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陈子夜挂了电话, 一路小跑着下楼,停在二楼喘口气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急切。
心隙入水,马尾辫扫在脖子上, 却像轻轻挠在心上。
她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赶紧强迫自己慢下来,调整好呼吸才走下楼。
陈子夜走出宿舍楼时, 梁季禾已经放下了手机,正望向她走过来的方向。
用含着笑意的眼神迎接她, 陈子夜也双手在身侧微微荡了一下。
明明已经听清他说的来意,却还是故作自然地说, “您怎么回来了?”
梁季禾玩味地看她一眼,“是想再听一次我想见你么……”
“没、没有……”陈子夜压低声音,快速说出口,“都快到晚饭时间了。”
说完还不忘往食堂探一眼,把戏演足。
“正好一起吃晚饭。”
“嗯。”
“那我跟你师父说一声。”梁季禾知道她脸皮薄,故意拿话逗她,“得跟他报备一下。”
陈子夜着急地看他一眼, “不、不用了吧,我们早点回来就行了……”
梁季禾笑意更盛, “那不行,把人拐跑了,总得交代一声。”
“真没关系的!师父只是希望我们专心训练, 但是没有规定说, 不能谈恋……”差点说出口,陈子夜急急改口, 胡乱把碎发撩到耳后, “也没说不能交朋友……”
“哪种朋友?”梁季禾凑进一步, 直勾勾盯着她问。
陈子夜眼神躲闪了一下,还是认真回答说,“就……就坏朋友、男朋友什么的……”
梁季禾轻轻笑出声,眼神下移到她的嘴唇上,被陈子夜察觉到,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些吻,有些急躁,有些温柔,耳朵顿时红了,羞恼地赶紧撇开眼,“您故意的吧……”
梁季禾忍不住笑了一下,“怎么什么话都当真。”
陈子夜的神色淡了淡,像是听到心里去了,闷闷说,“我从小就挺普通的,丢到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也不是最招师父喜欢的那个,不是很懂人情世故,对人对事都很容易当真……”
“谁说的?”
陈子夜想了想,“师父和师姐都这么说过。”
梁季禾领着她已经走出了戏院,快到车边。
听到她这么说,突然顿住脚。
梁季禾转向她,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耳朵,低下眼眸认真与她对视,“他们说的不算。”
陈子夜倒没有自卑的情绪,很坦然地说,“……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说的才算数。”
陈子夜诶了一声,微怔着眨了下眼睛。
梁季禾的眼睛里像藏着星星,像外婆曾经哄她入睡那样温柔的语气,“我觉得小子夜好漂亮。”
陈子夜面上一热,“哪有……”
“简单,真诚。”梁季禾带着笑意,带着欣赏,对她说,“再好不过了。”
天上一万颗星星,我却能认出最亮的那一颗。
大概是因为爱意发生的最微小的奇迹。
—
车不知道开往哪里,陈子夜也没有主动问,坐在副驾仔细听他车里放的粤语歌。
时不时闲聊几句,开车中途,梁季禾临时接到电话会议邀请,不得不就近找地方停车。
车辆熄火,梁季禾递给她一个略微抱歉的眼神,陈子夜却不以为意,她冲正在说话的人笑了下,夹着手机双手合十,枕在脸边,做了个“睡了”的口型。
梁季禾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替她把座位按下去一些。
见陈子夜散开头发,乖巧合上眼,梁季禾降低说话音量,以听为主,伸手把空调出风口从对人吹推到最底下,眼神落到她温热的掌心里,替她把带着两颗柿红色珠子的黑色头绳拿下来。
……
不知道多久。
梁季禾结束会议通话,轻笑着感叹,“在车上也能睡得这么香。”
“……没有哦。”陈子夜还闭着眼,笑意已经藏不住,从眼角露出,“其实没有睡着。”
梁季禾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刚刚说了不少话,低哑着嗓音问,“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第一次听你聊工作,虽然IPO、股权结构什么的,我完全听不懂,太容易犯困了……”陈子夜缓缓睁开眼,人还歪靠在车门和车椅之间,“我还听到了涡轮机和海鲜。”
梁季禾笑着说,“喜欢吃海鲜?”
“嗯,喜欢的。”陈子夜说,“好吃,又不怎么长肉。”
“带你去吃。”
陈子夜立即摇摇头,“我就是说说,我吃什么都行的,您要是有工作就先忙吧。”
梁季禾对她解释,“我父亲生前有几家以海鲜和预制菜品为主的餐厅,也包括水产食品的研发、生产和销售,有大批量生产和精深加工能力,算研运一体吧,这几年还孵化了不少网红创意菜餐厅,刚刚聊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不工作了,跟你吃饭。”
“感觉好厉害。”
“也被起诉的厉害。”
“我听不懂……”陈子夜犹豫地问,“那是跟法律这些有关系的吗?”
“嗯,法学范畴比较广,有很多细分领域。”
陈子夜很感兴趣地问,“这样……那您是学什么的呢?”
“学生时代主要是国际经济法,后来工作,早期做反垄断。”
“……”更听不懂了。
梁季禾理解似的笑了笑,“简单来说,反垄断就是禁止垄断、防止资本无序扩张和贸易限制的行为,跟政策、市场结构和公司行为都有关联,个人和公司都有可能发生。”
陈子夜板正地直起身体:“虽然听不懂,但是我觉得很好奇……也很厉害……”
梁季禾笑了笑,很理解她这种好奇,“我的工作内容,可能相对无趣一点。”
“我能想象到的律师都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法庭上唇枪舌战。”陈子夜身体前倾一点,自信点头,“后来看推理小说里说,这种叫做诉讼律师。”
梁季禾眼神赞许,没有吱声。
“那你们反垄断律师主要做什么呢?”
梁季禾苦恼地沉吟了一下,不想扫她兴致,尽可能简化语言,“主要是经营者集中申报,整理并购公司和关联公司营业范围、额度、合规性这些,也会根据市场结构和行业竞争情况,做一些市场界定方案,核心是要对并购交易,进行事先的反垄断评估,据此去协助客户和并购律师设计交易结构,包括救济方案、附条件执行情况的受托监督。”
“……”
梁季禾点到为止,“这又要涉及到交易律师,反垄断争议解决这些,讲完你真要睡着了。”
“……那我下次再听。”陈子夜眼神都亮了一些,“我觉得好有意思。”
梁季禾冲她笑了下,“先吃饭。”
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担心给她这种完全听不懂的人解释,会是一种负担。
陈子夜小声问,“那下次你还给我讲吗?”
“这么感兴趣?”
“嗯……”
梁季禾开玩笑说:“还真有大学给我发过邀请,让我去讲几节法律实务的课。”
“啊……”陈子夜郁闷地嘟了下嘴,“你开了课我也进不去,那我听不到了。”
梁季禾看她耷拉个脑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不开课,给你一个人讲。”
陈子夜微微仰头,傻笑了一下,“……不说不觉得,一说真的好饿。”
“那走吧,不算远。”
车辆重新发动,陈子夜偏过头看他一眼。
像在看雨后青山,每一条山林的纹路都清脆巍峨。
—
不到半小时,梁季禾就带着陈子夜抵达了目的地。
黑珍珠榜单上赫赫有名的网红店,虽然开在环境清幽的风景区,却座无虚席,陈子夜听一向对吃喝很有兴趣的沈时亦提过,这家店最少要提前一个半月预定,才有可能订到大厅的散席。
梁季禾以前常来,餐厅经理一看见他便主动迎上来,客气寒暄。
话不多,但都在点上,几步路的时间,已经把他平常的习惯和安排都确认下来。
经过回廊时,在一塘还没盛开的莲池前,碰到陈池羽和另一位老同学陆谨言。
几十年交情了,纵然是几个月没见,也不必客套,陆谨言在他们投资圈里是出了名的穿花蝴蝶,浪子的标签一沾上,说话都带着三分暧昧,眼神落到陈子夜身上,“这个妹妹好漂亮啊!”
梁季禾皱了下眉,嘴角还勾着笑,当着他们的面牵起陈子夜的手。
他的动作太过于自然,以至于陈子夜的脸上闪过几秒局促。
她眼神胡乱往下游走时,才发现他手腕上还绑着她的头绳。
陆谨言咂咂嘴,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了不起,终于从我妹妹的失恋阴影里走出来了。”
陈池羽赶紧帮腔,故意捣乱,“可不是!多少年了!可算走出来了!”
梁季禾岿然不动,面色无异,全然没把他们俩这一唱一和的计俩当回事。只担心陈子夜胡思乱想,直接又敞亮地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遍。
说完想走,被陆谨言直接介入到他们二人中间。
他揽住梁季禾的肩膀说,“喊你半天你不来,你昨晚在忙什么?春宵一刻啊?现在撞上了怎么可能放你走,都是亲兄弟,也有其他妹妹在,不得一起吃啊。”
梁季禾打算拒绝,考虑陈子夜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但她也不想让梁季禾难做,轻轻点了下头,小声说,“我没关系。”
陆谨言愉快地拍了下手,“漂亮!漂亮的人说话声音都好听!”
很快,陆续来人,与陈子夜预想的酒局不同,这些人大多数时刻都非常斯文,不斯文的时候也只是在聊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题,与范师傅带她去陪席的场合全然不同。
连他们带去的女伴也大多能聊在一起,至少聊到拍品、藏品是能说上话的。
这比丑陋的人性展露时,带给人的压抑感更甚。
陈子夜并不想融入,也不为此困扰。
但是顶着梁季禾女朋友的身份,她心里确实会为格格不入而失落。
席间,刘桂雨和刘桂山打了几通电话来,她不是个决绝的人,毕竟刘桂雨怎么说都是她父亲明媒正娶的续弦,微信设置了来信免打扰,他们就轮着打电话。
前几次在宿舍,陈子夜都选择把手机关了。
无非是来要钱,没什么可聊的。
但这次不同,毕竟人在外面,手机屏幕一阵一阵的亮起,陈子夜实在不方便现场关机,于是借去一下洗手间为由,躲到回廊最远的地方,回拨了刘桂雨的电话。
没等对方开口,陈子夜已经压抑着情绪,抢先说:“你们有完没完!”
声音很低,捏紧手机的关节却格外用力分明。
“你在跟谁撒气呢?!你他妈电话是摆设啊,接个电话是没会死还是怎么的!”接电话的是刘桂山,刘桂雨在电话那头冲他发火,让他好好说话,赶紧谢谢子夜。
陈子夜整个人像是沉入了深海之中,耳边全是沉溺的水声浪声,巨大的鲸鱼正朝着她游过来,水草在肆意地缠绕她的四肢,整个人像是穿过风一般,根本没办法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见没有声音,刘桂雨抢过手机,着急说:“子夜,子夜,我是阿姨。我们不是问你要钱来的,我们给你发了很多信息,感谢你,但是你都没有回,我们怕你担心才打给你。”
“……不需要感谢我,不要再打扰我就可以了。”陈子夜冷冷地说。
“不管怎么说,全家人都真心感谢你,要不是有你,有范师傅,你爸爸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天,现在钱还上了,镇上的人也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了!”
刘桂雨抹了一把眼泪,叮嘱她,“你一定要好好听范师傅的话!我们等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立刻当面去跟你们道谢!给你们磕头也行!”
刘桂山在那头呵斥一声,“姐!说什么呢!你要是跪她,她也不怕被雷劈死!”
陈子夜沉重地张了张口,实在不想听他们继续说,也不想问他们究竟,宁可等冷静了再想,“……不用了,别来找我。”
刘桂雨谄媚说:“哎!好好,看你们方便,你觉得合适了我们立刻就来!”
“我先挂了。”
不需要回应,陈子夜先挂断电话,抱紧双臂面朝着莲池缓缓蹲了下去。
她人藏在一个死角里,只有几只金鱼在池中游来游去,像能感应到她的情绪,连风都静止,莲池里的荷叶轻轻摇晃,根茎不动,只有水波一层层推开。
“小子夜。”
陈子夜转过头时,梁季禾已经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在抱在怀里。
“我怕吓到你。”
“没有。”
梁季禾见她神色受伤,不像受了惊吓的样子,“怎么了?”
陈子夜沉了口气,语意委屈,“您是不是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了?”
“嗯。”
“是余樵还是警察告诉您的……”
“不重要。”梁季禾心疼地扶着她起来,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担心她在哭。
但她只是失落地摇摇头。
“重要的,让你看到我和我的家庭……这么狼狈,这么糟糕。”
况且没有你,事情会变得更糟糕。
“那不是你的错。”梁季禾亲了亲她的额头,耐心地哄着她,“月亮都有圆有缺,何况是人呢,再说,给我看到又有什么关系,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当一个小朋友。”
陈子夜仰头看了下月亮,觉得遥远但并不清冷,轻轻吸了下鼻子,“还是要长大的……”
梁季禾搂紧她,贴着她耳边说,“那我就陪着你长大,你愿意学,我就教你。你想自己慢慢探索人生的乐趣,那你就只需要勇敢一点,我说过,只要我在,我就是你退一步的底气。”
“您说的……”
“我说的,终身有时效。”
—
梁季禾拥着她往外走,带她去餐厅一处不对外开放的露台,安置了唱片机。
陈子夜随意按了一下播放键,正好放的是《cry for the moon》,她苦笑着看了一眼梁季禾,“有点应景。”说话时眼眶里还有一点湿意。
“小子夜。”
正对上梁季禾眼睛,陈子夜轻轻柔柔地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陈子夜点点头,“……好像是。”最初是整个戏院都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她也自然跟着喊梁先生,现在倒也不是害怕和恭敬,主要就是习惯了。
“我想听。”
陈子夜转回身,趴回露台的栏杆上。
梁季禾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那天晚上你喊我……梁叔叔?”
陈子夜顿时耳朵一热,伸手想捂住,“我才没喊……”
梁季禾在他身后轻笑。
陈子夜轻轻动了下嘴唇,说出那三个字,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我听得见,你喊了我的名字。”梁季禾说。
“怎么可能。”陈子夜转过身,仰着头挤出一个笑脸,“我知道您……不是,我知道你在哄我开心,我知道的,虽然我心情还没有完全好起来,但是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凉风吹过,夜色中的水汽在铁栏杆上,飞溅出花苞的形状。
两个人都没说话。
宁静片刻,陈子夜仰着头,淡淡说:“连今晚的月亮都是蓝色的,真糟糕……”
blue moon。bitter moon。cry for the moon。
蓝月亮。苦月亮。白月光。
是痴心,是妄想,是距离,是千里。
连她知道的几个单词,好像都正好是阴郁的含义。
“小子夜”
陈子夜轻声:“……嗯。”
“怎么那么丧气啊……”梁季禾笑出声,“你会跳四步吗?”
“不会……”陈子夜也讨厌自己的情绪,被原生家庭这点破事轻易牵扯,明明经历过很多次了。她补了一句:“我只会唱昆曲……我其实什么都不会。”
“来。”
陈子夜愣愣地扯了下衣角,“……什么?”
说话时,梁季禾已经牵起她的手,更近一步,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微微用力,贴身的大衣往腰身里收了一截,鼻息间的气息相近。
连声音也变得像玻璃糖,透明得像能衍射这个世界一切的斑斓。
梁季禾的声音落下,“小子夜,以后再看到不开心的月亮,希望你会想起今晚。”
想起我。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出差实在是赶不及八点,哈哈哈希望你们喜欢~我努努力收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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