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珀耳塞福涅,请不要把手放在水母上,它们蜇人很疼的——”


    特里同小心翼翼的声音传入我浑浑噩噩的脑中,但为时已晚,我“啊”地惨叫一声,很不优雅地咧开嘴,飞快缩回了手。


    特里同的表情比我还要尴尬,他装作没看见我呲牙咧嘴的模样,别过头,观察起一群不知见过几千万遍的比目鱼。


    他和他老爹配色相同,面容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头发很短,腰间挂着一只硕大的海螺。他性情温和,一副少年人的模样,下半身有时是鱼尾,有时又变成双腿。


    他是受父亲之命,带我参观海底,顺便分散我的注意力。


    可我的思绪始终沉浸在宙斯要将我强行许配给哈迪斯这件事上。可以想象得到,母亲一定快疯了,她竭力在我面前保持着镇静,可心里已经裂开了千沟万壑,她的怒火在沟壑之中熊熊燃烧,只需要一个爆点,就会喷涌而出,展开疯狂的报复。


    神话中,她为了逼迫宙斯将女儿解救出来,离开了奥林匹斯山,让整个大地彻底荒芜,人类几乎因此灭绝。无论派谁来劝说,她都不肯滋润大地,她只要她的女儿。


    我不希望事情演化到这一地步。


    可矛盾就在于,这件原本应该令我恐怖的事情,竟在我心底掀起了一阵连绵不绝的波澜,我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我掐了一下手心,又用力拍了拍脸颊,试图将这种纠结的情绪释放出去。


    特里同一定以为我疯了,他挠了挠下巴,索性说道:“母、母后准备了欢迎的晚宴,我们一起去吧。”


    我顿时一惊,想到了母亲和波塞冬的关系,对即将见到海后这件事有点抵触。


    主要是尴尬。


    可我也不好拒绝,听特里同的语气,这是她为了我特意准备的,如果不去也太不给面子了。


    于是,我点了点头,笨拙地跟在他身后,朝着东南方向一座始终闪烁着五彩华光的宫殿游去。


    我曾经沐浴过波塞冬送来的神水,因此在水中可以像鱼那样自如游动、呼吸,但仍旧很笨拙,特里同转过身,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喷吐出一口泡泡,颤颤巍巍握了上去,他被我的样子逗笑了,看着他的微笑,我脑中浮现出自己满头泡泡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结果喷出了更多的气泡。


    这个小插曲,打断了我们之间的隔阂,他拉着我灵活地游动在海洋之中,快速朝着海后的寝宫游去。


    一路上我见到了好多奇特的生物,它们大多发着光,对我这个外来者也颇为好奇。


    “欢迎欢迎!”刚刚在宫殿门口落脚,一个轻盈飘逸的身影就翩然而至,水绿色的长发浮动在身后,宛如最美的墨彩泼散在水中。


    我用力眨了眨眼,才确认这位就是波塞冬的王后,特里同的母亲,三千大洋神女中的一位,安菲特里特。


    只是,我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位清新脱俗,活泼精怪的女子。


    她和她的所有姐妹一样,有着娇柔的美貌、清澈的眼神,身姿窈窕,游到我的面前。


    “欢迎你来到我们的世界,珀耳塞福涅。”她温柔地笑道,“我准备了很多食物,一起尝尝吧。”


    我微微行了个牵裙礼,她好奇地看着我的动作,一时竟不明白我在做什么。


    “这、这是我和姐妹们约定的表示感谢的方式。”我连忙撒谎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她少女般地笑了起来,然后模仿了一遍我的动作,“那我也应该感谢你的到来,让我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我立刻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好感。真是个有趣的女人。然而,这样有趣又美丽的女子,也无法收住自己丈夫那颗浪荡的心。


    我不禁想起了赫拉,一个威严,一个软萌,倒也挺有意思。但这样对比毫无意义,赫拉是与众神之王平分权力的神后,地位理论上是和宙斯完全平等的,自然有睥睨众生的气势。


    但这毕竟是父权社会,现实中,她在很多地方不得不屈服于她的丈夫。


    至于海后,地位完全被自己的丈夫碾压,也很少出现在奥林匹斯山的聚会中,这自然与她的神格不高有关。


    她的地位是通过嫁人获得的,而她本人毫无野心,能自由畅游在大海中,是她最大的快乐。


    当晚的结果是,我撑得快直不起腰了。波塞冬没有出现在晚宴上,我隐隐猜到他是去陪母亲了,一点想到这儿,我不禁面红耳赤,羞愧万分。


    安菲特里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了然地一笑,在特里同出去平息海浪时,坐到了我的身旁。


    “你,对哈迪斯有好感吧?”她轻轻柔柔地问道,却把我吓了一跳。


    我视线飘忽地摇了摇头,她看穿一切般晃了晃手指:


    “我自小就有三千个姐妹,能不懂女人的心思吗?如果你不喜欢他,这会儿早就茶饭不思,哭天喊地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里只有食物。那里毕竟是冥界,即便哈迪斯英俊威严,地位非凡,很多女神也惧怕那片充斥着死气和魔兽嘶吼的地界。”


    一阵见血。方才我一脸愁苦,只是因为心中的矛盾。对于母亲的不舍,和对哈迪斯的隐约爱意,不断冲撞在一起,让我心绪凌乱,不知所措。


    我叹了一口气,转脸看向她:“那你爱波塞冬吗?”


    她微微一愣,继而笑道:“爱。”


    可我听说,她是因为被波塞冬强占了之后,不得不嫁给他的,这样真的会有爱吗?


    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安菲特里特目光虚在半空中,柔声说道:“我有什么不爱他的呢?因为他,我有了无上的地位,获得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神权,人类为我设立了神庙,临海的人们祭拜我、歌颂我,我是海洋的王后,一切海洋生物都供我驱使,他为我带来了这么多荣耀,我为什么不爱他?”


    我挑不出一丝毛病。可是——


    “你应该也知道,波塞冬他——”


    我没办法说出后半句,即便我母亲不是其中的一位,我也无法完整说出这句话。我纯粹是被她刚刚的言论感染到了,忍不住想要追问下去。


    你的丈夫出轨成性,对此你又怎么看呢?我想问的,是这个。


    而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整个神族的男性,又有哪个不是朝三暮四的呢?”她泛起嘲讽的微笑,神态中空灵精怪的部分渐渐隐去,一种无奈若隐若现,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明媚,“既然这样,我更看重地位。我是波塞冬的妻子,不是情人,没有人敢再打我的主意,我可以畅游在天地之间,而不需担心被哪个路过的神拖到泉水边侵犯。我不在乎,或者说不再在乎他有多少个情人,只要她们不闯入我的地界。”


    我似乎在某个婚姻论坛中看到过类似的观念:男人都管不住下半身,一旦有条件,十有八九会出轨,还不如挑一个有钱有地位的,至少可以让自己物质满足。


    它直戳婚姻的本质——容忍、退让,最后自我和解。


    虽然现在说得如此超脱,想必也是经历过一段艰难的心理斗争吧。


    我埋下头,感到胸口一阵酸痛。


    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要将我压垮。它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我仿佛听见一个少女在痛苦呼喊自己母亲的声音,以及马蹄飞奔、大地开裂的呼啸声。


    那是“我”的声音。


    不,那是珀耳塞福涅的声音。恐惧与绝望都是她的,她不爱哈迪斯,她不想离开母亲,更不想去不见阳光的冥界。


    可这一切不是都没发生呢么?为什么她的哭喊会回荡在我胸口?


    我想到了她枕头下的情诗,以及母亲让我离开前说过的话。


    她说阿波罗和赫尔墨斯都向她提过亲,只不过被她拒绝了。而珀耳塞福涅却把阿波罗的信物压在枕下,反复阅读,她中意的对象,其实是阿波罗。


    是啊,又有哪个少女,能躲过光明之神的耀眼光辉呢?


    怪不得阿尔忒弥斯一有机会就跟我抹黑自己的哥哥,甚至连他男女通吃都反复提及,她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闺蜜,肯定知道“我”更倾心于阿波罗,她不想让我跳入他多情的火坑里。


    可我又不是珀耳塞福涅。


    我再度陷入了犹豫。


    如果神王准许我不嫁,我会不会感到失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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