思忖着要不明天起床后补上,但又觉得今天太重要,不光和哥哥呆一起那么久,哥哥还抱他了。

    如此重要的一天,必须得记上。

    洛白又起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案旁。屋子里虽然没有点灯,但月光很好,什么都看得见。他打开自己那本卷册,用毛笔在那排小梅花下另起一行,画了个很大的豹爪。

    ——足足有其他豹爪的两倍大。

    他这才搁下笔,合好卷册,满足地重新上床。月光清幽,如雾如纱,室内很快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肩舆停在乾德宫前方,楚予昭双足刚落地,就听到台阶上传来一声焦灼的女子声音:“陛下。”

    楚予昭在听到这声音后,脸色柔和了几分,看向被两名宫女搀扶着匆匆步下台阶上的女子:“太妃。”

    秦太妃嫌宫女们太慢,甩开了两人的手,加快脚步往台阶下走,楚予昭忙道:“小心些,天黑看不清路。”

    秦太妃还没站定,就上下打量楚予昭,急促地问:“受伤了没?有没有受伤?”

    “没有,朕身边那么多禁卫,刺客都近不了身的。”楚予昭面对秦太妃时,脸上带着很淡的微笑,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刺客都是亡命之徒,禁卫再多也危险啊。”秦太妃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有伤痕后,这才舒了口气。

    秦太妃虽是已故先帝的嫔妃,年纪看上去比楚予昭也大不了几岁。穿着身半旧的藏蓝色家常衣裙,脸上未施粉黛,清秀温柔,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着一根素钗。

    看上去就像那些平常人家里的年轻妇人。

    两人开始往台阶上走,宫女和太监们就跟在十几米远的距离,秦太妃低声问:“刺客抓着了吗?”

    楚予昭不置可否地道:“没有活口。不过这是我意料中的事。”

    “知道是谁干的吗?”

    楚予昭冷笑了声:“你说还能有谁?”

    秦太妃低头跨上两步台阶,叹了口气:“你说那娘俩为什么就不能消停片刻呢?从前咱们还住在西园子时,茶水都要用银簪子试了才敢用,你现今都登上尊位了,他们竟然还不死心。”

    “有些人生来就是如此吧。”楚予昭淡淡地道:“未达目的就永远不会罢休。那位如此胆大妄为,也是因为他舅舅冷将军,率大军驻守在宁作边境,拿准了朕就算知道是他做的,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秦太妃叮嘱道:“既然知道人家不达目的不罢休,那你也要小心些,莫再大意,让他们找着了空子。出宫的话,一定要多带些人手,别只带着禁卫,我看那些御林军时常都闲着,把他们都带上啊。”

    楚予昭很有耐心地听她絮絮念叨,待她语落后才回道:“韵姐姐说得是,以后我一定会小心的。”

    秦韵听到他用上了少时对自己的称呼,就再也念叨不下去了,嗔怪地道:“陛下已是九五之尊,有些称谓就不能再出口,得时刻注意着分寸。”

    “太妃教训得是。”楚予昭又道。

    秦韵用手挡嘴浅笑了下,忍不住问道:“我今天听人说,凶徒是在城边上的四井子街企图行刺的,陛下去那儿是做什么?”

    楚予昭略微停顿,说:“本来只是在宫里待得烦了,听说城外的枫叶正红,便想出去透透气,从西城门回宫时,恰好就经过了那一段。”

    “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看枫叶。”秦韵笑道。

    上台阶最后一步时,楚予昭伸手扶了扶秦韵肘弯:“我送太妃回长春宫。”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今日虽然没有受伤,也早点安歇休息。”秦韵脸上又露出担忧之色,“这几日痛症发作得频吗?上次从典州请来的大夫开那方子,喝了可有什么用?”

    “这几日似乎要好些。”楚予昭道。

    “那就好,也继续寻着其他大夫,最好是能将这痛症根治掉。”

    “我明白……”

    送走了秦韵,楚予昭回到寝殿。沐浴完毕,穿着白色寝衣坐在凳子上,成公公用帕子绞着他身后垂落的湿发。

    “陛下,老奴今夜就留在殿中守着您吧。”

    楚予昭垂眸淡淡道:“不必,朕没事。”

    成公公没有再说,将已经濡湿的帕子丢到旁边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重新换了条干帕子绞发。

    “成寿,你对今晚的事怎么看?”楚予昭问。

    成公公手下不停,嘴里小心回道:“那全是因为陛下福德齐天,是上天庇佑的真龙天子,所以降下神猫——”

    “成寿,你用对他们的那套话来敷衍朕吗?”楚予昭突然出声打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成公公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躬身回道:“奴才不敢。”

    楚予昭很轻地叹了口气:“你伺候母后多年,是母后留给朕的人,不用时刻那么小心,有什么话就说吧,朕不会怪责你的。”

    “奴才明白。”

    成公公见那两名小太监已经理好了床铺,挥挥手让他们离开。等两人退出房门后,这才谨慎地开口:“奴才以为,这事可能与那位脱不了干系。陛下要动手的话,只能从冷将军身上开始……”

    成公公说完后,寝殿内一片安静,楚予昭垂着眼眸没有开口,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半晌后,他才道:“时辰不早了,朕累了,公公也去歇息吧。”

    “是。”成公公嘴里应声,脚下却没有动,一脸的欲言又止。

    楚予昭也察觉到了,转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吗?”

    成公公翕动着嘴唇:“陛下,关于那个邪祟的事——”

    “这事公公就别管了,朕自有主意。”楚予昭出声打断了他。

    成公公不敢再说,只得退出房,轻轻关好了寝殿门。楚予昭又一个人静坐了会儿,这才上床睡觉。

    ……

    “哥哥,小鱼从这个缺口跑了,我堵不住,快来帮我抓啊。”

    “堵不住就别抓了。”

    “你帮我抓抓嘛,帮我抓一条好不好嘛……”

    楚予昭觉得自己站在一条小溪里,溪水荡漾着金色碎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半眯眼看向对面站着的人,那是名男孩儿,年约七八岁,五官模糊不清,头顶有个用青布挽着的小髻。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呀?都不给我抓小鱼。”男孩儿撒娇地扭了扭身体。

    楚予昭正在想这是谁,就听到自己开口道:“水里凉,当心冻着,你上岸把鞋袜穿好,我给你抓就是了。”

    这道堪堪变声的少年音,充满了无奈和纵容,听上去很稚嫩,但楚予昭知道就是他自己在说话。

    他看见对面的男孩儿往岸边走,微张着双臂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哎呀一声。

    “怎么了?”楚予昭听见自己紧张地问。

    “哈!哈哈!小鱼在啄我的脚趾头。”男孩儿快乐地笑起来,“哥哥你过来,站我旁边别动,小鱼肯定也会啄你。痒死了,哈哈哈……小鱼啄你了没?肯定是你脚臭,哈哈……”

    ……哥哥……哥哥……哥哥……

    楚予昭猛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盯着头顶的纱帐。

    梦里那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哥哥,还在耳边萦绕回旋,心里的愉悦也没有散去,他摸了下唇,发现嘴角还勾着一抹浅淡的笑。

    他动了动身体想坐起来,却发现腹部丹田处隐隐发热。

    这是痛症又要发作了吗?

    他躺着没有动,但等了好一阵子,痛症并没有出现,那隐隐发热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予昭怔怔地看着纱帐,回忆着梦中那名看不清面目的男孩。

    他在记忆里搜寻半刻,却找不出关于那男孩儿的一丝一毫。

    是予策吧?毕竟除了楚予策,也不会有人叫他哥哥。但在这样认定的时候,隐隐中又觉得不太像,似乎哪儿总不对劲……

    哥哥,哥哥,哥哥……

    片刻后,他嘴唇翕动了下,用低不可察的声音喃喃道:“予策,是你吗?是你在叫哥哥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12点还有一更

    第25章、你平常吃生肉吗?

    第二天起床, 元福给洛白梳头时,打开装着头饰的木匣,习惯性地又要让洛白二选一。可看见里面仅剩下小玉冠, 只得道:“看吧, 玉簪让你昨儿搞掉了,现在没得选了。”

    洛白惆怅地想:可不是嘛,包袱没了,连带着那根好看的羽也没了。

    不过只要那只叫做孔雀的鸡还在, 羽继续去拔也就是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用完早膳就去拔,拔完再去找哥哥。

    可当他兴冲冲出门时, 却被元福给叫住了。

    “公子, 现在不能出门, 昨天没有写字, 今天就要把这两天的补上。”

    洛白苦着脸坐在书案前, 拿着毛笔在纸上涂抹小墨团。围墙上有只猫走来走去, 也被元福拿扫帚给赶走了。

    等到终于将整整一张纸都涂好, 拿给元福看了, 元福又说:“还有画,这两天的画也要补上。”

    整个白天, 洛白便耗在书案前,一边喝着小太监送来的冰糖银耳羹, 一边努力胡乱涂抹, 终于在晚膳时将两幅画作完成。

    “元福姨, 我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用过晚膳后, 洛白眼巴巴地问。

    元福终于没有办法了, 便挥挥手:“去吧去吧, 别淘啊,天黑了就早点回宫,玩得再热也不能将衣衫剥了。”

    洛白欢天喜地地跳起来往屋外跑,大声回道:“我知道了。”

    半边夕阳挂在山头,欲坠未坠,一只雪白的小豹奔跑在林子间,熟门熟路地向着乾德宫的方向而去。

    当他奔过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时,猛然刹住脚。因为速度太快,四只爪惯性往前滑了一小截,在草坪上拖出了一道擦痕。

    洛白仰头看着枝叶茂密的老树,飞快地爬上去,将身上系着的包袱摘下来,藏在了树冠里。

    每次回玉清宫前,再来树上穿好衣服,这样就不怕衣服会丢掉了。

    洛白解决了这个大难题,快乐的继续奔向乾德宫,躲过那些侍卫,爬上横梁,摸到了乾德宫的后殿。

    可楚予昭却没在,他在横梁上小跑着,将那些屋子都找了遍,也没有看见人。最后还是在屋子后的一处平地上,看到了楚予昭的身影。

    楚予昭正在练功,腾挪纵跃间,手中一把长剑旋出银白剑花。他只穿着白色单衣,可那层衣料已被汗水湿透,贴在背心上。动作间,显出下面流畅的肌肉线条。

    洛白见他练得专心,周围也没有服侍的内侍,便从横梁上下来,去平地旁的石凳上蹲好,矜持地等着他发现自己。

    楚予昭练得很专心,眼睛也没往他这边瞟一眼,手上的剑越舞越快,凌厉的剑风卷起身旁落叶,随着他动作在低空中左右飘忽。

    我哥哥好厉害啊,我哥哥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洛白正看得一脸崇拜,就见楚予昭在一剑刺中空中两片树叶后,突然往前踉跄了两步,虽然及时用剑拄地撑着身体,左膝还是跪了下去,弯腰捂胸,开始不停咳嗽。

    洛白慌了,立即从石凳上跳下,跑到楚予昭身旁,急得围着他转圈圈,又仰头嗷嗷地叫。

    嗷!

    喵嗷!

    楚予昭咳完这一阵,垂着头看向小豹。他苍白脸色中透出几分不正常的红,被汗水浸透的长发黏了几缕在颊边。看见小豹着急的模样,他低低笑了声,哑着嗓子问:“小白,你来了?”

    洛白正抬起爪子去晃他手臂,听到这话后,整只豹犹如被点穴般陡然僵住。

    小,小白?

    他叫我小白?

    哥哥知道我是洛白了?

    楚予昭没注意洛白的异常,他用剑拄地站起身,脚步不太稳地走向石桌。

    “你通身雪白,朕觉得小白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以后就叫你小白怎么样?”

    洛白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喵嗷!

    小白就小白,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可以。

    他小跑着跟了回来,爬上楚予昭对面的石凳,两只前爪撑上桌面,直立起身体。那双刚好从桌面上露出的圆眼睛,担忧地看着对面的人。

    天际最后一丝橘红也消失,夜幕垂落。楚予昭用拳抵唇咳了两声,从石桌上的托盘里拿过一只空杯,拎起茶壶倒满水,放到洛白面前。接着才给自己倒了一杯,递到唇边轻轻啜饮着。

    洛白踮起后爪,左前爪撑在石桌上支起身体,伸出右前爪去端水。可茶杯光滑,单单一只爪不好使,茶杯被拨弄得晃来晃去,和石桌发出摩擦的动静。

    楚予昭侧头垂眸,看着那只已经尽力张开,却依然握不住茶杯的小爪,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洛白正在拨弄茶杯,就见那杯子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端了起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坐好,用两只爪子捧着喝。”

    待洛白坐好后,楚予昭将茶杯递给他,等那两只小爪稳稳捧住了杯身,这才松手。

    一人一豹隔着张石桌安静地品茶,周围很安静,只有夜风拂过枝叶,发出窸窣的声响。

    “你是最近才来宫里的吗?”楚予昭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安静。

    他问完便转头去看石桌对面,却没有见着小豹。

    洛白正坐好了喝水,听到楚予昭在问自己,立即抱好茶杯直起上半身,从桌面上露出两只耳朵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喵嗷!

    我是最近才来宫的,但是说了你也听不懂哦。

    楚予昭却煞有介事地点头:“嗯,是最近才来宫的。”

    他说完这句,便看见对面的那双眼睛瞪得更圆,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

    “你在皇宫里偷偷跟着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楚予昭用笃定的语气道。

    他使用的自称不是朕,而是我,边问边将茶杯递到嘴边,眼睛半眯观察着小豹。

    小豹的眼珠子开始乱转,视线飘忽不和他接触,一副心虚的模样。

    “你以前住在京城附近的某座山上。”

    小豹的一只耳朵抖了抖,圆溜溜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困惑。

    “说错了,你住的地方其实很远,走过了很长的路程才到了京城。”

    洛白忍不住喵嗷了一声。

    对的对的,马车都走了好多天。

    “你是无意中进入的皇宫——错了,你是专程来到皇宫,是为了要完成一件事——也没有别的事,只是留在这儿生活。你每天会偷偷给自己找一些残羹剩肴——嗯,不对,吃得倒还不错……”

    楚予昭不动声色地观察小豹的反应,慢悠悠纠正着自己的猜测。

    ——他是前不久才长途跋涉进的宫。虽然不清楚目的地为何是皇宫,但并不是要来完成什么事,只是在这里生存而已。小家伙过得也不错,没吃过剩菜剩饭,长得圆头圆脑一身肉,皮毛也柔滑光泽。他这么聪明,应该是在御膳房偷食物,不过还好,这么一段时间来,居然没被人发现。

    洛白此时满心折服,一双眼睛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崇拜。

    哥哥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他怎么什么都能知道?幸亏我既聪明又会掩饰,不然会被他看出来我就是洛白的。

    楚予昭看着呆呆出神的小豹,探身越过石桌,拿走他怀里搂着的空茶杯,问道:“还要喝吗?”

    洛白这才回过神,连忙摇头。

    不喝了。

    楚予昭没有放下那只空杯,拿在手里把玩着,淡淡的星光撒在他脸上,给他锋利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柔和。

    一阵风吹过,他低低地咳了两声。洛白发现他还穿着那件单衣,赶紧跳下石凳,将不远处石台上搁着的一件外袍叼了过来,用爪子碰了碰楚予昭的膝盖,示意他披上。

    外袍太长,整件基本上都在地上拖动,楚予昭也没介意沾了灰,拿过来便披上,还顺手揉了下洛白的头。

    落在头顶的大手虽然有些冰凉,却让洛白觉得很舒服,他忍不住眯起眼,在那掌心里蹭了蹭。

    楚予昭低头看着他,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拎住他后颈提起来,举在自己眼前。

    洛白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着,却温顺的没有反抗,身体软塌塌地垂成一长条,四肢也垂在身旁。

    楚予昭脸上闪过浅淡的笑,把外袍下摆搭上石桌一角,再将洛白放在上面:“坐好了。”

    洛白便乖乖坐好,眨动着眼睛看着他。

    “如果我还有很多时间的话,就可以将你养在身边,但估计也没剩下多少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可以令人将你送去。这皇宫比丛林更为险恶,以后就别呆在这儿了。”

    这些话已经超出了洛白的理解范围,他不是特别明白。但他能听懂个大概,便是楚予昭在说他没什么时间,想把自己给送走。

    为什么没时间了?就算没时间,自己也不会打扰他,就坐在一旁等着不行吗?

    洛白有些委屈,将两只爪子揣在怀里,扭头看向一旁。

    楚予昭并没有看他,深邃的眼眸注视得很远,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出神片刻后继续道:“我有个弟弟。”

    洛白倏地转回头,小巧的嘴唇紧抿着,两只眼睛亮若晨星。

    “……他叫做楚予策。”

    小豹眼里的小星星瞬间散去,耳朵也耷拉下来,有些失落地转开了头。

    “我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他躺在襁褓里,那么小小粉嫩的一团。母后让我抱他,从奶娘手里接过来时,我吓得都不敢动一下。他那刻明明睡得很香,却睁开眼睛对我笑了……”

    洛白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瓶醋,心肝肺都被泡得酸酸的。他慢慢扑在铺着外袍的桌面上,将身体摊开,又用两只小爪子捂住了耳朵。

    不听,不听,难听死了。

    但楚予昭低沉醇厚的声音,还是继续传进他耳朵里。

    “他小时候经常穿一件红底黑团花的小马褂,颈子上挂一个玉做的长命锁,看见我就扑上来叫哥哥,想要我抱。而我对他,却总是那么不耐烦……他该是多孤单啊,身边只有个一心想着复仇的哥哥,还有几名懒散不尽职的奴才。平常陪着他的,也不过是我顺手做的一个木雕小马而已……”

    洛白心里虽然嚷嚷着不听,两只捂着耳朵的小爪子还是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了一道缝。

    “如果当初我不是那么一心想着报仇,早早带他离开皇宫,哪怕是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他也不至于那么小就没了……”

    楚予昭的声音里越来越低沉,洛白心头一惊,那点酸意顿时飞得杳无踪影,一颗心也慢慢揪紧。

    他转过头,看见楚予昭眼底似乎有水光闪过,可定睛看去时,却只看见了一排长黑的睫毛,低低垂着,遮住了眼里一切情绪。

    “现在我拥有的这些算什么呢?就算报了仇,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予策不会原谅我,母后也不会原谅我的……”

    楚予昭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像是呢喃一般。洛白却听出了他话语里浓浓的悲伤和疲惫,不觉心头难受得慌,忍不住用爪子按在了胸口。

    他知道没了的意思,村里的老人过世后,大家都会说那是没了。

    没了就是再也见不着,听不着,触碰不着,化作一堆黄土,静静地躺在山坳里。

    可那些没了的都是老人,朕的弟弟不会是老人吧,为什么也没了?

    楚予昭就那么垂着头,像是睡着了一般,半晌后才似感叹又似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想不到这些憋在心头的话,居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对着一只豹子才能讲出口。”

    洛白轻轻嗷了一声。

    我并不完全是一只豹子,但朕有什么话,都可以讲给我听哦。

    楚予昭虽然听不懂,却能听出这轻柔声音里的安慰意味,不自禁抬起头看了过去。

    星光下,小豹端正坐在石桌上,温柔地看着他,那双眼就像盛着一汪澄净的水,里面荡漾着银色的碎光。

    楚予昭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他柔软似绸缎的皮毛。小豹温顺地任他抚摸,撒娇似的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下他的手指。

    “还乱舔,也不怕又被辣着舌头?”楚予昭感觉到手指上濡湿的温热,心情突然就好转了起来,忍不住道。

    洛白听到这话陡然一僵,想起昨晚也是舔手指,结果将药膏舔进嘴的事,慢慢闭上了嘴。

    楚予昭脸上神情柔和,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曲起手指去挠小豹的下巴。

    洛白想表现得凛然些,将他手指给推开,但下巴被轻挠的感觉真是太舒服了,那只搭上楚予昭手指的爪子,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失去了力气,只软软地拨弄了两下就宣告放弃,还闭上了眼,惬意地小声哼哼。

    “你平常都爱吃什么?是熟食还是生肉?喜欢生牛肉还是活鸡,我让人给你准备点。嗯?”楚予昭一边挠他下巴,一边低声问。

    生牛肉?活鸡?

    我才不吃那个。

    洛白想嗷一声表示反对,结果刚抬头看向楚予昭,整只豹便如同雷劈般僵住不动了。

    只见楚予昭肩头趴着一名小孩,惨白的脸色中透出青色,咧着大大的嘴,睁着两只黑洞洞的眼,从楚予昭肩头上俯身看着他。

    正是那名鬼娃娃。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今晚12点

    第26章、把鬼娃娃送给你

    洛白被吓得神魂差点飞了, 嗷一声跳了起来,声音都劈得变了调。

    他浑身的毛炸开,不管不顾地往前窜出, 却没提防这还在石桌上, 扑通一声掉下地,连接翻了两个滚。

    他飞快地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正要跃进旁边树丛时, 听见了身后楚予昭的声音:“小白?”

    啊!哥哥还在!

    洛白脑中一个激灵,立即刹住步子停在了树丛旁。

    “小白,你怎么了?”楚予昭声音变得疑惑起来。

    话音刚落, 他就看见小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 长长深呼吸了两口, 小肚皮跟着呼吸频率收缩又鼓起, 再一点点挪动脚步转过了身。

    洛白见楚予昭神情没有一丝慌张, 在那鬼娃娃将手摸到他脸上后也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完全不知道似的。

    哥哥是看不见鬼娃娃吗?一定是的, 村里那些老人讲古, 里面的鬼便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的。

    洛白一动不动地站着,内心有两只小豹子正在激烈争吵。

    ——不能跑啊, 之前不就到处找哥哥,要给他解决掉鬼娃娃吗?今天明明见着了, 为什么又要跑呢?

    ——可我现在是豹子啊, 就算说出来, 哥哥也听不懂。何况他那晚和光头在商量鬼娃娃的事, 他知道的, 只是看不见而已。

    ——那你就将那鬼娃娃抓走, 扔得远远的,让他找不着哥哥。

    ——不行不行,要抓你去抓,鬼娃娃太可怕了,我都不敢看他。

    楚予昭皱眉看着洛白,英俊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深思。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眉头舒展,放缓语气道:“小白莫怕,刚才只是问问而已,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会有谁勉强你的。”

    洛白竭力让自己不去看楚予昭背上那个身影,两只眼睛只死死盯着哥哥的胸膛,迈着小碎步,颤巍巍地慢慢靠近。但余光却能看见那个鬼娃娃已经将头俯在哥哥肩颈处,似乎在吸着什么。

    是在吸血吗?啊?是在吸血呀!

    他惊恐得脊背弓成了拱形,四条腿不停发着颤,走路都走不成一条直线,却仍然一步步靠近,身上的毛越炸越开,就像一朵硕大的蒲公英。

    当走到楚予昭跟前时,他鼓足勇气往上一跃,闭着眼睛张开嘴,照准鬼娃娃的后颈位置一口咬去。

    牙齿合上的瞬间,他感觉咬住了一片冰凉的衣料,知道这是将鬼娃娃给咬住了。

    这下他也顾不上害怕,用力一甩头,叼着鬼娃娃就往前跃出,刚落地就冲进了树丛。

    洛白忍着恐惧,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嘴下的东西,四条腿拼命倒腾,跑得快要飞起来,如同一股白色的小旋风。

    他穿过浓密的树林,越过曲绕的小溪,直接扎进蔷薇花丛,又顶着带刺的枝叶冲出来,卷向西园子的那片荒地。

    路上遇到那些正在闲逛的野猫,不明所以地跟上来一起跑。

    鬼娃娃两只脚拖在地上,中途挣扎了几下,洛白吓得差点松嘴扔掉。但脑中一个念头在提醒他,不能松嘴,不能扔,这还不够远,要扔到西园子才行。

    靠着这个信念,他一口气奔到了西园子荒地,也就是平常他和那群野猫上朝的地方,这才停下步,惊慌地四处寻找。

    他想找一处墙洞或者地坑,将这鬼娃娃塞进去后填土,填得严严实实,再压上几块大石头,让他再也钻不出来。

    那些追上来的野猫明显也察觉出了不对劲,虽然它们不敢靠近洛白,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但也不离开,全站在边上炸开了毛,盯着洛白叼着的鬼娃娃,发出咪呜咪呜的威胁嘶叫。

    洛白在荒地上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合适埋鬼娃娃的地方,而叼在嘴里的鬼娃娃也开始挣扎,两只脚在地上扑腾,冰凉的手抓住洛白的颈毛往外扯。

    洛白此时并没感觉到疼痛,心里只有害怕。他叼着鬼娃娃的嘴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体不停发着抖,四条腿软绵绵地像踩着棉花。

    这片荒地上除了杂草,便只有几块和野猫上朝用的大石。他实在是找不到洞或坑,慌乱之下,便不管不顾地把鬼娃娃往那石头缝隙里塞。

    可石头缝隙太窄,鬼娃娃连头都塞不进去。围观的野猫们虽然对鬼气很敏感,也很抗拒,但它们不知道洛白在做什么,天性里的好奇终于占了上风,忍不住慢慢往里聚拢,探着头想瞧个仔细。

    野猫将大石围了一圈,都看着洛白叼着鬼娃娃往石头缝隙里塞,撞了几次后,那鬼娃娃似是恼了,狠狠抓了一把他的颈毛。

    嘶——猫们发出惊惧的龇牙声往后退。

    洛白这次也终于感觉到了疼痛,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再将鬼娃娃往缝隙里塞。正在六神无主时,见身后立着一只看得津津有味的野猫,忙叼着鬼娃娃凑了上去。

    给,送给你,接着。

    那野猫吓得惨叫一声,原地蹦起老高,落地后夹着尾巴跑一边去了。

    地面上既然找不着地方,洛白看到旁边的一棵树,灵机一动,嘴里拽着那鬼娃娃就往树上爬。

    树杈上本来蹲着几只猫,见状惊叫着赶紧跳了下去。

    洛白一口气爬到最上面,站上一根胳膊粗的树枝,小心地张开嘴,将鬼娃娃放在梢头。这过程他一直警惕着,要是对方想跑,就扑上去重新咬住。

    鬼娃娃保持面朝下的姿势,横趴在两根交错的树枝上,当洛白松开嘴后,他动了动脚,慢慢抬头看向身后。

    洛白慌得用爪子将他头一把按住。

    不!你就这样趴着,不要看我!

    明明害怕却又好奇的野猫们,也陆陆续续爬了上来,挤在其他树枝上看着。若是此时有人经过的话,会发现这棵树上好似长满了猫。

    洛白正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可能就这样守在树上,就觉得爪子下的鬼娃娃似乎在发抖。

    他看了眼其他猫,没谁在动,便微微抬起爪子,再重新按上去。

    没错,鬼娃娃真的在发抖。

    洛白不禁呆了一瞬,脑子里浮出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让豹这么害怕的鬼娃娃,他自己也在害怕吗?他是在害怕我?

    “嗷……”他试着凑近些,低低叫了一声。

    果然,爪子下的鬼娃娃抖得更厉害了,树叶都被抖得窸窣作响。

    这样啊……

    既然鬼娃娃在害怕,洛白也就不那么怕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暗自琢磨,要不和他好好谈谈,大家都退一步。鬼娃娃自觉离开哥哥,自己也不用去挖坑将他埋了。

    互相吓来吓去的,真的很没有意思。

    洛白拿定了主意,对着其他树枝上的猫们叫了一声。

    过来,离我近点。

    猫们磨磨蹭蹭的不动。

    嗷!!

    你们还是不是我臣子了?朕的那些臣子,当他在大街上遇到危险时,都是拼命往上冲,去保护朕,挡在朕身前。可你们呢?你们呢?

    面对洛白的骂骂咧咧,猫们没有办法,只得往这边挪了一点,缩小了包围圈的大小。洛白被包在中间,觉得挺有安全感,这才颤巍巍地收回了爪子。

    谁知鬼娃娃却不再试图抬头,只伏在树枝上发抖。洛白耐心地等了片刻后,伸出爪子拨了拨他。

    鬼娃娃浑身一颤,肩膀也开始耸动,似乎在抽抽搭搭地哭。

    洛白心里有些懵,却也不敢去将他翻个面,只能耐心的守在旁边等着。中途有猫想离开,他倏地转头看去,圆圆的豹眼里显出威严,猫也不敢走了,又乖乖坐下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鬼娃娃平静了不少,开始慢慢转头往这边看。洛白看似镇定,爪子却抓紧了身下的树枝,整只豹的毛似乎又蓬松了一圈。

    当鬼娃娃那张惨白中透出乌青的脸朝向他时,洛白心里的小豹子爆出惊声嚎叫,在树枝间飞快地纵跃逃窜,疯狂挠着树干发泄惊恐。

    ——但事实上,他却坐在那里一动没动,稳重地抿着唇,甚至还轻缓地甩了下尾巴。

    看他如此镇定,猫们也就只微微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又安静下来。

    鬼娃娃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洛白,似乎在观察他。洛白被看得毛骨悚然,却勇敢地和他对视着,只是尾巴从旁边悄悄伸了出去,搭在一只猫的背上。

    这样和同伴搂在一起,感觉会好得多。

    片刻后,鬼娃娃撑住树枝坐起来,猫们又起了一阵骚动。洛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才稳住它们不四下逃窜,只留下自己一个在这儿。

    当然,如果野猫们真要跑,那洛白也会跑的,甚至比它们还要跑得快。

    今晚月光很好,将鬼娃娃的全身都照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洛白在内心抱怨,为什么月亮要这么圆?今晚就藏在云朵后面不行吗?

    他并不想看清鬼娃娃红得不正常的嘴,还有脸上那蜘蛛网似的青色血管,便将视线下移,落到除他脸庞外的其他部位。

    鬼娃娃年约五六岁,身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外面罩着红底黑团花的马甲,垂在空中的一双脚,穿了双锦缎面的布鞋,小小胖胖的鞋面上,还绣着一篷兰草。

    他动了下身体,胸前有什么东西在发亮。洛白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他挂在颈子上的一块玉,做成了小锁的形状。

    村子里的小孩也爱戴这个,叫做长命锁,只是那些锁片都是黄铜或者白银做的,没有这块光洁柔润,还在月下反着淡淡的光。

    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洛白觉得可以谈谈了,便眼睛盯着别处,嘴里轻吼了一声。

    嗷……

    你能听懂吗?听不懂的话,我再变成人和你说话好了。

    洛白没有等到鬼娃娃的回应,暗忖他应该听不懂,便想要不变成人吧,毕竟对方就算是只鬼,可也是个人模样啊。

    鬼娃娃却在这时开口了。

    他用虽然稚嫩却透出阴森寒意的声音,有些口齿不清地喃喃道:“猫……小猫。”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白天中午12点。

    第27章、你看见了什么?

    洛白听到鬼娃娃出声, 倏地转头看去。但鬼娃娃却没有了其他的话,只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似乎在一直说小猫。

    他眼睛平视着前方, 鬼气森森的样子和声音格外瘆人, 但洛白却从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茫然。

    哎,其实怕什么啊,这还是个小孩子呢。

    “小猫……猫……”

    嗷, 是的,这些都是猫,当然我不是。

    “小猫, 小猫……”

    嗯, 都是猫, 我们可以说其他的吗?

    “小猫……”

    洛白耐心地回应, 胆子也大了起来。毕竟一直念着小猫的鬼娃娃, 让他觉得这好像成了个真娃娃, 不再那么令人害怕。

    ——当然, 前提是别去看他的脸。

    可就在这时, 鬼娃娃突然停下了念叨,身体开始轻微发颤, 就像刚才被吓着了那般。

    洛白狐疑地看着他,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就见他抖动愈加剧烈, 震得身下的树枝都在哗哗作响。

    那动静大得不是被吓得发抖, 倒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了, 再将他上下震颤摇晃。

    野猫们面面相觑, 正在舔爪子的也不动了, 都抓紧了身下的树干。

    鬼娃娃突然抬手抱着自己头,嘴里发出嘶嘶声,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而他脸上那些蜘蛛网似的青色血管都凸出了皮肤,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

    洛白倏地站起身,惊慌地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踩中旁边一只野猫的尾巴。

    “嗷!”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吓人啊。

    就在野猫们纷纷想跳下树时,鬼娃娃的异常反应戛然而止。他颓然低下头,两只手臂就无力地垂在身旁。

    洛白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就见鬼娃娃又慢慢抬起了头,和他定定对视着。

    那双眼睛里不再一片空茫,而是充满森寒鬼气,接着又缓缓咧开嘴,露出个诡异可怖的笑。

    洛白瞬间就起了层鸡皮疙瘩,从脚底麻到了天灵盖。可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鬼娃娃突然张大嘴,露出一排雪亮的尖牙,伸出两只手对着他扑来。

    嘶——

    洛白已是魂飞魄散,猛地从树枝上跳了起来,在空中弹出锋利的爪子,对着鬼娃娃的脸狠命挠去。

    然而这一下却挠了个空,已扑到面前的鬼娃娃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野猫们被鬼娃娃那一扑吓得吱哇乱叫,纷纷从树上往下滑,有些干脆就直接往地上跳,四处一片混乱。

    洛白刚想跟着一起跑,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连忙一声低吼震住了那些野猫。

    别吵吵!

    等野猫们安静下来,洛白抽着鼻子在空中嗅闻。但空气中只有混杂着泥土的草木清香,没有鬼娃娃的半分味道。

    他居然真的就这样不见了。

    是被我吓跑了吗?

    一定是被我吓跑了。

    这下不必费心考虑怎么处理这个鬼娃娃,洛白大大松了口气。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将野猫们遣散,又去藏着自己包袱的那棵树上穿好了衣衫,赶紧回了玉清宫。

    虽然被惊吓了一场,但能换得哥哥的安宁,一切都是值得的。至于那只鬼娃娃去了哪儿,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一夜好梦。

    洛白在第二天起床时神清气爽,用完丰盛的早膳后,戴上他的小玉冠,穿上浅蓝色的长衫,同色系的云纹腰带系出窄窄的腰身,在元福的细细叮嘱声中,款款出了门。

    林中阳光洒落,照得他肌肤如雪眼若点漆,路上碰到一名小宫女,他让到一旁拱手行礼,嘴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漂亮姐姐早。”

    小宫女顿时红了脸,还礼后匆匆往前走,走出一段后又回头偷看。

    却见他又对着两名太监照样行礼:“漂亮姐姐早。”

    小宫女跺跺脚,不高兴地走了。

    洛白今天倒没有变成豹,反正侍卫也说过,哥哥允许他在宫内四处逛,于是背着手,一路分花拂柳,不紧不慢地走向乾德宫。

    只是想起自己那根弄丢的孔雀羽,脚下又拐了弯儿,朝着东园子的孔雀园走去。

    等到片刻后回来,后腰上又插了一根孔雀羽。

    洛白本来打算只在乾德宫周围转下,结果才走到正殿台阶下,就见几名侍卫,挟着一名哭天抢地的老头从殿内出来,直接下了台阶,拖着人走向宫门。

    洛白看着没有侍卫把守的殿门,眼睛转了转,飞快地上了台阶,跨进了正殿。

    正殿里依旧站满了文武官员,只是这次没有谁打架,场面很安静,个个都抱着笏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洛白悄悄站在人群最后方,从人缝里去看最前方龙椅上的人。当看见冕旒冠珠帘后的那张英俊面孔时,不由一阵心花怒放。

    “程昀和李秀明两位尚书年事已高,朕已经允了他们辞去官职,在家颐养天年。现由刘怀府暂代户部尚书,吴世昌暂代工部尚书,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和詹事府詹事的空缺,下来后再慢慢商议,拟出合适的人选。”

    楚予昭虽然平淡却极具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洛白见身旁的人都在专心听,没人注意到他,便从无人站立的廊柱后偷偷蹭向前。

    楚予昭居高临下的视线,偶尔会掠过这片,他便立即停步,一动不动地站着,等楚予昭移开目光后继续往前走。就这样一步步地,蹭到了最前一排。

    这排只站了一人,洛白看过去时,发现那是名熟人,不由心头一喜,往他那边挪,压低声音打招呼:“王奉。”

    楚琫正看着屋顶出神,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洛白后,下意识左右张望了下,也低声问:“来了?”

    “来了。”

    两人简短打过招呼后,便各自站好。但楚琫可以说是除了元福外,洛白在宫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所以他觉得应该还要说几句才行,便又往他那边凑。

    楚琫察觉到洛白还要和自己说话,也应和地往他那边侧身,用笏板挡住嘴,问:“怎么了?”

    洛白学着他,用手挡嘴问了句:“吃了吗?”

    楚琫怔了下,还是认真回道:“吃过了。”

    洛白完成了朋友间的打招呼仪式,满意地站好不再说话,楚琫也继续望天出神。

    今天的朝堂没人打架,也没人吵架,气氛便很沉闷。一名内侍从纱帘后出来,安静地走到龙案旁,取走上面的茶盏,换了盏新茶,再极快地退回纱帘后。

    洛白盯着他,又伸手扯了扯楚琫的衣袍,等楚琫看过来时,用手指了下纱帘位置,低声道:“我去那儿了。”

    楚琫道:“去吧。”

    双喜自上次来乾德宫当差后,终于又等到了今天一次机会。御茶房的大太监今天要出宫办事,昨晚便告诉他,今天由他给昭帝斟茶。

    双喜寅时初就起了床,打井水冲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衫,怕身上有味儿熏着了陛下。

    他刚给陛下送上新泡的茶,此时虽然恭敬站着,却用余光瞟着龙座。在看到昭帝喝了一口,脸色平静地放下茶盏后,心里既高兴又激动。

    上次在乾德宫当差时,就被一名陌生人给抢了活儿,后面他回去后向别人打听,都说不认识那人,也没见过,但肯定不是高官贵人。好不容易又有了在昭帝眼前伺候的机会,今天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双喜心里正琢磨着,就觉得衣袖被人扯了扯,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姐姐,你好啊。”

    他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身体都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慢慢转头,在看清这人的脸后,不禁眼前一黑。

    “姐姐,我又来了。”洛白对他露出有点羞涩的笑,并肩站在了一起。

    此时正在朝堂上,双喜不敢做声,只得忍住心头的怒火,将两人面前那把大铜壶往左边挪,免得被右手边的人等会儿给拎走。

    可洛白却看不出来双喜的脸色不好,只觉得那铜壶太重,体贴地伸手帮他一起拎,放好后又退回一旁的位置站着。

    双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莫不是个傻子?但看模样也不像啊。

    这个位置离楚予昭挺近,洛白一直盯着他瞧,看他微皱着两道好看的浓眉,用手指轻叩着龙椅扶手。

    大臣们一直在轮流说话,洛白并没注意他们说话的内容,但见楚予昭的脸色突然变得不耐烦,这才听进去了一耳朵。

    “……陛下登基已有半载,后宫一直是由秦太妃在打理。如今朝事已定,还请陛下早日立后,充盈后宫……”

    说话的是名干瘦的老头,等他说完后,另外又有几名老头站出来表示赞同。楚予昭却打断了他们的话,淡淡道:“边境还未安定,达格尔人日日在宁作一带作乱。朕现在无心管后宫之事,立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刘怀府。”

    “臣在。”

    “你刚去过千源和臻口两处,把那里的水患情况说来听听。”

    “遵命。”

    ……

    洛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有些不经意地将目光重新转回楚予昭身上。可刚刚看去后,他整个人便僵住了。

    只见一名面色惨白泛青的小男孩,趴在楚予昭背上,两只手就搭在他肩头。

    正是那个昨晚消失不见的鬼娃娃!

    他不是消失了吗?怎么又回来啦?

    洛白惊得伸出手指指着鬼娃娃,下意识就要叫出声,却被一旁的双喜眼疾手快捂上了嘴,用气音凶恶地道:“你干什么?不知道朝堂不得喧哗吗?”

    洛白嘴被捂住,眼睛却惊恐地瞪得老大,拼命用眼神暗示他转头去看。双喜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又气急败坏地道:“你要撒疯便出去,若是在这朝堂上胡闹,被陛下惩治了不说,把我也要给牵连了。”

    洛白赶紧摇头,不出去,我不出去。

    双喜又问:“那你还吵不吵?”

    洛白看了一眼那鬼娃娃,又看向双喜,见他气得一张脸都通红,便继续摇头表示不吵了。

    双喜这才将手松开,又低声说:“你要再吭一声,我马上禀报成爷爷,让他把你赶走。”

    洛白不想被赶走,赶紧闭上了嘴,只频频拿眼去瞧那只鬼娃娃。

    鬼娃娃的脸就伏在楚予昭脖颈处,仅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而楚予昭却没有丝毫感觉,依旧听着朝堂上人的发言,不时出声询问两句。

    这幅场景在洛白看来,便是相当的诡异,特别是朝堂上那些大臣也视若无睹,没有谁表示出丝毫惊讶。

    他们没发现朕身上背了个鬼娃娃吗?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吗?

    洛白忍不住去扯了扯双喜的袖子,双喜不耐烦地低声问:“干嘛?”

    “你能看到陛下背着个娃娃吗?”洛白见双喜瞪着他不说话,又循循善诱道:“你看那个娃娃,长得有点凶,比你现在看上去还凶——”

    双喜扭头就去寻成公公,洛白连忙将他拉住,好言好语地认错:“我不说话了,我不说话了,好姐姐,你别去告状。”

    “哼!”双喜气呼呼地站好。

    这是白天,鬼娃娃看上去没有昨夜那么吓人,洛白就一直盯着他看。看他将脸埋在楚予昭肩头,还会长长的吸气,就像在嗅闻什么让他舒服的味道一样。

    洛白知道哥哥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可以说没有人,也没有鬼能抵抗住——但那鬼娃娃的动作依旧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也知道此时不能就立即跳出去,要等到上朝结束时再说。

    好不容易等到退朝,洛白学双喜立在一旁,当楚予昭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鬼娃娃那双黑洞洞的眼睛,越过楚予昭肩头盯着自己,不由唬了一跳。

    但接着又安慰自己,不怕的,鬼娃娃昨晚不也被吓得发抖过吗?

    洛白毫不示弱地盯了回去,并跟在队伍末尾走出正殿。在通道口时,双喜等小太监垂首退下,洛白继续跟着,很快就到了后殿。

    一直走到寝殿门口,成公公才发现了洛白,他惊讶地大声询问:“洛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的?”

    问完便飞快地去看前方楚予昭的背影。

    楚予昭在殿门前顿住脚步,转头看了过来。洛白对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陛下好。”

    他本想对着楚予昭笑笑,但看着他肩上那个鬼娃娃,实在是笑不出来,便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楚予昭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地看着他。

    “洛公子,这里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走吧,咱们走吧。”成公公伸手去牵洛白。

    洛白可不放心让楚予昭和鬼娃娃呆着,便扭动手臂从成公公手里挣脱出来,往楚予昭身旁靠近,摆明了不想离开。

    “哎,你这孩子。”成公公还想去拉他,楚予昭却在这时开口了,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随他吧,他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说完便转身进了寝殿门。

    洛白贴着墙根跟上去,边走边对成公公解释:“姨你听见了吧?他已经同意我留下了。”

    “哎——”眼见洛白飞快地进了寝殿门,成公公只得收回伸出的手。

    他还要派人去御膳房端点补品来。陛下身体越来越不好,精神也越来越差,夜里总会整夜咳嗽。他劝了陛下好多次,将身上那附着的东西除掉,可陛下总是说再过几日,现在还不成问题。

    他也不能过多劝说,只能在吃食上多下功夫,起码在陛下想通之前,确保他身体不会被耗空。

    也不知道还要过几日,陛下才会松口……

    成公公担忧地叹了口气。

    楚予昭进了寝殿,两名内侍立即上前为他摘冠脱外袍。洛白站在门旁,想看他们究竟是怎么脱衣服的。

    鬼娃娃趴在背上,将衣衫压住了,脱起来很费劲的话,那他们就会发现不对劲了吧?

    楚予昭个子很高,一名内侍在他身后放了个踏凳,踩上去后才够得着冕旒冠,在他摘帽子时,另一名内侍就在解那繁复朝服的腰带。

    他平平展开双臂,眼眸微垂地看着洛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洛白觉得这个角度看不见他背后,便讨好地笑了笑,慢慢往他侧面挪动脚步。

    楚予昭的视线跟着他移动,直到他到了侧方站定后,才收回了目光,继续抬着手臂,任由内侍宽衣。

    洛白在看清楚予昭背后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鬼娃娃还趴在背上没动,但内侍的手直接就穿过他身体,拿住楚予昭肩头的布料,如同没有遇到阻挡一般,轻松地脱掉了。

    脱掉朝服后换日常长衫,内侍给楚予昭穿了一件宽大的深蓝色长衫,依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穿好长衫,两名内侍抱着朝服和冕旒冠退出屋子,房间内除了楚予昭和洛白,就再没有其他人。

    楚予昭走到窗旁的书案前,伸手推窗,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窗外生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木,他凝视那棵银杏木片刻后,铺开一张宣纸,提起了毛笔沉腕挥毫,整个过程里,没有看上洛白一眼,就像他根本是个透明的。

    洛白站在屋中央,不仅怀疑自己会不会也是个让人不能看见的鬼娃娃。

    屋内很安静,楚予昭专心写着字,视线始终落在纸上,嘴里却淡淡道:“磨墨。”

    洛白正在胡思乱想,闻言一愣,问道:“什么?”

    楚予昭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过来磨墨。”

    “哦。”

    洛白看着他背上那只鬼娃娃,一步步往前挪,挪到书案旁后却站着没动。

    楚予昭写完一行字,头也不抬地问:“在发什么愣?”

    洛白垂着头没做声,楚予昭又问:“不想磨墨?”

    “想的,我很想给朕磨墨的。”

    洛白抬起头急切申辩,却在看到鬼娃娃那张惨白的脸后,下意识飞快移开了视线。

    可他立即便觉得自己不能怕,必须把这个鬼娃娃赶走,又勇敢地转回了头,结果正对上楚予昭那双漆黑幽深,含着几分了然的眼睛。

    “说吧,你看见什么了?”楚予昭搁下笔,语气平静地问。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就要上千字榜的关系,明天星期六就不会更新了,后天星期日的更新在晚上,以后就恢复正常日更,抱歉啦。

    第28章、我能看见鬼娃娃

    洛白听到楚予昭这样问, 便老实回道:“我看到鬼娃娃了。”然后用左手包住右手手指,只露出一点点指尖,对着那鬼娃娃指了下, “就在这儿。他一直都趴在你肩膀上, 上次咱们在湖边遇到时,他就趴在这儿了。”

    楚予昭眼睛眯了眯,问道:“你能看见?”

    “能啊。”洛白往他肩上瞥了一眼,“但是太难看了, 我不想看见。”又目光躲闪地转开视线瞧窗外,加重语气肯定道:“真的,难看。”

    楚予昭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将洛白缓缓从头打量到脚, 问:“这话是谁教你的?”

    洛白愣了愣, 嗫嚅道:“没人教我啊, 他真的很难看的。”

    “我问的是谁让你来朕这儿, 说些能看见鬼娃娃之类的混账话?”楚予昭声音变得严厉许多, 还抬手拍了下桌子, 那上面的毛笔跳动, 甩了几滴墨汁在洛白衣摆上。

    洛白立即傻眼了。

    明明他之前跟去宫外,藏到那座庄子的横梁上时, 就听见朕和那个光头在说鬼娃娃的事,为什么现在他却说自己是满口胡言呢?

    难道他们当时说的就不是鬼娃娃?

    “没有谁让我来朕这儿, 我, 我没有满口胡言, 鬼娃娃也不是混账话。”洛白顿时委屈得不行, 声音也大了起来。

    “若不是有人教你, 难道能看见鬼娃娃这些话你自己还能编出来?”

    “不是别人编的, 也不是我教的。他,他还能对我说话呢,说小猫,小猫。”洛白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团浆糊,只觉得难过又委屈。

    两名小太监听到动静,连忙推开门,门扇发出咣当一声重响。

    “滚出去。”楚予昭正在愠怒中,眼睛依旧盯着洛白,头也不回地喝道。

    两名小太监忙不迭退出殿,洛白眼眶泛红地转身,也提步跟了上去。

    他心里憋着一团火,脚步故意踏得很重,每一脚都发出响声。

    “站住。”楚予昭侧头喝道。

    洛白继续往前,两只脚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殿内都是他咚咚的脚步声。

    “站住!”楚予昭又喝了一声,转头看着他背影,强压住怒气问:“谁让你走的?”

    洛白停下脚步,口气有些冲地道:“不是朕让我滚的吗?”

    楚予昭深呼吸两口,语气放缓和了一些:“我没让你滚。”

    “哼。”洛白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楚予昭有些惊愕地抬头:“你在对朕冷笑?”

    “没有。”

    “果然学会撒谎了。”

    洛白忍不住顶嘴:“我一直都会撒谎的,不是现在学的。”

    “你还觉得很得意?”楚予昭忍耐地道:“你过来,朕问你点话。”

    洛白虽然没继续往外走,可也站着没动,给他一个倔倔的背影,那后腰处还插着一根孔雀羽。

    楚予昭等了片刻,见洛白也不转身,就那么一步步往后倒退,退到了他面前。

    “看不出来脾气还挺大啊。”楚予昭垂眸看着他的后脑勺,“转过来。”

    洛白慢慢转了身,盯着着楚予昭胸口上的那颗贝扣,眼眶看上去有些红。

    楚予昭怔了怔,怒气随着这抹红色散去不少,低声问:“要哭了?”

    “没有。”

    “那眼睛怎么红了?”

    “我生气会红眼睛的,主要是太生气了,嗯,朕太凶了。”洛白揉了揉眼睛,又让他看手背,“看,没有水。”

    楚予昭垂着眼帘看他伸到面前的手。那只手骨节很小,手指如春葱般柔嫩,又看向他的脸,看见那排长翘的睫毛,已经粘成了一簇一簇的,便道:“果然是个撒谎精。”

    他声线本就低沉,这句话更像是从胸腔发出来似的,发出低低的共鸣音。洛白不知怎的心里一跳,好像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没有撒谎。”洛白嘟囔着,又去看自己染上墨汁的衣衫摆,“你不但凶我,还把我衣衫搞成这样,我已经没了一件衣衫,元福姨看见了会不开心的。”

    楚予昭道:“你好好说实话,一五一十的说清楚,朕会给你新衣衫穿。”

    “说什么啊……”

    “就是刚才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可是,可是。”洛白有些茫然地挠了挠脸,看向他肩头上的鬼娃娃,“是我自己说的,不是谁教的。”

    鬼娃娃一直趴在楚予昭背后,只将两条胳膊搭在他肩头上,袖口处露出几根乌黑色的长指甲。

    洛白盯着那几根指甲,说:“我看到他是个小娃娃,脸蛋子圆圆的,雪白雪白,嘴巴很红,眼睛黑得像炭圆儿。”

    为了说得更详细些,洛白又绕到楚予昭身侧,退后两步,保持距离地端详那鬼娃娃。

    “他穿了件黑色的衫子,还有件小褂,也是黑色的,上面有红色的圆团。脚上的鞋子……嗯,上面有绿色的花,不对,草。”

    楚予昭本来神情淡淡的,在听到洛白这些话后,转头慢慢看向他,眼神逐渐锐利。

    洛白却没注意到这些,他还在认真打量那鬼娃娃的穿着,绞尽脑汁作着描述。

    一直趴着的鬼娃娃,此时却直起身,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方,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被他起身的动作拨到一旁,正面清晰地展现在洛白眼前。

    洛白之前看见这块玉时是在夜里,哪怕月色再好也没有瞧得很仔细。现在才发现那玉面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左上角还有个小豁口。

    “……他脖子上戴着一块玉,上面写着字儿,四个字,写的是……”洛白根本不认得那些字,也信口道:“写着我是块玉。”

    “旁边还刻着花儿,不对,不是花儿,是桃儿。只是上边有个豁口,是被老鼠啃缺的吧?”

    楚予昭一直怔怔看着他,脸色越来越白,再转身从笔筒里抽出支笔,蘸了砚台里的残墨,在那张写了半幅字的纸上唰唰落笔,空白处便多出了一个图案。

    洛白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忍不住好奇地凑近了看,看见那画出的形状后,惊讶问道:“你画的是那块玉?你看得见?”

    楚予昭笔尖顿了顿,飞快地在那其中写了四个字:福寿万年。

    洛白眼珠子跟着他的笔尖转,一个字一个字地胡乱念:“我,是,块,玉。”

    楚予昭又在图形空白处画上了一只桃,当笔尖移动到左上方时,却悬在那里不动,迟迟未曾落笔。

    “你是要画缺口吗?就是这儿,就在这里。”洛白好心地给他提点,“位置没有错的。”

    楚予昭还是没有动,下巴到喉结处的线条绷得很紧,若不是笔尖在空中微微轻颤,整个人就像是已经化成了一尊雕像。

    安静中,一滴浓重的墨汁在笔尖缓缓凝结,坠落,啪嗒一声轻响后,纸上多出了一个小墨团,位置就在画出来的那块玉上方,恰似多出来了一个缺口。

    “对,就是这个,看,你画得一模一样。”洛白惊喜道。

    楚予昭沉默地看着画,半晌后才搁下手里的笔,墨汁绽开,将那刚画出的玉染得星星点点。

    洛白连忙将笔放回笔筒,又撅起嘴去吹那墨汁,边吹边惋惜道:“画得这么好,哎呀,哎呀……”

    楚予昭没有阻止他,只定定站着,看上去有几分失魂落魄。

    洛白吹了片刻,可这画出的玉还是没法补救,只得放弃了。他察觉到楚予昭一直没说话,刚站直身看过去,就唬了一跳,往后噔噔倒退了两步。

    一直面无表情的鬼娃娃,脸上浮起层蜘蛛网似的青筋,他状似痛苦地用手抱着头,大张着嘴,露出几颗长长的尖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嘶声。

    本来洛白已经不那么怕他了,可看到他露出这幅样子,还是被吓到了。

    “怎么了?”楚予昭发现了洛白的异样。

    “他……他……”洛白将手指放在胸前,指尖朝向他肩头。

    楚予昭神情一凛,追问道:“他怎么了?”

    “他看上去好可怕,他在掐自己的脖子。”洛白见鬼娃娃用手扼住他自己脖子拼命掐,结结巴巴道:“他,他好像要掐死他自己。”

    鬼娃娃双手已经离开了楚予昭的肩,仅用两条腿环着腰。可那腿也松了力气,整个人掉了下去,开始在地上翻滚嘶嚎。

    洛白觉得自己全身发麻,头发丝儿都在颤抖,但楚予昭却依然看不见,也听不着,只用手握着洛白的肩,追问道:“他看上去怎么样?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他很难受,看上去,看上去全身都在痛那种难受,还,还躺在地上打滚。”洛白结结巴巴地道。

    话音刚落,他看见鬼娃娃突然胸膛一挺,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反弓,两只眼睛似乎要脱出眼眶,就那么死死盯住屋顶几息后,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他不见了,他不见了。”洛白指着空地对楚予昭说:“他突然不见了。”

    楚予昭此时的神情,阴沉得如同罩上了一层黑云,他松开洛白肩头,对着门外大喝一声:“来人。”

    一名小太监应声推门:“陛下。”

    “把成寿给朕唤来。”

    “是。”

    很快,廊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成公公走进寝殿:“陛下,陛下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吩咐奴才去办?”

    楚予昭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成寿,卜清风住在宫里还是宫外?”

    成公公听到这话,眼睛一亮,提高了声音回道:“奴才怕宫里人多眼杂,就将卜大师安置在城郊的荷清园子,还派人保护着的。”

    “你去准备一下,朕现在要去一趟荷清园子。”

    “奴才这就去准备。”

    门外进来两名小太监,给楚予昭换上了外出的黑袍,成公公很快就来禀报,说马车都准备好了。

    楚予昭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抬步往殿门走,等到身影都消失在大门后,洛白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急急追了上去:“朕,你要出宫吗?带我去吗?带着我去好不好?”

    一行人走在长长的曲折通道里,楚予昭两手负在身后,听着洛白的声声追问,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他本就身高腿长,每一步都跨得很大,洛白不得不奔跑着才能跟上。

    “朕你慢点啊,我跑起来没事,可姨年纪大了,她,她跑不动啊。”洛白狡猾地带上了成公公。

    “那你就别去。”楚予昭头也不回地道。

    几名小内侍听着他们的对话,皆是满脸震惊,边跑边不断去偷偷瞟洛白。只有成公公面色平静,眼睛只平视着前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洛白软下声音央求:“好哥哥,你就让我去嘛。”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触动了楚予昭,没有丝毫征兆地,他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站在原地。

    洛白一个没收住脚,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

    洛白去拉楚予昭的衣袖,手指刚搭上那有些厚度的布料,就被楚予昭用两根手指钳住,拎高。

    “怎么这么多废话?”他侧过头,皱起眉冷冷地问。

    “啊……我……”洛白瞧着他冷漠的侧脸,突然心里就有点怯了。他将手指藏在背后,嘴里嗫嚅道:“我不知道啊,可能,一直都多吧。”

    楚予昭提步继续往前,只是脚步放缓了不少。洛白没有敢再追上去,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走吧,洛公子,陛下这是允了您跟着的意思。”成公公小声说了句。

    洛白看着最前方那道高大的人影,心里的郁郁一扫而空,笑得眉眼弯弯地追了上去。

    乾德宫台阶下站了几十名黑衣暗卫。经过四井子街遇刺的事情后,这次成公公就把所有暗卫都叫上了。楚予昭也没说什么,径直钻进了前面那辆马车。

    红四正要放下帘子,洛白就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一边往马车上爬,一边不好意思地道:“红四哥哥,还有我呢,我还没上去。”

    成公公着急地喝道:“洛公子,您和我去后面,这是龙架,您坐不得。”

    “坐得,坐得。”洛白已经爬到车上,怎么还肯下去?

    红四飞快地看了眼车厢里的楚予昭,见他虽然微闭着眼睛,却没有出言发对,这意思是允了,便放下车帘子,跃上了车夫位置。

    马车向着宫门前进,随着广场的石板路面微微摇晃。洛白弓着腰身站在车厢里,手扶着旁边的木梁。

    楚予昭微闭着眼坐在座位中央。他本就身材高大,加上两条腿分开,原本宽敞的车厢因此显出了几分逼仄,座位两边的空余也没剩下多少。

    洛白上车后,楚予昭并没有令他坐,也没有让出一点位置,甚至后靠在椅背上,像是在开始打瞌睡。

    马车在行进中遇到了个坑,弧度比较大地晃了下,洛白的脑袋磕到旁边的木质车壁上,撞出砰的一声。

    虽然不怎么疼,但动静还挺大。

    楚予昭睫毛颤了颤,撩起眼皮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又阖上了眸。

    洛白揉着脑袋,一眼一眼地偷看楚予昭,开始往他身边挪。然后欠着屁股往那空余地方坐:“我坐一点点啊,我坐一点点。”

    他小心地观察着楚予昭的脸色,慢慢往下挤。楚予昭额角跳了跳,终于睁开眼冷声道:“下去。”

    “啊?下哪儿去?”洛白屁股已经落到座位上了,两人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

    楚予昭侧头看了眼肩膀处,说:“要么下车,要么下座位坐在地上。”

    洛白才不会下车,他虽然不大痛快,却也乖乖起身,靠着车厢壁坐了下去。

    这马车里干净堂皇,车厢底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洛白觉得屁股下软软的,便将两条腿舒展伸直,脚尖晃动着对楚予昭得意道:“看,我比你坐在座位上还舒服。”

    楚予昭瞥了他一眼,转开视线,侧头从竹帘缝隙里看着窗外。

    洛白为了证明自己的舒服,干脆就躺了下去,侧身用胳膊支着头,笑嘻嘻地对楚予昭显摆:“朕,看我,看我还能躺着……”

    楚予昭虽然没有转头看他,眉心却跳了跳。

    “哎呀,好舒服啊,我舒服得都要睡着了。”洛白又闭上眼睛平躺着,两手交叠放在胸前,故意发出打鼾的声音。

    楚予昭垂下头,一手环胸,一手揉着眉心,缓缓吐出口长气。

    洛白呼噜了一阵,将眼睁开一条缝去看楚予昭,发现他居然都没有艳羡地偷看自己,心里顿时有些失望。

    为了吸引楚予昭的视线,也为了体现此时的愉悦舒适,他开始左右翻身,嘴里胡乱哼着曲儿。

    当再一次翻身朝向楚予昭时,他身体一僵,小曲儿也慢慢断在了嘴里。

    楚予昭正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孔黑沉沉的,显示着主人此刻的心情不是那么美妙。

    “坐上来。”楚予昭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洛白为了躲避他娘的藤条,还是很懂得看脸色的,知道这种时候不要顶嘴,也不要倔,就算不知道原因也不要问,乖乖照做便是了。

    楚予昭往旁边欠了欠身,让出了一小半座位,洛白讪讪地挪到他身旁,规矩地坐下。

    楚予昭侧头看他,洛白露出个无辜的询问神情,楚予昭看了眼两人紧贴的手臂,轻掀薄唇:“坐过去些。”

    洛白屁股欠了欠,往旁边挪动了半寸,楚予昭又伸出手指抵住他肩头:“再过去些。”

    洛白只得又往旁挪动。

    “继续。”

    洛白有些不高兴了,撅着嘴道:“继续继续继续,我都贴车壁上了。不和你一起坐了,我还是坐地上吧。”

    他说完就要起身,却被楚予昭喝住:“别动。”

    楚予昭闭上眼,眉头忍耐地拧在一起,缓缓舒出口气后睁开眼,往旁边欠身,给洛白让出了更多的位置。

    “坐。”

    “哦。”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就每天中午12点更,如果那天休息,会提前请假。

    第29章、去龙蟠陵

    马车没有经过正门, 从西侧小门出了宫,并没有惊动什么人,便到了长街上。

    热闹的吆喝声传入耳中, 洛白从车帘子缝隙看外面, 看那些草杆垛里插着的糖人,小摊上锅里翻滚的馄饨,肉贩砰砰砍着骨头,还有两个醉汉互相搀扶着走, 结果都摔在了地上。

    扑哧!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又转头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本闭目靠在车壁上,已经睁开了眼, 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洛白心虚地躲开他视线, 继续看马车外。

    只见那两名醉汉你拉我, 我挟你地站起来, 往前行了几步后, 再次双双绊倒在地上, 撞翻了路边的几个箩筐。

    洛白就算捂住嘴, 也发出两声掩盖不住的噗噗,憋红着脸蛋又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但目光里带着浓浓的警告。

    洛白拼命忍,好不容易将那股笑意强压住, 也不再去看窗外, 只端正坐着看前方。

    只是刚才那幕总会冷不丁就出现在他脑子里, 让他一会儿就会发出一声扑哧。

    在他再一次扑哧时, 楚予昭终于忍无可忍地呵斥:“你再发出一点声音, 就给我下去!”

    洛白转回头看着他怒容, 静默地对视片刻后,连着扑哧了一长串。

    “哈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憋不住了,捧着肚子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那两个人……哈哈哈……他们……哈哈哈哈那两个人……”

    看着楚予昭越来越黑的脸色,他边笑边起身,歪歪倒倒地坐在了地毯上,“哈哈哈哈……我自己下去……”

    成公公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却时不时撩起车帘看前面的马车,保持着十二分警惕。当看到前面那辆车突然停下时,他脑内警铃大作,立即就要下车去看看动静。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前面车上就跳下名俊美的少年,双足刚刚着地,马车就擦着他身侧往前驶出了。

    成公公从车窗招呼那名垂头丧气的少年:“洛公子,这是怎么了?”

    洛白用脚尖踢着一颗小石子,道:“被朕赶下来了。”

    成公公也没笑他,撩起了车帘子:“那就坐这一辆吧。”

    “哎,好。”

    洛白和成公公并肩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也不笑了,只安安静静地坐着。成公公从匣子里取出一块梅花糕递给他:“还有一阵子才会到庄子上,现在已经快晌午了,公子先用些糕点垫垫。”

    “唔,我还不饿,心情也不是太好,不过勉强也能吃那么一点。”洛白接过梅花糕,“谢谢姨。”

    马车穿过几条长街,出了城门,往西行驶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了下来。

    成公公收好已经被洛白吃得精光的空点心匣子,招呼他下了马车。

    眼前出现了一面无边湖泊,碧绿的荷叶绵延至天边,楚予昭不由稍停脚步,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

    洛白已经忘记了被他赶下马车的不愉快,慢慢蹭到他身旁,肩并肩地一起看着远方。

    一阵柔风拂过,带着荷叶的清香,他感叹道:“这地方好好啊,真的好好啊……”

    他词汇虽然简单,但听得出来是发自肺腑的赞叹,楚予昭面上不显,心内对这句话还是认可。这湖是宫里那些人工湖没法比的,现在已快入秋,夏荷正盛开,连着无边荷叶,一副如画美景。

    看来不管人聪不聪明,对美景的感受都是相同的。

    楚予昭脸上的郁郁之色消退了几分,就听身旁的人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这地方好好啊,藕也肯定很多,挖出来和哥哥一起吃,炸藕饼,糯米藕片,糖醋藕……”

    楚予昭转身就往湖边的庄子走去。

    卜清风已经接到消息,等候在大门一侧,再跟在楚予昭身后,一行人匆匆跨进院门。

    到了正厅,红四带着禁卫去院外各处盯着,成公公将厅内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卜清风不认识洛白,但不敢多问,只在心里暗自揣测他的身份。洛白却是见过他的,上次趴在房梁上偷看时,看见他头顶有几个排列整齐的疤,那时候心里就很好奇,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凑近了看看。

    楚予昭背朝几人看着正厅墙上的一副山水画,片刻后才转回身,直接开门见山问卜清风:“如果附在朕身上那东西,他自身会觉得痛苦,是怎么回事?”

    卜清风低头略微沉吟,谨慎地问道:“陛下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楚予昭便看向他旁边的洛白:“洛白,你给他讲一下。”

    洛白却在看卜清风的脑袋。

    卜清风低头时,头顶刚好洒落几缕光线,显得一颗头铮光瓦亮的,那几颗戒疤也就更为明显。

    王公公扯了扯洛白的衣袖,低声道:“洛公子,陛下在问你话。”

    “啊!哦。”洛白收回视线,看向了楚予昭,“我刚没听见,哥哥你再说一遍。”

    楚予昭放慢语速,重重地说道:“你今日说看见有鬼娃娃附在朕身上,看上去还很痛苦,你将详细情况给这位大师讲述一遍。”

    “哦,知道了。”

    讲故事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从哪里开始讲起呢……”他沉吟道:“从我去朝堂上开始吗?”

    “你不用说了。”楚予昭打断他,对卜清风道:“卜清风,洛白可以看见附在我身上的鬼魂。”

    卜清风有些惊讶地看了洛白一眼。

    “是的,我可以看见朕身上的鬼娃娃,他就趴在哥哥背上,我看得清清楚楚。”洛白接嘴道。

    “他嘛,就一直趴在哥哥背上,脸就……脸就……贴着,贴得紧紧的。”洛白边讲边想着描述鬼娃娃的词汇,讲得有点吃力,便皱着脸问楚予昭:“我可以直接学他吗?”

    楚予昭没有反对,洛白便走过去绕到他身后,两手搭在他肩上,用力一撑,跃上了他的背。

    楚予昭没提防他这动作,条件反射地反手向后,托住了他的膝弯。

    “……公子。”

    “……嘶。”

    成公公和卜清风同时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楚予昭明显也没料到洛白会做出这种举动,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几分愣怔。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洛白已经搂住了他的肩,将脸埋在他肩头上,瓮声瓮气地说:“那鬼娃娃就是这样的,一直趴在你肩膀上。”

    接着又将脸凑到楚予昭颈子旁,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温热的鼻息扑打在楚予昭颈间,他身体有着短暂的僵硬,那片皮肤也随着绷紧。

    他像是被烫着似的,就要将洛白扔下去,却感觉到一根手指在他肩头某个位置轻戳了两下,道:“他偶尔会趴在这里闻哥哥的味道。”

    被洛白手指戳到的地方传来一股疼痛,正是那个迟迟不能愈合的牙印位置。

    卜清风已经回过神,郑重问道:“洛公子,你看到的鬼娃娃面目清楚吗?”

    “很清楚。”

    “他的脸很白很白,就像墙壁那么白,眼睛却全是黑的,炭圆儿一样……”洛白嘴里一边讲着,一边将脸埋在楚予昭肩头处,只露出双眼睛,至下而上地看着对面的人,整个人顿时就透出一股阴森鬼气。

    成公公一直呆呆看着洛白,在他突然露出这幅模样时,闭上眼不忍再看,转过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卜清风问:“那他——”

    “不用去知道他的长相,朕心里有数,朕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痛苦,而令他痛苦的原因又是什么。”楚予昭突然冷声打断卜清风准备问出口的话,又松开洛白的膝弯,将人放下了背。

    “是。”卜清风心头一凛,赶紧改口问道:“洛公子,你确定他在消失之前,会表现得很痛苦吗?”

    他已经觉察到这名俊俏的小公子,和皇帝的关系非同寻常,但脑子可能有点小毛病。所以不确定他眼里的痛苦,是否就是真的痛苦,得谨慎一点的好。

    “应该是痛苦吧,我给你们学学。”

    洛白从楚予昭身后走出来,站在屋中央,毫无预兆地就垂下了头,双肩垮塌下去。三人皆一愣怔,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他突然用双手抱住脑袋。再抬起头时,嘴已经大张,面部狰狞扭曲,眼睛瞪得似乎要脱出眼眶,露出的全是挣扎痛苦之色。

    “就是这样的。”洛白只表演了很短时间便恢复原状,但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出声或者询问他。

    咣当!

    一只红木圆凳被碰翻,成公公踉跄着扶住旁边的桌子,泪眼模糊地看向楚予昭:“陛下……他……他……四皇子他……”

    楚予昭除了脸色比平常更白,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嗓音暗哑地开口:“卜清风,朕——”

    一句话戛然而止,他突然弯下腰,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咳得额角都渗出了汗,鼓起了青色的筋。

    成公公还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发呆,洛白赶紧上前,想伸手搀扶楚予昭,被他抬起手挡住。

    洛白将他那只手拨开,凑前去轻轻拍他的背,楚予昭也就没有继续挡,只弯腰剧烈咳嗽,心肺似乎都要被咳出来似的。

    咳嗽声渐渐平息,楚予昭直起了身,成公公终于回过神,连忙从桌上倒了杯茶送来。

    楚予昭端过茶喝了一口,递还给成公公,声音还有些暗哑:“卜清风,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卜清风道:“陛下,根据洛公子的描述,小僧以为,这是有人用术法将那鬼魂给控制住了。”

    “术法?”

    “师父曾经讲过,佛教有密宗,而密宗又分为两派,一为胎藏界,一为金刚界。曾有东瀛和尚来习学,后携所学经论、仪轨回东瀛,创建了既不属于胎藏界,也不属于金刚界的真顶宗。这真顶宗近些年来,逐渐沦为邪魔外道,开始习一些邪门歪道的术法,其中就有操控鬼魂的法术。”

    卜清风顿了顿,见楚予昭在认真听,便继续道:“我虽然没亲眼见过真顶宗是如何控制鬼魂的,但根据师父的讲述,施法之人得将死者的骸骨——”

    他说到这儿突然闭上了嘴,有些忐忑不安。

    “继续说!”楚予昭声音沉沉,眼眸黑得似乎看不到底。

    “是。”卜清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施法之人得将死者的骸骨尽数敲断,头骨钉入三寸长钉,缚上锁魂索,拿住他生前的贴身物品,再施以法术,让鬼魂任由其控制……”

    洛白一直注意着楚予昭,发现卜清风每说出一句,他脸色就更白上一分,负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握得很紧,指关节都透出了青色。

    “……这种术法很是阴毒,鬼魂被抹去神智,任由施法者操控。不过鬼魂已经没有了神智,按说是不会感觉到痛苦的,除非……”

    “除非什么?”楚予昭往卜清风靠近一步,厉声喝问。

    卜清风语速极快地回道:“除非那鬼魂总会出现一些脱离控制的情况,让施法者不得不重新施法加深控制。而这个施法的过程,会让鬼魂感觉到痛苦,继而会消失,直到再次召出。”

    屋内寂静无声,没人再说话,只听见楚予昭变得急促粗重的呼吸声。他胸部起伏不定,眼底翻滚着阴云,全身散发出浓浓的暴戾气息。

    洛白担忧地看着楚予昭,他对卜清风的这些话似懂非懂,却又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卜清风,给朕说一下,你怎么给那鬼魂解除术法。”片刻后,逐渐平息下来的楚予昭走到上方椅子旁,一撩袍摆坐了下去。

    他并没有问询卜清风有没有办法解除术法,而是直接就下了令,这是哪怕卜清风没有那个能力,也要想法去办成不可。

    而且他清楚,卜清风一贯狡猾,如果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是不会将鬼魂被控制的事说出来的,只会装作不知道。他既然讲出来了,那就是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果然,卜清风回道:“师父当初给小僧讲这些的时候,也顺嘴提及了解除之法。那法子便是将死者的尸骸复原,还要找到被施法者获得的那件贴身物品。小僧如果能拿到那东西,便能替他解开身上的术法。”

    楚予昭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厅门。

    “陛下。”成公公跟在后面唤了声。

    楚予昭脚下不停,嘴里吩咐道:“令红四备马,朕现在出发,即刻前往龙蟠陵。”

    洛白跟在楚予昭身后一溜小跑,穿过前院出了大门。红四很快就牵了两匹马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牵着马的黑衣禁卫。

    洛白看着楚予昭翻身上了马,其他禁卫也跟着上马,并没有空出来一匹,便眼巴巴地问道:“哥哥,我的马呢?”

    楚予昭手持马鞭,脊背挺直地坐在马上,口气虽淡却也回答了他:“你就在庄子里等着,朕很快就回。”

    接着又喊了声成寿,却没有继续说话。

    成公公深知他意,忙道:“陛下放心,我会让人照顾好洛公子。”

    楚予昭这才两腿一夹马腹,手上马鞭扬起:“驾!”

    座下那匹精壮的黑马,立即如箭一般飞驰出去,其他禁卫也纷纷纵马跟上。

    洛白跟着小跑了几步,看着马队远去,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回身,无精打采地用脚去踢路边的小石子。

    成公公体贴地道:“洛公子,这庄子周围的景色多好,这下午反正没事,要不去转转?等把这庄子逛完啊,陛下也就回来了。”

    洛白恹恹地道:“不喜欢逛庄子。”

    成公公一拍巴掌:“杂家倒是想起来了,庄子后面的那片草坪啊,还有几个兔子洞,要不去掏兔子?”

    洛白这才勉强点头:“好吧,那我去找兔子玩。”

    “哎,这就对了,杂家再唤两个人陪着您一起玩儿。”

    “不用人陪了,我自己去和兔子玩一阵就行。”

    成公公笑道:“那得有人伺候在身边啊,也可以帮您抓抓兔子。”

    下午,洛白就在庄子后面玩。这草坪的确就如成公公所说的,有几个兔子洞,但一只兔子都没见着。估计是闻到洛白的气味,被吓得不敢出来了。

    他玩了一阵,觉得没什么劲,无聊地挥舞着那根孔雀羽,回庄子去找成公公。

    两名跟着的小内侍,进了庄子后便散去做事,洛白一个人穿过院子,来到了厅门前。

    “刘大人,陛下刚过茶垭关不久,有商队也过了关?”

    紧闭的厅门后传来成公公的声音,他话里提到了楚予昭,洛白便停下了脚步。

    “是,本官安插在关口的人飞鸽传信来,那商队足足有三四十号人,打着一家大商会的招牌,总共装了十几辆车的货。”一道洛白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回道。

    他有些好奇,便趴在门缝上往里望,看见了一张瘦削的脸。这人他在朝堂上见过,当时拿着长长的单子在殿里念,身边就跪着几名打架的老头。

    好像叫刘……刘什么。

    “那商队的身份呢?”成公公满脸严肃地问。

    “是一队茶商,有通关文书,身份也很正常。但怪就怪在,茶垭明明就盛产茶叶,为何还要从北边的梁纲府运茶呢?”

    “陛下这是临时起意去的皇陵,按说没有人会知道啊……”成公公突然一凛:“糟糕,这次杂家办错事了。”

    “公公这是怎么了?”

    成公公急得脸色煞白:“因为陛下上次遇刺的事,这次我就将所有禁卫安排上了。可那些禁卫里,还有几名刚入不久,没有彻查过身份的。”

    刘怀府脸上也变了色。“公公,那可如何是好?”

    成公公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御前总管,很快就冷静下来,道:“不过有红四在陛下身侧,就算有那么一两个细作,也不敢直接对陛下动手,只会暗地里和别人里应外合。”

    “那公公,恐怕今天宫里会有变故,有人会趁机作乱啊……”

    成公公道:“这点倒不必惊腩鏠慌,陛下高瞻远瞩,早有安排布置。刘大人,杂家这就立马回宫禀告,请秦太妃派出御林军前去龙蟠陵。”

    “行,那本官也要赶回去,去找西城和东城的驻军统领,不管有没有变,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好,咱们分头行事。”

    洛白从门缝里见两人朝着大门走来,便站直了身体。房门倏地被拉开,成公公看见门口的洛白,不由怔了一下。

    “洛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洛白坦然道:“我在听你们说话。”

    成公公脸上僵了一瞬,又对刘怀府低声道:“不必介意。”

    “明白。”刘怀府也不多问。

    成公公又对洛白说:“公子今日就留在庄子里,不要到处跑了,杂家去办点事就回来。”

    洛白却忧心忡忡地问道:“成姨,朕遇到了什么事吗?是有人要去杀他吗?就像上次晚上那样。”

    刘怀府转头看别处,成公公却严厉道:“陛下没事,你别管,就好好呆在庄子里。”

    他交待了两句便向大门匆匆走去,只是刘怀府在经过洛白身旁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洛白跟着成公公两人往外走,看着他们分别坐上了马车离开,又追着喊了声:“成姨,替我给元福姨带个信,别到处寻我,今日的栗子糕放着,我明儿回去吃……”

    一阵风吹过,将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洛白发了会儿呆,又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就弓身钻进了旁边半人高的灌木丛。

    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钻出来一只通身洁白,头戴小玉冠的小豹,嘴里还叼着一堆衣物。

    小豹飞快地爬上旁边的大树,将那堆衣物放在最高的树杈上,又将一根孔雀羽埋在中间。确定不会掉下去,也不会被下面的人看见后,才拧身跃下了树。

    洛白没有走大道,而是抄了近路。他奔跑在枝木横曳的树林间,跃过闪着碎光的溪涧,惊起林中的飞鸟和野兔,像一道白色的闪电。

    每当不确定方向时,他就冲回大道,努力从那带着泥土和树木清香的空气中,嗅闻出独属于楚予昭的味道。

    楚予昭的味道已经被柔风带走,很难闻到了,但小坏的气息却丝丝缕缕残存于空气中。

    等到确定好方向后,洛白又冲回林子,再次飞快地奔跑。

    阳光从枝叶的缝隙撒落,照亮小豹雪白柔滑的皮毛,毛尖上偶尔闪动着细碎的光点,那是他渗出的汗水。

    洛白一直在奔跑,没有停下,只是太口渴时,会在路过的小溪旁喝水,用那粉红的小舌头往嘴里匆匆卷几次水,接着继续上路。

    他知道成姨没有对他说实话,一定是有人要去害哥哥,他必须要去哥哥身边保护他。

    第30章、你们都瞎了

    龙蟠陵离京城并不远, 快马加鞭也就一个多时辰,中途要经过一道离开京城地界的茶垭关卡。

    龙蟠陵是修建着皇陵的龙脉宝地,本朝历代帝皇的最终归宿, 都在那道由山体自然形成的龙脊上。

    而那些早夭的皇室血脉, 因为尚未成人,便不能葬进皇陵,只葬在皇陵边缘的一块空陵地里,紧紧挨着正陵。

    虽说不是正陵, 可在修建上也绝不马虎,每块墓地都颇为气派,墓室墓碑祭台一应俱全。也有着专门的陵寝官, 就住在陵地边上, 负责打扫卫生, 保证日常供品的新鲜, 更要盯紧那些企图来发财的盗墓贼。

    而盗墓贼轻易是上不来皇陵的, 龙蟠陵上唯一的通道入口处, 常年驻守着一队精锐士兵。有那想钱想疯了的盗墓贼前来, 还没进入龙蟠陵, 就会被士兵们给抓住。

    驾!

    一队快马挟着滚滚烟尘,停在了龙蟠陵山脚入口处, 士兵们闻声从屋子里钻了出来。

    他们都在那些祭祀先祖的年节日子里见过楚予昭,眼见他突然驾临, 连忙跪地行礼。

    楚予昭翻身下马, 将缰绳扔到红四手里, 抬眼望那长长的石阶, 嘴里问道:“最近一段时间, 可有什么人进入过皇陵?”

    小队长毫不犹豫地回道:“回禀陛下, 自四月十五日陛下谒陵祭祀,只有陵寝官们休沐归来时,会有府邸里的下人陪同随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外人进入过皇陵。”

    “你确定?”楚予昭声音冷冷地问。

    小队长很紧张,汗水从额角渗出,却依然坚定地回道:“确定。小的们四人一组,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守,只看见过野物,从来没见过外人。”

    “起来吧。”

    “谢陛下。”

    楚予昭一拂身后的披风,率先跨上了台阶,禁卫们紧跟其后,很快就离开入口,登上了龙蟠陵。

    到了半山腰处,仰头可见高大恢弘的皇陵大门,样式和皇宫大门如同一辙,四周也砌着高高的红墙,将偌大一片皇陵圈在其中。

    陵寝官们听到动静后已经迎了出来,急急奔下一排台阶,跪在楚予昭身前,为首陵寝官道:“微臣汪子向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诸位平身。”楚予昭脚下不停地从他们身边擦过,径直走向陵园,禁卫们紧随其后。

    汪子向带着几名陵寝官也赶紧跟了上去。

    山脊上便是正陵,楚予昭却没有顺着台阶继续往上,而是拐向了左边那片园寝。这里的坟茔都只有一团坟包,没有竖碑,坟包前有片小平台,供着瓜果和糕点等祭品。

    楚予昭走过一段石板路后,驻足在其中一座坟茔前。

    陵寝官们熟知这里每座坟茔的来历,知道皇帝面朝的这座小坟茔,是早年夭折掉的四皇子。可今天明明不是祭祀的日子,宫里也没有事先传信,皇帝怎么突然就驾临了?

    他们心里忐忑,却也只敢暗自猜测着。

    楚予昭注视那座坟茔片刻,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立着,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整片园寝寂静无声,只听见风将他的披风卷得猎猎作响。

    半晌后,楚予昭睁开了眼,缓缓走向那座坟茔,伸出手,轻柔地抚上那石壁,围绕着慢慢走了一圈。

    坟茔背后的墓口,用厚重的石块封住,边缘一圈也用夯土填实,没有一丝缝隙,楚予昭仔细打量着墓口,嘴里唤道:“汪子向。”

    汪子向赶紧小跑到了坟茔后:“微臣在。”

    “这片园寝是谁在管?”

    “回陛下,正是微臣。”

    山脊上的风很大,诸人都觉得身上寒凉,但汪子向此时却汗流如瀑,背心衣服都被汗水濡湿了。

    “最近有没有人动过这座坟?”

    “没有。”

    楚予昭伸出手指按了按用来填实缝隙的封土,问:“这土坚实吗?”

    汪子向回道:“坚实,是用后山的黏土掺入糯米汁和白膏泥搅拌而成,风干后比那些普通的石块都要坚硬。”

    楚予昭慢慢转头看向他,目光比这陡峭的风还让人发寒。

    汪子向强作镇定,可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着颤:“陛下,您看这墓口……微臣……微臣每日都会来检查一番。”

    “这封土颜色尚新,水气都还未曾全干,汪子向,你究竟是有多少个脑袋,敢这样来糊弄朕?”

    楚予昭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淬着冰刺,带着压抑的暴怒。

    “陛下,陛下……”平常的楚予昭都令人心生畏惧,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汪子向被吓得肝胆俱裂,那些辩解的话竟然说不出口,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一名禁卫唰地拔出怀中长剑,上前几步搁在汪子向颈间,喝道:“你对四皇子的坟茔做了什么?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我,微臣,微臣没有做什么……”

    楚予昭道:“拿下,送去刑部,让陈于辞将话问出来。”

    陈于辞的手段众人皆知,没有谁能在他手下走上两遭后不乖乖交代。汪子向抖若筛糠,不愿去受那生不如死的罪,开始倒葫芦般地往外倒:“微臣上次告假回家,遇到一个算命很准的无浊仙人,他说微臣命中有一大劫,如果不破掉劫数的话,活不过今年。微臣再三恳求,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楚予昭兜心一脚踹了过去。

    他这脚发了狠,汪子向向后飞出几丈,肋骨瞬间断了几根,狂喷出一口鲜血。

    “他说这陵园东北方顺数第三座墓地,里面所埋之人和我命数相克,我便,我便将他假扮成我府里的人,帮我挑着行李回陵,再找了个时间悄悄进陵作法……陛下,陛下,罪臣是被那猪油蒙了心,陛下……”

    楚予昭额头爆出青筋,却咬牙问道:“那人是谁?”

    汪子向忍着胸口的疼痛,说:“他说自己是真顶宗的弟子,罪臣没听说过什么真顶宗,但见他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便信了那些胡话。”

    楚予昭没有再管他,拔出腰间长刀,对着墓口封着的夯土劈去。

    夯土的确坚实,但他的枫雪刀不是凡品,如切割豆腐般,将那夯土劈开,将整个墓门和墓壁分离。

    红四和两名禁卫上前,扣住墓门上的凹槽往外拉,只听咔咔声响后,墓门被拉开,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黑洞来。

    一股冰凉的风从洞中卷出,带着陈腐的霉味,楚予昭对着旁边一伸手:“火折子。”

    红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却犹豫着没有递给他,道:“陛下,您就在外候着,让臣带着人进去吧。”

    楚予昭却将他手里的火折子拿了过来,头也不回地弯腰转进了墓洞,红四只得吩咐人将汪子向看好,便跟着钻了进去。

    禁卫们留了几名守着汪子向和那几个瑟瑟发抖的陵寝官,其他的都跟着钻进了墓地。

    未成年而夭折的皇子,虽然按规矩不准在地面上修建碑亭,坟茔的大小也有标准,但墓室里面却没有那些讲究,所以修建得都挺大,南耳室、北耳室、钱粮库、衣冠库、主室等一应俱全。

    楚予昭进了墓室后,就着手上的火折子,往下走了段石梯,进入了甬道。

    而此时,洛白终于也终于快到龙蟠陵。他连续奔跑了这么久,觉得又热又累,也顾不上自己像不像狗,伸出舌头哈赤哈赤地喘气。

    他正准备稍微歇一会儿,就闻到了空气中一股腥咸的味道,被山风送了过来。

    是血腥味。

    洛白心里慌了,赶紧顺着血腥味继续往前,如此又奔跑了一阵后,看见了一排平房。

    而平房的前面,一动不动地躺着十几具尸体。

    尽管血腥味浓重得熏人,但洛白还是在空气中捕捉到了楚予昭的味道,他心跳得很急,四条腿都有些发颤,互相打着绊,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不过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些死人里没有哥哥。他们甚至不是跟着哥哥的那些人,都穿着士兵的服饰,不是黑色的衣袍。

    那哥哥呢?哥哥去哪儿了?

    小豹抽动着鼻子在空中嗅闻,可血腥气太刺鼻,差点就闻不着楚予昭的味道。不过看见旁边有条石阶路,他心里一动,又飞快地冲向了石阶。

    墓室内。

    禁卫们将甬道两侧的油灯点燃,照亮了四周。楚予昭穿过甬道,直接来到了主墓室口。

    甬道内的油灯将主墓室内照亮,只见空空荡荡的室中央有个石台,上面停着一具半人长的楠木棺。

    楚予昭陡然停住了脚步,禁卫们也都跟着站定,墓道内顿时寂静无声。

    “你们都在这儿等着。”

    楚予昭哑声说完这句,慢慢走向那具棺木,走到跟前时停住,伸手抚上那冰凉的棺身。

    他垂着头,脸部陷入在阴影里,站在甬道处的人,也屏息凝神站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安静中,甬道口的红四正面露担忧,身旁站着的一名禁卫突然脚步不稳,趔趄了两步。红四刚扶住他,左边另一名禁卫也摇晃了两下,整个人直往地上溜。

    紧接着,所有禁卫都跟抽了骨头似的,纷纷往地上倒去。

    不好!

    红四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就冲向墓室内的楚予昭,可刚提步,就发现身体发软,竟然一步都迈不出去。

    “陛下小心!”

    他喊出这句后,便失力地靠着甬道壁缓缓下坐,眼睛却飞快地查看四周。

    他余光瞥见有名禁卫还站着,脸上系了根汗巾挡住口鼻,右手背在身后,飘出了一股白烟。

    楚予昭这时也察觉到了异样。他忍着脑中突发的眩晕,拔出枫雪刀,凌厉的视线看向甬道口。

    那些禁卫全都躺下了,只有一名用黑巾捂住嘴鼻的还站着,楚予昭立即明白了原因,也不说话,只挥刀斩下一片衣角系在脑后,同时调动内力将那股药性压住,保持脑内一丝清明。

    他因为站在墓室里,和甬道离了一段距离,所以迷香吸入得不多,勉强还能撑上一阵子。

    楚予昭站着没动,蒙面禁卫虽然知道他也吸入了迷香,但内心却保持着对这名皇帝的畏惧,只手握长剑站在甬道口,并不敢轻易往前。

    但他也知道不能拖下去,如果让楚予昭调动内息逼出药性,那所有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

    “啊!”蒙面禁卫爆出一声大喝给自己壮胆,握起长剑就要往前冲。然而还没冲出两步,就听见扑哧一声兵器入肉的闷响。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胸膛上透出的半截剑尖,带着一脸的茫然,睁着眼睛扑倒在地。

    红四用尽全力递出这一剑后,只说了句陛下快走便再也坚持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走?往那儿走?”

    墓道口传来一道阴狠的声音,甬道壁上人影晃动,一下进来了五六名蒙面黑衣人。同时还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那是留在墓外的部分禁卫正在交战中。

    楚予昭始终站在棺木旁没动,保持着手握枫雪刀的姿势。他此时内息正在运转,虽然没法将体内的药性逼出去,但起码可以保持头脑的清醒。

    蒙面黑衣人们深知夜长梦多的道理,也不废话,拿着武器就对着楚予昭冲了上去。

    洛白顺着石阶飞快往上,刚刚进了陵园大门,就听到左边传来打斗声。小豹子只停滞了一瞬,就转身冲向左边,越过几座稀疏的坟茔后,就看见了一大群正在打斗中的人。

    洛白一眼就认出来几张熟悉面孔,正是跟在哥哥身边的那群人,他没有去管这些人打架,只扭着头寻找楚予昭,却没有找着那道身影。

    这些人在打架,那哥哥去哪儿了?

    有名年纪偏小的娃娃脸禁卫,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小豹子后,不由得眼睛一亮。

    这豹子他见过,上次在四井子街遇袭时,就是它带着一群野猫,将那群偷袭的弓箭手撕了个七零八落,有些人的鼻子和眼珠子,下葬时都没有找到。

    也多亏有了这只能驭猫的小豹,他们那次才能化险为夷。

    “神猫王出现了,神猫王来了。”娃娃脸禁卫精神大振,挥剑刺穿面前人的胸膛,又对着旁边杀了过去,嘴里激动地大喊:“神猫王,快去救陛下。”

    神猫王?神猫王是指的我吗?

    洛白脑中仅仅闪过这个念头,就被娃娃脸禁卫的那句快去救陛下给箍紧了心神。

    快去救陛下。

    陛下肯定也在打架!

    可陛下在哪儿?

    洛白急得嗷呜了一声,抽动鼻子在空中嗅闻楚予昭的味道。一名禁卫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一边奋勇挡住涌向墓洞的蒙面黑衣人,一边大喊:“神猫王,陛下进了墓室,从旁边进去。”

    洛白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座坟茔上开了个洞,那些黑衣人和禁卫都想往里钻,可谁也不放谁进去,就围在洞口拼得你死我活。

    陛下原来钻洞了!

    堵在洞门口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如光电般闪过,就擦过他们腿侧,消失在了洞里。

    围着楚予昭的几名蒙面人,招招狠辣不留余地,只暴风骤雨般攻向他的要害处。楚予昭手握长刀横胸而立,只在蒙面人冲上来的瞬间格挡,再看准破绽一刀劈出,不管劈中与否都立即收刀,继续等待、格挡、找机会劈刀,以不变应万变,不动制动。

    若换成平时,他凭借自己的功夫和手上这把枫雪刀,对付这几个人不成问题。可任他再如何骁勇,没有内力压制的迷药药性开始扩散,身上的力气也在逐渐消失。

    “他快不行了。”一名被枫雪刀劈中胳膊的蒙面人,任由受伤处鲜血喷涌,只嘶吼道:“把他围杀了,不要后退,他马上就快不行了。”

    楚予昭微垂双眸,他一双眼睛没法看清四面八方,干脆只用感官去判断周围人的进攻。

    一缕劲风从身后袭来,他眼也不抬地将刀往后背一挡。

    锵!

    挡住进攻的同时,顺着力道横向收刀,刀锋又划破了右方一名蒙面人的胸膛。

    那人爆出一声惨叫,鲜血从胸前喷涌,倒在了地上。

    楚予昭看也不看那名死人,依旧垂眸而立,长刀斜指着地面,保持着原姿势没动。

    剩下的五名蒙面人见到这场景,心里还是有些发憷,动作开始迟疑,不敢再那么勇猛地往上冲。

    为首蒙面人见状,阴恻恻地嘶声道:“如果咱们不能将他斩杀与此,回去后也是个死,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几人互相一对视,露在蒙面巾外的眼睛都露出狠意,大吼一声,同时举起手中兵刃,从各个方向对着楚予昭刺去。

    面对几人的围攻,楚予昭的衣袍突然无风自动,垂在颊边的发丝也开始飞舞。

    他养精蓄锐,等的就是此刻。

    所有人一起攻上时,他要用最后的力量一招制敌,将所有人斩于刀下。

    无论是角度还是力道,或者是这些人的攻击招式,一切都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可令楚予昭万万没想到的是,痛症却在此刻发作了。

    疼痛来得迅猛而突然,就在他刚要挥刀时,脑中就像猛然扎入了带着倒刺的利剑,将他的脑髓疯狂搅动,身体也如同被凌迟,千百柄尖刀正在剔骨剜心。

    楚予昭在那瞬间,痛得短暂地失去了知觉,手中的长刀也不受控制地当啷坠地。

    蒙面人喜出望外,五把闪着寒光的利刃齐齐对着他刺去,眼看就要将他击杀在这墓室中。

    可就在这时,空中一道白影闪过,快得就像是刮过的一阵风。蒙面人刚下意识想着这是什么,就觉得眼睛一凉,视野突然一片黑暗。

    接着,痛感才从眼睛传达到脑补。

    几名蒙面人几乎是同时发出惨叫,手中的兵刃也失去了准头,还有两名保持着原方向对着楚予昭刺去的,也被那白影跃起后用力一撞,改变了方向。

    洛白四爪落地后,随即一个回身,目光凶狠地自下而上盯着那些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嗷!

    想打架吗?来啊!全都抓瞎!全部!

    “我的右眼看不见了,刚才是什么东西?”

    “啊——我他妈两只眼都看不见了,那是什么鬼东西?”

    嗷!

    看不出来我是神猫王吗?瞎啦?哦对,你们的确是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豹豹真的很勇敢,好想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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