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旧梦新颜”项目的终面, 跟余樵离开戏院,定在同一天。
本来计划过完年再走,但临近新年, 雅思和托福考试基本上没有空余考位。余樵只能抓紧时间,就近报名了相邻省会城市的考点,等考完试就直接回老家放寒假。
他是以国家级学科竞赛一等奖, 而取得了慕城大学的保送资格,现如今也可以借此, 配合高考成绩和语言能力,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 避开SAT和AP等考试,直接申请目标院校。
恰好余樵的心之所向——剑桥大学,也包含在此类录取条件之内。
保送公示期内接举报,按合规流程查证,确认取消余预录取资格的通知,如常贴在慕城教育局官网上,但余樵的心态并没有受其影响, 在休息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末以后,周一正常返校。
学校遵循规定, 将通知复印件贴在学生公告栏上。
班主任强撑过四十八小时,时间一到就立刻走去操场边把玻璃罩推开,一把将公告扯了下来, 揉碎在手里, 脸上一阵泛白,还不忘对余樵说, 事已至此, 一定要放平心态。
反倒是余樵无奈地笑了一下, 安慰他说,“剑桥那边的老师给我回复了邮件,他们预录取的意向很明确,高考成绩需要考进全省排名前0.1%,我算了下,还是相对有把握一些。”
毕竟考进慕城大学可是需要全省排名至少前二十名。
事已至此,总归是离进入世界最好的物理学院更近了一步。
班主任想到这,勉强自己叹了口气,拍了拍余樵的肩膀,正色道:“那你也不能就此放松!必须继续全心全意投入到复习当中,不止是我,我相信所有任课老师,对你都是给予厚望的。”
班主任就差把,指望你考状元说出口了。
但是避免给余樵压力,班主任还是赶紧住口,让他打起千万分的精神,谨慎阅读国外大学的申请资料,及时提供相关证明资料给他们,不要再出任何纰漏才好。
余樵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郑重说,“谢谢老师,让您担心了。”
“师生之间,不必说这个。”班主任心头一动,领着他往教学楼走,“每个老师都希望教出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但是人生绝不是只有这一条跑道,当你们做完高考试题的那一刻,所有人就会像一朵又一朵互相拍打着的小浪花,融入江河湖泊,成为祖国大好河山的一部分。”
有人在高山,有人在低谷,有人在草原,有人在沙漠。
不因为你的平凡而平庸,也不会因为你的特别而特殊,不要丧气,世界总归是守恒的。
班主任由衷地感慨,“孩子们都日复一日地去努力吧,去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我想会的。”余樵听得入心,想念似的看了一眼正在操场上奔跑着的同学。
他们在放肆地呼喊彼此的名字,张扬地挥舞着只属于少年人的蓝白校服。
清澈的双眼,爽朗的笑声,写不完的作业,看不完的电视剧,担心到睡不着觉的成绩,校门外排着长队的火腿肠炒面摊,互相传阅的漫画书,用不完的中性笔,无疾而终的暗恋。
很快,很多,就都会留在这个夏天。
这个只属于高三的夏天。
—
陈子夜参加终面,选的是《梅妃礼》的最终一折——
安禄山叛乱,李隆基仓皇入川,梅妃在兵荒马乱之中以死殉道。
郭子仪戡平定安史之乱后,李隆基重回到宫中,偶然经过梅亭,忽然想起梦中人。
在惆怅中入睡,恍惚间见到刚刚入宫时的梅妃,诉说离情,栽种腊梅,他们作乐填词,聊山川,谈家国,梅妃曾说,她尚在闺阁时,名叫江采萍,《楼东赋》是她所作,《一斛珠》亦是。
醒来却是一梦,离亭而去,怅然不止。
这一段没有收录在昆曲《长生殿》新编之中,也不在传唱度最高的版本之内,现场评委均是昆曲出身,只有陈惊蛰在拿过梅花奖之前,改投过程派,师承京剧大师姜思柳先生。
此折一青旦一老生,程砚秋先生首唱,陈子夜效仿。
唱腔上放弃了以往缠绵悱恻的水磨腔,咬字发音上沿用了京剧里的内柔外刚,思绪顶上心头,人立于台上时,除了诉离殇,更是对国破山河的一腔哀愁。
这是梁季禾作弊教她的。
就在终面前一晚,陈子夜躺在床上跟梁季禾打电话。
观妙走后,宿舍只剩她一个人,每次她都是结束一整天的训练和演出后,才会给梁季禾发微信,他们都不是白天会持续聊天的人,习惯各自先忙,等聊起来就不会被其他事情打断。
陈子夜晚上从剧院回来,正好碰到卖冰汤圆的婆婆出摊,拍了张照片发给梁季禾。
他没有直接打电话过来,陈子夜猜测他可能在开会。
——今天吃到了甜甜软软的冰汤圆。
随后发了个一个猫咪举着两朵小红花,左右摇晃的表情包。
梁季禾的回复很快。
——今天没吃到甜甜软软的小子夜。
还把她的表情包也同步转发了一遍。
“……”怎么这样。
就算只是看到文字,陈子夜也会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钻了一下,被子拉到鼻子以下,她有点纠结怎么回复,心说,好像好几天都没见到你了,但总觉得这样像是在说……
想你。
陈子夜犹豫了一下,还是干脆地把输入框的回复给删了。
梁季禾那边正在开会,他着急想听陈子夜躲在被窝里打电话的声音。
想尽快结束,只能不断给合作方试压,甚至在打完这句话后,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消失,眼底的戮意就又升起,“你们最好按梁氏的方案执行。”
负责资本并购的律师颤颤巍巍互相对视一眼,还在做最后的据理力争:“可是听您的,要是出了问题,钱上面会遭殃,建议您还是充分考虑外部律师的意见。”
“听你们的,出了事,就不是钱遭殃能解决的问题了。”
梁氏以房地产起家,五年前提出“酒店式服务”的理念,在物业领域始终保持良好口碑,曾经参与过奥运会的筹备、演练及会议保障服务。
梁氏想并购一家口碑好的物业公司,是典型的“大鱼吃小鱼”案例,收购难度并不大,但想借此机会接洽顶级会展的服务,却是白纸黑字以外的言外之意。
在这个层面,外部律师考虑不周。
被梁季禾强势点破,他擅长明谋快攻,“按我说的做。”
……
等视频会议结束,电脑屏幕还停留在“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上。
梁季禾拨通电话,拿下戴久了的眼镜,目光投向窗外看远,柔声问她,“在写什么小作文?”
“没有……怕耽误你工作,就没回你了。”
“没回复更让我分心。”
陈子夜轻笑着问,“那你现在已经工作完了吗?”
“嗯,刚刚结束。”这个会得开了快六个小时。
将近晚上十一点,听到她的声音,梁季禾顿时才感觉到身体上的疲劳,松了口气慵懒随意地靠在沙发上,一点微弱的月光洒在斜对面的高楼上,玻璃衍射出彩虹光。
“都好晚了,感觉你好辛苦……”陈子夜也躺在床上,没有拉窗帘,睁开眼就能看见窗外的月亮,她压着声音担心被人听到时,会有一点小奶音,“今晚的天空好好看,明天肯定是一个晴天。”
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梁季禾想到“今晚的月色真美”,陈子夜也想到这一层含蓄的表白,还想起沈时亦说的,喜欢一个人,就想告诉他今天的奶茶里有多少颗珍珠,今天等公交车时经过了多少人。
所有的词不达意,可能都是在偷偷告诉对方,我想起你了。
“你在说,想我吗?”梁季禾笑着问。
“哪有……”
梁季禾顿了一下,轻轻说,“但是我在想你。”
……
胡乱聊了好久,零零碎碎什么都有,陈子夜犯困了就闭上眼听他说,说到自己擅长的、疑惑的事情,也会跟梁季禾请教,像用《梅妃礼》哪部分选段参与终面,梁季禾就给她解释了很多。
抛开唱念做打这些专业上的知识,梁季禾很有耐心地给陈子夜做了一些角色性格分析。
梅妃之所以才华绝然,除了她留下了千古绝唱的《楼东赋》,更是因为她心胸宽广,柳絮随风起在她眼中不是爱意亦是如此,而是千里外万马奔腾即将入侵的野心。
她写——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面对唐玄宗,她只责怨自己不通人情世故,枉顾江山社稷,再怎么委屈,也没有对杨玉环心生怨怼,甚至觉得她跟自己一样,只是个苦命人。
梁季禾说:“这世上千头万绪,梅妃不会只困于爱恨。”
所以《梅妃礼》的最后一幕,并非只是难诉离别的儿女情长,更是思想超前、格局宏大的一位古代女子,抛却一些王权富贵,立于最朴素的人性,在回望往事,在关切山河。
陈子夜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将《梅妃礼》练至倒背如流的程度,却没探究这背后的意境。
“我读的太浅了……”陈子夜的睡意全无,对自己有些丧气,“我应该多读一些史书的。”
梁季禾敏锐地觉察到她语气里的失落,温柔地鼓励她,“观点或许有对错,但是不分高下。”
“可是你真的好厉害……”陈子夜由心发声,“真的……”
你读过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连告白她都需要躲在被窝里偷偷搜索才大概明白,其实也没有真正听懂,陈子夜微微摇头,心底第一次对自己生出一些挫败。
这是时间给努力和清贵的答案。
根本就不是她可以赶上的……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也好厉害。”
陈子夜松开紧蹙的眉心,苦笑了一下,一不留神又喊了您,“您怎么老是哄我……”
梁季禾也笑了一声,“不哄你哄谁?”
陈子夜耳朵一热,故意装作困了的样子说,“我要睡觉了……不听你说了……”
“嗯,睡吧,我今天也累的够呛。”
“那你下次一定要告诉我。”陈子夜看了眼手机,已经通话两个多小时,有点愧疚冲着空气眨眼,“你要是累了,下次我们就先不说了。”
梁季禾站起身,准备去洗个澡,歪过头舒展了一下筋骨,淡淡笑了一下。
“跟你在一起,我根本就感知不到时间。”
有时候觉得时间好快,两个小时电话像只过了两分钟。
有时候又觉得时间静止,他觉得能跟陈子夜对话的,不止是三十岁的现在。
还有也曾十八岁的过去。
……
陈子夜终面结束,正常发挥,很快从剧院先回来,卸了妆洗了个热水澡。
听走廊上经过的师姐妹聊天,她才知道今天是余樵离开戏院的日子,沈时亦从隔壁过来,敲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送一下余樵,“虽然过完寒假就回来了,不过这不是马上要去考试了。”
杏如说:“不一定回来了,听杨叔说,余樵好像拿了什么企业奖学金,能去国外读书呢,这段时间要准备英语考试,可能得四、五月份才回来。”
“那不是很正常,余樵学习那么好。”沈时亦跟陈池羽喝过几次酒,但只是聊得上,玩得开,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听他提过一嘴余樵的事情,“好像就是梁氏的奖学金。”
杏如认真说:“哦——那还挺好的!资助这么一大笔费用,换了别人还不放心呢!”
“走吧。”沈时亦见陈子夜连衣服都还没换,头发半干,让她先把头发吹干,她们先去楼下送人,走出去几步还在跟杏如讨论,是不是该送点礼物给余樵。
陈子夜想起那晚。
也想起梁季禾的介意。
他是个极端的人,极致的温柔,极致的理性,对爱虔诚。他说过,普朗克不允许两种方式来定义某一条定律,他也说过,天上亿万颗星星,其实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编码。
陈子夜笃定自己内心的声音,给余樵发了简短的微信祝福。
——学业顺利,保重身体。
本来还想让他放心杨叔,她一定在平时多尽孝心,但思索了一下,觉得不是非常妥当,还是将这半句删除。之前余樵和杨叔借给她的钱,虽然梁季禾和余樵都只字不提,但她始终记在心上。
刚一发工资她就立刻把钱还了回去。
杨叔不肯收,说余樵已经替她还过了,卖散烟虽然违规,但是没有没收那笔钱。但陈子夜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受梁季禾所托,还是把钱强行按在桌上,拜托杨叔还给余樵。
见余樵回了个谢谢,她才落下心里的巨石。
人情如远山,遥遥相望即可。
陈子夜原本想站在走廊上,目送余樵离开,却正好看见杨叔替人开门。
她探了下头,只看清车的颜色,便转身往楼下小跑。
等她跑出宿舍楼时,陈池羽刚把车开到院中,停下车后,陈子夜连忙伸手捋顺还有一点湿的头发,微微喘气,跟刚下车的人问好,“陈老师好。”
眼神转到梁季禾身上时,很快闪过一丝笑容,“你怎么来了……”
本来是想替她庆祝终面,但并没有提前告诉她,想着她也不是赶着来见自己的,梁季禾自然地往收发室那边看了一眼,目光沉了下来,“怎么头发都没吹干就往外跑?”
“我……”陈子夜语塞,总不能说着急见你……
“那边怎么回事啊?”陈池羽站在门边,手撑在门上,往余樵那边努了下嘴,“余樵是要干什么去?不是要出国读书去了么……迎接快乐的大学生活啊!”
“他放寒假了。”陈子夜说话时偷偷瞥了一眼,担心梁季禾的反应。
但他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陈池羽咂咂嘴,转向梁季禾,忍不住感慨:“羡慕啊,大学那会儿我们几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都去的美国,只有你突然选了英国,不然你也不会错过我和你姐的恋爱!”
“……”梁季禾用嘲讽地眼神看他一眼,“我也不是很感兴趣。”
“得了吧,你是没来,我们那几年在资本主义的腐烂中,尽情享受了生活,太让我怀念了,那会儿真的就是说走就走,想干什么立刻喊人就干。”陈池羽摇摇头,“哪像你,每天陪着陆家那个小公主待在实验室里,倒把人家培养成科学家了,怎么不跟你回国啊?”
梁季禾眼神一冷,眼底尽然杀意。
陈池羽立刻反应过来,陈子夜还在他们俩面前,赶紧住嘴,“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陈子夜猛然抬头看了梁季禾一眼,眼眸迅速落下去,胡乱往沈时亦那边飘远。
……每天陪着陆家那个小公主待在实验室里。
光听到这句话,她已经一整颗心都拧在了一起,明明知道他给过自己合理的交代,他年长那么多,他那么优秀,当然有过年少轻狂,当然也有过怦然心动。
只是不是对她。
陈子夜说服自己,不能跟回忆里的人置气,这样太小家子气了。
世间万般情绪,怎么能困于爱恨?
戏文里这么唱,梁季禾也这么教过她,但她还是有点藏不住眼神里的失意。
梁季禾叹了口气,眼神落到她的头顶,只是淡淡地说:“想去就去,去送送他。”
作者有话说:
biub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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