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音起身站定,将茶盘上的冷茶递与大皇子,柔声答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是观主身边的侍茶宫人,名唤观音。”
萧昭徽轻声念了几遍这两个字,接过她手中冷泡茶时,不经意触碰她纤纤的微凉指尖,还未饮茶,便觉出一阵清凉来。
郑观音见他不饮茶,以为这茶不合大皇子的口味,轻声解释道:“夏日炎炎,殿下又是打马而来,奴婢想观中贵客来时大多喜爱冷泡茶,因此为殿下斟了一杯。”
她对这样凡事藏不住心思的少年很有一分做姐姐的宽容和气,这位大殿下不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就是因为观中道士轻慢而生气发火,她只需要小心捧着哄着,教他高高在上也就糊弄过去了。
“若是您不喜欢,奴婢再去为您换一盏,烦劳殿下在等一等。”
她这样谦恭温和,萧昭徽也没了多挑剔的心思,一路骑马,确实也渴得厉害,就着饮了两三口,那冰雪一般的清凉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比煮出来的茶盐汤更有滋味。
那分从圣上处得来的不快,似乎也随着这清凉与宫人轻柔的抚慰而烟消云散。
他饮茶时偷觑面前的美人,随即又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去,本来有些欲问罪刁难,然而现下却稍有些局促,不知不觉已经将杯中茶饮尽。
郑观音见他饮罢,倒也不笑堂堂皇子渴起来也是牛饮,又将几盏薄荷凉茶递与他侍从,体贴道:“道观人手稍有欠缺,几位先请,奴婢去再斟些来。”
她亳不留恋地躬身退下,萧昭徽却有些失神,坐在殿中良久,等她再度上茶,已经是二三宫人道士陪同,为大皇子端上茶水间与厨房各色精致茶点。
萧昭徽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吃茶,解渴过后细细端详正在收拾茶盘的美人,面上露了些许兴趣:“你似乎年岁不大,是今年选上来的么?”
母亲从新采选上来的宫人里也挑了几个女孩,预备将来他满十五岁指给他,包括那个崔氏的女儿,他也见过几面,单论美貌,都是清秀佳人,不如眼前的宫女令人怦然心动。
郑观音正收拾茶盏,闻言莞尔一笑,恭敬答道:“殿下目光如炬,奴婢是在舅家被花鸟使相中,皇后娘娘吩咐人将奴婢送到景明观为张真人侍婢的。”
她心里对皇后此举仍然忿忿,从此也不再将主意打到大皇子身上,皇后不喜欢太漂亮又爱耍心机的姑娘,她对眼前的皇长子合该敬而远之才是。
萧昭徽本来也不过是惋惜沧海遗珠,听见是自己母亲将她送给张真人,不免惊愕。
他那几个已然定下的侍寝宫人也瞧不出什么,原以为是外面选不出绝色,没想到却被阿娘送到这里来。
道观里尽是些不成婚只晓得炼丹的道士,美人入此也不过为侍婢,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心中天人交战激烈,望了望周遭殿宇神像与景明观中人,勉强压抑住心中悸动,笑道:“道观清苦,我那里倒是正缺几个宫人,不如我对张真人去讲,教你回宫里服侍。”
“殿下美意,奴婢原不该推辞,”郑观音面色微变,觉察到腰间被人点了点,随即又平静下来:“不过皇后娘娘将奴婢送来,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张真人闭关多时,殿下只怕过些时日才能见到。”
她本来是暗示婉拒,皇后若愿意,她早就能去服侍皇子,何苦等到现在,然而听在萧昭徽耳中,却别有一番意思。
“若是您没有旁的事情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
萧昭徽一时不知道吩咐些什么才能自然地将人留下来叙话,纠结片刻只道了一声“嗯”,算是放她走。
萼华被她怂恿过来奉茶,见大皇子果然是英俊少年,奉茶时随在郑观音身后也多看了几眼。
但大皇子只一味将主意打在郑观音身上,完全没注意到随后的几个小宫人,她做过那么一瞬凤凰梦后,便知道自己的斤两,见郑观音出来,也如鹌鹑随在郑观音后面出殿。
她回到茶房才发急,见郑观音仍然气定神闲,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忍不住压低嗓子道:“你是不是疯了,殿下等成婚后便要搬出去,他又是圣人的嫡长子,你随了他去便是做主子,一步登天的机会,你干嘛要推辞!”
郑观音见过大皇子与观主有几分相似的稚气面容,虽然也称得上是赏心悦目,然而并不放在心上,见萼华比她还急,不免掩口笑。
“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万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他得什么时候才能成婚建府,娘娘最开始就不中意我,我又比他长近两岁,将来等熬出头来,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她语气轻快,显然能轻而易举迷住大皇子,也是一件能哄她开心的事情,“说句忌讳的话,今上最少怕还有二三十年,别说他出身嫡长,将来做不得太子是什么下场,就是御极封妃,你觉得那时候可还有我这个半老徐娘的恩宠?”
若是皇后一开始选了她去倒也罢了,虽然做妾室将来不可避免要受些皇子妃的气,但只消生儿育女,讨好皇后与皇子妃,攥住一笔资产在身边就足够,将来也能等得起。
然而她被仁智殿送来不过是做张真人的消遣玩物,结果张真人没看中,才过几日她就勾得大皇子将她讨要了去,就算将来再怎么费心思讨好,皇后要是能待见她就奇怪了。
大皇子身份尊贵,一时起兴讨要她,却未必能违抗母亲的意愿,宫里这几年只怕难过,这根高枝早没什么攀附的必要。
萼华被她一番言辞说得面如土色,轻轻啐了一口,“还不如不和你说这些,平白惹出许多疯话来。”
不过捣了一会儿茶却又闷闷不乐,还是觉得她亏:“可惜了,你瞧大皇子方才不敢多瞧你那样子,一瞧又是盯住不放,含情脉脉极了,你拒绝他,将来未必再有这样好的机会。”
“他呀,是还不知道怎么摆弄女子呢,”郑观音猜测他站起来或许只与自己齐平,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忍俊不禁:“等他有宫人教导,大约就不会这样瞧女子了。”
萼华瞧她说起情爱来总是不以为然,只将婆媳妻妾的关系、利益要害看得重,不免笑她:“话说得这样薄情,好像你见识过许多郎君一样,宫内哪有这么多贵人供你挑挑拣拣?”
郑观音将这一节揭过不提,等外面的道士说大皇子一行人出了西苑才从茶房里出来。
她现在白日当值,午后傍晚得了机会沐浴洁净,晚间就不会从住处出来,然而才过了黄昏,各殿刚掌灯晚课,一连消失了几日的内侍忽而回转,说是观主回来,要她过去伺候。
郑观音心里奇怪,端了茶遇见观主身边的万忠,笑吟吟行礼道:“知观回来这么晚,怎么还要饮茶,夜间可是有急事么?”
万忠今日见了她笑容却少,轻声按住她面前托盘叮嘱:“观主今日心绪不佳,你仔细些侍奉。”
郑观音谢他提醒,却也头痛,低声道:“观主出门访友几日,怎么谁又惹着他了。”
“唉……”万忠见她仍是这副天真无邪,不知祸之将至的笑模样,话到嘴边滚了几滚,最终侧身,示意她过去:“贵人们的烦心事多,娘子少惹着那位就是了。”
“我都不曾见他,如何能惹到?”
郑观音唇边微微含笑,心想这位观主年岁阅历是有的,可比大皇子这样少年心性更不好糊弄:“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左不过说几句软话,求主子消气而已。”
她从不入道士们居住的寝房奉茶,那里不许女子进去,等内侍引见,发觉他又换了一处殿宇诵经,悄悄将茶放在一边,从香盒里挑了些新香末,用香篆打过焚烧。
偌大的殿宇只正中一人运手击磬,唱吟声轻轻,只消瞧见那道背影,也晓得是他。
郑观音见外面天色渐晚,将小巧的手持香炉放在茶盘上,轻轻端了跪到他身侧。
“请观主饮茶。”
殿内燃了一树铜盏,高高低低的烛火映照,光线柔和了空旷的大殿,连他的唱吟都带了一种梦幻的朦胧感。
这道士似乎听不见人言,仍旧笃笃敲磬,竟不理人。
然而郑观音却窥见他听到茶具磕碰清脆响动,眉心微蹙。
她跪坐在光影里,烛火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延伸,近似依偎相缠,外人只能自半开的殿门里瞧见香炉内那一缕萦绕的烟与近似亲昵的身影。
一点女子轻柔的热息拂过,浸满她肌肤的香,他手中的槌忽然击错了地方,口中的声音随之停下。
郑观音即便是个门外人,也听得出他忽而错乱,不免掩口失笑:“道长你怕什么,是我呀!”
守着门内侍们稍有些放心不下,听得一声铮铮杂音,随后传来女子轻快悦耳的笑声,不觉悄悄窥视,一个个噤若寒蝉。
圣上本来这几日不欲再往西苑来,内侍监这两日稍稍试探,见圣人轻描淡写道了句“不去”,而后也不敢再说。
直到今日午后,圣人召大皇子说起今年皇后千秋节,随口问起他今日行程。
圣上随手将槌扔到一侧,睁眼来瞧她,目中湛湛有光,道:“大皇子来时,尚有冰茶酥山相待,我便只得一盏茶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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