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姓氏为“夕原”的家族,府邸略显陈旧,依稀看得出往昔的阔绰。


    夜幕中无星无月,连一缕云都不见,漆黑而死寂的寒夜中,唯有北风怒号,割痛皮肤。


    猛烈的风,也吹不动被血液完全浸透的沉重的袖摆。


    面戴黑纱、一身纯黑小袖的白发女子,臂弯中载着通身殷红的猫咪,迈入了夕原府的大门。


    沉甸甸的猫身,忽然有了少许力气,应当是死前的回光返照,五条悟得以睁开双眼,他看清了府邸内的景象。


    门后倒着脸朝下的尸体,手向前伸出,离门槛仅有几寸之遥。铺满碎石子的庭院,和室内的榻榻米,自房梁垂下的竹帘,绘着水墨画的隔扇,到处都洒着暗红的污渍。


    ——不论是否有生得术式,每个人都有咒力,五条悟只见过一个没有一丝咒力的人,那人是天生的。


    可是这上尸体不带一丁点咒力……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咒力被抽干后,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夕原府内的所有人都死了。


    ……是朝露做的。


    【我取我舍】,能剥夺他人的术式和咒力,为己所用,甚至连咒灵的咒力,也能夺取。


    五条悟没料到朝露竟会屠杀自己的满门族人。


    那个人神经粗条,永远笑呵呵的,性格善良到堪称烂好人,和式神一起四处旅行时,每次见到需要帮助的人,她都会毫不吝啬地伸出援手。她极少使用自己的术式,总是用那把弓箭咒具祓除咒灵。


    是什么促使朝露在今夜动用术式,杀了所有族人?五条悟想。


    莲有和他一致的疑问。


    “朝露大人……您为何……”


    她站在一间宽敞的和室内,四面是横躺竖卧的冰冷尸身,她走向了其中一具轻微抽搐着的躯体。


    ———


    “人类,说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是式神……你也快死了啊……我们家主专门为你研制的诅咒之术,滋味不好受吧?”


    被询问者满面血污,他奄奄一息地说道。


    “朝露……那个邪祟,那个疯子……罢了,夕原家族的全部人,早就已经都疯掉了……”


    “好,我把这个疯掉的家族的故事,全都告诉你……”


    “家主夕原昌明大人,是夕原家族中历代最强大的咒术师……他迎娶了同样身为术师的女子,期望生出天赋优异的后代,把下一代都培养成出色的咒术师,这样夕原家便能变成更显赫的咒术名门……”


    “不祥之女诅咒了夕原家……她是昌明大人的长女,有着邪异的生得术式,她的六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却都没有术式……自从她出生后,几十年来,族内的本家和分家,再没出生过拥有生得术式的孩子……年轻一辈没有术式,老一辈资质平庸,昌明大人和族长夫人,成了族内唯二的优秀咒术师……”


    “夕原朝露,这个不祥之女早该被处死了,可她却两次死里逃生,逃离了平安京……是妇人之仁的族长夫人,放走了她。”


    “只有两名好咒术师的术师家族,必然会走向衰败……八年前,昌明大人有了一个继承了他的生得术式的孙子,那孩子一定能成为像他一样强大的咒术师,是夕原家的希望之子……”


    “但是那孩子天生极其体弱,出生后差点夭折,昌明大人为保住那孩子的性命,秘密地研究起了禁术……昌明大人也是从那时起,渐渐变得疯狂。”


    “七年前,昌明大人收集到一条消息……某地曾有妖现身,妖的妖核能治好所有疾病,甚至能让人死而复生……昌明大人搜寻着妖的踪迹,发现她已经变成了式神……她变成了逃离平安京多年的,夕原家的不祥之女的式神。”


    式神以她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地牢。


    潮湿而肮脏的石砖地上,生死不明的黑发女子静静地躺着。


    往日含着明快笑意的黑亮丹凤眼紧闭着,她血迹斑斑的面庞透出浓郁可怖的死气,她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之地,衣衫被锋利的武器割破了许多口子,透出血肉淋漓的伤口。


    如果她穿的不是黑红相间的狩衣,而是浅色衣服,她看起来会更为凄惨,就像是遭受过凌迟之刑。


    毛发殷红的小猫被轻轻搁在黑发女子身旁的地面上,莲浑身颤如筛糠,她哆嗦着将平躺的女子搂入自己怀中。


    对方的身体冷得像冰块,她此刻无比憎恨她的体温微凉的式神之躯,她多想用自己暖热对方。


    “朝露大人……”


    “朝露大人朝露大人朝露大人……”


    “对不起,妾身来迟了……”


    “请您责罚妾身,请您睁眼看看妾身,砂糖也来了,您快看看它啊……”


    “一切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害得您又一次被家族盯上……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剔透的泪珠自纯白的眼眸溢出,沿着脸颊滑落到下巴尖,滴落在黑发女子沾满暗色血印的面庞。


    她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黑睫毛极轻微地颤了颤,那双丹凤眼稍稍睁开了。


    她的目光疲怠好似做了一场极长的噩梦,但是依然温煦,仿若余烬中即将熄灭的火苗。


    “莲,你果然还是来了呢。”


    “别白费力气试图救我,你很清楚我的术式……被剥夺了咒力的人,必死无疑。”


    “我不想活着也不配活着了,我灭了我的全族呢……那个年仅八岁的希望之子,他病到躺在榻上动弹不得,我走进他的卧房时,那孩子笑着,问我能不能带他去外面玩,而我亲手捅穿了他的心脏……他是我的外甥,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杀了他……”


    “抱歉……我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咒力,我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砂糖也在啊,我还是能看见这个小家伙的。”


    垂在石砖地上的、血肉模糊的手,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挪动着,手掌心抚上闭着眼的小猫的头顶。


    “你呀,从砂糖变成红糖了。”


    “莲,你肯定在哭吧?别哭啦,我刚才那个笑话,讲得多好呀,你笑一笑嘛。”


    几乎从不落泪的式神此时泣不成声,极端的剧痛自胸口迸发,整颗心疼得好像在激烈痉挛。


    这个在雪中为她撑起一把伞的人,这个带她离开绝望深渊的人,这个教会她要热爱人间的人,这个将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都让渡给她的人……


    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让她笑一笑。


    “莲,你继续听我说……”


    “我不希望你因我的死亡而厌恶人类,我不希望你与人为敌。”


    “与人为敌,只会孤独。”


    “我不希望你孤独,我希望你幸福。”


    黑发女子的声音细微到近乎听不见了。


    “我们的旅行,似乎要终结了啊……但是你要活下去,为了你自己而活下去……顺便替我,去看看那些我不能去看的风景……”


    “莲,你要替我看这世间星移斗转,爱这世间万物常新……你要替我在春日赏花,在秋日赏枫,在冬日温酒……你要替我邂逅更多有缘人,缔结更多羁绊。”


    “我知道孩子气的莲,最怕孤独了……所以,你要去爱人类,因为只要你爱人类,将人类视为伙伴,你便不会寂寞,世上最多的便是人类。”


    “我不要你因我的死而记恨人类,我不要你因我的死而排斥人类……莲,你要信我,你要期待这个人间,你会遇到新的有缘人。”


    黑发女希望妾身幸福。”


    “往事已是往事,妾身不会为回忆所困。”


    她回过头,微微仰首,注视着银发男人。


    “五条先生,您全看到了,对吗?”


    “妾身就是这般无用的式神……不但无法保护契约者,还会为契约者招来灾祸……”


    “您还愿意……被无用的式神追随吗?”


    银发男人发出一串轻轻的笑声。


    “你在问什么呢……”


    转瞬间,一切景物彻底瓦解粉碎,雪花宅邸和黑发女子全部消失,天地之间只剩下弥漫的稀薄白雾。


    他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抱。


    “我不需要你保护啊。”


    “因为我是最强的,由我保护你就够了。”


    雾茫茫的空间中,不知从何处响起女性播音腔。


    “《莲回忆录》,播映完毕。”


    “主人公完全恢复清醒,达成脱离结界条件。”


    “亲爱的四名演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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