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音怔了片刻,才想起白日里大皇子来西苑,轻轻“哦”了一声,“外面热气重,少年人又是爱贪凉的。”
她记得道观里的道士在圣人面前与皇后一党的政见不同,但是这同她招待大皇子也没什么关系:“大皇子总也还是天潢贵胄,观主出门不在,奴婢自然以贵客之礼相待。”
“不过夜间幽凉,观主舟车劳顿,饮过一盏热茶,也该入眠了。”
郑观音含笑将茶盏送至近前,轻声解释道:“今日内侍们新送来三十二颗荔枝,奴婢思来想去,还是有些小家子气,舍不得拿给殿下,特意拿来为观主做了荔枝红茶饮。”
荔枝这样的贡品一向有定数,珍贵稀缺,她还不至于有胆子想偷吃,索性剥了荔枝做茶,留下外壳制香。
她抬手掀开茶壶的盖子,果然氤氲茶香的热雾散去后,内里藏了五颗荔枝,柔声问道:“观主要吃一点么?”
萧昀的面色稍缓了一些,然而见她双手递来茶饮却未接过,徐徐问道:“大皇子就没说些别的什么?”
他忽而忆起一桩往事,梦里她第一次显露在众人面前时,底下的东宫便不顾皇后的心意,为她说了几句好话,还送了一份厚礼。
他以为那时不过是昭徽讨好,也默许她与太子交好,实际上这个儿子的野心却已经初露端倪。
皇帝喜欢到可以夺臣妻的女人,太子身为他的儿子,除了想继承君位,也同样想继承她。
郑观音心下一紧,面上却含笑:“殿下与奴婢们能有什么话好说,他似乎是奉皇后娘娘的令来见张真人,既是无功而返,有些生气也正常,做奴婢的,小心应承就是。”
她神态自若,完全不似有什么失意模样,萧昀微微颔首,漫不经心道:“不错,他是皇子,又尚且年幼,将来婚事自有皇后安排。”
郑观音本来完全不将大皇子放在心上,听他此言却仿佛被打了一巴掌,倏然变了颜色,忍着气道了一声是,强忍着含住泪水,不在他面前失仪。
萧昀不消去看,听也听得出她柔顺里含有多少不服的怨气,略饮了几口茶,不见舒气凝神,反倒有几分躁意。
内廷空虚才会广采宫人服侍,不过是昭徽他们几个渐大,另外寻觅美人。
那些画工何等势利,任凭国色天香,也要从中收取好处才肯精心下笔,她从前就是存了攀附皇子的心思,才会被送到皇后面前。
万忠说,她虽无多少银钱,却仍旧上下打点。
“以后不必费这样的心思,”他重新执起木槌敲击,却比方才更重些,“荔枝珍贵,寻常入口即可,这样烹煮反倒失了它的鲜甜滋味。”
郑观音的手紧紧攥着茶盘边缘,指尖都泛红,他到底是生来尊贵,平日里再怎么温和,实际上心中倨傲,未必瞧得起她们这些宫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样的人,就是穿多少年的道袍,诵多少经,也不会当真觉得三千世界,众生平等。
不过是偶尔愿意展露一点宽容大度,就放纵逗弄一会儿,一旦她有一点不合意,又会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提醒她的身份,不要逾越。
她最不喜欢别人这样待她,却又不得不先暂且依附。
郑观音默默将空了的茶盏收回来,趁低头时才飞快拭了眼泪。
言语上的轻贱她又不是没有受过,等她利用过这人,将来大概也就不会和他再见。
一个将来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何必放在心上?
萧昀长久不见她出声,以为她仍对昭徽存了指望,被人道破心思恼羞成怒,敲磬的声音一停,道:“下去罢。”
若是万忠在此,或许还能有些眼力见,劝郑观音说几句软话,但郑观音也不欲在他面前多说些什么,只应承下来,将那一壶茶与香炉悉数带走,不带丝毫留恋。
等第二日万忠捧了冰镇的荔枝进来时,见一个宫人正捧了茶惶恐跪地,连忙行礼问安,将荔枝放在圣上手边,不敢出声。
“今日怎么是你来,郑氏呢?”
圣上坐在案几后,疏放间隐含淡淡的怒气,冷笑道:“只一夜,她就病得起不来身了?”
萼华跪伏在地上,郑观音同她说起时,这位观主不好伺候,但大多数时候还算过得去,照他的喜好来安排,交给他身边内侍验过就好。
只是她进来奉茶时,这位内侍并不在附近,殿内的人听了声音问询是谁,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服侍。
“回观主的话,观音回去哭了一场,今晨起来揽镜自照,恐怕污了贵人的眼,所以托奴婢前来为观主奉茶。”
万忠心道不妙,但不晓得夜里事,思忖是否该为郑娘子这祖宗说几句和软的话来,轻咳了一声:“观主饮惯了郑娘子奉的茶,不是生了重病,过后还教她来就是。”
“唤她来做什么,瞧她那一双红兔眼?”
圣上的手按住一支御笔,眉目间似有怒气难消,冷冷道:“她还真想攀附皇长子不成?”
万忠讪讪,皇家父子聚麀之事屡见不鲜,但是郑娘子既然被圣人看中,虽然她如今还不知情,但是皇帝那么不说,也断然不会允许她对旁人生出一点心思,谈不上不知者无罪。
不过说来郑氏实在是幸运,要是别人敢这样,还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可昨夜郑娘子似乎是负气,匆匆离去,今晨圣上还是吩咐他亲自去地窖取了储存的荔枝,悉数送过来。
可见郑氏还不是一点救没有。
萼华闻言才恍然大悟,晓得观主为何生观音的气,连忙摇头,矢口否认:“观主息怒,昨日大皇子来时满身怒气,婢子们胆怯,实在无人敢去,只有观音还算镇定,率先奉了茶与殿下,婢子们才敢随去,后来……”
万忠见圣上唇角微抿,显然有听下去的意思,轻斥道:“啰嗦什么,照直说便是。”
“后来大皇子不知道怎么就对观音留了心,说是道观里日子不好,委屈了佳人,问她愿不愿意随他去,将来成婚建府,也跟着去服侍。”
圣上缓缓开口问道:“她答应了?”
萼华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殿下到底是主子,观音只能委婉回绝,婢子原本替她惋惜,可她同婢子说两情相悦才最要紧,她一点也不喜欢大殿下。”
万忠见圣上默然许久,像是不再要问这名叫萼华的宫人,本想叫她下去,却听圣上平静道:“那她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他的声音低缓了几分,似乎像酒一般醇厚,手中的流珠拨弄间声色清脆,不疾不徐,饶是萼华心惊胆战,也有些面红耳赤,伏低答道。
“她这几日在调香制药,说要调一点宁和幽微的香,献给观主试用些。”
萼华便是有些愚钝,也瞧得出观主似乎格外关心郑观音,将自己所知的全都说出,“她做了六七日,昨日才觉得满意,可晚间回去,奴婢瞧着似乎全倒在树下了。”
……
郑观音今日告假,索性连脂粉也不施,拿了巾帕蘸泉水敷脸。
她夜里确实有些气恼,但后来见萼华披衣过来安慰她,不觉心下一动,想起白日里她恰好在侧,促膝长谈至三更,说了许多灰心话,才央她今日替自己去奉茶。
观主认定她存心攀龙附凤,今日必定要问起告假缘故。
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必然要比她自己辩解更强些。
她正将巾帕从脸上取下,却正好瞧见萼华哭着进院,心下不免诧异,正要上前去问,却见她自己走过来了。
萼华的声音带了毫不掺水分的喑哑委屈:“观音,知观叫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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