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雪霁天青,道路上残雪斑驳。
南宫骛宿醉未消,头脑昏沉,一个人散着发敞着襟,顶着料峭的寒风,提着他的剑进了西街的坊市。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一片秦楼楚馆,然后是一片满得落不下脚的市集,再拐个角,踏入了一条尽是铁器铺子的坊间窄道。
这条巷道上充满了刺鼻的硫磺和铁锈味,南宫骛随便选了一间铸剑坊进去,站在破铜烂铁和煤堆柴火之中,扬声喊:“坊主人呢?”
这家铸剑坊有偌大的一个院子,耸立着两个如高楼一般的铸剑炉,里面灰尘漫天,满目脏污。听到有人说话,便不知道从哪个杂物堆的缝隙中钻出来一个面色青黑的驼背老头。
“在的在的,客官万安。”
老坊主笑容满面迎上来,仰头一看到南宫骛面容,却是愣了愣。
此时的南宫骛身着一身青色旧布衣,面容憔悴,微卷的头发又蓬又乱,浑身都是酒气。
坊主乍一看身影,还以为这也就不过是个酒醉潦倒的江湖浪客,赤泉城的大街上满都是,等近了,却不想对上了一副锐利凛冽的琥珀色眼睛,顿时便有一股格格不入之感。
南宫骛略了寒暄,只将手上佩剑朝坊主一抛。
铸剑坊的坊主虽看着衰老,手上却有几分力气,立便抬手去接,稳稳地将剑拿在了手里。
剑是南宫骛的贴身佩剑,剑身长三尺二寸,剑鞘刻错金蟠螭纹,以青白玉为饰,粗看着不显眼,实则做工精巧,用料考究,奢侈得很低调。
坊主缓缓动作,欲拔出剑身来一观,却不防手上的力气一下落了个空,他愕然看着手上,只见自己抽出来的竟是一截断剑。
“客官这是要修剑?”坊主试探问,“以鄙坊的手艺,倒也能修,但请恕小老儿直言,即便是修好,修补过的剑也比不了从前了。”
南宫骛揉着太阳穴,道:“不修,卖,你估个价钱。”
坊主心有疑惑,又回头看手上的剑。
这剑寒光泠泠,隐隐有蓝紫色晕光,拔剑的时候,可听到若凤鸣一般的回震之声。坊主将剑翻过面来,见剑身上刻着“伶仃”两个字。
坊主脸色一变,立刻去看剑柄尾环内侧,此处一般都会有铸剑师留下的铭记。见到那几个刻字,他一双浑浊老眼霎便是一亮:“原来这就是齐鹤年所铸的伶仃剑!”
伶仃剑乃是铸剑大师齐鹤年的遗作,集成当今最顶尖的铸剑之法,盛名在外,全天下的铸剑师皆对此剑心向往之,无不盼着能一睹真容。
谁能想得到,这剑居然会出现在此处。
坊主激动得两只手将这剑翻来覆去,口中喃喃:“泰山剑脊,柳叶锋刃,窄叶剑格,比如今市面上常见的剑至少要重三倍,与古时单手剑形制十分相似。我原来听‘伶仃’这名字,还猜测这剑定是一柄轻剑,谁想居然是一柄重剑……”
宝剑配英雄,伶仃剑的主人自然也不是无名之辈。
坊主悄悄抬眼看向南宫骛,目光与方才已是截然不同——面前的年轻人,只怕便是五年前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的剑鬼南宫骛了。
开铸剑坊的,做的就是江湖人的生意,当然也知道些江湖事。
剑鬼南宫骛此人据说是三年前来的赤泉城,当时还引得这城里好一番震动,一时间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他的名字,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又渐渐地没了声音,引得许多人猜测他大约已经隐退,如今看来他其实并不曾离开,只是落魄了而已。
坊主垂头看回手上的断剑,不免觉得有些唏嘘。顶尖的剑客都是嗜剑如命的,所谓剑在人在、剑折人亡,能把性命拿来当了,这样的剑客,怕是已失了剑客的志气。
昔日剑鬼的盛名还犹有余响,不过短短三年,何至于就潦倒到了这等境地。可惜了一代铸剑名匠齐鹤年,他恐怕也不会料到自己的遗作竟是托付给了这样一个人。
坊主很懂规矩,虽认出了南宫骛,但并不多问。他将剑收回了鞘中,遗憾道:“可惜这剑竟断了。”
南宫骛只觉得不耐烦,道:“出价吧。”
剑一断折,价值自然要大打折扣,坊主便道:“毕竟是齐鹤年大师的手笔,白银二百两如何?”
南宫骛心里嗤笑,当年为造这剑他花了五千两都不止,如今齐鹤年已逝,此剑又是收山之作,价格合该是越来越高才对,便是断剑也远不止这个价钱。
不过罢了,这剑能断,便已说明它不过如此,就算能修好,也再不值得他南宫骛稀罕,它现今最好的归宿就是换银子买酒喝。
坊主见南宫骛竟这样就答应了,喜出望外:“公子要现银还是银票?”
“银票。”
“我这就去筹备,还请稍候。”
因担心南宫骛反悔,坊主心里急迫,转身风一般进了屋里。
-
南宫骛便在外等着,吹了一会冷风,人也清醒了些。
他手里没了剑,空落落的只觉得不自在,便合计在此处找一柄备用的。
剑,百兵之君,君子之器。
如今世人都爱佩剑,哪怕是不用剑的文人,也会给剑配上剑穗玉坠,挂在腰间表演出一副风流姿态。文人的剑不用出鞘,连锋都是不必开的,卖杂物的商铺里就能买到,想要多花哨,就能有多花哨。
而像南宫骛这样的行家,买剑的方式就有所不同,他们会亲自到肮脏的铸剑坊里,亲手挑选剑的坯材,亲自定制自己想要的各种剑形和配具。
未开锋的剑坯,自然也就还没有装上配具,粗看去不过就是一块铁条。也因此故,从一堆破铜烂铁中挑选出优秀的剑坯乃是一项极为考究眼力的技艺。
铸剑坊内不缺剑坯,最末等的被坊主直接丢在了地上,被人踩踏也无人计较,寻常大路货则大把地插成一篓篓放在旁侧,最后那些勉强能入眼的,为方便客人挑选,整齐地一排排悬挂在铸造台边上。
南宫骛懒散走着,一一看过去。
风一过,一条条剑坯便如帘子一般晃动,相撞间发出悠长的叮当之声——这是材质上佳、历经千锤百炼的好钢才能发出的悦耳声响。
南宫骛眯着眼睛慢慢观察,蓦然之间,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坊外不时有行人来往,本不稀奇。可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外面站住了,目光穿过错落摇晃的剑坯,正落在了南宫骛的身上。
——是一个女子。
一个看起来约花信之年、却梳着未及笄少女双环髻的奇怪女子。
她身形高挑纤长,着玄色直裾深衣白色裳裙,没有戴发钗环珥,全身首饰只有一块压裙子的羊脂白玉玉环佩。玉佩并没有系络子,就是一整块玉干净利落地挂着。
这女子站在残雪寒风之中,裙尾随微风轻摆,人却如石像一般岿然不动。
在南宫骛注意到她之前,她似乎已经注视南宫骛有一阵了。这让南宫骛轻蹙起眉——他五感过人,如果有人看着他,他应该早就有所察觉才对。
难道说他久不练剑,连五感都退化了?
南宫骛看了回去。
面对陌生男子的直视,这女子并未闪躲,反而凝定地看了回来。
她双瞳黑乌,眼神有些稚子之气。
南宫骛挑了挑眉,问:“姑娘有事?”
她并未回答,似乎是垂头思索了片刻,问:“这里是升仙城?”
相较于普通女子,她的声音似乎要暗一些,一开口,便忽然抚平了周围的躁郁,一时让人错觉并不是身在杂乱的铸剑坊外,而是站在山中幽静的清潭之上。
南宫骛没有预备,被问住了。
回过神,他道:“是,这里就是休与山的升仙城,赤泉城。”
她双瞳神色不见变化,平静得让人觉得怪异,她又问:“赤泉城?”
“开山斫石,百炼成刃。赤泉淬火,神剑乃成。”南宫骛轻轻一笑,“——这里就是‘赤泉淬火’的赤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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