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我怕黑
“别管是什么东西。”一名蒙面人的左眼淌着血, 用那只仅存的右眼瞪着楚予昭,嘶声喊道:“上,他已经不行了。”
五名蒙面人, 除了两名已经趴在地上四处乱摸, 其他三名皆还可以视物,提起武器又刺了过来。
楚予昭单膝跪在地上,用枫雪刀勉强支撑着身体。长发凌乱地垂着,发丝间露出苍白的脸, 还有那双依旧凌厉的眼睛。
眼看那三把长剑对着自己刺来,他握紧了枫雪刀刀柄,身形不避不让, 准备在迎上这三剑的同时, 再用尽全力横刀劈出。
他竟然想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 让三名刺客死于刀下。
但洛白却在这时跃起, 对着中间的那名刺客扑去, 爪子重重划过最近那人的脸, 再张开嘴, 狠狠咬住中间刺客的手腕。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 边上那名刺客脸上皮肉翻卷,可以清晰瞧见下面白森森的面骨, 但中间刺客在长剑落地的同时,另一只手也将洛白抓住, 想要拔下来往地上掼。
洛白咬得很紧, 任由他将自己身体抻成长条状也不松口, 还甩动着脑袋, 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让那刺客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
那刺客扯不掉洛白, 瞧见地上掉落的长剑,蹲身捡起来,将剑身调了个头,对着另条胳膊上吊着的洛白扎去。
第三名刺客手中长剑直直刺向楚予昭。
楚予昭用仅有的力气举起枫雪刀,却不是用来格挡这刺来的一剑,而是对着那名正要用剑扎穿洛白的刺客掷去。
扑扑两声兵器入肉的闷响,一截锋利的剑锋没入楚予昭胸膛,与此同时,那名举剑要扎向洛白的刺客,也中刀倒了下去。
吊在在他手腕上的洛白,跟着摔在了地上。
洛白在地上翻了个滚,爬起来时正好瞧见那刺客将剑从楚予昭胸膛上拔出,顿时又怒又惧,直接从地上飞腾起身,扑去的瞬间用爪子在那刺客头顶唰唰两道。
鲜血喷涌而出,小豹雪白的皮毛上溅上了一串红点。
洛白直接就落在那刺客肩上,双爪不停飞舞,从一只愤怒的小豹化身为发狂的小豹,不过瞬息之间,那刺客整个头便成了个没有五官的血葫芦。
“行了……行了……”楚予昭虚弱的声音传入洛白耳里,他这才回过神,从刺客肩上跳下,冲到了楚予昭面前。
身后传来刺客倒地的闷响,洛白没有回头去看,只盯着楚予昭胸口上那处往外渗着血的剑伤,一双圆眼睛里全是惊恐。
哥哥这是要死了吗?要死了吗?
“无妨,没刺中要害。”楚予昭像是察觉到了小豹的心思,低声给他解释,见小豹依旧满脸惊恐,又直白地道:“没事的,我不会死的。”
洛白这下听明白了,神情也轻松下来。
墓道入口处的打斗声还在持续,有黑衣人企图往墓洞里钻,被禁卫们誓死挡住。一名禁卫身体已经被刺得千疮百孔,却也在临死前扑在了洞门口。
“小白,去,把我的刀叼来。”楚予昭背靠着停放棺材的石台,声音低不可闻,但洛白还是听清了。
他转过头,瞧见那把刀还嵌在一名刺客的脖子上,连忙跑过去,双爪抱住刀柄一拔,再叼着拖了回来。
楚予昭从小豹嘴里接过枫雪刀,拄着走向了耳室,只是因为这些动作,胸口剑伤处淌出的鲜血更多了,随着他脚步挪动,淅沥沥洒下一路。
洛白瞧着别人再多的血,心思都不会有半分起伏,可这血是哥哥流的,他顿时觉得心里发颤,脚步虚浮,四只脚也走得歪歪斜斜。
楚予昭进了耳室,再也坚持不住地靠着石壁往下滑,嘴里低低道:“小白,墙上……墙上的石环……拉下……”
借助外面透进来的灯火,洛白瞧着门旁的石壁上有个拉环,便跃起来咬住,整只豹挂在上面。
但他体重不够,根本没法拽动石环,便用四只爪子抓住石壁刨动,用力将身体往下刨。
随着石屑纷纷落地,石环突然被拉出半截,同时身侧一声沉闷的重响,一道重逾千金的石门轰然坠下,将门洞封了个严严实实。
耳室里也顿时漆黑一片。
“不用顾忌我,这下,这下他们……能放开手脚打了……迷药时间差不多了……其他禁卫也可以醒过来。”
楚予昭说完这句,便是一声痛苦的闷哼,接着又道:“小白,要是……要是我等会发起疯来……你不要怕,离我远点。”
洛白还悬挂在门环上,在空中缓慢转着圈,听到这话后赶紧松嘴落到地上,小跑向楚予昭。
耳室里虽然没有光线,但不影响他视物,两颗圆滚滚的金黄色眼珠,在黑暗中像是两颗发光的琥珀。
他看清楚予昭的痛苦模样后,脚步怔了怔。
哥哥的伤口那么疼吗?
但随即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小坏的气息变得很浓重,在空中翻腾着,都压住了哥哥身上的血腥味。
这个讨厌的小坏又在作乱了!
嗷嗷嗷!
给我回去,谁让你偷偷出来的?啊?经过神猫王的允许了吗?回去!立刻,马上!
楚予昭正被痛症折磨着,隐约听见小豹柔嫩的吼叫声,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此时只有一个想法: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可臆想中那痛得彻底丧失理智的阶段还没到来,疼痛却在减轻,并慢慢消失。
——就像之前洛白替他驱除痛症时一样,先是脑中恢复清明,接着那股气息不再肆虐翻涌,而是安静下来,慢慢一路向下,流经肺腑汇入丹田。
楚予昭虚弱地靠在石壁上,两眼茫然地注视着黑暗,大口大口喘息。
他脸上有柔嫩湿滑的触感,微微有凸起的颗粒,那是小豹在用舌头轻轻舔舐他的脸,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安抚声。
“小白,我没事了……”
楚予昭抬起手臂,掌心落在洛白身上,一下下轻抚着那柔顺的皮毛,心里有些诧异这次洛白明明没在身边,痛症为什么也消失得那么快。
莫非洛白和小豹都有能压制那股气息的能力?
洛白把不安分的小坏赶回去后,视线又落在楚予昭胸膛的剑伤上,那里还在往外渗着血,将周围的衣袍都染湿了。
他伸出小爪,轻轻碰了下剑伤附近的完好皮肤,犹自在发怔的楚予昭回过神,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衣衫下摆,想撕一块布料下来。
不想虚软得一连好几下也没将布撕开,反倒扯动胸膛的伤口,低低地嘶了一声。
洛白看见他撕扯布料的动作,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娘曾经教他给受伤的兔处理伤口,就是用布料缠住伤口的。
洛白弹出爪尖,在衣摆上轻轻一划,犹如利器破穿薄纸般,就掉了一块长长的布料。
他将布料一端塞入楚予昭手心,让他握住,自己抓住另外一端,绕着楚予昭缠绕,紧紧地缠在胸前。
他将两只爪子使得像长了手指,动作灵活得不像一只豹子,那伶俐劲儿也不像一个傻子。
楚予昭看不见他动作,但能知道他正在给自己缠绷带,虽然已经知道这只小豹异乎寻常的聪明,但内心还是被再次震撼。
——小白要是能变成人的话,该得多聪明啊。
洛白将绷带缠好后,打了一个结,楚予昭胸口被紧紧压迫,咳嗽了几声。
洛白又想将绷带解松点,楚予昭察觉到他的意图后,抬手将那两只爪子握住,低声道:“就这样,松了就止不住血了。”
洛白被楚予昭握住了爪子,爪尖快乐地动了动,楚予昭以为他觉得不舒服,便放开手。结果手才挪开,那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又追踪而至,探进他掌心放着。
楚予昭怔了下,便合住了手掌,将那两只小爪包住。
洛白在楚予昭身旁坐下,不时探头去嗅闻他被包扎住的伤口位置,好在那里渐渐止了血,这让他心安了很多。
漆黑一团的耳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洛白再次凑到楚予昭伤口处去嗅闻,判断他有没有还在流血时,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楚予昭的呼吸很急促,握住他爪子的那只手冰凉,还在轻微地发着颤。
哥哥生病了吗?
洛白看向楚予昭的脸,发现他双眼依然睁着,没有焦距地看着空中某一点。脸色虽然依旧很白,但也不像是处在疼痛中的模样。
洛白有些担忧,在楚予昭的手背上轻轻舔了下。
他看见楚予昭眨了下眼睛,启开干裂的唇,沙哑着声音道:“予策总会送我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琉璃球还有鹅卵石……我总是不耐烦,总是将那些东西给扔掉,还不允许他哭,逼着他快点长大……可他永远长不大了……”
“他胆子很小,本来爱吃蜜枣,衣兜里总会用绢帕包着几颗,结果有次爬了很多蚂蚁在衣兜里,吓得他从此再也不肯吃蜜枣。”
“他学走路晚,走得也不太稳,经常会摔跤,一次把长命锁摔缺了一小块,怕我责骂他,便躲去了假山密道,结果在里面迷路了出不来,我带着宫人找了一天一夜才找着。见到我时,他已经吓得脸青唇白,说再也不敢了,假山洞里又黑又冷,太可怕了……”
“他怕冷,才进入秋天,那小脚就冰凉冰凉的,夜里睡觉要加汤婆子。如今他躺在这儿,没有汤婆子,比那假山洞里还黑,还冷。他会怕吗……他可怎么睡得着……”
楚予昭的嘴唇在颤抖,干裂处渗出了血丝,眼泪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庞大颗大颗地滑落。
他以为自己身处在黑暗中,身旁又只有一只豹,便任由泪水在脸上恣意横流,将那些隐藏在心里多年,从来不曾告诉给人的愧疚和苦痛,一一倾诉出来。
“他化为鬼魂附在我身上,那是怪哥哥以前没有好好对他,没有陪过他,没有带他四处玩,还害死了他。都是我的不对,是我的错,才令他终日躺在这漆黑的深墓里。他一定很恨我,如今要惩罚我,那都是我应该受的……”
洛白一瞬不瞬地盯着楚予昭,专注地听着,心里又酸又涩。
明明那个光头说鬼娃娃被坏人控制了,但他还是这样愧疚和痛苦,让洛白觉得心脏如被一只手抓住,再狠狠揪紧,拧出红的血。
“我把他教得那么听话,为什么就没教他明哲保身,躲避危险呢?看见我被楚予池派来的人抓走,为什么就要从藏身的地方冲出来?他本来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冲出来……”
楚予昭痛苦地呜咽出声,像是伤痕累累的兽,在无人的深夜里,才露出藏在皮毛下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和脆弱。
洛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楚予昭好过一些,只能不停地舔他脸上的泪水,尝到嘴里,全是一片苦咸。
“我们被装进两个木箱里,我不知道要被马车运到哪儿去,周围一片黑,憋得快要喘不过气。予策一直在踢他那边的木箱,踢了很久,直到最后渐渐没有了声音……木箱最后被打开时,他整个人都已经青紫了……”
“我每晚睡觉都要点灯,不敢呆在黑暗里。一吹掉烛火,就会听到予策用脚踢打木箱的声音。砰,砰砰,让我的头都要炸开。”楚予昭的喉咙里像是被撒入了一把沙子,声音粗粝难听,他急促地喘息着,就像被什么扼住了气管。
洛白听到楚予昭的声音不太对劲,抬起头去看他脸,发现他虽然脸色正常,却有细密的汗珠挂在额头上,胸脯急促起伏,像是不能顺畅地呼吸。
楚予昭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痛苦地闭上,一只手紧紧握着洛白的爪子,另一只手抠住身旁的石板地面,痉挛地颤抖着。
“……我怕黑,这是,这是予策对我的惩罚,是我……是我应该受的。”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又在踢木箱,踢得好大声,你听见了吗?小白……你听见了吗?他想告诉哥哥,他很痛苦,很难受,但我却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
洛白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而隔着厚厚的石壁,外面打斗的动静也传不进来。
楚予昭牙齿开始咯咯打战:“太黑了,点灯,成寿,把灯点上。”
点灯……洛白环视了这室内一圈,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石壁上也没有灯。他这才反应过来,虽然他能在黑暗中视物,但哥哥和其他人一样,天黑了,如果不点灯的话,就什么也看不见。
可,可我虽然是神猫王,也变不出来蜡烛呀,洛白犯愁了。
他见楚予昭似乎很冷,便将爪子从他掌心抽出来,立起身,试探地用两只前爪搂住他脖子,将头靠在他颈窝。
大家都爱用皮裘取暖,我就是皮裘,很暖的。
楚予昭察觉到怀里多了个暖烘烘的小身体,下意识抬手搂了上去。洛白将头在他肩窝蹭了蹭,热热的鼻息扑打在他颈子上。
“予策……予策……”楚予昭哽咽起来,手臂缓缓箍紧。
怀里的小身体,让他似乎回到了从前,还是少年的他,抱着四岁的楚予策,一起去看园子里的梅花。
那天大雪初晴,难得他心情好,将穿得似个球儿的楚予策抱在怀里,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园子走去。
“哥哥,你的脚印好深。”
“哥哥,你冷不冷呀?”
“哈哈哈,哥哥,你看这棵树好好笑……”
一阵风吹来,他将楚予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撩起披风将他身体裹住,楚予策就安静地靠在他肩窝,毛茸茸的发丝拂在他脸侧,热烘烘的气息喷洒出来,像个小暖炉。
“予策……”楚予昭抱紧洛白,一滴冰凉的泪从眼角滑出,嘴里喃喃着。
洛白安静地任由楚予昭搂着自己,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在渐渐平息,似乎不再那么冷了。
时辰慢慢流逝,漆黑的石室里,一人一豹就那么安静抱着,没有谁动,也没有谁发出一丝声音。
咔嚓!
旁边的石门发出一丝动静。
洛白靠在楚予昭怀里,本来都快睡着了,听到这声异响后,陡地从他怀里跃下地,拱起了脊背,做出警惕的防御姿态。
楚予昭也回过神,在地上摸索着,抓住身旁的枫雪刀,拄着站起了身。
咔嚓咔嚓!
石门的动静更大了,接着一丝亮光从底部透了进来。
楚予昭借这亮光看了眼一旁的小豹,镇定地道:“别怕,应该是禁卫们已经将那些刺客制服,找到了藏在暗处的石门开关。”
话虽如此,他还是往旁走了两步,挡在了小豹身前。
休息这一阵后,他已经恢复了不少体力,自觉就算冲进来的不是禁卫,他应该也能将小豹护着送出墓室。
洛白正在龇牙咧嘴,突然被挡住,便从楚予昭两腿间的袍脚下钻出去,站在最前面,继续龇牙咧嘴。
机扩转动的声音连接响起,沉重的石门缓缓向上,洛白一身毛都炸开来,做出蓄势待扑的姿态。
但在石门升至一尺多高的位置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头顶有布料擦过,楚予昭从头顶跨过去,又挡在了他前方,手持那把枫雪刀,稳稳地站着。
蓄势待扑的洛白愣了下,只得被迫中断。
不过没等他挪到旁边去继续,红四那熟悉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陛下!”
石门轰然打开,灯火照亮了耳室,楚予昭缓缓走到室门口。
灯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高大的身形轮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又恢复成了那名冷漠威严的帝皇。
仿佛开始的那些恸哭和悲伤,从来就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
*
作者有话要说:
楚予昭:小白变成人得多聪明啊。
洛白:嘻嘻。
第32章、可能会有些疼
看到楚予昭出现在石门口, 一众禁卫齐刷刷单膝跪下:“刺客已被尽数击杀,是臣等护驾不力,臣等该死。”
楚予昭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 淡淡地道:“起来吧。”
“谢陛下。”
红四又忐忑地道:“陛下, 刺客部分被击杀,还活着的也都服毒自尽,速度很快,属下来不及拦住。”
“能查出身份来历吗?”
红四道:“属下会去调查, 只是……他们连武器都是最普通的,身份上应该也会做手脚。”
甬道口还站着几名御林军,为首军官上前禀告:“启禀陛下, 末将受秦太妃派遣, 带领数百御林军精骑赶来, 是末将来迟, 让陛下受惊了。”
楚予昭抬了抬手, 正要说话, 突然又低咳了两声, 红四这才注意到他胸前缠着衣袍带, 顿时脸色一变,对那御林军统领道:“陈统领, 随军医官快传进来。”
甬道口的御林军赶紧往外跑,去通知医官。
医官进来后, 除了红四和御林军陈统领留下,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顺便将地上的尸体也搬走。
楚予昭脱掉衣物, 露出精实的上半身, 坐在端进来的行军马扎上, 一边任医官处理伤口,一边听着陈统领的汇报。
“……宫里也安排好了的,太妃接到成公公的传讯后,即刻按照陛下之前的吩咐调派人手,也盯紧了太平胡同的那位,将王府看得严严实实……”
楚予昭蹙眉听着,灯光将他英俊的五官勾勒得更加立体,上身肌肉块垒分明,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覆在其上的皮肤像一层暖色丝绒,光滑而柔韧。
洛白就蹲坐在他对面的地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人看,已经看呆了。
楚予昭视线掠过蹲在自己对面的小豹,不由皱了下眉。
小豹原本雪白无暇的皮毛上,沾满了红色的星星点点,脸上的毛也被糊得乱七八糟。他最爱戴的那顶小玉冠已经滑脱,就挂在了脖子上。
“红四,取一条干净湿帕子来。”
“是。”
楚予昭的伤口看似吓人,其实没伤到要害,医官上过药,简单处理后,吩咐了红四一些注意事项,又交代回宫后再让御医重新疗伤,这才退了出去。
楚予昭不是很在意自己的伤势,随意地将衣袍披在肩上,继续听着陈统领禀报,手里接过红四递来的帕子,对洛白挑了挑下巴:“过来。”
洛白不知道他唤自己做什么,但还是很乖地起身过去。
楚予昭解开他玉冠上的系带,放在一旁,接着就一手兜住他后脑勺,一手将帕子呼他脸上,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揉搓。
哎呀哎呀哎呀,疼疼疼。
小豹发出不情愿的咕噜声,还甩着脑袋想从帕子下挣脱出来,但楚予昭手劲很大,将他头箍得死死的,何况他也不敢太用力,怕楚予昭伤口疼,就只得闭眼皱脸地忍着。
“陛下,让属下来吧。”红四看着那小豹被揉搓得歪歪倒倒,都有些站不稳,担心楚予昭会将刚包扎好的伤口挣裂开。
“不用。”楚予昭拒绝了,继续专心擦着小豹皮毛上的血痕。
但他实在是不清楚自己的手劲,再一次将小豹耳朵牵起来擦里面时,洛白终于恼了,张嘴一口就咬在他手上。
一旁的红四和陈统领,紧张得立即就要冲过来。
“无妨。”楚予昭立即制止了他们。
洛白咬住他手掌,没敢用力,却也叼着没放,只拿眼偷偷去看他。发现他正垂眸盯着自己,又有些怂地松开了嘴,还伸舌头在那牙印上讨好地舔了一下。
“继续。”楚予昭头也不抬地道。
陈统领知道这是在叫自己继续禀告,轻咳了两声,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宁作边境也有人盯着,只要冷将军那里有异动,这边立即就会拿人……”
洛白缩着脖子往后溜了几步,却见楚予昭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手上还握着那张帕子,只得委委屈屈往前靠,任由他继续擦自己,也没有再反抗。
楚予昭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小豹,虽然没出声,手上动作还是放轻了很多。
等到陈统领讲完话,楚予昭将手上的帕子丢给红四,道:“你们都出去吧。”
红四看了眼屋中央那具木棺,知道他要单独一个人启开棺盖,只犹豫了一瞬,便和陈统领一起退出墓室。
洛白也想跟着出去,却被楚予昭揪住颈后的皮毛:“别动。”他轻声说,接着拿起旁边的玉冠,给小豹戴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将两条系带在洛白颈下系好,还调整了下玉冠的位置,这才起身,将披在肩上的外袍穿好,走向屋中央那具棺椁。
从楚予昭刚才在耳室的话里,洛白已经知道这棺椁里躺的就是他弟弟楚予策。他虽然怕鬼,却不怕死人,更何况这死人是楚予昭的弟弟,于是也跟了上去。
楚予昭站在木棺旁静默片刻后,伸手握住了棺盖,结果都没有用力,棺盖就被推开了。
一股阴冷空气从棺中透出,让这冰凉的石室内,温度似乎骤然又下降了许多。
洛白站在楚予昭脚边,仰头看着他的脸,看他在瞧清棺内的瞬间,瞳孔骤缩,牙关紧咬,下颔到喉结也崩得很紧。一双好看的眼睛里,从不忍到难过,再满满都是翻滚的暴怒。
洛白忍不住轻轻跃上石台,扒住木棺往里看。这一下那双豹眼瞪得滚圆,脸上的毛满满炸开,几根白色的胡须更是抖个不停。
只见木棺里躺着一具不大的骸骨,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躺在棺底,露在衣袖外的一截小臂骨,已经从中断裂,而他全身上下,被一条很粗的绳索捆着,胸口位置还贴着一张黄符。
但这并不会让洛白感到震惊,让他震惊的是,那骸骨穿着和鬼娃娃一样的衣服,黑底红团花的小褂,绣着一蓬草的鞋子,那颈子上也戴着一个长命锁,左上角缺了一小块,乳白色玉片上雕刻着桃子,还有四个字:我是块玉。!!!
这是鬼娃娃!!!
洛白一哆嗦,想挪开视线,却又被鬼娃娃的头给吸引住。衣领上方露出的头,已经没有了皮肉,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头骨,而在那头骨天灵盖上,有三个铁钉头,在灯火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芒,剩下钉身部位都没入了头骨里。
不待他去琢磨这是什么玩意儿,楚予昭已经撕下了那张黄符,枫雪刀唰唰几下,黄符在空中化为碎屑。
接着他又挑断捆住尸骨的绳索,刀锋往上一带,三颗铁钉就脱出头骨,当啷几声掉在了棺木里。
洛白往旁边挪了挪,看一眼鬼娃娃,又看一眼楚予昭。
鬼娃娃是楚予昭的弟弟,而他明显也很珍惜这个弟弟,那好吧,他也就不再怪这个鬼娃娃,也尽量不去怕他的长相了。
楚予昭收回枫雪刀,开始整理尸骨,一段段小心摆放,将尸骨扭曲的姿势摆正。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这具尸骨只是睡着了,手上若是重了会惊扰到他的好眠。
只是那些断骨处没有办法接上,洛白听见他喃喃道:“予策,待哥哥回去后,将那些害你的人抓住,再来给你接上断骨……”
楚予昭的语气很温柔,但却透出深深的恨意,让洛白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将尸骨小心整理好,玉佩都摆放在胸前正中,楚予昭又俯下头,和尸骨那黑洞洞的眼眶对视着。
这一刻似乎穿过了茫茫岁月,他又握住了那名小男孩柔软的小手,牵着他在雪地上行走,听到他快乐的笑声:“哥哥,哥哥……”
似乎有一滴水痕溅落在玉面上,濡湿成了小小的一团。
楚予昭深深吸了口气,不再去看楚予策的尸骨,伸手去他头骨旁边摸索,想摸到那三颗长钉。
将长钉都握在手中时,他突然动作一顿,往外缓缓扯动,竟然从头骨下扯出了一条绢帕。
这条绢帕看着很寻常,所用布料就是普通的桑蚕丝,染成了素白色,一角用金线绣着个图案,却不是惯常的花草鸟蝶,而是一个五边形,像是颗金色的星星。
楚予昭将这帕子捏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放进袖中,推动旁边的棺盖,将棺椁徐徐合上。
“走吧,出去了。”他哑声招呼旁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洛白,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墓门走去。
洛白缩紧了小爪子,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身后。
陵墓外,刺客的尸体都拖到了一旁,禁卫和御林军都等候着,打斗时躲到最远处的几名陵寝官也小跑回来跪好,汪子向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上,估计在刚才双方的拼杀中受了伤,大腿还淌着血。
楚予昭走到他面前,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地俯视着他,汪子向全身发着抖,连一声求饶都不敢发出来。
“这是你的帕子吗?”楚予昭取出那条帕子,捻起一角垂在汪子向头顶。
汪子向艰难地抬头去看,颤声回道:“回陛下,这帕子不是下官的,下官从来没见过。”
楚予昭捻着帕子没动,红四一脚踢到汪子向大腿伤口上:“想清楚了再回答。”
汪子向将那声惨叫堵在喉咙里,满脸冷汗地回忆,突然激动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做完法事后,就要送无浊仙人——那妖人下山,都快走到山脚,他突然说有东西忘在了墓室里,要回去拿。可我们已经被守在入口的官兵看见了,只道我是将府里的管家送出去,再回头的话必定会引起怀疑,便劝他罢了,等我回头去拿出来就行。可……可后来我一个人不敢进去,怕看见,怕看见……又觉得不会有人进墓室,就把这事搁置下来了。这帕子应该就是他,就是他落在里面的。”
“那人你以前可曾见过?”楚予昭问。
“不曾,从不曾见过。”
“后来又找过你没有?”
“也不曾找过。”
“他长得什么模样?你丹青如何?给朕画下来。”
红四转头大喝:“准备笔墨。”
随行官兵哪里会有笔墨,不过有名跪在一旁的陵寝官已经往后飞奔,去他们的驻地取笔墨。
因为担心被汪子向株连,陵寝官很珍惜这个机会,瘦伶伶的一名文官,跑得像一阵风似的,不过短短瞬息,就已经将几百米的距离跑了个来回,怀里还抱着笔墨纸砚。
汪子向被解开绳索,趴在地上画画像,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结果,只盼不要牵连到家里人,眼泪鼻涕横流,怕污了画像,又用袖子擦去。
他很快就画好了,红四将画像展在楚予昭面前,洛白也仰起头去看。
汪子向人品低劣,可画画的水平还行,一名面容瘦削,眼睛狭小的中年僧人跃然纸上,左边唇上一个浅浅的伤疤也清晰可见。
楚予昭沉默地注视那画像片刻,这才移开视线,红四又将画像转向其他士兵:“你们可曾见过此人?”
“不曾。”
“不曾见过。”
红四将画像卷起来收好,楚予昭语气森然道:“回去让画师描摹,在大胤各地张贴,把此人给朕找出来。”
“遵旨。”
楚予昭待士兵们将坟茔重新封好,又在墓前站立了片刻,直到洛白不安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腿,他这才低头看向洛白,再俯身将他抱在怀里。
“回宫吧。”他声音有些疲惫地对红四道。
“是。”
楚予昭走出两步,突然从衣袖里扔出样东西,叮叮当当地滚落在汪子向身前。
正是那三枚从楚予策头骨里取出的长钉。
汪子向一看到这三枚长钉,脸色灰败地软倒在地,身下竟然浸出一滩便溺来。
“将这人带回去押入大牢,全身骨头敲断,长钉尽数钉入头骨。”楚予昭抱着洛白往山下走,但那低沉冷酷的声音却还在回响:“不要让人死了,朕要他一直活着,好好感受这蚀骨之痛。”
山间风大,但楚予昭下山时步伐很稳,洛白呆在他怀里,被他用披风裹住,只露出了个头。
洛白闻着他身上的气息,那里面掺着浓浓的血腥味——诚然是他只豹子,但他从来不食生肉,且觉得生血肉腥膻难闻——可当楚予昭身上带着这味道时,他竟然觉得闻上去也不错。
因为楚予昭受了伤,不能骑马,山下已经备好了马车。他上车时,立在一旁的禁卫伸手去接洛白,被他拒绝了,就那么抱着洛白,弯腰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毛皮垫子,楚予昭将洛白放在身旁,自己透过车帘,注视着远处的山脊。
那山脊上的皇陵被树木遮挡住了,只能看见那座恢弘陵门的尖顶。
楚予昭看着很正常,一只手还搭在洛白头上,只脸色白了些,但马车缓缓起步时,他突然身形晃了晃,嘴里喷出了一口血。
那血痕星星点点洒落在深色的毛皮垫子上,瞬间就看不见了,洛白却吓了一大跳,忽地就从趴着的垫子上站起身。
“没事,无妨。”楚予昭没顾得上去擦嘴边的血迹,先转头安抚洛白:“这是心头的淤气,吐出来反而松快了。”
马车前后左右都是骑着马的禁卫,飞驶在回京城的路上,洛白见楚予昭还那么端正地坐着,便抬起爪子,有些不赞同地在他没受伤的那半胸膛上按了按。
朕,你累了,不要坐得这么笔直,躺下休息吧。
楚予昭看出了小豹的意思,微微勾了下唇,顺从地躺了下去,却将小豹的前爪握在手心。洛白被带动得两只后脚跟着挪,也顺势趴在了他肩头位置。
楚予昭微闭着眼,大拇指轻轻拨弄着小豹的肉垫,却不知碰到了哪里,小豹突然身体一抽,爪子迅速往回缩,却被楚予昭给牢牢抓住。
“别动,爪子怎么了?我看看。”
楚予昭又撑起身,将那爪子拿到眼前仔细瞧。刚才他给小豹擦拭身体的时候没有擦爪子,这才发现那粉嫩的肉垫上伤痕累累,有几处都被硬物刮破了皮,渗出了红色的血丝。
“你是从京城跟着一路跑来的吗?”楚予昭此时才想起了这个问题。
小豹突然出现在墓穴中,想来就是偷偷跟着他,从京城跑来了龙蟠陵。这两地相距好几十里,小豹应该抄的近路,从那些山涧丛林里追踪而来,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
洛白想起娘以前要出门,他偷偷跟上去时,娘总会抓着他揍上一顿,再将他赶回去,要是他承认了自己是追来的,哥哥没准也会生气。
“嗯?你是从京城跟着一路来的吗?”楚予昭用手指挠了挠洛白的下巴。
洛白闭嘴不说话。
楚予昭瞧着小豹眼珠子乱转,就是不和他对视的心虚模样,突然就叹了口气,也没再问什么话,撩起车帘对外面的红四吩咐了两句。
不一会儿,车窗外就递进来一条干净的白巾和一个陶瓷药瓶。
“我给你上药,可能会有些疼,疼也不准乱动。”楚予昭皱着眉吩咐小豹,语气却出奇的柔和。
洛白刚点头,又听见会有些疼这句话,立即就不干了。
他抱着爪子拼命往垫子角落缩,将自己蜷成一团,却被楚予昭揪住后颈一把提了过来。
“嗷。”洛白在空中挣扎扭动了几下,见楚予昭发出疼痛的抽气声,又停下了动作。
“别动,听话。”楚予昭将他紧紧箍在怀里,拔掉药瓶塞子,就要给他爪子上药。
洛白被握住爪子,也不敢再拼命挣扎,怕将楚予昭胸膛上的剑伤碰着了,只两只眼睛惊恐地盯着爪子,嘴里发出嗷嗷的尖叫声。
第33章、故人的儿子
马车外的禁卫们听到小豹的惨嚎,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去问,只得频频透过车帘往里看。
但车帘将马车挡得死死的, 什么也看不清。
“给神猫王上药呢。”红四对他们做了个口型。
“哦哦, 那就好。”禁卫们都放下心来。
车厢内,楚予昭手拿药瓶,一脸啼笑皆非地看着还在惊恐尖叫的小豹,无奈地问:“天不怕地不怕的, 还会怕上药吗?”
嗷嗷嗷嗷嗷——
怕啊,怕怕怕怕,怕死了!
当药粉撒在爪子上时, 洛白叫得就跟杀豹似的, 但接着就发现其实根本不痛, 只是有点点些微的刺麻, 这才收住了声音。
“叫啊, 怎么不叫了?继续。”楚予昭低头上药粉, 眼也不抬地问。
楚予昭给那四只爪子都上过药, 再细心地用布巾裹好, 缠得像四只小粽子,这才将小豹放在身旁垫子上。
他垂眸看着小豹, 见他四脚摊开地趴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觉得有趣, 便伸手在他下巴上挠了几下。
结果收回手的时候, 两只小粽子迅速伸出来, 将他手给抱住不放了。
洛白被那几下挠得很舒服, 眯起眼翻身肚皮朝上, 抱着楚予昭的手往自己下巴上搁,示意他继续,不要停。
小豹这副享受惫懒的模样,似乎是取悦了楚予昭,他胸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顺从地用手指挠着小豹下巴,那些盘桓在心里的痛苦和悲愤,也被冲散了许多。
“小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在我遇险时总会出现,我是不是曾经救过你,所以来报恩的?”
楚予昭年少时,也看过太监们偷偷带进宫的画本子,那些动物报恩的故事,里面也有不少。在他记忆里,从未见过这只小豹,是这段时间突然从身边冒出来的,而且还三番两次的救他,容不得他不胡思乱想。
也许是他曾经不经意的一个举动或经历的一件事,就救下了这只小豹也说不定。
岂料小豹听到这话,只撩起眼皮懒懒看了他一眼,又叼过旁边的小毯一角盖住那覆着一层绒毛的小腹,继续眯上了眼。
不管什么时候,小丁丁一定不能露在外面,要挡上。
“看来猜错了,我就没有救过你是吧?”楚予昭停住手哑然失笑。
小豹抬起粽子爪,拨了拨脖子上那只手。
——继续啊,说话归说话,动作不要停啊。
楚予昭没再说话,手上却果真没停,一直轻柔地挠他脖颈。
洛白奔跑了一路,又在墓室里打了一场,其实已经很累了,这样放松地躺在楚予策身旁,被他轻抚着,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在他昏沉沉要睡着时,突然想起刚才吓坏了时没有顾得上学猫叫,又勉强张开口,闭着眼挽救了一声:“喵嗷。”
楚予昭声音带笑地道:“睡吧,小白猫。”
洛白睡得很香,只是在睡梦中听到了对话声,醒了一点点,迷迷糊糊要接着睡,但楚予昭的声音传进了耳里。
“……就在庄子外等一下,你去把洛白接出来一起回宫,对了,把卜清风也带上……”
接我……接我做什么呀?我不是睡在这儿的吗?洛白脑子有些迟钝地反应着这句话,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哎呀,我现在是神猫王小白,洛白本来应该还留在庄子里的,他要去接洛白。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楚予昭吩咐完禁卫,刚放下马车帘子,就见旁边白影一闪,小豹已是从车门飞速窜了出去。
“小白!”他急忙从车窗探出头喊了声。
洛白听见楚予昭在喊自己,可他怎么能停下,只朝着庄子方向飞奔。几名禁卫连忙要去追赶,楚予昭却又唤住了他们:“算了,他喜欢单独来去,别追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一直看着小豹,直至那小身影消失在树丛后,才怅然地坐回了马车。
洛白跑到自己藏衣服的那棵树下,抱住树就往上爬,没爬两步又开始下滑,这才发现自己爪子上还缠着白巾。
他忙将白巾拉扯掉,急急忙忙上树,将衣衫胡乱穿上,也没忘记在后腰带上插好孔雀羽,再抱着树嗖嗖滑下来。
前去接他的禁卫正在庄子里寻人,卜清风跟在后面追问:“陛下说了将贫僧也带进宫吗?”
“是的。”
卜清风在庄子里过着被软禁的生活,连庄子外都不准踏足,吃的也全是素,早就住得不耐烦了,闻言双手合十,喜气洋洋地道:“贫僧其实呆在哪里都可以清修的,阿弥陀佛。”
禁卫没找着人,想去庄外后的草坪上看看,刚出大门就撞着了慌慌张张的洛白。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别找了。”洛白连忙道。
说完了才觉得不妥,又堆起一脸诧异,语气夸张地问:“禁卫哥哥,你们在找人呀?是在找我吗?”
禁卫们对他这些话也并没在意,齐齐行了个礼后,就带着他和卜清风往马车方向走去。
骑兵们在路上排成长列,洛白也不需人带路,径直走到唯一的那架马车前爬了上去。
楚予昭端坐在马车里,见洛白钻进来时没有做声,洛白看见他后也不惊讶,很自来熟地在他身旁坐下,还道:“哥哥坐过去一点,我屁股比较大。”
楚予昭眉头跳了跳,眼睛却下意识往那部位瞥了眼,再沉着脸看向窗外。
卜清风是不敢像洛白一样往马车上钻的,但是这里就只有一辆马车,其他都是清一色的骑兵,左看右看也没见着一匹空闲的马。
“上车,陛下要问你话。”红四骑在马上,垂着眼皮道。
卜清风不再犹豫,赶紧上了车,躬身给端坐着的楚予昭行了个礼。抬起头时看见洛白居然和他并排坐着,内心大为震惊。
楚予昭开门见山地问:“如果将尸首上的绳索和铁钉都去掉的话,是不是就行了?”
卜清风略一思忖,道:“魂魄已经脱离了施法者的控制,但会附着在那件被施法的贴身物品上,还必须得将那件物品找到,才能超度魂魄。”
“嗯,朕知道了。”楚予昭又转头看向窗外,蹙眉想着事情。
卜清风知道这是让自己下车的意思,施了一礼后又退出车厢,中途偷眼瞥了下洛白,见他大喇喇地坐了一半座位,还往中间紧贴着皇帝,一脸的理直气壮,心里难免更为震惊。
他之前没将洛白太放在心上,此刻不得不在心中重新定位一番。
“出发!”御林军陈统领大喝一声,车轮滚滚,马蹄扬起满天尘土,整个队伍向着皇宫方向前进。
卜清风被扬了一头的灰,呸呸往外吐着沙粒,想着难道又要跟在最后面用跑的?不过他立即就看见名骑兵,不光骑了一匹,手上还牵着一匹无人的马,心头一喜,就想将那骑兵喊住。
可还没开口,他便觉得后衣领突然被抓住,身体凌空,下一瞬就已经脸朝下横在了一匹疾驰的马背上。
“那是陛下的御马,你也配去打御马的主意?”
卜清风被颠得七荤八素,艰难地抬头一看,见是皇帝跟前的禁卫统领,名字叫红四的那个冷面冰块,不由在心里又将红四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
洛白刚才睡过一觉,现下精神正好,却强行按捺住想和楚予昭说话的冲动,安静坐着没吭声。
他娘每次伤心难过后,会呆呆地看窗外,如果不想挨揍的话,那段时间最好是不要吭声。楚予昭在石室里痛苦难过的模样他还记得,现在见他也看着窗外发呆,识趣的洛白肯定不会去自找霉头。
楚予昭眼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也带上了几分黯然。
“给你。”耳边突然响起洛白的声音。
楚予昭被打断了思绪,有些恼怒地转头看向洛白。
他目光带上几分薄怒后,就更加凌厉慑人,洛白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后悔明知道这时候不能去搭话,偏偏还是忍不住要去搭话。
这下好了吧?这下好了吧?
但他还是将那根孔雀羽往前递了递,勇敢地开口道:“送给你,拿着。”
楚予昭视线慢慢下移,落在那根送到他面前的孔雀羽上。
“你拿着这根羽,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不管什么忙,我都会帮你。”
除了你想要那个鬼娃娃活过来,我没有办法替你办到。
——但我只想让你现在能快乐一点点。
楚予昭没有理会那根孔雀羽,移开视线继续看着窗外。
洛白见他没接孔雀羽,很贴心地道:“不要不好意思拿,村里有个猎户爷爷,会送我山上采的果子,还有刺猬的针,每次我都很高兴。你今天很难过,我送你孔雀羽,你拿着嘛,拿着嘛。”
楚予昭本来一脸漠然,听到这里倏地转过头:“你从哪里知道我很难过?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难过了?”
他语气有些冷硬,洛白呆了呆,道:“你本来就很难过啊……一直看着外面在发呆……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见他这副样子,楚予昭突然就没了声音,闭上眼睛靠在座位上。
洛白一声不吭地垂头坐着,心里却在絮絮抱怨个不停。
明明开始还好好的,握着我爪子不松手,挣都挣不开。
不光摸我的毛,还挠我的下巴,挠得那么开心。结果我就换了个模样,立即说翻脸就翻脸。
以为我神猫王的毛毛是那么好摸的吗?谁都能摸吗?
以后不给他摸了。不给!
洛白很想发火,却又怂,只能暗自絮絮叨叨,可心里实在是不平,便泄愤地将孔雀羽在空中抽得呼呼响。
楚予昭假装没听见,用手捏着眉心。
洛白将孔雀羽抽了一阵后,心里的气也消了,又去偷偷看楚予昭。
见他低头用手挡着脸,没有注意到自己,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将那根孔雀羽插在他后腰带里。
洛白从马车驶入城门的那刻,就察觉到了异常。城门口站着很多身着铠甲的兵,入城后,长街上也是十步一岗,街上都没有什么行人,到处充满凝肃紧张的气氛。
夕阳从马车窗斜斜照进来,落在楚予昭的侧脸上,形成了明暗两色。特别是入宫下了马车后,他在两侧跪伏的大臣们形成的通道里急急行走,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森寒,又成了那名洛白在朝堂上见过的朕。
地下陵墓里的那些脆弱和眼泪,似乎只是洛白的一场记忆偏差,只有他衣袍上的点点深色血痕,证明那一切的确发生过。
成公公和几名内侍迎接上来,跟在楚予昭身后向前走。御林军和禁卫们都留在宫门口,只有红四继续跟着。没人管卜清风,他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也追了上去。
一行人疾行至乾德宫前方时,秦韵已经带着几名宫女等在那儿,身边还有一群太医。
成公公瞧了眼同样小跑步紧跟着的洛白,低声道:“洛公子,您该回宫了。”
洛白也低声问:“成姨,你之前回宫,替我给元福姨带信了吗?”
“带啦,已经派人去给元福讲过了。”
“那说了今儿我会留在庄子里吗?”
“说过啦。”
“那栗子糕呢?”
“也说啦,让元福给你留着。”
洛白嘻嘻一笑:“那我就不怕了,不回去。”
成公公:……
楚予昭步伐很快,插在后腰的那根孔雀羽,随着他步伐急急颤动,两旁的内侍一直没敢抬头,所以并没看见。
红四倒是看见了,但他不觉得那值得一提,就和他喜欢把剑搂在怀里一样,陛下在腰后插根孔雀羽也没有问题。
秦韵疾步迎了上来,看清楚予昭胸口处的血迹后,脸色大变,声音尖锐地喊了声:“太医。”
楚予昭缓下脚步,沉声道:“朕没事,就是点皮外伤,太妃不用担心。”
“哪能没事呢?差一点就伤着要害了。”秦韵急促地道:“快回殿,回殿去让太医好好看看。”
到了后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因着楚予昭的伤口只是随行医官简单处理,太医们重新进行了上药和包扎。
隔着一座屏风,秦韵听着里面太医的对话,知道伤情不是很严重,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其他人,视线就落在了卜清风和洛白身上。
这两人她从来没见过,其中一名还是和尚,不免心下诧异,多看了几眼。
卜清风忙上前行礼:“贫僧卜清风参见太妃,太妃凤体安康。”
他的外貌长得极具欺骗性,眉目清俊,颇有几分出尘脱俗,秦韵一见之下便颇有好感,微笑道:“高僧不必多礼,来人,看座。”
“谢太妃。”
卜清风刚回完话,就觉得后颈一凉,双足微微离地,只有脚尖还踮在地上,竟是被人又捉住衣领提了起来。
他又惊又怒,正要回头去看,就听到红四那平板无起伏的声音:“太妃,这和尚粗野不懂礼数,不知怎的也跟了进来,属下先将他带下去。”
“啊……”秦韵愣怔住,微微张开嘴,看着红四将那和尚倒提着出去。
卜清风心中气急败坏,却又不敢发作,且太妃还看着他,得保持风度,所以虽然狼狈,却也坚持单手竖在胸前,边退边念了声:“阿弥陀佛。”
待到屋内安静下来,秦韵回过神,用帕子捂住嘴轻咳了声,又看向站在对面的洛白,声音柔柔地问:“小公子,你叫什么名?”
洛白长得实在是漂亮,一双眼睛如宝石般纯净透澈,秦韵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了赞叹。
洛白的娘,对他态度远说不上温柔,村里的那些女人就更别提了,被秦韵这样柔声一问,他立即乖巧地回道:“姐姐,我叫洛白,洛白那个白。”
秦韵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微微愣怔,但她也不以为忤,只抿嘴笑道:“你叫洛白啊,本宫记住了。”又对身旁立着的宫女道:“给洛公子看座。”
“别看座了。”屏风后响起楚予昭淡淡的声音。
楚予昭已经上完了药,衣着完好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支孔雀羽,随手丢在了桌子上。
等几名太医提起药箱离开后,他撩起眼皮看了眼规规矩矩站着的洛白:“来人,把洛公子送回玉清宫。”
洛白一听这就急了,忙道:“别来人,别来人,我今天可以不回去的,我给元福姨带了信,说我会留在庄子里,现在回去不是说话不算话吗……”
楚予昭目光凉凉地注视着他,神情看上去并没有可商量的余地,洛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撅着嘴嘟囔:“回去就回去,谁稀罕在这里啊,你越来越凶了,我才不想在这里……”
“嗯?”
“我说现在就回去,明天再来。”洛白敏锐地察觉出来危险,连忙机智地改口,“这里很好玩,我明天再来。”
他走向殿门,走几步后又转回身,一个个打招呼:“姐姐我走了,成姨我走了。”连伺立在秦韵身侧的宫女也没放过,“小姐姐我走了。”
就是故意不去提楚予昭。
他似乎觉得这样心情才舒畅些,跟着一名小太监,快步溜出了殿门。
秦韵看着洛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哑然失笑,问道:“这位小公子我倒是从来没在宫里见过,他是……”
楚予昭拿条帕子揩着手指,嘴里轻描淡写地道:“一名故人的儿子。”
他不愿意多说,秦韵也没有多问,成公公知道他俩要谈话,将多余的太监内侍都遣退,屋子里只留下他和秦韵身旁的一名贴身宫女。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高速上,这章是半夜写出来的,看在作者这么拼的份上,宝们多多留言呀。
第34章、一根帕子
殿门关上, 秦韵脸上淡淡的笑意消失,神情凝肃起来:“陛下,今日成寿将事情一说, 我立即就按照你平常给我的布置, 令御林军将禄王府围了起来,再将宫里严防死守,特别是看住冷太妃所在的长春宫,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动。”
楚予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语气随意地道:“宫里我倒不担心,只要冷柄在宁作边境没有动作,他们就不敢有异动。我是临时起意去的龙蟠陵, 就算冷柄即刻带兵来京, 日夜兼程也要好几日才能到, 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顶多只能派一点刺客小打小闹而已。”
秦韵迟疑了下, 又问:“陛下,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何突然去龙蟠陵?”
楚予昭搁下茶杯, 在秦韵对面坐下,垂着眸没有做声。
他不说话, 秦韵也不催,这样等了片刻后, 楚予昭喉结滚动了一下, 哑着嗓音开口:“韵姐, 予策的尸骨被人做了法。”
“做法?予策尸骨被人做法?”秦韵震惊之下豁然起身, 身下的椅子被拖动, 拉出吱嘎一声刺耳的异响。
夕阳已落山, 夜幕低垂,洛白跟着手持灯笼的小太监,走在回玉清宫的路上。
前方就是那座他经常会路过的偏殿,如同平常般大门紧闭,那名爱坐在台阶上的老太监也不在。透过长满野草的高墙,可以瞧见某段飞檐上有团橘黄光影,是那下面的某间屋子里点着烛火。
走过偏殿,再往前就是玉清宫,洛白停下脚步给小太监说:“谢谢你送我回家啊,就到这儿吧,不用送了。”
小太监不疑有他,恭顺地应声走了,洛白在原地踏了会儿步,见小太监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后,倏地钻入旁边的树林。
静谧的星空下,一只白色小豹慢悠悠地走在林间小道上。
洛白觉得,既然给元福姨说了今儿不回去,那就不能回去,绝对不是想在外面玩儿,而是说话要算话。
他也不想去楚予昭那儿——毕竟刚将他赶走,心里正不高兴呐——但四只小爪子,还是不知不觉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他走得慢吞吞地,遇到合心意的树,还要伸出爪子挠上一阵过过瘾,待到行至那处偏殿时,又一个纵身跃上了高高的墙头。
洛白还是第一次上这堵墙,因为他挺怕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这下纯属是习惯性的蹦高处,蹦上来后才反应过来,便小碎步在墙头上快快的走。
这偏殿和他住的玉清宫差不多,都是一个院子,一排房子。只是这院子比玉清宫荒凉多了,长满了杂草,房子也都黑着,只有其中一间亮着灯。
那一间肯定住着那个长得像夜枭的女人。
洛白怕夜枭,不是因为在夜枭手里吃过亏,而是他觉得那副长相太瘆人,比鬼娃娃也好不了多少。
他曾经在夜里醒来,对上站在窗台上的一只夜枭,那阴恻恻的眼神,吓得他好一段时间都不敢开窗。
他喜欢一切长得好看的,诸如盘正条顺的野猫,面目清秀的肥兔,还有刚才那名坐在陛下屋子里的大姐姐。
至于陛下……
陛下除外,陛下不好看。
他还有些不高兴,不想承认陛下可是他心中最好看。
可他越不想看到那女人,越控制不住地频频转头去看。透过朦胧的窗户纸,可以看到有个女人的背影,她正跪在屋中央,手里一下下敲着什么,传出嘣嘣的清脆敲击声。
咿……你现在可不要转过头哦。
洛白匆匆跑过墙头,跃下地,不知不觉又到了乾德宫前的假山旁。
小豹立在假山旁,沉着地想:我叫几声,如果野猫来了,便和野猫一起去玩,如果野猫不来,就去找漂亮哥——大姐姐玩。
就这么决定了。
小豹张大了嘴,吸气凝神:“嗷……”
声音却只有一道气声,小得都能被周围的虫子鸣叫盖过。
“嗷,嗷,嗷……”
最后连气声都没了,只张了几次嘴。
好了,这个不怪我,是野猫们不来找我,没办法,只能去找大姐姐了。
洛白给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卸下了心理负担,愉快地向着乾德宫小跑去。
“予策那么小就没了,都没成人,谁那么狠心,连这么小的亡者都不放过……”
秦韵听完楚予昭的大致讲述,用手捂着嘴,眼泪滚滚而下。她身后的贴身宫女也不断擦拭泪水,成公公更是泣不成声。
楚予昭沉默不语,神情看上去甚是冷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帕递上去:“韵姐,你帮我看看。”
秦韵抬起泪眼,愕然地接过绢帕,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身旁的宫女连忙将烛火推近了些。
“这帕子是哪儿来的?”她吸了吸鼻子问道。
楚予昭也没隐瞒:“从予策的尸骨旁找到的,汪子向交代,是他带去做法的那名无浊僧人留下的。”
秦韵一听,看得更是仔细,特别是那个金色星状的绣纹。楚予昭这才发现,白日里这图案看着很普通,此时在灯火下,竟光华流转,如同闪着碎光的星子。
“这帕子是普通的桑蚕丝,宫里宫外皆能找到,那些大一点的布料庄都备有货。只是这个绣纹所使的金色丝线……”
秦韵拔下头上的银簪,用尖端挑起一根,扯出来一截后对着灯火转动:“我没认错的话,这不是普通的金线,而是扁金线。”
“扁金线?”
“对,这种线做起来很麻烦,要用两层金箔粘合在纸的两边,晾晒干后,再切成丝线粗细的窄条。做这种扁金线,一则是价格昂贵,一则是需要切线的手法很精妙,这项手艺也渐渐失传。别说市面上的布料行里没有,就算宫里也不常见,我记得还是前几年,有一匣子从滇西送来的贡品线,其中就有这种扁金线。”
楚予昭听到这儿,立即喝道:“成寿。”
“奴才在。”
“即刻去内务府查清那匣子贡品线,看是哪宫哪人领了去。”
“奴才即刻去办。”
洛白匆匆跑到乾德宫大门前时,发现今晚的守卫特别多,足足是平常的两倍有余,他能爬上乾德宫的横梁,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他轻车熟路地路过御书房,正要去后殿,又看见了那枚斜斜摆在横梁上的辟邪木牌。
哈!小豹眯起了眼。
这个每日一乐的小游戏,他是肯定不会放过的。
成寿正从内务府回来,手上还抱着一本册子,刚行到回廊转角处,就听到前方御书房门口的值守小太监,发出惊恐而压抑的惊叫声。
他加快脚步,看见两名小太监正盯着脚边一块木牌子,吓得一动不敢动。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成寿看清只是块辟邪牌后,厉叱道:“御书房门前大声喧哗,你们是嫌活得不够吗?”
“成爷爷,这……这……您看……您看这辟邪牌。”一名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它,它又掉下来了。”
另一名小太监伶俐些,连忙补充:“成爷爷,这块辟邪牌,总是好好的从横梁上掉下来,没有风也没有人,的确,的确是有些邪——蹊跷。”
成寿冷声道:“哪有无缘无故掉下横梁的道理,总归是被风给刮下来的。这牌上不是有个环吗?拿绳子套在梁上就行了。一群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牌给请上横梁去。”
“是。”
洛白缩在横梁的阴影里,用爪子捂住嘴,免得发出笑声,即便是如此,那按捺不住的气息,也吹得几根白胡须一动一动的。
眼看成寿离开,匆匆走向后殿,他也赶紧从横梁上跟了上去,心道那两人居然将成姨叫成爷爷,他们不知道爷爷是男的啊?真好笑,难怪成姨要骂他们蠢。
成寿很快就进了屋,关上门,洛白从横梁上跃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窗户下,再跳上窗台,从没有合拢的窗缝里往里望。
反正他经常在御书房外偷看楚予昭,已经习惯了,混没觉得这样看着很鬼祟。
成寿进了屋,默不作声地将册子翻到那一页,呈给了楚予昭。
当楚予昭视线落在其中一行字上时,窗外的洛白都觉得自己身遭的空气突然变凉。
“传红四,随朕即刻去往凝萃宫。”
夜色中的皇宫,静谧而庄重,只有星星点点的烛火,显示某个宫中还有未曾安睡的人。
女人面朝佛像跪在蒲团上,闭眼敲着手中的木鱼,嘴里轻声念着清心咒。直到响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院门被一脚踢开,灯笼照亮了整个凝萃宫,她也没有停下念诵。
禁卫哗啦啦涌入这间荒芜的庭院,分站在两侧,楚予昭脸色沉沉地大步走了进来。凝萃宫里的那名聋哑老太监和一名小宫女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立即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洛白从楚予昭出了乾德宫后,就一直跟着他,藏在那些树木后面,蹑手蹑脚地跟到了凝萃宫。
他不明白哥哥在看清那册子后,脸色为什么变得很可怕,而且带上这么多人,深更半夜地来到了他经常路过的那座偏殿。
等楚予昭进入院子后,他也跃上了墙头,找了一处角落藏住身形,继续偷看。
楚予昭踏入室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尊端坐在桌上的佛像,还有跪在蒲团上那名女人的单薄背影。
屋子异常简陋,只左边墙贴放着一架床,右边墙的一张小方桌上,还有未动过的饭食,白粥、冷馒头和一碟咸菜。床边有个红木立柜,是这房子里最豪华的一样家具,里面摆放着小孩儿的虎头鞋、风车之类的玩具。
凝萃宫虽然房子不少,但女人的日常起居,显然只在这一间里。
皇帝没开口,其他人也都没做声,整个凝萃宫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点声音。
洛白受这气氛影响,蹲在墙头上也屏息凝神,不知不觉的,墙头上来了几只野猫,蠢蠢欲动的想往洛白身旁靠,洛白察觉到了,举起爪子竖在嘴边。
嘘!别动,别吵吵。
“曹嫔。”楚予昭突然出声。
女人嘴里的念诵停了下来,睁开眼睛,微微跪直了身体。
楚予昭背朝众人抬了下右手,所有禁卫快速退出屋子,并关上了门。
洛白看不见屋内的情形,连忙顺着墙头爬上了屋顶,几只野猫也跟着窜上了顶。
小豹在屋脊顶梁上行走,走至中间位置时,伸长爪子,小心地揭起前方的瓦片,将头探过去往下看。几只野猫看不着,也并不介意,只一排排蹲坐在屋脊顶上舔爪子。
楚予昭正将那根帕子扔到女人面前,女人拿起帕子后,疑惑地仰头问:“陛下这是何意?”
洛白将她的脸看了个真切。
啊,是那个夜枭姨。
他唬得差点把爪子里的瓦片重新盖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在外,短小了些。
第35章、曹嫔
夜枭姨今晚的目光看着没那么阴森吓人, 不像盯着自己时候那样直勾勾的,洛白就没那么害怕了,再加上哥哥还在屋子里, 便忍住了缩回头的冲动, 继续盯着。
楚予昭冰冷地开口:“曹嫔,当年的事情,朕并不是忘记了,是元凶楚予池既然已死, 朕便不欲去深究,重历那诛心之痛。念你也失去了儿子,又被父皇贬入冷宫, 这些年从未踏出凝萃宫一步, 所以一直没有处置你。可如今你非要自绝生路, 那朕便要和你好生清算一番。”
曹嫔在听到楚予池这个名字后, 脸色顿时煞白, 身体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等楚予昭讲完这通话后, 她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 再睁开眼时, 神情终于平静,只不过那双在洛白看来很可怕的眼睛, 却闪动着奇异的光。
她依旧面朝楚予池跪在蒲团上,挺直了脊背, 将垂落的花白发丝撩在耳后, 道:“陛下, 这么多年了, 你不想见我, 我也不想见你, 相信我们的理由都是一样的。”
“我儿楚予池在园子里溺水身亡,你我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令你弟弟无辜丧命,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是他自己酿下的罪孽,偿还因果。一命抵一命,所以我从未怪过你,也未怪过其他人,只怪我没有将他教导好,终究害了性命。这些年我一直苦修,从不踏出凝萃宫一步,只等着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天。”
楚予昭垂眸俯视着那花白的发顶,神情无悲无喜:“楚予池这人历来就蠢,当年竟趁朕和予策出宫时,派人暗扮刺客将朕塞进木箱,想偷偷运到遥远的夷地。这种愚蠢至可笑的念头,的确只能是楚予池本人才想得出来。”
“这些朕本可以不计较,他平时对朕使用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朕都忍了。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把予策活活闷死在木箱里。”楚予昭的神情逐渐狰狞,每一句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深切的恨意。
“陛下,楚予池本意不是要闷死予策,那只是意外啊……”曹嫔倏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痕,嵌入每一道皱纹,“何况他已经偿命了,他被陛下溺死在了荷花池里,已经用自己的命去赎了罪。”
曹嫔之前说不怪楚予昭,也不怪其他人,可这时声音凄厉,死死盯着楚予昭的眼睛红得似要滴出血,牵出了深埋在心底的怨恨。
洛白伏在房顶上,被她这副形貌唬得爪子都抠紧了瓦片,只道她要是突然张大嘴扑向哥哥,那他无论如何也要跳下去。
“朕在看到予策的尸体后,受到了刺激,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楚予昭的神情闪过一瞬的恍惚,“朕只知道若是没被人救,那么便和予策一般,死在了楚予池的手里。”
“没有,没有,没有。”曹嫔狂乱地摇着头,嘶声道:“予池那天慌慌张张回了宫,我再三追问之下,他终于对我开了口。说是想将你绑出城送得远远的,远得再也不能回到京城,却不想绑你的时候,予策突然冲了出来,只得令人另找了只木箱一起装上。没想到那木箱没透气口,把予策给闷死了。他又惊又怕,看见你抱着予策尸首昏厥过去,就带人逃回了宫,决计没有继续要害你性命。”
“我胸口处的两处伤还能作假?等半年我清醒后,胸口处便留下了两道致命剑伤,不是他还能有谁?”楚予昭冷笑一声,“曹嫔,你口口声声说楚予池是罪有应得,实则还在替他狡辩,企图掩饰。”
“池儿都已经死了,我替他掩饰有什么意义?他闷死了楚予策,哪怕是受业火灼烧之苦,阎王爷也自有定判。可我信他没有对我撒谎,你的剑伤不是他所刺。”
洛白听着两人的对话,剑伤,剑伤……
小豹子直起身坐着,一爪将瓦片抱在怀里,一只爪挠着自己毛茸茸的下巴,努力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漂亮哥哥时的情景。
那些记忆在他脑海里是碎片似的,拼不出完整的片段,但他却能清晰记得一个场景:近岸的浅水被夕阳撒上了一层碎光,他拨开面前的那蓬水草,看见一名少年静静地躺在浅水里。
夕阳给少年英俊且稚嫩的脸庞镀上了浅金色,衬着天边火烧似的晚霞和身旁漾着波纹的水面,整个场景美得如同一幅画,深深烙印在洛白脑海里。
只是他胸前有道可怕的伤痕,横贯了整个右胸,两侧皮肉翻卷着……
那时候伤口只有一道,至于另一道……洛白心里涌起浓浓的愧疚和不安,不想去回忆另一道伤口的事,不自觉握紧了爪子。
“如果朕不是被人搭救,如果朕不是半年后突然清醒,想起了之前的事,你会将这事永远隐瞒。没人会知道朕和予策的失踪遇害,是楚予池干的,而你,则是替他隐瞒的帮凶。”楚予昭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是,我承认,我承认当时听了予池的讲述后,立即派人去往事发的土地庙,想干脆将你灭口。”曹嫔喘着气,眼里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声嘶力竭地喊道:“楚予昭,别说我心狠,如果当时让你活着回宫,那予池就完了。如果换做是你,相信你也不会有其他的选择。只是当我派出的人到了土地庙后,只发现了予策的尸体,而你已经不见了。我的人四处寻找,只在附近的河边发现了一滩血迹。”
楚予昭居高临下睥睨着曹嫔,看着她瞪大得像是要凸出眼眶的赤红眼球,脸上浮起不加掩饰的嫌恶:“曹嫔,知道朕为什么到了如今都不杀你吗?”
曹嫔双腿蜷坐在蒲团上,双手撑在身后,发髻已经散开,花白发丝蓬乱地垂落在肩头。她满脸布满泪痕,听到这话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突然开始发笑,笑得全身发抖,眼泪从眼角的皱纹溢了出来。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她边笑边重复,又敛起笑,用怨毒的语气道:“你不想杀我,是想做给天下人看,你想洗清你身上暴虐嗜杀的名声,你想大家都称赞你是名多么仁慈的君王。”
“不不不,除了先皇,没人知道楚予策和楚予池的死因,我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名声。”楚予昭微微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活着比死去难得多。我要你活着,是要你无时无刻都在经受痛苦。”
他瞥了眼红木立柜里的虎头鞋,继续轻声道:“楚予池的生前物品我一样都没有销毁,全给你留着,让你睹物思人,时刻惦念着你儿子……”
洛白在房顶上听不清这几句话,只得将脑袋拼命往下凑,都快钻进那个洞,两只耳朵扑簌簌地轻颤着,可还是听不清。
特别是看到夜枭姨的神情突然变得狰狞可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又惊又好奇,哥哥到底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呀?
“楚予昭,你这个魔鬼,予池是害死了楚予策不假,可他不是故意的。先皇都说了要惩罚他,已经废除了他皇子身份,圈禁在宫中,可你心思歹毒,甘愿冒大不韪,不惜被先皇嫌恶,丢掉即将到手的太子之位,都要将他弄死,你没有一点手足之情,楚予昭,你这辈子终究会不得好死!”
曹嫔这通话是嘶声力竭喊出来的,别说屋顶上的洛白听清了,那些站在门口和院子外的侍卫也听得清清楚楚,个个都心惊不已。就连屋脊上蹲着的几只猫都被唬了一跳,齐齐不安地看向了洛白。
洛白的整个头都钻进了洞,悬在空中,只待那夜枭对哥哥张开血盆大口,他就要勇敢地冲下去。因为动作太大,周围的瓦片都被他挤得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只是楚予昭和曹嫔全没注意到这点动静,若是此刻抬头,就会看到一只豹头吊在房顶,整个场景看上去无比的诡异。
房门忽地被推开,红四拔剑站在门口:“陛下,让臣下将这恶毒妇人的嘴封住,休让她再胡言乱语。”
“无妨。”楚予昭直起身俯视着曹嫔,声音淡淡的,“随她喊就是,朕还有话要问。”
“是。”红四咬了咬牙,只得退了出去。
待门关上,楚予昭又道:“曹嫔,你将予策的魂魄如何了?用的什么贴身物品施法?现在交出来。”
曹嫔手里还攥着那条帕子,披头散发跪坐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似是没听到他的问话一般。
楚予昭将她手中的帕子抽出来,举在她眼前晃动:“曹嫔,你不用装傻,这条帕子上所用的扁金线,是五年前滇西送进宫的贡品。你虽然早已以居士身份搬入凝萃宫,但父皇从未苛待你,你想要那扁金线,便将一整匣子赐给了你。你用予策的贴身物品拘了他的魂魄,那物品此刻在哪儿?”
曹嫔像是这才听懂了他的话,充血的眼珠子一点点转动,落在他冷硬的脸上,片刻后突然神经质地笑了两声。
“楚予昭,我说你为何突然深夜到这儿,原来是楚予策的魂魄被人拘了。”曹嫔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楚予昭猛地揪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声音像是淬上了寒冰:“朕问你,你用来附着楚予策魂魄的物品在哪儿?”
曹嫔被迫仰头看着他,却闭着嘴一声不吭,目光里满是嘲弄。
“不说是吧?我有很多法子可以让你开口。”楚予昭视线移到那红木立柜上,里面摆放着楚予池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和小布衫,英俊的脸上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我倒想试试,取走楚予池的东西,将他魂魄也附上去任由我操控,是一番什么滋味……”
“予策何其无辜?才五岁便被你儿子害了性命,死后又被你敲断浑身骨头,缚上锁魂索,头骨里刺入三根长钉。曹氏,你如何对待予策,我便要将这痛苦双倍加诸到你儿子尸骨上。”
楚予昭双眼赤红,就像是从幽深地府里爬出来般,整个人透着森森寒意。
曹嫔浑身一哆嗦,神情变得惊惧,终于嘶声开口:“我没有拘走楚予策的魂魄,我也没有对予策的尸骨做出那种事,那些都不是我干的。”
楚予昭一手抓着她头发,一手晃了晃帕子,厉声喝问:“那名施法的僧人为何会有你的帕子?还遗落在予策的棺木里?”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帕子,我从来都没见过,你放手。”曹嫔疾声道:“如若不信,我去将扁金线拿给你看。”
楚予昭注视她片刻,慢慢松开了手。曹嫔连忙翻起身,走到那红木柜前,拉开下面的抽屉,取出件叠好的青色长衫。她将那长衫翻开,露出里面一块明黄色的布料来。
这种明黄色布料代表着尊位,只有皇帝才能穿着。虽然楚予昭都是着黑袍,只在袍摆绣上暗金色龙纹,但这种颜色的布料在宫里依然是大忌讳,没人敢私藏,曹嫔此时取出来,显然已经是被逼得无法隐瞒了。
她端着那方明黄色布料,回到楚予昭面前,哆嗦着唇道:“这是我之前给予池缝制的马褂,将那卷扁金线全用在上面了,本是打算烧……烧给他。你可以令人将线拆掉,不多不少刚刚一卷。”
楚予昭看着那明黄色马褂,上面绣着暗金色的龙纹,在烛光照耀下,光芒犹如在流动一般。
“为什么没烧给他?”他突然问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曹嫔似是一怔,沉默片刻后才语气干涩地道:“我只愿他,下辈子别投生在帝王家,就做一名普通人,儿女绕膝,平顺一生。”
一颗浑浊的泪从她眼角滴落,啪嗒坠在那马褂上,浸润出一小团深渍。
“我恨你,但我不恨楚予策,我对他有愧。”曹嫔慢慢走向佛龛,拉开佛龛旁边的半条遮帘,露出后面的两块牌位,上面赫然分别写着楚予池和楚予策的名字。
她的声音幽幽,带着深切的疲惫和悲伤,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几岁:“我这数年来都未出宫,也未见过外人,哪里又会去认识什么僧人。这凝萃宫可真孤寂啊,只有夜里睡着了,才能听到予池的声音,一声声唤着母妃。可一旦梦醒,就依然只剩下青灯残烛。唯有这段时间,总是有个小少年从宫前路过。他经常坐在台阶上,看过福用木头做玩意儿,嘴里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让我想起了予池小时候。只是那少年很怕我,我只敢从门缝里偷偷瞧上两眼……”
还垂在屋顶的洛白听到这里,心道也不知那小少年是谁,不过怕你是应该的,我看到你那样子也害怕嘛……
楚予昭没有继续问,将那帕子收入袖中,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的曹嫔依旧在喃喃着,抬起手捂住了脸,单薄的肩背无声地耸动着。
洛白见楚予昭出门,也赶紧将脑袋从那洞口拔出去,不曾想探下来容易,收回去时却有点难,过大的圆脑袋就卡在了洞口。
他一用力,周围的瓦片便发出了咔咔声,碎屑扑簌簌往下掉。楚予昭随即顿住脚转身望来,一眼就看见了那只悬挂在房顶下的豹头。
洛白对上楚予昭震惊的视线,整只豹有着片刻的僵硬,接着就往外大力拔头。这一下倒是将头拔出去了,可连带着两块瓦片也从房顶掉落,哗啦啦摔了一地。
第36章、过福
听到瓦片坠地的动静, 砰!房门被撞开,几名禁卫冲了进来。
洛白顾不得屋内情况,直接撒腿就在房梁上奔跑, 几只野猫不明所以的跟着跑, 将瓦片又踩碎了几块。
小豹从房顶跃上墙头,又跃到地面,飞快地冲进旁边的树林,一口气奔出好几个林子, 又飞快爬上身旁的树,靠坐在树杈上呼呼喘气。
偷听哥哥说话被抓住了,哥哥一定会生气吧。洛白心虚地抓住旁边一只也爬上树的小猫, 捉进怀里拢着, 有些紧张地撸着猫毛。
小猫对他又怕又喜欢, 趴在他叉开的两条后腿上一动不动。
洛白知道他们在讲鬼娃娃的事, 虽然不敢再去, 怕被楚予昭再次抓住, 但又很想接着听。
——只要是哥哥在意的, 他就非常在意。
小豹突然停下撸猫的爪子, 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哥哥只知道偷听的是小白,但不知道是洛白啊。
他将怀里的小猫放在树杈上, 又对着另外树杈上挂着的几只猫嗷了一声。
你们不要跟来了,自己另外找地方玩去。
洛白找到自己藏衣服的那棵树, 恢复成少年模样, 穿戴整齐后, 装着遛弯似的逛向了凝萃宫。
因为刚才掉落瓦片的动静, 外面的禁卫都冲了进去, 宫门大敞, 洛白也就无人阻拦地进了院子,立在那些禁卫的旁边。
楚予昭正站在院中,红四带着几名禁卫过来,低声禀告:“陛下,左边几间屋子都空着,最右边是名叫做过福的老太监住着,我搜查了他房间,只有一堆用木头雕的玩意儿,没有其他什么东西。”
身后一名提着床单的禁卫上前,将床单里装着的东西展开给楚予昭看。里面是一堆木头雕刻的小动物,狐狸啊兔啊,造型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一直跪在院侧的聋哑老太监此时抬起头,充满畏惧地啊啊了两声,像是在说那些都是他雕刻的。
洛白看见那堆木雕,眼里顿时放出光,可还没待他看仔细,楚予昭便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都拿走吧。”
那禁卫提着床单便走,洛白心底觉得稍微遗憾,但就在禁卫经过他面前时,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对洛白而言代表着阴森冰凉和可怖,让他在那瞬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啊!鬼娃娃在这里。
洛白飞快地打量四周,只看见那些禁卫,却没看到鬼娃娃的影子。那气息随着禁卫的接近和离开,也跟着浓郁和淡去,让洛白的目光不由落在他提着的床单上。
鬼娃娃的味道,就在那床单里装着的木雕里。
眼看禁卫就要离开,洛白突然跑上前,一把抓住他手里的床单。
禁卫被惊了一跳,忙喝道:“你做什么?”
“我看看,我看一下。”洛白说。
禁卫经常见着洛白在乾德宫前面转悠,知道他身份有些说不清楚,不可粗莽对待。但皇帝此时就在这儿,便也顾不了许多,低声呵斥道:“放手。”
洛白却抓住床单不放:“我就看一眼啊,看一眼就行。”
禁卫想将他手拨开,红四却走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洛白便也顾不上许多,对红四道:“红四哥哥,这床单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楚予昭本来背对着这边,听到洛白声音后也转过了头,皱眉问道:“怎么了?”
禁卫忙道:“洛公子他……他不让将这些木雕带走。”
洛白只得道:“我觉得可能吧,也许吧,鬼娃娃吧,嗯,就是这个吧。”
楚予昭愣怔瞬息,接着便凝肃神情,道:“将那堆木雕给朕拿来看看。”
话音刚落,一直跪在院边的那名聋哑老太监过福,撑在地面上的双手慢慢抠紧,额角也有汗水渗了出来。
禁卫将床单摊开在地上,几盏灯笼凑了上来,将那堆木雕照得纤毫毕现。红四用手扒拉着那些木雕,洛白的眼睛就跟着他手指动,在他拿起其中一只木雕时,眼珠子顿时粘在了上面。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与此同时,楚予昭急促的声音也跟着响起:“等等。”
楚予昭忽地伸手,将禁卫手里的那个木雕夺了过来,速度快得像是怕谁争抢似的。
那是一只木雕小马,雕工明显比其他木雕要稚嫩得多,其中一条马腿还有些弯曲,且木质呈现出年代颇为久远的暗沉色,和其他木雕的原木浅色略有不同。
“这是我以前给予策做的,这是我以前亲手给予策做的小马。”楚予昭的声音带着不可抑止的颤抖,暗哑得像是喉咙里掺入了一把沙子。
他用掌心托着小马,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悸动,耳边似乎有谁在窃窃私语,用气音轻声唤着哥哥。
眼眶陡然涌上一阵潮热,不用询问,不用证实,此刻他已经确定,予策的魂魄就附着在这只木马上面。
红四这时也靠了过来,看着那只木雕小马,又看看楚予昭,担忧地唤了声陛下。
楚予昭脸上似悲似喜,喃喃道:“洛白之前说过,予策在对他说话,嘴里念着小猫,小猫……其实予策说的不是小猫,而是小马。他是想给出提示,困住他魂魄的是这只小马。”
楚予昭又注视了那小马片刻,珍惜地装入袖中,这才缓缓转身,看向那名跪俯在地上的聋哑老太监。
“你叫过福,朕尚且年幼时,你还教朕做过木雕小马。予策的这只小马,就是你指点朕,朕才刻出来的。”楚予昭的脸背着灯火,只能听见他冷硬森寒的声音。
红四正想说这太监又聋又哑,就见他抬起头,粗噶地回道:“陛下还记得老奴,老奴惶恐。”
“你受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
“那你这样做是有何目的?为何要害朕?为何要害朕的弟弟?”楚予昭厉声喝问。
事干皇帝秘辛,知道的人不能太多,红四急忙对着身后打手势。禁卫们立即往后退去,退出了院门,只留下了红四和洛白。
过福这次却没有回答,只慢慢跪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平静地道:“老奴无话可说。”
身后的房门吱嘎被拉开,曹嫔站在门口,脸上的泪痕犹存,声音尖锐地喊道:“过福,你是不是被冤的?是不是?”
过福倏地转身,喊了一声娘娘。
“过福,你伺候我多年,为人老实本分,究竟是谁逼你这样做的?”
过福无声地哭了起来,咧开已经没了牙的嘴,嘴里含混地道:“娘娘,娘娘,奴才一时鬼迷心窍,连累了您……”
洛白平常经常见他雕木头,为人也很和气,所以心里对他颇有好感。现下见他哭成这样,忍不住就往前靠了几步,想去安抚地拍拍他。
可就在他快要靠近过福时,楚予昭突然大喝一声:“洛白,回来。”
“啊?”洛白刚问出口,就觉得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颈侧也抵上了冷冰冰的尖刃。
“别动,都别动,不然我就刺死他。”过福激动的沙哑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洛白这下呆住了,他连忙道:“是我呀,经常看你做木雕的洛白呀,我还给你桑葚吃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呀?”说完便努力要转头去看过福,“我们认识的,你看看我,看我的脸,你肯定认错人了。”
“我让你别动!也别说话。”过福的手往前送了一点,洛白觉得脖子上有些刺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爬过那处肌肤,立即不做声了。
“还有那个禁卫,如果你再拔剑的话,我就刺死他!”
楚予昭一直不动声色地站着,此时抬手对正在拔剑的红四做了个阻止的动作,沉声道:“洛白,你别动。”
洛白看着对面的楚予昭,见他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便温顺地道:“我听哥哥的,我不动。”
“过福,你要做什么?”曹嫔颤抖着声音道:“主仆一场,我自认这些年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如果你还顾念着主仆之情,就放掉手里的刀,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我再替你给陛下求个恩典,留下一命。”
过福拖着洛白退到墙角,背抵着墙,惨然一笑后道:“娘娘,老奴自知必死,也没想过要活,此刻将小公子拿在手里,无非就是想有时间给您说说话。”
“你放开洛公子,难道陛下就不会给你说话的时间了吗?”红四喝道。
“你我都清楚皇帝的手段,老奴并不想受那些活罪。老奴多年不想开口,只愿在死前,痛痛快快的把话说完。”
红四还想说什么,楚予昭却冷冷打断道:“让他说。”
过福紧了紧洛白的脖子,朝向曹嫔缓缓开口道:“娘娘,前段时间老奴出宫,晚上去了河边给三皇子偷偷烧纸。”
扶着门框的曹嫔站得笔直,在听见这声三皇子后,身体微微晃了下。
……
冬夜,护城河畔已经没了人,只有水流从结冰的河面下缓缓流淌。过福佝偻着背,提着一盏灯笼,从小路下到河滩,再钻到了一处桥洞下。
今日是三皇子楚予池的忌日,宫里不允许烧纸,娘娘一整日不吃不喝关在房里,他便找个由头出了宫,借机给三皇子烧上几刀纸。
烧至一半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烧这么纸钱有何用?亡者又收不到,无非是便宜了那些小鬼。”
过福从来不喜和人接触,在宫中时便装聋作哑,可此时被这声音吓得忘记了耳聋的事,陡然转回身,发现后面大石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个人。
那是名中年僧人,面容瘦削,眼睛狭小,在灯笼的光照下,左边唇上一个浅浅的伤疤也清晰可见。
过福今日穿的常服,并不是太监装束,所以只作没听见,转回头继续烧纸。
“贫僧谈不上通天地,却也能感知鬼魂。你祭拜的这人不是寿终正寝,可以说死于非命,所以亡魂心怀怨气,常积不散。而这口气不除,他永远也投不了胎,成为孤魂野鬼,被其他小鬼欺凌。你今晚烧的钱他收不到,收不到啊,只白白便宜了那些小鬼。”
过福心有怒气,却不敢声张,只想快点烧完纸便回宫。可那僧人竟走到他身旁蹲下,继续说道:“亡者年纪不大,但这怨气冲天啊……如若没看错的话,乃是被自己的血亲害死,所以心生恨意,迟迟不肯去投胎。”
过福的手颤了颤,接着又拿起一张黄纸,沉默地继续点燃。
“哎,再不送他投胎的话,错过了开鬼门的最后时辰,那就晚啦,晚啦……”僧人站起身,一边摇头一边往岸上走去。
听到这声晚了,过福再也忍不住了,沙哑着嗓音把他喊住:“大师,敢问大师,要怎样做,才能送走亡者?”
僧人站定脚步,背朝过福缓缓道:“要解决的话不难,但你必须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只要能让亡者安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哪怕是我这条命。”过福嘶声道。
僧人深思片刻后道:“要让亡者安息,便得了却他未了的心愿。亡者并非寿终正寝,那唯一的心愿便是除掉那名害死他的人。”
“除掉害死他的人!”过福赫然起身,火盆里跳跃的火光,映照出他苍老双眼里的恐惧。
僧人微微侧头,似是嘲讽般嗤笑一声:“怎么?不敢吗?刚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哪怕是你这条命,结果是空口而谈,空口而谈……”
过福见那僧人转身又要走,咬了咬牙道:“要除掉害死他的人,并非是我不敢,而是我根本办不到,连接近他都没有机会。”
僧人转头打量他,似是看出了他的决心,片刻后笑道:“贫僧倒是有办法,只要你能拿到想除之人死去血亲的生前物品,并且是没有沾染过死气的,便可以让那人慢慢衰竭,像是患了药石罔顾的病症,查不出来任何原因,直到最终死去……”
……
凝萃宫院子里,几人都沉默地听着过福的讲述。
过福说到这儿,满脸泪痕地看向楚予昭:“因为要对着尸骨施法,老奴也没法隐瞒,只得讲出被施法的是四皇子,尸骨在龙蟠皇陵,可那行脚僧居然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交给他去办就行,让老奴只需要找到四皇子的生前物品。”
“四皇子年幼时很爱看老奴雕刻小玩意儿,也会拿着自己喜欢的木雕给老奴看,有次便遗落了一只木马在老奴这儿。老奴本想还给他,结果四皇子就出了事,那木马就没来得及还回去。”
洛白听到这儿,忍不住小声道:“你做的木雕我也很喜欢的。”
楚予昭瞥了洛白一眼,阴沉的脸上看不出来情绪,只是眼底暗含着警告。
洛白立即不做声了。
过福似是怔了怔,却没理洛白,继续道:“那行脚僧让老奴回宫取木马,他去皇陵布阵,老奴担心他会对四皇子的尸骨不敬,还专程询问过,要是那样的话,老奴就不做了。”
他侧头在肩上擦了把眼泪,哆哆嗦嗦继续道:“老奴并不想害四皇子,那行脚僧却说不妨事,只是在棺木旁边做法念咒,四皇子只是血亲媒介,不会有任何影响,老奴这才决定继续下去。”
“三日后,老奴便去了和他约定的地址,就是东郊菜市口的鸿顺客栈。他正等在客栈,说已经去过皇陵,布好了阵法。老奴其实心里起了疑,哪有帮人帮成这样的,还专程赶去皇陵布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是中了他的套,也只得咬牙做下去了。”
“他给那木马做了法,并还给老奴,说只要那木马颜色变黑,便表示法术反噬,必须得用三根银针刺入木马顶,法术便会继续。”
过福又看向曹嫔:“娘娘,老奴被那行脚僧迷了心窍,信了他说的不会对四皇子有任何影响,并不知道他会对四皇子的尸骨做出那等事,结果反倒还拖累了您。”
他涕泗横流,用脚后跟踢了墙壁三下,嘶声高喊到:“娘娘,过福陪了娘娘这么久,不能再伺候娘娘,以后得娘娘自个儿走下去了。过福没法子给您磕头,这三声响,全当是给娘娘磕头了。”
红四听到这句话后暗道一声不好,怕他会即刻自尽,并在死前伤害洛白,便动作极微地开始拔剑。同时瞥到身前的楚予昭也微抬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腰间的枫雪刀。
枫雪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缓缓出鞘,在月光下露出一段雪亮的锋刃。
*
作者有话要说:
走点剧情,后面就是感情进展了,我挺喜欢这两人,他们之间的相处会很奇特,也很少见,洛白会花样把楚予昭气得吐血。
第37章、姐姐,让我来吧
楚予昭突然问道:“除了你刚才所说之外, 那名行脚僧还有没有什么特征?”
红四知道他是为了拖延时间,分散过福的注意力,悄悄往前挪了半步。
可没想到过福居然一怔, 犹豫着回道:“他和我说话侧头时, 我看见他耳后的肌肤颜色和脸部不一样。”
“不一样?”楚予昭敏锐地追问。
“他的脸蜡黄蜡黄的,但耳后那块肌肤却不是——”
过福突然收住话,神情奇怪地注视着半空,而楚予昭在这时感觉到身后有疾风袭来, 带着破空的震荡声。
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本能地将身体往旁一侧,同时拔刀格挡, 只听当啷一声金铁相击的脆响, 身旁地面陡然扎入一柄箭, 尾翼还在徐徐颤动。
同时另一个方向, 也无声无息地飞来了一枝箭, 等楚予昭和红四发现时, 那箭已直直对着洛白而去, 乌黑箭头闪着金属的冷芒。
过福此时还将洛白勒在胸前, 以那箭的势头,势必将洞穿洛白, 将两人都刺中。
电光石火间,楚予昭持刀飞身向前跃去, 要在空中将那柄箭截住, 可他的刀锋就差那么一点点, 箭身擦过雪亮刀刃, 带着破空的尖啸飞向洛白。
洛白也瞧见那箭了, 吓得当即就准备变成豹。
虽然过福拿刀刃抵着他脖颈, 但他始终没怕这名坐在台阶上雕木头的老太监,也没觉得他真的就会伤害自己。
但这飞来的箭矢可不同,要是被扎中,会成为死豹子的,就像那些被猎户射中的死野猪一样。
如果变豹,他可以一掌拍掉那箭,虽然就要暴露在哥哥眼前,但他还是分得清暴露身份和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可就在他准备变豹时,一直勒住他脖子的过福却突然松了手,并将他狠狠推向一旁。
猝不及防之下,洛白被推得往旁踉跄了两步,接着就被拢入一个坚硬的怀抱,腾空几步后落到一旁,同时听到扑一声锐器深入骨肉的闷响。
楚予昭将洛白抱住跃起,落地后便看向他颈上的伤口,发现只是很浅的一道红痕,也没有继续流血,便即刻放手。
洛白刚站稳便转过头,看见过福胸膛上已经多出柄箭,那锋利的箭头正正从他背心透出。
“过福!”曹嫔发出声尖叫,急忙奔了过来,红四也冲上前,将过福扶住,让他靠在自己臂弯。
“有刺客!护驾!有刺客!”
外面的禁卫冲了进来,看见院内情景,一部分立即将院子围住,一部分跃上那些树梢枝头,分头去追踪射箭的刺客。
过福的嘴里涌出大团大团的乌血,洛白靠了过来,着急地想去拔他胸口的箭,被红四挡住,并摇了下头,示意不可。
过福有些涣散的目光落在洛白身上,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公子,老奴……老奴也很喜欢……喜欢你的……你的……桑……葚……”
“我知道,等你伤好了,我再摘来给你吃。”洛白小声道。
他心里其实怀疑过福的伤好不了,但难得撒了次谎。
过福视线一片空茫,他朝向哭泣的曹嫔,挣扎说道:“娘娘,老奴……老奴去伺候……伺候三皇子了,您,您珍重……”
他声音越来越小,嘴边又涌出大股鲜血,浑浊眼睛里的光终于彻底消失。
红四探了下他的鼻息,仰头轻声道:“陛下,他死了。”
楚予昭没再说什么,将枫雪刀收回鞘中,大步往院子外走去。
洛白看着小宫女去搀扶曹嫔,禁卫也迅速用单子将过福罩上,便追向了楚予昭。
楚予昭脚步很快,禁卫们担心还有刺客,紧紧围在他身边。四面八方都有奔跑的脚步和对口令声,各宫都次第亮起了灯火,那是御林军在开始全皇宫搜捕刺客。
洛白在后面一路小跑着,注视着人群里楚予昭的背影,只觉得他脊背虽然依旧挺得很直,但看上去却让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楚予昭回了乾德宫御书房,洛白顺理成章地跟了去,并在成公公屏退其他人时,置若罔闻地站在原地,成功留在了屋内。
“成寿,令卜清风来朕书房一趟。”
成公公回道:“老奴在出了凝萃宫时,就已经令人唤他去了。”
一阵铠甲声响,御林军陈统领进了御书房,行礼道:“陛下,刺客一共两名,分别在凝萃宫东西两方用弓箭行刺,被抓住时就已服毒自尽。”
“他们是如何进宫的?”楚予昭问。
皇宫戒备森严,刺客竟然能混进宫,这是御林军的极大失职。
陈统领扑通跪下,额头已是渗出了冷汗:“陛下息怒,那两名刺客并非是从宫外混进来的,而是一名太监和一名宫女。”
“太监宫女!”成公公失口出声,音量都拔高了几度,“是哪个宫的?”
此时没人察觉到成公公的僭越,陈统领回道:“不是哪个宫的,是洗衣局的一名下等宫女和一名外事打扫太监,来历身份都很干净,找不出什么端倪。”
楚予昭坐在书案后没有做声,反倒提起案上的狼毫笔开始练字,嘴里只淡淡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陈统领应声退下,卜清风此时也到了,在名小太监的引领下站在屋内,给楚予昭恭敬行礼。
成公公还有事要善后,和卜清风点点头后便出了门,屋内只站着洛白,红四和卜清风。
楚予昭将那只木头小马放在书案上,道:“卜清风,朕已经将那件物品找着了,你拿去看看。”
卜清风也不多言,上前几步将那小马拿在手,再退后仔细打量。
“陛下,我能感应到这木马里的确禁锢着一道生魂。”
楚予昭笔尖顿了顿,声音也微微有些变化:“那你可有什么法子将他放出来?”
卜清风想了想,谨慎道:“回陛下,这生魂前几日又被施过法,遭了重创,现下正处于混沌中,要待贫僧将他好好养段时日才行。”
“你要怎么养?需要些什么?尽管告诉朕。”
卜清风皱着眉沉吟道:“养魂的话,倒谈不上什么需要,只要一间密封的空屋子,还有施法所用的黄纸、鳞石、玛瑙、朱砂、黄金等等。”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瞥见旁边的红四正冷冷看着他,同时怀中长剑出鞘稍许,露出一段雪亮的锋刃。
“对了,玛瑙和黄金也不是施法养魂必须用的,可以去掉。”他立即改口道。
红四的长剑又慢慢收了回去。
楚予昭一一应下,并唤了几名禁卫,将他护送到西殿,另外再安排几队御林军守着,这段时间不能出任何差错。
待卜清风拿着那只木头小马离开后,红四上前两步道:“陛下,其实臣以为,刚才射向陛下的那一箭,其实是想引开您和我的视线,毕竟陛下身手了得,臣也在身旁,刺客明白这一箭必定会落空。他的目的是第二箭,目标也不是洛公子,而是过福。”
楚予昭沉默了一瞬,却问了另一个问题:“可有那名无浊僧人的线索?”
红四道:“属下已将汪子向所画的无浊僧人画像拓印数张,张贴在各城内 ,目前还没有人提供有用的线索。”
楚予昭淡淡的问:“世间真有这样一名僧人吗?”
红四一怔,转瞬就明白过来:“陛下的意思,他是乔装改扮过的?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不然怎么会如同人间蒸发,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留下呢?”
红四沉默了。
楚予昭低下头继续写字,待写完一行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过来伺候笔墨。”
红四见成公公没在,正要上前,身边人影一晃,洛白已经比他动作还要快地冲了出去:“朕叫的是我,让我来,让我来。”
洛白冲到书案前,学着平常元福给自己磨墨的步骤,先挽起衣袖,再提起小银壶往砚台里倒了点水,拿着磨条慢慢转圈。
楚予昭微微侧头,将笔尖伸到砚台里蘸取墨汁,洛白立即对他展颜一笑,抿出颊边两个酒窝。
楚予昭转回头垂眸写字,嘴里不急不缓地道:“过福说那行客僧耳后的肌肤颜色和脸色不同,应该是戴着面具和易容术之类,和汪子向遇到的那名无浊僧人,应该就是同一人。既然不想过福讲出那名行客僧的特征,又动用了埋在宫里的棋子,你觉得这事是谁做的?”
红四一凛,肃然道:“陛下的意思,这是长春宫冷——那位的手笔?”
楚予昭笔锋疾转,模棱两可地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最后一笔落下,楚予昭搁下笔,云程发轫四个字力透纸背。他将那纸随手往旁边一抛,对红四说:“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是。”红四恭顺应道。
楚予昭又道:“将殿门口的禁卫也带走,朕不需要那么多人守着。”
“是,属下这就把人撤走。”
“对了,把他也带走,还给元福去。”楚予昭看也没看洛白,只用手指着旁边。
“是。”红四对还在认真磨墨的洛白说:“洛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将你送到玉清宫去。”
洛白不明白他们怎么扯到自己,听说要让自己回玉清宫,忙不迭道:“我不回去,元福姨知道我今儿不会回去的,他已经关门落锁,不要去吵他,我今晚就在朕这儿,我要给朕磨墨。”
洛白为了证明自己在认真做事,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那墨条磨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楚予昭终于转头看向他,目光落在那染了两道墨痕的白皙脸蛋上,沉着声道:“回去。”
洛白心里还是有些怕楚予昭沉脸,便转开视线,盯着他衣袍上的金线龙纹小声嘟囔:“本来说好了今天要在庄子里的,你说话不算话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我跟着说话不算话。”
楚予昭似是头疼地皱起眉,就听洛白继续絮絮:“何况今天晚上我差点被箭射成死野猪。我其实是很怕的,心里一直砰砰跳,还有那个过福姨,虽然他做了错事,其实人很好的,做的木雕特别好,还给我吃过梅花糕……”
洛白本是想找借口不走,但想到过福,真就伤心起来,声音也越来越低。
楚予昭黑沉沉的目光看着他,片刻后突然问:“你不恨他吗?”
“谁?”
“过福。”
见洛白有些茫然,楚予昭补充道:“他差点杀了你,你不恨他吗?”
洛白想了想,说:“他并不是想杀我的,就算差点杀了我,可也差点啊,我又没死,而他自己却死了。”
“他死,那是罪有应得。”楚予昭冷冷道。
洛白既觉得过福确实做了错事,却又为他的死觉得有些难受,嘴唇开合几次后,嗫嚅道:“他确实,确实不该做坏事的。”
楚予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每个人都有善有恶,不能因为对你的善,就能抹杀掉对别人犯下的恶。”
洛白觉得他语气很冷,有些不安地惴惴道:“我知道了,只要做了错事,那都是错了。”
楚予昭没再说什么,双手负在身后,从御书房的侧门走向寝殿。
洛白试探地跟上去,见他并没有反对,又转头去看红四,红四也似没见着般垂着眼,不由心头一喜,赶紧大步追了上去。
今晚宫里出了刺客这码事,宫人们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聚在一起由御林军挨个检查,搜屋子搜身,检查妥当后去下一个宫。
御茶房是最先检查的,双喜一等小太监仅穿着中衣站在院子里,由人从头到脚地拍捏,屋子里的被褥枕套也被拆开了仔细看过。
好在现下刚入秋,虽然已经降温,但夜里也不算太凉,御茶房的太监们噤若寒蝉,规规矩矩站着,检查通过的就站在靠大门的地方。
双喜刚检查完毕,站在大门口,就瞧见不远处匆匆过来了一队人,领头的正是他曾在朝堂上见过的御前太监成公公。
成公公要去检查平日里能和陛下近身的内侍,虽然那些内侍都是比较可信的,但人心叵测,在利益或威逼之下,谁又能真的保证始终忠君呢?再彻底搜查一次,是最稳妥的办法,只不过今晚陛下身侧就没有什么伺候的人。
他正想着,突然瞧见门旁那名小太监有些眼熟,忆起他曾伺奉过皇帝茶水,便将人点了出来。
双喜本还紧张着,没想竟接到了去伺候陛下的差事,心中欢喜得紧,连忙穿上外衫,急急去了乾德宫。
皇帝寝殿外只留下了一名大太监,正忙得团团转,瞧见双喜来了,低声询问过,知道他是被成公公安排来的后,赶紧令他去打洗脸水。
昭帝回寝殿后会洗把脸,接着审阅奏折,到了夜深时才会沐浴就寝。
双喜打了盆洗脸水,将帕子搭在盆侧,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端着盆走向了皇帝寝殿。
他以为自己能在殿前伺茶已经很难得了,没想到这次竟然能近身伺候陛下洗脸。伺茶时被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抢了活儿,今日是决计不会再有人来争抢了。机会太珍贵难得,他一定要好好表现,将陛下伺候得妥妥帖帖。
双喜低头跨进了寝殿内门,说了声:“陛下,奴才伺候陛下净面。”便屏息凝神等着皇帝的回应。
不曾想没听到皇帝的声音,旁边倒是伸来一只白嫩的手,一把抓住了盆沿。
“姐姐,让我来吧。”
这熟悉的清朗少年音,这熟悉的姐姐,顿时令双喜浑身一震,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他慢慢抬起头,视线里出现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正对着他眨呀眨。
——居然就是那名在朝堂上遇到的少年。
双喜只觉得心往下沉,怎么哪里都能遇到这个人?阴魂不散啊!
那少年对他抿唇一笑,端着盆沿往后夺,力气很大,声音却很软:“姐姐,让我来吧。”
双喜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下意识抓紧了盆沿,没有让水盆给夺走。同时也咬紧了唇,双目喷出熊熊怒火。
今天!今天绝对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将活儿抢走!
洛白没将水盆端来,却也不放,手上加重了力道,嘴里却依旧小声道:“姐姐,我去给陛下洗脸,你去休息好了。”
“谁要休息?我不休息。”双喜飞快瞥了眼背朝他们站在窗前的高大身影,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两人都不做声了,那只铜盆慢慢移向左,又慢慢移向右,四只握着盆沿的手都用上了劲,手指节抠得泛着白。
楚予昭正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梳理着今晚发生的事。
他刚才听见了小内侍唤他洗脸的声音,却依然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混没觉察到门口正在抢夺脸盆的汹涌暗潮。
*
作者有话要说:
洛白以后气楚予昭,只是脑回路不同,他主观上是不会和楚予昭对着干的。
第38章、被陛下赶出来了
双喜见洛白一直不松开脸盆, 低喝了声:“放手。”说完便伸脚踩在了洛白的脚背上,慢慢用力黏磨,眼睛却看向楚予昭, 怕他在这时候转头。
洛白脚背被踩得生疼, 嘴里嘶嘶的,只得道:“好吧好吧,你别踩了,我放手。”
双喜生怕他一个松手, 自己失了力,连忙也放松了力道,不想这人居然没有借机阴他一把, 只慢慢地松手, 还道:“那你小心端着, 我放了啊。”
水盆完整地回到手里, 双喜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同时得意地瞥了眼旁边的人, 昂起下巴, 就要带着胜利的姿态往窗边走。
不想洛白忽地抓起脸盆旁的帕子, 往水里一浸,再拧了一把, 比他动作更快地走向窗边的皇帝。
“来,洗脸了。”洛白走到楚予昭身边, 展开帕子就要往他脸上按, 被楚予昭抬手挡住, 再接过帕子, 自己开始擦脸。
“水温怎么样?合适吗?”洛白歪头盯着他看。
帕子拧得不干, 楚予昭眉头上挂了两滴水珠, 显得他眉目更加硬朗深邃,让洛白看得好不欢喜。
楚予昭本不欲做声,但余光能瞧见少年的一双眼里全是期待,终于还是开口应了声:“不错。”
虽然是没有情绪起伏的两个字,但洛白也很高兴,他笑嘻嘻地道:“我拧的帕子,肯定不错的。”
还端着水盆站在门口的双喜,恨得牙都快要咬碎了。
抢到水盆又怎么样?又怎么样?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还是被这厮给抢走了。
阴险,这人太阴险。
真的好气啊。
楚予昭擦完脸,在书案前坐下,洛白又接过帕子还给双喜,双喜一把夺过来,端着盆气呼呼地走了。
值守大太监端进来一碗汤,再悄无声息地退下,关好了殿门。楚予昭在椅子上坐着,用下巴示意洛白去将面前那碗汤喝掉。
“这是什么呀?”洛白听话地端起碗,一股药味涌入鼻端,又顿住了动作。
楚予昭开始批阅奏折,漫不经心地回道:“安神汤。”
洛白凑近闻了闻,一张脸紧紧皱起来:“这不是汤,是药,苦药。”
楚予昭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只手执朱笔开始批阅奏章。
洛白往他跟前走了两步,认真解释:“这真的不是汤,是药,闻起来好苦。元福姨让我喝的明珠豆腐汤,砂锅煨玉笋汤,珍珠鱼片汤都很好喝,这个闻起来就不像啊,和我娘喝的药差不多。”
楚予昭听完后,不置可否地道:“听上去伙食还不错。”
“朕,我告诉你——”
“喝掉。”楚予昭淡淡打断他。
洛白愣愣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嘴唇翕动了下,终于还是没有敢出声,只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中的汤水。
楚予昭将奏折丢回桌上,撩起眼皮看向他:“刚才不是在说吓着了害怕吗?这就是给你压惊安神的汤水,都喝掉,一滴也不许剩。”
“我其实没有多害怕的。”
“嗯?”
“真的,其实我并不害怕,不需要压惊安神。”
楚予昭抬手揉着眉心:“既然不害怕,那就回玉清宫。”
“哎呀,等等,我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可能还是有点怕。”洛白装模作样地按着胸口:“砰砰,砰砰,砰砰。”
见楚予昭垂着眼不说话,洛白怕被赶回玉清宫,也不再磨蹭,端起碗递到了嘴边。
汤水散发出浓浓的药味,未曾入口也想象得出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洛白一手端碗,一手捏着鼻子,浅浅地尝了一口。
“啊!”他发出夸张的吞咽和叹息声。
他从碗沿上方偷看楚予昭,发现他没盯着自己,便每口只润湿了唇皮,不过吞咽叹息一声接一声,动静越来越大。
楚予昭虽然在捏眉心,但眉头越皱越紧,额角的青筋也隐隐在跳动。
“啊——”
“你再发出任何声音,就立即从这屋子出去。”
洛白不出声了,只浅浅地抿着汤水。
楚予昭又冷冷道:“我数三声,倘若还没喝完,也给我出去。”
洛白心里一惊,不敢再磨蹭,还不待楚予昭数出声,就开始大口大口往下咽。
楚予昭抬起眼皮,漠然地看着前方,不带任何情绪地数数:“一——”
“我已经喝完了。”
楚予昭一顿,转头看向洛白:“喝完了?”
“喝,喝完了。”洛白张嘴喘着气,脸上却露出笑,嘴唇周围挂着一圈褐色的药汁。
“看,我一口就喝光了。”他有些骄傲又有些得意地将空碗展示给楚予昭看,“我厉害吗?你才数了个一,嗝儿。”
听到那个响亮的嗝声,楚予昭的头微微往后仰,并伸出手指凌空点了点他的嘴:“把嘴擦干净。”
见洛白就要抬起衣袖,他又警告地说:“你要是敢用袖子,马上就给我出去。”
“不用不用,我不用袖子。”洛白干净放下手,却伸出舌头,绕唇舔了一圈。
那粉红的小舌头舔了一圈后,唇上的药汁晕开,范围更大,就跟长了一圈胡子似的。
楚予昭深呼吸两次,忍无可忍地从袖里取出根素帕,扔到他怀里:“擦掉!”
“不用,我可以舔干净,我经常这样舔的,舔着很方便……”
在楚予昭的注视下,洛白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拿起帕子道:“好嘛,我就用帕子擦嘛。”
楚予昭不想再看他,拿起朱笔继续批阅奏折,可阅完两封折子后,才发现旁边的人居然没有一丝动静。
他侧头看去,发现洛白将帕子搭在脸上,仰着头,就着这个奇怪的姿势站着没动。
“你又在做什么?”
“这帕子好香啊,是哥哥身上的味道……”帕子深深起伏了下,那是洛白在深深吸气。
楚予昭似想发火,可又忍住了,只将手上的朱笔捏得很紧:“把帕子取下来。”
洛白虽然还想闻,但也听出了楚予昭语气的不对劲,赶紧将帕子从脸上揭下,递出去:“谢谢哥哥。”
“不要了。”楚予昭看也不看那张帕子。
“不要了?”洛白将帕子翻来覆去地看:“不要了那怎么办?”
“扔掉。”
“扔掉啊,那好可惜啊……”洛白不解地嘟囔着:“为什么好好的帕子就要扔掉呢?”
楚予昭挫败地将朱笔扔在书案上,对着殿门唤了声:“来人。”
殿门应声而开,那名伺立在外面的大太监进了来:“陛下。”
“准备热水,朕要沐浴。”
大太监虽然疑惑皇帝今晚为何这么早就沐浴,但还是恭敬回道:“是。”
楚予昭躺在热气腾腾的汤池子里,双臂搭着池沿,任由热水蔓过结实的胸膛,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他沐浴时从来不让宫人伺候,浴房里没有其他人,被洛白聒噪了一晚的耳朵,也总算能清静下来。
楚予昭沐浴,洛白便没有事做,回到寝殿后,开始无所事事地闲逛。看一会儿掐丝珐琅双鹤香炉,又对着造型古拙的盘龙含珠啧啧称奇,盯着那个金座莲盘,等着水滴漏下。
这水漏是一刻一滴,晶莹水珠就摇摇欲坠地挂在龙嘴里,欲滴未滴,洛白眼睛都看花了,那滴水也始终不肯滴下,最终他终于放弃了,开始去看其他玩意儿。
当他走到床边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笔筒,里面却没有笔,只插着他送给楚予昭的那根孔雀羽。
洛白看着那根孔雀羽,一阵心花怒放,又凑前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当他绕到殿角的屏风后,看见了一条垂在地上的铁链,一端被焊在了墙壁里。他猛然记起,上次哥哥被小坏折磨时,他就用这条铁链将他自己拴着。
洛白蹲下身,拿起垂在地上的那端仔细看,只见那闪着冰冷寒光的腕环里,还有着比周围颜色更深的痕迹,像是斑斑血迹。
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那铁环套上自己手腕,咔哒一声合上,再抬起手腕,对着光亮照着看。
“把那东西放下。”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洛白倏地转头,看见楚予昭正站在身后。他刚沐浴完,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袍,如瀑长发就垂落肩上,显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而苍白。
此时他眼睛盯着洛白手里的铁链,狭长凤眸里透出几分戾气,整个人显而易见地处于就要发作的边缘。
洛白早就从他娘那里练出来敏锐的反应,当即就去解手中铁链,结果越急越解不开,胡乱地扯动一气,扯得铁链咣咣响。
这期间,他眼睛观察着楚予昭的反应,若是神情开始缓和,表示基本上没事了,若是维持不变,就要继续说软话,可若是愈加严厉,便要准备拔腿跑,什么求饶的话都不用说,因为跑得慢的话就要挨揍了。
洛白一边瞅着楚予昭,一边掰着手上铁环,熟练地道:“我错了,我不乱摸东西,娘——哥哥你别生气,我错了……”
楚予昭垂眸看着他,一言不发,神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洛白心里越来越没底,求饶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没了声音。
楚予昭走近两步,突然伸手,洛白条件反射地缩脖子,眼睛飞快地眨。但那只手却落在他手腕处,在铁环的某个部位轻轻一按,咔哒一声响后,铁环从他手腕上脱落,哐当坠落在地。
洛白仰着头没说话,对视片刻后,楚予昭又伸手去他后颈处,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拎小鸡似的往殿门口走。
洛白知道这是要将自己丢出去,虽然不情不愿,但现在也不敢说要留下来的话,只消极反抗,任他将自己后颈提着,两只手垂坠在胸前,脚也不配合地跟着动,就一路拖在地上。
楚予昭将他拖出殿门,松手,再退回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接受完搜查的乾德宫贴身内侍已经回来了几个,乾德宫有了使唤人手,便让双喜回去御茶房。双喜从通道另一头路过,正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顿时心花怒放。
该!让你抢活儿,让你抢着往陛下眼前凑。
双喜没有多看,跟在一名太监身后往外走,却忍不住问道:“这位公公,伺候的人若是触怒了陛下会如何?”
那太监瞥了他一眼:“问这些做什么?”
双喜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己问错了话,连忙道:“是我没有规矩,见到陛下太激动,说话就忘了分寸,求公公就当没听见吧。”
那太监却不在意地摆摆手:“说给你听了也无妨,陛下仁德,咱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就算有时候做错了事,只要不是大过,陛下都不会加以责罚的。”
双喜偶尔会听到御茶房太监的私下聊话,诸如听说某个小太监又被陛下活活打死了,市井坊间又流传了一首新童谣,唱的是皇帝手段如何严苛残忍。
双喜是不信这些的,不然也不会给自己定下做一名御前太监的目标,但听说只要不是大过,陛下都不会加以责罚,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难道就不能打一顿板子吗?再不济罚跪两个时辰也行啊。”
大太监听出他语气里的失望,停下脚步嘶了声:“哎我说,你这小公公就那么希望我们这些御前伺候的挨罚?”
“啊不不不,公公别误会,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替公公们担心呢。”双喜立即道歉。
大太监不满地哼了声,继续往前走,双喜再也不胡乱开口了。
洛白被楚予昭扔出屋子,就关在了门外。若是别人被皇帝这样对待,早吓得屁滚尿流,但他除了一点挫败和沮丧,心里并不惊恐,更没有自尊心受伤一类的感悟。
甚至还拖着一名匆匆路过的小太监:“姐姐,我被陛下赶出来了,你可有什么法子让我重新进去?”
小太监吓得连连摆手,慌忙低着头走了。
房门一直紧闭着,洛白没有直接敲门,贴着门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便靠着墙席地坐下。
为了引起楚予昭的注意,还故意大声自言自语。
“其实这里睡觉也不错啊,我觉得躺着应该蛮舒服的。”
“鞋带又松了,我来系个鞋带。”
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自编歌谣。
“洛白打青蛙,青蛙呱呱呱,洛白打铁柱,铁柱哇哇哇。我错啦,救命啊,洛白别打啦。”
……
楚予昭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假装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可洛白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开始轻轻敲门:“朕,你想喝杏仁露吗?我俩一人一碗,你在里面喝,我就在外面喝……”
楚予昭的脸色越来越沉,在洛白开始打起震天的假呼噜时,将手上紧捏着的朱笔一扔,就要起身唤侍卫将人带走。
他起身时速度太快,衣摆扫动书案下层,啪嗒一声,一个小木匣被带到地上,从匣子里掉出块白底青花的碎瓷片。
楚予昭顿住了动作,凝视着那块碎瓷片,片刻后才慢慢捡起来,重新放进木匣,搁在了书案下方。
洛白正横躺在门口,突然旁边的房门就被打开,明亮灯火倾洒而出。
楚予昭站在门口,双手扶着打开的门扇,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因为背着光,他的面部隐没在黑暗里,只能看见高大的身形轮廓。
洛白躺在地上,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映得眯起了眼,却开心地冲人笑道:“你来接我进屋子啦?”
楚予昭维持着俯视的姿势没动,片刻后才问:“你就这样死皮赖脸的躺在门口?”
“唔,我就这样死皮赖脸的躺在门口。”洛白眼睛一亮,从躺姿变成了坐姿。
他以前惹恼了娘,再去讨好卖乖时,娘都会用上这个词,所以他没觉得死皮赖脸带着贬义,反而感觉很亲切。
更何况这个词出口,就代表着娘的态度会发生转变。
果然,楚予昭没再说赶他走的话,转身回了屋,只是在转身瞬间,嘴边飘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洛白眼珠子一转,立即起身跟了进去。
他迅捷地站起身进了屋,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书案旁:“我来磨墨,我来磨墨,这是我的活儿。”
楚予昭瞥了眼他衣衫,想起他刚在地上滚过,现在夜已深,快就寝安歇了,便唤了声:“来人。”
等内侍应声进门后,他又说:“把他带去沐浴。”
“是。”内侍恭敬应声,转向洛白道:“洛公子,这边请。”
“现在沐浴啊,可以吧。”洛白走向那名内侍,“走吧走吧,我去沐浴。”
楚予昭看着他左边脸上那两道墨痕,又忍不住补充:“全身都洗干净点。”
那内侍似是怔愣了下,立即回道:“是。”
虽然寝殿里就有浴房,但那是皇帝专用,内侍万万不敢将洛白带去那儿沐浴。乾德宫另外还有汤池子,是当初按照宫制所建,供嫔妃们侍寝时洗浴。只不过如今皇帝一个妃子也不立,汤池就空闲在那儿。
洛白身份在这宫里比较特殊,非奴非主,不知道该去哪儿洗合适。但这名内侍很会揣摩圣意,联想到刚才皇帝让他把人全身洗干净点的话,心头一凛,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陛下,是将洛公子带去凝霜池沐浴吗?”内侍试探地问。
“凝霜池?”楚予昭皱起眉,似在思索这个凝霜池究竟在哪儿。
内侍贴心地委婉介绍:“以前的娘娘们都会在凝霜池沐浴,那池子有专门的水道引入后山温泉,浴后肌肤细腻柔白,自带——”
“凝霜池就凝霜池吧,将人洗干净些就成。”楚予昭打断他的话。
“是。”
内侍心道,果然如此。
第39章、郁闷的楚予昭
凝霜池其实离得很近, 洛白跟在内侍身后,只穿了两条通道就到了。这浴房修建得甚是华美,四周垂挂着粉红轻纱, 因为引入的后山温泉水, 池子里一年四季都是热水,将整个浴房蒸腾得白烟缭绕。
“哇,好漂漂啊……”洛白一激动,就会将漂亮说成漂漂。
他打记事起就和娘住在那个小村里, 繁华的京城已让他眼花缭乱,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漂亮的浴房,真是让他想都想象不到。
两名小内侍上前, 帮他除掉衣衫, 池水里已经撒上了一层嫣红花瓣, 一名内侍还端着小瓷罐, 用勺子舀了两勺不知什么东西撒进去。
“公子, 这是西域那边贡来的香料, 馥郁芳香, 可以长时间留在肌肤上。”带他来的那名内侍贴心地解释。
“哈哈哈, 香香的,好啊。”洛白开心点头, “我喜欢香香的。”
洛白很快就被剥了个精光,露出一身雪白滑嫩的牛奶皮。他知道男女有别, 当着几名‘姐姐’光着身体有些羞臊, 便捂着丁丁弓起腰, 小跑到池边下了水, 将整个人都埋在水里, 只露出个头, 嘴里催道:“大家都出去吧,别站这儿了,你们出去玩会儿。”
内侍们退了出去,只留下洛白一个人,他便愉快地耍起水来。
可惜内侍没让他玩尽兴,不多一会儿就进来催他可以了,洛白不舍地从池子里起身,去找自己的衣衫,却发现衣衫没在了。
“我衣衫呢?刚才还在这儿,怎么没见了?”他背朝着人焦急地问。
“公子别着急,那些衣衫已经送去洗衣局,这里为您准备着其他衣衫呢。”
内侍边说边抖开手上一袭红纱,披在了洛白肩上,柔纱泄落,松松垮垮将他罩在其中,虽然连一根脚指头都没露出来,但那隐约中透出的身体线条和白皙肌肤,带着种欲遮还休的味道,更是惹人遐思。
“这是衣衫啊……”洛白低头瞧这层纱,觉得好看是好看,可哪里总是有些不对劲。
“公子,走吧,别让陛下等太久了。”内侍意味深长地道。
听到别让哥哥等太久,洛白也就不再琢磨这件奇怪的衣衫了,跟着内侍出了浴房。
这纱衣不光盖住了脚背,后摆也曳落在地,从浴房到寝殿这短短的一段路,洛白走得很是辛苦,几次差点被绞住的衣摆绊倒。他想将衣摆拿在手里,内侍却不让,又给他放下去,还体贴地理了理领口,让那处又松垮了些。
待到行至门口,内侍便脚步放轻地退了下去,洛白伸手推门,跨入房中。
“哥哥。”
楚予昭还在批阅奏折,他闻声抬起头,在看到洛白的瞬间,手里朱笔一歪,在折子上拉出长长的一道痕。
“我已经洗完澡了,好香哦。”洛白抬起手嗅闻,做出陶醉的模样,又在原地转了两圈,“看我的新衣衫,好好看哦。”
“谁让你穿成这样的?”楚予昭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从薄唇里慢慢蹦出。
洛白没察觉到楚予昭语气的异样,又喜又愁地道:“我衣衫送去洗了,就穿了这件新衣衫,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好走路。”
他抬起手臂左右转圈,灯光透过薄纱,将那纤细的腰肢和笔直的腿照得若隐若现。
楚予昭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墙边的黄梨木衣柜前,动作很重地拉开柜门,从里面扯出一件黑色的丝袍,团成团对着洛白丢去。
“换了!”
洛白慌忙接住那丝袍,问道:“换,换了?”
“马上换掉!”楚予昭道。
洛白以为自己又闯了什么祸,虽然全然不知原因,却也清楚这时候不要去问,只跟着命令照做便是,于是忍着满心疑惑,赶紧脱衣。
这纱衣不同于其他衣衫的穿着方式,是整个兜头罩下的,他没找到系带,心里焦急,便不得章法地胡乱拉扯。
纱衣领子本就松垮,他一个使劲,竟然将整个领子都拉了下去,上半身就光溜溜的暴露在空气中。
“啊,这个怎么弄啊——”
话音未落,他便觉得手上的丝袍被扯走,同时眼前一黑。等到光亮再出现时,身上已经多了件黑袍,楚予昭就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沉着脸给他系丝袍衣带。
楚予昭动作很迅速地拉扯着衣物,将洛白带得左右晃,系衣扣时,指节顶得他胸脯也很疼。
“哥哥你轻点,轻点……”洛白小声嘶着:“指甲别蹭到我胸膛,疼……”
楚予昭动作一滞,烫着般收回了手,转身就往书案走:“那你自己穿。”
“哦。”
洛白系好衣带,将已经挂在腰间的红纱衣从脚上剥出去,丢在一旁的椅子上,也跟去了书案。
这件黑色丝绸睡袍是楚予昭的,对洛白来说,穿着效果堪比那件纱衣,领口依旧松松垮垮,腰肢空荡,袖子像是垂挂了两条水袖。
洛白将衣袖挽了几圈,拖拖拉拉地走到书案旁,伸手就要去拿墨条,被楚予昭头也不抬地用手挡住了。
“不写字了,不需要磨墨。”
“哦。那你喝茶吗?”
“不喝。”
“杏仁露呢?”
“不喝。”
“莲子羹呢?”
楚予昭闭了闭眼:“不喝,什么都不喝。”
洛白瞧出他的不耐烦,终于不再问,可有个还没问出来,憋着实在是难受,安静了片刻后,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绵绵啵啵汤呢?”
楚予昭搁下朱笔,疲惫地用手指按着眉心,低低地问:“绵绵什么?”
洛白说:“绵绵啵啵汤。”
“那喝吧。”
虽然不知道绵绵啵啵汤是什么,喝就喝吧,总比他一直在耳边絮絮要好。
洛白低低地欢呼了一声,撩起过长的衣摆,啪嗒啪嗒出了门,又啪嗒啪嗒跑过通道,和那里伺立的内侍说着什么。
片刻后,他又回来了,啪嗒啪嗒的清脆脚步声,一路响到了书案旁。
楚予昭侧头看了眼他的脚,问道:“穿的什么鞋?”
洛白翘起脚让他看:“木屐。”
“脱掉。”
“可是脱掉了我就没鞋穿了,要光脚的呀。”
洛白动着自己的脚趾,那五个浑圆白皙的脚指头上,盖着五片粉嫩的指甲,像是一排小贝壳。
楚予昭突然转回头,不再要求他脱鞋,只继续看着奏折。
殿内很安静,楚予昭侧颜被灯火镀上一层橘红,冷凛的面部线条柔和了几分,更显俊美无俦。
洛白坐在书案侧边,一下下去看他,开始还有所顾忌,后面见他没注意自己,便肆无忌惮起来,两只眼珠子转也不转,直勾勾粘在他脸上。
楚予昭一直都感觉到两道热辣的视线,在他的眼角眉梢流连,片刻后终于转头凉凉地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呀。”
洛白手肘支在书案上,手掌托着下巴,一双大眼睛闪着如梦如幻的碎光:“哥哥,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楚予昭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问话,一时竟被噎住,脸上也飞快地掠过一丝恼怒。
洛白笑嘻嘻地摇晃着上半身:“你可真好看,我就这样看你一整晚也不会腻。”
楚予昭和他对视了几瞬,面无表情地伸手,将他头拧往另一个方向。
太监此时端了个托盘进来,里面盛着两只细瓷小碗,洛白赶紧迎上前,接过了托盘。
他将托盘搁在书案一角,小心翼翼地端起一碗放到楚予昭面前:“这是你的绵绵啵啵汤。”
楚予昭一看,这什么绵绵啵啵汤其实就是白玉汤丸,荷叶煮出的汤水加上去过腥的羊奶,汤汁白稠清香,里面飘着几个糯米小丸子。
洛白已经端起自己那碗,用勺子舀起一个丸子,迫不及待地递到嘴边。他撅着粉红的唇往里一吸,丸子便滑入口中,发出轻微的一声啵。
他一边嚼着软糯的丸子,一边口齿不清地对楚予昭道:“啵!”
楚予昭默默地拿起了折子和朱笔。
“你不吃吗?”洛白见他动都没动面前那碗绵绵啵啵汤,不由问道。
“不吃。”
“为什么?”
“不想吃。”
洛白困惑道:“可是这是你自己要的呀?为什么要来又不吃呢?”
楚予昭不理他,任由他在那里小声嘟囔,‘浪费’‘可惜’之类的字眼飘入耳中,只置若罔闻地在折子上批注。
可洛白在旁边不停制造出各种动静,让他心烦意乱,越不想去听,那动静格外清晰。
洛白吧唧吧唧地咂嘴,吹着有些烫的汤水,再吸溜吸溜地喝。
嗝儿……啊……好好喝。
“够了,声音小点。”楚予昭突然一声压低声音的呵斥,把洛白惊了一跳,手里的碗都差点滑脱。
“我知道了,我不发出声音。”洛白瑟缩了下,赶紧保证道。
他端着碗不出声地啜饮,丸子也不用吸的,而是用勺子整个喂进嘴,安静得不发出一丝声音。
可楚予昭还是无法静下下来。
他明明盯着奏折,可眼角余光却总是注意着旁边那人,看他夸张地张大嘴,将丸子包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粉红的唇嘬成圆形,在他视野内一动一动。
折子上短短一行字他看了老半天,也没注意究竟写的是什么。
“别在这儿晃来晃去影响我,离我远点吃。”
洛白正在安静吃丸子,冷不丁听到楚予昭声音,赶紧停下咀嚼,看了看四周,含混问道:“去,去哪儿吃?”
“随便你。”楚予昭声音里带着两分莫名的恼意。
“哦。”
洛白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晃来晃去,但他没有辩驳,只端起碗,乖乖站去楚予昭背后。
这碗并不大,他仰脖将最后一滴汤汁倒进嘴,看着楚予昭面前那碗没动过的绵绵啵啵汤,便探出头小声问:“你真的不吃吗?”
楚予昭背对他没有做声。
洛白便试着道:“如果你实在是吃不下的话,我可以帮你的。”
楚予昭正在看手中的折子。这次大胤各地遭遇水灾,石塘府最为严重,石塘知府奏请朝廷拨粮拨款,他没有过多犹豫,提起朱笔在折子上落下个准字。
洛白见他没有做声,知道这代表默许了,便去端那碗绵绵啵啵汤。
他也知道不能发出动静,更不能在楚予昭面前晃来晃去影响他,于是放下空碗后,便匍匐在地上,绕着书案爬了一圈,爬到楚予昭对面,再伸出手,去摸案面上的碗。
楚予昭阖上折子,放在右手边已经批阅的那一摞,眼睛扫过书案对面时,突然就顿住了动作。
对面没有人,但一只手正在书案边沿摸索,摸过两本册子,又摸过一方镇纸,继续左右移动。那手皮肤细腻,指节似嫩葱,根根圆润,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细瘦手腕,一看就知道主人是谁。
楚予昭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放下折子,靠坐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
并在那只手就要够到瓷碗边缘时,将碗端走换了个位置。
洛白摸索片刻后仍然没碰到碗,心里犯起了嘀咕。
明明就是在这儿啊,明明就是这个位置啊,去哪儿了?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探出头,一双眼刚露出案面,就对上了楚予昭的视线。
洛白和他对视片刻,开始往下缩,一颗头缓慢下沉。
“不许动。”
那颗头立即就不动,只能看见头顶的柔软发丝,还有半双亮闪闪的眼睛,睫毛似鸦翼般轻扇着。
“做什么?”楚予昭明知故问。
“我端汤。”
“端汤就端汤,鬼鬼祟祟的又是为什么?”
洛白翕动着嘴唇,小声道:“我不想打扰你,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楚予昭默了一瞬:“你已经吃了一碗了,还吃得下吗?”
洛白摸着肚子:“还吃得下的。”
楚予昭没再说什么,拿起折子继续看,洛白见自己既然已经暴露了,便也不再躲藏,干脆欠身端过那碗绵绵啵啵汤,再小碎步站回了开始的位置。
洛白吃这碗丸子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楚予昭的眼角余光也瞟不着,但就在他翻阅折子时,一缕浓郁的香味,飘进了鼻腔。
这香味浓艳靡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既熏得他心里烦闷,又让他身体莫名有些发热,同时鼻子也隐隐发痒。
他微微侧头,寻根朔源,发现那香味是从身后的洛白身上传来的,只要他一动手中勺子,宽大的袍袖跟着摇晃,袖口就溢出香气。
楚予昭想让自己忽略掉那股香味,可鼻子却越来越痒,终于没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洛白连忙放下碗去掏帕子,手指探入襟口后,才想起自己衣衫已经换过了,帕子没在身边,便走到楚予昭身旁,俯身去掏他的帕子。
楚予昭刚想起身,一只手就迅捷地探入他睡袍襟口。他猝不及防的愣怔住,就在这瞬间,那手指已在他胸膛上摸索了一个来回。
洛白没摸到帕子,手指却触摸到光滑温暖的肌肤,犹如裹着一层绸缎的大理石,既坚实又充满弹性。
这手感的确是好,他眼睛一亮,忍不住又摸了两下,待到还要继续时,手腕倏地被一只有力的手钳住。
“你在做什么?”楚予昭咬着牙问。
洛白眨着一双大眼睛:“哥哥你在打喷嚏,我帮你拿帕子呀。”
“你看我穿的衣衫,是会带着帕子吗?”
洛白低头去看他衣衫,醒悟到他和自己一样穿着睡袍,便小小地啊了一声:“应该没有哦,抱歉哦。”
他嘴上说着抱歉,神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兴奋中透着雀跃,眼睛也贼亮贼亮。
没帕子就没帕子吧,哥哥的胸膛真好摸。
还想摸……
楚予昭目光犀利地盯着洛白,若不是知道他脑子有问题,真会怀疑他其实是在想着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因为两人相隔很近,洛白身上的香味更加浓烈,一个劲儿的往楚予昭鼻子里钻,熏得他一阵头昏脑涨,心跳也跟着加快。
他陡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将洛白的手腕扔开,偏过头道:“快去洗个澡。”
“洗澡?”洛白揉着自己被捏红了的手腕,不解地道:“我刚洗过啊,洗得干干净净的,还很香。”说完扯着自己领口往楚予昭身前凑:“哥哥你闻闻,你闻闻,好香的。”
楚予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目光却不自禁看向他领口,一大片白皙如细瓷的肌肤,带着极强的冲击力,瞬间撞进整个视野。
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向窗边,声音却提高了音量:“让你去洗澡就去洗,别啰嗦。”
洛白撅了撅嘴,不敢再违逆,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去,嘴里咕哝着:“我明明这么干净这么香,香得我都想把自己吃了,偏偏还要我去洗。洗就洗吧,我去泡花瓣池子,洗出来更香……”
“站住!”楚予昭猛然转身叫住他。
“什么呀?”洛白声音也有点冲,还悄悄翻了个白眼。
楚予昭看着他的样子,顿了顿,又道:“嘴撅这么长干什么?”
“我的嘴一直都这么长啊。”洛白有点负气地说完,还故意撅起嘴让嘴唇开合,发出啧啧的声响。
楚予昭知道不能和他计较,忍住心头的怒气,压低声音道:“别去那什么池子里泡了,就在旁边的浴房里洗。”
洛白知道他指的就是和这间房相连的浴房,倒也没有坚持非要去泡那个花瓣池子,踢踢踏踏地往浴房走去。
楚予昭对着他背影叮嘱:“拿澡豆把身上搓一遍。”
“可是搓完我就不香啦。”
洛白喜欢香香的自己。
楚予昭威胁道:“如果你不将身上的味道洗得一点不剩,我就令人去替你洗。”
“知道啦,洗就洗。”洛白仗着没转身,楚予昭看不见自己,便皱着脸吐舌头,还无声地学他说话。
“等你出来后我要检查,倘若还有那种难闻的味道,就继续洗,直到洗得我闻不见为止。”
洛白身旁的滴水漏晶面,映出他的鬼脸,楚予昭看了一眼便不忍目睹地转开视线。
洛白故意将脚步声踏得很重,进了浴房后还重重关门,砰的一声。
楚予昭站在窗前深深吸了口气。
什么乖巧?什么听话?一切只不过都是假象。
这间浴房没有开始那浴房大,也没有汤池子,只靠墙摆放着一个大木桶,桶上方的墙壁里伸出根铜管,管口处是个玉石雕刻的龙头。洛白好奇地摸了下,那龙头便向右移开,铜管里流出汩汩热水来。
“哇。”洛白惊讶得不行,将那龙头反复开合,看热水时断时续。
等他将那玉石龙头玩够了,浴桶里的水也放得差不多了,便除去衣衫,跨进木桶洗澡。
虽然他刚才不想洗澡,但真的泡进热水里后,还是很舒服的。他抓起桶旁石台上摆着的澡豆,一边抹上身体,一边大声唱歌。
“洛白打青蛙,青蛙呱呱呱,洛白打铁柱,铁柱哇哇哇。我错啦,救命啊,洛白别打啦。”
楚予昭听着浴房方向传来的歌声,再次将手里的折子重重扔在书案上,那摞已经批好的折子被撞得掉落在地。
他满脸愠怒地想起身,刚欠起身体,目光便瞥到书案下方,那个装着碎瓷片的木匣上。他注视那匣子片刻,终于还是坐回椅子,将头靠向椅背,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我是猫猫王,猫猫王洗香香,喵喵喵,喵喵喵,猫猫王真漂亮……”
洛白又新编了一首歌谣,反复地唱,每一遍曲调都不相同,有时欢快有时肃穆,甚至还将村里那些女人哭嫁的曲子照搬来,哀哀戚戚地拖着长音:“鸡叫头声雾沉沉,提起花帕难开声……我是猫猫王啊……呜呜呜……猫猫王洗啊洗啊……香香呜呜呜……”
饶是楚予昭耐性再好,也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大步跨到浴房门前,刚要抬脚踢门,又恨恨地收腿,转身,双手负在背后,在屋内烦躁地来回踱步。
“……一兜露水一兜草,靠你冤家靠不到,猫猫王呜呜呜……你个狠心的猫猫王……真漂亮呜呜呜……”
成公公刚办完事,匆匆回来禀报,才走到通道口,就听见一阵鬼哭狼嚎,接着殿门被咣地拉开,黑着一张脸的皇帝从里面走了出来。
“陛下。”
楚予昭看见成公公,道:“成寿,去提盏灯笼,朕要去园子里逛一圈。”
“逛园子?”成公公呆了一瞬,“陛下,已经这么晚了,还要去逛园子吗?”
楚予昭道:“去吧,朕有些闷,想去转转。”
“是。”成寿不敢再说,转身便去取灯笼,走出几步后,似听到皇帝一声苦闷的叹息:“这屋子是呆不得了……”
第40章、楚予垆的心思
夜里的御花园, 静谧清幽,凉风习习,楚予昭站在其中, 只觉得耳朵终于不再嗡嗡响, 心头的燥郁也被涤清。
只是洛白那如同魔音般的歌声时不时就要在脑子里响起:冤家猫猫王啊……呜呜呜……
他甩了甩头,企图把那魔音甩出脑中,成公公在身后小心地问:“陛下可是有些凉了?”
“没事,再站一会儿吧。”
看洛白那劲头, 估计泡完澡还得有一阵。
有几名宫女内侍路过,发现站在这里的竟然是皇帝,都惊了一跳, 施礼后匆匆离去, 只在心里琢磨, 这大黑天的, 陛下怎么会站在园子里。
楚予昭又站了许久, 这才转身回寝殿, 成公公拎着灯笼赶紧跟上。
到了回廊口, 他对成公公道:“今天你也累了, 早点休息吧,不用守夜。”
“老奴不累, 老奴还能守夜的。”
楚予昭语气淡淡地道:“王太医擅长风湿,你明日便去他那里看诊, 开个方子。”
成寿一怔, 明白这是皇帝见他今日走路不太利索, 知道他风湿又犯了, 所以让太医院给他看腿。
“陛下, 老奴, 老奴……”成寿眼眶一热,剩下的话竟然都说不出口。
楚予昭也不再说,径直走向寝殿,只是在屋门口停下脚,面对着那扇雕花房门没动,直到确定里面已经没有了歌声,这才推门进去。
屋内很安静,没有任何人,掉在地上的那些折子已经被捡了起来,整齐地在书案上码成一摞。他走向浴房,看见房门开着,里面也没有人。
这是终于回玉清宫了吗?
楚予昭心里诧异,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一边解着睡袍系带,一边走向屋中央那架大床,结果刚绕过屏风,就被点穴般顿住了动作。
那宽大的黄梨木雕花大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了个人,被子下隆起一团,一只白皙的手搭在被面上。
他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向上,落在一张漂亮的脸上,压住内心翻腾汹涌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问了声:“你在做什么?”
“睡觉呀,时间很晚了,该睡觉了。”洛白往大床里面挪了挪,让出更多范围,还贴心地掀开被子一角,热情邀约:“快进被子来,外面有些凉。”
楚予昭听到了自己的错牙声,努力维持平静:“你要留在这儿过夜,就去碧纱橱的软塌上睡。”
“可是我不想去软塌上睡,我想和朕一起睡。”洛白慢慢撑起身,从躺姿换成了坐姿。
被子从他肩头滑落,堆积了一大圈在腰腹,显得他像是陷入在被子中似的,整个人看上去娇小了一分。那件过大的睡袍系带已经松了,大片肌肤暴露在灯火下,锁骨处现出凹陷的阴影,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灯光下,洛白眉眼漆黑肌肤如雪,嘴唇又红如点绛,强烈的色彩对比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楚予昭心中似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下,这时才猛然醒悟,眼前这名少年不是名小孩子,他已经成人了。
“来嘛,我们一起睡嘛。”洛白又拍了拍空着的床侧,“我已经洗得一点味都没了,连皮都泡得皱皱的。”
说完便伸出手,动着几根手指:“看,看我手指,皱了。”
楚予昭视线从那截露出来的皓白手腕上掠过,冷声道:“立即从我床上下来,去软塌上睡。”
虽然楚予昭随时看着都在生气,但洛白已经能够从他的话里,辨别出那是真的生气还是有一点点生气。眼下这语气和表情,代表着这事没有缓和余地,楚予昭是在真的生气。
洛白不敢再坚持,一边挪动着下床,一边不满地小声嘟囔:“真小气,明明床这么大的,何况我又不占地儿,就睡个角落……”
他挪到床边,将两只脚放进木屐里,脚趾一点点向前蠕动,嘴里的嘟囔一直未停:“立即从我床上下来,去软塌上睡,不然就给我回玉清宫。你没说不然就给我回玉清宫那句,我是在帮你说完。”
他抬起头,对上楚予昭的视线,又坚定地补充道:“我去软塌睡,反正不会回玉清宫的。”
楚予昭垂着眼眸一言不发,看着他穿好鞋,又踢踢踏踏地走去碧纱橱。
碧纱橱是在一处窗边,窗下摆放着一架古琴,楚予昭偶尔会在窗前抚琴,累了就去碧纱橱的软塌上歇一歇。
“我的枕头呢?被子呢?”洛白在大声问。
软塌上一直都有枕头和软被,楚予昭知道他是在故意找茬,便没有搭理。
“我要自己的枕头和被子,睡其他的会睡不着。”洛白还在理直气壮地道。
楚予昭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只拿起床边案头上的一本书,半躺下去,靠着床背看书。
洛白没有继续说话,碧纱橱那边只传来拍打枕头的声音,显然他也上了软塌。
楚予昭从书页中取出用玉片打磨成树叶状的薄薄书签,接着昨晚的内容接着看,可还没看上两行,就听到洛白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
楚予昭一怔,拿着书坐起了身,还没待他问出口,那边洛白又惊喜地道:“啊!这枕头和被子上有哥哥的味道。啊!”
洛白趴在枕头上深深嗅闻,无比陶醉地道:“好香啊,全是哥哥的味道,好好闻啊,比我刚才泡了那花池子后好闻多啦。”
他抱着被子在软塌上翻滚,滚一圈,将脸埋进被子里闻一下,接着再滚一圈,再将脸埋进去陶醉地深呼吸。
楚予昭坐在床上,将那本书越捏越紧,终于忍不住喝道:“洛白,你再发出一点动静——”
“就给我回玉清宫去。”洛白大声将他的话补完,又好言好语地道:“我知道了,我不打着滚闻了,我悄悄的闻。”
“悄悄闻也不许。”楚予昭厉声道。
洛白不是很走心地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接下来的时间,碧纱橱那边果然没有传来动静,楚予昭也就半躺回床上继续看书。
他眼睛盯着那几行字,脑里却情不自禁浮现出洛白正搂着枕头嗅闻的画面,无论如何也驱之不去。
就这样过了半晌,他终于心烦意乱地将书丢下,起身穿鞋去了碧纱橱。谁知刚走到软塌前,便看见洛白已经睡着了。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给下眼睑投下一片弧形阴影,一缕发丝搭在脸颊处,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嘴唇微张着,可以看到一小段粉红的舌尖。
楚予昭沉默地转身,走出两步后又回头,俯身去吹熄软塌旁的那盏灯火。
“漂亮哥哥……”
他倏地看向塌上,发现洛白依然沉睡着,只是发出了一声呓语,又翻身朝向了里面。
楚予昭回到床上,扯过被子盖住身体,直直地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胸腹处。
远处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梆——梆梆!三更了,平安无事……”
因为这打更声,反而凸显得夜晚更加静谧,楚予昭知道这又会是个不眠之夜,他将躺着等到天明,接着去上朝,在头痛欲裂中听那些臣子的争吵。
每到夜里,他体内的那股气息就会涌动,虽然不是像大发作那般剧烈的疼痛,但头骨里似是嵌入了一把小刀,时不时就轻轻搅动一下,胸腹部也闷涨气促。
他已经习惯了就这样躺在床上等待天明,在那时不时的钝痛中,朦胧的迷糊上一阵,权当做休息。
他想起今晚发生的诸多事情,不由自主伸手摸向肩头。刚才沐浴时他已经看过了,肩头上那处牙印正在愈合,淤青也在淡去。
他又躺了会儿,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突然惊觉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那股气息还没在身体里流动。并没有如同其他的每一个夜晚般,在他闭目静躺时,就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对他的折磨。
楚予昭的那点睡意顿消,睁大眼睛盯着床帐。
这是为什么呢?
他想起前两次大发作时,洛白和小豹都能指挥那股气息,难道今晚是因为洛白睡在房内,所以气息就蛰伏着,不再出来游走吗?
洛白一觉睡醒,天已经亮了,他揉着眼睛坐起身,刚想唤元福姨,就发现自己没在玉清宫,而是在乾德宫寝殿。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大床边时,发现楚予昭已经没在了,便慢吞吞地爬上床,钻进了锦被里。
唔……哥哥的床真舒服,味道比软塌里更好闻。
躺在这充盈着楚予昭气息的被窝里,洛白极快的又睡着了。
再次睡醒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棂洒在地板上,他懒洋洋的不动,还想再躺会儿,但殿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名宫女。
“公子您醒啦?”一名圆脸宫女将手中水盆放到桌上,笑眯眯地道。
“我醒了。”洛白躺着回答。
圆脸宫女抿唇一笑:“那公子现在起床吗?”
洛白问:“姐姐,我哥哥去哪儿了?”
“哥哥?”圆脸宫女有些茫然,另一名宫女却反应过来,温声道:“陛下去上朝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
“公子您还在睡觉的时候陛下就去上朝了。”
洛白也就不再问,任由宫女们给自己洗漱,又换上了一身新衣衫。
他虽然分不清布料好坏,却也知道这新衣衫比自己之前穿的要好,虽然都是月牙白,这件却有银色暗纹,举手抬足之间光华流转。
“这件衣服真好看啊。”他在宫女端着的铜镜前来回照,又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问宫女:“姐姐,你看这个猫猫王漂不漂亮?”
他容貌生得俊俏,说话又一团天真懵懂,宫女喜欢得紧,忙赞道:“漂亮,漂亮。”
宫女们胆子也大了起来,圆脸宫女性格活泼,一边给他理衣衫,一边道:“公子若是以后好好为陛下侍寝,想要什么样的好看衣裳都有。”
“侍寝?侍寝是什么?”洛白好奇地问。
圆脸宫女捂着嘴笑:“你昨夜睡在陛下寝殿里,可不就是侍寝吗?”
洛白认真点头:“哦,那我的确侍寝了,我陪哥哥睡觉的。”
两名宫女没想他竟然如此直白,脸一下红了,另一名宫女瞪了圆脸宫女一眼,圆脸宫女也自知失言,不再莽撞做声。
等到用过早膳,他觉得应该回玉清宫,昨日只在元福那里请了一天的假,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得回去一趟。于是忍住想去朝堂上找哥哥的想法,准备回玉清宫。
洛白对乾德宫回玉清宫的路非常熟,还知道哪里可以抄近道,便没有顺着大道走,而是穿过林子,沿着荷花池边的小径前行。
没走一段,前方路口出现一座小亭,远远的就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
洛白还从未在这条路上见着人,心下好奇,边走边频频往亭内看。待到近了,他看清亭里坐着两人,一名不认识,长得倒是挺顺眼,另一名他在朝堂上见过,是不光喝了他泡的茶,还让哥哥很不痛快的那个人,好像叫禄王。
禄王楚予垆正和左相辛源的儿子辛至曲坐在这里观荷,顺便谈一点其他事情。
辛源这人和谁都不结交,也不属于任何派系,楚予垆想拉拢他,只得从他儿子辛至曲身上下手。
辛至曲刚入了翰林院,还是一名小翰林,他爹虽然是左相,但家风严格,所以他也不和京城里的高官子弟过多来往,在其他纨绔们策马纵街,四处寻欢作乐时,他只在府中看书,倒成了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那一例。
楚予垆为了和他拉近关系,也算是煞费苦心,直到知道他想看御花园里的荷花,却又不敢求他那左相爹后,才想了个法子接近,热情地将他带进了宫。
因为时间不凑巧,他连今天的早朝都没去,到了殿里后推说身体不适,告了假提前离开了。
只是辛至曲看荷便是真的看荷,每当楚予垆试探着递出话风时,他都扯去其他话题,或者干脆就品茶,闭嘴不言。
楚予垆聪明的不再提朝堂之事,两人品着上好的茶水,就着这一池荷花谈山谈水。
楚予垆说了句笑话,辛至曲刚端起茶,就听到旁边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身形稍显单薄,着一件月牙白的长衫,腰肢被束得盈盈一握。
洛白在朝堂上见过楚予垆,但楚予垆当时却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在看清他那张脸后,先是目露惊艳,接着就升起一丝疑惑。
他确定自己从来没在宫中见过洛白这号人物,如果见过,这样的长相肯定不会忘。穿着打扮也不是宫人,那件月牙白长衫,如果他没认错的话,所用布料应该是滇西贡品暮云缎。
能在宫内行走,穿着如此贵重的衣衫,莫非是哪位大臣家没见过的公子?
楚予垆脑内念头飞转,脸上随即露出个春风和煦的微笑,对着洛白举了举茶杯,姿态风流地邀约:“公子,清风暖日,荷香阵阵,只有品上一杯上好的清茶,才不至辜负这早秋美景。”
他说的这通话,洛白听不懂,但不妨碍他能听懂清茶两个字,瞬时也联想到那次在朝堂上,他给朕泡的茶,结果被这人喝了那事。
那杯茶喝了也就罢了,可他现在是什么意思?
端着茶杯向我显摆?
洛白不太高兴,又见这人一直盯着他笑,那笑容粘稠浓腻,像是在他身上罩上了一层蜘蛛丝,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昂着下巴继续往前走。
洛白走出几步后又停步回头,楚予垆以为他改变了主意,脸上笑意更甚,再次举了举茶杯。
然后他就看见那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突然对他用一根手指推高鼻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洛白看着禄王脸上的笑容僵住,这才满意转身,往玉清宫走去。
楚予垆转向石桌对面的辛至曲,正想就这小公子说上两句,却见辛至曲依然看着小道尽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背影。
他便咽下了嘴里的话,只慢慢啜饮着茶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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