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寂静。只听得见如若擂鼓的心跳声。
对方的力气变大了,但没法完全压制他。
十多年后勇决而稳重的雨守,眼下只是个少年人,遇到这种情况不可能不懵。
甚至连“你到底怎么了”都问不出来,只能木桩般僵直地立着。
背后是硬邦的门板,前方是她。
大抵是因为屋内光线太暗,那双绮丽的蓝眸变得令人骨寒,不含人类的情绪,冰凉而无机质,像是你在噩梦中见过的深海生物。
她的犬齿很尖,他早就注意到了这点。此刻,她的唇自然地微微张着,他看见那两枚尖牙,竟有一个奇异而离谱的想法——她或许会吸血。
那张脸原本是抬着下巴视着他,忽而埋到了他的脖颈间。
他感到一点凉意,来自她微微汗湿尚未干透的刘海,又感到一阵暖意,来自贴到他颈侧皮肤上的她的唇齿。
一切太过出乎意料,太过异常……他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总是脱线的思维又在脱线,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好在屋内没开灯,不然他得多丢人啊,虽说自己肤色比较深,但泛起红也是挺明显的……
微小的刺痛猝然袭来。
真的被咬了……
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感官就被磅礴的麻痹感所占据。
血液被抽走的同时,有什么被注入了。
先是全身麻到动弹不得,紧接着,就陷入一种极致的舒适感。
视线模糊,头脑昏沉,四肢绵软,像是漂浮在轻柔荡漾的温热海水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法再清醒地站立着了,怀揣着疑问,山本武阖上眼,背靠着门板,滑落到了地面。
———
洛蕾莱平时对鲜血并不渴望。
然而只要喝过血,从鱼身变成人身,快要变回鱼身时,她会极度渴求鲜血……如果在无人的地方,熬过了这段“渴血期”,她会恢复正常。
转运车自桥上坠入河中的那天,她知道鱼尾不便于她逃亡,于是咬破了副驾驶的押送员的胳膊,吸食血液,从而获得了双腿。
饮血的时候,她难以维持自身理智。
人类的味道不尽相同,她正在饮下的血,血质极好,清爽可口。
她的食物倒下了。人鱼的犬齿只有在捕猎时才会分泌毒素,能麻痹猎物并给予其快感。
她仍站着。
魔物的视力优于人类,周遭黑暗,她也能看清她的食物。这是一具修长的人体,毫不软和,肉质密实,属于绝佳的食物。
黑发少年倚门而坐,她俯身。
正要再度咬上对方的脖子,看着对方的脸,她顿住了动作。
……这个人类是谁?她为什么会觉得他很亲切?
脑子尽是混沌,她想不起来任何事。食欲旺盛灼烧,她应该继续进食缓解干渴。
可她就是莫名不想伤害他。
毒素注入得不够多,猎物恢复了少许意识。
黑发少年微微睁开眼,看着她。那琥珀色眼瞳的目光不含恐惧或厌恶,依然温柔。
他近乎低不可闻地唤出了两个音节。
然后他再次昏睡过去了。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去看医生绝对是正确的解决方案,山本武想到。
可他只叫了她一声,没来得及说出“去医院吧”,就睡着了。
一切或许只是一个古怪的梦境吧——这是山本武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想法。
———
人类猎物的呼唤,奇迹般地唤回了人鱼的理智。
……哪怕还想不起他是谁,也绝对不能伤害他,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那么她就不能待在他旁边,否则她会……
“渴血期”让她的力气有所增幅,她把少年移开,平放在地上。
牙齿在痒,胃部在烧,蓝眼睛越发幽暗,红血丝爬上眼球,白日里无害的少女,此时是触目惊心的诡异模样。
对方颈侧的两个孔洞仍在渗血……她不能就这样离开。
跪在地上,凑近对方。她那金色的长卷发铺满黑发少年的胸膛,在昏暗中仿若女妖的蜿蜒蛇发。
捕猎时,牙齿分泌毒素,舌尖则分泌出具有疗愈效果的涎液。
血闻起来实在是太好喝了……在咬和舐之间,她艰难地抉择了后者。
对方似乎动弹了,但是她无暇确认,对抗食欲已耗尽她的力气。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离开了房间。
———
明亮的天光穿过窗户。
热爱运动的少年很少赖床,还经常晨练,前段时间频频迟早是因为身体负伤夜里睡不好,如今伤口痊愈,他的生物钟回归有效。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天花板陌生又熟悉。
不是他的卧室……是他家的客房……刚睡醒的山本武懵懵地想到。
她住在这间房。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清醒,整个人从地板上弹了起来。他环顾四周,没看到金发的身影。
对方不在房内就好……
吓得连冷汗都出来了,山本武用手背抹掉额角的汗滴。
昨晚发生了什么……
努力回忆着,他却只想起自己昨晚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思考着如何劝她去医院。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完全没印象了……
山本武迄今从没喝过酒,但他觉得这种记忆缺失状态,就像是喝到断片。
———
满脑子盛满疑问,他来到客厅。
然后就看到有人躺在沙发上,搂着抱枕,金头发在清晨阳光中泛着微闪光泽。
过去一周很困觉的少女,不知为何不嗜睡了——听到他很轻的脚步声,她醒了过来,坐起身望着他。
“早安啊。”山本武笑着,扬手摸后脑勺,他的笑容比以往多了几分僵硬,眼神有些赧然,但洛蕾莱注意不到这种细节。
“那个……你为什么在沙发睡,我……”他磕磕巴巴地问道,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我为什么在你房间睡”。
[纯情,实在是太纯情了。]黎米露出姨母笑,从系统那儿抓了一把瓜子,磕了起来,[小年轻,真好。]
他被她注入了毒素,理应不记得昨晚的事……他不会还记得吧?她真的很对不起他,她不是故意要伤害他的……恢复了理智的洛蕾莱既忧虑又愧疚,她不由得微微蹙眉,看向少年的眼神变得怯怯的。
这个表情怎么看都不对劲啊……山本武感到面颊发烫,他不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记忆缺失,在不属于自己的房间醒来,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合理解释是——梦游。
“我不会是……梦游了吧?”
洛蕾莱听懂了“梦”字,她连忙点头。
不论他记得多少昨晚的事,如果他觉得一切都是梦,那就太好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少年面色微红,“我从来不知道我会梦游,我以后会更加注意的……”
天然系有惊人的接受能力,山本武从不纠结太多事。
事情就这么翻篇了。
只是站在镜子前刷牙的时候,他发觉自己颈侧好像有两个小点比较白,不像其他皮肤是小麦色,好似是新长出来的。
嘛,没什么值得留意。
———
救下她的人类有极其优质的血液,她没喝多少,就维持住了人形。
但她也不知道下一次渴血期何时会来,她还能否保持理智不伤害他呢?
人鱼的脑海里没有“欺骗”这个概念,可她直觉不告诉对方自己渴望鲜血,是很不好的。
如果她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一定会赶走她吧?他也不会对她这样友好了吧?可她想和他待在一起……
情况太过复杂,洛蕾莱不知如何处理,她越发沮丧,搂着抱枕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落在电线杆电缆上的小麻雀发呆。
人鱼也不懂得“爱情”,她只是出于受伤动物对于施以援手者的依赖,才亲近山本武……她在差不多十二年后被岚守救下,对岚守也产生了这种依恋……黎米看在眼里,抬手摸了一把脸。
你真行啊,洛洛……你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一种很新的渣女……可我黎某人又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要被卷入修罗场???
想到那两张池面脸,黎米后背发凉。她叹了口气,继续观看往事。
———
自人鱼失控,过去半个月了,而她来到并盛,有一个半月了。过分天然的少年雨守,完全不觉得收留一个离家出走的人这么久有哪里不对劲。两人就这样一起生活着。
这天是周末上午,家里收到了山本武的父亲的好友寄来的生鲜快递,拆开后是两条很新鲜的深海鱼。
自家的餐厅目前歇业,鱼只能自己吃,少年于是决定做寿司。
洛蕾莱喜欢看人类做饭,但她知道不能在他忙的时候打扰他,所以每次他做饭,她都是隔一小段距离围观,就像是她看他练剑一样。
少年雨守的刀功了得,骨节清晰的手握着柳刃刀切生鱼片,动作利落凛然透出剑道般的意境,三文鱼变作薄薄的淡粉花瓣,被放置于白润晶亮的米团之上。
考虑到有个素质主义者,他又做了好几种素寿司。其中有玉子烧,鸡蛋饼煎制得很好,金澄澄的,像是金子。
“这个颜色,有点像是你的发色呢。”山本武侧首看她,咧嘴一笑,“要尝尝吗?”
他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只玉子烧递向她。
……为什么这个人这么好呢?
看着他那张笑容灿烂的面庞,洛蕾莱觉得,她果然还是应该离开。
绝不能伤害他。
“诶……你怎么了?突然一副要哭的样子……”连忙放下筷子,黑发少年的语气多了浓浓的无措。
这时她站得离他挺近,他又向前走一步,想安慰她,手抬起来却又收回去,没敢落在她肩上。
铭记着贝努的嘱咐,洛蕾莱不让眼泪溢出眼眶。
[对不起……]
在那盈着悲伤、泪光粼粼的两片蓝海里,山本武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她是觉得自己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吗?
纵使她十分柔弱,没法说话,饮食习惯也区别于常人,他也完全不觉得她麻烦。
喜欢一个人,只会觉得对方哪里都好。
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把快哭的她拥进了怀里。
挥动球棍和长刀时孔武有力的手,此时小心翼翼收敛所有力道,也克制住想要紧紧搂住对方的冲动,只是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春末晌午,金阳和煦,从厨房侧面墙壁的玻璃窗进来,形成微型的丁达尔效应,一束斜照的光束落在黑发少年的俊朗面容,纤尘飞舞中,他的琥珀瞳孔清明剔透。
她仰头看他,在那双眼里看见自己。
“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呢。”
山本武笑着,他的明朗声线音量放低,透着少年独有的温柔。
“洛洛,我真的很高兴认识你啊。”“我不太擅长安慰人,但是据说吃东西心情会变好。”懂得分寸的黑发少年后退,拉开双方的距离,笑容灿烂依旧,“我们来吃午饭吧!”
———
[……嘶。]
黎米捂住心口,瞪眼扭头看系统,[你敢信吗?我刚刚都心动了。]
[我信。您感受到了吗?这就是好男人的魅力。]系统说,[从这天算起,还有13天,洛蕾莱就要被犯罪组织肯陶尔捉回去了。]
———
时间很快到了四月下旬。
几场重要的棒球比赛即将来临,并盛中学棒球部全员进入冲刺阶段,训练加时加量,山本武回家变晚了。
好在洛蕾莱已经学会了如何炒制只放蛋和米饭的蛋炒饭,她能自行解决晚饭,还能给晚归的黑发少年留一份。
不挑食的山本武对过分简易的蛋炒饭接受良好。
这天晚上,他刚到家,坐在餐桌边吃饭,忽而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啊……后天好像是我生日诶。”
魔物不懂“生日”是什么,坐在一旁的洛蕾莱迷茫地眨了眨眼。
“我通常都是在家过生日,老爹老妈会给我做大餐,我会邀请朋友们来吃饭,”山本武转头看她,“但今年就算了吧,老爹老妈还在乡下老家呢。”’
……而且我家里还有你。
后半句话,黑发少年没说出来。
这算是秘密同居吗……他按住自己乱飘的思绪,发觉自己的脸又在发烫。
“过生日,果然还是要吃蛋糕啊。”山本武不再看她,转而盯着正前方的空气,“你喜欢吃有很多奶油的蛋糕,我明天去甜品店订一个。”
当少年雨守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他其实相当容易害羞,也会表现得不自然。要是正常女孩,早就察觉到他的心意了,奈何人鱼不是人,压根不明白他。
她总看见他脸红耳朵红,刚开始以为他是生病,后来她知道他很健康,就把泛红现象当作是他的个人特征。许多魔物都会变色,那么人类会变色也不奇怪,她如是想到。
黑发少年继续吃饭。客厅的电视开着,坐在餐桌也能看见。
忽而播放了一条冲绳的夏季旅游宣传片。
灰白海鸟展翅飞过碧波荡漾的海面,沙滩如金色缎带般宛延铺开,洁白灯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码头延伸入海,年轻爱侣的背影相互依偎着坐在端头。
他的余光看见她睁大了眼。
“你喜欢大海?”山本武不由得问道。
她的蓝眸发亮,频频点头。
喜欢呀!最喜欢海了!
好想在大海里游泳呀……洛蕾莱想,她都八年没接触过海水了……
“其实并盛市也有海滩,虽然不比冲绳的漂亮,但还不错。只是我最近要准备比赛……”山本武的语气稍稍苦恼,随即回归轻快,“不过没事,等下周棒球比赛结束了,我们一起去海边吧。”
洛蕾莱听懂了他的话,心情顿时无比欢喜,可她又担忧起来。
……她能出门吗?那些白衣人肯定还在找她……
她眉目间的惆怅,被山本武理解为“想到还要等好多天才能去海边所以感到难过”,他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没忍住摸了下她的头顶。
“我可不会违背承诺,约定好了,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去海边。”
两人对视,他笑着,认真道。
“请你再等我几天。”
———
身为棒球部主将,山本武清楚自己肩负的重任,他总是给自己额外的加练,这段时间,他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并盛中学的棒球场的人。
哪怕在自己的生日当天也不例外。
天已经黑了,他从棒球场走到器械室,正准备摘下护具,突然听见一阵齐刷刷的大喊声——
“山本!”
“生日快乐!!!”
“砰”的一声,彩色纸屑漫天飞舞,山本武惊讶地扭头看向器械室的门,门口乌压压地挤满人,全是他熟悉的面孔。
棒球部的大家……阿纲,狱司,笹川,还有穿西装的小孩子……
“山本!我给你准备了最好的生日礼物!”笹川了平第一个冲上来,他用胳膊揽住山本武的脖子,左手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纸,“——拳击部的入部申请书!你快来加入拳击部吧!我们一定可以制霸全国!”
棒球部成员们的脸色全都黑了一个度,泽田纲吉抬起一只手捂住脸,“笹川大哥,棒球部的所有人都在场呢……”
笹川了平双手都戴着拳套,他双拳相撞,豪气冲天道:“就是要这种极限的情况,才格外让人热血沸腾啊!”
“该死的,我为什么要给野球蠢货过生日……要不是十代目来了,我才不会来!”狱司隼人眉头紧锁,神情凶狠,他端着一个表面翻滚着泡泡、散发着诡异黑气的紫色蛋糕,“喂!野球蠢货,赶快把这个蛋糕吃了,然后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
“狱司,你难道没认出这个蛋糕出自谁之手吗……”泽田纲吉面露惊恐,“绝对不能吃啊!吃了生日就变成忌日了啊!”
reborn抬手压了下帽檐,翘起嘴角,低声说道:“通过摄入毒物以培养肉·体的抗毒性,这也是家族的守护者的必修课程之一。碧洋琪花了一整天才制作出这块蛋糕,你们把它浪费掉的话,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哦。”
“吃了会被毒死,不吃会被杀死,对吗……这种不论选a还是b,都是deadend的选择题是不合理的啊!”泽田纲吉发出绝望的哭喊。
好在有人准备了正常的食物——高桥端着一块点着蜡烛的方形蛋糕走到山本武面前,笑嘻嘻道:“这是整个棒球部一起为你买的,生日快乐啊,主将。”
蛋糕上画着一颗棒球。
山本武不好意思极了,他摸着后脑勺,笑了起来,“谢谢大家,你们真是太有心了!”
“快点吹蜡烛,吹完后,咱们所有人出去吃饭去!你父母都不在家,我们可不允许你孤零零地回家自己过生日!”高桥说。
山本武微微顿住。
“快点快点!”许多人七嘴八舌道。
……躲不过了,看来今天要晚回家了,山本武想到。
今早出门前,和她说好了,晚上要一起吃蛋糕。
洛洛的脾气很好,她应该不会生气,回去后,他会和她道歉的。
黑发少年听从身边人的催促,低头吹灭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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