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泉城是个有传说的城池。
诚然,这个世上凡有些年头的城池村镇都有传说,赤泉城也不例外。
故事里说在两千年前,或许更早些,有个姓淳于的铸剑大师,为能铸造出惊天动地的神兵而来到了赤泉城。
当时的赤泉城不过是一片荒山野岭,淳于氏在此地伐木生火,开山引渠,花费二十年时间,修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铸剑炉。
这铸剑炉庞大似山峦一般,以至于吐出的黑烟如乌云盖顶,扬起炉灰如雪落漫野,废弃的炉水倒入河中,将清澈的泉水都燃成了赤色。
神兵出炉之日,鸟兽不安,雷鸣电闪,天地失色,奔涌的灵力炸裂了铸剑炉,飞溅的炉火点燃了整片山原。
淳于氏于熊熊大火之中举起了神剑,抬步踏云阶,执剑登仙山,以剑入道,飞升为仙。
自那之后,这块土地也得到了休与仙山的庇佑,邪祟不侵,聚灵集秀,日益变得繁华起来。
南宫骛心有所感,不由多看了那女子两眼——她问升仙城,难道她也是寻仙人?
如赤泉城这般受仙山庇佑,可接升天云阶的城池,在某些生僻的典籍记录之中被称作升仙城。而那些依着古籍典故又或是因缘巧合找来升仙城、以图飞升羽化的凡人则被称作“寻仙人”。
知道赤泉城的人多,但知道赤泉城是真正的升仙城的人却不多。这女子不但知道升仙城,且装扮神态都有别于常人,不像是普通女子。南宫骛心道这只怕是碰到同道中人了,可惜,休与山的升仙擢选通常都定在入秋之后,她来得太早了些。
这时,坊主也拿着银票出来了。
坊主双手奉上银票,道:“公子笑纳,这是盛元票号的银票,整个景国都能通兑的。”因见南宫骛站在铸剑台旁,便又问,“公子可有看中什么?”
南宫骛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收回来,顺手敲了敲最粗的那条剑坯,道:“就这个吧。”
“公子好眼光。”坊主小碎步跑过去,取下那条剑坯,“这可是南山矿采的矿石所炼,锻打了千次才得的好铁,看这漂亮的淬火纹。”
“照着伶仃剑打。”
坊主忙点头,又问:“其他部件都在屋内,公子可要挑挑?”
剑坯锻造好了,也不过是一块钢条,还需接上匹配的剑柄,并镶上剑首和剑格,按照主人的习惯,还有其他许多可选的配具。这上面的讲究反而更多一些,毕竟会看剑坯的人少,但会看玉石金银的人却很多。
这铸剑坊里的东西,不管是剑坯还是配具,南宫骛就没有看得入眼的。偏他还是习惯地说:“我要最好的。”
大方的主顾没谁不喜欢,坊主笑眯眯,又问:“那公子可要开锋?我这剑用料扎实,开锋至少也要个六七日,若是公子急用,我可以让坊里的师傅连夜赶工,我们坊里的师傅都是老手了,开锋只收三钱银子。”
“开。”
“保管给您弄得妥妥帖帖。承惠四十二两整,寻常都是付七成定金,公子您付一半就好了。”
南宫骛付了银票,并说:“不用找了。送到城东永安客栈,我姓南宫。”
坊主捡了个大便宜,又做成了一笔好生意,自然是喜笑颜开。
南宫骛这里妥当了,侧目一扫,却见那女子还在仍是立定原地,一动不动一如之前。
南宫骛被人看也是常有的事,也懒待去理会了。丢下欲要相送的坊主,他转身几步就踏出了坊门,步伐飘如轻云,连风都没有带起。
坊门前二人擦肩,就当此刻,南宫骛心口突然一紧,呼吸一窒,仿佛被谁当胸打了一拳。
突发一痛,又瞬即消失,南宫骛一时不防险些栽倒,好在他脚落得稳,立刻又站住了。
——是哪里不对?
南宫骛并未停下,一边继续往前走,却又一边微微转头,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
那女子还在看他,目光凝凝,毫不避讳。
坊主站在铸剑坊门口,对二人视线交汇全无所觉,只对那女子道:“姑娘,我们这里是铸剑坊,不卖剪刀针线的……”
-
南宫骛离了铸剑坊的狭窄巷道,拐入南坊市,走进了一家酒馆。
临近饭点,酒馆里热闹得很,喧声鼎沸。赤泉城这地方来去的多都是江湖人,他们三两一群坐着,正热火朝天地在谈论着什么大新闻。
“……你说真的?不用提着人去,只要能有一丝线索,陆家也会给一千两银子?你哄我呢,在黑市上买条人命也不过百八十银子,这可是一千两!”
“你若是不信我,问别人也是一样的。陆家设宴,整个赤泉城的江湖中人,凡有点名姓的都去了。陆大公子发现宝贝不见了,便立刻封了宅子,对整个宴上的人说,若是谁发现了失物的踪迹,就给一千两雪花白银,若能擒住这窃贼,便给三千两。”
“只是找点线索痕迹,倒也不需多好的武功了,那岂不是我等都有机会?你且说说详情,那东西是何时丢的?”
“就是昨夜。多半是趁着陆家设宴,窃贼混了进去,偷走了宝物。”
“陆家请的不都是江湖上知名的大侠么,怎么当中还有小偷吗?”
“兄弟,你是老实人,你是不知道,像陆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开宴席,趁机来混吃混喝的人是多得不得了。那请帖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你要真是耍泼皮无赖非要进去,人家也不会把你打将出去,毕竟就在门脸上,弄得太难看了,反显得自己不大方。陆家怎么也被叫一声‘陆半城’嘛,那是极要脸面的,每次办宴席宁可多有剩的丢了喂狗,也绝不能少了。”
“怎么说,还真有宵小趁机混进去盗走了宝物?这也不对,照你所说,当夜宴席上可有五六百位高手,若真有小贼,还没能发觉?”
“所以这不是就热闹起来了么?那小贼就在这些大侠们眼皮子底下偷走了东西,真是又大又响亮的一记耳光。光我知道的,就有古三刀崆峒门这好几家说不要那什么赏金,也要拼死为陆家找回宝物,这要找的不仅仅是陆家的宝物,也是他们的脸面不是。啧啧啧,那可是三千两呢,说不要就不要。”
“这生意做得呀,不如我们也去试试,拖得久了,好处只怕就要让别人捡了去了……”
南宫骛随便听了几耳朵,也没放心上。
跑堂的小二见了南宫骛,连忙迎了上来,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公子您来了,这边请,不知今天要喝点什么?”
南宫骛几步进了与大堂隔一道帘子的雅座,道:“你们家招牌的秋露白,最上等的,先来一坛。”
小二却不敢应声,半响方犹豫着开了口:“公子,您忘了……我们家最后一坛顶级秋露白,已经叫您给砸了……”
南宫骛眉头一挑,小二便双腿发软,只得苦笑:“不敢欺瞒公子,最顶级的秋露白咱们店里总共就只有十五坛,您一人就喝光了十坛,剩下的五坛还都让您给砸了……还说,这酒,别人不配喝……”
南宫骛本就恣意妄行,一旦喝醉了酒那就更是不得了。也是这家酒馆倒霉,当时南宫骛喝得太高兴了,见别人点了和他一样的酒,性子便一下上来了。
凭他的本事,自然谁也拦不住,最终酒也砸了,人他也打了,闹得一片狼藉,方才尽兴离去。
南宫骛扶额,此事他已是全然不记得了。
小二只怕这太岁爷又要发作,不敢得罪,便讪讪问:“虽说顶级的秋露白没了,但次一等的倒还有几坛,公子要不要来一坛……”
“怎么能请南宫少侠喝这种酒。”
就在此时,忽响起一个声音。
南宫骛轻抬眼睛看去,见是一个年约而立的儒雅男子走来。
此男子身着绫罗,束发插簪,做文人打扮,上来便合手行礼,道:“南宫少侠,别来无恙。”
这男子一出现,便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目,南宫骛还未开口,那些喝酒的人已然喊出了他的名字。
“是陆大公子!”
机会难得,酒客们纷纷站起,欲要上前去和那中年男子寒暄。
听到前面有动静,掌柜也被惊动了,忙不迭地奔迎上来,一边作揖一边赔笑道:“陆大公子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
若说陆家,在赤泉城可谓是赫赫有名,手底下既有古董田宅的买卖,也有茶米油盐的生意,整个赤泉城大半都是其名下产业,故而被赤泉城的人戏称一声“陆半城”。
像这种做生意的大家族,为能在商路上自如行走,和江湖上的门派交情都很不错,且都会招揽许多的武林人士作门客,所以会知道南宫骛也不算奇怪。
而面前这位,便是陆家如今掌家的陆大少爷,大名叫陆平川。
这陆平川身后还带了不少陆家的人,一入客栈,便十分懂事地去应付那些来套近乎的酒馆客人,将人群与他隔绝开去。
而陆平川本人则径直走到了南宫骛身前,并道:“昨夜多亏南宫少侠出手相助,陆某无以为报,为表谢意,已在凤翔楼备下些许薄酒,还请南宫少侠移步一叙。”
凤翔楼是赤泉城最奢豪的酒楼,定然是缺不了好酒的。南宫骛正是饥渴,想要喝酒想得不行,可惜,他又是最懒得和人应付,只硬邦邦地答说:“不去。”
陆平川依然是微笑不变。
陆家常和江湖人打交道,故陆平川知道江湖人多都不拘小节,而面前的南宫骛更是其中翘楚,素来只有别人怕得罪他,没有他怕得罪谁的。
——伶仃剑南宫骛,江湖人称“剑鬼”,得此名一是因为他剑招诡谲多变,神鬼莫测,二便是因为他性情乖张,喜怒无常。
见南宫骛不识好歹,陆平川身后的护卫忍耐不住,欲要发作。陆平川拦住了,好言道:“是我考虑不周了。罗头领,且麻烦你吩咐人将酒菜挪到此处来。掌柜的,借贵宝地雅间一用,还请见谅。”
“岂敢岂敢,陆大公子请自便,有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陆家护卫列队如墙,将这雅间围得密实。陆平川见这里墙薄透风,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但奈何南宫骛坐定了不肯走,他便也只能开口:“南宫少侠,此番叨扰,乃是因为有要事相商。”
南宫骛恼他扰了自己喝酒的兴致,语气也不客气:“有话快说,说了快走。”
陆平川压低了声音道:“南宫少侠,我是来道谢的。多谢你昨夜出手相助,赶走了贼人。”
南宫骛皱了眉头:“你说什么?”话才落下,却是被这句话勾起了回忆,浅色双眸便是一闪。
是了,昨夜他醉得厉害,浑噩之中,仿佛是曾和人动过手。
模糊记得,那人十分年轻,身手却很了得,仿佛用了一把匕首做兵器,再就是穿了一身白衣,至于长什么模样,则是全然记不得了。
若那夜是南宫骛输了,便是醉得再厉害,他也定然会记得牢,可偏他赢了,第二天一觉醒来起来还只当是做了个梦,完完全全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陆平川解释道:“说来惭愧,昨夜有一窃贼悄悄潜入家中密室,盗走了一幅古画。当时前厅正在举行宴席,在座多少可听声辨位的武林高手,却无一人发觉窃贼所作所为。发觉失窃后,陆某便立刻封了整个宅子,派出所有护院,沿四个方向散开去追,却连那窃贼的衣角都没摸到。因有人见那白衣窃贼负伤仓皇出逃,又听闻暗巷之中曾有打斗,经一番调查推断,方知那路见不平的人就是南宫少侠。”
南宫骛不以为然,嗤笑了一声。
见南宫骛不屑,陆平川的笑容微微凝固,苦笑一声,说:“南宫少侠仗义相助,你虽拂衣而去不挂于心,陆某却不能不报。”
说话时,已有陆家家仆呈上一个锦盒来。
“这是二百两黄金,陆家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南宫少侠笑纳。”
两百两黄金折合少说也是近四千两白银,已足够在都城买一栋宅院,可实在是笔大数目。
南宫骛看也不看那锦盒,问陆平川道:“就为此事?”
若只是为了道谢,只怕还不足以劳动陆平川陆大少爷亲自出马。
果然,陆平川收了笑意,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来此,是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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