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夜莺与蔷薇 > 80-90
    第81章

    要见家长了,叶莺比沈蔷薇还紧张,失眠半宿,早上六点就醒了,躺床上烙煎饼,又不敢猛翻身怕吵醒枕边人。

    沈蔷薇睡得很好,她的小鸟回来了,云开雾散,心中没了记挂,感觉到她在身边,确定她不会再走,昨晚十点就睡着,到现在还没醒。

    叶莺揉揉眼睛坐起来,靠床头上拿手机搜索“第一次见家长要注意什么”。

    出来一大堆,还挺详细,什么礼物不一定要最贵,但要能讨得大人欢心,整点实用的;还有衣着要干净整洁,大方得体,无论男女切不可太过暴露;发色别太夸张,发式别太散漫,弄精神点;如果有纹身,家长观念比较传统的,还是尽量遮一下……

    叶莺认真审视自己,羽绒服长裤运动鞋,还算得体吧?头发昨晚洗澡时候就洗了,没有纹身,至于礼物,超市买点水果得了,妈和姑就爱吃水果,够实用了吧?

    搁那琢磨半天,注意事项一二三四五条列出来,沈蔷薇翻个身抱住她,叶莺才反应过来,欸?到底谁见谁家长啊!

    早饭时候叶莺仍在发愁,沈蔷薇该吃吃该喝喝,叶莺看她就来气,“你不紧张?”

    沈蔷薇莫名其妙,“我紧张啥?”

    叶莺急得拍大腿,“去见我妈跟我姑啊!昨晚不是跟你说了,你答应好好的。”

    沈蔷薇:“我没说不去啊。”

    叶莺:“你不紧张?”

    沈蔷薇:“……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我紧张啥,你怕是忘了我跟你姑坐你家沙发上讨论胸围那事。”

    叶莺恨铁不成钢瞪她一眼,“这次身份不同了嘛!我看你一点不重视我!你不紧张!”

    沈蔷薇:“好,我叫不紧张。”

    给两位老小姐的礼物沈蔷薇早就准备好了,两件水貂绒呢子外套,两条披肩,两支玉簪子,一样的款式和尺码。

    所以沈蔷薇是真搞不懂,叶依兰和杨慧这么多年执着于把自己打造成双胞胎,坚持穿一样的裙子、鞋、外套,叶莺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看沈蔷薇大包小包拎上车,叶莺提着冯姨给的盛满芸豆猪蹄的大饭盒,略感惭愧,“我好像都没有给小喇叭和冯姨送过什么礼物。”

    沈蔷薇说:“还赚小孩钱,忍痛赚了一千块。”

    叶莺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下次我一定会精心准备礼物的。”

    沈蔷薇拉开车门上去,“也不用怎么精心,你再怎么精心也没我富,平常心对待就好了。”

    叶莺坐到她身边,关上车门,沈蔷薇靠过来,“你心里要实在过意不去,周末有空就回来继续给小喇叭上课吧。”沈蔷薇手指在她大腿上画圈圈,“怎么样?”

    叶莺说:“上完课呢。”

    沈蔷薇“哼哼”笑起来,“陪我呗。”

    叶莺眯眼斜瞟,沈蔷薇又莫名其妙发脾气,“干嘛!陪我委屈你了!你是我女朋友,你周末不该陪我?那你想陪谁?”

    叶莺:“我一句话没说。”

    沈蔷薇:“你是一句话没说,但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出卖了你,你这根本不是爱我的眼神,你嫌弃我!你居然敢嫌弃我!”

    叶莺:“……”救命!

    东拉西扯半天,沈蔷薇正色,“刚才我说那事,你觉得怎么样。”

    叶莺把脸偏向车窗外,嘴角压不住的笑,“教呗,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去了。”

    到电器厂家属楼外的小广场是上午十一点半,时间卡得刚刚好。

    叶莺都计划好了,到家先吃午饭,吃完帮着洗碗干活,讨好家长,洗碗期间,等待人体调动更多能量去消化胃部食物。血糖升高,大脑变得困顿时,就是向长辈坦白她们关系的时刻。

    计划堪称完美。

    沈蔷薇对此嗤之以鼻,听叶莺饭桌上讲述计划时心里翻了一串的白眼,嘴上还是好好好,你说啥就是啥,咋滴都行。

    叶莺上周末在学校赶画,也有一阵子没回家了,心里牵挂着跟沈蔷薇这事,从上车心里就要乱糟糟的,下车后一路朝家走,感觉更加不妙,老觉得周围邻居们看她眼神很奇怪。

    两人分提着大包小包东西,叶莺肩膀撞撞沈蔷薇,“你有没有那种……被人从背后戳脊梁骨的感觉?”

    沈蔷薇一愣,随即转头,两个老太太站路口树下说话,背着手,脖子前倾,脑袋凑得极近,声音却压得很低,被眼神捕捉到,立即闭上嘴挺直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是瞎了都看得出她们是在说着谁家小话。

    沈蔷薇心中顿觉不妙,“你最近有跟你妈妈联系吗?你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叶莺茫然摇头,“昨天晚上给我妈打电话,说今天带你回去吃饭,她只是问我们想吃什么菜,我听她口气不像有事的样子啊。”

    几步路就到家了,沈蔷薇说:“先不管,回家吧。”

    进小区,楼道口也坐着几个老太太,冬月间的天也不嫌冷,手拢在袖子里坐小板凳上聊得火热,叶莺和沈蔷薇走到跟前时她们一致闭上嘴巴,互相使眼色,嘴紧抿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

    这么明显,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但叶莺没理,楼道窄,容不下两人并肩,她站一边让沈蔷薇先上去,自己走在后面。

    沈蔷薇提着礼物快走出几步,叶莺抬脚刚要跟上,身后幽幽一声:“这就是同性恋的女儿。”

    脚步顿住,叶莺慢慢地转头,几个老太太还以为她上楼去了,声音大起来,“二十几年了,真没看出来。”

    “杨刚摊上这样的妹妹也是倒霉。”

    “就是,说不定杨刚就是被她俩合谋害死的。”

    “怪不得老杨家一直不待见叶依兰,连带小孩也不待见,肯定早就知道了。”

    “我就说嘛,一般的姑嫂哪有这样关系好的,哎妈呀这楼上楼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现在想想都恶心。”

    “平时手挽手肩挨肩的,还以为她俩关系多好,背地不知道干多少脏事。”

    “不要脸的……”

    叶莺走下台阶,站到几个老太太面前,“你们在说什么,当我面再说一遍。”

    几个爱嚼人舌根的老太太里,必然有个小头目,消息灵通,嘴皮子还碎,六栋到十二栋这拨老太太里,唯张老太马首是瞻,张老太就住在叶莺家楼上,叶莺记得从她小时候这个张奶奶就常坐在门口剥豆子或是打毛线。

    妈妈教她看见大人要喊,她每次放学进楼道前就得把这帮老太太挨个喊一遍。

    小时候不懂事觉得听大人八卦很好玩,没事就竖个耳朵在旁边听,从上初中开始,叶莺不再听她们嚼舌根子,也不想喊人,对她们视而不见,这帮人便开始把矛头对准叶莺和叶依兰,说叶依兰不会教育小孩,说叶莺没礼貌,死人脸。

    叶莺跟叶依兰和杨慧抱怨过几次,叶依兰说别搭理,不值当,就当耳朵聋了。杨慧也说别搭理,这些老太太没几年活头了,跟她吵吵什么,别把她气死讹上你。

    好嘛,你往后退,她们越是变本加厉,现在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

    叶莺提着礼物盒站一堆老太太中间,“说我妈跟我姑什么,当我面说,我就在这,大声点。”

    沈蔷薇“蹬蹬”下楼,站到叶莺身边,张老太还没说话,她身边的小喽啰先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怎么跟大人说话,你说的什么话,你有没有礼貌,你妈忙着搞同性恋没教你讲礼貌啊!”

    叶莺转头盯着她,咬着牙根没说话,只恶狠狠盯着,那女人叉腰站起来,“你看什么看,小小年纪你口气狂得很呐你,你在这吓唬谁?”

    叶莺拳头攥死紧,骨节绷得发白,平时讲起道理一箩筐一箩筐,这时候连个屁都崩不出来,沈蔷薇把礼品盒靠墙放在楼道口,叶莺拉到身后,指着那娘们脑门骂:“你妈教你了,你妈教你在外面嚼人舌根子啊,一把年纪不害臊,别人家事和你有关系吗在这嘚吧,你吃饱撑的你,你爹瘫床上长褥疮了你不伺候,管别人家闲事。”

    几个怕事的瞧遇见狠茬默默遁了,张老太黄土埋脖子的人谁也不怕,“你知道我们说谁吗你就在这嚷嚷,说你了吗,又有你什么事啊,哪来的野鸡跑别人家地里打鸣。”

    年轻些那女的指着沈蔷薇跟路人说:“欸,都来看看,又是一个同性恋,这家一窝都是同性恋,大的小的都是嘿,哎呦,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跟这种人做邻居,懒得讲,多讲半句我都嫌脏。”

    沈蔷薇一脚踹翻她旁边那塑料凳,“是是,你倒了八辈子血霉,前几辈子缺德事干多遭报应了吧,这辈子还不给自己积德,小心死了下拔舌地狱,下辈子不定是变猪变狗。”

    “还有你。”沈蔷薇又指着那张老太,“实在没事小区里捡塑料瓶易拉罐卖呗,又赚钱又环保,不比你在这嚼舌头强?骨灰盒买了吗,没有我送你一个,姐有的是钱,送你一个汉白玉的,雕龙画凤,埋几年挖出来还能给子孙后代当传家宝……”

    老太太跳脚骂,什么脏话都喷出来了,沈蔷薇一对二,嗓子都快吼劈,叶莺拉着她上楼,“走了,回家了。”

    沈蔷薇提上礼品袋,边上楼,边还在跟那两个老妇人对骂,一直骂到三楼声音听不清。

    沈蔷薇脸红得要命,不知是被气的还是骂的,往后撩一把头发,“真是些老不死的。”

    叶莺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得知妈妈和姑姑的关系,凭着本能把沈蔷薇拉回来,脑子完全锈住,一转不转,整个人都是懵的。

    叶依兰听见她们在楼下跟人吵架了,敞着门在屋里等,见两个孩子进门来大包小包放地上,朝着她们走过去,心虚瞅一眼,“来了啊。”

    第82章

    电烤茶几上已经摆了几个菜,满屋子都是热腾腾的饭菜香,屋里却只见叶依兰一个人,叶莺和沈蔷薇坐到客厅沙发上,叶依兰说:“等我,锅里还有个菜,我去盛来。”

    叶莺把腿伸进电烤炉下面暖着,把沈蔷薇腿也按下去,电烤炉上铺的棉桌布给她盖大腿上,两个人在桌布底下手牵着手,叶莺引颈朝着厨房扬声喊:“我姑呢?”

    叶依兰说:“她今天有事不在。”

    叶莺:“所以这些菜都是妈妈做的吗?”

    叶依兰“昂”一声,叶莺说:“我闻着味儿就不是。”

    锅里炒到一半的回锅肉端出来,叶依兰傻笑着招呼,“吃吧,吃饭。”

    沈蔷薇轻声提醒,“姨,这肉还是半生呢。”

    叶莺手背狠搓了两下额头,“你叫她出来吧,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别躲了,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人。”

    叶依兰搓着手掌,呵呵笑,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叶莺问:“在我房里还是在你房里?”

    叶依兰低头垂着手站那,不动,倔强与她们对峙。叶莺也不催,就看着她,沈蔷薇刚才跟人吵架那股劲儿已经过去,想说话发现嗓子又疼又干,连喝几大口水,喝完觉得现在这气氛说什么都是多余,抿抿嘴唇在桌布底下玩叶莺手指。

    门缝里有细小的风声,楼下汽车压过路面,孩子的尖叫和犬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半天,叶依兰才说:“那你不准骂她。”

    还没怎么着呢就维护上了,叶莺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事,她只是感到意外,太意外了,她根本想象不到这两个人在一块的可能性……

    如今回想过往种种,处处端倪,以前怎么就半点没察觉呢?真是灯下黑吗?就这么黑?乌漆嘛黑一点光不见黑了二十年。

    叶莺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说:“我不骂,把姑叫出来,咱们好好聊聊。”

    叶依兰:“你保证。”

    叶莺:“我保证。”

    叶依兰转身朝着卧室走,走出两步又回过头,“也不准阴阳怪气。”

    叶莺:“……我不阴阳怪气,我没有那么可怕!”

    叶依兰指着她:“你看你现在不就是在凶?我不叫了,你指定欺负她。”

    天呐——

    叶莺扶额:“我是你亲闺女!你亲闺女你都信不过。”

    沈蔷薇赶忙出来打圆场,“是这样,阿姨肯定是被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伤着了,害怕嘛不是。阿姨别怕,我们跟外面那些人不一样,我们不是反对,只是想知道一些详细的经过,还有这事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我们坐下好好聊聊,共同寻求解决的办法,绝对是心平气和的。”

    这人年纪越大越小孩,老小孩老小孩嘛不是,叶依兰又是个软性子,得哄,沈蔷薇就耐着性子哄,终于哄得她把杨慧从卧室里领出来。

    杨慧平时耀武扬威的,今天跟个小鹌鹑似缩在叶依兰身边,左手包右手,一句话不说。

    沈蔷薇去抬了两把椅子过来,换她们坐到沙发上去,杨慧直摆手,“你们坐你们坐,我坐椅子就行,椅子这高度正好,椅子上有软垫子,不硬的,暖和……”

    行吧,沈蔷薇也不跟她犟了。

    杨慧刚坐下,发现回锅肉还是半生,得救似的赶忙端起盘子溜进厨房,“我重新给它炒一道。”

    待饭菜全部摆上桌,杨慧发现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了,满脸沉重在茶几边坐下。

    叶莺到现在还蒙圈着,叶依兰和杨慧都怕她发脾气,不敢说话,只能让沈蔷薇这个从头到尾都清醒的局外人来帮她们主持大局。

    沈蔷薇说:“可以讲一讲,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一直都瞒得好好的,却在最近走漏了风声,又是怎么被传出去的。”

    杨慧头更低了,看来问题是出在她这里。叶依兰一声轻叹,目光投向虚无的某处,此事说来话长啊。

    两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其实谁也说不清,二十年,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是一餐又一餐的饭,上班下班的路,春天的花,夏天的伞,秋天的一锅冬瓜排骨汤和冬天织给对方的棉鞋手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们不似现在的小年轻,要确定关系,要浪漫,要勇敢向全世界宣布,大声表达爱。

    叶依兰和杨慧之间简单纯粹到极致,就是过日子,彼此心照不宣地过日子。

    她们当然也会试探着做一些亲密的事,但都是偷偷的,不敢见人的,在自己家也要把窗帘拉得紧紧。

    一开始因为心虚,在外面甚至都不敢怎么看对方,上班前后脚进厂子大门,午饭混在人堆里吃,休息天要么窝在家里哪也不去,要么就走得远远,走到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们的地方。

    二十多年,一直好好的,直到沈蔷薇出现。

    叶依兰说:“要赖就赖你们俩,你俩偷摸谈恋爱,我们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当着大人面一点不知道避讳,在砂舞池里做那种事情,出来我俩还得装不知道,怕伤你们自尊心。”

    叶莺抬起头,“你看出来了?我跟沈蔷薇,我们俩那什么?”

    叶依兰给自己打了小半碗南瓜汤,浅啜一口,“那瞎子才看不出来。”

    沈蔷薇给叶莺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叶莺右手握拳痛苦敲额头,“可是我真的没有在砂舞池里做那种事情啊——”

    叶依兰说:“不重要。”

    叶莺:“很重要!”

    叶依兰:“不重要。”

    沈蔷薇岔开话题:“那这事到底是怎么传出去,闹得人人皆知呢?”

    “那还得继续刚才的话题。”叶依兰说:“你们姑看你们年轻人谈恋爱,谈得轰轰烈烈,把对象带家里还借口说是普通朋友,在砂舞池里做那事,又是亲又是搂的,吵架分手也热热闹闹,放着好好的车不坐,非要淋雨走路回家,在家哭啊,白天黑夜没完没了哭,那个伤心那个绝望,哭得直打嗝……”

    叶莺已经不想再解释砂舞池那事,她把脸埋进碗里当起了鸵鸟。

    沈蔷薇听得一愣一愣的,叶依兰继续说:“你姑也羡慕啊,我们藏了二十年,从来不敢像这么大胆过,老了老了,也想轰轰烈烈一把。”

    杨慧找叶莺试探过好几次了,可这孩子就是不开窍啊,说少了怕她不明白,说多了又怕她太明白,多次暗示无果,杨慧也烦了,找叶依兰耍脾气,说要像明星那样,也来个官宣。

    “人人都能官宣,凭啥我不能官宣!我也要官宣!”

    可到了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再像年轻时候什么都紧着自己。再说她们年轻时候胆子也不大哇,虽然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可时代也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年轻人愿意包容年轻人,也愿意包容老年人,可同辈和上一辈的老年人还没死绝呢,她们的交际圈子还得在老人堆里。

    最大的两个顾虑是孩子和单位,眼看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别在这节骨眼出问题,虽然现在不比当年,个人生活作风问题不足以战胜工龄,可万一呢?孩子大学还没毕业呢。

    做最坏的打算,让单位给开了,把积蓄拿出去做点小生意开个早点铺子什么的也成……

    就怕孩子不接受,她们俩就叶莺这一个孩子。谁知道这孩子竟比她们先一步,这不等于给她俩开天窗吗,上帝开了扇天窗,怎能视而不见。

    杨慧想“官宣”,叶依兰不同意,想等孩子大学毕业,杨慧说万一她明天就死了呢?岂不是抱憾终身了,叶依兰说你少在这胡说八道……

    两个人为此吵了好多架,达成一天内吵架冷战和好五次成就。

    事情又是怎么捅出来的呢,得从三天前说起。

    叶依兰说:“星期四的下午,我跟你姑去吃那个二栋刘淑珍她闺女的结婚酒,你姑喝醉了,虽然现在看可能有些故意的成分,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计较了。总之,酒席上她喝醉了,从来没有那样醉过,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当然也有可能是演的,但事已至此,我也懒得计较,总之,事情就是那时候捅出去的。”

    这么点事让她说得够费劲的,叶莺急死,“酒席上发生了什么?”

    沈蔷薇问:“慧姨说胡话了?”

    杨慧放下碗筷,不吃了,两手合拢掖大腿缝里,她酒醒是第二天上午,醒来全断片,出门去上班,平时几个玩得好的看见她就笑,却不跟她讲她到底干了什么。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当着两个闺女的面,叶依兰也不隐瞒了,她深深看了杨慧一眼,说:“你们姑,说我狼心狗肺,吃她喝她睡她,二十多年却名分都不给一个,在那摔桌子打板凳,一桌碗筷被她巴掌拍得直跳,二两白的喂到我嘴边,让我跟她喝交杯酒,不喝就要跟我掰,说受不了这份委屈,忍了二十年,再也忍不了了,一天都忍不了了。”

    叶依兰当时觉得丢脸死了,恨不得把这老娘们脑袋摁进汤碗里好好清醒清醒,可就像她自己说的,事已至此,当时那劲儿过去,外面传了这些天,她反倒心平气和了。

    “还没完。”叶依兰说:“本来大家都当她说胡话,认错对象了,结果她醉得忘了形,还扑上来要亲我,偏还让她亲着了,亲了还不算,趴在我身上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我摸着良心问自己,她哪里对不住我。当时人群一下就炸了,一桌老娘们呜哇呜哇叫,起哄,我只能拉着她赶紧跑……事情就是这么传开的。”

    叶莺:“……”

    沈蔷薇:“还挺刺激。”

    杨慧在那“嘿嘿”傻乐,“不是你编的吧。”

    第83章

    这种事就是谁清醒谁尴尬,杨慧不觉得尴尬,一点也不觉得。

    她高兴啊,这回可算名正言顺了,不是一直想要官宣吗,现在官宣啦,彻底官宣啦,管别人怎么说呢,他们算个屁。

    叶依兰说:“杨慧啊杨慧啊,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我要真像你说的那样,酒席上早撂下你跑了,我要说我跟你没关系都是你一厢情愿,以我的人品,大家都会觉得是你不要脸对我死缠烂打,要骂也是骂你,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我为你牺牲这么多,你还说我狼心狗肺,不知道谁狼心狗肺。”

    欸?高兴归高兴,叶依兰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味儿呢。

    “什么叫以你的人品?”杨慧好奇,“你啥人品啊,我又啥人品啊,我对你死缠烂打,好,我承认,可你要说你人品好,我第一个不同意。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年轻时候怎么骗人吃骗人喝还哄我来帮你唱黑脸的,你真以为你有多清高啊。”

    叶依兰探身给两个孩子夹菜,招呼她们吃饭,沈蔷薇忙不迭抬碗去接,说谢谢阿姨。

    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叶依兰才说:“我不清高就不清高吧,为了养孩子,我那也是没办法,要怪就怪你那短命哥。不过话说回来,你哥要还活着,有你什么事呢,我也记不清了,不知道那时候是谁天天往我这满地是非的寡妇门前凑。”

    杨慧“嘿哟”一声,正准备回呛,叶莺出声打断:“行了行了,再打是亲骂是爱也分个场合吧。”

    杨慧尖叫起来,“谁爱了谁爱了!爱什么了我爱,我那是喝醉了!”

    叶依兰说:“那你去小广场上拿大喇叭喊,去澄清,也学明星,谁造谣谁污蔑,给他发个律师函。”

    沈蔷薇听得直发笑,她终于知道叶莺的贫嘴是怎么来的了,是遗传,是家学。

    话这么多这么碎的摩羯属实少见,可也就是个窝里横,摆事实讲道理、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只敢对着身边人,跟楼下老太太干架,平时那耀武扬威劲儿全没有,还没开火就嗝屁着凉让人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完,叶莺自觉去洗碗,沈蔷薇把带来的礼物送出去,叶莺在厨房听她们说话。

    沈蔷薇说:“兰姨高挑,穿这大衣好精神好漂亮,网上那种模特根本就比不过,她们全都是靠修图。”

    杨慧说:“也就现在了,以前我们流行扯布做衣裳,叶依兰这样的傻大个最受裁缝欢迎,做一条裙子的布够铺张床了。”

    沈蔷薇又好奇说:“慧姨头发怎么保养的呀,又黑又密又蓬松,这盘发呀就是得头发多,瞧,多漂亮。”

    叶依兰说:“怎么保养,染的呗烫的呗,你真以为她多了不起,比我小两岁,白头发却比我多多了!”

    沈蔷薇:“……”夸两句人真够费劲的。

    叶莺端了盘切好的水果出来,弯腰放茶几上,扯了张纸擦擦手上的水,“好了,都不要吵了,我有事宣布。”

    杨慧和叶依兰齐齐抬脸看来。

    这事闹得,怎么说呢,几个小时前叶莺还紧张害怕得不得了,结果还没进楼道呢一个惊天霹雳大消息就砸脑袋上,折腾这半天,她彻底没脾气了,学人家“官宣”也学得有气无力,她再怎么大声能有姑妈在人婚宴上整那出震撼?

    “向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沈蔷薇,我们在一起已经好几个月,期间经历了很多,可能感情还不是特别稳固,所以需要更多人参与支持。以后吵架闹分手啊,多劝劝,多开导,绷着挺难受的,两个人都挺难受的,分开时人情绪容易陷入悲观,过度悲观又容易做出错误判断和错误决定,所以还得让妈妈和姑姑多费心。”

    “我猜你们应该早就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所以别的客套话我也不多说了,我很喜欢她很爱她,想一直跟她在一起。”

    “所以,希望姑姑和妈妈,能永远支持我们,在危机时为我们提供帮助,谢谢,谢谢。”

    叶莺站在客厅中间鞠了个躬。

    沈蔷薇:“……”

    有点傻,但还算实诚。

    叶莺发表讲话完毕,腿并腿肩挨肩坐到沈蔷薇身边,杨慧和叶依兰对视一眼,杨慧一拍巴掌站起来,“好啊,那当然好了,你们俩觉得好就好了,我们当然支持,肯定支持……”

    “你说的什么废话。”叶依兰打断她,伸手把她招过来安顿在身边,“你别说话了,听我说。听着,我跟你姑确实早就看出来了,我们一直没问呢,就是怕你因为我们做出违背本心的错误决定,现在你俩既然这样表示,那我们肯定是全力支持。当然,凡事也不强求,小沈放心,真到实在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们也不会强留,人嘛,各有各的缘分。话是丑了点,但都是真心话,所以你完全不用有顾虑,你们俩该怎么样怎么样就行了。”

    沈蔷薇说谢谢阿姨,叶依兰笑着摆手,想跟孩子再说几句贴心话,杨慧问:“你说完了吗。”

    叶依兰一愣:“咋了。”

    杨慧:“凭啥不让我说话啊,非要听你说,我说的不是人话吗?”

    叶依兰:“欸?你非要跟我杠是不是?”

    杨慧:“不是你先说我的?”

    沈蔷薇和叶莺坐带沙发角落里,沈蔷薇小声:“她们平时也这样吗?”

    “有,但是不多。”叶莺略一琢磨,“可能是今天你来,我妈说了太多我姑的糗事,姑在你面前丢面子了,给自己找场子呢。”

    沈蔷薇捂嘴偷笑一下,“还蛮可爱的。”

    叶莺:“她可能不这样觉得。”

    话音刚落,大门被人拍响,叶莺一愣,抬头看眼挂钟,都快八点了,会是谁?

    她松开沈蔷薇手起身去开门,杨慧还在跟叶依兰拌嘴,电视里很小声放着歌舞节目,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多好的气氛,门刚开了一条缝,被人从外面猛地拉开,门外一声吼:“杨慧!你还不回家!”

    叶莺被人推了一把,推得趔趄几步,门外老头杵着拐进屋,径直朝着杨慧走过去,叶莺拉住他,“你来我家干嘛!”

    是杨志强,叶莺那短命鬼爹的爹,从杨刚死后二十多年没踏进过叶依兰的家门,今天不知抽的哪门子疯,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冲进来。

    他甩开叶莺,杵着拐杖“蹬蹬”过去,杨慧满脸笑变哭,“爸,你怎么来了。”

    杨志强上前两步攥住她手腕就往外拖,“你还嫌不够丢人啊!你那破事都传遍了,你要不要脸啊还在她家,你跟我回去。”

    杨慧甩着手上上下下挣,“爸,我的事你别管了行不行,外面人说就让她们说去吧,我都四十好几了还不能给自己做回主吗?”

    叶依兰站在沙发边看着她们,她不好掺和,只能叶莺上,前面说过叶莺是个典型的窝里横,这时候她冲上去揪住老头衣领,“你放开我姑,这是我家,你敢在我家耍横?我告诉你,我从来没踏进过你们家门一步,你也别踏进我家,你出去,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老头十多年前直肠癌动了手术瘦得皮包骨,近年被杨慧好吃喝好喝伺候着,脸上甚至有了婴儿肥,一说话腮帮子上肉跟着抖,“你这个混账!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叶莺瞪圆眼睛跟他对峙,“我就这么跟你说话怎么了,你私闯民宅我报警了信不信。”

    杨慧趁机挣脱开,叶依兰上前把她护在身后,拉开叶莺:“有话好好说,你先说,你想干嘛。”

    老头伸手指着叶依兰,喘牛气,鼻孔撑得老大,上下唇气得直抖,像是被气得无话可说,唇抿紧,扬手就朝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叶依兰脸被扇得偏到一边,老头还要扬起拐杖来打,杨慧扑过去拦住,老头指着叶依兰骂,“你害死我儿子还不够,还想害死我女儿啊!”

    叶依兰脸上一个清晰的红巴掌印,他伸手摸了一下,平静问:“我怎么害你儿子,又怎么害你女儿了,你说清楚。”

    沈蔷薇掺和不进她们的家事,赶紧去洗手间找了块毛巾打湿递过来给叶依兰冰脸,杨慧都快急哭了,“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你别说了。”

    叶依兰接过沈蔷薇的毛巾攥在手里,站原地没动,看着杨慧说:“你跟他去吧,你去了,就永远别踏进我的家门。”

    “你吓唬谁啊,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你个不要脸的臭表子,我儿子就是被你克死的,你祸害一个还不够,祸害第二个,你贱不贱?”

    老头什么难听话都骂出来了,老太太躲门外不敢出声,叶莺抢了他的拐杖丢出门去。

    拐杖摔到二楼拐角,声控灯盏盏惊醒,老太太吓得缩到门后,老头还在骂,杨慧尖叫一声,“你别说了行不行!!”

    屋里静了几秒,叶莺垂手站在门边看向妈妈,叶依兰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湿毛巾搁在大腿上,声音很轻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们老杨家是怎么对我的,我也从来没有跟你们计较过,但杨慧,你说这么多年,真的是我不愿意跟你挑明吗?还是你不敢?你跟我说,都四十了,还想等到什么时候,这话你该问你自己,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你借酒撒疯的时候,我是真替你高兴,也为我自己高兴,这几天,外面骂得很难听,但那些人根本就不重要,他们说什么我也根本不在乎,都四十了,憋屈半辈子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你还是怕了。

    他一来你就怕了,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又要撇下我一个人。

    这句叶依兰没说,也不重要了。

    也像从前很多次那样,杨慧安抚:“我处理好再过来找你。”

    叶依兰想问她,你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好,等到他死,还是等到你死?可她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讲。

    她看向身边满脸担忧的沈蔷薇,又看向门口双拳紧握的叶莺,心中顿觉满足,这些就够了,多的她也不强求了。随她去吧。

    “等风声过了我再来找你。”

    “等我爸消气了我再来找你。”

    “都是我爸,今天下午被他看见我俩在一起,我又挨骂了……”

    这些话叶莺从小到大也听了不少,都怪这个老头,冥顽不灵,是非不分,她们母女俩凭什么受他的委屈?上辈子欠她的吗?姑姑又为什么总是这样。

    “所以你又把我妈丢下了,你有在酒席上撒疯的勇气,没有跟他坦白的勇气吗?”叶莺问杨慧。

    老头满身烂朽的腐臭扑来,杨慧扶着他走出大门,艰难冲叶莺笑笑,“替我照顾好你妈妈。”

    叶莺没说话,擦肩而过之际,冷着脸侧身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

    这一击本不足以对他构成伤害,不知他心里怎么想,也许想摔一跤扮可怜把女儿哄回去,左脚绊右脚的,如一口铜钟落地,发出沉重的一声“咚”。

    第84章

    杨慧松手了。

    到底是她主动松开,还是手滑,亦或脱力都已经不重要,老头侧身摔倒在楼道拐角,众人很清楚听见如雪压枯枝的几声脆响。

    老头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蔷薇腾地站起来,妈耶,不会就摔死了吧。

    她听说叶莺她爸是逆行被水泥车压死的,杨慧先夫据说是在工地上出的意外,高正佑则是追尾渣土车……

    虽说封建迷信要不得,可有时候人真不能不信邪,三个克夫女聚一间屋子里,这气场得多强啊,老头前天不来昨天不来,非今天来,冲撞了不是。

    二十多年没踏进过叶依兰家大门,换个角度,也是偷活了二十年,如今到了时辰,就算今天不死,也活不了久了。

    沈蔷薇也不想迷信,可她在高家待了九年,受高老头这个封建余孽大毒瘤的影响,不信也敬三分。

    人命说韧也韧,说贱也贱,常是你觉得该死的时候不死,不该死的时候偏就嗝屁,老头七十了,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真摔死,也该算喜丧。

    老太太没搀住,徒劳地摊着一双手,杨慧垂首呆呆站在一旁,叶依兰和沈蔷薇走到门口,叶莺说:“你们都看见了,我可没碰他,是他自己故意摔的。”

    这一家子,还得叶依兰替她们主持大局,“打120啊,傻站着干什么?”

    沈蔷薇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侧身挤过去,弯腰伸出一根手指横在老头人中处,直起背,“都别怕,还喘气呢。”

    老太太终于醒过神,“哇”一声哭出来,扑到老头身上要把他翻个面,叶依兰呵止她,“多半是骨折了,你别乱动,等救护车来。”

    老太太听不进去人话,偏要拉偏要扯,杨慧木然地看着,叶莺退进大门,躲到沈蔷薇和叶依兰身后,沈蔷薇哄小孩那样手伸到背后给她牵着,叫老太太别晃了,一会儿真把人折腾死。

    隔壁邻居、楼上楼下听见动静打开门出来看,藏半个脑袋,眼珠滴溜转,沈蔷薇看见白天吵架那张老太,伸手指了一下,张老太赶忙把脑袋缩回去。

    过了十多分钟,救护车来把人抬走,杨慧和老太太上车,叶依兰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去看看。

    三人在楼下打了个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叶莺还在气头上,“老不死的那样对你,你还去看他,咱们凭什么一直受他的气。”

    沈蔷薇手按一下她大腿,她拧着眉毛小声抱怨,“本来就是。”

    “我不是去看他,我是去看你姑的。”叶依兰说。

    说到杨慧,叶莺更气,“刚才老不死的打你,她都不吭气!说什么喜欢,都是骗人,这种事她又不是第一次干了,每次都这样,你还每次都原谅她。”

    沈蔷薇害怕地瞅她一眼,叶莺又小声:“我们不一样。”

    叶依兰清醒得很,“两个人在一起,总得图点什么,是图漂亮图聪明还是图有钱啊,总得图一样。你姑姑对我的好,足以抵消她的不好,二十年,你们小年轻之间会发生的,我们也一样不少,到这个年纪,也是又嫌又爱的,谁也离不开谁了。”

    “吵架啊生气啊,分不开,就一定有和好的那天,那还有什么可生气的,生气难受的是自己,你妈我早就看开了。你们觉得,二十年,我跟她能走到现在是因为什么?肉麻的话我不想讲,讲了你们也不一定懂,你们还太年轻。”

    叶莺不服,“可她就是没有帮你嘛!她以前哪一次不是这样!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不了解她,不要说她的坏话。”叶依兰心平气和说。她偏过头,在车窗里看见自己,摸了摸脸,将一缕碎发勾至耳后。

    老头直接被拉去骨科拍片子,腰椎压缩性骨折,年纪大了病也多,不能麻醉不能手术,只能佩戴腰部支具,卧床进行保守治疗。

    老太太不顶用,杨慧一个人跑上跑下,安顿好老头已经快十二点。老头起先不说话是在那装死呢,发现一个人也没吓着,闺女也不帮着讹人,躺床上疼得受不了,开始哼唧。

    杨慧说:“你就该,把自己摔死就舒坦了,躺骨灰盒里舒坦去吧。”

    老太太给老头喂水喝,让她少说两句吧,杨慧走出病房,外面走廊长椅上等待的叶依兰站起来,二人默契对视一眼,并肩行至走廊尽头。

    “你也打我一巴掌吧。”杨慧在叶依兰面前低着头。

    嘴骂人时候挺厉害,该道歉该解释的时候倒卡壳了。

    “我打死你也不能替你爸赎罪。”叶依兰说。

    不让小孩说她,不代表真的原谅她,不跟她计较了,叶依兰两只手揣进大衣兜里,决心跟她挑明。

    “之前不愿意跟你公开,是在替你着想,今天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你看看你爸妈对我的态度,且不说我,你心里什么滋味,你告诉我。”

    平时两个人吵架都是过家家,都是玩,叶依兰真生气的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冷着脸逼问她。

    杨慧刚才楼下交费,又拿片子,气都还没喘匀,像上课迟到站门口不敢进教室的小学生,细声细气的,“我难受,我对不起你。”

    “好。”叶依兰说:“你难受,我是相信的,我知道你平时在家说了我跟孩子不少的好话,为的就是他们对我和孩子改观,我们做和和美美的一家人。而我不搭理,是我知道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不反对,只是怕伤你心,但现在结果你也看到了,你真没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改变他,改变他的偏见。看吧,他翻脸快得很,他心里还是恨我,瞧不起我,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家人。”

    “你在酒席上喝醉酒,其实我挺高兴,我知道你胆小,也是借酒装疯,能想到这招也不容易,豁出去了。但你只想了怎么痛快,没考虑后果,自己的后果。”

    她说:“我不是在逼你,但这事确实是你先挑起的,是你先在酒席上喝醉说那些话的。有始就要有终,你爸今天在我家撒野,他自己也摔坏了,这事我就不计较了……我也不说是为了我,你为你自己想想吧,这样的日子你还想过到什么时候,你好好想想,别说是为了我,我过得比你强多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操心,你多为自己想想,你值不值当。”

    杨慧始终低着头,像年轻时候那样,真挨训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

    叶依兰轻易不发飙,发飙也不难看,清醒得像个局外人,把你像洋葱一片一片剥开,剥给你自己看,按着你头看,直至眼眶辛辣刺痛,忍不住泪流满面。

    叶依兰说完就走了,不给杨慧半句解释的机会,两个小辈从长椅上起身,理理衣服手牵手跟在她身后。

    走廊的另一道尽头,叶莺回头,站在消防门外深深看了杨慧一眼,看她揪着衣服边孤零零站在那,忽然理解了妈妈说的“你不了解她”是什么意思。

    叶依兰带着孩子们回家了,杨慧让老太太也回去休息,自己留在医院陪护,在旁边的空病床上歪着身子想事情。

    医院的天亮得很早,五六点楼下就开始热闹,杨慧下楼吃了碗面暖和身子,买了碗白粥提上楼,老头已经醒了,躺床上不能动,用眼睛瞪人,发脾气,让杨慧打电话报警,把叶依兰和叶莺全部抓起来。

    杨慧没搭理,见他中气十足也不像饿的样子,粥放到一边。

    老头梗着脖子吼,问她是不是耳朵聋了。

    杨慧坐到隔壁病床上,两只手撑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老头一时拿不准她想法,闭上嘴继续用眼睛瞪人。

    杨慧说:“我一夜没睡,想了很多以前的事。”

    老头看着她。

    老实讲,他真不是一个适合谈心的对象,到了这个年纪更是自我到无以复加,耳朵里听不得一个“不”字,警察来了,也觉得人家应该按照他的律法行事,道理是根本讲不通的。

    但杨慧还是想说。

    “当初你怕我跟我哥争厂里上班的名额,逼着我嫁人,把我打发得远远的,后来我哥死,你们怕以后老了身边没人照顾,又让我舍下孩子回来。我回来了,但跟你和我妈都没啥关系,也不是怕你们没人照顾,只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那个男人,不喜欢他的家,我很高兴我能继续以前的生活,所以我走得很干脆。”

    “还有你生病,我照顾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爸,也不是我孝顺,只是抱着一点点你或许会支持我跟叶依兰的希望。如果说有什么事是我自己下定决心要做的,就是和叶依兰在一起,她点醒我了,她说让我为自己想想,别老拿别人当借口,我想通了,我不能厚脸皮说是为了她,其实我都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伺候你们,我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我以为我做得好了,你们就会感动,会放过我……”

    她话没说完,老头抓了床头柜上一个陶瓷杯朝她脑袋上砸过去。

    “你混账!你个不孝子!”老头顾不上腰疼,气得浑身都在抖,胸口剧烈起伏,脸通红。

    陶瓷杯炸了一地的碎雪,杨慧额角一条血红缓缓淌到下巴,感觉有点痒,她手背擦了擦,继续说:“你也不要怪我,小时候你怎么对我的,长大了我就怎么对你,我知道你也委屈,哥怎么就死了呢,杨家的顶梁柱啊,就那么死了,偏偏是个最不待见的闺女在身边,不待见她,还得指望她,真够憋屈的。”

    “我也觉得挺倒霉,好吃好喝好玩的我一样没享受,还得照顾你们老两口。就算是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孝顺你们这么多年,我也该还完了。”

    “你不同意,我也不需要你同意,今天我就从家里搬出去。”

    顾不上看他脸什么表情,杨慧走出门去。

    她觉得自己挺不厚道的,把一个七十多岁的满身病的老人丢在医院里,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呢。

    可想起叶依兰昨天在医院说的那番话,又更坚定了脚步。

    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忙忙碌碌,人到中年,仍一无所有。

    作者有话说:

    迟来的叛逆,弃七旬老儿,四十岁美少女决心离家出走

    第85章

    杨慧走了,打车走的。

    老头自己又不是没伴,干嘛非得她照顾,老伴老伴,老了搭个伴,夫妻间不就应该互相照顾吗,她倒是全方位照顾到了,谁来照顾她呢。

    老头怕没人养老把女儿狗似的拴在身边,就没替女儿考虑过她自己的养老问题。杨慧逆反了,本来跟叶依兰商量好,等老头翘辫子她们再正式在一起,不是怕了他,是嫌烦嫌啰嗦,懒得跟他吵架。

    可杨慧先等不及了,老头命是真硬,癌症都拿他没办法,她年纪也一天天大了,不定谁熬死谁呢。

    小兰说得对,爹妈不为她考虑就算了,她再不为自己考虑,以后就完蛋了!

    走,今天就走,搬家。

    沈蔷薇和叶莺下午去菜市场回来,楼道口张老太坐板凳上剥豆子,那天才骂过架,今天她没事人一样脖子伸老长,神神秘秘说:“你们还不知道那事吧?”

    叶莺没理,沈蔷薇可不怕她,叉腰挺胸,“你还想继续啊,还没被骂够啊。”

    张老太这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嗐”一声,“我跟你们说事呢,你们还不知道吧,杨慧要搬家了,上午到处找房子呢!找着厂东边那栋单身宿舍,下午就收拾收拾搬过去了,现在到处找车拉东西呢!”

    “她为什么搬家?”叶莺走下几步台阶扶着围栏问。

    昨晚还在医院照顾老头,怎么今天下午就要搬家,妈妈临走时跟她说什么了?

    张老太脸上浮出个得意的笑,“我就知道你们不知道,嘿,昨晚上吵架了吧。”

    瞧把她能得。

    沈蔷薇说:“少管别人家闲事。”

    张老太“哼哼”两声,“我还没要你们感谢我呢。”

    叶莺赶紧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叶依兰坐在沙发上织毛线毯,眼皮也没抬一下,差使说:“你去,把她叫来,让她租咱家。”

    叶莺:“咱家哪还有屋。”

    叶依兰早就等着她,“我屋啊,跟我住。”

    “你就这么轻易原谅她了?”叶莺为妈妈鸣不平。

    叶依兰说:“大人事小孩少管,叫你去就去。”

    “走吧走吧。”沈蔷薇胳膊肘捅捅叶莺,“我们一起去找。”

    在小区门口找到的杨慧,刚跟个三轮谈好价钱,正要往家领,被叶莺和沈蔷薇包围,沈蔷薇把三轮打发了说不搬了,叶莺感觉自己跟拐带良家妇女似的,“跟我们走一趟吧,我妈找你。”

    “找我干什么。”杨慧一脸茫然。

    临出门叶依兰叮嘱说别提找房子的事,先请她过去,对她客气点,叶莺说:“应该是谈事情,谈什么具体没说,去了就知道了。”

    杨慧皱眉想想,摇头,不太想去,她得赶紧趁着周末搬家,连夜收拾出来,明早还得上班呢。

    “有事情明天再说吧,今天实在没空。”杨慧扬声叫三轮回来,沈蔷薇直把三轮往外赶,“不要不要,走,你走。”

    骑三轮那老头没好气,“耍我呢!你们一家子商量好再叫我!”

    沈蔷薇说:“就十分钟,说完我们帮您一起搬,我再出钱叫个钟点工收拾房子,绝不会耽误您时间的。”

    叶莺唱黑脸,“两个人这么多年感情了,怎么能说掰就掰,不是都公开了吗,我妈莫名其妙挨一巴掌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每次都这样,很不坚定,我妈也委屈啊,你说你为她牺牲,她也没少为你牺牲。”

    沈蔷薇更为温和,“决定搬家确实非常需要勇气,我真的太钦佩您了,我知道两位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过去不比现在,其实大家都没错,要错都是环境的错。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咱们就再坚持一下吧,只是说两句话,没关系的……”

    两人一唱一和,终于把杨慧哄回家,叶依兰趴阳台窗户缝看,见人进了楼道,理理衣服,顺顺头发,楼道脚步声渐近,她开门迎接,“慧慧来了。”

    杨慧点点头,“啊”了声,刚闹掰没多久,还不显近亲。

    叶依兰等她换完鞋才说:“跟我进房间吧,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杨慧还在为那一巴掌愧疚,当然是不敢抬头看她的,叶依兰牵了她的手把她带进房,她小碎步跟着,小媳妇似的。

    沈蔷薇和叶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交换一个了然的笑。

    进房间,坐到床边,闻见房中熟悉的淡淡馨香,杨慧心情放松不少,但还是不敢太过造次,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她心虚的样子最乖,想看又不敢看人,两只腿并拢,双手合拢掖在大腿缝里,蜷成一小个。

    叶依兰在她身边坐下,偏过脸喊她,“慧慧。”

    慧慧是短下巴,圆脸,爱笑,眼尾添了许多岁月痕迹,五官仍带几分少女时憨趣的幼态,头发又多又密,后脑饱满,仔细看她的脸,完全可以想象到她年轻时候有多漂亮。

    这样一张脸长在男人身上,显得过分老实,好像很容易上当受骗,不值得托付。但长在女人脸上就很好看,你只会觉得她乖,想骗她、逗她,也想呵护她。

    叶依兰心里有个小秘密,她初调来电器厂时,其实第一眼看到杨慧就蛮喜欢她,但那时的感情很复杂,对自身取向认知也存在偏差,加之大环境不允许,感情上也着实经历了一番挫折。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

    现在叶依兰问她:“听说你要搬家,已经找了房子,为什么都没想过来找我。”

    杨慧心说我哪敢,我真来找你,你又要问我是不是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叶依兰说:“能下定决心离开,已经非常有勇气,可你第一时间竟然不是想到我,我有一点生气。当初我们俩怎么说的,你照顾我,我照顾你,我们互相陪伴,给对方养老,你全忘了。”

    杨慧噘噘嘴巴,屁股挪一下,身子侧向外面,“你有闺女养老,才不需要我。”

    “闺女?算了吧。”

    中年人考虑问题非常现实,这些话说出来,小辈肯定是不高兴的,当然也不可能当着她面说。

    “小孩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小孩,你想想,你爸成天那样差使你,把你培养得又孝顺又体贴,完全就是按照保姆的标准培养,你喜欢被他差使吗?我知道你当然是不喜欢,可他是你爸,你没有办法。”

    “人上了年纪就是要遭人嫌弃的,现在小孩当然会说,妈妈我肯定会照顾好你,对你好的,我也相信咱们小鸟是个好孩子,可何必去求人,又惹她不顺意呢?咱们本来就是应该互相陪伴的。你在我身边,我在你身边,谁有个头疼脑热,也能第一时间知道,不能什么事都指望孩子的。再说,你也没有小孩可以指望呀。”

    杨慧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昨天叶依兰不是还在叫她“独立”吗,怎么今天又要招她当上门媳妇?昨天挨训了,人家心里也委屈呢。

    她不说话,就是还在闹小孩子脾气,叶依兰还不了解她吗,继续说:“你去租房子,哪有在家好,那个单身宿舍,听起来挺高大上,都是上世纪的老房子,连个单独的卫生间都没有,浴室也是公用的,取暖纳凉都是大问题,破地方,一个月还敢要你几大百,凭什么呀。”

    叶依兰拍拍屁股底下床垫,“别的不说,这个,你买的,你忘记了,咱俩都睡不了硬床,光这床就花了咱多少钱,你忘了?忘了咱俩节衣缩食买床垫的日子了?就这么便宜我啊,可太便宜我了。”

    “可你昨天不是这样说的……”杨慧满心迷茫,她好不容易为自己做一回主,又来说她,她耍小脾气了,“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都不满意。”

    叶依兰戳一下她脑袋,“笨呢,脑子不会转弯,让你为自己着想,你就真把我丢一边去了。”

    杨慧眼泪马上就下来,“你还打我,我的脑袋都破了!”

    她把头转过来给叶依兰看,额角贴了块纱布,怕人看出来用头发盖着呢,“死老头用茶杯砸我,疼死我了,流了好多血。”

    叶依兰一看,可不是,脸上还有没擦尽的血印子呢,她那个气,“这个老不死的,昨晚怎么没把自己一跤跌死!真是个老不死的老王八,老混账玩意……”

    骂完又开始心疼,想看看伤口,又怕扯着碰着,杨慧说:“不严重,医院缝了三针,医生说两天换一次纱布,再吃点消炎药就行。”

    叶依兰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

    “赶紧搂着慧慧,我们慧慧多不容易,两头煮饭,两头做家务,还不被人理解,还被打,太可怜了……”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沈蔷薇又去把那三轮叫回来,趁着老太太在医院伺候老头,一家四口帮着把杨慧房间搬空。

    也没多少行李,这几年杨慧的东西大多留在叶依兰那了,一个小三轮够够的。

    三轮在前面慢悠悠走,四人大摇大摆跟在后面,杨慧敢在酒席上撒疯就不怕人说闲话,随他们怎么说,现在就是让他们看看,杨慧彻底搬进叶依兰家,给她做老媳妇去。

    叶依兰真是太开心啦,到家给慧慧重新铺床,柜子腾一半出来给她用,说以后孩子买擦脸香香也不用买双份的了,她俩用一瓶就行,慧慧也不用老是两头跑,早上晚点起,周末咱睡个大懒觉……

    杨慧站一边看她忙活,想帮忙,叶依兰不准,“你头上还有伤呢,我来收拾就行。”

    叶莺站门口看一阵,感觉还怪甜蜜的,她也不多发表意见了。

    饭桌上,叶依兰珍重宣布,“慧慧从今以后跟咱就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了,以后谁也不准说她不好,说也只能是我来说,慧慧是我罩了,以后我俩相依为命。”

    大家举杯,沈蔷薇和叶莺各自说几句祝福语,并约定今年去沈蔷薇家过年,听说她住别墅,光泳池就比她们家房子还大,杨慧一定得去看看……

    气氛蛮好,叶莺略一琢磨,决定把那天没敢说的话说完。她先给两位长辈各夹了一箸菜,再是咳嗽两声,于是叶依兰和杨慧安静下来,眼睛看着她。

    叶莺右手在桌子底下搓膝盖,“我之前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有个朋友,她老公死了,她现在……丧偶,带小孩,小孩八岁……这个朋友,其实就是沈蔷薇。”

    沈蔷薇配合冲两位长辈笑笑。

    杨慧:“我还以为什么事。”

    叶依兰:“就是,这也值得单独拎出来说啊,你妈我也是死老公带孩子,你爸死更早!我怀你时候他就死了,不遵守交通法规,逆行。”

    这当然没什么值得说的,却是必不可少的铺垫。

    叶莺点点头,心说行吧,您可坐稳别摔了。

    “她老公,就是我妈初恋,那个,高什么的,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

    杨慧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高正佑?”

    叶莺:“昂。”

    作者有话说:

    叶依兰:我没戴眼镜听不清。

    第86章

    “姓高这畜生王八蛋,还挺有本事啊,身边尽是大美女,人人都喜欢他,都仰慕他,他好了不起啊。”

    杨慧筷子恶狠狠戳着碗底的米饭说。

    沈蔷薇赶紧撇清关系,“我不喜欢,我也不仰慕,我们只是,额……商业联姻,对,商业联姻,我是被逼无奈。”

    她脚后跟在桌子底下狂碾叶莺大脚趾,叶莺疼得龇牙咧嘴,胳膊肘捅她,沈蔷薇手掐她大腿肉。

    叶依兰不知道这种闺女养来干什么,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就为了关键时候给她添堵吗?

    叶莺还觉得自己挺有道理,“我看气氛挺好嘛,本来上次就要说的,被老头给打断了,今天续上呗。这有什么,他夏天时候就死了,再有多大本事,再有魅力,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本来就是嘛,不是因为高正佑,她和沈蔷薇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叶莺心说我还得感谢他呢,感谢大媒人。

    她觉得自己考虑挺全面的,沈蔷薇的事没必要全说,但高正佑这茬怎么都瞒不过去啊,小喇叭还姓高呢,将来两家人坐到一起,问孩子爸是谁,孩子爷爷是谁,高正佑就是跑得掉人也跑不掉骨灰盒啊。

    有句话怎么说,早死早超生,省得以后麻烦。

    高正佑死了,对于叶依兰来说是个新鲜事。这人前不久跑到家里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惹得她跟慧慧大吵,当真是报应吗,怎么就突然死掉了。

    人到这年纪,生生死死的事见过了,叶依兰只是好奇:“他咋死的?”

    杨慧当即冷哼,“你还关心他啊,这帅哥就是惹人惦记哈,二十多年了都忘不掉。”

    叶依兰翻白眼,也是成心跟她过不去,“但咱说句良心话,抛开人品不谈,他确实长得不差,是不是?”

    杨慧:“他妈就长得不差,长得丑的能让有钱人看上?”

    叶依兰:“看吧看吧,你也这样觉得。”

    杨慧:“那又有什么用,跟你沾边的男人都没好下场,全死精光了。”

    叶依兰:“跟你沾边就有好下场了?”

    杨慧:“所以你就是忘不了啰?”

    叶依兰:“我只是说他长得不丑,别的我可没说。”

    叶莺受不了她们,“好了好了,第一天进家门,洞房花烛夜,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吵架,至于吗,我只是简单介绍一下沈蔷薇的过往,早知道你们要吵架,我就不说了。”

    她不说话叶依兰差点把她忘了,“那你就非得挑今天说?你明天后天大后天,哪天不行?”

    叶莺不服,“那你非要跟她犟吗,顺着她话说,就算高正佑是个丑八怪能怎么滴。”

    杨慧:“对,对,我犟,我最犟了。”

    慧慧生气了,撂下碗回房间,不吃了。叶依兰很无语,她费多大劲才把人哄家里来,这刚安顿好。

    叶莺:“你看。”

    看你个头看,叶依兰筷子搁下,起身收拾碗,“都别吃了,我看你们都吃饱了,吃饱就收拾好东西,该回学校的回学校,该回家的回家,咱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沈蔷薇被牵连,跟叶莺一块被赶出家门,沈蔷薇踢她屁股,“你成心的吧。”

    叶莺笑得奸诈,“你不懂了吧,我这是转移矛盾,这事差不多就算完了,她们以后也不会再问了。假如不是今天这个场合,你免不了被刨根问底,我知道你不想说太多以前的事。”

    沈蔷薇偏脸看她,她低着头下台阶,走出几步回头看,“怎么了。”

    “就因为这个,你让你妈跟你姑吵架。”沈蔷薇说。

    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叶莺说:“没关系啦,我了解她们,她们不是真吵。”

    冬天里的太阳实在难得,从楼道墙菱形砖缝里透出来,金黄的方块投射在地面,被楼梯拉得长长,也染金她的睫毛。

    她往前伸出右手,“来吧,回去了,去你家,明天是下午的课,还可以在你身边待一整个上午呢。”

    沈蔷薇低头吸吸鼻子,手搭上去,“你干嘛对我那么好啊。”

    “啊?就哭了,不是吧。”叶莺弯腰看她,“真的哭了,不至于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

    过去的几年,沈蔷薇没交下几个朋友,她对于过去以及现在的经历充满自卑,如果要选择交朋友,她希望自己在对方面前是完美无瑕的。

    可交朋友就意味着要完全敞开自己,不论好坏都全盘接收,只说好不说坏显得太不真诚,况且她身处的环境也交不到什么正儿八经的朋友。

    叶莺给她带来了好多东西,一具年轻、充满活力、健康的身体;一个新的交际圈子,圈里全是好骗好哄的年轻小崽,只有你算计她们全没她们算计你的份;还有她的家人,家人们的生活经历、感情状况、社会关系……

    多新鲜呢。

    她还说:我知道你不想说太多以前的事。

    ——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就好了,我永远替你保密。

    “我也不想哭啊,我忍不住……”沈蔷薇两只手圈住她的腰,头靠在她肩膀,“我又开心,又难过。”

    叶莺一下下顺着她背,听见楼上巨大的一声关门响,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别哭了,叫张老太看见,又该说闲话了,我想想她会说什么……嗯,同性恋又怎么样,还不得受恶婆婆的气,一个婆婆都够得受,两个婆婆,哎呦喂,造孽啊。”

    沈蔷薇又哭又笑,捶她一下,“我不容易感动一次。”

    叶莺抬头一瞧,上面楼梯护栏边那两只贼眼不是张老太的还能是谁的。

    不好,说曹操,曹操到,叶莺牵起她手:“跑!”

    渡过一个兵荒马乱的周末,第二天早上送走叶莺,沈蔷薇裹紧外套从车库门走到别墅大门这段路上,心中感觉异常宁静。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她渴求了许久的宁静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开满鲜花的路上走向老去。

    沈蔷薇正式成为叶莺家庭中的一员,在杨慧正式搬进叶依兰家后的第二个星期,周四的晚上,老头出院,又去找杨慧了。

    叶莺在学校,叶依兰就给沈蔷薇打了电话,说老头在门口下跪,哭着喊着要把杨慧带回去,说随便她们怎么样,只要杨慧不搬走。

    沈蔷薇接到电话马上让刘师载她过去,到那边是晚上八点,上楼看,老头跪得歪歪斜斜,到底是舍不得膝盖,大半个屁股承担着身体的重量。

    老太太一直劝他,两人嘤嘤呜呜,光出声不见眼泪,叶依兰敞着门坐在沙发上,杨慧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四邻热闹都看了有一阵,半天没什么新戏,都把脑袋缩回去了,这会儿楼道里都空空的。

    沈蔷薇拎着包进门,叶依兰迎上,赶忙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厉害,你肯定有主意,你看看怎么办吧,我不开门,他一直拍,吵得烦人,我开门,他就在这跪着。”

    “那慧姨的意思呢?”沈蔷薇问。

    “现在她倒是躲屋里不露面,我就是怕以后……”叶依兰什么都不怕,就怕杨慧心软,又跟着老头回去。

    这老头也真是贱,现在没人伺候了,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本来什么事也没有的。

    沈蔷薇问跪多久了,叶依兰抬头看钟表,“半个多小时了。”

    “您进屋歇着吧。”沈蔷薇说:“交给我了。”

    叶依兰担忧地看向她,“你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耗着呗,死老头挨不得碰不得,真伤筋动骨了,她一个外人,没十来万怕是搞不定。

    沈蔷薇虽有钱,也不愿把钱花在这种地方,她把叶依兰哄进屋,沙发上捡个抱枕扔出去,站门口说:“垫着点吧,地上怪硬的。”

    老头棉衣棉裤大棉鞋,这身一看就是杨慧置办的,他袖着两只手,穿得暖暖和和,跪得还挺舒坦,冲沈蔷薇翻白眼,嚷嚷:“慧慧哎,跟爸回家吧……慧慧哎,跟爸回家吧……”

    沈蔷薇发微信问叶莺她们家的电烤炉怎么开,叶莺问她怎么了,沈蔷薇举起手机拍了张老头照片过去:在跟他对峙。

    叶莺无语:怎么又来了,我现在打车过去。

    沈蔷薇让她别来:你该干嘛干嘛,不用理,你妈就是不想让你大半夜跑才让我过来的,反正我又不上班,陪他耗呗。高家那一窝狼蛇虎豹我都不怂,放心,这老头不是我对手。

    最后这句话把叶莺劝住了,她忘了高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家啊,她们家这点破事,放沈蔷薇身上确实不够看的。

    叶莺还在赶画,教她开了电烤炉锁,说有事发消息就继续忙活了。

    沈蔷薇舒舒服服烤着火,遥控器摁开电视,找了个搞笑综艺美美看。

    老头这次是决心来软的,也不吼也不骂,光哼唧。

    他哼唧一声,沈蔷薇就加一格音量,再哼唧一声,沈蔷薇再加一格音量……

    整个房子连着楼道全是搞笑综艺夸张的“哈哈”声和巴掌声,老头越是哼唧屋里笑得越大声,很快邻居们就受不了了,打开门走出来,“几点了,消停会行不行。”

    沈蔷薇反正不在这块混,也不怕得罪人,再说得罪了又怎么样,搬家呗,她市里到处都是房子,哪一套不能住人?

    邻居骂到家门口,沈蔷薇安安稳稳坐着,“我自己家正常看电视,我也有错啊。”

    对门邻居是个中年大叔,圆肚子,说话中气十足,“那你不能关上门看?你这是扰民你知不知道。”

    “那麻烦您帮我把门带上。”沈蔷薇冲着人笑。

    对门大叔满肚子脏话卡嗓子眼里,鼻孔一张一缩,半天没动,还真扶着门框探身进来把门关上了。

    叶依兰和杨慧从卧室开个门缝,把脑袋伸出来,“走了?”

    话音刚落,门被“砰砰”拍响。

    “还没完呢,快快躲起来。”沈蔷薇说。

    叶依兰和杨慧锁又缩回去,沈蔷薇电视稍微关小点声,起身走到门边,老防盗门里面都是空的,拍起来还有回声,从楼道里一圈一圈绕上去,时间长了没几个人受得了。

    沈蔷薇透过猫眼看,果然没一会儿,对门邻居又出来了,她立马打开门,“看看看,这可不关我们家的事,我们家也是受害者。”

    对门说:“这是你们家人,你不管?”

    沈蔷薇说:“我不认识他,要不您报警吧,把这老头抓走。”

    老头急了,“我找杨慧!你叫她出来!”

    沈蔷薇睁着眼说瞎话,“杨慧不在,搬单身宿舍住去了,你去那边找吧。”

    老头说你放屁!他亲眼看到杨慧进了楼道!

    沈蔷薇一撅屁股正准备放,楼上张老太下来了,叉腰站楼道里骂开:

    “拍拍拍,拍棺材板呢没完没了拍,大冷天让不让人清静了,你不想活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要死死外面去,别在这晦气,再吵吵我拿粪泼你信不信!”

    还得是张老太。

    张老太一出马就知道有没有,十里八乡谁没听过张老太的威名,老头耸着肩膀,嘴闭上不哼了,张老太“蹬蹬”下楼,“还不走?嘿,你有本事在这嗷嗷一宿,我明早六点起来看你,看你死不死!”

    对门邻居也劝,“走吧走吧,年纪一大把,儿女的事就少管吧,你把人全得罪了,人将来真不管你了!”

    老太太直抹眼泪,“我也劝过他的,他不听……慧慧啊,慧慧也是真狠心啊,亏得爹妈把你拉扯大,你就这样回报我们,是真狠心呐——”

    对门邻居大叔老婆靠门边,翻个白眼,“杨慧可没欠你们的,她够孝顺了,你们不那样逼她,她何至于!”

    大叔摆摆手,让她少说两句,搀着老头一瘸一拐下楼,沈蔷薇两手揣兜里伸长脖子喊:“明天再来嗷!”

    第87章

    送走老头,大门“砰”一声关上,叶依兰和杨慧缩手缩脚出来,“这次是真走了吧?”

    “真走了。”沈蔷薇赶紧缩回暖炉边,两只手搓着大腿直打摆子,“一个小老头,我还治不了他了?”

    杨慧叹了口气在沙发边坐下,“这可怎么办好,万一他下次还来呢,总不能每一次我俩都躲起来让你帮忙。”

    叶依兰瞅她一眼,电烤炉边的椅子上坐下,不说话。

    杨慧到底是心软了,只是怕惹叶依兰生气,不敢提回去的事,叶依兰的态度是不强求,想让她心甘情愿,心里希望她留下嘴上却不说。

    沈蔷薇一看,这可大事不妙,她们俩这么多年没进展的主要原因就在这里了,一个肯放,一个还真敢飞,一来一回跟放风筝似的。

    杨慧本来就是个没主意的,风稍微大点,叶依兰就握不住线了,拉拉扯扯二十年,她俩也不嫌累。

    沈蔷薇又找着用武之地了,歪头琢磨会儿,说:“要不搬家吧,搬远点,让老头找不着。”

    叶依兰倏地抬起头,“搬哪?”

    “我找找……”沈蔷薇摸出手机,先打开地图看一转,再打开备忘录,半分钟后报了个地址,“二十楼,三房,朝西,楼下有地铁,上班的话……四个站就到,明天你们去上班,我叫搬家公司来,一趟拉走。”

    叶依兰主意最大,也不自觉被她牵着走,“多钱一个月呢?”她以为沈蔷薇是干中介的,不然她的手机上哪来那么多房子。

    “不要钱。”沈蔷薇说:“这是我的房,之前一直交给中介,前阵子收回来重新粉刷过了,在晾甲醛,现在也散得差不多,柜子什么都是打好的,明天下午我去家具城拖两张新床,简单布置一下,周末我们就搬过去吧,等过去了再好好收拾。”

    叶依兰和杨慧有点懵,怎么话还没说两句,就定下日子搬家了。

    杨慧问:“你不是住别墅吗,你还有房子啊?”

    沈蔷薇说“昂”,“我……房子还挺多的。”她也有点不好意思,“原先也没有很多啦,我想着房子多了住不完,打理麻烦,将来还有贬值风险,没买很多……高正佑不是死了嘛,也有一半是从他手里拿过来的。”

    杨慧和叶依兰不知道该说点啥。

    沈蔷薇倒有点局促了,第一次因为太有钱而感到冒犯,她手指抠着烤炉的桌布边,话说出来不知道怎么收尾,卡一半上不去下不来难受死。

    叶依兰觉得搬家这主意挺不错的,人小沈大老远跑来帮忙,给她们出主意,驳了也挺让人寒心。

    有时接受别人的帮助也是一种礼貌,但也不能白占便宜,叶依兰说:“要不我们还是给你交租,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沈蔷薇哪能让她们交租呢,“真不用,也不是什么高端小区,那两个租金,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可能还没我一个月国债利息……”

    算了,不说,多说多错。

    “明天,明天我们再商量,今天太晚,我就在叶莺房里睡了,我们各自思考一晚,明早再说,哈哈……”沈蔷薇逃也似溜进叶莺房间,靠在门后狂拍胸脯。

    她迫不及待掏出手机要给叶莺打电话,身后门被轻轻敲响,又赶忙立正稍息去开门,摆出招牌笑脸,心说别不是因为她说错话要把她赶出去吧?

    叶依兰直接就走进来,“小鸟有阵子没回家了,最近我忙,也没给她收拾,床单我给你换干净的。”

    沈蔷薇想说不用,将就一晚明天就搬家了,叶依兰已经爬上床把枕头套拆了。

    地方太窄两个人忙活不开,沈蔷薇缩着手脚在一边等,叶依兰说:“你不用紧张,别太客气,也别觉得冒犯,我们家大人小孩之间其实没那么多规矩,你看小鸟,跟我们说话都很随意的,我们不是那种很刻板的家庭。”

    这倒是事实,尤其吵架这方面,挺明显的。

    叶依兰从墙边柜子里翻出干净的床单被罩,一边套一边说,“我听说你父母去得早,小鸟也没爸爸,不能给你提供多的父爱了,但咱家母爱倒是不少,怎么挥霍都挥霍不完……其实我觉得父爱没啥用,我家小鸟没有爸爸性格也挺好的,你慧姨倒是有挺多父爱,我看还不如没有……”

    客厅里杨慧听见了,“你跟孩子说我坏话?”

    沈蔷薇掩唇笑,叶依兰给她把电热毯打开,拍拍床,“行了,休息吧,我就是跟你说,别紧张,别害怕。”

    叶依兰带上门出去,沈蔷薇又拉开条门缝看她,她跟杨慧前后脚进房间,客厅灯熄灭,沈蔷薇关上门,坐在床边,歪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起身去洗漱。

    再回到房间时,电热毯已经把床铺烤得热烘烘,被子枕头上都是叶莺身上的洗衣液香味,沈蔷薇把自己舒舒服服塞在里面,手机摸出来给叶莺打视频。

    学校已经熄灯了,叶莺躲床帐里面,打开小夜灯,戴上耳机听她说话,打字回复,沈蔷薇讲了她今晚是怎么制裁老头的,又说张老太骂街如何厉害,叶莺冲着屏幕傻笑,打字夸她:还得是我沈姐。

    沈蔷薇说:“就是有一件事还得你帮我想想办法。”

    她说了搬家那事,感觉大人也挺想搬家的,但又实在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可以让她们心安理得接受。

    “我不想收租金,可我不收,你妈又不乐意……不搬吧,我担心老头再这么闹两次,你姑又重蹈覆辙,到时候你姑跟你妈说不定真掰了,母爱瞬间减半,吃馄饨没馅,最后受伤的其实是我。”

    叶莺给她这逻辑整笑了,宿舍小床上捂嘴笑得肩膀一抽一抽,沈蔷薇白她一眼,“我说真的,你妈刚才都跟我说了,你家啥都不多,就母爱多,我仔细一琢磨,是这个理,为了馄饨有馅,我必须努力!”

    行吧行吧,叶莺点头,努力吧。可就这么点事,三人脑瓜子凑一块都想不到个好主意?真是有够笨的,她大脚趾都能想出来。

    叶莺打字说:她们搬走,这个房子不就空下来了,你跟我妈说,她心里要过意不去,就把房子租出去,你来当房东收租。这样我妈和我姑能摆脱老头换大房子住,你也没什么损失,关键是我妈觉得你没损失,双方都满意,问题这不就解决了。”

    沈蔷薇张大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叶莺:这不明摆的事,还用想?是你们太笨了。

    沈蔷薇:“最后那句有本事当你妈面说。”

    叶莺:我妈觉得我讲得有道理,也不嫌弃自己笨的。

    沈蔷薇顿觉心情舒畅,一半母爱保住了,馄饨馅也保住了,她被窝里翻个身,手机倾斜往下照照,露出半个光溜溜的身子,“嘻嘻”笑,“我在你被窝里睡觉。”

    叶莺脸一下就红了:你快盖上,被冻着。

    沈蔷薇重新掖好被子,“不冷,你妈给我开电热毯了,暖暖的,这里到处都是你的味道……呜,你真坏,把人家全身都摸遍了——”

    她头埋进被子里,嘴唇对着手机听筒,软着嗓“嗯嗯啊啊”叫,“快,快,啊啊——”

    叶莺赶紧把耳机音量调小。

    沈蔷薇对着听筒直喘气,问她:“怎么样。”

    叶莺:别叫了,让我妈听见你大半夜发骚,明天怎么看你。

    沈蔷薇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给台灯转了个方向,仰脸迎着光,“要不我们来那个吧。”

    叶莺嘴唇抿紧,没接话,沈蔷薇说:“你打字。”叶莺整个人都是懵的:我说什么。

    沈蔷薇调整了一下耳机,“你在宿舍方便吗。”

    叶莺想了想,摇头:大家都睡着了,我怕弄出声音。

    “那你看着我好了,你看着我就行。”沈蔷薇说。

    她便自顾自开始了。

    叶莺小心增加音量,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手机屏幕,看见沈蔷薇紧闭的眼,微启的唇,她的呼吸声犹在耳畔,哼吟娇柔绵,她手指拂过嘴唇、脖颈、沿锁骨往下,直至台灯无法照亮的黑暗……

    叶莺忍耐着,听见她压抑的嘤喃,如水流灌进耳膜,瞬间什么也听不见,叶莺不受控制地伸向自己。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蚁穴虽小,可溃千里长堤。好像还没怎么开始,浪潮席卷,她周身不受控痉挛,脑中如过电,霎时一片雪白。

    她不在身边,感觉却更加迅猛强烈,叶莺死咬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满背都是汗,感觉头皮发麻,头发根根竖立。

    许久,沈蔷薇睁开眼,长长地吸气、吐气,弄掉的手机捡起来,“好舒服——”

    手机里的叶莺换了个场景,好像是在卫生间,身后是白色的瓷砖墙。

    ——右手边那个小篮子里有湿巾。

    叶莺说。

    沈蔷薇伸手够了撕开擦拭自己,“你怎么起来了。”

    叶莺洗了手,摇头,隔空弹一下她脑门。沈蔷薇扔了纸巾重新回到床上躺好,“我想你了都,等处理好你妈的事,你要好好陪我。”

    叶莺点点头,关灯摸黑走出卫生间,借手机屏幕光重新回到床上。沈蔷薇趴在床上歪头冲她笑一下,“你有没有偷偷。”

    叶莺垂着眼皮没动,假装没听见,沈蔷薇唇角笑意更大,“你肯定偷偷弄了。”

    把小夜灯换了个方向,屏幕里暗下来,叶莺说:我在宿舍。

    沈蔷薇:“动作小点,谁能想到你在干嘛。”

    叶莺手背贴贴滚烫的脸蛋,转移话题,“你刚才叫那么大声,也不怕被我妈听见。”

    说到这个,沈蔷薇想起来一件事:“我之前就跟你说,你妈跟你姑肯定是事,你还不相信,现在打脸了吧……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虽然这么说有点不礼貌,你平时在家,就隔着两堵墙,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吗?”

    叶莺知道沈蔷薇说的是什么,她不想懂的,可她一下就懂了,整颗脑瓜子直往上腾白气。

    室友起床上厕所,叶莺趁机坐起来喝了口水,被子掀开散散热,重新躺好回复说:

    我想起来,有一次,还是初中时候,那天周六要补课,但我不舒服就请假回家休息了,我妈和我姑不知道,反正我回去的时候她们不在家,我就先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听见有人在叫,叫得……嗯,挺那个的……但我那时候根本什么也不懂啊,我以为妈妈不舒服,费力爬起来,拖着病体去拍门……

    天呐,叶莺现在想起来,太丢脸了:我拍门拍得超大声,我一拍我妈就不叫了,我就以为她出事了,我在门外说,妈妈你坚持住,我去叫邻居来救你。

    沈蔷薇满床打滚,笑得想死,叶莺缓了缓:然后我妈就披头散发出来了,那时候我已经去拍邻居家门了,幸好没人在家,我妈把我提溜回去,我发现我姑也在,两个人都衣衫不整的,我姑一直瞪我……我问我妈,你为啥叫,她说,我姑在给她做按摩。

    第88章

    沈蔷薇八点醒,肉包子香味已经从门缝里钻进来,她打个哈欠坐起来,又被外面冷空气刺得一激灵,飞快缩回被子里,没有空调地暖,很不习惯。

    这时候叶依兰在外面喊:“小沈,你醒了没啊。”

    沈蔷薇答应一声,叶依兰推门进来,扬手把一叠衣服抛她怀里,“你的,我放烤炉下面给你烘热了,趁热穿。”

    还是头一次听说趁热穿,沈蔷薇“嗷”一嗓子,衣服塞进被子里,被子蒙住头,打开手机电筒躲进去。

    叶依兰笑:“你还害羞呢。”

    沈蔷薇说不是,“这样热气就不会跑掉了。”她上学时候冬天都是这么穿衣服的。

    大人对小孩也充满好奇,尤其是沈蔷薇这样的漂亮又特别的小孩。

    叶依兰下意识想跟她话两句家常,恍然想起叶莺的叮嘱,说沈蔷薇不喜欢别人打听她以前的事,叶依兰担心聊着聊着聊跑偏,到底还是忍住了,只说:“穿好衣服就起来吃饭哈。”

    沈蔷薇在被子里答应一声。

    早餐是蒸肉包子和咸豆腐脑,包子是早就做好的,蒸熟放凉搁冰箱里冻着,要吃直接拿出来热,咸豆花是小区隔壁学校门口卖的。

    吃早餐时候,沈蔷薇把昨晚跟叶莺商量出来的办法跟叶依兰和杨慧讲了,沈蔷薇生怕夜长梦多,建议说:“待会就搬,你们去上班,我来处理,老头来了你们不在他拿我也没办法。”

    叶依兰没说话,她是怎么都行,就看杨慧态度了。杨慧垂着眼皮啃包子,皱着眉头不知想什么。

    沈蔷薇话说完,饭桌上好长时间没人接茬,她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杨慧终于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那待会儿把钥匙给小沈吧。”

    叶依兰倏地挺直背,“你愿意跟我走啊!”

    杨慧也为自己想过了,“前几十年,一件能顺我心的事都没有,眼看到这个岁数,身体开始走下破路,再不为自己考虑,就真的没机会了。我爸那边,以后每月给点赡养费,生病的话,就另看吧。”

    爹妈到底也一把年纪,不能真丢那不管,可那样的日子杨慧确实也过够了,一时妥协只能换得短暂安宁,这么多年她们吃过了不少教训,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搬家是最好的办法,老头找不到人,没地方闹,日子长了自然也就接受了。

    再说又不是真的什么也不管,老头病了疼了,进医院还不是得去照顾,只是平时不见面。

    这事还得感谢沈蔷薇,人姑娘帮了不少忙,杨慧真诚道谢,“小沈,这次多亏你了,以后来家里,想吃什么就说,我都给你做,不会的我也学会给你做。”

    “没关系的。”沈蔷薇腼腆笑起来,“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嘛。”

    “你真的很厉害,什么事都办得又快又漂亮,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蛮辛苦的吧。”叶依兰怜爱摸摸她的脑袋。

    没人疼的小孩什么事都得自己来,厉害是真厉害,也惹人怜。

    沈蔷薇冲叶依兰笑笑,脸埋进豆花碗里,勺子快速往嘴里送。

    两个大人看着她,沈蔷薇抬起头,脸蛋连着眼眶一圈都是红的,她两手直扇风,傻笑:“可能有点辣。”

    “是有点辣。”杨慧给她递了张纸巾,“都给我们小沈辣哭了。”

    事情定下,沈蔷薇马上联系搬家公司,预约了下午两点的车,上午就去附近家具城买床买沙发,全要的现货,马上装车拉走,进屋安装好,预约的保洁正好来了,里里外外一通收拾,到中午全部搞定。

    叶莺下午没课,到家两点半,搬家公司的人正打包行李,活干挺细的,还帮叠衣服。叶依兰请下午的假回来帮忙,别的她都可以不管,冰箱里的东西必须亲自收拾,“我的肉啊,包子啊,还有饼啊全都是分好的,万一给人弄乱了……”

    叶莺小声跟沈蔷薇说:“都是我姑做的。”

    沈蔷薇点头表示明白,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昨晚说的按摩那事,挤在厨房门口“唧唧唧”笑。

    叶依兰正往收纳箱里放东西,疑惑转过头来,“笑什么?”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这俩人更是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叶依兰生气,冰箱里抠了一把碎冰渣子朝她们扔过去,二人尖叫着躲开,嘻嘻哈哈走远了。

    叶依兰抱着她的宝贝收纳盒下楼时,老头果然来了,楼道口哭天抢地,不让搬,叶依兰把收纳盒放地上,直起腰跟他说:“我不是你闺女,你管不了我,你闺女也不在这儿,你上别处嚎去。”

    楼门口张老太问:“搬哪里去哇?”

    叶依兰说:“我闺女有本事,找了个十几亿身家的超级大富婆,我跟着享福啊,和闺女住别墅去,还住这破房子干嘛,以后上下班都有司机接送,周末参加名流聚会,打高尔夫,喝鸡尾酒。”

    旁边人“哎呦喂哎呦哎”直叫唤,“都十几亿身家了,还上班啊?”

    叶依兰慢悠悠说:“上啊,怎么不上,打发时间呗,我家里又没爹要伺候,时间大把的。”

    旁边老头杵着拐要闺女,叶依兰说你闺女让人贩子拐了,你报警去吧。

    闺女是成心躲他,老头看搬家公司的一趟一趟往车上放东西,想撒泼,又没理,一时呆住,叶依兰从他身边走过去,搬家公司的接过她手里的收纳箱放车上。

    叶莺趴阳台窗边问沈蔷薇:“你有十几亿身家?”

    沈蔷薇:“倒也没那么夸张。”

    叶莺把房子信息发给沈蔷薇,沈蔷薇又转发给中介,一看这房子租金还真不便宜,虽是老破小,隔壁有个重点高中,房源稀缺,价格相对也高,两边一对比,沈蔷薇还多挣二百。

    房子就快腾空了,叶莺到底是有点舍不得,小阳台她住了二十多年,也有感情的,沈蔷薇陪着她坐在搬空的木板床上,捏着她断掉的那根手指头,“好了吗?”

    叶莺摇摇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那么快。”

    沈蔷薇问还疼吗,叶莺说不疼,就是还不能用力,沈蔷薇嘴唇贴上去,“亲亲,用魔法治愈。”

    叶莺笑:“什么魔法。”

    沈蔷薇歪着身子靠过来,“王子吻醒公主的魔法。”

    关于白雪公主的故事,叶莺有自己一番独到见解,她说:“我觉得白雪公主其实不是被王子的真爱唤醒的。”

    沈蔷薇脸颊蹭蹭她脸肩膀,等着下一句,叶莺说:“依我拙见,王子可能有很严重的口臭,白雪公主闻见他嘴实在是太臭了,被熏吐,毒苹果就被吐出来了。”

    沈蔷薇:“……”

    叶莺说:“真的,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是这样觉得的,我觉得很可能是因为我爷爷,他年轻时候爱喝酒,嘴里老一股酒糟味儿,我……”

    沈蔷薇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叶莺:“那你怎么解释白雪公主呕吐。”

    沈蔷薇大吼:“公主才不会呕吐,公主拉的屎都是香的!”

    叶莺:“行吧,公主月经都是草莓味,蔷薇公主,是吧。”

    沈蔷薇:“我不想跟你讲话。”

    东西差不多搬完了,叶依兰站门口喊,“走了。”

    沈蔷薇高喊一声“我要离家出走”跑出门去,叶莺“公主公主”在后面喊,叶依兰笑着看她们跑远。

    叶依兰对老房子倒没什么舍不得的,她早就想过过不一样的日子了,换个环境换个心情,以后好日子大把的。

    屋里转一圈,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叶依兰正要关上大门,看见电视柜后面有个什么东西,她走过去捡起来一看,是张全家福,照片里她跟杨慧并排坐着,穿同款长旗袍,孩子从后面抱住她们,笑得傻气。

    这张照片是叶莺高中毕业那年拍的,之前叶依兰和杨慧约定,等孩子高考结束就把她们的关系告诉她,结果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架,照片也找不到了。

    “原来在这里呢。”叶依兰捡起照片,兜里摸了张纸出来擦干净玻璃上的灰,放进随身挎包,合拢门。

    新房子厨房很大,杨慧进门起先还一直打听老头反应,进厨房后她什么也不问了,拧开燃气灶看火,按开抽油烟机试试风力,蹲在地上研究消毒柜和洗碗机,嘟囔:“这高科技就是好……”

    叶依兰把全家福相框仔仔细细擦干净,摆在沙发边的小柜子上,旁边还有一束玫瑰花,是她们来的路上沈蔷薇在楼下花店买的。

    房子朝西,落山的太阳能从阳台一直照到玄关,屋里红澄澄一片,两个孩子躲卧室里不知道说些什么,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蛮好的,叶依兰也不自觉笑起来,朝厨房走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叶依兰不知道她的漏风小棉袄是在笑话她。

    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进卧室之前,叶依兰进去收拾过一趟,有些不能见人的东西她都提前收进口袋了,但房子住了那老些年,总有个把掉犄角旮旯里找不到的小玩意。

    被叶莺找到了。

    她爬到床底下去捡的,一盒全新的指套。

    叶莺关上房间门,跟沈蔷薇躲里面研究,她俩都是半路出家,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玩意,都觉得挺稀奇。叶莺拆了一个套手指上,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玩意是专门给她用的,她凑鼻子尖闻一下,“好家伙,还真是草莓味。”

    沈蔷薇正在研究说明书,闻言立即抬起头,“也给我闻闻,给我闻闻。”叶莺手伸过去,沈蔷薇鼻尖抽动两下,“还真是。”她自觉见多识广,设备齐全,见识过不少高科技的好也不由为此惊叹,“这玩意,居然还带颗粒,还分大颗粒跟小颗粒,太神了吧!”

    叶莺手指在上面划拉两下,看她一眼,“感觉还怪好玩的。”沈蔷薇捂嘴“噗噗”笑,“今晚试试。”

    作者有话说:

    小孩偷大人东西用!

    第89章

    她们之间的羁绊更深了,她的妈妈和姑姑搬进了她的房子里,她拿到了她们家房子的钥匙。

    空调风静静地吹,她们躺在她新买的大床上,盖着暖烘烘香喷喷的被子,裸露的皮肤触感温暖细滑,发丝缠绕脖颈,柔软相抵,呼吸交错。

    沈蔷薇手指在叶莺后背有一下没一下画着圈,心想:这下她跑不掉了吧。

    由奢入简难,住过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再搬回促狭幽暗的老房子,肯定会不习惯的,再说搬家多麻烦呀,且不说请搬家公司的花费,收拾个房子太费劲了。

    这次还是有人帮忙,下次没有她们肯定会抓瞎,可能都不知道在哪预约,再说,搬哪去呢,老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住了,签了合同,不能说赶就赶。

    就安安生生在这住下,就一直乖乖待在她身边。

    “你要乖嗷。”沈蔷薇拍拍她的脑袋。

    “干嘛啦。”叶莺翻个身坐起来,套上睡衣靠在床头,手机摸出来查看群消息。

    沈蔷薇爬过来头枕在她大腿上,叶莺腾出一只手给她玩,她“嘿嘿”笑一下,“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很好。”

    “因为我妈跟我姑搬到你的房子里来了,我跑不掉了是吧。”叶莺边回复群聊边说。

    沈蔷薇“啊”一声仰脸看向她,大眼无辜地眨,“你在说什么啊。”

    “你别装傻,你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我要看不出来才是傻子。”叶莺左手食指曲起轻轻弹她一个脑瓜崩,“你就偷着乐吧,我要不同意,我妈肯定也不会搬的。”

    这人不会是在诈她吧?沈蔷薇脑瓜飞快地转,还假装不懂,“同意什么呀?”

    叶莺笑笑,摁灭手机放到一边,两只手团住她脸揉,“你满脸都是坏人的得逞,像电视剧里观众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哪集死的反派炮灰,两个眼珠子贼溜溜直转。”

    “啊?我很明显吗?”沈蔷薇挣脱开,摸出手机对着脸左瞧右瞧,“不可能吧,我都没有做大表情,感觉已经很克制了!”

    叶莺说:“别人兴许看不出,可我在你这儿吃了那么多亏上了那么多当,不能一点长进都没有吧。”

    沈蔷薇腾地挺直身子,“那我不是弥补了你!我这次可是帮了大忙!”

    叶莺探身捡了床尾的睡衣给她披上,“我不是夸你了。”

    沈蔷薇:“什么时候?”

    叶莺满脸坏笑,“刚才啊,我说宝宝真棒。”

    说起这个,沈蔷薇又来劲了,枕头底下摸出那小盒子,“这个感觉还挺好玩的,你要不要再多买点备着。”

    叶莺拿出手机照着包装盒搜,找到店铺,加购两盒,沈蔷薇说不够,要买十盒,叶莺说真没必要,“用完再买呗,买多了万一掉在哪,被小喇叭发现了拿去玩。”

    沈蔷薇:“小喇叭怎么可能会发现。”

    叶莺:“我妈也是这样觉得,结果嘞?”

    结果嘞?被她们用掉好几只了。

    沈蔷薇恍然大悟,“也对哦。”

    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她满脑子都是杨慧坐在老房子卧室床边戴指套的样子,“完了完了,我开始想象了,我想象她们,我在想象她们了……”她双手抱头满床打滚,“啊啊啊,我不能这么想,太不礼貌了,可是我忍不住,我不要想了,啊啊啊——”

    叶莺不好意思说,其实她也偷偷想过好多次。

    “不过为什么我总觉得是慧姨在上边呢?”沈蔷薇发出灵魂质疑。

    叶莺:“其实我也——”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起头的,一旦开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沈蔷薇以为她再也无法面对两人同框的场景,然而当她们真正走入视线,乱七八糟的想象全一扫而空。

    叶依兰和杨慧是含蓄而唯美的,不似年轻人总表现出轻浮的拉扯,她们之间多眼神交流和默契对接。

    杨慧用陶瓷小勺舀汤吹凉,举起,叶依兰便弯腰把嘴唇凑过去。杨慧看着她,她点头,就盖上锅盖,她摇头,就拿起盐罐。汤的咸淡,照叶依兰口味来定。

    沈蔷薇暗中观察,厨房杨慧负责掌厨,叶依兰负责打下手,饭桌上剥虾壳、夹菜、打汤添饭是杨慧,收碗擦桌子是叶依兰,洗衣裳晾衣服是杨慧,收衣裳叠衣裳是叶依兰,两个人分工明确,期间半句话也不用多说,事情就办得漂漂亮亮。

    做完了事,两个人往沙发上一靠,找个电视看,安安静静吃水果。

    不吵架的时候,她们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

    “真让人羡慕,以后我们也会这样吗?”沈蔷薇问叶莺。

    “指什么?”叶莺正在收拾书桌上散乱的颜料和画笔。

    沈蔷薇坐在床边,双手握拳抵着下巴,满脸憧憬说:“就像你妈妈和姑姑那样,分担家务,很默契地做一切事情。”

    叶莺说:“那应该不太可能。”

    沈蔷薇立即大叫起来,“为什么,难道你不爱我?”

    叶莺心平气和,“家务我们且先不谈,就我手刚瘸那阵子,你都没想到体谅我,我说我累了,我还受着伤,你不管不顾,只会踹我,骂我没用。”

    沈蔷薇:“有这回事?我需求这么大吗?”

    叶莺:“一盒八个装,就周末两天,只剩一个了,你自己品品。”

    “那就全部用光好啦。”沈蔷薇起身从后面抱住她,抓住她握画笔的手,“全部用完连包装一起丢掉比较好,明天我们走了,你妈收拾房间,万一被她发现这是自己弄丢的,我们给用了不说,还用了那么多……那就太尴尬了。”

    叶莺:“你也知道丢人啊。”

    沈蔷薇:“嘿嘿。”

    ……

    两边家长第一次见面是腊月二十八那天,刘师一大早把人接过去,拉完这趟他就能放假了。

    冯姨和小喇站门口接,小喇叭怕生,大人跟她说话,她咧个嘴只管笑,笑完转头就跑,跟家里喂的宠物猫一样,得找个地方藏起来,暗中观察一阵确定没有危险了才出来。

    叶莺解释说:“她就这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她也这样,打完招呼就跑。”

    “以后习惯就好了,她其实很热情的。”冯姨说。

    叶依兰和杨慧表示理解,说叶莺小时候也这样,有一年杨慧的婆婆旅游顺道来看杨慧,叶莺放学回家看见个陌生老太太,吓得躲进衣柜里,叫吃饭也不出来。

    冯姨“啊”一声,很意外,“看不出来,一点看不出来,我觉得小叶还挺活泼的。”

    沈蔷薇哼哼笑,“她在我面前害羞,一开始特别容易脸红,一红就从脸红到脖子。”

    叶莺调头就走,杨慧和叶依兰假装听不懂,冯姨哈哈笑,难得遇见能跟她说上话的同辈人,迫不及待领她们去看她在后园的菜地。

    这季节地里种的白菜和小葱蒜苗,杨慧围着转一圈直夸好,“早上擀面条吃倒是方便了,地里摘点菜,切点葱,泼个辣椒油。”

    冯姨点头如捣蒜,“擀面条好啊,你会擀面呐?我这菜没打农药,浇的发酵肥,健康得很。”

    叶依兰说:“那明早咱就擀面条吃吧,杨慧擀。”

    冯姨说好哇好哇,又问:“上次我给你们炖那猪蹄,叫小叶带过去的,你们吃过了吗,觉得味道怎么样?”

    叶依兰说好吃,烂糊还不腻,冯姨说馄饨也好吃,包得也好,大个还不会散。

    三人在花园里走,有说有笑,园里橘子树结果,冯姨摘了两个下来骗她们吃,看她们被酸掉牙,拍着大腿直乐。

    沈蔷薇和叶莺在二楼卧室里都能听见她们的说话声,小喇叭禁不住热闹,在后面远远跟着,叶依兰看见她躲在树后,从兜里摸出个毛线织的小兔子,冲她扬手。

    小喇叭没忍住,跑到跟前,叶依兰把小兔子给她,逗小猫似的,趁机摸摸她的脑袋,夸她漂亮,长得像妈妈。

    房间里关于叶莺的东西也渐渐多起来,一边床头柜上有她的充电器、滴眼液、蒸汽眼罩和几本园林书,她的外套挂在衣架子上,窗边摆了个画架,她正背对着人站在桌边拆颜料。

    一切词藻华丽的形容都是多余,生活终回归真实的平淡,令人心安的平淡。

    年三十的晚上决定吃火锅,大家都觉得吃火锅热闹,牛羊肉卷是杨慧自己做的,去超市买肉回来,弄成圆圆的一坨用保鲜膜包了放冰箱里冻,冻个差不多用切片机切成薄片,切了七八盘摆在桌子上。

    小喇叭早没了之前的拘谨,家里头一次过年这么多人,她兴奋得满屋子跑,啊啊乱叫。

    城里不让放炮,叶莺在网上看人用气球做鞭炮,也跟着学,跟小喇叭吹了三天,把人孩子嘴都吹肿了,吹出两百多个,串成一串准备吃年夜饭时候放。

    饭前大家都聚到门口,沈蔷薇举着单反录像,小喇叭拽着绳子一头,叶莺站原地双腿并拢充当人体炮仗,三个大人齐声喊三二一,小喇叭拽着绳子跑,叶莺手捂住脸,气球噼里啪啦爆开……

    大家笑起来,冲上去把没爆的气球全部踩碎,庭院灯下人影纷乱。

    沈蔷薇隔着镜头看她们,最后一幕,叶莺转头朝沈蔷薇看去,扬唇笑开,举手比了个耶。

    她今天穿一件很温柔的白毛衣,头发已经长到胸口,还是很瘦,手指细长,脸蛋有点婴儿肥,发顶挂了片红色气球碎屑。

    沈蔷薇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她送给她一束粉色郁金香,她说好漂亮,她问是说我还是在说花,她说都很漂亮。

    遥遥对望,叶莺双手拢唇朝着沈蔷薇张嘴大喊,却没有发出声音。

    沈蔷薇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说:“你好漂亮。”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番外还有很多,咕休息几天再更,也挺久没休息了,一直很守时,没有断更过。

    第90章 番外

    叶依兰第一次见杨慧,还在跟高正佑搞对象,看她第一眼就觉得蛮喜欢,想认识。

    说搞对象也不准确,叶依兰知道高正佑还跟厂里另外两个女人有些不清不楚,她和高正佑之间顶多算暧昧,所以朝着杨慧靠近时毫无负罪感。

    且不说杨慧是个女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不兴交朋友吗?

    “你几点钟下班?”叶依兰弯腰从黑洞洞的小窗里看过去,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售票员半个模糊的下巴和嘴唇。

    她嘴巴小小的,唇线清晰,唇角尖尖,是书上说的樱桃小口。

    “你说什么?”窗里的人没听清,亦或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认识?”高正佑两手插兜,弯腰朝里瞥一眼,太黑,看不清。

    两张电影票从窗口被几根细白的手指推出来,叶依兰手伸进去,指尖搭指尖,“你是早班吧,明晚七点,南湖公园门口,不见不散。”

    里面人手飞快缩回去,叶依兰抓起电影票,递了一张给高正佑,后面排队的人凑到窗边,里面坐的人不敢再伸手,票从窗里轻飘飘飞出来掉在地上,那人喊了声“欸你什么服务态度”,排队的人把他挤开,“卖完赶紧走,别在这耽误事。”

    进电影院,找地方坐下,高正佑从兜里摸了包五香瓜子递过去,“你明天晚上有约了?”

    叶依兰接过,扯开袋子,两根手指头捏起一颗送进嘬尖的嘴唇,门牙轻轻一合,舌尖再一卷,瓜子壳扔进她摊在膝头的塑料袋里,嗓子里“嗯”了声。

    “你扔地上就行呗,他们都乱扔。”高正佑面上笑着,心里嗤她句穷讲究,又问:“那我还来找你吗?”

    “你不用来了。”叶依兰面无表情说,心里越发觉得跟这人处不来,别人乱扔垃圾她就得跟别人一样吗?狗还吃屎,他怎么不跟着吃?

    她这么爽快,高正佑倒有点不适应,“跟刚才卖票那女的?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干什么都得跟你汇报?”叶依兰反问。

    高正佑尬笑两声,“看电影看电影,别生气。”叶依兰朝他摊开手,他又递了包话梅干过去。

    叶依兰现在住厂里的单身宿舍,爸妈赶潮流两年前扯了离婚证,妈改嫁,爸心灰意冷,腾了厂里的岗位给她,回乡下种地去,她自己一个人过得挺潇洒。

    也不怪后来老杨家人骂她水性杨花,不明情况的人对她确实会有误解,但叶依兰一直对别人的看法抱无所谓态度,随便他们怎么想。

    来电器厂之前,她在老家那边也交过几个男朋友,却都感觉平平,认为爱情这玩意不过如此,并没有书里写的或是电影里演的那样邪乎。

    起初她以为是男人不够帅,可跟高正佑处了快两个月,还是没感觉。高正佑不说帅的惊天地泣鬼神,在电器厂流水线一堆歪瓜裂枣里也算出挑了,听说他妈就长得不赖,还是某个大老板的情妇,这小子成天幻想被他那有钱爸接过去过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叶依兰烦死,对男人没感觉,要不跟女人试试?她说不定是个同性恋来着。联合国早就公开呼吁同性恋不是精神病了。

    虽然邀请十分的不正式,但叶依兰很看重这次约会,周五晚上,她提前两个小时就开始梳妆打扮,头发的样式都换了三种,然而南湖公园大门口,距离约定时间都过去半小时还是没看见对方影子。

    本来也不抱希望的,当时行径如今回想确实很像精神病,人来了才是不正常。

    叶依兰抬腕看表,才七点半,现在回去又没事干,回头看眼公园大门,来都来了,进去逛一圈吧。

    观察挺久,还以为这小杨慧是个老实孩子,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搭讪,竟然敢放她鸽子,叶依兰有点不高兴。转身之际,她眼角余光扫到什么,一愣,随即调转脚步朝着西南方那棵广玉兰树走去。

    树后那人不是杨慧还能是谁,蓝色碎花连衣裙,平底凉鞋,梳两条麻花辫,脸庞圆润饱满,眼睛黑亮,土漂亮土漂亮的。

    “你躲这儿干什么,我等你老半天了。”叶依兰笔直往她面前一站,右脚重重跺下,略带些埋怨撒娇意味。

    杨慧脸莫名一红,双手交握身前攥着裙摆,“我没想到是你……”

    叶依兰很有名,是电器厂的厂花,个高腿长又时髦,杨慧有几次跟她面对面走过,只觉得她漂亮得吓人,都不敢多看。

    这时她抬眼偷瞟,叶依兰好像专程打扮过,豹纹发箍、大圈银耳环、花衬衫、长裙、半高跟,还抹了口红,身上香香的。

    叶依兰说:“你来了干嘛还躲着。”

    杨慧低头,圆白的脚趾在凉鞋里自卑地蜷起,“我都不认识你,你干嘛叫我啊。”

    “上次排队买西街那家的鸡蛋糕,你排我后面,我差一块钱,你帮我给的,你忘了,我是来还你钱的。”

    叶依兰话是如此,却没有掏钱的动作,“我觉得你人挺好,我们交个朋友,明天我请你划船吧。”

    杨慧还没答应呢,叶依兰径自拉了她手腕进公园,“来都来了,去走走。”

    天还没黑尽,公园里大喇叭放张信哲的《爱如潮水》,湖边回廊里男男女女成双成对,杨慧攥紧包带小碎步跟在她身边,叶依兰找了个地方坐下,兜里摸出颗大白兔奶糖递过去。

    杨慧拆开塞进嘴里,还是不明白她意图,“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没事情就不能找你玩吗。”叶依兰转过脸看她。

    杨慧飞快低下头,两排长睫毛盖住眼睛,嘴里嚼着糖块,腮帮子一鼓一鼓,含糊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们之前都不认识。”

    叶依兰说:“谁跟谁是生下来就认识,还是说你不喜欢我?”

    “我没有。”杨慧连忙摆手,有点不好意思的,“只是你看起来不像是缺朋友的那种人。”

    叶依兰不说话了,脸转向湖中随风摇摆的墨色荷叶,杨慧再次偷瞟,近距离看更好看了,鼻梁好高,脖子也好长,电影明星也不过如此了……听说她在电器厂当会计,那读书肯定也很好吧,这种人为什么要选择跟她一个卖电影票的交朋友呢。

    “那你明天来不来跟我划船。”叶依兰直接问。

    杨慧犹豫:“明天,我得去我爸妈家……”

    “行吧。”叶依兰起身就要走,杨慧赶忙改口,“三点行吗?三点我准时到,我给你带吃的。”

    也不知有什么好紧张的,姐姐妹妹交朋友而已,杨慧抬眼怯怯望去,叶依兰正冲着她笑,她弯腰挠挠腿上的蚊子包,也跟着傻笑。

    “我这里有清凉膏。”叶依兰从包里摸出个手心大的圆形小铁盒,打开盒盖,手指头润两下,举着,“哪呢?”

    杨慧把腿抬起来,借没黑透的天色努力看,“好像到处都痒,分不清哪是哪。”

    “找个亮堂的地方。”叶依兰把她领到路灯下,直接就蹲下去,杨慧拎着裙子,紧张得要死,“我自己来吧——”

    叶依兰说:“我手都沾上了。”

    她手指落在小腿皮肤上,凉凉滑滑的,杨慧一手提裙,一手捂胸口,感觉心跳得好快。怪了,都是女人,摸个清凉膏而已,她这是怎么了。

    “那条腿痒吗?”叶依兰手掌顺着她腿肚子滑下去,杨慧身一颤,膝一软,“哎呀”一声,坐地上了。

    叶依兰:“……”

    “没,我……”杨慧两手瞎比划,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傻笑,嘿嘿傻笑,笑完又跟她说对不起。

    叶依兰搀着她站起身,给她拍拍裙子上的灰,清凉膏塞她手心里,“给你自己抹吧。”

    “没了,都不痒了,感觉凉凉的。”杨慧想还回去,又不敢直接塞给她,手举起落下好几次。

    “送你吧,我不怎么招蚊子。”叶依兰说。

    “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杨慧不知道咋说了,“你别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叶依兰是真好奇,她表现得很凶吗?

    杨慧理理包带,连说带比划,“就你刚才摸我腿肚子,我有点痒……我就没站稳,我没有别的意思。”

    叶依兰解释,“我只是摸有没有蚊子包。”

    “嗯嗯,我知道嘛,我……嗐,越说越乱了。”杨慧抓脑壳,“算了。”

    “走吧。”

    “嗯。”

    就这么并肩不紧不慢走着,走到公园大门口,杨慧矜持摸着辫子说:“那我们明天见。”

    叶依兰“嗯”一声,杨慧抬头冲她甜甜笑开,“那我先走了。”叶依兰点头,杨慧娇羞跑走。

    走出百来米,杨慧才想起什么,回头,叶依兰挎着包不紧不慢跟着,鞋跟有节奏敲击地面。

    路边樟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杨慧一拍脑门,对哦,电影院宿舍和电器厂宿舍紧挨着呢,只是一个走东门,一个走电器厂西门,两边不常遇上。

    杨慧低头小跑回到叶依兰身边,“我真笨呐,我竟然忘了,我俩住那么近,可以一起回去的。”

    叶依兰笑起来,“我一直跟你后面,看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杨慧觉得丢脸死了,她今天怎么慌里慌张的。

    之后就再没话讲了,二人并肩走在昏黄的路灯下,路边桥墩上的小痞子冲着她们吹口哨也像听不见,进西门,门口保卫科老大爷靠在椅子上打盹,电灯泡一闪一闪,花坛草丛里蛐蛐叫。

    走到电影院宿舍楼下,楼道灯怎么跺也跺不亮,杨慧跟她面对面站着,小声说:“那我上去了。”

    叶依兰没说话,黑暗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杨慧终于敢明目张胆看她,“我走了?”

    “杨慧。”叶依兰郑重喊出她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叫杨慧。”她没有那么出名吧。

    “我想找你求证一件事。”

    “你说。”杨慧脚尖搓地。

    叶依兰靠近一步,将她逼入黑暗,杨慧后背抵着墙,肩膀缩起,用力睁大眼睛看她,心猿意马地想她用的什么香呢,味道淡淡的,一点也不冲鼻子,跟外面那些女的一点也不一样。

    “如果冒犯了你,希望你别介意。”

    杨慧偏过脸,感觉到她的呼吸轻轻落在脸上,听见她很小声说:“我怀疑我很有可能是同性恋,你歧视同性恋吗?”

    同性恋?什么意思?她喜欢我吗?

    杨慧一时方寸大乱,原来叶依兰大晚上约她出来是要说这个,怪不得买票时候摸她的手,刚才还摸她小腿肚子……

    手指在身后抠墙皮,杨慧心“咚咚”狂跳,用力睁大眼睛,感觉她嘴唇快要落下来,她却蓦地退开了。

    “跟你开玩笑呢,哈哈。”

    鞋跟在水泥地面敲出慌乱的一串“哒”,叶依兰背影踉跄远去,杨慧慌忙往楼上跑,跑到二楼走廊,她攀着围栏往楼下看,叶依兰背影即将消失时,忍不住大声喊:“喂!你……站那!”

    叶依兰脚步顿住,后背僵成一块石头。早死早超生吧,免得浪费时间,明天在家睡大觉得了。

    “我,我……那要不,试试看吧。”

    杨慧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她说完立即心虚地捂住嘴巴,东张西望生怕有人打开门走出来。

    叶依兰猛地转过头,杨慧浑身血直往脑门冲,调头继续往楼上跑,抖着手摸钥匙开门,再用力关上门,一气呵成躲进被子里。

    晚风颓老,裙裾飞扬。

    “这人怎么回事。”叶依兰手背掩唇,小声嘟囔:“人家还没说要跟她试呢。”

    作者有话说:

    蕙质兰心cp,开始更新啦!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