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呢,或许只是为了不让她背影显得太落寞。
杨慧躺在单身宿舍的小床上,月光从窗棂撒下,铺了半身,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手帕,展开,四根手指头捏着拎到月光下。
挺普通的一块蓝白格子手帕,却因为她的主人显得十分不普通,杨慧洗过好多次,香味早散了,取而代之是洗脸洗澡用的硫磺皂味道。
自然是不如她的香,也不知她用的什么,那香杨慧从来就没闻见过。
电影院刘大姐有狐臭,喜欢用桂花油盖,隔着三里地都能闻着她身上那股香臭味儿,长期坐在她身边,杨慧感觉自己都快桂花油腌入味了。
她不一样,她像兰花一样香,香得清新淡雅,一点也不讨人厌。咋说呢,人名字就带个兰。
跟叶依兰的第一次见面,杨慧是不太想回忆的,那天她太狼狈,太丑。
一个多月前,电器厂扩招,虽然这年头已经不流行进厂上班,但厂是大厂,航天工业,稳定、福利好,人人都挤破脑袋。
内部员工子女.优先,只是名额有限,一家一个,杨慧跟杨刚竞争上岗,厂里选她当资料员,还没来得及签合同,回家就被爸妈劝说把岗位让给哥哥。
杨慧当然不愿意,问哥,你真想跟我抢啊,哥只是傻笑,不说话。
她坚决不放弃,爸妈甚至以死相逼,说她有本事,厉害,去外面上班也能过得好,哥不行,人太老实,出去指定被骗被欺负。
是,哥从来不争不抢,也犯不上,有人替他当坏人去争去抢,他老老实实在家蹲着就行,临了说一句,“妹,哥对不住你。”满脸的愧疚,其实便宜一点没少占。
爸凶她,妈哭她,厂子门口堵她,软磨硬泡半个月,终于逼得她受不了,去人事科辞了工。
还了库房钥匙从厂子里出来,杨慧顶着七八月的太阳蹲厂门口电线杆子旁哇哇哭。
叶依兰来接她爸的班,拎着大包小包下公交车,站旁边看一阵,杨慧哭得实在是难以忽视,她给她手里塞了一块手帕。
“别哭了。”叶依兰说。
说完她就提着行李进厂子报道了,厂里人给她分了宿舍,让她先去安顿,本来要派人领她去的,月初财务科正忙着算工资,都抽不开身,叶依兰让给她写个地址,自己打听着去。
这一趟出来,杨慧还在厂子门口,蹲累也哭累了,手帕顶在脑袋上,晒蔫的小狗似的奄奄一息坐在马路牙子边。
“喂,你知不知道电器厂的单身宿舍在哪里。”
杨慧抬起头,看见好大的一顶米白色遮阳帽,帽子底下那人墨镜半遮脸,嘴唇嫣红,左手提个帆布大包,右手网兜里是电器厂发的搪瓷洗脸盆、水缸,还有两块肥皂。
“我带你去吧。”杨慧吸吸鼻子站起来,主动接过叶依兰手里的帆布大包。
“你遇见什么事了。”叶依兰问她。
杨慧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手帕还顶在脑袋上呢,一起来就给风刮跑了,杨慧放下包赶忙去追,捡起来拍拍灰,“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送给你了,当个纪念吧。”
“那怎么好意思。”
“一块手帕而已。”
那次没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人送到宿舍杨慧就走了,她还得回自己宿舍收拾东西。
几年前电器厂盖家属楼,不再是分房,得花钱买,买的有房产证,可以转卖出租。内购也便宜,福利房,几千块钱一套,爸妈买了套两居室的,她还贴了五百,却没有她的房间,她得自己出来找地方住。
后来远远见过几次,听说她叫叶依兰,漂亮、洋气,腿长背也直,电影明星似的,食堂里打过几次饭就被封为厂花。
杨慧攥着手帕,不敢上前打招呼。
第二次正式见面,就是在西街排队买鸡蛋糕,本来也不是很想吃那玩意,看见她排,鬼使神差就跟过去排在她后面,称重时候她差一块钱,就帮她给了。
那天她没戴墨镜,杨慧却不敢看,低头快步离去,怕再多说两句手帕就还回去了,她还不太想还。虽然她说过不用还。
原来叶依兰一直记得她呢,还知道她的名字呢。
她说她是那什么……还问想不想跟她试……
手帕轻轻盖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好像又闻见她的味道了。
第二天杨慧一大早就起来,跟家里前阵子已经和好,妈说让她休息回家一趟,给她做好吃的,哥如愿以偿去了厂子上班,干流水线,分早晚班,也说专程为了她调休,一家人团聚。
杨慧本来是不想搭理的,临了还是心软。
她打开箱子找衣服,裙子呐,衬衫呐,搁平时都还行,跟叶依兰一比,就显得特土,可她也没别的了,只能将就穿。
头发也想像叶依兰那样弄得蓬蓬,戴个发箍,现在去烫也来不及了,想搞点花样,折腾半天头发掉一把,还不好看,最后出门昨天什么样今天还是什么样。
本来是空着手去的,半道想起答应要给叶依兰带吃的,菜市场买了两斤毛豆和六个鸡爪子,到家是上午十点,进门,杨志强迎上来,“慧来了啊,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你凭啥觉得是给你带的?”杨慧跟她亲爹说话很不客气。
杨刚从房间里走出来,“慧来了啊,吃饭没,哥还等你吃早饭呢。”
杨慧没搭理他,进厨房先把毛豆和鸡爪洗了用盐水泡着,准备姜片辣椒和五香大料。
冯启芳跟她屁股后面转,“做啥好吃的呀。”
杨慧说:“跟你没关系。”
客厅里杨志强跟杨刚说话:“瞧瞧,多大本事,忘了是谁把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不就一个破工作,不生她什么事都没有!不生她我们何至于,成天甩脸子给谁看,拽得二五八万的。”
杨刚在旁劝,“爸,你就少说两句吧。”
冯启芳手搭在杨慧后背,“你别听他的,咱今天过来,高高兴兴的,妈去小卖铺给你买个冰棍去吧?”
杨慧埋头切姜片,眼泪一颗颗掉在砧板上,袖子狠擦一把眼睛,“不生我,能省下一套房子钱不?”
冯启芳“哎呀”一声,“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杨志强,你闭上嘴行不行,我闺女今天好不容易来一趟!”
外面三人叽里呱啦说了什么,杨慧一个字也没往耳朵里进,她现在一万个后悔,她来干嘛的呢,她就不应该来!犯贱嘛这不是。
但也不能白来,毛豆、鸡爪、姜片、卤料一气丢锅里,杨慧挎上包,直接把锅端走。
房子她不能住,就拿东西,什么时候拿够她出的那五百块钱什么时候算完,今天拿铝锅,明天拿炒菜锅,后天拿碗筷,大后天拿油和大米……她会把属于她的一切全部拿走。
在家没待上半个小时杨慧就走了,杨刚和冯启芳在后面追,她两脚生风跑得飞快。
端着锅回到宿舍,楼下保卫科大爷的孙女在用蜂窝煤炉子给她妈熬中药,杨慧就在一边蹲着,等孩子熬完,给她几颗糖果,借火煮她的卤毛豆卤鸡爪。
卤煮香味从锅里冒出来,保卫科大爷孙女给她妈喂完药又来了,蹲地上抠着凉鞋里的脚指头问她:“姐姐,你做啥好吃的呢。”
毛豆煮出来,杨慧盛铝饭盒里,分给她五颗,她抠脚的手也不洗,龇牙咧嘴地吃完了。
昨天让叶依兰多等半个小时,今天杨慧就早到了半个小时,周六南湖公园人可真够多的,划船还得排队,杨慧一看,这可不行,哪能让叶依兰陪着干等,她得提前排着去。
划船按小时计费,交了押金,杨慧领了自己的脚踏船在湖边石头山坐下等叶依兰来,很快船就不够了,后面排队的人得等,等前面玩完的人下船。
正庆幸来得早,公园管划船那师傅朝着她走过去,“你不划就把船让出来。”
杨慧说:“我等人。”
船师傅说:“等半天了,先把船让出来给别人玩吧。”
杨慧说:“凭啥。”
船师傅直接上手抢,“你待会儿的,先让别人玩。”
“嘿!”这算怎么回事啊,杨慧熊脾气上来了,“我没交钱怎么滴啊,我凭啥让啊,我等人你耳朵聋了听不见啊?”
船师傅就犟,“你不玩就把船让出来,先让别人玩!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你占半天了,等人来了你再排不行啊!”
憋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发呢,杨慧冲上去抢了缆绳,“我草你爷爷,老娘花钱了!花钱了想干嘛就干嘛,老娘就不让,老娘就在这坐着怎么着啊!老头会不会上班,不会上滚回家带孙子去,不然我一脚把你踹水里信不信。”
船师傅:“我草你祖宗!”
杨慧:“我草你祖宗!!”
公园游人也有得热闹看了,一拨觉得杨慧占理,一拨觉得船师傅占理,湖边上叽叽喳喳,有人说顾客是上帝懂不懂啊,老头真不识相,也有人说杨慧占用公共资源,没素质。
终于吵得管事的来协调,双手往下压,“一人少说一句吧!多大点事咱真不至于。”
杨慧缆绳抱怀里,“不让不让就不让,说什么也不让。”
管事的说:“不抢你的船,哎呀,等吧等吧。”说着把老头拉走,老头瞪她,杨慧瞪回去,还放狠话,“再看把你眼睛抠出来。”
杨慧斗赢了架的珍珠小母鸡似的,正耀武扬威呢,一抬头看见台阶上下来个人,连衣裙、半高跟,娉娉婷婷,霞姿月韵。
杨慧腾地站起来,揽绳飞快丢一边,两手捏着辫子细声细气:“你来了呀。”
“慧慧真厉害。”叶依兰给她竖个大拇指。
她“哼哼”两声,急跺脚,“哪有啊,是那老头先欺负我。”
作者有话说:
人家才不凶凶~
第92章
“我平时不这样的,都怪那老头,我也不想吵架呀,我好端端坐那等,他非找我不痛快。本来我今天心情就不好,他撞我枪口上了,我不突突他我突突谁呀!”
说完杨慧意识到口气不对,腰板松了,小心瞟她一眼,“我上小学时候,老师还夸过我文静。”
“没关系,我觉得你没有错,是那老头蛮不讲理。”叶依兰搀着她上脚踏船,“小心些。”
“你真善解人意。”杨慧坐稳了伸手来扶她。
搀人上船这事本该是船师傅干的,杨慧把船师傅得罪了,可那又怎么样,她还不是稳稳当当坐上了。
小船划出一段距离,远离了湖岸的喧嚣,杨慧赶紧把挎包里的铝饭盒掏出来,献宝似递过去,“我早起专程为你做的,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慧慧有心了。”
叫得真亲昵,杨慧低头,鬓边碎发拢至耳后,“那我能叫你兰兰吗?”
“当然可以。”叶依兰打开饭盒,“哇,好香,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毛豆和鸡爪,我真喜欢。”
“真的吗,你喜欢就好,嘿嘿。”
叶依兰把饭盒给她递递,“你也吃。”
“嗯,我也吃,谢谢。”
“别客气。”
头一次正儿八经约会,都还有些放不开,船也忘了踩,任它在湖面上漂。
毛豆你吃一个,我吃一个,谁也不敢多吃,假若叶依兰没有继续吃下一个,杨慧就坚决不吃。
两人默默无语啃毛豆,饭盒终于见底,还剩最后一个,杨慧饭盒往她那边递递,说你吃,叶依兰说不,你吃,杨慧说不嘛你吃,叶依兰说不嘛不嘛你吃……
旁边游船上人忍不住好奇,“你俩到底吃啥呢,让来让去的。”
杨慧说:“毛豆。”
那人“嗐”一声,“毛豆两颗,剥开一人一颗不就完了。”
真是个好心人,杨慧问:“你觉得呢?”
叶依兰说:“那就一人一颗吧。”
于是杨慧把豆子剥开,叶依兰探身张嘴来接,杨慧给她喂了一颗,手收回来,自己那颗塞进嘴巴,飞快吮一下手指。
叶依兰抬眼幽幽看去,杨慧懵懂回望,二人目光一触即分,默契把头转向一边。
幸好鸡爪是双数,不然再来一次那可就太尴尬了。
在船上啃完六只鸡爪,垃圾收进饭盒里,弯腰掬一捧湖水洗净手,又划了半个小时候才上岸,付钱时候两个人又争抢起来了,杨慧说我请你吧,叶依兰说不,说好我请的,你还给我带了吃的,杨慧说不值几个钱,叶依兰说我就不……
收银大姐说:“你俩一人一半行不行?”
叶依兰不同意,“我吃了你的东西,怎么还让你破费。”
杨慧也不,“那我还收了你的清凉油呢。”
收银大姐作了个请:“劳烦二位上一边商量,商量好了再过来,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最后是叶依兰请了,杨慧答应下次还给她带好吃的。
本来嘛,不是为了给叶依兰做卤煮,杨慧压根就不情愿回家跟他们搞什么假惺惺的天伦之乐大团圆,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事干了。
当天把叶依兰送回宿舍,杨慧又回了一趟家,刚过晚饭的点,满楼的爆炒香气还未散尽,哥给开的门,杨慧进屋,杨志强翻她白眼,“你还知道回来。”
饭菜摆桌上还没来得及收,冯启芳赶忙招呼她去吃,杨慧不理,径直进厨房,铁锅搁水池里泡着呢,杨慧瞅着不错,百货大楼新品,撸起袖子就要洗。
冯启芳赶忙来拦,“叫你去吃饭,你洗什么锅啊!”
杨慧不吭气,锅洗了,帕子擦尽水,提了锅把就走,冯启芳急了,“唉,你又拿锅干什么呀!”
杨慧当然不会说是为了拿够她那五百块钱,不然下次可就不好拿了。
她拿了就跑,谁也追不上她。哼,等着瞧吧,她很快就会在单身宿舍里隔间小厨房出来用,天天给叶依兰做好吃的。
电影院卖票做五休二,杨慧固定休周六和周三,周二这天杨慧下班挎着包出来,路边台阶上看见她哥蹲着,她不愿搭理,假装没看见。
杨刚起身朝着她跑过去,拉住她,“干嘛不理哥啊。”
“有屁放。”杨慧很不耐烦。
杨刚话不多说,兜里掏出两张五十的塞给她,“哥开支了。”
“干嘛?”杨慧斜挑着下巴问。
“不干嘛,就给你零花。”杨刚傻笑。
杨慧讲不出“不要你的臭钱”这种硬气话,这本来就是他欠她的,凭啥不要?
“你回头不会跟爸妈告状,说我抢你钱吧。”杨慧只担心这个。
杨刚立即委屈上,“你咋这样想你哥!”
杨慧有时候真搞不懂她哥是真傻还是假傻,现在也没心思搞懂了,她得趁着百货大楼没下班去买点米面粮油啥的。
杨刚承诺以后每个月都给她一百块钱,杨慧没当真,要真给,她也不嫌多。
跟叶依兰第二次约会在录像厅,录像厅比电影院划算,块把钱就能看通场,只是片子不如电影院的新,翻来覆去就那几部,聪明点的小孩多看几遍台词都能全背下。
不过两边各有各的受众,录像厅这种穷地方就该是她们这些穷鬼来的。
杨慧做了油炸小麻花,面上淋了糖浆,裹满白芝麻,一口下去,牙都香掉,两个人坐在录像厅最后一排啃,前面人闻着香味把头转过来,“妹妹,吃啥好吃的呢。”
杨慧说:“滚蛋。”
那人不死心,“给哥一个呗。”
杨慧说:“我是你妈。”
叶依兰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前面那人“哼”一声,“没素质,真不识逗。”
杨慧马上后悔了,她又说脏话了。
“我平时真不这样。”她解释说。
叶依兰表示不介意,“我觉得很可爱。”
可爱,对于杨慧来说是个新鲜词。
“你是第一个夸我可爱的人。”
“你本来就很可爱。”
真的吗,杨慧手背贴脸,回家可得好好照照镜子,研究出几个可爱表情,下次谁敢骂她母老虎,就做几个表情可爱死他。
录像厅是个好地方,上次在公园划船,两人肩并肩坐着,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多给对方,录像厅里黑洞洞,刚才她们手不小心碰在一起,想着没人看见,就偷偷地牵了一下。
“你手好软。”叶依兰凑到杨慧耳边飞快说了句。
杨慧一整个僵住,被她嘴唇碰到的耳朵立马烧起来,火越烧越大,烧得她半个脑壳都晕乎乎。叶依兰还没说完,“只是有点糙,是不是因为老做东西,下次我给你带一只护手霜,百雀羚的。”
“真的很糙吗……”
火刚烧起来一盆水给她浇灭,杨慧自卑了,两只手在膝盖上搓,妄图搓掉死皮,搓得光溜些。
下一秒,她的手猝不及防被人抓住,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刀剑锵然,叶依兰手指挤进她指缝里,与她十指相扣,“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夜里躺在单身宿舍的小床上,杨慧结结实实想叶依兰一个小时,回味跟她牵手的感觉,不断地去闻手指。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肯定特傻,可旁边又没别人,傻就傻呗。叶依兰说了,她怎么样她都喜欢。
这感觉可太美妙了。
她们固定约会时间是周六全天和周三、周末的晚上,杨慧试过调班跟叶依兰一起过周末的,刘大姐不同意,说除非送她吃的。
杨慧心说馋不死你,没答应,她做的东西才不轻易给人吃。
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刚下班,杨慧就在电影院后门看见叶依兰,她大步朝着她跑过去,跑一半觉得自己太不矜持,改小碎步快走,戏里的小花旦似莲步飘到叶依兰面前。
她不时流露出的小心机特别可爱,叶依兰没忍住摸了摸她脑袋。
“今天我们去干嘛呀。”杨慧满脸娇羞。
“去录像厅。”叶依兰说。
杨慧:“又去录像厅,昨天不是刚去过吗?”
叶依兰左右看看才凑她耳边小声说:“我听说,今晚放那个。”
杨慧睁大眼睛,“哪个?”
叶依兰伸出三根手指头。
“啥意思啊?”杨慧不明白。
叶依兰:“2+1级片。”
杨慧:“啊?”
叶依兰:“2+1等于多少?”
杨慧:“3?”她终于反应过来,“那个!那个!竟然……啊!几点啊?”
叶依兰:“十点,我们先去占座,去晚没位置了。”
杨慧抬腕一看表,五点半,“还早,还有时间吃个晚饭。”
叶依兰说不用,从包里掏出两个饭盒,“我在食堂打了两份炒粉。”
果然,饭盒还热着呢,杨慧说:“那还等什么呀!”两人手拉手迫不及待冲向录像厅。
放三级片这消息还是高正佑上班时候跟叶依兰透露的,高正佑的意思是他俩一起去看,叶依兰谢谢他了,说没空,扭头就带着杨慧来了。
就着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刀剑声吃完炒粉,杨慧拿出她的大茶壶喝水漱口,又看了两部武打片,期间整个录像厅逐渐变得拥挤,还没散尽的食物香气中掺杂进温暖的汗臭、脚臭、桂花油以及风油精和蚊香味道。
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杨慧和叶依兰感觉倒还好。
说十点放就十点放,开始换片子,录像厅里一下黑了,前排不知道谁站起来说话,“大家别紧张,第一场戏还得再等二十分钟零十五秒,稍安勿躁啊稍安勿躁。”
有人问:“能不能直接从二十分开始放。”
也有人反对:“没有剧情看个屁啊,你牲口啊你,滚回家玩蛋去。”
“谁啊,谁说我,有本事站出来。”
“开始放片头了,别叫了。”
“真麻烦。”
“都给老娘闭嘴!”
“哪来的泼妇……”
开始气氛还挺紧张,众人七嘴八舌嚷嚷一通,感觉松快多了。
杨慧第一次看三级片,还是跟这么多人一起看,心里有种劲劲儿的感觉,有点舒服又有点难受,讲不清楚,反正就特想做点什么,做了才能缓解。她心里完蛋想,这次是真完蛋了,怎么会因为跟叶依兰一起看电影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难不是真是少数群体吗?
借昏昏的屏幕光左右看,这年头女人彪起来男人都得靠边站,影厅里女人绝不是少数,学生有,上班的也有,烫头的有,梳辫子的也有。
杨慧屁股在板凳上挪挪,往叶依兰身边靠,小声说:“我有点害怕。”
“怎么了。”不知是光线太暗或是因为别的,叶依兰感觉她脸有点红,手背贴上她额头,“病了?发烧了?”
“没。”杨慧声音像蚊子哼哼,“就想挨着你。”
叶依兰好笑低头看她,“怎么回事啊你。”
什么嘛,人家才不是那意思,杨慧脸是真臊红了,这下怎么解释都多余,怎么明明是她先邀请,她倒装得挺正人君子,不是牵人家手偷亲人家耳朵的时候了。
叶依兰拢唇附耳,“还有十五六分钟呢。”
“你真讨厌。”杨慧掐她大腿肉,叶依兰没忍住“嘶”一声,周围人纷纷表示不满,“还没开始呢,你们至于吗?忍不了赶紧回家去。”
杨慧捂嘴笑嗤嗤笑,叶依兰肩膀撞她,“老实点。”杨慧就不,去抠她手心,叶依兰捏着她手腕不让乱动,两个人在后面撅胳膊蹬腿打起来,杨慧玩兴奋了,一脚踹前面人屁股上。
“抽风啊。”前面人转过脸瞪她们,叶依兰笑容僵在脸上。
高正佑一扶眼镜,“叶依兰?怎么是你,你不是说你不来?”
第93章
“我说不来是不跟你来,我自己不能来?”叶依兰理直气壮怼回去。
“你带个女人,来录像厅看三级片?”高正佑一张问号脸。
“这男的谁啊。”杨慧指着高正佑。
叶依兰:“一个普通同事。”
高正佑:“普通同事?”
杨慧:“那我呢?”
叶依兰愣住,高正佑紧接着说:“难不成也是普通同事?”
杨慧立马就不干了,“你才是普通同事!”
很好,叶依兰小拇指勾起额角一缕碎发,仰望缤纷荧幕光闪动的录像厅、布满小孩干涸尿渍棉褥子般的天花板。这两人先打起来,暂时没她什么事。
高正佑身边的女伴伸手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回事,你不是没对象吗,这俩女的跟你什么关系啊。”
杨慧指着高正佑:“你这个勾三搭四的贱男人,姘头还真不少呢。”
高正佑莫名其妙:“我认识你吗你就在这胡说八道。”
那女人一把揪住高正佑衣领,“王八蛋!给我说清楚!”
叶依兰翘起二郎腿,低头理理裙摆,这下真没她什么事了。
电影快到关键情节,戏里男人女人开始互扒衣裳,高正佑被他身边那女人一巴掌甩地上,杨慧趁乱补一脚,周围人嚷嚷着要把她们三个扔出去。
戏里人抱在一起滚到罗汉床上,面贴面胸贴胸“嗯嗯啊啊”叫,表演浮夸,毫无旖旎,有人大呼上当受骗,“啥也没露,光叫唤,糊谁呢!”
“就是,什么破玩意,来点真材实料的行不行啊。”
“再也不上当了。”
“我觉得还成吧。”
“你大爷的!不看都给我滚蛋!”
这时候不知谁撩开遮光帘子冲里喊一声“公安来了”,录像厅里立即粥锅冒开似人群争先恐后往外涌,录像厅老板把电闸拉了,眼前霎时一片黑,公安冲进来,手电筒光束横飞四撞闪过数不清的后脑勺。
杨慧和叶依兰坐的位置紧靠后门,杨慧拳打脚踢地开路,拉着叶依兰冲到门口,门被两个胖子卡住,她摸半天,摸到四瓣圆圆的大屁股,“呸”一声,想也不想抬脚就踹,“吃得肥头大耳,肯定是压榨工人血汗的资本家!我踹死你!”
堵塞的出口终于被疏通,人哗哗地流出去,两个公安被冲倒在地,杨慧拉着叶依兰一路狂奔。
脚装在高跟鞋里,一步一痛,痛到骨头缝里去,然而这种剧烈的方式却让人感觉格外舒畅,风爽朗地吹,脚臭、汗臭、风油精和蚊香味儿被远远甩开。据说猫上完厕所,粑粑埋个差不多,也会这样快速奔跑甩开身后的屎臭。
不知跑出多远,直至身后一个人也瞧不见,杨慧一屁股坐到地上,叶依兰扶着树干弯腰直喘。
两人都累够呛,目光无意识相接,又默契移开,不自觉咧嘴笑起来。
路灯熄了,月光从树杈里落下来,似斑驳的一地残雪。
梧桐树下,河岸边,约会的男女安静或行或立,杨慧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心里不知因得什么美,脸上还装出生气表情,“你跟那男的,到底什么关系。”
“真就是普通同事。”叶依兰说。
杨慧才没那么好糊弄,双手叉腰,模样很凶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家都说你是厂花,他是厂草,你俩在搞对象,你电影院售票窗口约我那天,他也在,你买了两张票,是去跟他看电影的吧。好哇,请他看电影,只请我看录像厅,你脚踩两只船,还一只穿皮鞋一只打赤脚?”
叶依兰不是很有底气地抠着树皮说:“票钱是他出的,我不可能给他花钱,我又不喜欢他。这人长得不错,人品却不行。”
杨慧:“你不喜欢他干嘛跟他看电影?”
叶依兰:“找个冤大头买单而已,他图我漂亮,走在身边有面儿,我图他钱,各取所需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那时候也是刚意识到嘛,想试试,跟个俊的能不能有感觉。”
杨慧明知故问:“意识到什么?”
叶依兰抠了一小块树皮捏在手里,走出人行道,走到空旷的大马路上,横穿马路翻过围栏到达河边的步道,杨慧紧随其后,追问不休,“意识到什么,快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叶依兰回首,幽幽一瞥,“你想对我怎么严?”
“我揍你!”杨慧张牙舞爪。
“慧慧恼了。”树皮扬手扔河里,叶依兰回身靠在河岸围栏边,饶有兴味的,“是不是醋了。”
杨慧炸毛的小狮子一样跳起来,“什么!我才不会!”
“那你急什么。”叶依兰气定神闲。
“我才没有……”杨慧嘟囔着坐到石凳上,身后是一棵遒劲的老柳,枝条随风款摆,她的剪影纤弱美丽。
叶依兰静静看着她,果然她坐不到两分钟又憋不住话了,小狗似颠颠蹭过来,“你还记得刚才电影里演的啥吗?”
叶依兰摇头,她确实没注意看,光看她们吵架去了。杨慧神神秘秘说:“我看了,我还听见了,我一心二用可厉害,小时候我就可以一边写作业一边想事情……我跟你说嗷,里面人,亲嘴了,还那个,嘿嘿。”
“哪个呀。”叶依兰月光下凝视她的眼睛,她靠得太近,两片薄裙无法阻挡体温的传递。
叶依兰两手圈住她腰肢,也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没察觉,神色如常的,“就是那个呀,一男一女造小孩呀。”
她肯定知道自己给人抱怀里了,乖巧依偎着,试探着把头轻轻枕在人肩膀,说:“我觉得里面演得特假,现实根本不是那样的,我跟你说……”她东张西望,神经兮兮,“我在厂里库房上过几天班的,有一天我下班下一半想起钥匙忘拿,回去就撞见我们科长跟我们组里那个刘小琴,那刘小琴你知道吧,都结婚了,两人在库房里那个呢!”
叶依兰两手搭在她后腰,微偏着头看她,笑着说:“然后呢。”
杨慧两根手指在水泥围栏上爬呀爬,终于爬到叶依兰身上,手心虚虚拢着她,说:“不似戏里演的那样,位置都不对,可骚得紧,两人兴奋得满身红。”
“偷着刺激吧。”叶依兰说。
杨慧好奇宝宝偏头,“偷的刺激吗?”
叶依兰说嗯,下一秒,她嘴唇结结实实被盖了一章,毫无技巧的一章,简直就是胡来,叶依兰压根没准备,嘴皮被门牙磕得生疼。
那家伙偷袭完鱼儿似滑溜游走,跑出十来步捂着嘴原地蹦跶乐,“我偷到啦!”
“笨蛋。”叶依兰低声。
这天晚上,杨慧跟叶依兰回了她的小宿舍,花四毛钱在楼下淋浴房洗了澡,院坝里晾干头发,叶依兰带她回去抹香香。
杨慧闭着眼仰脸坐在床边,叶依兰从罐子里挖了点雪花膏为她均匀涂抹开,这感觉挺新鲜。杨慧的脸平一些,下巴也圆,脸蛋肉嘟嘟带点婴儿肥,头发多,睫毛也长,年纪小叶依兰两岁,脸却小了五岁,还是孩子的脸,说话做事也孩子气十足。
“怪不得这么调皮。”叶依兰弹她一个脑瓜崩。
“什么呀!”杨慧捂着额头睁开眼。
“闭上眼,还没好呢。”叶依兰说。
“好香香。”她乖乖闭上眼,抽动鼻尖,“原来你身上的香味就是你擦脸膏的香味呀!不是雅霜那种香,那香太浓了,所以你到底用的什么香呀。”
叶依兰拧好瓶盖探身把罐子放桌上,“上次不是跟你说了,百雀羚。”
“我没有用过嘛,我以为只有护手霜是百雀羚,这两个味道不一样。”
叶依兰垂着眼皮在昏黄的钨丝灯下看她,舌尖舔舔嘴唇,被她磕破的地方还疼着。
“以后你跟我用一样的,味道也跟我一样了。”
杨慧笑,脑袋傻呵呵歪来歪去,“那多不好意思。”
叶依兰双手捧起她的脸,“别动。”
她立即老实不动,“还擦第二道吗?”
叶依兰:“也不准说话。”
“嗯?”她愣住。
随即脸颊感觉到热,呼吸的热,柔软冰凉的触感印在嘴唇,她感受到温柔而细致的琢磨,双手虚虚攥拳,晕头转向启开唇,被迫承受进一步索取。
许久,呼吸沉重地分离,叶依兰食指摩挲她滚烫的唇瓣,“这才是接吻,懂吗。”
她懵懂点头,感觉自己变得很乱,头发乱了,衣服乱了,心里也乱,喉头吞咽,难耐地咬唇,视线飘忽。
“你要走吗。”叶依兰试探着问。
“去哪里?”她不懂。
“那就睡觉吧。”叶依兰走到门口,拉了灯。
房间堕入黑暗,杨慧慌张地四处看,“你在哪里?”
塑料凉拖硬邦邦敲在水泥地面,叶依兰走到她身边,手掌按在她脑袋上,晃两下,“我能去哪,变蝴蝶飞走吗。”
杨慧不满地往后躲,“你干嘛按我头。”
叶依兰:“听听响。”
杨慧:“啥?”
叶依兰说:“我还以为里面盛的都是水。”
啥意思?杨慧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说话也不动,叶依兰屁股顶她,“里面去。”
杨慧踢了拖鞋乖乖爬到床里面,后脑袋挨着枕头的时候终于回过味儿来,“你说我脑袋进水?”
“睡觉吧。”叶依兰拍拍她肚子。
杨慧偏脸借月光看她,看她高挺的鼻梁上微微隆起的一点驼峰,那一处折角别有韵味。
“你长得真好看。”她诚心诚意的。
“谢谢你的夸奖。”叶依兰坦然接受。
“那……”杨慧手指抠被单,“可不可以再像刚才那样,亲我一下呢。”
“那你喜欢我吗?”叶依兰偏过脸看她。
她闭上眼睛伸长脖子等,“你亲我,我就喜欢。”
第94章
月光为她渡上一层圣洁的朦胧光辉,这具年轻的躯体每一处凹伏都来自上帝之手的精雕细琢,叶依兰以欣赏的目光和姿态由上至下细细描摹。
皮肤的温度、血液的流速、指尖划过时肌肉本能的激跳,她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脑海。
“好了。”
叶依兰为她盖上薄被,手掌搭在她小腹轻轻拍了两下。
她的目光充满迷惘,“只是这样吗?”
“下次吧。”叶依兰不想吓到她。
杨慧深深感到自卑,“我是胖了还是瘦了啊,我得多吃点,还是少点吃啊。”
叶依兰柔声说:“这样就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了?还是因为我不好看。”
先前在楼下淋浴房洗澡,为了保持神秘,她们故意离得远远谁也不看谁,怎么到该办正事的时候,兰兰姐又不继续了呢,慧慧委屈。
极轻的一声叹息,木板床“咯吱咯吱”响起来,叶依兰翻个身,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我又不是专门为了做那事才说喜欢你,就这样看看你,亲亲你就很好,我就很满足了,不然跟那些脏男人有什么分别。”
“你喜欢看我呀。”她小小只缩在她怀里傻傻问。
叶依兰“嗯”一声,她说:“那我每天都可以给你看嗷。”
叶依兰:“也不用每天。”
杨慧:“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嘛。”
叶依兰:“好吧,只要你不嫌麻烦。”
她嘿嘿笑,“我不嫌呀,我喜欢被你看。”
此后她们更频繁的约会,所有下班时间都腻在一起,有时满大街漫无目的手拉手闲逛,有时一整天都窝在宿舍哪也不去,各自看书或是写字。
周内杨慧休息,叶依兰上班不能跟她一起,杨慧就来给她洗衣裳,把床单被罩甚至窗帘都拆下来,长裤挽到膝盖,两条小白腿在楼下池子里踩,洗衣粉泡沫在阳光下泛出五色光华。
叶依兰下班回来,包里拿出两个铝饭盒,杨慧洗洗手洗洗脚穿上鞋朝着她走过去,坐在树下花坛边吃,随便聊些有的没的。
吃完饭,杨慧洗饭盒,叶依兰接着替她去踩,洗完两人合力拧干,装大盆里抱到楼顶上晾,完事出去走走,广场上看人套圈、打气球、用沙包丢娃娃。
晚上回来,床单被套都让热风给吹干了,准备收回去,杨慧一猫腰躲进被单里,小声喊:“兰兰你快来。”
“怎么了。”叶依兰收了枕头套掀开床单进去,杨慧在里面撩起上衣,“给你看。”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把内衣脱了,掖在裤腰带里,两只手揪着衣服边举得高高,朝着叶依兰挺身,“来嘛,来嘛。”
叶依兰哭笑不得,“小心别让人发现!”
“没有人,欸你别管,你看见我没呀。”杨慧完全贴到她身上去。
楼顶上没灯,也没有月亮,被单里更是一片漆黑,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叶依兰伸手触到她腰肢,臂弯一勾把她捞进怀里,“用手看好了。”
她们偷偷在一起了,关系不能示人,便常常大着胆子在外面做些见不得的人勾当,图书馆、录像厅、淋浴房,都是她们约会的好地方。
“你什么时候跟我做那事啊。”杨慧难受地偎在她怀里,小幅度蹭,叶依兰好笑地锤她一下,“你怎么这么猴急啊。”
慧慧委屈,“不是你先说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互相喜欢,我想那事,很正常,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让我也那啥一下嘛——”
叶依兰拿她没办法,“那也得回去,不能在外面呀。”
杨慧说:“回去你教我吗?”
叶依兰:“……还得我教你?”
“人家不会嘛,嘿嘿。”
可不得教,慧慧啥也不懂,后来又去了几回录像厅,戏里干打雷不下雨,没劲透了。叶依兰说,去同事家看录像带,看带劲的,杨慧不去,说除非让同事走开,叶依兰说那太明显了,最后只能作罢。
兰兰发愁啊,说来不怕人笑,她也不会。可她是姐姐呀,不能白长人两岁,姐姐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啥都懂得啥都得会,然而百科全书里也没有教人详细干那事的步骤啊,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臊皮。
收了床单回去,夜里熄了灯躺在单身宿舍小床上,杨慧说:“我今天回家了,家里翻到读书时候的健康手册,我又仔细研究了一番,我觉得我应该是掌握了,你要不要给我试试?”
往常她们只是客气地亲亲摸摸,很想很想了,就抱着互相蹭蹭,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实战过,叶依兰攥着被角不说话,杨慧亲亲她脸蛋,“兰兰姐姐,好不好哇。”
叶依兰往旁边躲,“别老这么肉麻叫我。”
“可我就喜欢叫你兰兰姐姐。”杨慧表示喜欢得不得了的同她蹭脸颊,想起看过的外国电影,在人耳朵边呼呼吹气,很认真地吹,十级大风往人耳膜里灌。
叶依兰被她这蠢样逗得不行,反身压住,“算了,还是换我来,看我先给你示范一遍。”反正大家都不懂,出了错她也不知道。
杨慧“嗯嗯”点头,“快来吧,我已经准备好啦。”
叶依兰说她只示范一次,说罢俯身埋头,杨慧忽然喊停,打了个休止的手势,叶依兰抬头问:“怎么了?”杨慧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容我找纸笔记下。”
叶依兰朝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给我老实点!”
杨慧生性不爱动脑子,读书从来不认真,这是她头一次这么认真要记住一件事,记住它的先后顺序。
她心中默念,先是嘴巴,再是胸脯,然后是她的肚脐眼,接着腿折起来,折成一个“W”,最后……最后,这里不太方便讲。
总之,她身子一紧,脑袋轰地炸开,随后就失去了意识。当然这里的失去意识,不是真的失去意识,是一种说法,一种感觉。
慧慧书读得不好,想不出优美的形容词,也不好意思说得太露骨,总之她十分喜欢这种失去意识的感觉。
之后她们常常都开始做那事,慧慧学得很好,原本的步骤严格执行完毕,还会自己研发一些新的,兰兰大开眼界,惊叹她超越常人的精力和创造力。
她常常黏糊糊表白,“好喜欢兰兰姐姐,谢谢你找到我了,我真爱你,我要爱你一辈子。”
一辈子好长,叶依兰不敢轻易许诺,也不确定未来究竟是何发展,有时觉得她想法太天真,又不忍打断她,破坏气氛。
杨慧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要对她好,用尽全力的好。
她的小宿舍彻底沦为伙房和仓库,白天在自己宿舍里做饭,做好带过去跟叶依兰一起吃,夜里在叶依兰房里睡觉,偶尔回家偷些米面,按时上下班,存钱,小日子过得踏实又美味。
她们明目张胆地好,旁人问起,杨慧理直气壮说:“是不是因为没有好朋友,嫉妒我有?告诉你,我们就是那么好!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朋友是自己选的家人,叶依兰就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是我自己选的家人。”
很快电影院和电器厂都知道这俩人关系好了,也知道她俩隔三差五就睡在一起,不过都没人往那方面想,女人跟女人好,黏糊,挺正常的。
这天,杨慧记得是杨志强开支后的第二天,每到开支,家里固定得添置些日用,冯启芳拿到钱必定要去趟百货大楼,杨慧特意调了下午的班回家,趁机搜刮一番。
她挎着包大摇大摆上楼,还没进家门,楼道里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仰头一看,家门敞着,声音就是从门里传出来的。
有客人来了?杨慧歪头一琢磨,正好,杨志强好面子,有外人在,她多拿些他也不好意思冲她发脾气。
杨慧喜滋滋进门,屋里人齐齐向她看来,冯启芳跟个坐在沙发上的大妈说:“这就是慧慧了,还记得吗,跟小时候大不一样吧。”
沙发边的藤椅上还坐了个年轻男人,看见杨慧,立即站起来朝着她欠身笑。
杨志强难得露出个笑模样,杨刚凑到杨慧耳边小声说:“小时候跟你一块玩那个郑耀,还记得吗?”
这屋里气氛有些不太对,杨慧警惕地看着他们,冯启芳招呼她,“慧慧快过来,看谁来看你了,你朱姨,还有跟你一块念中学的郑耀哥。”
郑耀赶忙拎起手边的礼品袋朝杨慧走过去,“慧慧,你还记得我吗?”
杨慧记得,郑耀是她初中同学,他爸做包工头,挣不少,高一下学期他前全家都搬到南边去,听说早就是万元户了。
看冯启芳和杨志强那一脸谄媚相杨慧就知道没好事,郑耀递过来的礼品盒没接,她转身进了厨房。
郑耀手僵在半空,回头看了他妈一眼,冯启芳解释说:“这是害羞了,女孩子嘛,我们慧慧还没有搞过对象呢。”
郑耀他妈说:“慧慧长大了,变得更漂亮了,我记得她小时候就漂亮,跟个洋娃娃似的,眼睛大大圆圆的。”然后又问郑耀,“你觉得呢?”
郑耀眼巴巴望着厨房门方向,慢慢在藤椅上坐下,目光一瞬不移。
行动比语言更能说明一切,长辈相视一笑。
这是要商量着把她嫁了。
姓郑的上学时候就老冲她献殷勤,杨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不死心,都成万元户了,南边多少漂亮女孩不找,非千里迢迢来找她。
这小子长得倒是不丑,家里也有钱,他要早来半年说不定还能成,可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是讲究一个先来后来。
杨慧打开厨房柜门一看,到底刚开支,东西还真不少,菜油刚打回来,满满一大桶。
现在五香大料贵,辣椒也涨价,杨慧尽挑好东西拿,一气塞包里,又去厕所顺了几块肥皂,爸妈房间柜子里拿了瓶洗发水。
这期间郑耀眼睛黏在她身上似的,她假装谁也看不见,回厨房拎起菜油就要走。
冯启芳腾地站起来,“你去哪?”
杨慧夺门而出,杨志强喊:“刚子,拦住她!”
杨刚冲出门追下楼,杨慧拿了太多东西走不快,楼道口就被抓住,杨刚拉着她胳膊,“你去哪里呀慧慧,爸妈叫你。”
“滚开!”杨慧冲着他吼。
他表情有些委屈,“你最近一直往外拿东西,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困难,你有困难,你跟哥说,哥给你钱。”
他说着就要去掏兜,杨慧踹了他一脚,“不是把工作让给你,我根本不需要你施舍我!我拿东西就是要拿回我出在房子里的钱,凭什么房子我出了钱我不能住,凭什么我要把工作让给你!厂里明明更喜欢我!人家先选我当资料员的!凭什么,就因为你是男的!我活该被你们压榨吗?现在你们又要把我卖了是不是,还找了个好买家,找了个万元户是吧,我告诉你们,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杨刚愣愣看着她,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的伤心,杨慧不知是气的还是跑的,太阳穴突突跳,眼前黑一阵白一阵,扶着墙才堪堪站稳。
兄妹对峙,半晌,杨刚深吸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崭新的钞票,这是他这个月所有的工资还有加班费。他只给自己留了两包烟钱,剩下全部塞进妹妹的外套口袋,一句话没说,拍拍她肩膀扭头走了。
不要白不要,本来就是他欠她的,杨慧把钱从外衣口袋转移到里衣口袋,原地站了片刻,稳了稳神才挎着包提着油回宿舍。
当天晚上,她给叶依兰做了三个菜,还打了半瓶白酒,在靠门边的小桌上摆开,坐在椅子上安静而虔诚地等待她下班回家,回到她们的小窝。
她心里有个计划,一个有些冒险、有些天真的计划。
第95章
同居,这词还挺新鲜,杨慧从书上看来的,现代汉语词典上说,是两个相爱的人暂时居住在一起。
这个‘暂时’,很值得咀嚼。
同居是两个相爱的人住在一起,结婚大概也是,但同居是不被法律承认、保障的。
法律以最低限度的道德约束人,如果法律都无法给予支持,恋爱关系中,她们要依靠什么来保护自己呢?
说来可笑,被保护的人也许并不相爱,真正相爱的人却不被保护。
‘同居’这词大概是个同性恋想出来的吧,杨慧托腮想,那家伙极可能与她境遇相仿,被同一个问题所困扰,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顺的呢?为什么呢?
那人说不定还是个男的,女的跟女的住一块,手牵手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俩男的干这事……她想象不出来,他们更憋屈,小手都不能牵牵。
正胡思乱想呢,叶依兰回来了,她换鞋进屋,包挂门口,钥匙放桌上,“呀,我的慧慧今天这么早就给我做好饭了,哇,有红烧肉,还有排骨!”
杨慧立即迎上,盆架上搭的湿毛巾拿过来给她擦手,叶依兰饶有兴味看着她,“今天这么乖,是打坏碗还是弄丢东西啦。”
把人当小孩呢,杨慧白她一眼,“没事就不能对你好啊。”
叶依兰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先尝了一块肉,夸张“唔唔”两声,竖起大拇指,“好吃!好好吃!南湖饭店的大厨都做不出这个味儿!”
杨慧:“糖熬得有点糊。”
叶依兰:“我就喜欢吃糊的,糊的才香嘛。”
杨慧在桌边坐下,打了两碗饭,没出声,叶依兰摸摸她脑袋,“辛苦慧慧每天给我做好吃的,我会把碗都洗得干干净净。”
红烧肉糖熬糊,排骨盐有点重,紫菜汤又忘了打鸡蛋进去,杨慧走神了,煮饭时候一直在想要怎么跟叶依兰说那事,她嘴骂人吵架时候厉害,讲道理还真不行。
也许是察觉到了杨慧的反常,叶依兰比往常更多话和眼神关注,见她筷子尖在碗里嫌弃地东挑西捡,摸摸她额头,“是病了吗?”
杨慧仰脸冲她故作轻松地笑笑,“只是今天遇见个熟人,心里有点感慨。”
“遇见谁了。”叶依兰顺着她话说。
“我初中时候一个男同学,今天和他妈去我家看我妈。”杨慧筷子无聊戳着碗里米饭,“他爸以前做泥瓦匠的,后来南边不是开始搞经济特区,他爸就去了,混成包工头,不算特厉害,也比我们这些拿死工资的强。”
叶依兰抬头瞟她一眼,“然后呢。”
杨慧吸了口气,“我今天跟他聊天嘛,听他说起,感觉南边很不错,机会多,开放,我长这么大还没出去看过……听说满大街都是老外呢,蓝眼睛黄头发。”
“去玩吗,旅游。”叶依兰说:“你想去,放假我陪你去呗,去海边玩个三五天。”
“我不是想去玩。”杨慧放下筷子。
这样说话太累,她憋不住了,她天生就不适合委婉,“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去,我们去一个没人能管我们控制我们的地方,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吧。我们有手有脚,只要勤快肯定能找到事做的,改革开放都多少年了,郑耀他爸一个泥瓦匠都能做成包工头,我们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试错,一定会比他们所有人都过得好的,我们赚钱,买房子,买彩电,买大哥大,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多美啊。”
“那你怎么就能肯定出去一定能成事呢。”叶依兰反问。
“你不想去试试吗?”杨慧怯怯望着她。
叶依兰说:“我们看到的都是成功案例,没成功的都缩着呢,或者失败,或者还在等待,不是每个人都有好机遇的。”
“慧慧。”叶依兰语重心长,“能成功的大多是生意人,而我们既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也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只是靠打工是不能成为富豪的,既然都是打工,在哪不一样呢?”
杨慧意识到她的出发点错了,用身边的成功案例和大城市的繁华来诱惑叶依兰是没有用的,叶依兰确实比她成熟懂事更多,看问题更全面更透彻,可她的初衷并不是成为富豪。
“我觉得换个地方,我们或许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换到哪里,同性恋都不能领证,除非出国,但也不是所有的国家都允许同性结婚,再说我们有出国的钱吗?你英文好吗?”叶依兰问。
杨慧小声:“我这些年存了一点小钱,也许不够出国,但也够我们去别的地方落脚了。”
“你为什么总想着出去呢?”叶依兰是真不明白。
杨慧想出去,想很久了,她早就不想待在家里了。
从把岗位让给哥哥开始,她就决定要走了,走之前当然得存点钱,所以她很快就找点电影院的工作,决定先干上一阵子,等到明年春暖开花的时候就打包行李坐车南下。
谁想偏偏遇上了叶依兰,黑洞洞的售票小窗里明艳美丽的脸庞,红唇开阖,约她第二天下午南湖公园门口见。
此后稀里糊涂沦陷,舍不得走了。
杨慧不想提郑耀,那很容易被理解成威胁,她不想这么做,她想知道叶依兰心中的真实想法。
她问:“那我们就一辈子这样吗,偷偷摸摸的。”
吃饭的人心不在焉,真可惜了这么好的菜,也可惜了她花费的功夫。叶依兰筷子架在碗面上,喝了半口凉茶,说:“厂里明年还要盖家属楼,我想过了,到时候买一套,钱我自己有,不够找我爸帮忙,你就正式从家里搬出来,跟我一起住。”
杨慧:“假如别人问起我们的关系呢?”
叶依兰:“就说是好朋友。”
杨慧:“我们只是好朋友吗?”
叶依兰:“这只是对外的托词,”
杨慧:“能瞒一辈子吗?”
叶依兰不自觉拔高声调,“那你想怎么样?”
杨慧肩膀塌成了一对八字,“我爸妈不会放过我的,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他们就要操控我一天。可是每次我想歇斯底里跟他们大吵一架决裂的时候,他们会先比我软下来,让我无处发力,我怎么样都无法摆脱他们……说他们坏,却也有很多好的时候,说他们好,又不是常常都那样好……我和你以朋友关系住在一起,一年半载还成,日子长了,总是要有人说闲话的。”
叶依兰:“那你的意思,是要挑明我们的关系吗,你觉得那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吗?”
也许呢?做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杨慧向她投去希冀的目光。
叶依兰苦笑,“慧慧,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承受不住的,还可能因此失去工作。你不要怪我把话说得太难听,两个人在一起,是免不了生气拌嘴的,你可千万不要小看结婚证这东西,它一头拴一个,胜过一切甜言蜜语、口头承诺。然而我们注定是没有的,就算能挺过世俗的批判,你敢发誓敢保证,能挺过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吗?到时再想想为此毁掉的名声,丢掉的工作,真的不会后悔当初的冲动吗?”
“公开自己是同性恋就是毁掉名声吗?”杨慧深深地看着她。
叶依兰无声叹息,“我是从世俗的角度出发,你不要钻牛角尖。”
她脸上扯出一个惨淡的笑,“那你在宿舍楼下,跟我说喜欢我,想跟我试的时候,怎么不怕我毁掉你的名声。”
因为这种无谓的问题争执,让叶依兰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捏捏眉心靠回椅背,沉默片刻,还是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不会,我观察过你好一阵子。”
“知道我不会,就可以明目张胆靠近我,戏耍我吗?在确定我是一个还算可靠的家伙的前提下,和我在一起,就算将来分手也不会暴露你的取向,因为我也是局内人,我不敢冒这个险,对吧?”
她的泪水无声顺着面颊流淌,目光充满看透一切后的哀恸,“你说了这么多,是在暗示我,只要不戳破就还有余地是吗,玩够了耍够了,就老老实实嫁人回归正常生活,我这样理解,应该没错吧。”
叶依兰无力辩解地闭上眼睛,不否认,她确实留有后手。她的性取向对父亲不是秘密,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罕见因为她多话:你的想法太朝前了,起码朝前了二十年,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别轻易告诉别人,凡事留个后手。
和杨慧是初次尝试,感觉很好,然而叶依兰还是很谨慎,任何关系里她都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你为什么那么胆小,我说去外面你不想去,我说公开,你也不愿意,可是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啊。”她的眼泪在深色牛仔裤上晕出更深的一片,叶依兰从兜里摸出手绢,想替她擦拭,她猛地后撤,板凳和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刺耳声响。
叶依兰只能把手绢放在桌角,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可以等待机会,将来也许会有大家都接受的一天。”
“假如等不到呢,假如我明天就死了。”
“不要说胡话。”
沉默冰冷地蔓延。
叶依兰有不好的预感。
她们在初夏的某个傍晚相识,日子像树上的叶子,每过一天就掉一片,从单身宿舍的小窗里望出去,梧桐树只剩下一片枯叶在黄昏的冷雨里低垂着。
叶依兰说:“我知道你跟家里关系不好,你说无法摆脱她们,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你是想利用我来摆脱呢,你看起来很有勇气,那这份勇气是源自你本身吗?你就没有为我考虑过吗?”
“我爸爸再过两年就要提干,他却把工作岗位让给了我,让我进了财务科,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跟我妈离婚……但我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我跟我爸关系很好,我不能让他失望,白白为我付出。我们也不能保证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能比现在过得好,至于我们的关系,全中国都一样,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认可的。”
她眼泪流得更凶,叶依兰从来没有见她哭得这么厉害,她一向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这时却连哭泣都唯恐冒犯,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个颤抖的音节。
叶依兰终究不忍,“我话有些重了,但都是实话,我不想瞒你。”
好聪明好冷静的叶依兰,杨慧曾无数次欣赏、赞扬她的智慧,现在也因为她的智慧感到可怕。
她笨拙地用尽全力的喜欢她,楼下保卫科大爷问给谁煮饭呢,她说给叶依兰煮的,问给谁洗衣服呢,给叶依兰洗的……刘大姐说不是不爱吃鸡蛋糕,怎么老去排队,她也理直气壮说给叶依兰买的。
可叶依兰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谨慎些罢了。
彼此沉默着,在这沉默里变得更加笨拙,叶依兰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不通,她们今天怎么会突然说这些,说得这么深这么透彻,她们的感情还不够牢固,经不起这样的撞击。
“我去把饭菜热一下吧。”叶依兰四肢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用了,我想回去,好好冷静一下。”杨慧袖子用力擦一把眼睛,视线又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她想被抱一抱,抱着哄哄她就乖了,就按照兰兰姐姐说的那样办了。
她花费漫长的时间艰难移动到门口,叶依兰却始终一动不动,她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死心地伸出手,只敢搭在门把手上。
她哽咽说:“你好好休息吧。”
门合拢,“嗒”一声,走廊里钨丝灯亮起昏昏的黄光。
想大哭,像小时候因为得不到糖果那样哭得惊天动地,可这段无法示人的关系让她连哭都不敢大声哭,至少不应该在叶依兰的宿舍门口哭,那样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
为什么呢?
她心里有好多好多个为什么,又怨谁呢?谁也怨不了,谁都没有错。
她一步一回头,心中怀抱小小希冀,只要门打开,只开一个门缝,她马上就回到她身边,再也不提要求了,此后兰兰姐姐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然而门扉紧闭,最终消失在楼道拐角。
最后,杨慧站到宿舍楼下,心中倒数十个数,只要她打开窗户……不,不需要打开,只要出现在窗边,她就马上跑回去,把饭菜热好再送回来,她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像往常那样。
“……3、2、2.5、2.4、2.3……”
最后一片树叶落下,叶依兰飞奔到楼下,她已经离去。
第96章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意外和巧合组成。
初见在电器厂大门口,那天杨慧哭得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叶依兰塞给她一条手帕,杨慧帮她把行李般到宿舍。
第二次见面也是碰巧,街头匆匆一瞥,擦肩而过之际,杨慧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停在叶依兰身后,颤巍巍伸出手帮她付了一块钱。
接二连三的碰巧就不能再说是碰巧,叶依兰更愿称之为缘分,之后她们的故事正式开始。
时代洪流席卷,两朵微不足道的浪花意外相遇,也意外分离,她们身不由己。
那天后,杨慧就不再来了,叶依兰常感到懊悔,假如别把话说那么重,假如没有让她离开,假如当时勇敢追出去,就能在墙根底下找到那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摸摸她的头,替她擦拭掉眼泪,把她抱回家去。
就这样错过了,隔一堵布满墨绿色爬山虎的青砖墙。
叶依兰去电影院找过她,一开始,她们说她调休,后来说她请假,再后来,她辞职了。
“你俩吵架了啊,杨慧不是最跟你要好,天天排队给你买鸡蛋糕,怎么辞职了都不跟你说。”刘大姐满嘴瓜子皮像下雪。
叶依兰谢过她,摇摇头,转身离去。
不在电影院,当然也就不在宿舍,叶依兰在东门宿舍楼下等过一阵子,也是那时才反应过来,她竟然连慧慧住在哪一间都不知道。
明明是她先主动,却总是慧慧在后面追着跑,她从来没有来过慧慧的宿舍,慧慧想躲,她就找不到。
叶依兰从来没觉得房子这么空,那时她总抱怨宿舍太小,饭桌离床太近,到处都挤挤挨挨,慧慧就笑嘻嘻说:“我觉得很好啊,床再大点,我晚上就不能抱着你睡了,房间小也有小的好处,我在床上怎么翻怎么玩,都能看见你,伸手伸脚就能碰见你,可美啦!”
她身上总有使不完力气,把窗户和地面都擦得亮锃锃,说别人家里铺地板砖,咱的小家没有地板砖,就把它擦得比地板砖还光还亮。
她偷用人家化妆品,抹得脸蛋煞白,嘴皮猩红,还偷穿人家衣裳,自以为娇媚万分地冲着人抛媚眼,高高噘起嘴巴要亲,在人脸上脖子上盖无数个红章。
她还喜欢看菜谱研究新菜,书上学到什么,先坐在床上有模有样演一遍,从洗菜切菜到下锅、翻炒、装盘,一步不差。叶依兰还得配合着试菜,说出感想,听她复盘说下次要怎么怎么改进。她很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说这样可以减少浪费。
她情绪变化很快,孩子脸,高兴得突然,难过也突然,还特别黏人,人走哪跟哪。
叶依兰想起有天加班迟了一小时回家,她躺在床上默默哭个成泪人,怎么哄都不好。后来想到办法,叶依兰把饭菜拿到楼下借火热,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肉夹到她嘴边,她闻着香味实在忍不住张嘴吃了,满脸眼泪鼻涕咧嘴傻笑。
她的好多东西还留在房间里,红色塑料梳子、米白色拖鞋、喝水的搪瓷茶缸、蛤蜊壳做的风铃、绳编手链……随手翻开一页书,里面就是她做的叶脉书签。她不在了,却又无处不在。
叶依兰总是想起她月光下白莹莹的一张脸,趴在人怀里小声说:“兰兰姐,你真好闻。”
叶依兰后悔了。
有次下班路上,叶依兰感觉到了她,猛地一回头,快步朝着路边梧桐树走去,短短三五步,脑海中闪现无数与她相遇的场景,叶依兰想象树后躲了一个笑嘻嘻的杨慧,双手叉腰看着她说:“知道错了吧,还不快过来哄我!”
树后当时是什么也没有的,叶依兰在同事诧异的目光中呆呆站上一阵,失魂落魄离开。
快过年了,放假前两天,叶依兰中午在食堂打饭,碰见杨刚,到底是没忍住问他,“你知道慧慧去哪里了吗?”
一群穿蓝色工服的车间工之中,冒出个头发异常多的大脑袋,杨刚手背擦擦嘴,“你找妹妹啊。”
男人们互相挤眉弄眼,暗示杨刚跟厂花多说两句,杨刚迟钝地看着他们,叶依兰冷声强调:“我找杨慧。”
“妹妹,妹妹……”杨刚慢吞吞收拾起饭盒,“算了,你跟我出来说吧,她有话带给你。”
两人站到了食堂外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叶依兰记得,中秋时候杨慧央着她偷摘了不少桂花,说拿去做桂花糖冬天蘸烤糍粑吃。
糖做了一大罐,糍粑还没吃上,人却不见了。
杨刚告诉叶依兰:“她其实没给你留话,只留了东西,说你要是来问就给你,不问就放着,东西我放在家里,下午开工前我回去一趟给你带来吧。”
“现在就去吧。”叶依兰说:“我跟你去拿。”
杨刚低头琢磨会儿,说行,“那走吧。”
他饭只吃了一半,饭盒攥手里,叶依兰没心思管他饿不饿,只想快些拿到东西,两人一前一后走,叶依兰走在前面,快到小区门口,杨刚跑起来,“等着,我去拿。”
叶依兰明白他意思,小区里人多嘴杂,他怕有人误会说闲话。叶依兰是有点讨厌他的,因为杨慧工作那事,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找到他头上,但杨慧又说哥其实很好,只是懦弱,常私底下塞钱。
慧慧善良单纯,厂里铁饭碗让出去,一月给她塞百来块钱,她还觉得人好,其实这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叶依兰站小区门口等,杨刚抱了个大纸盒子出来交她手上,“她本来是写了信的,后来撕了,我问她要不要留两句话,她说不留了,算了。”
“撕掉的信呢?”叶依兰不死心问。
杨刚说:“她当场就吃了。”
叶依兰:“……”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
吐出来的话,又吃回去,就不会留下把柄,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她们之间的关系,包括她的亲人。
叶依兰谢过杨刚,抱着纸盒回宿舍,屋里杨慧的东西还在原处放着,她假装她没有离开过,却无法避免时间为它们蒙上灰色的浮尘。
纸盒平放在书桌上,叶依兰发现封口处胶带有二次粘贴的痕迹,果然是被打开看过,慧慧很聪明,吃掉撕毁的信是明智的。
盒子里有双针勾拖鞋,一对手套还有条围巾,尽都是蓝色,深浅不一的蓝,由她亲手织就。是了,叶依兰记得,她说过最喜欢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
早晨、中午,还有傍晚,晴朗的夏天,不时变化的蓝。是慧慧送给她最后的礼物。
杨刚说:“她跟男朋友去南边了。”
叶依兰回想自己当时反应,应当还算平静,是意料之内,“什么时候的事?”
杨刚说:“半个多月前。”
“她男朋友是姓郑对吧?”叶依兰记得她提过,她们分开那晚。
杨刚爽朗笑起来,“原来你知道啊,是叫郑耀,家里承包工地的,你俩关系挺好,最后怎么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吵架了啊?”
围巾捂住脸,叶依兰趴匍在桌面,温热的眼泪润湿一片柔软馨香。
过年放假,叶依兰收拾起东西回老家找爸爸,整日裹着大被躺在床上哭,爸做好了饭端上桌也不吃,哭累了倒头睡去,醒来望着灰灰的天发神,半个月瘦了十多斤,头发也大把的掉。
爸爸问:“你要殉情咋滴?”
叶依兰吸吸鼻子坐起来,“她肯定是在报复我,用自己报复我,我当时如果没说那些话就好了……”
爸爸筷子一拍,“那也得吃饭!”
叶依兰重新倒下去,被子蒙住头。
这场报复远比叶依兰想象的还要深远,年过完,她精神稍微恢复了些,上班前一天房间做完大扫除坐在楼下晒太阳时,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冬日正午的太阳白亮得刺眼,暖暖镀了一身,叶依兰坐在水泥凳上拆开牛皮纸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她长久麻木僵坐,寒气自脚底升起,冻结全身。
照片上一对新人笑颦如花,恩爱绵绵。
作者有话说:
偷偷更新,惊艳所有人
第97章
照片里看得出男方家里是很喜欢慧慧的,她怀抱大捧鲜花,雪白婚纱曳地,丈夫搀扶着她下台阶,婆婆在身后为她撑伞,不经意一抬头,目光捕捉到镜头,她腼腆地笑起来,这一刻定格。
当时现场拍了不少照片吧,慧慧特意挑选这张邮寄给她,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看,这就是你说的正常,你说的安全。我现在很好,有钱,有人爱有人宠,看到我的人都只有羡慕的份,你满意了吗?你放心了吗?
——你不愿意给我的,总有人给。
叶依兰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有同事路过,在她身边坐下,好奇凑过来看了眼照片,立即嚷嚷开:“这是杨慧呀!哎呀,她嫁人去了,我看看……”
照片被抽走,女人嗓音尖锐高昂,“穿婚纱呢,真漂亮,欸我听说这家挺有钱的,而且跟她还是青梅竹马,慧慧嫁得好啊,哎呀真好,我就说这妹子有福吧。电器厂这点死工资,让就让了,这女人呀,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慧慧以后可有好日子过啦!”
是了,她多招人喜欢,她过得不好,人人都替她抱不平,她过得好,人人都为她高兴。
“我要回去了。”叶依兰极力压制着哽咽,眼泪仍控制不住往下掉,旁边大姐面露不解,“你咋哭了。”
“我替她高兴。”叶依兰接过照片,按在心口,起身蹒跚离去。
双脚僵硬疼痛,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叶依兰站在黑洞洞的楼道口,手攀护栏,恍惚看见了她。
她是不是也站在同样的位置,回身眼巴巴望着那扇蓝漆木门,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呢?她一定是又委屈又愤怒。
爱很浓烈,恨亦然。
房间里她的东西擦细净仍摆放在原处,很长一段时间,叶依兰假装她还没有离开,尽管早没了热腾腾的饭菜、晒洗得香软的被褥、略带焦糊味儿尚有余温的鸡蛋糕……
叶依兰倒在床上,裹紧被子,脸埋进枕头里,很快便湿热了一片。
她谈过许多恋爱,曾跟许多男人约过会,在湖边、公园、电影院……然而所有的所有,都比不过这一次带给她的伤痛。
她们的与众不同是天生,打娘胎里就注定,是和再多男人约会也无法掰正的,叶依兰低估了杨慧的影响,也高估了自己。她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冷静。
然而这只是开始,叶依兰很快就收到了第二封信,这封信是由杨刚转交。
“这是什么?”叶依兰盯着信纸上那片黑白阴影。
“是B超!”杨刚兴奋说:“慧慧怀孕啦!”
叶依兰久久无言。
之前的结婚照片,她强行理解为残忍的道别,这张B超已经足够让她相信,这一切确实是杨慧的报复。
“是男孩还是女孩?”
叶依兰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真实透明的自己无声看着那具躯壳机械张口,扮演正常。
杨刚摇头,“B超看不出来,不过听说那边找人看过,大概率是个男孩。”
“男孩好啊。”叶依兰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很多人家里都喜欢男孩,现在计划生育,一胎是男孩,挺好的。”
“其实我觉得男孩女孩都一样。”杨刚叹了口气说:“只是替慧慧高兴,生了男孩,在婆家至少不会太受委屈。”
原来他心里清楚得很,家里是重男轻女的,慧慧在家过得并不好。
杨刚说:“这下好了,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她丈夫对她还是很不错的,那小子很喜欢她。”
叶依兰想起小时候,妈妈比爸爸更早察觉到她的不同,那时她尚未表现出异常,只是格外喜欢跟女孩待在一起,妈妈忧心忡忡看着她,耐心等到女同学离去时才告诉她,下次不准带人到家里来玩了。
爸妈扯离婚证那天她也在家,爸坐在沙发上抽烟,妈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收拾差不多时候把她叫进去,关上门把她摁在床上说:“以后你结婚,多半是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
妈妈并不戳破她是喜欢男还是喜欢女,只是告诉她,“你得找个喜欢你的,喜欢得不得了的你才能过得好,旁的你别管,你就记住我说的这句话,死死记住。”
叶依兰一知半解,反问妈妈:“那你跟我爸结婚,是因为他对你好吗?”
爸爸是很好的人,妈妈说不喜欢他了,不爱了,他反复问了三遍,得到的都是肯定答案后,什么也没说,拿上户口本就去民政局跟她扯了离婚证。
妈妈只是笑,那笑里有点心疼,也有得意,“你再长大一些,就能明白我跟你说的话了。”
现在叶依兰完全懂得了妈妈。
她很成功,隐藏得很好,找到一个很爱她的男人,爱得卑微到了骨头里。她的回报是陪他度过人生中最精彩的二十年,还给他添了个漂亮女儿。差不多到时间,她该为自己活一把,便毫不犹豫离去。
叶依兰终于明白,为什么爸爸酒醉时会戳着她脑门骂:“你跟你妈一个德行。”
“慧慧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吗?”叶依兰问杨刚。
杨刚说:“过年时候打电话问过,她不想回。她走的时候就没告诉我们,偷偷跟着郑耀走的,心里对我们还是有怨气。”
叶依兰把B超单子还给他,“换我,我也不愿意回来。”
一个不爱她的家庭,一个胆小舍弃了她的爱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为什么要回来。
——可是慧慧,我真想你啊。
杨慧隔三差五寄信回来,大多是照片,有全家福、孕照、可爱的哈巴狗、新添的彩电和卡拉OK、洗衣机、一整套百雀羚……
还有随信来的包裹,都是给叶依兰的,由杨刚转交,有高跟鞋、丝巾、皮包、裙子和口红,尽是新款,还有进口货,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这些东西叶依兰一次也没用过,好好收在柜子里,包括那时她织的手套和围巾。
有一次,杨刚问叶依兰:“她这么记挂你,你都不给她写一封回信吗?她只给你一个人买东西,你俩那么好,她肯定一直盼着你给她回信呢,你真的不写吗?”
叶依兰是写过的,写了许多,收在宿舍书桌抽屉里。
可她太谨慎了,担心那些信落到别人手里,会对杨慧目前的处境不利。
她的心里话是不能对人说的,可以光明正大摊开给人看的东西也没必要写下来。
叶依兰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心里并不祝福她,她想要她回来,她们继续在一起。
“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没什么可说的。”叶依兰收下她最新寄来的礼物,是一把圆滚滚的卷发梳子。
杨刚说:“她该伤心了。”
我也伤心。叶依兰在心里说。
春天到冬天,杨慧和郑耀的孩子出生了,果然是个小子,寄来的百天照片里跟个大号糯米糍似的。
杨慧让所有人都满意了,她达成世俗的成功,嫁个有钱又对她好的男人,还生了个男孩。
叶依兰盯着孩子照片看了很久,“孩子像她,你看眉毛,浓黑的。”
孩子还小,杨刚不怎么看得出来,“太久没见,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
“你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出来吗?”叶依兰抬脸看他,目光渐渐失了神,“你的眼睛跟她真像。”
杨刚飞速低下头,又将脸转向一边。
叶依兰以为,会随时间慢慢将她淡忘,可她的影子在心里却越发的深了。
她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她平等憎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到了杨慧离开的第二年,叶依兰某天忽然对杨刚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杨刚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她说:“我早到了结婚的年纪,女人到了年纪就必须要嫁人的话,那就嫁人吧。”
她等不到了,慧慧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嫁谁不是嫁呢,要说杨刚有比其他人更特别的地方,就是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
叶依兰想,将来,说不定真有再见的机会,这里毕竟是她的家。
杨刚给叶依兰带了一年多的信,好像就为了等她这句话,兄妹俩腼腆时的神态尤为相似,叶依兰看着他,思绪飘远,回到她们初遇那天……
杨柳飘絮的四月,叶依兰和杨刚领了结婚证,随后去照相馆拍婚纱照。
背景是挂在墙上的罗马圣彼得教堂,脚下插了一排塑料假花,新人肩挨肩手挽手,目视前方,笑容甜蜜而满足。
这张照片被装进牛皮纸信封,贴上邮票,投入圆肚子的绿色大邮筒,叶依兰挽着丈夫的手臂说:“慧慧应该能收到吧。”
房子也买好了,没让杨刚出一分钱,叶依兰找爹妈帮忙,加上工作这几年攒的,凑齐拿到了房本。
家具进屋那天,叶依兰完全没想到她会回来,她只是做了跟她一样的事,心里有些小小的报复的快感,又不是十分确定慧慧是不是还真的在乎她。
再遇突然,五月,小区里石榴花点点碎红藏于碧叶间,粉月季高举枝头,不经意间回眸,树下一人静立。
叶依兰恍惚了一瞬,遥远记忆重叠,南湖公园门口,广玉兰树下那张羞怯的小脸。
周围人的声音变得空洞而遥远,叶依兰看见她朝着自己走过来,穿过五百多个分离的,思愁的夜走来。
“你结婚了。”杨慧看着叶依兰说。
她长胖了些,皮肤更白,不再梳土土的双麻花辫,烫一头蓬蓬的大卷,薄毛衣、半身裙、高跟鞋,也变得漂亮又时髦。
叶依兰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她又难过,又痛快。
“我结婚了,和你哥哥,你该管我叫嫂子了,慧慧。”
第98章
“嫂子。”
她很乖,跟从前一样。
叶依兰忆起那间朝南的小屋,考中会时常常看书到深夜,她在旁从来不吵不闹,实在忍不住想跟人亲近时才靠过来,委屈巴巴勾着人衣角,“兰兰姐姐,理理我。”
也好哄,亲亲嘴角,摸摸脑袋,她就能自己乖乖待上好一阵。
后来她开始学织毛衣打发时间,对着资料书研究各种复杂的针织技法,学会一个新花样就高高举起到人面前来邀功,“我厉害吧。”
“慧慧是最厉害的!”叶依兰亲亲她的脸。
她十分受用,头拱进人怀里胡蹭一通,“姐姐进步,我也进步,我不会拖后腿,学会就给你织围巾织手套嗷。”
她多听话,让叫“嫂子”就叫嫂子。
“我叫你嫂子,你就开心了?你开心吗?”杨慧眼底情绪复杂。
家具厂工人忙忙碌碌,叶依兰退后几步给他们腾地方,表情还算自然,“怎么突然回来了。”
杨慧小步跟着她挪,“我哥结婚,我当然得回来,看看嫂子什么样啊。”嫂子这两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
叶依兰颇感好笑,“你比你哥哥结婚早呢。”
杨慧冷哂,“什么年代的老封建了,我哥不结婚我就不能嫁人吗?”
“你当然可以,新社会了,每个人都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叶依兰说罢转身即走。
她几乎滴水不漏,杨慧全力一击打在棉花上,因惯性摔倒在她没有边际的虚假温柔,心中更加愤懑,仰望她窈窕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不死心追上去。
杨刚正巧从楼上下来,兄妹俩俱是一愣,杨刚先反应过来,“慧慧!你回来了!”
叶依兰身影消失在门后,杨慧尴尬冲他笑笑,杨刚不觉,拉着她上看下看,“你还知道回来看你哥啊。”
“我不是来看你的。”杨慧明明白白告诉他。
工人扛着柜子上楼,杨刚拍拍她肩膀,“行了,你哥都知道,去看你嫂子吧。”他下楼帮着工人一起搬东西。
叶依兰打了盆水,安置好的家具她里里外外擦一道,杨慧支着脖子四处望,新房子铺了米白色地板砖,还有一股冷冷的腻子粉味道,这房子本该是她来住的,叶依兰答应让她住的,却还是让别人抢了先。
工人进门,叶依兰端着水盆进卧室,杨慧跟进去,靠在窗边看她,杨刚探头进来,“你俩好好说话,别吵架啊。”
叶依兰专心干活,杨慧冷笑一声。
一帮男人又哇啦哇啦下楼去,杨慧走到床边,手掌在床面上按了两下,“哟,席梦思呢。”
叶依兰不理,干帕子擦净衣柜里的水,行李箱和蛇皮袋里的衣裳、四件套一样样搬进去。
杨慧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看,她眼睛多尖,牛皮纸鞋盒边缘一角蓝色针织布料被她捕捉到,立即“哇哇”叫起来,“还留着呢,舍不得丢啊,忘不掉我啊!”
纸盒放在柜子最下面,叶依兰也没想背着她,她寄来的礼物从行李箱里一件件取出来放进柜子里,好些吊牌都没拆。
“丢了干什么,放成老古董,十年二十年后拿去卖钱。”叶依兰心平气和。
也是当妈的人了,分开五百多天,杨慧还是不自觉被她牵着鼻子走,“那能有人要吗?不得放烂了?”
叶依兰正儿八经说:“常拿出来晒晒,擦擦,就不会坏。有人要的,喜欢怀旧的,说不定呢。”
杨慧:“谁会喜欢二手货。”
叶依兰把一只皮包拎到窗边就着亮检查,“我喜欢。”
门口又嚷嚷起来,工人们扛着家具上来了,两人默契闭嘴,杨刚从门口过,伸头往里看一眼,“没吵架吧?”
杨慧歪在床垫上,手指头揪着床边一根线头玩,杨刚问:“不回家看看爸妈呀。”杨慧估计是让她老公惯得,脾气见长,鞋跟用力在地上一跺,“别来烦我!”
叶依兰端着脏水盆出去,杨刚自觉接过去帮她倒了,“我下去给工人结钱,晚上带慧慧下馆子去吧。”叶依兰点点头说好,杨刚一抬眼,看见杨慧抱着手靠在门边,酸不拉几问:“说我什么?”
“带你吃饭,能说你什么?”杨刚接过叶依兰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一把手,蹬蹬下楼了。
“小夫妻挺恩爱。”杨慧撩一把头发,“却也不知道是真恩爱还是演给我看。”
叶依兰始终保持沉默,谁也看不出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杨慧还是没变,穿着打扮都成熟了,行为动作还是跟小孩一样。叶依兰往盆里接水,她故意关掉水龙头,叶依兰拧干毛巾,她捧水打湿,叶依兰拖地,她就提着裙摆四处踩些灰脚印。
叶依兰两手杵着拖把棍问她:“你在你婆家也这样吗?”
她头左偏右歪,“你管得着吗?你是我什么人?”
叶依兰笑:“我是你嫂子。”
杨慧不想回家,她就是专程来看叶依兰的,火车卧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写了满肚子话,后来实在困得不行迷迷糊糊睡着,醒来全忘了。
她踩着小高跟“嗒嗒”进了卧室,气咻咻躺在床垫上,摔胳膊蹬腿直扑哒,叶依兰跟进屋,柜子里抱了床单被子出来,“我给你收拾收拾再睡。”
“谁说我要睡觉!”她河豚一样鼓着脸,眼睛瞪老大。
叶依兰不跟她废话,拽着她胳膊起来拉到一边,麻利铺上床单,换干净被罩。给她用的单身宿舍里那床旧被子,这天盖着正好,不冷不热。
床铺好,枕头放正,叶依兰把窗帘拉上,房间里一下黑了,杨慧看见她走到门口,背影逆着光,“听说回来要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累了就先睡吧,房子是我的。”
门轻轻合拢,最后一丝光消失,杨慧在床边呆呆坐了会儿,还是脱了外套和鞋子躺进去。
还是一样的香,她用惯的洗衣粉混着樟脑丸在老木箱子里堆出来的味道。
被子扯过头顶,杨慧脸埋进枕头,眼泪润湿枕巾。
叶依兰结婚了,和她亲哥哥,她却一点也不怪她。若非如此,她怎么能光明正大躺在她的房子里,她的床上,还能偷偷闻她的味道。
那时候她说会买一套房子,以后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没有人能从我的房子里把你赶出去。她果然不是骗人的。
第99章
杨慧睡一觉起来果然老实多了,坐床上噘着嘴巴,问喝不喝水点头,吃不吃饭也点头。坐三十多个小时火车能不累吗,发脾气都是可以理解的。
叶依兰期间进来三次,看她有没有踢被子。前两次她醒着,被子是故意踢开,就想看兰兰姐姐是不是还在乎她、关心她。
房子坐北朝南,卧室开的北面窗,到下午房间里没太阳,五月的天还是有些微微的凉,叶依兰不戳穿,盖好了被子安安静静在床边坐上一阵,等她完全睡着才起身离去。
到下午杨慧睡醒,房子也收拾布置得差不多,叶依兰为了避免吵醒她,连水龙头都只开一半,打扫也可以猫儿似不发出一点声音。
杨刚粗手粗脚,差点摔碎个盘子,叶依兰好险地接住,丢给他个“别在这捣乱”的白眼。
这会儿杨刚站卧室门口看叶依兰给杨慧喂水,心里不由升起一丝微妙的怪异,好像他才是这个家里最多余的那个。
房子叶依兰没让他出一分钱,家具的颜色和款式也是她自己找厂子量尺寸定制的,旁的如窗帘和四件套的颜色、碗碟的花纹,墙壁上挂的字画等他都没什么选择权。
杨刚当然欣赏她的审美,他只是有些歉疚,家里他只能卖点粗劳力,那些细致活儿帮不上忙。叶依兰安慰说:“没关系的,你不用觉得有什么。”
卧室里杨慧躺在他们的新婚大床上,脑袋搁在叶依兰肩头,杨刚恍然意识到“你不用觉得有什么”的另一重含义也许是“你的想法并不重要”。
杨刚回到客厅,沙发边坐下,喝水的玻璃保温杯放在茶几上,里面泡有茶叶,面上漂了几朵白色小花。
茉莉花茶,妹妹也喜欢,家里常备的,妹妹说喜欢那股淡淡的花香味,小时候因为单独把茶叶里的茉莉挑出来偷藏没少挨揍。
杨刚忆起叶依兰第一次拿出茶叶罐时,他在她眼睛里看到的兴奋又愚蠢的自己,“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喝这个!”
叶依兰只是笑。
这茶叶根本不是为他准备的,叶依兰根本不关心他喜欢什么茶叶,他只是碰巧,跟妹妹喜欢一样的东西。还有一样的人。
卧室里叶依兰让杨慧穿衣服起床,她耍脾气不穿,叶依兰板着脸,“还吃不吃饭了?”
杨慧半句话不讲,脖子前伸,脸蛋朝她偏过去。叶依兰回头看了眼,犹豫几秒,仍是起身掩上了卧室门。杨慧固执偏着脸,叶依兰闭上眼睛,轻轻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我爱你。”杨慧极小声的,下一秒展臂抱住了她。
叶依兰数着时间,半分钟后推开她,“走吧,带你去饭店。”
晚上在友谊饭店吃饭,慧慧是很好哄的,睡饱吃好就能开开心心,脸色比刚见面那会儿好了许多,杨刚问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婆婆和丈夫对她好不好,杨慧不太愿意在叶依兰面前说这些,一律应付说还行。
杨刚说:“这次回来,也不带孩子,爸妈你是真不打算去看?”
杨慧有点烦他了,“郑耀跟他爸去工地,孩子连周岁都没满,怎么带?你倒是不用带孩子,也不做家务,什么都不觉得辛苦。”
杨刚给她夹了箸菜,“吃饭吧。”
杨慧还没说完:“父母也是宠爱你的父母,不是我的父母,我回来就一定得去看他们吗?你什么时候能站在我的角度想想问题。”
“好啦,慧慧难得回来,不说这些不开心的。”叶依兰起身给杨慧杯子里添橙汁,“晚上怎么安顿呢,住家里还是住宾馆。”
“住什么宾馆,住家里吧,白天不是还睡着。”杨刚负气说。
叶依兰屁股又从凳子上起来,拧开瓶盖给他倒了半杯橙汁,杨刚根本不爱喝这种甜不拉几的黄水水,这是叶依兰专门给妹妹买的。
他心里憋口气,偏又是妹妹,没个出气口,只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橙汁一口气干了,“我上大夜班,不回去,你住家里吧,明天让你嫂子带你去南湖公园,里面有那什么海盗船,几个月前刚建的游乐园。”
杨慧和叶依兰都没说话,杨刚飞快刨了两碗米饭,付钱走了。出饭店大门,站路边树下,他从玻璃窗里看见杨慧坐到了叶依兰身边,伸出根手指,把他的碗筷嫌弃万分地推到一旁。
行,你们吃吧,你们玩吧,杨刚工帽往脑袋上一扣,走了。
赌气这事,分人也分情况,杨刚显然对自己定位产生错觉,他看见叶依兰怎么哄杨慧的了,他也想被哄哄……那当然是不可能,叶依兰像轮冷冷的勾月,他从来没见过她热情的一面。
杨慧当然不会跟他客气,她本来是打算住宾馆的,他主动提出让她住家,引狼入室也怨不得旁人。
吃完饭杨慧就跟着叶依兰回家了,家里装了太阳能,她舒舒服服洗个澡躺到床上去,包里带的漫画书翻出来继续看。叶依兰把她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晾到阳台上,回到书桌边,习惯性翻开专业书的时候恍然想起来,她中会早就考过了。
杨慧耍脾气,在床上蹬腿,“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不陪我,又去学习!”
“不学了。”叶依兰把书收进抽屉里。
她又喜笑颜开,拍拍床,“来,跟我一起看漫画书。”
“小孩子才看漫画书呢。”叶依兰掀被子上床躺到她身边,随手拿起一本,杨慧抢走,重新给她塞了本,“这是第一部 ,你得先从这本看后面的剧情才能接得上。”
叶依兰:“好吧。”
杨慧翻了四五页,定神一看发现剧情全接不上,看了半天全白看,兰兰姐姐那么近,在能听见她轻浅呼吸的距离,她心猿意马,魂不守舍。
“你别想着能做些什么。”叶依兰警告她说。
杨慧一愣,漫画书“啪”地合拢,“你少做梦!你以为我还对你念念不忘啊!我跟你讲,我在外面见过的大美女可多可多了,个个都比你美,我还见过真正的明星,电影明星,知道吗?”
叶依兰心平气和说:“挺好,出去长长见识挺好的。”
杨慧“哼”一声,被子扯过头顶,躺下去躲了五分钟,闷得不行,还是钻出来继续看漫画。
前半夜平安无事,入睡前叶依兰照例下床检查门窗,最近三只手太多,隔壁楼上个星期被抱走一台彩电,她刚搬新家,肯定会招贼惦记,窗户全抵死,门按理说该给杨刚留着,犹豫片刻,还是把里面防盗链扣上了。
可老话怎么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后半夜叶依兰睡得迷迷糊糊,便觉一只绵软的小手四处点火作祟,她干了一天活早累得不行,眼睛怎么睁都挣不开,明知不可为,却仍抵不住她进攻。
那双唇滋味太好,那只手熟悉她身上每一处弱点,轻而易举便将她俘获。叶依兰无法抗拒,她伸出手回抱,摸到一片雪白腻滑的后背。
“我以为我只要逃得远远,再也见不到你,我就不会喜欢你,我就能回归正常……”
可我一见你,就知道全是无用功,我还是好喜欢你,好爱你,分离的五百多个日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我常常把他想象成你的样子,你会吗?你会想我吗?
叶依兰一丝理智尚存,梦魇中挣扎着推拒,随即感觉到温热的眼泪滴在肩窝,她在耳边哽咽说:“以后也许都不会再见了,你有了你的生活,我有了我的生活……为什么啊,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觉得这世道好不公平,好不公平啊……”
叶依兰说不出安慰的话,手掌落在她后脑,轻抚她柔软发丝。是啊,这世道好不公平。
这算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道别,郑重的道别。
第二天上午,杨刚上完大夜班回来,发现进不去家门,也没吵,扯扯裤腿在楼道台阶上坐下,邻居路过,他扯谎说老婆跟妹妹去外面住了,他忘带钥匙。
叶依兰醒得早,窗帘漏了一隙光,她借光看她的慧慧,还跟从前一起呢,睡眠好得很,小猪仔似的。轻拂去她脸颊一缕碎发,叶依兰倾身吻过她唇角。
门外隐约传来熟悉的声线,叶依兰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赶紧下床穿上衣服去开门,杨刚果然在门口。
“你回来了。”叶依兰拔掉防盗链让他进屋。
看一眼卧室门方向,杨刚故作轻松的,“慧慧还没起呢。”
“没呢。”叶依兰转头,玄关茶褐色玻璃柜里看见脖颈上一片紫红,她慌忙用手捂住,转身进了卧室。
再出来的时候,她换了件高领衬衫,搭配格子长裙,相较以往的死气沉沉,气色肉眼可见的好。
“洗个澡休息吧。”叶依兰把他的睡衣放进卫生间门外面挂的布口袋里。
杨刚用肥皂搓着剃须泡沫,很好奇她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解释,“你脖子上是怎么弄的。”
叶依兰惊愕抬脸,杨刚背身从镜子里看她,叶依兰尴尬笑笑,“慧慧弄的呗,你知道,我们之前吵架,她生我气,打闹时间不小心碰到的。”
假若他说离婚,那当然最好不过。没走过错路,怎么知道哪一条是对的。
杨刚一眼看透她心中所想,他不会让她如愿。
“她给你寄东西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我其实还挺庆幸,不是她,我俩也没机会。但你们是决计不可能的,逃到哪都不可能。”
“说完了吗。”
“说完了。”
杨慧在家里住了两天,叶依兰就请了两天假陪她玩,杨刚白天在沙发上补觉,晚上给工友代大夜班,兄妹俩彼此心知肚明,碰面连话也不讲,都当没看见这人。
送走杨慧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叶依兰给她带了许多火车上解闷的小零食,还新买了几册漫画书。
她们长久地拥抱,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唯有在这里,过分的亲昵才不会惹人生疑。
大家终将分离。
“我会永远爱你,一直记得你……等到白发变白,牙齿掉光,或许就能在一起了。”杨慧在叶依兰肩窝里泣不成声。
叶依兰失笑,“哪有那么严重,常打电话,常联系,明年我去看你,也看看我们慧慧住的大房子,家里是不是装修得跟皇宫一样呀?”
“我不该跟你赌气的,我好后悔,我不该不理你,不该跟你冷战……”
她哭得气都上不来,觉得书上说的生离死别也不过如此了,幸好现在月台非旅客不让进,不然要是看见兰兰追车跑,恐怕心都要碎了。
“我舍不得你,我不想走……”
“给我打电话吧,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那时她们都以为,此一别或不复相见,然而人生无常,兴衰难料,终是缘分未尽。
山水存归处,风雨自相逢。
作者有话说:
山水存归处,风雨自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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