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全部咬死
“如果有危险, 你就自己跑,知道吗?”楚予昭俯身在马背上,一边疾驰一边大声吼道。
洛白扶住他的肩头没有吭声, 还顺爪挠了一名达格尔士兵的眼睛。
“听见了没有?如果不应声, 我就将你扔下去。”楚予昭厉声道。
洛白不情不愿地嗷了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
楚予昭不再做声,洛白却在心里道,我虽然答应了,但并不一定会听哦, 毕竟我是个保真的撒谎精。
一头猛犸象正在雪地上奔跑冲撞,士兵们在它庞大的身躯前犹如蝼蚁,被随意踩踏。猛犸象上的达格尔弓手, 一边用弓箭肆意射着下方人群, 一边发出兴奋的大笑, 互相间嘴里还报着数。
一名弓手刚用箭瞄准下方奔跑的士兵, 便看见一匹战马逆着人流冲来, 他调转箭头射去, 却被侧头躲开, 赶忙再搭箭上弓, 连接发出去的箭矢都被那人用刀拨掉。
接着那人背后突然跃起一团白白的东西,对着自己他扑来, 弓手尚还没辨清,便只觉得眼睛一痛, 瞬时一片漆黑。
洛白跃到高高的象背上, 对着上面的人频频出爪, 楚予昭站上了奔跑中的马背, 半蹲下身, 在马匹和大象交错而过时猛然上跃, 抓住象背上的木架翻了上去。
枫雪刀寒光闪过,鲜血迸溅,几颗头颅高高飞上半空。楚予昭将几具尸首从象背上踢下去,再去扯动缰绳,可这大象只听从驭兽师的哨音,根本无法控制,反倒狂怒地左右摇晃,想将背上的人甩下去。
楚予昭直接调转刀柄,对着大象脖颈处用力刺入,一刀接着一刀。
狂奔中的大象终于缓下脚步,长长的嘶鸣一声,小山似的身躯轰然坠倒,砸得雪地腾起一片雪雾。
楚予昭在大象坠地的瞬间跃起,在空中伸出手大喝一声:“来!”
一团白绒球直扑过来,被他接着后拢在怀中,跃出一段距离后稳稳着地。
其他士兵们都瞧见了这一幕,从那只竹篓认出来这是他们的皇帝,顿时也不再那么慌乱,胸中勇气倍增。
“陛下才杀了一头大象,捅它们的颈子,捅它们的颈子!”
士兵们拥向距离最近的大象,象背上的达格尔人在木架一圈架起盾牌,将驭兽师护在中间,任由大象继续冲撞。
士兵们效仿开始楚予昭的举动,将马骑至象侧,再站在马背上跃过去,就算有人掉落,但更多的人继续奋不顾身地往象背上扑。
又有一头大象嘶鸣着趔趄跌倒,红四和几名禁卫拔出象颈上的长剑,爬上马背,奔向下一头。
场中大象陆续开始倒下,很快就解决了十几头,剩下的每一头大象身侧都追着数匹快马,马上的士兵们呐喊着,争先恐后地跃往象背。
宁作城墙顶上,达格尔最大的部族统领札木合一直看着场中,他目光锁定在一道黑色的矫健身影上,看着他和那只小雪豹相互配合,又刺杀了一头大象,突然用汉语说了一句:“大胤皇帝。”接着又用达格尔语吩咐了身边人几句。
那人应声,拿起一把铜哨吹响,长长短短数声,清晰尖锐地传到了城墙下。
楚予昭拔出象颈上的枫雪刀,身后那名躺着装死的弓手却陡然睁开眼,掏出匕首刺向他后背。
一道白影掠过,匕首被拍向远处,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坠落,楚予昭调转刀头往后一送,那弓手便慢慢倒了下去。
他看也没往后看一眼,拍了拍肩头上的竹篓背带:“来。”
刚打掉那把匕首的洛白,又跃起身,落到了他背上的竹篓里。
“我们现在去杀哪一只?”楚予昭抹了把脸颊被溅上去的血痕,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询问洛白接下来吃什么。
洛白却已打得非常兴奋,张嘴哈着气,眼睛冒着光。他一只爪子扶着楚予昭肩头,一只爪子遥遥指向右前方。那里有只大象正在横冲直撞,异常凶悍。
“好,听你的,就去杀那只。”
就在这时,城墙上传来了铜哨音,楚予昭循声望去,和站在垛口处的札木合遥遥对上了视线。
札木合已经快六十,眼神却依旧锐利,和楚予昭如同鹰隼的冷凝目光对上后,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浓浓的杀意。
双方也就对视了短短一瞬,札木合嘴角勾起一个笑,率先收回了视线。
那长长短短的哨音还在响起,楚予昭感觉到了不妙,翻身跃到等在一侧的战马背上,却突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对着这方向而来。
洛白正要拍楚予昭的肩示意他快走,就见几个方向同时雪沫飞溅,七八头大象对着他们冲来。他先是心头一喜,这么多啊……那不用去到处追了。紧接着又是一惊,这么多啊!那打不过来啊!
楚予昭脸色变得难看,他左边就是高高的城墙,而其他三个方向,被几头大象给堵死了。
红四带着一干禁卫,一直就跟在离楚予昭不远的地方,但突然涌来一大波达格尔士兵,将他们越推越远。红四只得大喝一声,令其他禁卫替他开道,自己寻了个机会,奋力冲出包围圈。
刘宏和洪涛两名将领一直在主战场,围着大象追的大胤兵们,发现大象都在冲往同一方向,便也跟着追来。
可大象们犹如发狂般全力飞奔,将他们甩在身后,达格尔士兵也趁机涌上,只得又缠斗在了一起。
见这么多大象同时冲来,洛白也有些紧张,爪子缩紧成了一团。但瞧见楚予昭骑在马背上不动,顿时又没有那么慌张。
只要哥哥在,一切都不怕。
他倏地跳出竹筐,站在楚予昭肩头,如临大敌般皱起鼻子,面露凶狠,显出了两排小尖牙,再伸出爪子逐一指给楚予昭看。
嗷!
等会儿我打这只,还有这只,这只,这只,这只,这只,你打那一只好了。
楚予昭却突然抓住了他举在脸侧的那只爪子,语气平静地道:“小白,这次你就在一旁观战,不要抢,就看我怎么将这群象给收拾了。”
啊?
洛白一时有些茫然。
这是不让我打架了吗?这些象都不用我打了?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疑惑,就被楚予昭从肩头上抓下来,举在了眼前。
楚予昭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黑亮,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情绪,却莫名让他心头一紧,将那些疑惑和不满的嗷叫都压在了喉咙里。
“洛白,你好好等着我就行。”
在洛白两个字落入耳朵后,小豹陡然有些僵硬,眼底也闪过一丝慌乱。但楚予昭并没有去管这些,只将他举得更近,用干裂起皮的唇,在他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洛白整个人还处于震惊中,哥哥突然对着小白叫出洛白的名字,让他心头剧烈地跳动,砰砰声似乎震得耳膜都在跟着颤动,不亚于那群大象奔来的脚步声。
但楚予昭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突然对着远方大吼一声:“红四,接住。”
话音刚落,洛白就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瞬间已经被一股大力抛向了天空。
小豹在空中惊慌地转身,看见楚予昭仍然骑在马上,仰头看着他。洛白伸出爪子去够,却离他越来越远,只能看见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满是温柔。
很久以后洛白再回忆这一幕,仍然能清楚记得楚予昭眼里的爱意,还有那抹当时他看不出来的,面临生死诀别的伤痛。
红四从马上一个跃身,将落下的洛白接在怀里,正要跟着象群继续往前冲,又被一群追上来的达格尔士兵缠住。
象群已经冲到了楚予昭近处,将他牢牢封在了城墙边,而象群上的弓兵也都举起了箭,提防他从象群上飞跃出去。
楚予昭却是异常平静,骑在马背上,左手持缰绳,右手的枫雪刀斜斜指着地面。他双腿夹了夹马腹,想催动马儿迎上去,但那马却扎在原地不动。
他骑的是一匹刚才随手牵到的无人战马,那马儿在象群还没接近时,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此时更是寸步都不能前行。
楚予昭干脆弃马,双足在马背上一点,鹏鸟般腾空而起,扑向其中一头大象,可与此同时,象背上的所有弓手齐齐放箭,箭矢从四面八方对着他射来。
一把枫雪刀格挡不住如此密集的箭矢,如果他继续往上冲,那么势必会被刺中。可若是他下落到地面,又会被象群踩成肉泥。
楚予昭在这瞬间,心里已转了数个念头,终于还是选择继续往上。手中枫雪刀急速挥动,刀风卷起地上雪尘,锵锵锵数声响后,无数箭矢掉落在地上。
“陛下!”红四搂着洛白,用剑奋力刺穿一名达格尔人的胸膛,目眦欲裂地嘶声喊道。
大胤士兵们疯了似的往这边冲,但达格尔人也异常凶悍,用同样拼命的方式阻挡着他们。
楚予昭落地后,身上已经中了两箭,但他用枫雪刀挡住了要害部位,所中两箭分别只在肩头,饶是如此,也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吹哨,吹哨,命令所有的达格尔勇士,无论如何要将大胤士兵们拦住,他们的皇帝,他们的皇帝就要被象群踩死了。”城墙上的札木合,兴奋得手都在发抖,大吼着给身旁的人下令。
楚予昭在那些粗壮的象腿中闪避,穿行,他脸色惨白,紧抿着唇,一双眼睛观察着四面八方的动向,寻找着一丝空隙。而象群上的驭兽师则不断发出指令,让大象们跟上,不让他有机会逃离。
“呜呜……”洛白抱着头,在红四怀中挣扎着,痛苦地发出哀鸣。
他此刻突然头痛欲裂,却又努力去看楚予昭的方向,因为充血而赤红的瞳仁中,映照出那群奔腾的猛犸象,还有那正在四处躲闪的身影。
他的头痛得好似要炸开,耳朵边似乎有铜锣在敲击,视线模糊,神志也开始恍惚,眼前正在发生的,竟然和记忆中的那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黑熊对着哥哥举起了爪子……铺天盖地的血,将世界都染成了红色……哥哥面色惨白地躺在地上,已经就要失去呼吸……
不行!不行!你不会让哥哥死!洛白,你不会让哥哥死掉的!
洛白此时脑中只有这句话,他紧紧盯着那处,奋力从红四怀中挣脱出去,摔在了地上。
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哥哥,就像以前他救我那样!
红四正在应敌,见洛白掉下地,想俯身去抱,头上又砍来几把弯刀,他只得直起身格挡,同时大吼:“小白,跳到我怀里来。”
洛白终于站直了身体,却感觉到身体内有股热流在胸腹间窜动,像是终于冲破了某道屏障,熨帖地流淌他的四肢百骸。
与其同时,他的骨骼发出了咔咔声响,视野逐渐抬高,毛茸茸的小爪子也开始变大,爪尖形成锋利而尖锐的弯钩。
红四还待继续喊洛白,却发现身旁的达格尔士兵突然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他身后,红四趁机刺穿一个,还未拨出剑,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猛兽的低吼。
“吼!”
这声音带着带着浓浓的怒气,充满了威慑和压迫。
身遭的达格尔人都停下了砍杀,看向红四身后的目光里充满敬畏,嘴里都喃喃念着一个词,似乎是阿穆措。
红四听不懂那是什么,却也忍不住转头看去。
当他看清身后的情景后,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这里已经多了一只成年豹,身体雪白没有半分杂色,额间却有一抹艳丽的红,像是染上了血。它锋利的爪子握着一名达格尔士兵的颈子,并将人举离地面,爪尖已经嵌入他的皮肉。
而地上躺着的另一人还在抽搐,颈子上多了个血洞,正在往外汩汩冒着血。
雪豹龇着牙,那尖牙上还沾着血痕,显然旁边那人颈子上的血洞就是他咬出来的。
“阿穆措,阿穆措……”
达格尔人似乎被这一幕震惊住,就看着雪豹突然两只爪子用力一分,爪下那人掉在地上后身首各异,接着它张嘴怒吼一声,对着前方的象群冲了过去。
奔跑中的雪豹体态已趋近成年,身体线条优美流畅,蕴含着蓬勃力量。阳光染上柔顺的白色皮毛,让额间那抹红更加显眼,如同雪中盛开的梅。
路上有名杀昏了头的达格尔士兵,竟然对着雪豹眉心刺去,却被它一爪子拍来,整个人瞬时飞离地面,腾空数丈后落在地上,喷出一口含着内脏碎片的鲜血,再没了生息。
洛白看着前方还在躲避象群的楚予昭,身体内的野性已经被彻底激发。
他双目赤红,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将这些坏人和大象一个个都咬死。
全部咬死!
第82章、回去楠雅山
沿途的达格尔士兵, 在看见洛白后,好多都怔立在了原地,有些慌乱, 又有些无措地念着阿穆措, 但也有人从旁边冲来,刚举起弯刀,雪豹却在此时倏然扭头。
对上雪豹那双满是戾气的血红豹眼,那人吓得双腿发软, 出于求生的本能扭头就跑,尚未跨出一步,后背便传来撕裂的疼痛, 下一瞬间人已飞了出去。
楚予昭一直在试图从象群中穿出去, 可那些大象看似纷乱, 实则训练有素, 总会挡在他身前。他一边寻找出路, 一边躲避那些突然的踩踏和獠牙, 还要用枫雪刀挡住上方射来的利箭。
他刚闪身, 还没站稳, 两条粗壮的象腿一左一右对着他踏来。他虽然向前突进避过了,可面前已经抵上来一根长长的獠牙。
眼见这下避无可避, 突然身侧刮过劲风,随之扑来一条黑影, 就在眨眼之间, 他已经没在原地, 而是站在象群中的一小块空地上。
洛白放下楚予昭, 前腿微微弯曲, 两条有力的后腿直立, 浑身肌肉绷紧,对着象群发出一声怒吼。
楚予昭在看见雪豹时就怔住了,他肩背上还插着两支箭,满身血痕,脸色苍白如纸,身形也有些站不稳,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怒气腾腾的雪豹,似是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了声:“洛白?”
洛白实则是很委屈的,还有些生气。
明明说好一起打架,哥哥突然就把他扔出去了,所以听到楚予昭的询问后,他并没有应声,也没有动动耳朵什么的给予回应。
他现在不想理楚予昭,所以假装听不见。
尽管如此,在楚予昭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尾巴还是小幅度地甩了甩,表示其实不情不愿地回答了。
是啊,我是洛白啊,那又怎么样?你不是把我扔掉了吗?
象群顶上的达格尔弓手,在看到洛白时便定住了动作,神情变得惊疑不定。但那些驭兽师并不是达格尔人,看见一只雪豹出现在这儿,虽然有些惊讶,却依然吹哨,命令大象继续进攻。
雪豹便在这时陡然跃起,锋利的爪子带着千钧之力,闪电般抓向最近一只大象的眼睛。
洛白此时已经不是那只幼豹,他身量虽然赶不上大象,却矫健而充满力量。他弹出的爪尖犹如钢刺,闪着金属质感的冷芒,身体线条流畅,犹如一把绷紧的弓。
大象发出声惨痛的嘶嚎,鲜血喷涌而出,滴落到那长长的牙上。因为疼痛,它开始胡乱冲撞奔跑,和身旁的大象撞成一团,任凭驭兽师拼命呼哨也不行。
雪豹抓伤大象后,并未就此停下,他喉咙间发出怒气冲冲的低吼,以楚予昭为中心,在场中转着圈飞腾纵跃,撕咬抓挠。那些大象厚实的皮肉,在他的爪子和牙齿下却如同纸张般脆弱,不断迸出鲜血,发出惨嚎,痛得不受控制地乱跑,互相撞击。
楚予昭也在此时出手,趁那些弓手只顾慌乱地抓紧木架,飞跃起身,挥动了枫雪刀。
手起刀落,寒芒闪过,驭兽师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有两头象彻底失去控制,开始掉头奔跑,没头没脑地往大军中冲,被大胤士兵们爬上了象背,一阵刀剑戳刺后,嘶叫着慢慢倒下。
城墙上的札木合眼看着这一幕,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淌出水。他伸手往旁边一伸,用达格尔语道:“取我的弓来。”
但长弓迟迟未能递到手中,他侧头看去,身旁的士兵惊惧地指着洛白,用达格尔语颤声道:“首领,那是圣兽阿穆措,阿穆措居然在帮他们,阿穆措居然帮的是他们,我们还要打吗?”
“一只突然闯出来的野豹,哪里就是阿穆措?”
“可它额头上,额头上有圣痕。”
札木合不再应声,只唰地拔出腰间佩刀,一下捅进那名手下的心口,接着继续伸手厉喝:“取我的弓来。”
他脸上还溅着热烫的血痕,一路下滑挂在胡须上,看着格外阴鸷凶狠。另一名手下不敢再有意见,立即从旁边武器架上取下长弓,递了过去。
札木合将那支箭矢扔在地上:“取四支蟾涎箭。”
蟾涎箭也很快递上,札木合拉弓,四支箭全部上弦。弓身被拉到了极致,发出不胜负荷的轻响,对准下方的铁质箭头泛着深黑色的冷光,一看就淬着剧毒。
闷闷的震荡声后,四支箭矢射出,因为箭羽是特制的,并没有如同普通箭矢般发出破空呼啸声,而是无声无息地穿透空气,飞速向前。
场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只大象,洛白腾空而起,爪子重重击在它鼻根处,顿时破开皮肉,显出几道深深的血槽。而大象竟然受不住这一击之力,庞大的身躯被砸得向后退了几步。
“漂亮!”楚予昭大喝一声,同时蹬上身旁的城墙,脚下用力,纵身跃向大象,在空中便举起枫雪刀,对准了那名驭兽师。
他双足落在木架上时,那名驭兽师也跟着倒下,没来得及发出半分声音,而洛白也频繁而迅猛地出爪,那头大象疼痛难忍,竟然昏头昏脑地一头撞上了城墙。
轰隆一声巨响后,城墙上顿时砖石飞溅,瞬间垮塌下去了一片,大象也双脚一软,跪倒在地。
楚予昭还站在象身上,转头看向旁边的洛白,他的脸色虽然苍白,眼睛却灼亮得惊人。
洛白也累得够呛,但不放心那头伏地的大象,怕它还会翻起身来,便一边张嘴弓背喘着气,一边对着那大象怒吼,发出威慑力十足的声音。
吼!
洛白对这成熟豹的声音相当满意,他眼角余光察觉到楚予昭正看着自己,便面朝大象直起身,将双爪交叉横在胸前,摆出个自觉无比拉风的姿势。
洛白保持住这个姿势,直到听见楚予昭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这才收回爪子,有点得意地瞥向他。
转头之间,雪豹的神情顿时凝固,那骤然紧缩的瞳孔中,映照出空中那几支正急速飞来的箭矢。
谁也不知道那箭矢是如何来的,它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像是毒蛇的信,迅捷且悄无声息地弹出。在洛白看见它的时候,已距离楚予昭后背堪堪不过数丈。
而楚予昭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
雪豹突然腾空而起,对着楚予昭扑来,就如同以往每一次要扑进他怀抱那般。而楚予昭也如同以往那样张开双臂,等着接住他,虽然那体型已经不是一只娇小的幼豹。
楚予昭已经做好了抱住大雪豹的准备,可雪豹却没有撞入他怀中,而是将他推到了一旁,并迅捷抬爪,扑扑扑打掉了三支箭矢。
洛白以为箭矢都被打掉,可他没注意到,其中一支后面,还跟随着一支。
楚予昭趔趄了几步后站稳身体,转回头时,风撩开他挡住眼睛的一缕黑发,正好看见那支箭矢扎入了雪豹胸膛。
世界仿佛凝固住,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箭身在阳光下反出黑色的冷芒,在那瞬间灼伤了他的眼睛,一直痛到了心脏。
洛白听见了楚予昭的声音,不停在喊他名字,一声接着一声。
他想回答说我听见了,我马上就站起来,给你看我的大爪子,还让你摸我的大脑袋,可嘴唇像是粘在了一起,怎么也张不开。
他觉得体内那股力量正在流失,自己又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被拢入了那个熟悉且温暖的怀抱中。
他略微有些遗憾,却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变大了后,就没办法再躺在哥哥的怀抱里。
他觉得很疲倦,想好好睡一觉,可哥哥不停地在耳边叫他,不准他睡,捏他的耳朵,喊他宝贝,说求你醒醒,不要睡。
哥哥的声音像是要哭了,既嘶哑又难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洛白有些心疼,就果真坚持着不睡,只勉强调动被握住的爪子,轻轻挠了下哥哥手心。
我没有睡,我只是不想睁眼,我醒着呢。
“洛白……”他听到哥哥仿似在开始哽咽。
周围一直在喧哗吵闹,有刀枪交击的声响,还有声声惨嚎。他中途迷迷糊糊晕过去了一阵,醒来时依旧闭着眼,朦胧的意识里,察觉到那些吵闹声都已经消失,周围一片安静,只有人在旁边小声交谈。
“……箭头上喂了毒……不好说,蟾涎毒采于雪山上,是天下第一至毒……好像在发烧,再打盆水来……这种药试试,能解数种蛇毒……陛下息怒……”
洛白一直昏昏沉沉,却能感觉到不时有热的汤水被喂进嘴,如果味道不错,就动动喉咙咽下去,但多数是苦的,他就紧闭着唇不张开。
“宝贝,张张嘴喝下去好不好?这是你最喜欢的绵绵啵啵汤。”
洛白每次都张嘴了,在尝到苦味后,都想着再也不会相信哥哥的话。可下一次听到那温柔且带着哀求的声音后,他又忘记了自己的誓言,下意识开始吞咽。
有时候从昏沉中醒来,虽然不能睁眼,却都能感觉到自己爪子被握在一个温暖的掌心中,偶尔会有亲吻落在他头顶,带着小心翼翼的珍惜。
洛白彻底清醒,是在一个傍晚。
他原本正在混沌中浮沉,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渴望。
与其说那是种渴望,不如是种召唤,来自远古虚空,来自灵魂深处的召唤。刻在他血脉里的本能在这刻被激活,让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苏醒过来。
洛白在睁开眼的瞬间,便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他要死了,他要回到祖先们生长的土地,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他清楚,便是楠雅山。
他在这刻内心是如此平静,就像明白春天必定会到来,春风必定会拂过冰川,冰川必定会融成涓涓细流,而桃枝也必定会绽放出第一朵花那样自然。
床畔趴着一个人,是睡着的楚予昭。
他脸上已经生着胡子,眼窝凹陷,看上去疲惫憔悴,便是在睡梦中也不安地蹙着眉。
他像是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觉了,鼻息沉重,就连洛白将自己的爪子从他手中抽出来也没有感觉到。
洛白坐在床畔,低头看着他的脸,目光在那更加锋利却依旧英俊的脸庞上一寸寸游移,像是要将这一刻的他,牢牢记在心中。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那干涸起皮的唇上,俯下身,伸出粉嫩的舌头,在那唇皮上卷了一下。
不敢亲得太重,就轻轻一舔,让楚予昭在睡梦中,也只是眉心略微动了动。
洛白出门前,在墙角的案几上拿起了一束稻草,系在了自己腰上。因为胸口有伤,他动作有些慢,最后挺粗的一束,只歪歪斜斜系上了七八根。
不过这样也够了,足够他去到楠雅山。
他最后转回身,留恋地看了眼床畔的那道背影,便跃上窗台,轻轻推开窗户,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大雪里。
山下在下雪,而楠雅山那高耸的山巅却依旧有浅淡的阳光,给那纯粹的洁白又镀上了一层金,看上去既圣洁又辉煌。
小豹朝着楠雅山不停歇地飞奔,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细小的脚印,又被风雪瞬间填埋。他此时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浑身似乎都充满了力量。但他也知道,这力量仅仅能维持他到达楠雅山。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恍然明白,娘究竟去了哪里。
她必定也曾在某个傍晚,仰望着被一束阳光照耀的雪山,怀着游子归家般的心情,矫健有力地奔跑在雪地上。
那时的娘,必定不会再咳嗽,再倒着起不了身,她是最美的豹,拥有最华丽的皮毛,被阳光照得如同金子一样。
洛白奔出一段后,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见左侧的一块大石后,趴着一只孤狼。
那狼身侧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只被咬死的鹿,但它自己可能被石头砸伤了脚,一直趴着没动,看见洛白后,也只抬起头,色厉内荏地叫了两声,又虚弱地趴了下去。
洛白盯着它看了片刻,再抬步慢慢靠近,先是将那只已经冻硬的死鹿拖到狼的面前,再解开腰上的系带,连着那几根稻草,一起系在了狼的脖子上。
我要死啦,这个用不着了,给你系上吧,你一定会撑住,好好活下去的。
终于到达楠雅山脚,当小豹毛茸茸的爪子,按上那被积雪淹没的第一级石阶后,他耳边似乎听到了细碎的嘈嘈声,既遥远又真切,似叮嘱又似迎接。他似乎看到了一代又一代的豹,从爪子搭上这级石阶开始,就顺着同一条路,平静地走向生命终点。
可他再往上走了几步后,就感觉到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那一直撑着他的力量在飞快流逝,四只脚再也撑不住。
小豹仰头望了那看不到顶的山巅,脚步蹒跚地往前行了两步,扑倒在了雪地上。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消失,变得静悄悄的。
洛白闭上眼睛,觉得很疲倦,突然就觉得没有那么想去山顶了。他在心里轻轻唤了声哥哥,便放任自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
作者有话要说:
经历过生死,小楚才会发现白白是少了魂魄的呀,会好起来的。还有,灵豹一族原本生活在雪山之巅,就是雪豹外型,至于白白身上没有斑点,因为他不是普通的雪豹啊。
第83章、去地府接洛白
楚予昭驾着马, 朝着楠雅山方向一路飞驰。疾风卷着雪片刮到身上,将他的眼睫和眉头都染成了白色,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冰冷。
他从昏睡中惊醒, 发现洛白没在床上时, 以为他已经能起身,瞬即又惊又喜。可寻遍屋内和院子都没见着人,却看见了窗台上那些凌乱的稻草,一颗心又沉到了谷底。
那天在战场上, 看见洛白中箭,好多达格尔人都停下战斗,冲着洛白方向跪了下去, 其中两个情绪最激动的部族, 当即便在头领的带领下离开了战场。
达格尔军人心溃散, 大胤军的斗志却空前高涨, 很快就将达格尔人彻底赶出了边境。
楚予昭亲手击杀了大首领札木合, 可洛白的伤势却迟迟不见好转。
这几天, 他联系那些当地人的传说, 还有战场上达格尔人对着洛白喊出的那声阿穆措, 已经认定他就是灵豹族。
现在洛白突然从屋内消失,楚予昭心里立即浮起一个猜测, 并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洛白是苏醒后, 独自去了楠雅山。
他并没有睡多久, 洛白走了也没过一会儿, 他迅速朝着楠雅山的方向追去。
在看到路旁那只正在大口大口吞食鹿肉的孤狼时, 他勒住了马缰, 静静瞧着孤狼脖子上的那几根稻草, 眼里一瞬间涌出了热的液体,却立即又变得冰凉。
“把这条狼治好。”楚予昭沙哑着声音,吩咐追上来的禁卫,接着又纵马对着楠雅山方向奔去。
楚予昭刚赶至楠雅山脚,便看见石阶积雪里躺着小小的一团。他几乎是摔下了马,跌跌撞撞地扑过去,颤抖着手将小豹抱起。
小豹紧闭着眼,胸脯都没有了起伏,身体冰凉,只有心口处还剩下一抹热度。
楚予昭去解自己的皮袍,手却抖得怎么也解不掉盘扣,干脆粗暴地拉断扣锁,将洛白小心地塞进怀中,只隔着一层中衣紧紧相贴,用自己的身体去给他保持体温。
禁卫们也赶了过来,站在旁边不敢做声。楚予昭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向旁边的马,翻身就要上去。
可他连踏了几次,都没能踩中马镫,趔趄着差点摔倒,单膝跪在了雪地里。一名禁卫赶紧去扶,却让他推开,再次翻身上马,朝着来时的路飞驰。
边境最好的大夫,又齐齐聚集在了那座院子里,大气不敢出地给躺在皇帝怀中的小豹诊治。
皇帝一手抱着紧闭双目的小豹,一手用勺子舀起参汤,小心地喂进小豹嘴。
参汤从小豹嘴里进去,再从嘴角溢出去,濡湿了脸侧的毛发,皇帝便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道:“这是绵绵啵啵汤,喝一口尝尝吧。”
大夫们已经给小豹治疗了好些天。他们最开始对于被当做兽医这事,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亲眼见着皇帝对这只豹的重视,现在再围在小豹身侧时,谨慎的态度不亚于在给皇亲贵胄把脉。
以往他们会为了一味药材的添加热烈讨论,争执不休,可今天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因为小豹已经油尽灯枯,唯一的那口气,全靠喂进去的一点参汤吊着。
屋内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触到瓷碗壁时,发出细小的碰撞声。大夫们大气不敢出,直到皇帝语气疲惫地让他们退下后,才终于能行礼离开。
楚予昭搁下参汤碗,接过旁边成寿递来的帕子,将小豹脸侧的毛擦干,抬头对成寿道:“大夫之前开那方子还得继续喝着,但是太苦,他不喜欢,你在里面放几块冰糖,再捏几颗丸子进去。”
成寿本想说什么,但对上楚予昭那双全是红丝,深陷进眼窝的眼睛,终于还是咽下了所有话,只点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刚推开房门,他便听到院门口传来一阵小声喧哗,抬眼看去,红四正大步跨入院子,身后还跟着两人,分别是元福和卜清风。
小豹负伤那日,战斗一结束,楚予昭便没有再隐瞒,将小白便是灵豹,也是洛白的事情,告诉给了他和红四,并吩咐红四去京城,调动所有能调动的暗棋和力量,将卜清风和元福一定要接出宫带来。
红四接了楚予昭的令,即刻便赶往京城,想来这三人一路上日夜兼程,所以短短时日便回来了。
成寿瞧见元福焦急的神情,心知他也明白了一切,便看了眼旁边的屋门,示意陛下就在里面,叹了口气后转身离开,去准备汤药了。
元福和卜清风进了屋,先是给楚予昭请安行礼,刚站起身,元福的目光就落在他怀里那只奄奄一息的小豹上,眼泪奔涌而出。
他不得不紧咬着自己手背,才不至于在御前失态哭出声。
楚予昭看向卜清风,也不绕圈子,沙哑着声音开门见山地问:“卜清风,你师从玄空大师,擅各种高深法术,可能解他的毒?”
卜清风满脸风尘仆仆,衣袍都破了好几个洞,显然这段时间在宫内的日子不好过。
听闻楚予昭的问话后,他上前几步,探出手去摸小豹脖颈。楚予昭却下意识侧身,将小豹警惕地护在怀里,一双眼眸顿时寒光乍现。
就在卜清风吓得要请罪时,楚予昭又已反应过来,收回那散发的戾气,转回身,将小豹小心地放到了床榻上。
“你看看吧。”
卜清风仔细查看小豹伤口,楚予昭就站在床边。虽然没有出声,神情依旧淡淡的,但仔细瞧的话,他垂落在袍边的右手,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元福生怕打扰了卜清风,强忍着哽咽不出声,只不停抬袖去擦脸上的泪水。
卜清风拨开小豹眼皮,又伸出手指搭在他额头间,闭目蹙眉不言语,片刻后还疑惑地发出了一声咦。接着便整只手掌盖在小豹头顶,口中也念念有词。
楚予昭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他的脸,不出声地观察他的神情。在卜清风收回手看回来时,楚予昭那素来冷厉的眼底居然露出了惶恐,似乎在求他不要说出不好的结果。
卜清风谨慎地开口:“陛下,洛白身中之毒,臣无能,不可解。但小僧适才查探了一下,他的命不该绝。”
在他说出那句身中之毒不可解时,楚予昭脸色陡然灰败下去,但紧接着便听到后面那句,眼底又瞬间绽放出光彩。
“你既然说他的毒不能解,可命不该绝又是什么意思?”楚予昭呼吸急促,声音嘶哑得像是喉咙里掺入了一把砂砾。
“陛下,既然死不可避免,但死也可谓生。”卜清风俯身弯腰,对着楚予昭拱手道。
“死也可谓生……死即是生……死即是生……”楚予昭喃喃念了几遍后,突然抓住了卜清风的手臂,问道:“你的意思……”
“陛下英明。”卜清风的手臂被捏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只谨慎回道:“但凡死者,魂魄都会去幽冥地府。”
“对了,你会开鬼门,你能开鬼门,只要能开鬼门,不管他的魂魄去了哪儿,都可以将他找回来。”楚予昭的神情似哭似笑,松开他手臂,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脸。
片刻后他放下手,那双眼依旧泛着红丝,只是神情已经平静下来。
“卜清风,你确定这个法子可以救活他吗?”
卜清风道:“小僧虽然从未施过这术法,但可以确定,若是有人能找着他的魂魄带回的话,是绝对可以救活的。洛白他寿数未尽,不在轮回之列,也未出现在生死簿上,只能孤魂单单漂游于奈河畔。若是魂魄归位,走过这一遭生死门,所中的毒也就不药而愈。”
“那可有什么忌讳规则要遵循?”楚予昭已经恢复了冷静。
卜清风略一沉吟:“这法子是有时限的,找着那寿数未尽之人的魂魄,须得在一个时辰内将他带回来,若是超过了时限,就算到了阳间,也只是阴阳两隔,彻底成为一只鬼,再没有复生可能。何况我的法力也只够支撑鬼门开一个时辰,不管找不着得到他,那寻找之人也须得在一个时辰内通过鬼门,不然也永远回不来了。”
楚予昭道:“我记住了。”
“还有一点,魂魄到了地府后,形貌模糊,从面容上是很难认清的,只有从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去辨认。”
“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
“譬如说,小僧的魂魄若是去了地府,头顶便会浮空出我的本体。小僧虽修行佛法已久,却还是一名普通人,那我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应该也是一名僧人。”
“你的意思是……洛白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应当是一只豹?”
“正是。”
“这样反而倒好,比起普通人要好找得多了。”楚予昭松了口气,平静地吩咐,“卜清风,现在就开始吧,我立即就去地府寻洛白。”
“陛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颤声呼喊,楚予昭转头,看见元福已经跪了下去,额头叩在地板上,“陛下龙体贵重,求陛下让奴才去寻洛白。”
楚予昭垂眸看着元福,淡淡道:“不用,我亲自去接他回来。”
“此行凶险,陛下万万不能去,这件事就交给奴才去办吧。”元福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奴才从小长在宫中,被人暗害欺凌,若没有陛下,早已活不到现在。何况奴才是那无根之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早已将洛白视作唯一的亲人,就算是为他丢了性命,奴才也毫无半分怨言。”
房门突然被推开,红四冲了进来,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锵然有力道:“红四想去地府接洛公子回来,求陛下恩准。”
“老奴活了这一把年纪了,比你们岁数都大,倘若要去的话,老奴当仁不让,求陛下恩准老奴行这一趟。”成公公端着药碗往里走,步履小心,神情却很坦然。
楚予昭的目光缓缓环视三人,开口道:“洛白是朕的人,朕会亲自去将他带回来。且地府阴气重,你们三人会被阴气噬体,别说带人,能不能保住自身很难说。可朕是谁?朕是天命所归的大胤皇帝,是百鬼不侵的真龙天子,难道还会畏惧地府的魑魅魍魉吗?此趟去地府,你们所有人都不行,只有朕去最合适。”
“陛下——”
“都不用再说了,朕意已决,谁也不能更改。”楚予昭的声音透出严厉,“还是你们不信朕,都认为朕不能将洛白平安带回来?”
他这一席话言辞锋利,声色俱厉,威严溢于言表,三人顿时都不敢做声,只含泪带忧地看着他。
“卜清风,现在开始吧。”楚予昭转向卜清风道。
卜清风赶紧道:“陛下,此时还不行。”
“不行?”
卜清风看了眼旁边床上躺着的小豹,有些难以启齿地道:“洛白魂魄此时还未曾去往地府。”
楚予昭顿悟。
是了,洛白此时尚且还活着,他的魂魄当然不会去往地府。
楚予昭低头看着床上躺着的小豹,突然有些仓促地转头往屋外走:“那你们就在此守着他,等到时机到了再唤我。”
他走得那么急,撞倒了一旁的凳子也没有停步,径直推门出去,竟是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屋内四人心里皆明白,就算他即刻便要去地府带回洛白,却也不能面对洛白的死亡,就看着他躺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地失去生机。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原本停住的雪又开始飘散,大片大片地坠落,在风中打着转。
楚予昭立在院中,雪片很快就在他的发顶和肩上垫上了一层白,他一动不动地立着,只有在屋内偶尔传出一点声响时,身体会那么颤抖一下。
房门吱嘎一声,楚予昭倏地转回身,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成公公在那瞬间惊跳了下,待反应过来后,急忙拿起手上的大氅:“陛下,风雪大,您披件衣裳吧。”
成公公将大氅披上楚予昭肩头,手指触碰到颈侧的肌肤,凉得似冰。他不敢劝楚予昭去偏房歇息,只撑起一把伞,遮在了他的头顶。
楚予昭接过伞柄自己撑着,艰涩地吐出一个字:“他……”
那些剩下的话,却怎么都再也问不出口。
成公公明了他心中所想,低声回道:“快了。”
握着伞柄的手捏紧,紧得都能看见上面暴起的青筋,楚予昭沙哑着嗓音道:“你进去吧,朕想一个人呆着。”
“是。”
风声肆虐,似在声声悲号,树枝被狂风撕扯压低,发出不胜负荷的断裂声。楚予昭闭着眼站在院中,全身被雪堆成了白色,像是一尊没有感觉,也没有灵魂的塑像。
在某个瞬间,他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倏地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接着一行清泪从眼角溢出,冰凉地顺着脸庞淌下。
与此同时,身后的房门也被打开,红四站在门口哽声唤道:“陛下……”
楚予昭僵硬地抬脚,一步步走向屋内,一眼便看见床上被子里隆起的那小小一团。
他身形终是晃了晃,被满眼含泪的成公公扶住。
楚予昭弯下腰剧烈咳嗽,片刻后再抬起身时便已恢复了沉稳。他将成公公轻轻推开,走向卜清风,平静地道:“开始吧。”
卜清风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在屋内将法阵布好,闻言也不拖延,点燃符纸,摇动招魂铃,口中念念有词。
屋内突然卷起风,两排烛火被吹得摇摇欲坠,却也没有熄灭,等到那阵风止,屋中央的空地上,空气开始扭曲,形成了一个旋转不休的漩涡。
楚予昭将肩上的大氅摘下,随手扔掉,卜清风递过来一个摇铃:“陛下,您过去后是看不见鬼门的,若是寻找到了洛白,便摇响此铃,鬼门会显在你跟前。”
待到楚予昭接过摇铃放入怀中,卜清风略微犹豫后又道:“魂体在阴府说不出话,所以陛下不能通过对话辨出洛白,得花费一番功夫才行。而且他是新魂,可能会神志不清,如果记不住人也是正常,回来后就好了。”
楚予昭沉默地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卜清风又递上去一个倒锥形的沙漏:“陛下将这个沙漏带着,沙粒漏尽便是一个时辰,一定要赶在那之前回来。”
楚予昭将沙漏挂在腰带上,大步向漩涡走去,红四在身后不甘心地喊道:“陛下,还是让臣去吧。”
“求陛下再考虑一下,让老奴去吧。”
“就让奴才去接洛白吧。”
成公公和元福也跟着苦苦哀求。
楚予昭没有回应,直到走至漩涡前才停步,回头对着三人温和地道:“放心,朕一定会带着洛白平安回来,你们就好好等着。”
说完便转回身,毫不犹豫地跨入了漩涡中。
第84章、总会醒的
一阵天旋地转后, 楚予昭慢慢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旷野中。
头顶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四周也只有一片灰蒙。放眼望去, 极目处也是混沌模糊,隐约可见一些飘动的黑影。
此处没有风也没有虫鸣鸟啾,四处感受不到一丝活气,楚予昭并没有多停留, 顺着一条小道往前走。
小路两旁渐渐出现了一些花朵,形状似大张的嘴,花瓣艳红如血, 花蕊却浓黑似墨, 隐约有光影流转。
随着他往前, 道路两旁的花也越来越多, 迤逦一片四处蔓延, 瑰丽中又带着几分妖异。
他低头看时, 发现花下的泥土竟然在起伏蠕动, 仔细瞧去, 那些花泥竟然是血肉融成的,里面还有部分残肢, 其中一个头颅大张着嘴,花根便深植于他的嘴和眼眶中。
那些花在楚予昭经过身侧时, 齐齐向着他的方向转动, 地上的藤蔓也如同蛇形般向着他蜿蜒而来。
楚予昭拔出枫雪刀, 劈向最近的那条藤蔓, 那藤蔓竟发出类似人类的惨嘶, 接着化为焦黑色的尘灰。
其他藤蔓似是怕了, 飞快缩了回去,发出嘈嘈声响,如同窃窃私语一般。楚予昭无视那些动静,神情不变地继续往前。
小路走到尽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河流。河里翻涌着深黑色的河水,河面宽阔,隐约可瞧见遥远的对岸。
河畔广阔的河滩上,走着密密麻麻的魂体,他们就如同人一般,身体呈半透明状,仅能从衣着和发饰的轮廓外形上判断出男女,但五官却模糊一团看不清。
楚予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看见这么多的魂体后并不吃惊,但让他吃惊的是,每个魂体头顶都浮空着一小团彩色物体,一直跟随着各自的魂体。
他心知洛白应该就在这里面,当放眼望去时,看见河滩上全是半透明的魂体,而他们头顶飘着的那团彩色,竟然让整个河滩如同一片浩瀚星河。
楚予昭提步走向河滩,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看清那些魂体头顶的彩团,竟然也是些彩色的半透明小人。只是身体内有着不同颜色的彩条,仔细数数的话,头部三道,身体和四肢七道。
他想起卜清风所言,知晓这便是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想必头部三道彩条便是三魂,而其他部位的七道,便是七魄。
那些魂体本来都朝着一个方向踽踽行走,动作麻木迟钝,楚予昭转头看他们前行的方向,看见远处有一座长长的石桥,横跨在河面上,魂体们就从这桥上去到河对面。
他正要收回视线,便见有名魂体竟然上不了桥,像是被一道透明屏障拦住。
那魂体有些茫然,便站在那里没动,很快就被其他魂体挤到了桥侧边。
楚予昭清楚,这应该便是寿数未尽的人,魂体不能前去投生,只得在这河边游荡。想到洛白此时也应当在四处游荡,他心里一紧,赶紧转身,向着和那桥相反的方向走去。
魂体们熙熙攘攘向前,楚予昭进入地府后,自动也成为了和魂体相同的半透明状。但经过那些魂体身侧时,他们都惊慌地闪到一旁,像是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楚予昭明白,活人和魂体究竟还是不同的,他们能感觉到。
他逆着人流向前,魂体们如同分海般分出一条道,他辨认着两旁那些闪开的魂体,从他们的身形衣着发饰,到头顶那团彩色本体,一个个仔细看去。
他一直辨认着,慢慢往前走,可直到将这一片河滩的数百个魂体都看尽,也没有找到洛白。
楚予昭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沙漏,已经流逝了一小半,心中不免暗暗焦急。
卜清风说过,倘若不再一个时辰内将洛白带回去,那他俩就永远回不去了。
他担心刚才有所疏漏,将人给错过了,便又回头重新找了一遍。可一直找到了那座大桥旁,甚至探出身去看了桥底,还是没见到洛白。
楚予昭想大声唤洛白,张开嘴却发不出来半分声音,顿时想到卜清风所说,魂体在阴府里是出不了声的,而他现在也是不能出声的魂体状。
楚予昭站在原地环视了一圈,视线从那些匆匆行走的陌生魂体上扫过,又低头看了眼只剩下一半的沙漏,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坠,太阳穴疯狂跳动,脑袋也开始胀痛。
洛白,你去了哪儿……你究竟去了哪儿……
就在这时,他视线突然瞥到桥旁的一棵老柳后,有个半透明的人正在探头探脑地偷看他。在他转头看去时,那人倏地藏到了树后,却露出来一只脚,脚不长,看形状是穿着短靴。
楚予昭盯着那只脚,向着那棵老柳慢慢靠近,一步一步……可当他到了那棵树后,那人又躲到了他对面,只在树背后露出了一片衣角。
楚予昭屏息凝神,围着那棵老柳转了半圈,树后的人也跟着转。下一瞬,他突然迅捷地从反方向冲回去,将那人堵了个正着。
那人虽然发不出声音,却在原地蹦了老高,显然被这下骇得不轻。接着便扭头要跑,被楚予昭一把抓住了胳膊。
楚予昭不顾他的挣扎,眼睛死死盯着他头顶。
那团由三魂七魄凝出的本体,和楚予昭一路看到的都不同。其他魂体皆是人形,而这团本体却分明是只小豹。
一只彩色的半透明小豹,就那么漂浮在他头顶上方,也似受到惊吓一般,正在原地转圈圈,又对着他挥舞爪子,作势要扑上来咬人。
洛白……终于找到你了。
楚予昭的眼眶阵阵发热,面前的洛白魂体还在惊恐挣扎,他紧抓着那只胳膊不放,并将他拉得离自己更近。
你看看我,仔细看看我,别怕,我是哥哥。
洛白的五官虽然瞧不清,但他明显很惊恐,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差点就从楚予昭手里挣脱。
楚予昭干脆将他按进怀中,一手固定住他的后脑勺,一手强硬地扼住他的腰,不让他挣脱出去。
嘘,嘘,别怕,哥哥来接你了,你现在神志不清认不得我,等到回去后就好了,别怕。
洛白被他禁锢得不能动弹,挣扎片刻后,反应不再那么激烈,只偶尔动一下手脚。
楚予昭将下巴搁在他头顶,面前就是那只浮空的彩色小豹。他看着小豹,突然觉得似乎哪儿有些不对。
小豹依然紧张地看着他,四只爪子缩成一团,紧紧抠着地面。虽然看不清毛发之类的细节,却能从那大出一圈的体态上,看出他此时毛发都已经炸开。
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脑中闪过一个年头,他顿时醒悟。
是了,他一路看来的这种本体,彩条都是头部三道,身体四肢七道,可这只小豹,头部的彩条分明是两道,身体四肢一共也只有六道。
楚予昭知道这是由三魂七魄凝结成的本体,可为什么小豹的本体会比其他人的本体少两道?
难道说……洛白少了一魂一魄?
可现在情况容不得楚予昭细想,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沙漏,发现里面仅存了一小层,沙粒就快要流尽,便一手搂住洛白,一手去取怀中的摇铃,准备召出鬼门。
可就在他低头掏出铃的瞬间,洛白突然挣脱了他的桎梏,对着前方冲了出去,楚予昭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抓,却没能将他抓住。
洛白惊慌地往前跑,却没头没脑地冲向了那条河,他的双足刚踏进水中,那水里便伸出几条全是白骨的手臂,扼住了他的脚腕。
楚予昭也追了过来,拉住洛白往岸上拖,但那几条白骨的力气很大,死死抓住洛白的脚腕不松,而黑河里开始翻涌起波浪,竟然浮出无数个骷髅,密密麻麻地飘在河面上。
那些骷髅就像是嗅到血腥的鲨鱼,对着洛白的方向快速游来。
楚予昭见状,毫不迟疑地拔出枫雪刀,对着那几条白骨劈去。他原本只想将它们劈断,却不想刀锋闪过后,竟扯起一道炫亮的金芒。
那道金芒在空中形成一条金龙虚影,还昂首发出一声龙吟,将这阴惨惨的河畔照亮得如同白昼。
随着金龙腾空,整条黑河竟然被拦腰截断,显出了河底。
河底竟然层层叠叠垒砌着数以万计的白骨,其中一些白骨,在被金芒照亮的瞬间,就腾出黑烟,发出痛苦的嘶嘶声。
楚予昭趁机将洛白拉上了岸,金龙在头顶盘旋一圈后散成了光点,河畔又恢复成开始灰暗的场景。只是身遭的那些魂体都吓得躲到远远的,而河面上那些浮游着的骷髅沉下去,消失不见。
楚予昭收好枫雪刀,低头看了眼脚边的黑河,在瞧见自己的倒影时,突然身体一僵。
他看见自己头顶浮空着一条彩色小龙,摇头摆尾喷着气,而小龙的细长身体上,竟然还骑着一只小豹。
小豹比洛白头顶上的那只体型更小,半个巴掌大,全身呈半透明状,可以透过它身体看见对面,只有额头和胸脯上各有一道彩条。
楚予昭心中震惊,可眼下场景容不得他仔细琢磨,看了眼腰间只剩零星沙粒的沙漏,便一手抓住洛白,一手摇响了手中铃铛。
随着铃铛脆声响起,他身后的空气开始扭曲,渐渐形成了一面旋转不休的漩涡。
楚予昭也不停留,在沙漏中最后一粒沙子流尽时,搂着洛白一头撞进了漩涡中。
返回时,天旋地转的感觉较去阴府时强烈数倍,身体也似被撕裂成碎片,楚予昭只听见红四的声音,似乎在惊喜大喊回来了,便瞬间失去了知觉。
“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抛下我……”
楚予昭又听见了男孩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睁开眼后,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置身在曾经见过的那片林子,那名光溜溜的小男童,依旧伏在浑身是血的少年旁边。
他很冷静的知道自己又在做梦,在听到洛白嗓子都哭到沙哑时,不免觉得心疼,想上前去将他搂在怀里,告诉他自己会没事,会好起来的。
洛白抬起哭肿的眼,茫然地四处望,又搬起少年楚予昭的上半身往林子外拖。可他人小力气也小,好不容易拖了两步后便再也拖不动了。
楚予昭看见洛白突然变成了一只小豹,伸出前爪,探在一动不动的人鼻下,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看着爪子。
片刻后,小豹又变回了男童,这次竟然没有再大声嚎哭,只一边惊恐地发着抖,一边在自言自语。
楚予昭凑前了几步,终于听清了。
“我能救你,娘以前就是这样救了爹,我偷看过她那本册子,上面的字虽然不识得,但我能看懂那些图,我也可以,我也可以救你。冷静,洛白,冷静,快想想那术法是怎么用的……”
楚予昭正在他身旁蹲下,突然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他清楚的知道这是快要梦醒了,只静静等待着,在下一刻便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白色的纱帐,梦境和现实的交错,让他脑子还有些混乱。他盯着那纱帐反应了片刻,腾地坐起身,唤了声成寿。
成公公正在墙角点熏香,闻言直起身,惊喜地道:“陛下,陛下您醒了?”
“洛白呢?”
楚予昭的喉咙像是被锉刀锉过,沙哑难听,他猛然从床上起身,却起得太急,脚下却一个跄踉,被赶上来的成公公扶住。
“陛下当心,您去了趟地府,身子骨受了阴寒,卜大师说您身体底子好,不比普通人那般会落下病根。不过饶是已经施法给您拔过毒,您也昏睡了三日——”
“洛白呢?”楚予昭打断成公公激动的絮叨。
成公公赶紧道:“回来了回来了,洛公子也回来了。”又压低了声音:“洛公子活得好好的,箭伤已经愈合,身体里的毒素也没了,老奴每日里都要去听他心跳,砰砰,砰砰,可带劲儿了,身子摸着也是温热的。”
楚予昭脸上浮起了笑意,迫不及待地问:“是吗?那他在哪儿?快扶我去看看他。”
成公公听到这话后却没有立即回应,神情里反而浮起了一丝迟疑,目光也开始闪躲。
楚予昭没有忽略到他这一丝迟疑,脸上的喜悦慢慢散去,沉声问:“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成公公连忙摇头。
“快说,他到底怎么了?”楚予昭厉声追问。
成公公叹了口气,道:“洛公子人是活过来了,但却一直睡着不醒。他和陛下不同,陛下是亲身去地府走了一遭,身体不适才昏睡了几日。洛公子只是魂去了地府,身体却是一直留在房里的,他这昏睡不醒……卜大师本说他和你不同,立即就会醒,可他一直昏睡着,卜大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隔壁房间里,元福坐在床边,搁下手上喝得只剩下小半碗的参汤,拿条干帕子去攒床上人嘴边的残渍。
房门被轻推开,一阵冷风灌入,元福以为是哪个伺候的下人,正要让他快关门,转头却看见楚予昭站在门口,顿时站起身,又惊又喜地唤了声陛下。
楚予昭眼睛只盯着床上的洛白,走过来在床畔坐下,低声问:“他一直没有醒来过吗?”
元福摇摇头,有些难过地道:“没醒来过。”湳溄
“大夫怎么说?”
“大夫看诊后,说不出来缘由,卜大师也不清楚。”
洛白已经不是小豹形状,恢复成少年模样,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面色平静,长长的睫毛垂在下眼睑,唇色红润,如同平常睡着了一般,似乎下一刻便能睁开眼。
楚予昭看着他,良久后将他额上的一绺发丝拨开,喃喃道:“不着急,等他睡够了,总会醒过来的。”
第85章、他少了一魂一魄
达格尔人已退出边境, 但京城方面却不停传来消息,楚琫已经自封为帝,并将在十日后进行登基大典。
楚予昭居住的院子, 主厅里坐满了人, 包括从京城逃出来的左相辛源和刘怀府,以及一些素来忠心的臣子。
“达格尔人经此次重创,元气大伤,且酷冬来临, 他们必定不会再有动作。咱们拥有数十万兵马,虽然和楚琫及几位藩王的兵马不相上下,但他们并非同心, 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至于已经倒戈的京城左右大营, 虽然看似已经归顺, 实则军心不稳。只要陛下率军到达城外, 他们自然会起内乱。”
刚逃来没几日, 脸上还有几块冻疮的礼部侍郎说完这通话后, 引得辛源等一干臣子频频点头。
“是啊, 陛下, 我们完全可以打去京城,楚琫那种乱臣贼子绝不是对手。”
“臣恳请陛下即刻出兵, 率领将士们打回京城。”
“臣恳请陛下即刻出兵攻打京城!”
虽然群臣都激情汹涌,楚予昭坐于上首却始终沉默。
这段时间以来, 他日渐消瘦, 脸部轮廓愈加锋利, 像是一把出鞘的剑, 让人觉得比起以往来更不可亲近。
刘怀府小心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楚予昭良久后才开口道:“诸位的心情我理解, 可是有没有想过, 倘若我们在京城开战,那些百姓将如何?”
室内正在大声议论的臣子们,闻言都安静下来,齐齐看向了楚予昭。
楚予昭缓缓抬起头,深邃双眸犹如翻腾的深海:“如果朕带兵攻打京城,不出十日,应该可以将京城打下来,但战火一旦烧至京城,这座大胤最繁华的都城会变成什么样,朕就算不说,你们也应该清楚。”
“十万人不到的宁作,曾经沦为战场,满城百姓皆家破人亡,尸骨堆积如山。朕昨日出门巡防,便有那成群的孤儿在街上流浪。倘若换做百万人的都城,你们可想过那会是什么后果?”
大臣们顿时沉默,脸上也露出了凄然之色。
虽说他们自己逃到了边境,有些运气好的,还能将妻儿老母也带上。可有些臣子只能单独逃来,家眷还留在京城,闻言忍不住就抬起衣袖,悄悄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
“打回京城的后果,朕知,楚琫也知。他深谙朕的顾虑,知道朕不会率兵攻打京城。皇叔虽然心机深沉,却也是最了解朕的人。”
楚予昭垂下眼眸,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陛下仁慈,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辛源满心折服地跪了下去,所有大臣也都齐齐跪下。
辛源叩了个头,又直起身问:“陛下,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楚予昭缓缓摇头:“等,等一个机会。”
议事结束后,楚予昭步出前厅去了后院。他推开屋门,去到床边坐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沉睡中的洛白。
屋内烧着炭火,暖融融的,他将被子揭开,动作熟练地给洛白翻身,按摩四肢的肌肉。
“现在正是边境最冷的几日,等凛冬结束,春天就来了。你不是最喜欢耍雪吗?趁着积雪还没消融时快醒,我带你去骑马,去堆个最大的雪人好不好?前几日巡防时,看见路旁有人堆了个雪人,有鼻子有眼,那眼睛又大又圆,特别像你……”
门被推开,元福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楚予昭脱掉洛白的寝衣,自然地从盆里拧起条帕子,亲手给他擦身。
洛白的皮肤裸露在空中,光洁柔润,依然是细腻的瓷白,只是楚予昭在接触到他脊背上的蝴蝶骨时,察觉到那里愈加瘦削,手下微微一顿。
“红四还没回来吗?”楚予昭问。
元福道:“应该快回了。”
在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楚予昭想到了那个关于楠雅山的传说。
据说楠雅山顶有一座道观,居住着灵豹守护人,世世代代守护着楠雅山。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守护人能不能医治好洛白?他抱着一线希望,昨天便派红四上楠雅山去一探究竟,想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今天也该回了。
洛白沉沉睡着,楚予昭给他擦拭完身体,换上干净寝衣,再将他重新躺好,盖好被子,掖上了被角。
他刚端起旁边的参汤,用小勺搅动,待温热后喂给洛白,门就突然被推开,红四带着一身风霜站在那儿,还在大口大口喘气。
楚予昭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愣怔住一般,倒是元福将人赶紧拖了进来,关好门。
“快进来,别让冷风把洛白吹着了。”
楚予昭心跳很快,喉咙上下壁干涩地黏在一起。他既想开口问,却又不敢出声,元福替他问出了口:“怎么样了?访到人了吗?”
“访到了。”红四道。
“结果怎么样?”元福追问。
红四有着片刻的沉默,楚予昭赶紧低头看着地面,捏着小勺没动。
“山顶是有一处道观,我敲了很久的门,里面才有人应声。听我说了来意后,那人隔着观门说,他的确是能救洛公子,而且方法也不难。”
当啷一声脆响,楚予昭手上的勺子掉落在地,他整个人腾身站起。
“他果真能救洛白?”
“是的,他虽然一直没开门,但语气非常笃定,还说洛公子目前这种病症只有他能救,只是……”红四说到这里停住了口。
“只是什么?”楚予昭哑着声音追问。
“只是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朕都可以许给他,你说。”
“可是要钱财?这些都可以给他,给他。”元福也顾不上楚予昭就在身侧,激动地插嘴,“重新修建道观也可,修得漂漂亮亮的。”
楚予昭跟着道:“是的,他要什么都给他,不光钱财,给封号也行。”
红四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低声道:“臣也问过了,他说钱财利禄都不要。只是这病原本就是陛下欠洛白的,若要他出手治病,得让陛下拿出最诚恳的方式,他要感受到陛下的真心,才会出手救洛公子。”
屋内安静下来,元福一脸茫然,楚予昭却踱到窗边,喃喃道:“拿出最诚恳的方式,感受到真心……”
片刻后,他转头看着床上洛白沉静的睡颜,道:“朕明白了。”
楠雅山大雪纷飞,银装素裹。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凛冬,整座山被笼罩在风雪中,天地间似乎没有一只活物,只有扑簌簌的雪片飘落声。
被积雪覆盖的长长石阶上,有人正在向山顶缓慢行走。他每上到一级台阶,便跪在雪地上,虔诚地叩头,再继续往上一步。
在这滴水成冰的风雪里,楚予昭却仅仅身着一层单衣,他的唇已经冻得青紫,眉睫上也盖着冰渣,却依旧一步一叩首,向着山顶缓慢行去。
石阶仿佛没有尽头,向上蜿蜒在一片浓雾里,红四抱着楚予昭的衣物跟在不远处,双眼通红,却也不能阻挡,只能咬牙跟着。
楚予昭全身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只有心窝口还有一丝热度,红四冲上前,拔掉装着烈酒的皮袋木塞,递到了楚予昭面前。
“陛下,再喝一口吧,不然撑不到山顶的。”
楚予昭没有反对,伸手去接皮袋,但手指却僵得似木棍,连皮袋都握不住,红四连忙将袋口凑到他颤抖的唇边。
狠狠灌下两口酒后,红四又抖开手上的衣物道:“陛下披一件大氅吧。”
楚予昭却将那件大氅拨开,抬头望了眼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坚定而沉默地继续往上。
他的脚步越来越缓慢,终于扑在了积雪里。红四惊叫一声,正要冲上前去扶,却看见他身体动了动,竟然再一次撑了起来。
无边风雪里,他虽然行走得甚是缓慢,却始终踉跄往上,一刻也不曾停歇。
好在山脚和山腰的风雪虽大,山顶却有淡淡的阳光照耀,楚予昭终于到达山顶时,便看见了一座小小的道观。
他的体力已至极限,却依旧强撑着不让红四扶,一步步挪到观门前,抬手叩击了两下木门。
像是一直在等待他到来似的,观门应声而开,一名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的道士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楚予昭在第一眼看见他时,便认出这是曾经到过宫里,帮雪夫人传话,让他照顾洛白的那名无崖子道长。
“道长……救救洛白。”
当说出这句话后,一直撑着他的那股力量终于殆尽,身体往后仰倒下去。
楚予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塌上,屋内没有其他人,只有无崖子正坐在一旁,用火钳拨弄着面前的一盆炭火。
“醒了?”无崖子头也不抬地问。
楚予昭低低嗯了一声。
无崖子用火钳从炭火盆里拨出几个黑黢黢的东西,捡起来又打又拍,嘴里发出嘶嘶声,接着将那东西掰开,屋内顿时腾出烤土豆的香味。
楚予昭看着他将那几颗烤土豆放在白瓷盘里,边上还放了两片交叉的竹叶做点缀,再端到自己面前。
“观里也没有其他好东西,陛下就凑合着用点吧。”无崖子笑眯眯地道。
楚予昭的确很饿了,也不推辞,接过那盘土豆就开始吃。无崖子又从一旁的竹筐里取出几个土豆丢进炭火盆,道:“陛下的那名属下已经下山去了。”
“嗯。”楚予昭大口大口地吃着土豆。
“陛下,那皮是要剥掉的。”
“没事,皮也很香。”
一盘热土豆下肚,楚予昭只觉体力又恢复了,他身上已经多了件皮袍,应该是方才昏睡时,红四给他穿好的。
“道长,原来那个守护灵豹一族的传说是真的,你就是守护者。”放下盘子后,楚予昭切入了正题。
无崖子看着炭火盆,道:“是啊,贫道从小就跟着师父住在这山上,洛白的娘去世,便是贫道送走的。”
楚予昭侧头思忖了下:“道长,朕其实有一点不解。”
“陛下请讲。”
“既然道长是灵豹守护者,那按照常理来说,雪夫人应该将洛白托付给道长照顾,为什么还要将他送进宫?”
无崖子侧头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不是已经瞧见过了吗?”
楚予昭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皱了皱眉:“朕瞧见什么了?”
“陛下前不久去过地府,应该已经瞧见洛白的本体了吧?”
楚予昭有些暗惊他竟然连这个也清楚,却还是诚实回道:“是,朕去了次地府,将洛白的魂体带了回来,也瞧见了他的本体,是一只彩色的小豹。”
“那陛下也该清楚,洛白他少了一魂一魄。”
“少了一魂一魄……”楚予昭怔怔重复后,陡然睁大了眼,如梦初醒般道:“是了,那小豹身体里彩色条纹的确比其他魂体少了两道,我当时就在想,是不是少了一魂一魄。”
无崖子没有再说下去,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接着继续翻弄那几颗土豆。
楚予昭因为无崖子的话,脑中念头开始飞转。
在地府时,洛白的本体少了一魂一魄,然而他看到自己的水中倒影时,本体不光有龙,还有一只恰好有着两道彩条的小豹。
难道说……难道说……
楚予昭脑中像是闪电劈过,陡然闪过一个猜测,因为这个猜测,他的血液陡然凉至冰点,牙齿也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良久后,他才听到自己发出了一道沙哑难听的声音:“道长,你的意思……洛白他……他曾经将一魂一魄给了我?”
无崖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楚予昭语气迟缓地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问出口,他就似是回忆起来,脸上露出个奇怪的表情,“对了,应该是被熊抓伤的那次吧,毕竟我都奇怪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原来,原来是洛白……”
“是的,他知道他爹以前差点死掉,是他娘用法术救活的,所以也想用同样的法术将被熊抓伤的陛下救过来。但他只从雪夫人那里偷看了记载法术的册子,字都没有认清,只随着图画依葫芦画瓢。结果到了关键的一步,便是用术法给陛下造出一魂一魄,他却造不出来。陛下当时命在旦夕,他情急之下,干脆将自己的一魂一魄填进去了。”
无崖子说完,垂眸看着面前的炭火,又平静地道:“因为他少了一魂一魄,所以便成了一个傻子。”
楚予昭紧咬着牙关,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陷入了掌心里。他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扼住,肺部的空气快被抽干,胸口一阵阵难忍的抽痛。
无崖子继续道:“在陛下回宫后,雪夫人曾经去找过陛下,想将属于洛白的那一魂一魄取走。”
楚予昭眼前又浮现了那一晚的场景,电闪雷鸣中,雪夫人手持长剑对准他胸口,目光和剑锋一样冰凉。
“那她为什么不取走?”楚予昭哑着嗓音问道。
“她倒是想啊,可是到了宫里后,发现陛下的本体竟然是真龙,她根本动不了。”无崖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道:“雪夫人没那么好心,还要留下陛下一条命,只是取不走罢了。她嘴上不说出来真实原因,只是要陛下承她一份恩情。”
楚予昭红着一双眼睛道:“她如果告诉我,我会亲手交出一魂一魄,也免得洛白遭受这么多年的罪。”
无崖子又道:“她将洛白送到宫里,既要他留在你身边,又要你对他不太亲近,也是因为虽然她取不走洛白的一魂一魄,但那魂魄却能感受到洛白的存在,会加速对你本体的修复,也称作养魂。等到某一日养魂成功,那一魂一魄便能脱离陛下身体,重新回到洛白身体里。”
“而她又担心你察觉到这一切,会对洛白做出什么,毕竟要留下魂魄最好的办法,就是除掉魂魄的原主人。所以,雪夫人让陛下不要对洛白亲近,只当养只猫儿狗儿般,随便丢在宫里便好。”
无崖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老道将这些缘由都对陛下讲了出来,还请陛下体谅雪夫人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不要怪责她。”
楚予昭怔怔望着那盆炭火,眼底似有水光闪动:“我有什么资格可以怪责她?洛白是因为救我才傻了这么些年,我又有什么资格可以怪责她?”
两人都沉默下来,屋子里只听见炭火偶尔炸开的哔啵声。
良久后,楚予昭平复了心绪,问道:“道长,我去地府将洛白的魂体找回来了,可他一直沉睡不醒,是因为少了一魂一魄的缘故吗?”
无崖子道:“是的,他少了一魂一魄,平日里倒没有什么大问题,可一旦出事,他魂体不全,没法和身体彻底相融,便不能苏醒。”
“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楚予昭平静地问。
无崖子转头看他,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楚予昭却神情坦然,任由他打量。
无崖子放下火钳,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木窗,让清冽的风卷着雪片吹了进来。
他就这样看着窗外,片刻后突然转身,冷声道:“昨日红四统领来到观里求医,贫道说,必须要看到陛下的诚意和真心,才会答应给洛公子治病。今日陛下在风雪里仅着单衣,一步一跪到达山顶,贫道看见了,所以打开了观门。”
“贫道说出那番话,并非刻意刁难折辱陛下,而是真正能治愈洛白的,天下唯有陛下一人,至于要不要治好他,全看陛下的诚意和真心。”
楚予昭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站起身绕过火盆,对着无崖子深深一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只要他需要,只要我有,任凭拿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魂魄还在朕那里呢,你们该不会以为洛白去了地府一圈,魂魄就齐了吧。
第86章、醒来
洛白做了长长的一个梦。
他在梦中看到一片璀璨的星空, 下面是广袤的旷野,年少的楚予昭坐在草地上,给更加年幼的他讲着那些星宿的故事。
当风吹来, 楚予昭就将身上破旧的衣衫脱下, 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用温柔的声音说,弟弟,回去了吧, 起风了。
回村的小道上,楚予昭将他背在背上,夜幕下的少年人肩背单薄, 却将他背得稳稳的, 两人有问有答地顺着小道往回走。
他看见稍大一些的自己, 被一群小孩子围着笑, 大声叫他傻子。他则缩着脖子低着头, 匆匆跑回家后, 靠在院门上轻声嘟囔:我不是傻子, 你们才是傻子。
他看到娘用藤条抽他, 边抽边声泪俱下,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为什么要用那种法子去救人,说他真正就是一个傻子。
他没有还嘴, 也没有觉得委屈, 只想娘不要那么生气难过就好了。
他看到已经成人的自己, 正坐在一张软椅上, 脚泡在水盆里。面前有人正低头在给他洗脚, 他用脚趾在那人掌心里挠了挠, 那人抬起头,眉目英俊,眼神极尽温柔。
他看到成百上千的魂体在身侧漂浮,他夹杂在里面浑浑噩噩的走,却在看见远处一个魂体时,停下了脚步。他心里的空洞在看到那魂体的瞬间,似乎便被什么东西给填补上。
他见那魂体东张西望,似在找寻什么,身上散发出和他们不同的气息。那气息既吸引着他想靠近,却又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心头有些害怕,本能地知道要避开,便躲到一棵老柳后偷偷的看。
但那魂体却在树后将他抓住了,摄人的气息令他恐惧。
他开始挣扎,逃跑,却在水边又被抓了回去。挣动中,他瞧清楚了对方头顶的彩色小龙,瞬间就安静下来了。
在那朦胧的记忆力里,他似乎曾经见过这样一只彩色小龙,只是当时那小龙伤痕累累,身上的彩条也变得黯淡无光,就要熄灭。
当时他将自己的彩色小豹和那小龙放在一块时,小龙抬起了头,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舐小豹,身体也渐渐亮起了光彩。
……
这个长梦结束时,洛白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那双漂亮的眼睛依旧澄净,依旧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又比以前多出几分灵动光彩。
楠雅山顶最先感受到那一缕春风,积雪融成水,汇成溪流,潺潺地流往山脚。
元福正在道观的小院子里晾晒被子。今日雪霁天青,太阳也有了温度,正是晒被子的好时候。
他刚将被子搭在细绳上,目光无意识瞥向门口,整个人就顿在了那里。
只见一名五官精致,脸色却有些苍白的俊俏小公子,身着白色单衣站在门口,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元福姨。”洛白的声音还略微有些虚弱。
元福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愣愣看着他,片刻后泪水就涌了出来,嘴唇翕动着唤了声:“公子。”
“元福姨。”洛白的眼睛也红了,小跑步向元福跑来。
元福神情却变了,上一瞬还满脸激动,这一瞬便拉下脸,竖起眉毛尖声道:“这么冷的天,你穿件单衣就往外走,是嫌自己好得太快吗?”
元福将手臂上的被子往细绳上一搭,腾腾走过来,推着洛白就进了门:“快去穿衣衫,把皮袍穿上。”
洛白很快就被裹得严严实实,皮袍皮靴加披风,手里揣着个暖手炉子,笑嘻嘻地站在院子里,看元福给自己整理衣裳。
元福嘴里一直在抱怨,却不停抬手擦拭眼角的泪水:“你可真是个磨人精,这段时间可把我给磨怕了,以后可得好好爱惜着身体,我也不年轻了,可经不起你再这样折腾几次,穿好衣衫就歇着,别院里住着好几名大夫,我去唤他们来看看——”
洛白突然就伸手将元福抱住,让他剩下的那些话都断在了喉咙里,再将脸蛋儿凑去在他脸上贴了贴,道:“元福姨,我知道啦,以后再也不会生病让您担心了,看我现在不是将衣衫都穿好了吗?您要是不放心,我再将那皮裘也披上。”
元福拍了拍他的肩,道:“知道就好。”
洛白直起身,问道:“元福姨,哥哥呢?”
元福神情一黯,勉强道:“陛下忙着呢,所以下山了。你好好住在这里,等他空闲了自然会上山来看你。”
洛白一直看着他,又问:“哥哥是不是情况不太好?”
元福下意识反驳:“哪里就不太好了?明明比你还要早醒来一天。”
话音刚落,洛白便长长舒了口气,神情也轻松下来:“能醒来就好,说明人没有大碍,只要能醒来就行。”
元福一愣,洛白又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陛下啊,不是说了吗?陛下已经下山了。毕竟他很忙,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元福支支吾吾,目光却下意识瞥向左边。
“唔,我知道啦,那我现在去看看他。”洛白道。
元福看着他转身去了左边偏院,有些回不过神地站在原地。
洛白这次醒来后,看似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他隐隐又觉得有哪儿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儿不一样呢?
元福迷茫地挠了挠头。
洛白踏入道观偏院,鼻中便闻到了一股药香,和初春的清冽山风混在一起,竟然出奇的好闻。
山顶春季来得似乎比山下要早,院角的一株杏树已经满是绿枝,之中隐隐露出浅色的花苞。
杏树下的屋子里,透过打开的窗户,可以看见窗边搁着一张竹椅,有人斜倚在上面。旁边的小红炉上架着一口药锅,正咕噜噜炖着药。
听到洛白的脚步声,那人睁开了眼,正是无崖子。
无崖子看见洛白后,默默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也没有出声,只抬起手指对屋内指了指,仍然保持着斜倚的姿势,又闭上了眼睛。
洛白不认识无崖子,便直接跨进大门,左右看了下,又进了里屋。
迎面便是张大床,那上面躺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脸色苍白却分外英俊。
洛白在看清他的第一眼时,视线就凝在他脸上,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他站在门口,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一步步靠近,在床侧坐了下来。
时光静静流逝,洛白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楚予昭,看他平缓起伏的胸膛,深邃的眼窝,挺拔的鼻梁,还有那线条分明的薄唇。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上去。
楚予昭的唇瓣干燥微凉,却很柔软,带着淡淡的药香。洛白在他唇上停留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依旧柔柔地落在他脸上。
“哥哥,我来的时候,看见外面的杏花开了,等会儿你醒了,我就带你去看院子里的杏花。”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你带着我一起看杏花,摘青杏腌在陶瓮里,等到杏子熟了,就选那最黄最红的给我吃。你说有虫眼的最甜,但是我怕虫,你就摘了一捧回去,用刀子一个个挖掉虫眼,剩下好的地方给我吃。”
“你那时候什么都记不住啦,但你说记不住没有关系,只要有我就行。你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守着我长大,还会给我盖房子,看着我娶媳妇,生孩子,让孩子叫你大伯。”
“但是你没有守着我长大,以后也不会看着我娶媳妇,我也没有孩子要叫你大伯。”
洛白拿起楚予昭搭在被子外的手,在那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亲了亲,“不过不要紧,因为你就是我的媳妇,而且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我知道,等会儿你醒过来后,可能会和我一样,也成了个傻子。你傻乎乎的会是什么样子呢?会缠着我要绵绵啵啵汤吗?会要我陪你去耍雪吗?”
洛白的眼睛里闪动着水光,又低头将那点水光蹭在楚予昭的手背上:“我会喂你喝绵绵啵啵汤,会陪你耍雪,我的心肝,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他将脸埋在楚予昭胸前,深深嗅闻那让他安心的熟悉气息,低声道:“这样好了,每过上五年,咱们就换一次,互相做一次傻子。总不能老是让我照顾你,你也得照顾我,我们五年一换魂魄,轮流做对方的傻子。”
他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渗进了楚予昭的单衣,将那里濡湿了一大片,却不想抬头,只伸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肩头。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头顶落上了一只大手,掌心温暖,轻柔地,带着无限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发顶。
洛白心头一震,倏地抬起头,泪眼模糊的视线里,对上了那双深邃迷人的眼。
看着怔怔发愣的洛白,楚予昭脸上露出一个浅笑,再启开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真是个小傻子。”
“哥,哥哥……”洛白呆呆地道。
楚予昭嗯了一声。
他声音低沉醇厚,趴在他胸膛上的洛白,都感觉到了身下胸腔的震动,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撑起身,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泪水,惊喜地问:“哥哥你醒了?”
“我一直都醒着。”楚予昭的声音依旧很小,但却非常清晰。
“那你,那你……”洛白呐呐的,有些不敢问出剩下的话。
楚予昭微笑着道:“我不傻。”
“嗯,你当然不傻了。”洛白倏地一个激灵,音量都提高了几分,“你一点都不傻,你可聪明了,以后谁敢说你傻子,我第一个就要挠死他。”
说完又凑上前,没头没脑地在楚予昭脸上啄吻,将自己脸上的泪水都蹭了上去,嘴里迭声道:“我的漂亮宝贝儿,聪明宝贝儿,世上就没人比你更聪明。”
楚予昭就那么躺着,安心享受洛白急切的啄吻,等到他直起身,才微笑着继续道:“我真不傻。”
洛白还要说什么,却被楚予昭打断:“虽然将你的一魂一魄还了回去,但我的魂魄已经长全了。”
洛白又是那副呆呆的模样看着他,片刻后眼底亮起了光彩,像是熠熠闪光的星星。
“你是,你是真的不傻?”
“真的。以前我经常痛症发作,就是你的魂魄,也就是小坏在修补我的魂魄。只是没有你的遏制,他的动作可能有些大,让我感觉到了疼痛。”
楚予昭反握住他的左手,拉到嘴边亲了亲:“无崖子道长见我的魂魄已经修复好,所以才敢将小坏从我体内剥离,还到了你的身体里。”
洛白用右手捂住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眼睛却又笑成了弯弯的月牙状。
楚予昭定定看着他,又伸手将他揽在怀里,一手揽住他的肩,一手去揩他脸上的泪。
“别哭了。”他声音变得有些低哑。
洛白抽噎着道:“我这算不得哭,哭是伤心,我就是,就是高兴得流眼泪。”
“我知道。”
楚予昭松开他肩头,将他下巴抬起来,俯下头,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只浅尝即止,但唇分时,洛白身体发软,脸颊也飞起了两团红晕。
楚予昭用鼻尖和他轻轻磨蹭,片刻后低声呢喃:“谢谢你,小豹子。”
“不客气。”洛白也声如蚊蚋。
两人互相看着,又同时笑了起来。
“但是你刚才的话我也听见了,你说话得作数。”楚予昭又说。
“作数作数,什么都作数。”洛白已经不记得他指的是什么,只不断应承。
楚予昭又笑了起来:“那你去叫一碗吃的来,等我吃点东西,再一起去看杏花。”
“嗯,好。”
元福将白玉丸子汤送了进来,又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洛白将楚予昭小心地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个枕头靠坐着,自己端了汤水,舀起一个丸子,送到了楚予昭的嘴边。
楚予昭含着丸子细细咀嚼,洛白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看他的唇被染上了一层水光。
终于在他咽下丸子时,洛白没有忍住内心的蠢动,凑上前碰碰他的唇又离开,低声道:“啵!”
楚予昭顿了下,洛白又道:“其实以前每次看见你细嚼慢咽的吃东西,我都想亲你。”
“那为什么不亲?”楚予昭问。
两人距离很近,鼻息相闻,洛白看着楚予昭的睫毛,轻声道:“我亲了啊,每次都被你挡住,所以我那时候是个傻子嘛,都不知道偷袭。”
楚予昭顿时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洛白伸手抚上他的脸,又在他唇上啄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回身坐好。
将一碗汤水吃尽,洛白扶起楚予昭起身,又将一件大氅披在他肩上,才发现他高大的身形全靠骨架撑着,实则消瘦了许多。
“取魂魄很疼吧?”洛白心里一酸。
楚予昭垂眸看着他,道:“没有你那时候疼。”
洛白想了想,说:“我记不得了,应该是不太疼的。”
楚予昭将他额头上的一缕发丝掠开,又捏了下他小巧的耳垂,低声道:“我也记不得了,应该也不疼。”
两人又相视微笑起来,洛白将楚予昭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慢慢往外走。
楚予昭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跟着洛白到了院里。
早春的风微寒中带着清新,楚予昭深深呼吸了一口,窗户旁的无崖子直起身,道:“哟,能起床了?”
洛白转头看向无崖子,他对着洛白笑了笑:“我是你娘的师兄,也就是你的舅舅。”
洛白上下打量着无崖子,没有做声,无崖子又道:“你媳妇儿也是我治好的。”
一听到给楚予昭剥离魂魄的就是他,洛白脸色就不太好了,无崖子却没注意到,只手捋长须站在窗边,一脸得意地道:“这个剥魂术是我们师门独技,贫道还从未使过,想不到第一次使便成功,人也没事。”
“你要是失败了怎么办?”洛白两条眉毛紧紧拧起,“他还有大事,还要拿回皇位,身体贵重着呐,要是出个事可怎么办?”
无崖子道:“出不了,真要出事,我负责。”
“你怎么负责?我砸光你的道观,将你挠得稀巴烂,也赔不了我一个哥哥。”洛白面无表情地道。
“哎,我说你这只小豹子,长得圆头圆脑的,怎么就和你娘那母豹子一样凶了?混不讲道理。”
洛白还要回嘴,被楚予昭扯了扯手臂,便侧过头,昂着下巴不做声了。
“你莫要不讲道理,他都是为了你好。”楚予昭低声道:“何况我不没事吗?要不是你舅舅出手相助,我俩现在还不知道是怎样一副光景。”
洛白心知他说得有理,但想到这剥魂术非常凶险,若是楚予昭的魂魄没有长好,或者中途出现其他闪失,那么现在就不是这个结果了,便还是心有余悸地撅着嘴。
“去给你舅舅道歉。”楚予昭轻轻推了下他,又低声道:“小豹子,你可是最通情理的小豹子。”
洛白也觉得自己很无礼,便慢慢走到窗边,伸出手指挠着木头窗棂,嘴里嘟囔着:“舅舅对不起。”
“我耳朵背,听不清。”无崖子道。
洛白声音大了些:“舅舅对不起,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太担心哥哥了,就对您大喊大叫。其实要不是舅舅,我和哥哥现在都不知道是怎么样。我不识字,是只不讲道理的豹子,舅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这一次。”
“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将不识字讲得这样理直气壮的。”无崖子斜斜瞥了他一眼,说:“过来。”
洛白便听话地将上半身探进了窗户。
无崖子打量着他,再伸手扯住他脸蛋晃了晃:“长大了,我还是多年前见过你一面。那时候你还没有筷子长,也似模似样的包在襁褓里,被你娘抱着上了楠雅山,说是生了小豹,要让师父见一面。”
洛白用手指比了下筷子的长度。
“搭在襁褓上的面纱揭开时,我还以为是个婴儿,探头一看,结果是只大白老鼠,长了一层茸毛,软乎乎的。我趁你娘没注意,伸出指头让你啃,你果然就抱着我指头咂得津津有味,被你娘发现后,追着我打。”
洛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无崖子看着他,也眯起眼笑了。
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舅舅,洛白本来还没什么感觉,但突然就觉得两人之间亲近了起来。
“舅舅,对不起。”他再一次道了歉。
无崖子摸摸他的头:“无妨,舅舅知道你是一时情急,你媳妇儿没事,就是剥魂后,新生魂魄和身体还不能相融。只要能站起来,便表示魂魄已经掌控了身体,再调养几日就恢复如初了。”
洛白回到楚予昭身边,像是领功的小孩子,眼睛发亮地看着他。楚予昭勾了勾唇角,见无崖子又躺了下去,便飞快地在洛白唇上亲了下,夸道:“好小豹。”
洛白踮了踮脚尖,心里美滋滋,却突然想起之前刘四好夸他:“好狗。”
“怎么了?”楚予昭察觉到洛白的异样,问道。
洛白一脸若无其事:“没什么。”
第87章、搬进后院做准备
两人开始了在道观别院里的调养生活。元福原本带着一干内侍进了道观, 被无崖子嫌弃人多看着烦,除了留下两名厨艺好的做饭,其余内侍都尽数被赶下了山。
禁卫们既要保护皇帝, 又要不被无崖子发现, 只能猫在道观旁的雪地树林里,一有动静就藏起来。
无崖子也不准洛白和楚予昭同院。洛白本以为是楚予昭治疗身体时必须单独一人,直到几日后,无崖子将他招到身边, 鬼鬼祟祟地说:“之前我怕你们年轻火旺,所以不准你们住在同一院子,现在你媳妇儿的身子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们可以住一起了。后山有一处院子, 我已经让小道童打扫了出来, 适合你俩去住。”
“啊?”
“你啊什么啊?难道你还没和你媳妇儿同房过?”无崖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洛白, “不可能啊, 你已经成年了, 明显也发过情。而且你魂魄回归, 身体会进行自我调整, 不出意外的话,你马上又要进入发情期。”
洛白呆愣了半瞬, 神情不停变幻,片刻后, 一双眼睛开始灼灼发光。
他左右瞧瞧没有其他人, 凑近了些许, 低声道:“舅舅, 那个, 你其实没有瞧错。”
“什么?”
洛白轻咳一声:“同过。”
“哦……”
洛白眼睛有些飘忽:“所以……”
“所以你俩尽快搬出道观, 去后山的院子里胡天胡地。”无崖子拍拍他的肩,“好好陪你媳妇儿,好好度过这个发情期。”
洛白有些腼腆地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舅舅,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无崖子摆摆手往院外走,走了几步后又回头,问:“据说你们豹子比较快,是不是真的?”
“比较快?”洛白侧头想了想,纠正道:“不是比较快,是非常快。”
他跑起来一阵风似的,用比较快这个说法不太恰当。
无崖子冲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没事,快也无妨,胜在次数多。”
洛白:???
无崖子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洛白一人在那儿琢磨。
楚予昭的身体的确恢复很快,这几天便和洛白出了道观,将这楠雅山顶都逛了个遍。
后山有一处山壁,上面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洞窟,洛白经过这里时,突然耳边就响起了嘈嘈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对着他呢喃,如同他那次以为自己要死了,爬上楠雅山后听见的一致。
某种情绪在他心头升起,不用谁来告诉他,他也突然明白了这些山洞的意义。
——那是灵豹一族的墓地,每一只灵豹在死亡来临时,便会攀入这些山洞,静静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洛白在那些呢喃声中,似乎辨认出了娘的声音,极轻柔,极和缓,像是记忆中的娘,用藤条抽他一顿,却在以为他睡着了后,又轻轻去抚摸那些痕迹的感觉。
让他既温暖又难过。
洛白突然跪在了地上,对着那处山壁俯身叩头。楚予昭虽然没有出口询问,略一思忖后,心里也明白了,一撩袍摆,并排跪在了洛白旁边。
洛白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听见身旁楚予昭低声道:“雪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洛白。”
洛白眼泪颗颗滴落,在地面上溅起一小团湿痕,无声地在心里道:“娘,我已经不傻了,娘,对不起。”
两人又在这处山壁前站了很久才往回走,一阵山风吹来,洛白怕楚予昭冻着,就去解身上披风要给他搭,被楚予昭将他手按住。
“你自己穿着就好,我不冷。”
洛白说:“你刚刚大病一场,身体还虚着,可不能着凉啊。”
楚予昭:“我都养了这么些天,身体早就恢复了。”
洛白坚持,楚予昭却将他披风系带重新系上,又摸了摸他的脸,说:“你身体底子不太好,也躺了这么些天,才是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才行。”
洛白抬起眼问:“宝贝儿,你这是想打架吗?”
楚予昭没有回答,只微笑着退后两步,对他勾了勾手指。
洛白一下就扑了上去,作势挥出拳头,他根本没用上什么力,拳头刚伸出便被楚予昭握住。他挣出手继续,再次被楚予昭握住,还对他挑了下眉。
“嗬!还有点力气啊。”洛白故作轻松地道。
他对着楚予昭一脚踹去,楚予昭双腿分合,将他踢来的脚夹住。他使劲拔脚,但楚予昭的腿就像用铜水浇灌铸成的塑像,牢牢立在地上,任由他怎么挣扎也不能撼动分毫。
本来只是随便嬉闹,但洛白打着打着就认真了,沉着脸,气咻咻地一拳接着一拳,可那些拳头,不是落空便是被楚予昭抬手握住。
当他再一次冲上前时,竟然被楚予昭突然伸手撑住额头,他两只手在空中徒劳地舞了几圈,却不能够到人。
楚予昭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眼睛里闪着戏谑的光,洛白一时间恼羞成怒,竟然就那么变成了雪豹。
雪豹已是成年豹大小,体态修长矫健,眉心一抹鲜艳的红。他纵身将楚予昭扑在一棵树上,张大嘴咬住了他的肩膀。
楚予昭也没有反抗,就那么靠着树干,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洛白牙齿在他肩头磨了磨,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再转着眼珠子偷偷看他。
吼!
怕不怕?服不服?
楚予昭笑起来,侧头在雪豹眉心的那朵殷红上亲了亲,低声道:“你好厉害,我打不过你。”
两人又嬉闹了一阵,回到道观时,发现他们屋内的一干用品已经不见了,包括床上的被褥。
“弟弟,怎么回事啊?枕头被子都没见了。”洛白拦住观里唯一的一名小道童,也是无崖子的亲传弟子。
“师父说让你俩搬到后面院子里去住。”寡言少语的小道童回了句后便转身走了。
洛白想起了无崖子说他快要发情,让他搬去后面院子和媳妇儿胡天胡地的话,心里不禁一荡,偷偷瞥向旁边的楚予昭。
楚予昭明显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既然无崖子让他们搬去后面院子,那必然有他的道理,便牵着洛白往外走:“走吧,去后面院子住。”
走了两步又看向洛白:“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洛白没回话,只揽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笑。楚予昭便伸手捏了捏他脸蛋,低声道:“又活似个小傻子了。”
后院离道观不远,建在一片林子里,很是清幽。两人还没进院,便看见几条人影在院墙上窜来窜去,手里还抱着被褥净桶一类物品,却是几名平常见不着踪迹的禁卫。
那些禁卫察觉到人来,还有些慌张,毕竟无崖子见到他们就赶人,平常只能藏在树梢枝头里。见到来人是洛白和楚予昭,这才放心,落下地行礼招呼后,又飞来飞去地摆设屋内用品。
两人进了院,洛白发现这院子的精致程度,远超过他想象,就和之前楚予昭带他住过的皇室行宫差不多,也有挂着轻纱的漂亮回廊,后院也有一汪腾腾冒着热气的温泉。
“哇,好好看!”洛白发出惊呼,伸手去撩垂落在面前的一缕轻纱,“哥哥你看,连树上都挂着纱,还是粉红色的呢,我好喜欢。”
楚予昭看出来这些都是禁卫布置的,猜到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嘴角不禁抽了抽。
洛白已经进到屋里,看到了一张宽大的床,四周垂着粉红色的纱幔,便几步跨过去扑到床上,在上面来回翻滚。
楚予昭走了过来,坐在床畔看着他,洛白停下翻滚,仰面躺在床上,微微喘气地问道:“哥哥,你知道舅舅为什么要让我们来这屋子里住吗?”
楚予昭也侧躺了下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侧来回摩挲,低低地道:“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他热的气息就喷洒在洛白耳侧,让他半边身子都感觉到一阵酥麻,那些以往能轻易说出口的话,突然就有些羞于出口了。
“我……”洛白含混地说了几个字。
楚予昭没有听清,凑得更近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洛白露在衣领外的肌肤都泛起了一层粉红,抬眸瞥了楚予昭一眼,那眸子里水波潋滟,让楚予昭心里开始悸动。
“我……”
“什么?”楚予昭耐心地追问,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耐烦。他抬手将洛白揽入怀里,柔声道嚢桻:“你要大声一点说,我才听得清。”
“可是我现在不傻了,有些话就不太好意思说出口。”洛白红着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可以当做你自己还傻着。”楚予昭道。
洛白将脸埋在他胸前,瓮声瓮气地说:“那不行,我才不想当自己还傻着。”
楚予昭大拇指在他颈侧的肌肤上流连,声音也带着几分暗哑:“那你就当我是个傻子,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反正我也听不懂。”
“这个嘛……好吧。”洛白吸了口气,声音依然不太清晰地道:“我马上就要发情了,估计就是这几日,啊不对,就是今晚,你得准备着摸我豆豆。”
如今他虽然魂魄齐全,人也不再痴傻,但还是一派天真,并不真懂得那些事情的关窍。
他露在外面的耳朵殷红,一只手却探了出来,摸索着抓住楚予昭的手掌,往自己身下探:“你也可以,可以现在就摸摸。”
洛白扯了几下楚予昭的手,没有扯动,他抬起头悄悄往上看,眼前却有黑影罩下,唇瓣被另一张滚烫柔软的唇覆住,鼻腔里充盈的全是楚予昭的气息。
当齿关被舌尖撬开,舌头被楚予昭吮……吸时,洛白脑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只噼里啪啦地炸开了漫天烟花。
让人脸红心跳的水渍声,过了很久才结束。洛白靠在楚予昭臂弯,刚才那种缺氧的窒息感,让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脑中仍然留有一阵阵眩晕,耳朵似乎也在微微嗡鸣,让周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真切。
楚予昭抬起头看着怀中的人,看他殷红的嘴唇微微肿胀着,像刚被采撷过的玫瑰花瓣。
片刻后,他再次俯下了头,洛白以为他还要像刚才那样亲自己,虽然嘴唇有些疼,却也配合地撅起了嘴。
谁知楚予昭俯下头后,只是和他额头相抵,鼻尖对着鼻尖。
在看见洛白依旧撅着嘴后,他在那唇上啄了啄,努力平稳自己的气息,片刻后才低声道:“好了,下次再继续。”
“还要下次吗?这次再来一点行不行?”洛白的声音绵软,拖着长长的尾音。
这个要求让楚予昭几乎无法招架,呼吸都停止了半瞬,但外面传来禁卫的脚步声,终于还是只将洛白的脸按在胸膛上,深呼吸了好几次后才松开,走向了窗边的书案。
“你有多久没写过字了?那些学过的字是不是都忘记了?来写给我看看。”
“啊……”洛白如遭雷劈,一脸荡漾的神情也消失无踪,翻起身惊叫道:“我已经不傻了,难道还要学字吗?”
楚予昭道:“正因为你不傻了,所以才要学字。”
洛白大叫道:“既然不傻了才要学字,可我傻的时候为什么也要学?那我不是亏大了吗?”
楚予昭说:“不管傻不傻,字都要学。”他顿了顿又道:“你小时候如果能识字,也不至于看不懂你娘的册子,将自己一魂一魄都剥了出去。”
洛白顿时无言以对。
他不认识娘那本师门册子上的字,给楚予昭疗伤时只能照着册子上的图案来,因为不清楚造出魂魄的具体法子,结果生生将自己的魂魄给剥了出去。
洛白瞧见楚予昭神情有些黯然,也不再耍赖,从床上翻了起来,走过去狠狠嘬了口楚予昭的脸,说:“心肝别难过,我疼你。不就字吗?我写就行了,来,看我给你写,不管是白白,洛白,还是雪白都可以写给你看。”
楚予昭转头看他,目光似笑非笑:“这些都是你少了一魂一魄时学的字,总不能现在痊愈了,还是只写那几个吧?”
洛白咬咬牙,竖起三根手指:“我以后每天学三个字。”
楚予昭缓缓摇头。
“五个。”洛白张开了手掌。
楚予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洛白震惊道:“难不成还要学十个字?”
楚予昭将书案上的几本书册丢给他:“这几本书里的字都要能读,能写,能背。”
洛白伸出手,将那几本书册哗啦啦翻过,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哥哥,你还是当我是个傻子行不行?”
“不行,你刚才说了不想当自己还傻着。”楚予昭挽起袖子开始磨墨。
“可我现在想了,我就继续当傻子好不好?”
“不好。”楚予昭冷酷地道:“过来,先把你之前会的字写一遍,别新的还没学,旧的又忘记了。”
洛白只得不情不愿地去拿笔,楚予昭依旧如往常那般,将他虚虚拢在怀里,带着他的手腕一起写。
“为什么洛字还是画圈的?”楚予昭问。
“我知道那个字怎么写,既然我会写,那用圈代替也行啊。”
“写字不能光知道怎么写就行了,必须得——”
洛白迅捷回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
楚予昭的话顿住,片刻后声音有些不稳地继续道:“刚说过不能只认识,还得——”
洛白又吻上了他的唇,舌尖还轻轻卷了下。
楚予昭终于不再做声,手臂将洛白用力地箍在怀里,一只手掌还握住他的后脑勺不准移开,强势地加深了这个吻。
令人脸红心跳的深吻中,洛白含混地道:“哥哥……我……我还要练字。”
“不练了。”楚予昭简短地吐出三个字。
洛白一边回应着楚予昭的吻,一边将旁边书案上的册子拿在手里,悄悄塞在了书案下方的抽屉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有事,明天中午12点的更新,推后到明天下午三点更新,鞠躬。
第88章、你说话不算话
无崖子没有说错, 洛白在午夜时进入了发,……情期。
楚予昭被惊醒后,察觉到洛白的异常, 便如同上次那般帮他。可半晌后, 洛白不但得不到纾解,反而更加难受,还泄愤似的挠了楚予昭手背几下。
“还是不行吗?”楚予昭虽然看上去和平时无异,但声音微微带着喘息。
洛白小声啜泣着:“还是不行……”接着便挪向楚予昭, 将自己滚烫的脸贴在他怀里,“我又要开始难受了,越来越难受了, 哥哥, 怎么办, 怎么办……”
他泪眼模糊地去触摸楚予昭的脸, 发现他的皮肤竟然和自已一样滚烫。
楚予昭看着他的痛苦模样, 喉结上下滚动, 哑着嗓音低声问:“那我用另一种方式帮你好不好?”
洛白呜咽着点头:“好。”
他急促喘着气, 白皙的胸脯上下起伏, 楚予昭凝视他片刻后,终于下床, 去浴房里拿回一盒香膏。
他边走边解自己寝衣的盘扣,目光自始至终盯着大床上的洛白。
洛白被心头的火焰烧灼着, 正痛苦难当, 却也觉得哥哥的目光和平常不太一样, 顿时涌起了一种就要被大型猛兽捕食的感觉。出于一种动物的本能, 他下意识有些畏惧, 往床头缩了缩。
但楚予昭已经趋身向前, 双手将他腰锁住,胸膛将他压制,让他没法后移半寸。
“需要继续下去吗?”楚予昭问。
洛白犹豫了下,一边害怕着,一边往他怀里贴近,虽然没有回答,动作已代表了答案。
楚予昭闭了闭眼,道:“好吧,那你别怕……”
灼热滚烫的气息,伴着这两个字,低低传进洛白耳朵里,让他瞬间就软了身体,脑子里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
“啊!!!!!!”
片刻后,一声惨叫响起,接着烛火点燃,高大健壮的男人,只披着一件外衫,手持烛火站在床边。
而原本躺着的人突然弹了起来,在床上蹦跳几下后,变成了一只雪白的豹。
雪豹两只爪子按在后方,嘴里发出嗷嗷的惨叫声,从床头蹦到床尾。他体型现在已趋近成年豹,这样又蹦又跳,幸亏那大床结实,才不至于被他蹦垮。
接着他又转头拧身,想去瞧自己后面。
楚予昭站在床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面色古怪且尴尬。
雪豹用一只爪子拨开挡住视线的尾巴,拼命扭头看后方,又一脸控诉地看向楚予昭,嘴里继续委屈地尖叫着,又掀开被子,飞快地往里面一钻。
楚予昭对着那团被子静默片刻后,抬手掀开,对那团蜷缩着的大雪团子道:“变回来。”
“嗷!”雪豹叫了一声。
不变!
楚予昭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说:“变回来。”
“嗷!”
不变不变!就是不变!
楚予昭将雪豹轻松地打横抱起来,抱在怀里,雪豹就瞬间变成个全身光溜溜的少年。
少年无助地躺在他怀里,全身皮肤都泛着红,眼睛蕴着一汪水,看着甚是楚楚可怜。
“别怕,我会再小心些,不让你疼。”因为极力克制,楚予昭眼睛都透出红,声音却依旧是极致的温柔。
洛白视线扫过他伟岸的身体,眼睛里出现一抹惊慌,但明明害怕着,却又依赖地伸出两条手臂,将他脖子紧紧搂住。
楚予昭一怔,只觉得热流直涌向头顶,他怕吓着洛白,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回床上。
因为极力控制自己,有汗水顺着肌肉间的沟壑滑落,身体轻微地发着颤。
安静的屋内,他声音沙哑得像是变了个人:“别怕……”
“那你,那你小心些。”
“嘘,我知道……”
烛火被吹熄,剩下的话都被堵在了嘴里,只能听到细碎的哭泣,以及温柔到极致的安抚声。
接下来的日子,看似和以前并没什么不同,两人依旧是如胶似漆,吃饭睡觉写字画画都在一起,但有些地方和以前分明不同了。
楚予昭握着洛白的手写字,声音低低地说着话。过不了一会儿,洛白便会转头去瞧他脸,再凑上去亲吻,接着就吻在了一起,滚上床,如此就过去一日。
画画也是如此,手把手教画翠竹,洛白看着楚予昭骨节分明的手指,忍不住摸了两下,结果人就不知何时被架上了书案胡天胡地,画了一半的画纸掉落满地。
元福明里暗地点拨洛白,不可再由着陛下一通胡来,就算其他人不知晓,也要爱惜着龙体,不能亏了身子。
洛白有些遗憾,他很喜欢和楚予昭胡来,但元福姨说得没错,那他也只能将这爱好缓一缓。于是便在一次欢好后,煞有介事地劝诫道:“哥哥,你不能再这样了,对身体不好,你身子会亏的。”
楚予昭气息不稳地亲吻他脖颈:“是你引……,诱我的。”
“我没有。”
“怎么没有?教你写字画画,你就转头来亲我,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种诱惑?”
洛白只得顺着他道:“如果你这样时不时来亲我,我也受不了的,的确没有男人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对不起,以后我不会了。”
楚予昭抬头盯着他,眼神里透出危险:“你觉得我身子亏?”
洛白摇头,刚刚的折腾险些要了他半条命,怎么可能身子亏?
“我只是提醒,不是说你现在身子亏。”他赶紧讨好地解释。
楚予昭却不管那么多,沉甸甸的身体又压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就让你品品,我身子到底亏不亏。”
“我没有,我不是……救命啊……唔……”
于是下一次楚予昭再教他写字时,他便屏息凝神,严肃地板着脸蛋儿,只专注在漂亮的字上,不再转头去瞧楚予昭,黏糊糊地往他脸上亲。
只是片刻后,一只带有薄茧的手从衣襟探入,上下慢慢抚摸着他的肌肤。洛白终于忍不住转头去看,见楚予昭依旧神情淡淡的写字,就像那只手不是他的似的。
“怎么又用这种眼神看我?”楚予昭语气淡淡,似乎还带着一丝谴责。
洛白看着他不说话,楚予昭提笔蘸了些墨:“别三心二意的,专心写字。”
洛白委委屈屈地转过头继续写字,只是那只作乱的手,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消停,游移到哪里,就给哪处点上了一把火。他终于忍不住哼了两声,声音绵长甜腻,带着颤巍巍的尾音。
那只手顿住了,从他衣襟里取出来,掰着他的下巴,让他仰头。
楚予昭居高临下看着他泛红的脸蛋和湿漉漉的眼,冷酷地道:“你又引,……诱我。”
“我没——”
洛白一句话还没说话,就突然腾空离地,楚予昭又抱着他走向了大床,剩下的话也被那炽热的唇,堵在了喉咙里。
洛白之前被元福说是整日胡天胡地,他如今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胡天胡地。
楚予昭绝口不提京城和楚琫,洛白不想给他添堵,便也从来不提,只当没有那些烦心事。
两个人就住在这院子里,禁卫们也被楚予昭打发了,方圆数米内都没有其他人。饭食是楚予昭自己操持,而洛白只需要穿着寝衣,躺在床上等饭吃。
偶尔连寝衣都没有。
他和楚予昭开荤后,很是沉迷了一段时日。他的发,……情期已经结束,在小院里又住了几天,好奇心和探索欲已经渐渐减少,那股生猛的撩拨劲儿也没了。
可是楚予昭却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沉迷,不管何时何地,哪怕是他正在吃饭,也会眼眸幽深地看着他,接着就将他按倒。
洛白有些受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就会突然触到楚予昭的点,只能愈加小心翼翼。
比如现在,他正在喝楚予昭亲手做的绵绵啵啵汤,他觉得啵来啵去的难免会让哥哥想到某些事,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无声地嚼着丸子,嘴里鼓鼓囊囊,眼睛偷偷去观察哥哥神情。
他看见楚予昭眼底越来越黑沉,露出他熟悉的模样,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放下碗便准备跑。结果刚跑出两步,就被抱入一个坚实的怀抱,灼热的唇也贴了上来。
……
良久后,楚予昭将气息奄奄的洛白从床上抱起来,就那么赤,……裸着精壮的身体,走向后院的温泉。
被温泉水熨帖浸泡过,洛白才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楚予昭靠着温泉壁,双臂闲适地搭在两侧台上,时不时轻啄一下仰躺在怀里的洛白,英俊的脸上全是懒散和餍足。
“哥哥,咱们明天出去玩吧。”洛白终于回过来这口气。
“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可以,去爬山散步打猎我都陪你。”洛白转头看他,吸了吸鼻子,细声细气地道。
只要不和哥哥单独关在这院子里就行了。
他的眼眶还泛着红,小巧翘挺的鼻子抽了抽,看得楚予昭心口又是一颤。但见他身上青青紫紫的全是痕迹,也不愿将人欺负得太过,便收敛起心神,只将水轻撩上他露在冷空气里的肩头。
“好,明天我们就出院子。”楚予昭答应了他。
洛白高兴得倏地坐直身体,转身看着楚予昭,一双眼都笑得弯了起来。
他特别爱亲楚予昭胸口上那道被黑熊抓出来的伤痕,每次都小心翼翼,充满怜惜和心疼。
现在他又准备去亲那处,刚撅起嘴,就惊觉楚予昭正黑眸沉沉地看着他,心头一个激灵,慢慢收回撅得老高的嘴,只将手指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轻压向他胸膛上的伤痕。
只不过嘴里配上了音:“啵。”
可就算如此,他也惊恐地发现,楚予昭神情又变了。
洛白假装镇定地转过身,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还打了个呵欠。接着就纵身往前一扑,想游到对面池子爬上去。
他一路扑腾起漫天水花,惊慌地往池沿上爬,膝盖磕着了也不管,生恐被楚予昭在后面拖住。
可待到爬上去后转身,却发现楚予昭根本没动,依旧闲适地靠在池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洛白讪讪笑道:“我就是游游,随便游游。”
“嗯。”楚予昭点了点头。
楚予昭也不再管他,拖过一旁的陶碗,捻起一粒腌杏子喂进嘴里,慢慢地嚼。
“嗯,泡得浑身燥热,再吃点清爽的腌杏子,真的不错。”他边吃边频频赞叹。
洛白本想回屋,听到这话后也挪不动脚了,眼睛瞟着那果盘。
楚予昭捻起一颗杏子问他:“不过来尝尝吗?”
洛白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瓣:“算了,等会再吃吧。”
楚予昭奇怪地道:“不想吃就进屋啊,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
洛白身上被温泉泡出来的热气已经散尽,身体上还布满水珠,这下终于感受到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上也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进屋去吧,我再泡一会儿也回屋了。”楚予昭催道。
楚予昭这样催他回屋,洛白反倒不慌了,嘻嘻笑着往池子里下,说:“算了,我再泡会儿,吃两颗腌杏子,现在不进屋了。”
楚予昭没做声,只垂着眼在陶碗里挑挑选选,可就在洛白从池子里游到他身边时,突然一个伸臂将人捞到怀里搂住。
洛白猝不及防,被吓得惊叫了声,楚予昭箍紧他的腰,微笑道:“跑啊,继续跑。”
说完就低头含住他的唇,洛白正呜呜地控诉,就觉得嘴里突然被塞进一个东西,用牙齿轻轻一嗑,酸中带甜的汁水便溢满口腔,是一颗腌杏子。
楚予昭用额头和他轻轻撞了下,低声道:“别慌,现在不弄你。”
天色尽黑,热气氤氲,洛白躺在楚予昭怀里,时不时吃一口他喂进嘴的干果,一起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四下寂静无声,可以听见雪片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某处的树枝被积雪压断,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洛白转头去看楚予昭的脸,发现他蹙着眉,一脸心事重重,便忍不住问道:“哥哥,楚琫的事,你可有什么打算?”
这段时间,虽然楚予昭绝口不提京城和楚琫,但洛白知道,这事迟早都要摆到明面上来。
楚予昭撩起一捧热水浇到洛白肩上,低声说:“其实这些天我想过很多次,和你就这样生活在楠雅山上,比做什么皇帝要强得多,既然楚琫想要,干脆就将皇帝让给他。”
洛白听到这话,心里猛然一动,眼睛也亮了,从楚予昭怀里坐起了身。
做娘娘虽然好,但是比起在宫里做娘娘,他也更喜欢和楚予昭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楚予昭转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眸里是深深的愧疚:“但是洛白,我不能将帝位让给楚琫。他已在京城登基,自封为帝,却斩杀了很多对他不满的人,手段毒辣残忍,毫无帝王胸襟。我不能将大胤交给他,他不能做大胤皇帝。”
眼见洛白脸上又露出失落,楚予昭摸了摸他的头,和他额头相抵,鼻尖轻轻厮磨:“但我应承你,将帝位拿回来后,我会挑选一名适合的帝王人选,等到他有能力处理国事后,我就和你一起离开京城,来这楠雅山定居。”
洛白心头涌动着一股热流,情不自禁在楚予昭鼻尖上咬了一口:“嗯,我们到时候就来这楠雅山住。”
“嘶……”楚予昭揉着鼻子,洛白连忙拿开他手看,看见鼻尖上已经多了两个浅浅的牙印。
“啊,对不起。”洛白用嘴唇亲了下他的鼻尖,看见左边脸颊上还留着他开始咬出来的牙印。
楚予昭捏着他下巴,掰开嘴往里看,说:“我看看是不是在长新牙,最近怎么老爱咬人的。”
洛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长新牙,就是我一高兴,或者一激动了就爱咬你。”
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每次结束,楚予昭身上脸上都被啃出了很多牙印。身上还好,被衣衫遮住了看不出来,只是脸上时不时也有,他每日便顶着那些牙印走来走去。
楚予昭沉默,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再看向洛白的眼神便有些深沉。
洛白感觉到不妙,慢慢转身往池子边爬,语气维持着镇定:“哎呀,天色不早了,你先泡着,我回屋去休息一会儿。”
话还未落,腰上便一紧,整个人被带得往后仰倒,倒进了楚予昭坚实的胸膛上。
洛白挣了挣,没有挣脱,便惊慌大叫:“你说话不算话,刚才还说现在不弄我了。”
“刚才的现在不包括眼下,那已经过去了。”楚予昭低头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洛白的声音立即便小了下去,只变成了嘟囔。
楚予昭带着温度的手掌上下滑动,那些嘟囔声渐渐消失,尽数化在了口中,两条手臂也缠上了楚予昭的脖颈。
*
作者有话要说:
求审核大大高抬贵手,其实只是嬉闹,不过分的。
第89章、醉酒
第二天, 洛白刚醒,便见楚予昭穿着一身肃穆黑袍站在窗前,不免怔了怔, 问道:“哥哥, 我们是要下山了吗?”
楚予昭转身走过来,拿起椅子上搭着的衣物给他穿,嘴里道:“是的,再不下山的话, 辛相定会拿着刀上来逮人了。”
“他还敢对你怎么样?”
楚予昭勾起了唇:“他不敢对我怎么样,但会在我面前作势抹脖子。”
他历来严肃,说这话时却对洛白眨了眨眼睛, 竟是平素从来展现过的调皮。洛白看他这模样, 心里喜欢得紧, 扑上去搂着他脖子, 狠狠亲了几口。
楚予昭神情愉悦, 嘴里却道:“快穿衣衫, 这么冷的天, 别冻着了。”
两人告别无崖子, 离开楠雅山回到了津度城。
楚予昭这段时间住在山上,给那些臣子们的理由是水土不服, 身子发虚,需要调养数日。他下山后便开始忙碌, 整日里在正厅和大臣议事, 洛白偶尔也会进去, 就静静坐在一旁, 看那些吵得面红耳赤的臣子, 恍惚又回到了朝堂。
虽然所有人的目的都是要拿下京城, 但意见也不统一,分成了两种。
一种是围住京城,让它成为孤城,等到粮食耗尽时,便可不战而胜。但围城势必也会围住京城的百姓,在无粮可食的残酷情况下,后果可想而知。
一种主战,争取速战速决,三日内将京城打下来,虽然会伤及京城里的百姓,但长痛不如短痛,总比慢慢耗着要强。何况成王兴衰,流血伤亡总是难免的。
洛白听着大臣们的争论,不一会儿就有些心不在焉,见楚予昭正蹙眉沉思着,便悄悄出了门。
楚予昭从下山后,就没有在山上时那么放松,洛白想去津度府街上逛逛,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带回去让他开心一下。
最寒冷的天气已经过去,津度大街上虽然没有京城那么繁华,却也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
洛白带着几名禁卫,好奇地打量着两边的摊贩,看那些成捆的皮子和各类兽角。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旁边地摊前蹲着的一个身影让他有些眼熟,忍不住凑过去低头看,发现这是一名熟人。
刘四好已经找到了大儿子刘宏,每日里闲得无事,便在街上四处逛,此时正在挑选一只鼻烟壶,就觉身旁蹲了个人,却不去看那一摊的鼻烟壶,只盯着他瞧。
刘四好斜斜瞥了眼,发现是个从没见过的少年,模样俊俏,冲他笑得眉眼弯弯。
刘四好怔了下,摇晃着手上的鼻烟壶:“小孩儿,可是看中了这个?”
洛白学着那些本地人,将两手都拢进袖筒里抱着,用肩膀亲热地撞了撞刘四好的肩:“嗐,是我。”
刘四好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又对着刘四好笑。
刘四好神情更是惊疑不定,片刻后猛然惊觉:“你是刘宏偷偷生的儿子?你是我孙子?”
“刘宏是谁?”洛白问。
“哦,那就好那就好。”刘四好伸手抹胸口,“要是刘宏敢背着我儿媳妇在外面生私生子,我非要打断他的腿。”
洛白反应过来:“你说的刘宏是刘将军吗?”
眼瞅着刘四好脸色又变了,洛白忙道:“您放心,我不是刘宏的儿子,我有亲爹呢,虽然他已经被我娘砍了。”
刘四好:“……”
洛白又凑近他问:“想不想看一群蚱蜢跳舞,或者八哥唱歌?三只八哥唱歌,两只八哥弹琴。”
刘四好没做声,只面无表情地看他,洛白也不生气,继续道:“怎么?你不说过你看见蚱蜢跳舞,八哥唱歌也不会吃惊吗?”
“啊……是你……啊……”刘四好终于回想起来,一双混浊的眼睛陡然发亮,伸出手指指着洛白,嘴皮都发起颤:“好狗……豹……变人了?”
洛白看他那根哆嗦的手指,不满道:“还说不会吃惊呢,原来是诳我的,都惊成这样了。”
刘四好颤巍巍抹了把脸,片刻后才回过神,道:“我这不是从来没亲眼见过嘛,倒也还好,不是太惊讶。”
他已经恢复了镇定,将洛白上下打量,问道:“你已经找着想找的人了?”
洛白点头:“找着了。”
刘四好问:“那你记得当初分开时,我说下一次见面咱们会怎么样?”
“让我陪你喝酒。”
刘四好起身拉着洛白的手,“走,找个馆子喝酒,算了算了,去我宅子吧,我宅子里备了好酒。”
他的手干燥枯瘦,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凉,洛白便任由他拉着,一起去了将军府。
刘宏将军在和楚予昭议事,没在府里,刘四好将洛白直接带去后院书房,将所有下人都赶走,关起门来躲着喝酒。
刘四好不敢要下酒菜,怕下人察觉到他在喝酒,会立即禀告留在府里的小儿子,那么连同藏着的酒水也会给搜走。于是洛白就看他从枕头、撬开的木地板、柜子后摸出了很多小纸包,打开后,里面装着蚕豆花生米干肉条之类的下酒菜。
“来来来,干了。”
刘四好喝了,洛白也一个仰脖,将一杯酒尽数喝干,只觉得一股辛辣顺着喉咙往下爬,五脏六腑都跟着烧了起来。
“啊……啊……”他放下酒杯,掐着自己喉咙,伸出了舌头。
刘四好笑得用筷子指着他:“豹子没喝过酒。”
洛白不敢再一口干了,只小口小口地啜,刘四好也不介意,自己满杯往嘴里灌。
“过瘾。”刘四好看着洛白感叹:“我只听说灵豹也有人形,不曾想竟让我遇到一个。”
洛白嚼着一块萝卜干,问道:“喝了酒后,您可带我出去玩?”
“玩什么?”刘四好问。
“去看斗蛐蛐,斗鸡,戏园子听戏都成。”洛白道。
刘四好摇头:“北境以前就是蛮荒之地,现在才繁华了些,可说到好玩的,哪里比得上咱们京城。何况天寒地冻的,哪里找得到活蛐蛐。虽然这里要是跑个马倒是不错,但我这老骨头已经颠不动了。”
见洛白露出失望之色,刘四好略一思忖,压低了嗓音道:“不过我可以给你看我画的蛐蛐。”
“画的蛐蛐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动。”琴棋书画,洛白只喜欢个琴,听到剩下三样就头疼。特别是曾经被卷进云霁秋韵图,更是对画没有了兴趣。
刘四好却神秘地一笑:“别着急啊,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放下酒杯,去到红木立柜前,掏出钥匙开锁,也不避讳洛白,直接打开立柜后壁上的一处暗柜,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画轴。
当画卷徐徐展开,出现在洛白眼前的,是两只正在搏斗的蛐蛐,个大壮硕,头顶长须颤动,口器微微开合,似乎就要扑出去撕咬。当刘四好将画卷调转方向时,那画上的两只蛐蛐也跟着移动,如同活了一般。
洛白瞳孔骤然紧缩,惊呼道:“这不是……这不是云霁秋韵图那种妖画吗?”
“妖画?瞎说什么呢?小豹子真是没见识。”刘四好气得吹胡须:“这是老夫年轻时四处游历,拿一张药方子从柳仙人那里学来的技艺,怎么叫妖画?”
洛白道:“啊对,那个云霁秋韵图就是柳仙人画的。”
刘四好得意道:“世人只道柳仙人这画画的技艺已经失传,却不知阴差阳错之下,老夫也学会了这门绝艺,只是答应了柳仙人,不得以画作钓名沽誉,不得谋财,也不得展示给世人看,所以就算画出得意之作,也只能独个儿欣赏,连我的两个儿子都不知道。”
他看了看洛白,说:“你算不得人,你是豹子,所以我虽然给你看了,却也没有违背不得展示给世人看这一点。
洛白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附和点头。
刘四好会这门画技却不能展示,平素里虽然得意却也憋得慌,眼下终于有了洛白可以他的画,干脆将藏在柜中的剩余一大堆画轴都抱了出来。
“我担心这些画留在京城会被人发现,所以也一并带到了北境。你看,快看,一幅一幅的仔细看。”
那些画卷陆续被展开,洛白看见了在风中摇曳的荷花,嫩绿荷叶上滚动着水珠,在阳光下反出七彩的光芒。看见小猫蜷缩在屋檐下晒太阳,胸脯一起一伏,看见竹林里有鸟儿飞过,缓缓飘落一张翅羽。
“哇!哇!绝了。”洛白眼睛发光,被震撼得一直惊叹。
他想凑近了看,却又怕被卷入画中,便将脚往前伸,身子却后仰着。
“你这是干嘛?要看就好好看。”刘四好不满地啧声。
洛白只能解释:“我曾经被卷进那云霁秋韵图里面去过,所以看见这种会动的画,心里就发憷。”
“被卷进云霁秋韵图?卷进画里?”刘四好皱起了眉。
“对,被卷进了画里。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出来,不然就一直被困在里面。”
洛白心思比以前缜密了许多,没有将楚予昭也被拉进画里的事说出来。
“不可能啊……据我所知,除了柳仙人,没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在画作里加上法术,将整幅画变作一个法阵。那副云霁秋韵图是柳仙人生前之作,后来被陈侍郎家收藏,他作画时只用了类似我现在这种画的画技,并没有加入法术,怎么可能将你卷进去呢?”
洛白解释:“不光是柳仙人的画,有人在还在那副画上蒙了一层纸。”
刘四好沉思片刻,一拍手道:“我明白了,画还是那副画,但可以罩上一层施过法术的透明纸。”
“对,应该就是这样。”洛白点头道。
“柳仙人曾经对我说过,不允许我将这些画流传于世,便是这种画和某种法术甚为契合,若是将那法术使用在画上,便可形成某种法阵。不过当时他并未给我细说,所以具体是什么法阵我也不清楚,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刘四好指着自己的那几幅画:“倘若有人能知晓那法术,并对着这种画施法,那么每幅画都有了自己的空间,可以形成一个能将人吸入的法阵。”
洛白用袖子包住手指,心有余悸地点了点那两只蛐蛐:“虽然这蛐蛐看着活灵活现,但个头都占了半张纸,那得是多大啊。我可不愿意被吸进去,面对小山包似的两只蛐蛐。”
刘四好笑笑:“我这画没有法术,把你吸不进去的。”
洛白瞥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那您能给这些画加上法术吗?”
刘四好摇头:“其实这些画要画出来并不难,懂得调制这种特殊颜料,作画时再用上一点小法子就行了。我只是一介普通人,能学得柳仙人作画之法,已经是平生难得的奇遇了,如何还能使得法术?”
“那您知道谁会使用这种法术吗?”
刘四好没有回答,只将手上的画卷好,洛白便帮着一起将那些画轴抱回暗柜里,关好柜门,上锁。
两人回到桌旁,洛白给刘四好满上一杯酒,再给自己倒满,举起酒杯道:“刘爷爷,这杯酒谢您在冰天雪地里载了我一段,若不是您,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北境。”
洛白仰脖将那杯酒灌进嘴,明明辣得眼泪都在眼眶里转,喉头上下滑动,却也忍住了没有显露在脸上,眼睛只看着刘四好。
刘四好默不作声地端起酒,一口饮尽,再将空酒杯放在桌上。
洛白又给两人的酒杯斟满,双手举杯道:“这杯酒谢您给我了一个青布靠垫,让我将身上的寒气用炭火烤干,若不是您,我要冷得够呛。”
说完又是一仰脖,将整杯酒都灌下了肚。这次他没忍住,被辣得龇着牙,打了个哆嗦。
刘四好有些惊讶:“一个青布靠垫,一盆炭火,也要喝一杯?”
“必须得喝,对您来说不值一提,对我的意义可就大了。”洛白郑重道。
刘四好道:“行,那就喝。”
等到刘四好喝完,洛白又将酒杯满上:“您在马车上给我吃了碗饭,那滋味我还记得,是用鸡汤泡着的,很香。”
言必又是一饮而尽,再伸着舌头往嘴里塞蚕豆压味。
刘四好:“……”
瞧洛白脸上已经浮起了两团红晕,还在给两人的酒杯斟酒,刘四好用手去盖住酒杯,道:“行了行了,这酒可是边境产的烈酒,尝尝可以,不能喝多了。”
洛白却不依,伸手去夺酒杯,刘四好一个老人家,怎么有他伸手敏捷,一下便被夺走,又满上了杯。
“这一杯是我吃了您给的排骨,一块排骨一杯,我干了。”
“这是第二杯排骨,哦不对,第二块排骨的酒。”
“第四块排骨,错了错了,第,第三块排骨,哈哈哈哈,干了。”
刘四好看着洛白,无奈地问:“那你还要喝多少杯啊?这壶也不是咱们用的小壶,是边境人惯用的大壶,总不可能一壶都喝光吧?”
洛白舌头已经有些大了,眼睛也发直,却依旧道:“还有,还有我吃了您多少烤黄豆,我,全都要喝的,一颗一颗的喝。”
“……黄豆都全要喝?”刘四好问。
洛白将筷子拍在桌上:“对,全要喝,来,继续。”
刘四好看着洛白斟酒,那酒线都有些对不稳,浇了一些在桌子上。倒到后面酒壶空了,他便摇摇晃晃地起身,去墙角藏酒的角落拿酒坛。
“算了,别喝了。”刘四好突然提高了音量。
洛白正要蹲下去抱酒坛,闻言便没有继续动作,慢慢转回了身。
刘四好没有看他,只盯着面前的菜盘,嘴里道:“小豹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在战场上见过你,知道你当初要找的人正是陛下。”
洛白脚步不稳地走到刘四好面前,蹲下,手肘就搁在他膝盖上,仰头看着他。
刘四好摸了摸他的发顶:“你想用这画去办一桩事,却听我刚才说应过柳仙人,不会将这些画展示给世人,你知晓我刘四好重诺,应承过柳仙人的话便不会违背,所以不敢明着向我要,就用给自己灌酒的法子来将我对不?”
洛白眼睛通红,看着刘四好不做声。
“你这样一杯接一杯的灌酒,我倘若不应承,你是不是就要一直喝下去?”
洛白迟缓地摇摇头:“您稀罕灵豹,肯定,肯定不会让我继续,继续喝的,喝,喝死了怎么办。灵豹一族,被您,被您喝灭了族。”
“嘿,你这蛮不讲理的豹子。”
刘四好叹了口气,又问:“我虽然不知道你要画是做什么,但应该是为了陛下,为了大胤是不是?”
洛白趴在刘四好膝盖上,含混地说:“哥哥很难过,他都睡不好,吃不好,我,我很心疼,今天在街上,在街上看到没有了娘的小孩子,他们,他们好可怜。”
洛白闭上眼睛,他的脸被酒精熏得通红,眼角却溢出了一滴水珠:“没有了娘,没有了娘的小孩子,会很,很伤心的,哪怕是,哪怕是挨娘的揍,也很好的。”
刘四好沉默不语,片刻后才道:“柳仙人不光教了我画技,也教了我给画施法的法子。”
洛白倏地抬起头,眼睛虽然不能对焦,却灼亮得惊人。
“要我画什么你就说吧,但我确实是普通人,虽然知道方法,但却不能使,你可以去寻一个法术高强的人,我将法子传授给他。”
刘四好长长吁了口气,“柳仙人不准我用画沽名钓誉,谋取财物,也不准展示给世人。我虽然没有为自己谋利,但为了大胤江山,也只得违背自己的诺言了。罢了罢了,以后到了九泉下,若是他要怪责我,我也只能任打任骂。”
“刘爷爷,那个柳仙人要是敢打你骂你,我就挠花他的脸。”
洛白举起手,曲起几根手指张合,做出挠人状。
刘四好啧了一声:“我原本还以为你心思单纯,结果也是只狡猾的小豹子。都说人心可畏,可你这兽类也信不得,生生骗走了我的画技。”
“信得,信得的,我是,我是好豹子……”
洛白说完这句话,闭上眼往后一倒,被刘四好赶紧接住。可他年老体弱,接住了却将人撑不起来,只得哎哎大叫。
那几名禁卫一直跟着洛白,此时就站在屋外不远处,听到动静后冲了进来,将洛白扶住。
楚予昭和臣子们商议好了事情,回到了后院屋内,发现洛白没在房里,便去园子里找了一圈,没找着人。
院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声,他循声走去,看见几名禁卫正背着个人事不省的人进来,虽然垂着手和头,一看那身形就是洛白。
楚予昭顿时心头一紧,周身发凉,厉声喝道:“他怎么了?”接着就一个纵跃冲到洛白身边,抬手去摸他的脉。
“回禀陛下,洛公子他喝醉了。”一名禁卫低声回道。
楚予昭抬起洛白的脸,见他一脸潮红,周身也是浓重的酒气,的确是喝醉的模样,这才放下了心,没察觉到就这短短瞬间,冷汗已经将他的背心湿透。
第90章、纨绔们的计策
洛白迷迷糊糊醒来, 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楚予昭手臂横过他的腰,将他揽在怀里, 睡得正熟。
他动了动身体, 楚予昭也跟着睁开眼,问道:“醒了?觉得难受吗?”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低沉,听得洛白耳根酥麻,心里蠢蠢欲动, 一只手便探入楚予昭半敞的寝衣襟口,不老实地抚上那结实的胸膛。
楚予昭将他手腕抓住,不让他动, 洛白抬起头, 在朦胧光线中看着楚予昭漆黑的眼, 低声道:“原本是不难受的, 但是你若不让我摸摸, 我就会很难受。”
楚予昭松开他手腕, 却捏住他下巴, 语气听不出喜怒地道:“挺厉害啊, 还会喝酒了,喝得烂醉如泥, 像个麻袋似的被扛回来。”
洛白察觉到他语气平静得不正常,心里反而打鼓, 忙狡猾道:“是刘爷爷让我陪他喝酒的, 之前我来北境就是搭乘他的马车, 临分别时他不要报酬, 只让我再相遇时便陪他喝酒, 我这是践承诺。何况我并不想喝的, 那酒又辣又苦,只是陪他喝。”
“哦?这样啊。”楚予昭淡淡道:“既然不是你的错,那我就惩治他好了,连同他儿子刘宏一起惩治。”
“那可不行。”洛白着急地坐起身。
“为什么不行?”
“反正,反正……”洛白泄气道:“好吧,其实他只让我陪着喝一点儿,是我自己抢过酒壶。”
见楚予昭没做声,只垂眸看着自己,洛白醒悟到他根本就不会惩治刘四好,他连刘四好是刘宏的父亲都知道,只是故意在诳自己。
“你真坏,你这只狡猾的豹子他媳妇儿,我要惩罚你。”洛白做出咬牙切齿状,伸手继续探向楚予昭胸口,“我要惩罚你让我摸个够。”
他最近沉迷于摸楚予昭胸膛,感受那丝绒般的柔韧皮肤,还有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让他爱不释手。
楚予昭却将他手腕再次抓住,说:“一股酒臭味,先去洗澡。”
洛白赶紧抬起手臂闻自己:“我臭吗?会不会不是酒臭,而是豹子膻味儿?”
他虽然没闻见过自己有豹子膻味儿,但觉得羊也不会知道它自己有羊膻味,如果他有豹子膻,自己闻不见也是可能的。
楚予昭已经将他打横抱起,走向浴房,埋头在他颈间嗅了嗅:“嗯,果然有股豹子膻。”
“啊?”洛白一下紧张起来,就挣动着想跳下地。
“别动。”楚予昭继续在他身上嗅闻,“有股淡淡的香,很特别,一闻就知道是你的味道,那肯定是你的豹子膻。”
洛白笑起来:“那才不是豹子膻。”
楚予昭在他唇上啄了啄:“所以去把你酒臭洗掉,别将那豹子膻给遮住了。”
进了浴房,两人都泡进了浴桶,楚予昭拿起澡豆给两人身上抹。洛白去摸他光滑的胸膛,却被反手给抓住,整个人被按在了浴桶边。
“哎,哎,我只是摸摸,不想那个了,每天都被你弄上两三次,我不想了。”
洛白觉得自己就算是只豹子,但应付楚予昭这样充沛的体力,也有些吃不消,便手足并用地想爬出浴桶。但他被楚予昭箍得紧紧的,并在他耳朵上轻轻一咬,酥麻瞬间传遍全身,身体顿时软了下去。
……
良久后,洛白全身光溜溜地趴在床铺上,楚予昭用干帕子擦着他的湿发。
“你今天为什么要和刘老喝那么多酒?”楚予昭问。
洛白下巴搁在手臂上,思忖片刻后道:“其实我找刘老喝酒是有缘由的。”
“哦?那说来听听。”
洛白翻了个身,楚予昭便拿着干帕子看着他,他伸手摸了下楚予昭手臂,道:“你这段时间一直在为王奉的事犯愁,吃不好睡不好,人也瘦了许多,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
楚予昭勾了勾唇角,将他颊畔的一缕头发拨到旁边:“让你担心了。”
洛白又道:“其实我知道如果你带兵打去京城,王奉是打不过你的,你就是不想伤到那些百姓。”
楚予昭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一场战争,会有很多无辜的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何况那些士兵,他们可以因为保卫大胤的疆土而死,保卫边境百姓不受达格尔人的进犯而死,但他们不能丧命在昔日的同袍刀剑下。”
“我明白,王奉也明白,所以他知道你不会去打他,还会留在边境,挡住那些达格尔人。”洛白伸手抚上楚予昭的脸颊,缓慢地上下摩挲,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心疼,“但我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想,有些臣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怪责你,怪你没有带他们打回京城。”
楚予昭苦笑道:“在他们眼里,我应该是个很没用的君王吧。”
“不,你说错了。”洛白坐起身,看着楚予昭的眼睛闪着光,里面不光有爱恋,还有仰慕和崇拜。
“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做大胤的君王,百姓们都喜欢你,我这几日出门,听到了全是对你的赞誉声,他们觉得身在大胤很自豪,因为有如今的陛下,带着他们御敌,保卫了他们的家园。”
洛白拿起楚予昭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当然,我比他们都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楚予昭被他的话和动作取悦了,沉郁的神情消失,脸上露出了一抹笑。
“既然我那么喜欢你,我就想为你做点什么。”洛白抬头看向他,“哥哥,你还记得云霁秋韵图吗?”
“记得。”楚予昭点头。
他和洛白一起被卷进了那张图,也是在那图里发现了洛白就是小白的事,他怎么会不记得。
洛白狡黠地一笑:“既然王奉当初能给你云霁秋韵图,那我们也可以还给他一副,大家有来有往。”
“还给他一幅……”楚予昭喃喃念道,立即反应过来,瞬间整个人僵住了,“洛白,你的意思……”
洛白道:“刘老也会画那种图。”
皇帝去边境打仗,皇位就换了个人坐,百姓们一觉睡醒,发现京城已经是戒备森严,而这大胤似乎也变了个天。
街上三步一岗两步一哨,随时都有士兵在巡查,若是稍有异常行为,或者在那酒肆茶楼谈论国事的人,都会被抓起来下狱,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都管紧了嘴皮子,只回家关起门后才敢偷偷议论。
但就算气氛再紧张,也影响不了京城里那帮纨绔逍遥快活。除了老子被下狱的还安分守己,其他子弟被关在家中数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不顾眼下的紧张情势,又凑在一起玩乐。
京城最大的销金窟霓裳楼,在生意惨淡多日后,终于又迎来了这帮公子爷,知客满脸堆笑,将他们迎到了楼上包房青竹居。
“我们平常不都在最大的翠轩居吗?凭什么来这青竹居?”礼部王尚书家的公子王威,在知客将他们带进青竹居后,不满地指着隔壁包房问。
知客点头哈腰地解释:“翠轩居已经有客人了,各位公子对不住,青竹居和翠轩居一样大小,没有区别的。”
“放屁,翠轩居可以看到府城河,可青竹居对出去就是大街,你当咱们几个好糊弄?”
王威怒声喝道,一把推开了旁边翠轩居的门,里面坐着一名衣衫华贵的年轻人,神情不善地看向他,身旁几名侍卫模样的人也堵在了门口。
“这位公子,这间翠轩居我们几个要了,还请你移步去隔壁青竹居。”王威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抛向一名侍卫。
那侍卫没伸手接,任由银锭掉在地上,骨碌碌打着转,嘴里喝道:“哪里来的狂徒,敢在我们世子跟前撒野。”
世子?
门口的几名公子哥面面相觑。
屋内坐着的年轻人一脸怒气,却也忍着没有发作,一名侍卫倨傲地道:“我们主子是淮西詹王府楚源自世子。”
淮西藩王楚詹,这次带领所属藩地的军队辅助楚琫,在京城里一时风头正劲,公子哥们虽然都是高官子弟,素日也甚是嚣张,如今却也不敢和楚藩王作对,一时都噤了声。
王威有些拉不下脸,还想说两句,却被身旁陈侍郎家的公子陈运城拦住,几人堵着他的嘴,生拉活扯地拖进了旁边的青竹居。
“算了算了,别和那些侍卫一般见识,免得掉了自个儿身价。”众人七嘴八舌道。
陈运城立即让知客去通知上酒菜,至于陪酒的就先不要了,知客知道他们是要先说事,便懂事地退出去,关好了门。
“好了好了,别生气,我爹新得了一样宝物,我方才偷偷取了出来,等会儿让你见见。”陈运城拍了拍王威的肩。
王威本还在生闷气,闻言却忍不住问:“什么宝物?”又提高了音量道:“咱们京城里的爷,什么宝物没见过?可别拿些寻常货色来,只被那些没有见识的藩地蛮夷们当做传家宝。”
这屋子并不隔音,旁边翠轩居坐着的楚源自脸色变了又变,握紧了手中茶杯。
他知道这些京城的公子哥历来瞧不起藩地的人,觉得他是土包子,而他在藩地一呼百应,人人恭维,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便也对这群公子哥深恶痛绝,恨不能立即便冲过去将他们揍一顿。
陈运城对着众人神秘一笑,招手唤墙边的家仆过来,那家仆将怀中紧抱着的皮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画轴。
“画?我对画可不感兴趣。”王威兴致索然。
陈运城也不理他,徐徐展开画卷,当整幅画出现在众人眼底时,一时间屋内静默,没有一人再发出声音。
这是一幅风景画,看似普普通通,只有一片林子,远处则是荷塘,缀着星星点点的荷叶,一名身披藕色披风的女子立在荷塘边,看着远方。
但那林子里的光线在流转,树叶也在簌簌摆动,荷塘上水波荡漾,女子的披风也在徐徐飘拂。像是有风正在经过,让画面里所有一切都活了过来。
屋内的人都屏息凝神看着,直到一人无意中碰撞到了桌椅,那声响才惊动了其他人,如梦初醒地发出赞叹声。
“这是柳仙人的画作吧?”一人问道。
陈运城得意道:“对,柳仙人能留下来的画不多,这幅是我爹因缘巧合得到的。”
“怎么个因缘巧合法?”有人艳羡地问。
陈运城道:“我爹前些日子去过一趟淮西,只花了三千两银子,就将这幅画从一名赌徒那里买下来了,那人兴许还觉得占了便宜,收了银子就走,生怕我爹反悔。”
王威一拍桌子:“果然淮西那种地方穷乡僻壤,人也没有见识,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
陈运城笑道:“如果他们有见识,我爹也得不到这件宝物了不是?”
隔壁突然传来一声瓷器摔碎的重响,接着是摔门声,青竹居的房门也被人一脚踢开,门口站着名怒气腾腾的人,正是翠轩居的楚源自。
“哎,你干嘛?”王威大声喝道。
楚源自对他这道声音很熟,盯准人就冲了过去,一把揪住王威的衣领,冲着面门就是一拳砸下,他身后的那些侍卫也跟着涌入了门。
王威一个趔趄,打翻了桌上的花瓶,捂着脸大喊道:“詹王爷家的世子杀人啦,楚源自要杀人啦!”
房内都是各个高官家的公子,素日里也威风惯了,虽然避着楚源自的锋芒,实则个个心高气傲,眼见好友王威被打,血气都上了头,也顾不得楚源自是不是正当红的藩王世子,都抹起衣袖冲了上去。
房间内一阵咣当作响,王威的声音尖锐响亮,楼下那些各府立着的小厮仆从们闻讯赶了上来,见到主子被打,哪有站着的道理,顿时也扑进屋,青竹居里所有人都混战在了一起。
清晨,乾德宫。
偌大的乾德宫,上朝的臣子只有寥寥数人,稀疏地立在朝堂两侧,正中立着两名身着朝服的大臣,正在和一名身着蟒服的王爷争吵。
楚琫高高坐在龙椅上,神情阴郁中带着不耐烦:“三位都是我大胤的肱股之臣,切不能因为一点误会便伤了彼此情谊,快快将三位公子都请上殿,朕问下前因后果,若是有错,那便罚,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解开就好。”
没过一会儿,王威、陈运城、楚源自三人便到了殿上,给楚琫叩首行礼后才站起身。
王威脸上还带着乌青,一看到王尚书,就哭哭啼啼地喊爹,被王尚书厉声喝止:“哭什么哭?万事有陛下,你将事情原委说清楚,陛下自会为你做主。”
王威抹掉眼泪,开始讲述来龙去脉,讲到他们正在赏画,但隔壁的源世子突然就冲进屋打人抢画时,楚源自又大声打断他,开始为自己澄清,说他根本就没在意那什么画,只是气不过这些人言语无礼,才想去教训他们。
“他说谎,他扯住那卷画就不松手,明显知道那是宝物。”陈运城在旁边道。
三人为着那副画开始争吵,楚琫内心厌烦,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只道:“将那副画拿到殿上来看看。”
画卷在侍卫手里被徐徐展开,楚琫看过去,视线落在荷塘边那名女子的背影上时,神情有着刹那的凝滞,宽袍下的手不自觉握紧。
堂下人却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犹自争论不休,直到片刻后楚琫道:“三位公子皆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会发生一些小摩擦也是正常,这样吧,朕明日在宫里设宴,三位大人携三位公子一同赴宴,将这误会解开可好?”
“使不得,使不得。”詹王爷气咻咻地不做声,两位大臣却赶紧推却,“都是小儿不懂事,冲撞了源世子,原就是他俩不对,不懂尊卑有别,被源世子教训一通也是应该的,怎敢还让陛下费心。”
这话明着还是对詹王爷不满,楚琫现在正是笼络人心之时,也不愿得罪这两名滚刀肉似的老臣,便挥挥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来宫里赴宴,就当是君臣之间谈心赏月。朕本来也想和三位交交心,正好有这个机会,就不用再推脱了。”
等到散朝,楚琫回后殿换朝服,接着便去御花园散心,刚跨出房门,便见两名侍卫正拿着一幅画在小声嘀咕。
“做什么呢?”楚琫冷冷问。
那名侍卫立即回道:“陛下,方才朝上的那副画,退朝时却没人带走,臣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楚琫心头一动,沉默片刻后道:“先将那副画送到朕屋里去。”
“是。”
此时长街畔一家酒楼包房里,坐着三名年轻公子。一人脸上带着淤青,正是刚出宫的王威和陈运城,而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人,却是左相辛源的儿子辛至曲。
辛至曲已经消瘦了很多,却依旧儒雅,风度翩翩,他起身对着王威和陈运城一躬到底:“这件事能办成,多亏二位公子的鼎力相助,二位公子忠肝义胆,令至曲敬佩不已。”
王威一扫之前的吊儿郎当,上前扶起辛至曲:“至曲兄不用多礼,你这话说得可让我们羞愧,哪里什么忠肝义胆,不过就是几个人联手唱了一出戏罢了。”
陈运城也道:“虽说我们几人平日里贪玩,和至曲兄的克己上进不同,但我们从来不做坏事,也有忠君爱国的心。我们做了这件事,并不是帮了至曲兄的忙,而是在尽我们身为大胤子民的本分。”
三人相视而笑,以前那点互相看不惯的嫌隙,在这一笑中也化作了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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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更几章吧,一直更到正文完结,然后下周四会更番外。番外里洛白会生小豹,不要问为什么他能生,只因为作者喜欢毛茸茸的小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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