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色已深, 众人都已睡下。竹苑内,一灯如豆。
跳动的烛光,抚摸着黄金面具的花纹, 勾勒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穆千玄対着铜镜,将黄金面具覆到脸上。
“楼厌。”穆千玄双唇翕动, 无声地念出一个名字。
黄金面具的主人, 或者, 这具身体的另一个灵魂——楼厌。
那日他在离火宫中醒来, 很快就打探出黄金面具主人的名字叫做楼厌。楼厌是最近冒出来的, 确切地说,是他患了这种怪病后,江湖上就多了个楼厌。
穆千玄対于他是自己衍生出来的副人格, 还是陌生灵魂占据自己的身体, 尚未有定论。为查出楼厌的身世, 他以神秘客人的身份, 花重金向千机楼买了关于楼厌的信息。
千机楼有一半的线人和据点,折损在楼厌的手里, 対这位离火宫新冒出来的少宫主恨之入骨,不用穆千玄提出, 已在暗中调查楼厌。然而,就算是无所不晓的千机楼,手中关于楼厌的信息, 也是少得可怜。
没有人知道楼厌是从哪里来的。名字只是代号,往前翻阅卷宗, 也未找到符合楼厌特征的前辈高手——穆千玄更倾向于是陌生的灵魂, 占据自己的身体。
千机楼交给他的消息,令他大失所望。在他有所异常前, 这世上根本没有楼厌。难道真如初夏所说,“楼厌”只是他在极痛苦下衍生出来的副人格?
穆千玄自问这一生顺风顺水,即便幼年时被囚在将军陵,遭师父师娘苛待,师父师娘也是不忍埋没他这一身上佳的根骨,教导时严厉了些。他没什么好怨怼的。
“你到底是谁?”白衣少年対着镜中的黄金面具人冷冷发问。
回应他的是灯花爆开的声音。
半晌。
穆千玄摘下面具,铺开一张纸,提笔落墨,写下“楼厌”二字,卷起塞入袖口。
*
初夏初到奉剑山庄,又是弟子的身份,不敢偷懒,天色微微亮就起床了。萧毓婉比她起得还早,拿来昨日缝补好的衣裳,帮她穿上,不忘殷切叮嘱几句。
初夏说:“娘,你放心,我很乖的。”
一大早起来,不见穆千玄和苏回的人影,初夏问:“娘,师父去哪里了?”
“穆公子去了万书阁。”
万书阁是奉剑山庄的藏书阁,穆千玄怪用功的,回来就去读书。初夏作为他的徒弟,更加不好厚着脸皮墨迹了。好在祝文暄知道她初来乍到,尚不熟悉庄里的规矩,那穆千玄又是个不靠谱的师父,早早打发来一个女弟子,帮助初夏尽快熟悉这里。
女弟子先是带她去用了早膳,然后将她领去讲武堂。祝笑笑走来,同她打了个招呼:“夏夏,新弟子的基础剑法都是讲武堂在教,你师父是个大忙人,你暂且就跟着我学剑吧。”
“麻烦大小姐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最喜欢女孩子了,可可爱爱的,不像那群臭小子,跟窜天猴似的。”祝笑笑握着初夏的手,将她介绍给讲武堂的弟子们,“这位初夏姑娘,是三公子的徒弟,你们要是欺负她,小心三公子的剑。”
习武的大多是男孩子,突然见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个个都眼睛发亮,莫说欺负初夏,恨不得变作小狗,围着初夏打转。
初夏没什么底子,学的是扎马步,这也不轻松,一天下来,浑身是汗,脸都晒黑了三分。祝笑笑叫人打了盆清水,给她洗脸。
初夏脱掉外袍,卷起袖子,捧着水往脸上浇。
祝笑笑发现的她的外袍打了个补丁,尽管精心地缝制成小花,还是叫她一眼看出来了。她说:“你师父没给你买衣裳吗?”
初夏擦着脸说:“等我发了月例,就能自己买了。”
奉剑山庄的核心弟子都有月例,按照等级分发,初夏是三公子的弟子,月例不少,但她刚来,还没到发月例的时候。萧毓婉不愿在奉剑山庄白吃白喝,平时会做些刺绣卖,那些钱只够管吃喝,没有余钱添置衣物。
初夏收的那些见面礼,贵重是贵重,万万不能拿出去换钱的,这是基本的礼仪。
祝笑笑不由笑道:“你这傻姑娘,你师父有钱,不用替他省钱。”
“没关系,听说每个人都有一套弟子服可以领,穿弟子服也是一样的。”
“弟子服灰扑扑的,有什么好看的,平日里我们不强求穿弟子服。”祝笑笑一顿,恍然大悟,“我这三师弟,是个无心无情的性子,哪里明白夏夏是女孩子,自是不一样的。你可不能学他。”
“哪里不一样?”穆千玄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他刚从万书阁里出来,奋战一天,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神情不免略显失落。
“你来了刚好,真是不会做师父,都不知道爱护自己的徒弟,我要是有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徒弟,早就宠上了天。还愣着做什么,快带夏夏去买衣服和胭脂水粉,身为女孩子,当然要漂漂亮亮,花团锦簇的。”
祝笑笑自己喜欢穿男装,扎马尾,舞刀弄枪,偏偏喜欢把别的女孩子打扮得像朵花儿,用她的话说,女孩子就是赏心悦目。
穆千玄取走祝笑笑手里的衣裳,给初夏披上:“走吧。”
“去哪里?”
“买衣服。”穆千玄说。
奉剑山庄的山脚下,就是一座热闹的小镇,镇上往来繁华,应有尽有。穆千玄先是带初夏去了成衣铺,打包了几套衣裙;又领着初夏去胭脂铺,轮到挑胭脂香粉时,穆千玄犯难了。
衣裙他可以按照初夏平日里喜好的色系,加上目测量出来的身高体型,挑出最适合初夏的衣裙,但这胭脂水粉,光是口脂的颜色就有十几种,区别微乎其微,比晦涩难懂的剑招还要难以把握。
初夏看出他的为难,适时说:“师父,你去外面逛逛,我自己挑。”
穆千玄点头。
対于逛街这种事,穆千玄并不热衷,他在清冷的地下墓室长大,不喜人多,而拥挤的街头恰是人最多的地方。穆千玄站在屋檐下,观察着人来人往,想起祝笑笑那句话——不会做师父。
他大抵是不会做师父,自己穿得光鲜亮丽,却没发现徒弟穿得破破烂烂。
可怎么样才算会做师父?
他的目光落在一対父女身上,父亲是个儒雅的书生,女儿约莫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粉色小罗裙,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被他牵着。他带着她去买衣裙,买糕点,买玩具,经过胭脂铺子时,女儿露出好奇的目光。
穆千玄眼底透出困惑,或许做师父,和做父亲是一样的吧。衣裙和胭脂都买了,还有糕点、玩具和糖葫芦。
初夏挑了几盒胭脂香粉。这些钱不是白花穆千玄的,等她发了月例,就还他。
她刚走出铺子,就见穆千玄提着糕点、糖葫芦等物出现在她面前,一股脑将这些东西都塞进了她的怀里:“夏夏,给你买的。”
他这回算个合格的师父了。
初夏欲哭无泪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糖葫芦就不说了,布老虎、拨浪鼓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到底怎么回事啊喂!
初夏和穆千玄回到奉剑山庄时,已是天色黑沉,庄内照旧燃上无数灯烛,明光瓦亮的。
初夏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肩膀上还挂着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一进门,就听得树上响起苏回的嘲笑声:“三师兄,你这是带徒弟,还是带娃啊。”
师徒二人都没搭理他。
苏回从树上飘下,拦住穆千玄:“师兄,拔剑吧。”
“没空。”穆千玄转身就走。
苏回抽出腰间佩剑,攻向穆千玄。穆千玄面无表情地闪避着,忽然,各个角落的烛火相继熄灭,奉剑山庄陷入一片黑暗中。苏回的剑僵住,抬目望去,一道无头鬼影从奉剑山庄的上空飘过。
“啊!有鬼!”山庄内此起彼伏响起尖叫声。
很显然,大家都看到了那只无头鬼。
在鬼影出现的瞬间,穆千玄第一时间站到初夏身前。苏回纵身一跃,追着鬼影而去:“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那无头鬼影只飘过一瞬,就不见了踪影。初夏不信鬼,此时也被吓得手脚冰凉,突然就切换成鬼片现场,是人都反应不过来。她小声问穆千玄:“师父,你怎么不去追?”
“我要保护夏夏。”穆千玄担心是调虎离山之计。
苏回和山庄各路高手,都去追鬼影了,庄内高手所剩无几。半个时辰后,高手陆陆续续返回,就连苏回都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初夏问:“小师叔这么好的轻功,也没追到吗?”
苏回想起这个就来气,咬牙切齿地说:“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轻功!除非……”
“除非真的是鬼!”同他一起回来的弟子,惊恐地大叫起来。
“什么有鬼!哪里来的鬼,我看分明是你们自己心里有鬼!”祝笑笑出现在众人身后,疾言厉色,“以后再让我听到这样的混账话,就庄规处置!”
“这事我会好好追查的,看看究竟是谁在捣鬼。”站在她身侧的祝文暄说道。
“去检查灯烛。”祝笑笑下令道,“肯定有人动了灯烛。”
过了会儿,有人秉着一根蜡烛来报:“大小姐料事如神,的确有人在灯烛中动了手脚,这蜡烛烧到一半就会熄灭。”
“是谁负责采购这批蜡烛的?”
“是刘老头,庄主可怜他无儿无女,给他安排了这个活计,挣些家用。刚才派人去捉拿他,屋中已经没了人。”
“立刻去追查他的下落,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祝笑笑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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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庄内重新燃起烛火, 驱散了众人心中的恐惧。初夏回到竹苑,这夜是和萧毓婉一起睡的,第二日, 依旧去讲武堂报道。
而刘老头再无消息,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两个月, 庄内再没有出现无头鬼, 纵使因着这件事, 走了一些弟子, 剩下来的还算稳定, 没有闹出大的动静。
讲武堂的考核成绩很快公布,不幸的,初夏上了排行榜倒数第五, 一时成为笑柄, 连带着穆千玄的名声都跟着扫地。
其实这也不怪初夏, 初夏毫无武学根基, 又来得晚,比不得那些个自幼就习武有些基础的, 能拿到倒数第五的成绩,已经出乎祝笑笑的意料。
初夏还是觉得很对不起穆千玄, 令他的脸上蒙羞了,她垂头丧气地去找穆千玄。路上,碰见苏回抱着剑坐在树下小憩。他衣饰鲜亮, 肩头缀着落花,双目阖起, 睫毛卷翘浓密, 正是年少春衫薄的年纪,说不出的风流意气。
这位小师叔, 本体大概是个仙人掌,走哪儿扎哪儿。初夏打算绕道走。
苏回突然睁开眼睛,身形一晃,拦在初夏的跟前:“夏夏师侄,你怎么每次都见了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初夏不服输地怼道:“我这不是怕自己嘴上没个把门,一见着小师叔,就想起小师叔连一招都干不过师父,往外头瞎说。”
苏回脸色一黑,拖着初夏就走,身上的贵气荡然无存:“现在就让你瞧瞧,你师父和我哪个更厉害。”
初夏被他拽得吱哇乱叫。
穆千玄在竹林里练剑,听见她的声音,掷出飞剑,苏回松开初夏,闪到一边。
斩春剑扎入竹身。
初夏拔出斩春剑,还给穆千玄。
苏回抱剑说道:“你还有心思在这练剑,你不知道,你的好徒弟在这次的考核中,把你的老脸都丢在外面了。”
初夏垂下脑袋:“师父,对不起。”
“我的脸面不需要靠夏夏维持。”穆千玄说。
苏回皱眉说:“我真不懂,你看上她哪里了,既无根骨,亦不勤奋,你的一世英名都要毁在她的手里了。难不成你是……看上她的脸了?”
苏回愈想,愈觉得,初夏全身上下,只有这张脸可取。
“与你无关。”
“真是自甘堕落,拔剑吧,亮出你真正的实力。”苏回宝剑出鞘,指向穆千玄。
“剑法太烂。”穆千玄瞟了他一眼,嫌弃,“我拒绝。”
“你!”苏回气得脸色通红,“好你个穆千玄,那日我是大意了,这几个月来,我日夜苦修剑法,必然不会再输给你。你不敢拔剑,就是缩头乌龟。”
苏回是剑痴,来到这奉剑山庄后,到处找人挑战,几乎有点名声的,都逃不过他的骚扰,这也是他们回山庄那日,祝笑笑提醒穆千玄莫要被苏回缠上的缘由。
初夏说:“若是对阿猫阿狗都拔剑,那才是毁了师父的一世英名。”
苏回哼了声:“你的嘴倒是比你师父的剑厉害。”
穆千玄问:“你真的想向我挑战?”
“那是自然,我就是为你而来的,你要是堂堂正正跟我比一场,我以后都不再纠缠你。”苏回承诺。
“如果你能打赢夏夏,我就接受你的挑战。”穆千玄说。
“她?别开玩笑了,我一剑下去,她可爱的小脑袋就没了。”苏回不屑。
“三年后,你将不再是夏夏的对手。”穆千玄笃定地说道。
“好,那就定下三年之约,等我打败了你的傻徒弟,再来挑战你。”苏回同意,拽了下初夏垂在耳侧的小辫子。
初夏:谁是傻徒弟?你全家才是傻徒弟!
苏回心满意足地走了。
初夏看向穆千玄:“师父,你真的让小师叔三年后来打我啊,我得罪了他,他会公报私仇,打死我的。”
“没事,三年后他可能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穆千玄安慰。
初夏叹口气,但愿吧。苏回这人小狼狗似的,一咬着就不撒口,真的会忘了这回事吗?
*
半夜三更,万书阁内依旧灯火通明,饶是爱书如命,日日都要读书的常先生都熬不住了。
常先生是祝长生专门请回来替他打理万书阁的。常先生不是江湖人,一肚子的学识,是整个奉剑山庄的弟子加起来都不及的,奉剑山庄注重文武兼修,平日里常先生也会指导指导弟子们。
习武者大多都不爱读书,这万书阁里珍藏的典籍,与武学相关的不多,武功招式都是私藏,由师父教导弟子,因此,来万书阁看书的并不多。
这两日只有三公子穆千玄常来,一来二去的,常先生与这位三公子熟络了不少。他掩唇打了个呵欠,看着坐在灯下,手边摞着一沓资料的穆千玄,温声说:“三公子似乎在找什么,不知在下可有帮得上忙的,别的不说,万书阁里的典籍,在下还是能说出一二的。”
穆千玄阅览的都是古籍,这些书从各处搜集而来,类别丰富,有志怪、诗词、史记、传奇话本等等,有些书作者和年代都已经模糊,文字晦涩难懂,便是常先生也很少翻阅。
“只是随意看看,打发时间,常先生困了,便请先行就寝,这里有我就是。”穆千玄礼貌但疏离地回道。
常先生自知不比年轻人,熬不了夜,与他道别后,就走了。
穆千玄手里捧着本书,眉头微皱。正如常先生说的那般,这些书籍没有进行翻译,他只有经过多方查阅资料,方能看懂一些。
幼时祝长生并没有请教书先生特地教他学识,为能看懂武学秘籍,是祝长生手把手教他读书的,后来认了些字,祝长生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几本书,仅限于打发时间、开拓视野罢了。论学识,他比不上常先生,能看出一二,已经很不容易。
这事却不能为外人道,尤其是常先生这种聪慧的读书人。
他想找的是破解一体双魂的法子。
对他来说,身体里另一缕来历不明的魂魄是入侵者,他必须杀了入侵者。这种非同寻常的现象,世上罕见,或许能在古籍里找到灭魂的答案。
穆千玄一坐就坐到天亮。
即使在炎热的夏季,山中清晨依旧透出几分清寒,薄纱似的白雾笼罩着绵延起伏的群山,百鸟啁鸣,花香清甜。
穆千玄吹灭烛火,提起斩春剑,走出万书阁。
天边微光亮起。一夜未眠,穆千玄眉眼不见半点倦色,到了晨起练剑的时间,他索性不回竹苑,直接去往每日练剑的地方。
早起的还有苏回,那少年穿着玄色锦衣,腰身束起,袖口收紧,抱剑在怀,立在薄雾里,扬起眉梢,冲他打招呼:“师兄要去练剑,不妨一起。”
穆千玄没应他。
苏回兴致勃勃:“要不叫夏夏一起?”
“她还在睡。”
“做师父的都起床了,做徒弟还在睡,太没规矩了。”苏回摇头啧啧感叹,“我要是收到这样的懒徒弟,早逐出师门了。”
“我这里没有这些规矩。”
“是,你爱护徒弟。你把徒弟养成草包,不是爱护她,是害了她。”苏回跟在穆千玄身后,像个小老头似的念叨着,“将来你老了废了武功尽失,或是你不在她身边,她遇到危险,没有自保能力,吃的亏就只能自己吞下去了。运气好的话,缺胳膊少腿,运气不好,一命呜呼。”
穆千玄突然站住,目光冰凉:“你在咒她?”
苏回跟着站住:“我在陈述事实。她做了你的徒弟,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穆千玄转身换了个方向,苏回跟上:“你去哪里?”
“喊夏夏一起练剑。”
苏回的话让穆千玄想起上次初夏失踪。他有这种怪毛病,不能常常伴随初夏左右,要是初夏再身陷离火宫,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把毕生的本事都教给初夏。
夏日的早晨,正是最好眠的时候,山里凉悠悠的,罩着软帐,盖着薄被,就能睡到日上三竿。初夏在床上打着滚儿,睡得黑沉黑沉,穆千玄在门外敲了半天的门都没听见。
穆千玄索性推开门。像他这种掌中能吞吐内力的高手,门闩只是摆设。苏回跟着他进屋,他心里无端涌上一股厌恶感,挥出掌风,将苏回推了出去。
屋门“啪”地在苏回眼前合上。
苏回:“……”
穆千玄走到床前,推推初夏:“夏夏,起床。”
初夏意识迷糊着翻了个身,掀开朦胧睡眼,就见穆千玄的影子模模糊糊的,融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不由咕哝道:“这么早,起床做什么?”
“练剑。”
“晚点吧,师父,我再睡会儿。”初夏有些起床气,对着穆千玄没敢发作,便抱着被子滚来滚去,小狗似的耍赖。
“不行,今日我亲自教你。”
穆千玄这么久以来,还未亲自指点初夏功夫,实在是初夏根基浅,还轮不到他上手教。
穆千玄都这样说了,初夏哪能继续赖床,她揉着眼睛坐起,困得哈欠连天:“师父你等我会儿,我穿衣服。”
穆千玄“嗯”了声,再没了动静。
初夏以为他出去了,屋内光线暗淡,她又闭着眼睛打瞌睡,手伸出帐子,边睡边摸索着。
穆千玄见她墨迹半天,抬手取下衣服,往她身上套。
这可把初夏吓一跳。还好她没有图凉快,只穿个肚兜就睡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穆千玄就动作利落,替她套上了裙衫,系上腰带。夏日衣衫薄,不需多穿,这些衣裙又都是他为她挑的,穿法他一清二楚。
初夏长这么大,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被一个大男人穿衣裳,臊得满面绯红。
穆千玄浑然不觉,身子一弯,就将初夏背到了背上,起身往外走。
初夏惊诧:“师父?”
“我背着你,你再睡会儿。”穆千玄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起伏。
初夏晃着两只光秃秃的脚丫,提醒道:“鞋……我的鞋没穿……”
穆千玄已走到门外。
苏回抱着剑,靠在柱子上,见到他背着初夏出来,亦是满面惊讶。穆千玄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吩咐:“带上夏夏的鞋袜,跟我来。”
苏回还能说什么呢?
当然是乖乖地进屋去给初夏提鞋。
他一手提着剑,一手拎着鞋,忍不住自我鄙夷:“我堂堂六皇子,贵妃唯一的儿子,居然在这里给女人提鞋,还提得这么开心,母妃要是看见了,还不得活活气死。”
穆千玄练剑的地方乃一处青崖绝壁,若让初夏自己走,肯定是走不上来的。初夏趴在穆千玄的背上,大抵是穆千玄给她的安全感,她竟真的打了个盹。
穆千玄将她放下,朝苏回伸出手:“鞋。”
苏回递出鞋袜。
穆千玄握住初夏的脚,替初夏套上鞋袜。
苏回不忍直视:“就算你们是师徒,也要避讳一下吧。”
“为何要避讳?”
“她再怎么说,都是个没有出嫁的小姑娘,你这样做,她未来的夫君会不开心的。”
“她的夫君为什么会不开心?”
苏回简直没法和他沟通。他听说这位三公子以前都住在与世隔绝的将军陵中,近几个月才出入江湖,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可以理解,但难以接受。
他没打算教穆千玄这些人情世故。
他又不是穆千玄的爹,凭什么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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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加更)
穆千玄见初夏睡着了, 没有叫醒她,提起剑,自己先练着。苏回看到他拔剑, 眼神亮起,也没在这件事上车轱辘了。
初夏补了个回笼觉, 她醒来后, 穆千玄喊她过来, 开始教她剑法。
初夏心知不能什么都依赖这个便宜师父, 她还要保护萧毓婉, 学的也算认真,旁边还有个上蹿下跳的苏回,一天下来, 半点不觉枯燥。
早膳和午膳都是用这里的果子解决的, 又累又饿, 嘴里淡得没味, 三人一合计,直接下山, 去镇子上的酒楼打牙祭。
钱是苏回出的。
苏回这位小少爷,浑身都写着“有钱”, 哪怕是衣服上的一粒扣子拿出来都值不少钱。祝长生说他是富商家的小公子,自幼酷爱习武,在剑道一途上颇有天赋, 因此收入门中,悉心教导, 以免埋没他。
初夏直觉这位小少爷身份没那么简单。
这世上多的是出身不凡的, 苏回是谁,无关紧要, 初夏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结。
接下来的数日,都由穆千玄亲自教导初夏练剑,身后还跟着苏回这条金灿灿的大尾巴。
穆千玄在这方面比较严格,严禁她偷懒,初夏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困得哈欠连天,只能借着穆千玄背她攀爬悬崖峭壁时,趴在他肩头,小小的补眠,不知不觉,已形成习惯。
上山下山都需要时间,后来,穆千玄直接带上干粮和火折子。盛夏时节山中资源丰富,有清泉和果子,吃饭的问题解决,就节省往返的时间了。
这日,三人下山时天色已黯,草草用了晚膳,回到山庄。庄内气氛诡异,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祝笑笑带头巡逻,刚好碰上回来的三人,苏回率先问道:“大师姐,如此戒严,出了什么事?”
“‘它’又出现了。”祝笑笑神色凝重。
初夏与穆千玄对视一眼,显然,那个“它”指的是无头鬼。
“这次有所准备,那么多陷阱和高手,还是没能逮住吗?”苏回坚持无头鬼是人为捣乱,对抓鬼一事颇为积极。
祝笑笑叹口气,摇了摇头:“‘它’的动作太快了,没人能追得上。”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听声音的方向,是祝夫人虞思归的住处。祝笑笑面色微变,率先奔向芙蓉居。
初夏轻功刚起步,追不上众人,到的时候芙蓉居内已兵荒马乱。
那一声惨叫大家都听到了,来的人不少,有些是客居奉剑山庄的外人,纯粹来看热闹的。祝笑笑脸色微沉,立时清退闲杂人等,只留下自己人,并且吩咐此事不许外传,违者重罚。
初夏是穆千玄的徒弟,沾了这位三公子的光,算在自己人范围内。她站在穆千玄和苏回后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祝长生与祝文暄父子姗姗来迟。他们二人今日外出,刚回到庄内,就听说了芙蓉居闹鬼的事。祝长生踏进屋内,抬目扫向床榻。
虞思归面色灰白地躺在帐中,双手紧紧抓着身下床单,已然是神志不清,嘴里不停呢喃着一句:“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是回来报仇的。”
侍候她的丫鬟小棠瑟瑟发抖跪在床前,身侧不远处,一滩浅褐色的水渍渐渐干涸,苦涩的药味萦绕室内,久久不散。
“究竟怎么回事?”祝文暄脾气最为温和,出口的语气还算和善。
“奴婢今日照常侍候夫人用药,夫人突然打翻了药碗,指着床尾说……”小棠哆哆嗦嗦开口,说到一半,忌讳着什么,看了祝长生一眼。
“说什么?”祝文暄皱眉。
“你怎么又来了,你给我滚啊!”小棠模仿着虞思归的语气,惊恐地喊道。
此言一出,祝家几人都变了脸色。苏回是新来的,不明所以,问道:“师母看到了谁?”
这正是初夏想问的,苏回身份贵重,由他问出口,是最合适的。
祝文暄坦然道:“想必又是她了。母亲看到的,应该是芙玉姑娘。”
苏回继续问:“芙玉是谁?”
祝氏姐弟都看向了祝长生。换作旁人,这样直白的发问,恐早已翻了脸。苏回不同,他的身份祝长生心知肚明。祝长生面色已恢复正常,平静地说道:“芙玉是我从嫣红楼接回来的。”
祝文暄替父亲解释:“芙玉姑娘是我和父亲一同接回来的,芙玉姑娘是嫣红楼的清倌,我和父亲出任务时,不慎被离火宫的大护法庄允所伤,被追杀时,是芙玉姑娘冒着性命危险收留我们父子。后来,她因不肯卖身,得罪了老鸨,险些被打死,父亲就将她赎了出来。先前她帮过我们,离火宫不肯善罢甘休,父亲就将她安置在山庄内。数月前,母亲与她起了争执,她一时想不开,自尽了。”
“再后来,府中闹起‘无头鬼’。”祝笑笑接着祝文暄的话,继续说道,“母亲听闻后,整日心神不宁的,还患了场大病。”
“‘无头鬼’与芙玉有关?”向来寡言少语的穆千玄,难得出言。
祝笑笑表情难看:“芙玉自尽时斩下了自己的头颅。”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自尽能斩下头颅,简直天方夜谭。就是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未必都能做到这样完美。初夏小声嘀咕着:“芙玉姑娘真的是自尽的吗?”
祝笑笑点头:“你也觉得不可能,对吧?如果你看到她自尽用的那把刀,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初夏想起当初被离火宫四大杀手追杀时,刀客用的那把刀。那把刀刀口锋利,刀身笨重,只有内力浑厚的人才能提起。假若芙玉用的是那把刀,悬在房梁上,自尽时只需躺在刀刃之下,调整好位置,安静等待烛火烧断拽住刀身的绳子,即可完成这样的操作。
这是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出如此恐怖又决绝的事情。
“芙玉自尽的场面惨不忍睹,偏偏母亲又是第一个撞上去的,推开门,切掉的脑袋就在母亲脚下,双眼瞪着母亲,死不瞑目……”祝笑笑回忆起当日的一幕,犹不寒而栗。
当时她跟在虞思归身后,虞思归大叫一声,回身抱住祝笑笑,蒙住她的双眼:“不要看,笑笑。”
“无头鬼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断不可能是芙玉的冤魂。况且,无头鬼我们都看见了,根本不是芙玉。”祝文暄打断祝笑笑的话。
“但每次母亲看到芙玉时,我们都在场,你作何解释?”祝笑笑道。
“你们在场?”苏回敏锐地抓住什么。
“我不在场。”祝文暄脸色难看地否决。
祝笑笑说:“月圆之夜我陪母亲游船,母亲偏说在芙玉站在岸上对着她笑,可岸上什么都没有。还有上次,父亲与母亲共用晚膳,母亲说,芙玉穿着自尽那日穿的红衣,笑盈盈地坐在父亲的身侧,脖子上还有一道血线。”
小棠吓得面无人色,道:“刚才、刚才奴婢也什么都没看到,屋里除了奴婢和夫人,什么人都没有。不会、不会真的有鬼吧?”
“传闻着红衣自尽,死后会化作厉鬼。”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这么说来,师母有三次看到芙玉,而陪在师母身边的你们,却什么都没看到。”苏回理着思路,若有所思,“会不会是师母的幻觉?”
“母亲所用药物,都是我在过问,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药物并无问题。”祝笑笑道。
“我并不是怀疑大师姐。这世上的病千奇百怪,师母的幻觉,许是师母的病所致。”苏回道。
“我已着人请了神医,过几日就会到府中,替母亲诊治。”祝文暄看向病床上的女人,紧紧咬着牙关,“不管是何人在害母亲,我一定会找出凶手,还母亲一个公道。”
虞思归的情况已稳定下来,众人放下心来,她的病需要静养,不宜再受惊吓,祝长生吩咐下去,多派些人手守着芙蓉居,此后不许再提“芙玉”二字。
几人相继离开芙蓉居。
夜色已深,芙蓉居外,一名青衣男子站在柳树下,见着祝笑笑,立即捧着滚烫的烤红薯迎了上来:“笑笑,我听说你没用晚膳,这么晚了,身子会饿坏的,我特地为你烤了个红薯,还热乎着,你先吃着,垫垫肚子。”
这人名叫宋绍新,是祝笑笑的追求者。
祝笑笑有过三任丈夫,她年纪轻,又是一身江湖气,奉剑山庄有许多事都是她在出面处理,独当一面的魄力,很容易叫人忘了她是个寡妇。
祝长生和虞思归看重这个养女,如若能娶她为妻,对自己的前程大有裨益,但她的三任丈夫死得蹊跷,外头都在传她“克夫”,众人都是有贼心没贼胆,只有宋绍新对祝笑笑一见钟情,不惜拜入奉剑山庄门下,死皮赖脸地追在她身后。
祝笑笑显然对宋绍新不感兴趣,在他靠近自己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手抚上腰间的鸣凤剑。
鸣凤剑是祝长生成婚那年送给虞思归的定礼,算是两人的定情信物。虞思归爱重这件礼物,片刻不离身,祝笑笑及笄那年,虞思归将它给了祝笑笑,希望它能承载自己的心意,保护祝笑笑。
宋绍新毕竟是山庄内的弟子,祝笑笑不会对着自己人拔剑,她冷漠疏离地说道:“谢谢,我不饿,更深露重,你且回吧。”
留下宋绍新失魂落魄地呆在原地。
苏回从他身侧经过时,顺手取走烤红薯:“大师姐不吃,给我吧,正巧我饿了,也不算浪费你的一片心意。”
初夏对他的厚脸皮表示佩服。
苏回撕开红薯皮,在初夏跟前晃:“你闻闻,烤得真香,要不要来一口?”
香甜的气息直往初夏鼻子里钻,折腾大半夜,还真的饿了。初夏吞着口水:“那你给我咬一口。”
苏回大方地掰下一半给她。
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苏回风流倜傥地笑着:“我烤得比他好吃,明天上山练剑,我给你烤。”
第34章
芙蓉居一事, 暂被压下来。关于无头鬼一说,在山庄内愈演愈烈,尽管祝笑笑严厉禁止谈论此事, 各种恐怖版本仍然甚嚣尘上,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连初夏这样见过怪力乱神的, 听了都心里发毛, 这几日都是缠着萧毓婉一起睡的。
这日初夏练完剑, 回到竹苑, 烧了一桶热水,准备痛痛快快洗个澡。
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无星无月, 天色黑得犹如浓墨泼洒。初夏卷起袖子试了试水温。
夜风拍打窗棂, 摇曳的竹影印在窗纸上, 阴森森的,叫初夏想起庄内的各种恐怖传言, 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要是洗澡都要母亲来陪,太丢脸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对这种乱七八糟的鬼话,应该嗤之以鼻。初夏给自己打完气,将烛火挑亮了些, 脱掉衣裙,坐在浴桶的边缘, 解下自己的长发。
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腰际, 萧毓婉不许她剪头发,她有时会偷偷剪掉一小截, 方便打理。这个年纪,个头窜得快,头发也长得快,越来越难打理了。
沐浴前要先把头发理顺,要不然打结,就糟糕了。
初夏拿着梳子,梳理着长发,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活似一个长发女鬼,那些被她刻意压下去的流言浮上心头,脑海冒出个古怪的想法:没了头的芙玉,应该不用打理头发了吧?
“天呐,我在想什么,有没有头,关我什么事。”初夏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汗毛倒竖,捂住了脸,“不要怕,不要怕,鬼有什么可怕的,能比我可怕吗?”
她这个穿越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鬼了吧。
都是同类,怕什么。
“我应该比鬼更可怕。”初夏一锤定音。
头顶的房梁响起一声轻笑。
初夏惊得仰头望去,入目便是一截绯红的衣摆。那红犹如化开的血雾,浓烈而张扬,下一秒,红雾流淌,飘然而来。
初夏已脱得光秃秃的,全身毫无遮挡,就坐在浴桶上。她连忙寻找蔽体的衣物,慌乱之间,脚底打滑,整个人倒栽进浴桶里,“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水是温热的,并不烫,初夏脑袋磕到木桶,嗡嗡直响,手脚并用,想要爬起来,无奈呛了口水,疼得涕泗横流。
她不会成为史上第一个被自己的洗澡水淹死的倒霉鬼吧?
初夏绝望地想着。
就在初夏以为自己真的要淹死时,一只手伸入水中,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提出水面。没了水底那种窒息感,大口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她刺痛的喉中,然而浑身凉飕飕的感觉,又提醒了她一件事:她还光着身子!
身体忽然腾空而起,初夏已被楼厌横抱在了怀里,与此同时,盖下来一张床单,刚好裹住她的身体,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
楼厌把初夏丢在床上,覆身困在怀里,一只手堵住她的嘴,贴着她的耳廓小声说:“别出声,要是被人看见你我这般,你就只能嫁给我了。”
初夏可怜巴巴地与眨着眼睛,猛点头,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不出声。
楼厌松开她的唇。
初夏眼泪汪汪,只觉腰疼、脑袋疼、喉咙疼,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她忘了,这世上比鬼更可怕的,还有楼厌。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自己解衣时岂不是都被看到了?
初夏捅死他的心都有了。
楼厌拿手擦擦她的眼角:“怎么哭了?”
眼泪是呛出来的。初夏盯着他的黄金面具,等到喉咙不那么疼了,沙哑着嗓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是等着毒发身亡吗?”
经楼厌这么一提醒,初夏想起体内的辟萝春。这么快就三个月了吗?又是练剑,又是闹鬼的,她都忘了自己还中着毒这回事。
楼厌摸出一粒红色的丹丸,抵到初夏唇边。初夏裹得像只蚕蛹,身体动弹不得。她警惕地瞪着楼厌:“解药怎么会在你这里?”
“自然是我从庄允手里抢过来的。”
“所以往后我得同你拿解药?”
“换成我了,你不高兴?”楼厌眯了下眼睛,声音变得危险起来。
“不是!”初夏赶紧摇头,“你比庄允好说话。”
这是假话,这厮比庄允难搞多了。解药在庄允手里,她有读过原文的金手指,还能糊弄糊弄庄允。这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少宫主,他就是个大写的bug!
“张嘴。”
初夏只好张开嘴,吞下解药。丹丸微甜,顺着喉咙滚入腹中,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气。初夏舔舔唇角,问:“你来找我,是想让我说出千机楼剩下来的名单吗?”
“千机楼已经盯上了你。”楼厌说。
初夏微怔。
“不用担心,有你师父在,千机楼不敢动你。”
初夏还是觉得很难过,她的初衷是为了好好活着,不做炮灰女配,可现在,她得罪了一大票人。千机楼,那可是全江湖最大的情报组织。
“我以后由你接手,庄允是不是就不会来找我了?”
“嗯。”
初夏得到了安慰,心情好了点。庄允这条毒蛇,上次被穆千玄废掉一只手,她真怕他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我该怎么联系你?”初夏转着眼珠子问道。回头就把这件事捅给穆千玄,把你这个坏蛋连锅端了。
“有需要的话,我会来找你。”楼厌撩起初夏的一缕发丝,她的头发还是湿的,身上都是水,连床单都湿了一大片,隐隐约约勾勒出窈窕的曲线。
其实初夏进门前他就在屋里了,她脱衣时,他扭过了脑袋,并未占她的便宜。这种偷窥的宵小行径,他还不屑于做。如果想看她的身体,他会光明正大当着她的面看。
楼厌眸色微黯:“这三个月来,你一次消息都没有传递。”
“我初来乍到,要打稳根基,表现得太引人注目,会暴露的。你再等等,马上我就能发掘出奉剑山庄的大秘密,汇报给你。”初夏垂下睫羽,藏住心底的秘密。
“让我猜猜,你的心里是不是在想,等一个时机,将我和离火宫一网打尽?”楼厌幽幽说道。
初夏面色僵住,极力想要稳住心神,然而急剧颤动的睫羽,出卖了她真正的心思。
楼厌歪了歪脑袋,长发垂泻,落在初夏的颈侧,发尾搔着她幼嫩的肌肤,痒痒的。
他以手覆住初夏心脏的位置,仅仅隔着一层床单,炽热的触感烫着她的心口,像是火一般,快要燃烧起来。皮肉下那颗心脏,脱离初夏的控制,擂鼓似的跳动着。
咕咚。
咕咚。
咕咚。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初夏紧紧闭住双唇,就怕一张口,心脏跳出了喉咙。她的脸胀得通红,“流氓”两个字在舌尖打了无数个转,迫于他的淫威,又被吞了回去。
“真是不会说谎。”楼厌哭笑不得地感叹着。
初夏欲哭无泪。比做坏事被抓包更惨的是,想做坏事的时候被抓包。
“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动这种坏心思,我就把你做成人偶。”楼厌盯着初夏煞白的脸,温柔抚了抚她的眉眼,黄金面具后那双幽暗的眼眸里清光波动,带出几许缱绻,“夏夏这么可爱,做成人偶,肯定是最好看的。”
初夏呼吸停滞了一瞬,想起楼厌密室里那些阴森森的木偶,哭丧着脸:“我不要变成人偶。”
不要和那些阴森森的木偶待在一起,你这个极端手办控,离我远点。
“那就听话些。”其实,还真有点想把她做成人偶,这样,她就会永远掌控在他手里。
初夏赶忙说:“我听话。有辟萝春在,我一定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傀儡,比你的那些木头还听话。”
初夏提辟萝春,是想让楼厌意识到,有辟萝春在,她不敢起别的心思。楼厌却想到庄允的一番话。
他向庄允拿解药时,庄允说:“辟萝春只能控制她的身体,不能控制她的心。等她解除束缚,就会疯狂反扑,只有得到她的心,才是真正掌控她。”
他问:“如何得到她的心?”
庄允答:“得到她。”
他对此感到不理解。
庄允摇晃着盏中清甜的葡萄酿,笑得意味深长:“等你得到她,就会理解了。她挺可爱的,难道你就不想得到她?”
“不,夏夏,即便有辟萝春,你依旧不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傀儡。”楼厌垂下脑袋,神经质地嗅着初夏肌肤上淡淡的香气。
他认同庄允的话了。
黄金面具与初夏的肌肤仅有一寸的距离,她能感觉到坚硬的面具传递而来的冰冷触感。
初夏打了个寒颤,上身挺动,脑袋撞上楼厌的肩膀。她这一下力道用得极大,楼厌没有防备,真得给她撞得倒向一侧。
初夏抓住机会,奋力地滚动着,滚出了楼厌控制的范围。她把自己缩在角落里,两只手用力地攥着床单,尽量蜷成一团,怒目而视:“你想干什么?”
楼厌抬起手,撑着脑袋,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初夏。色厉内荏的小家伙,以为把自己藏起来,就安全了,殊不知,增加狩猎的难度,反而会更加击起雄性的挑战欲|望。
“过来我身边。”楼厌不想动弹,朝她招了招手。自己送到嘴边的猎物,他会温柔些。
初夏岂会看不懂他眼底层叠斑驳的欲|念。一个男人想得到一个女人时,眼神是藏不住的,尤其是现在的楼厌,压根就没有掩饰自己心思的打算。
庄允有句话说得对,她真可爱。她就那么小小的缩成一团,长发如海藻般散开,粉白的小脸堆满警惕,故作镇定的模样,那么可笑,又那么可爱。
可爱得他想将她一口吞下去。
前世的穆千玄不懂情爱,无论是盛初夏,还是阮星恬,成婚之前都没有碰过她们,就连对她们的感情,都仿佛是早已设定好的程序,按部就班地相识、相守或是分离,就如同他手底下被玩弄的那些木偶傀儡,宿命本该如此。
后来,驭龙台上,他是楚绣绣的儿子被阮星恬揭发,一夜之间,从天堂跌入地狱,那副身体经过虞思归的酷刑折磨,加上鬼医种下的百种剧毒,早已腐败不堪,成为仇恨的载体,更是没法正常地去触碰一个人。
重活一世,不说脱俗入圣,凡人该有的杂念,早已摒弃得一干二净。楼厌来此,本是想照庄允所言,把初夏变成自己的女人。
这本该与把其他人变成自己的棋子一般,是不带任何情感的,只是这个位置,适合如此落子。
偏偏在此时,对这个小姑娘,不受控制地爆发出如此蓬勃的渴望,就像夏日里疯狂生长的野草,暴风雨中的惊涛骇浪,如此浓烈而狂热的渴望,烈火燎原般席卷着他那颗冰冷麻木的心——平生未曾,那么极致地渴望亲近一个人,占有一个人。
这就是欲吗?
楼厌的心里生出疑惑。
有疑惑,就有答案。初夏就是他的答案。
楼厌长臂一伸,将初夏拎回自己的身边。答案如何,验证即可知晓。
楼厌伸出手,想要揭开初夏身上的床单,窥探所有渴望的来源。
初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拼命地挣扎着,越是挣扎,那裹住她身体的床单,越是摇摇欲坠,即将脱离。
初夏彻底慌了。
她力气没有楼厌大,楼厌轻易地压制住她。初夏攥着床单,冲他摇着脑袋,眼角隐隐沁出晶莹的泪痕,小声呜咽着:“不要,楼厌,不要这样对我,我会恨你的……”
“那么,就恨我吧。”他不在乎恨。世人皆厌他,恨他。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楼厌声线喑哑,眼底墨色流淌,伴随着高大身影罩下带来的压迫感,缚住初夏的呼吸。
初夏呼吸急促,哭出了声。
未经历过人事的小姑娘,对待此事,难免发自内心的恐惧。正是春心勃发的年纪,她也幻想过美好的爱情,身与心的交付,本该是一场你情我愿,而不是这样随随便便,单方面的强制。
她不喜欢楼厌。
至少,到现在,她对楼厌,只有恐惧。
事情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着,却在此时,屋外响起苏回的声音:“夏夏,出了何事?”
少年变声期的公鸭嗓,落在初夏耳中,犹如天籁之音。初夏哭声收住,如抓到救命稻草,声音颤抖:“小、小师叔!”
“我听见你哭了。”苏回晚归,经过初夏的房间,隐约听到哭声。尽管她已极力压住那细碎的呜咽,苏回还是听见了。少年凝眸,盯着紧闭的那扇门,骨子里良好的教养告诉他,不该在女孩子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就强行闯入。
“我、我……”初夏张口,正欲呼救,对上楼厌的目光,忽的改了口,“我洗澡时摔了一跤,摔疼了,没忍住,就哭了。你千万别进来,我没穿衣服。”
“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苏回关切地问道。
“没事,缓缓就好了。这样丢脸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初夏哽咽道。
“我去叫大师姐过来帮忙。”苏回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眼见着救星走远,初夏脑海中各种念头缠在一起,最终还是没有把苏回叫回来。她的小命还捏在楼厌的手里,惹恼了楼厌,苏回和她都得死。
初夏偷偷摸摸,红着眼眶看楼厌。
楼厌也正在看她,眼底浓得会流淌的墨色淡了些许,渐渐覆上烛火的暖色,与方才偏执发疯的他判若两人。
楼厌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为什么不向他求救?”
“祝笑笑要来了。”初夏脑袋扭向一旁,嗓音犹带着哭后的沙哑。再不走,不单是他,连她都说不清了。
“奉剑山庄高手如云,你再厉害,也是肉|体凡胎。”初夏见他没有反应,再次提醒。
楼厌起身,离开前,往初夏的手里塞了个毛茸茸的东西。
初夏垂眸望去。是个精致的古风女娃娃,用棉花和布缝制出来的,还精心地做了齐胸襦裙,套在娃娃的身上。比起楼厌那一屋子阴森邪气的木偶,这个娃娃两眼弯弯,形似月牙,光是笑容就叫人心里暖烘烘的。
“这是?”初夏不解。
“你怕鬼的话,以后让她陪着你。我亲手做的,能镇鬼。”
“真的?”初夏表示疑惑。不过楼厌那身煞气,确实能镇鬼。
“方才,我……”楼厌背对着初夏,还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初夏抚摸着娃娃的头发,头发是用黑色的丝线做的,编成精致的发髻。总觉得娃娃的眉眼似曾相识,没等初夏想明白,楼厌已经消失在窗外。
初夏赶紧从床单中钻出,拿起衣裙套在身上。对着镜子打理头发时,忽的醍醐灌顶,转头看向搁在床头的布娃娃——她终于知道那布娃娃看起来与谁有几分相似了!
楼厌这个该死的手办控,把她做成手办之心不死,那眉眼活脱脱的就是她。
初夏气得咬牙,不小心把自己头发丝揪下来两根。
这下更气了。
初夏把娃娃丢进了床底,眼不见为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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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过了会儿, 苏回找来祝笑笑。
屋子里都是水,祝笑笑毫不怀疑初夏摔跤的真实性。初夏手肘处有撞出来的淤伤,祝笑笑帮她上了药。
祝笑笑走后, 苏回抱着剑,站在一旁, 打量着初夏, 嘲笑:“真笨, 洗个澡都能把自己摔伤。”
“我那是被吓的。”初夏辩驳。
“谁吓你?”
“楼厌”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话到嘴边, 初夏改口:“芙玉。”
“你也看到芙玉了?”苏回脸色微变,立时警惕起来。
“那倒不是。我是想到芙玉生前那么美,却舍得砍下自己的脑袋, 是个狠人。听说她的成名绝技《凤舞九天》堪比神女下凡, 可惜我还没能一睹风采, 佳人就香消玉殒了。”初夏感叹。
与此同时, 初夏隔壁的房间烛火亮起。楼厌对烛而坐,指尖捻着穆千玄留给他的信笺, 任由火舌将纸上的“楼厌”二字舔成灰烬。
他摘下覆在脸上的黄金面具,收进抽屉里, 烛火勾勒出来的眉眼,兴奋的余韵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想起方才对初夏的所作所为, 他按着心口急剧跳动的心脏,唇角隐隐勾出个嘲讽的弧度。
楼厌, 你是疯了吗?
他是疯了。
疯到发现庄允给初夏喂了辟萝春, 险些要了庄允的命,疯到为自己的渴望所主宰, 只差一步,就将精心酝酿的复仇计划付之一炬。
楼厌冷冷一笑,伸出手,合掌握住滚烫的烛焰。
“嗤”的一声,烛火熄灭,屋内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唯有掌心余热炙烫皮肉,传来清晰的痛感。
*
天边缀着颗启明星,整座奉剑山庄犹沉睡在黑暗中,苏回醒得比往日早,打了个呵欠,披衣起床,去敲楼厌的门。
楼厌面无表情地打开屋门,眼底敛着几分被吵醒的不悦。
“三师兄,练剑的时间到了。”苏回道。
楼厌看了眼天色。
苏回挑了下眉头:“今日是比往日早了些,俗话说,勤能补拙,你我约定好,三年后由夏夏代替你出战,夏夏现在连剑都握不稳,你不怕她折了你的名头,我却还要我的脸。”
给自己培养出强大的对手,这是苏回想到唯一不用毁约,又能保住自己脸面的法子了。
楼厌没说话。苏回当他同意,又说:“我去隔壁叫醒夏夏。”
楼厌进屋穿衣,来到初夏的屋中。初夏已被苏回强行喊醒,坐在床头,耷拉着个脑袋,困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苏回着实拿她没办法:“真是的,怎么会有你这么懒散的家伙,还好你没有生在我们家,要不然鞭子都不知断了几根。”贵妃信奉棍棒教育,早些年六皇子调皮,不愿读书,贵妃都是自己上手揍的。
楼厌坐到初夏身边,初夏一瞅见是他,心安理得地趴上他的背,脑袋枕在他的肩膀,睡着了。
楼厌愣了下。
苏回认命地提起初夏的鞋:“看你这个做师父的,都宠出习惯了,她将来的夫君都未必有你妥帖。”
启明星淡去,夜色黑如墨染,苏回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拿着剑,在前面开路。
楼厌背着睡得香甜的初夏,行黑暗,踏荆棘,耳畔清浅均匀的呼吸声,混合着初夏身上独有的气息,前尘旧事腥风血雨似被抹去,心里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三人练完剑,回到奉剑山庄。彼时,硕大的圆日缓缓沉落西天,胭脂般的色泽染红了半边天幕。一辆悬着宫灯的青绸马车,缓缓自夕阳的光晕中驶来,停在奉剑山庄的大门前。
祝文暄带着弟子等候在台阶下。
初夏扯住一名弟子的衣角,悄声问:“是谁来了?”
“好像是二公子为夫人请来的神医。”弟子答道。
虞思归的病情反反复复,寻常的大夫都束手无策,祝文暄听说江湖中多了个悬壶济世的女神医,人送外号“小医仙”,什么疑难杂症都难不倒她,多番周折,终于请来这位小医仙。
这几日小医仙人未至,名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自古以来美貌的女子就比普通人引人注目,再加上几近神化的医术,庄内的弟子无不对这位传说中神仙般的女子十分神往,虽然祝文暄已明令不许打扰小医仙,小医仙抵达这日,各个角落里都藏着双好奇的眼睛。
初夏停下脚步,站到人群里,连漫不经心的苏回都收起戏谑的神色,同她并肩站着,向着马车投去探究的目光。
马车中率先探出把折扇,扇柄的下方缀了块碧玉翡翠,众人屏息凝神,只见那折扇挑开车帘,走出来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
青年端的是风度翩翩,烟霞色相,众人见是个男子,无不在心里犯嘀咕,却见他下了马车后,朝车内伸出手,温声说:“恬儿,到了。”
素白的手搭在他的掌心,接着,一名容貌清丽的女子顺着力道,弯身走出马车。夕阳漫天,彩霞欲燃,那女子身着洁白羽裳,沐浴着万丈霞光,明眸皓齿,玉骨冰肌,莞尔一笑,霎时间似有三千桃花灼灼燃放。
众人只觉得呼吸都跟着停滞了一瞬。
她就是祝文暄请回来的小医仙,阮星恬。
阮星恬会出现在奉剑山庄,初夏毫不意外,尽管原文里没有“无头鬼”的剧情,奉剑山庄作为全书里最重要的副本,阮星恬有大半时间都会在这里渡过。
跟着阮星恬下车的,还有谷青容。谷青容两颊的婴儿肥褪去了些,眉眼渐渐长开,不说仙姿玉色,也有几分小家碧玉,只是在阮星恬强大的女主光环下,就有点相形见绌了。
谷青容垂着脑袋,感知到众人目光的变化,长睫掩去眼底身为陪衬的不甘。
祝文暄上前道:“在下奉剑山庄祝文暄,这位就是小医仙阮星恬阮姑娘了吧?”
阮星恬微微颔首:“我就是阮星恬。”
“几位请先入府。”祝文暄伸手做出“请”的动作。
阮星恬与林愿率先迈步,自始至终,两人的手都紧紧握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对热恋中的有情人。
初夏看着二人的背影,心说,进度挺快的。上回两人还在互相试探暧昧的阶段,这会儿手都已经牵上了,看向彼此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可惜男二终究是男二,有开始,就会有结束。阮星恬的感情线并不顺遂,为了增加波折,作者给两人设定的是误会重重、求而不得的虐恋情深。
阮星恬来是给虞思归治病的,祝文暄直接将人请进了芙蓉居。当晚,初夏就听说阮星恬给虞思归扎了一针,虞思归清醒了过来,已经能认出身边的人,现在整座奉剑山庄,人人都在感叹小医仙的神奇医术。
初夏事不关己,缩在竹苑里,没事就陪陪萧毓婉,或者练练字。
楼厌嫌弃她的字写得像狗爬,亲自上阵教她写字,这可苦了初夏。
盛初夏囚在枯荷小院十五年,没有正经读过书,所识的几个字,都是萧毓婉教的。萧毓婉不是书香门第的出身,二人生活艰苦,更无纸笔等物用来练习,说是个文盲也没错,但初夏是九年义务教育读出来的,到了这里因为不会写毛笔字,直接成了楼厌眼底的不学无术,比窦娥还冤。
练字比练剑还难,初夏写到帘外挂上一弯弦月,进步却微乎其微。她揉着发酸的手腕,洗掉掌间的墨汁,趁着楼厌被祝长生叫走,溜出竹苑开小差。
这些日子虞思归的病情好转,无头鬼也销声匿迹,在这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奉剑山庄,小医仙的到来,驱散了罩在奉剑山庄上空的恐怖阴霾,庄内显出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男弟子们都变得彬彬有礼起来,衣饰比以往更加整洁,见面就是点头微笑,连祝笑笑都不由感叹,纪律比以前好管了。
这大概就是女主的魅力。
夏末的天气,炎热渐散,湖中荷花枯败,袅娜的影子倒映在湖心,与月色融为一体。初夏坐在湖畔,捡起石子,往湖中心扔去,波光层层荡开,晃碎了月影。
碎裂的月影中多了一叶扁舟
林愿摇着木桨,将船驶出莲丛,船头坐着怀抱粉荷的阮星恬,仰起头来,与林愿说着话。顺着林愿望过来的目光,阮星恬看见初夏,面色微喜,冲她挥手:“初夏姑娘!”
祝文暄得知阮星恬行走江湖时,与初夏、穆千玄等人已见过面,还合作抓了危害百姓的千面狐狸,开了宴席,将几人聚到一起叙旧。是以此刻阮星恬见到初夏并不觉得惊讶,反而一改冷清的性子,比在平安镇上时要热络许多。
船靠岸后,阮星恬将荷花递给林愿,说:“我有几句话与初夏姑娘说,你先回去。”
林愿看了初夏几眼,眼中明显是不放心。热恋中的青年,对心仪的对象总会展现出过分的占有欲,初夏曾与他有过婚约,虽归还信物,一刀两断,林愿难免会担忧初夏对阮星恬做出不利的事情。
阮星恬看出他的心思,以眼神暗示,推着他离开:“乖啦,没事,别耽误我的正事,回去补偿你。”
初夏默默吃了口狗粮。
阮星恬打发走林愿,敛起颊边娇俏,披着月色,转眼间又恢复成那个温柔内敛的小医仙,羞涩地笑笑:“让你见笑了。”
初夏一副“我都懂”的表情,例行夸赞:“林公子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
阮星恬神色微妙,初夏立即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阮星恬沉默了会儿,问:“你在奉剑山庄这些日子……还好吧?”
“阮姑娘指哪一方面?”
“我听说奉剑山庄前些日子闹鬼了。”
“阮姑娘相信怪力乱神吗?”
阮星恬摇头:“我不信这世上有鬼,只会是有人在捣鬼。”
这话与萧毓婉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也不信。”初夏站累了,走到青石边坐下,顺便拍拍身侧。阮星恬坐到她身边。
夜风摇动树影,湖中枯荷跟着晃了晃,重重莲叶凝成碧绿波涛,漫无边际。
阮星恬仰着头,感受着迎面拂来的微风,长长舒一口气:“我这几日都在替祝夫人看病,说实话,祝夫人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要想真正治好祝夫人的病,就必须捉住那只‘鬼’。恕我冒昧问一句,是谁安排祝夫人住在芙蓉居的?”
“祝庄主吧。”初夏都是道听途说,不太确定地回道,“祝庄主说,芙蓉居最为清净,适合养病。”
“你没发现芙蓉居里嵌了个‘芙’字吗?”阮星恬转头,明眸盛着清亮的月色,更为清澈,“以草木命名住处,本无什么异常,天下草木那么多,偏偏住在芙蓉居里。我听说,祝夫人看见的那个女鬼,名叫芙玉。”
初夏了然,这位阮姑娘突然与自己亲近,是想打听一些事。奉剑山庄上下,阮星恬认识的,唯一不会偏袒任何人的,大概只有她了。
“你的意思是祝庄主故意安排,以‘芙’字暗示,给祝夫人施加心理压力?”初夏一点就通。
“我只是猜测。他们夫妻关系如何?”
“年少相识,很恩爱,祝庄主还曾亲手铸出鸣凤剑给祝夫人做定礼。”鸣凤,鸣凤,凤翔九天,一鸣惊人,多么美好的寄愿。
“祝大小姐和祝二公子呢?还有那个叫小棠的丫鬟……”
“大小姐虽是养女,却极得祝夫人爱重,二公子更不用说了,他是祝夫人唯一的亲骨血。至于小棠,我不怎么熟,好像是祝夫人买回来的,给了好些钱帮她安葬病死的老父,祝夫人待她还算宽厚。”初夏老老实实说道。
她对阮星恬其实有些好感,女主毕竟是女主,没点与众不同,怎能扛起一本书的剧情。纵观全书,阮星恬不畏强权,不畏邪恶,所遇不平,首先想到的永远不是独善其身,而是还原真相。
有人厌恶她的勇猛,有人嘲笑她多管闲事,还有人觉得她善良过了头,不自量力,唯独身陷漩涡中的受害者,发自肺腑地感激她的出手相助。这世上,大公无私,远比自私自利可贵,阮星恬唯一错的,就是在感情上犯糊涂,牺牲自己,所谓的成全,误了自己,更误了深爱她的人。
“谢谢你,初夏姑娘,你帮了我一个大忙。”阮星恬跳下青石,由衷说道。
“不必这么客气,其实,我也有事相求。”初夏不好意思地说。
阮星恬道:“你说,我力所能及的,必定极尽全力。”
初夏伸出手:“我中了毒,你帮我瞧瞧,可能解了?”
初夏这些日子没把毒放在心上,是她深知离火宫的毒不是寻常大夫能诊断出来的,她在等阮星恬,她也知道阮星恬迟早会来奉剑山庄。
阮星恬手指搭上她的腕间,半晌,蹙眉道:“这是‘辟萝春’?”
“阮姑娘好见识。”不愧是女主,连辟萝春都知道。
阮星恬被夸得脸色微红:“我只是在医书上看过,这种□□所用药材达上百种,若想解毒,得拿到配方才行。”
初夏“啊”了声,露出失望的表情。从庄允手里拿到配方,难如登天。
阮星恬奇怪道:“你怎么会中这种毒?”
“说来话长。”初夏在心底把庄允骂了个狗血淋头。值得提一句,这个庄允后期也会成为阮星恬的爱慕者之一,但阮星恬对他的所作所为极为不齿,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初夏咂舌,暗爽了下,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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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夜色已深, 阮星恬与初夏辞别。祝文暄给他们安排的客房,要绕过一大片茉莉花,深夜露珠垂重, 花香浸透露珠的气息,更为浓郁。
月为照明, 花色清幽, 阮星恬忍不住停下脚步, 摘下一朵茉莉, 放在鼻端轻嗅。重重花影间, 似有一截雪白的衣摆一闪而逝。
阮星恬走上前,警惕道:“谁在那里?”
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脖子, 将她拽到树影里。那只手的腕骨微微凸起, 手指修长, 骨节分明, 明明清瘦,却爆发出极为恐怖的力量。
阮星恬张唇, 只觉箍住她脖颈的五指刚硬如铁,霍然收紧, 刚脱口的音节被掐断。
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她费力地掀开双眸, 眼角湿润,隔着雾蒙蒙的视野, 看向掐住她的男人。
那人白衣胜雪, 墨染般的乌发用羊脂玉簪束住,垂泻肩头。
极致的黑, 与极致的白,交缠出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零星的月色从树隙间洒下,勾勒出精致如描的眉眼,只是此刻那眉眼间蕴藏着浓烈的杀机,眼角堆霜砌雪,仿若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视着渺小的蝼蚁。
“穆、千、玄。”阮星恬心头浮出三个字,濒临死亡的痛苦,使得她瞳孔放大,面颊胀成青紫色。她的唇瓣抖动着,想要问为什么,然而,喉骨剧痛,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阮星恬见过穆千玄的狠辣,但再狠辣,对她,终归留了点情面,略嫌冷漠疏离罢了。阮星恬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竟叫他迸发出如此直白强烈的杀意。
阮星恬的意识渐渐模糊,自知已有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心下绝望,阖眼安静等死。
时间好像被谁按下暂停键。
万籁俱寂,死亡的阴影兜头罩下。
突然,一连串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窒息而短暂的沉默,脚步声极为轻快,像是绿野中奔跑的小鹿,哒哒哒地敲击出节奏感,将阮星恬从死亡的深渊中拽了回来。
楼厌听出来那是初夏的脚步声,果不其然,初夏的声音隔花响起:“师父,是你吗?我刚才看见你往这边来了。”
楼厌五指一松,半昏迷的阮星恬身体虚软地靠着身后的石墙,滑坐在墙根下,红唇微张,满眼是泪,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楼厌厌恶地看了阮星恬一眼,阖了阖眼眸,再次睁开眼,已扫去眼角眉梢的戾气,恢复成平日的温柔无害。他顺了顺略微皱起的袖口,若无其事地从树影中走出:“是我。”
初夏浑然不觉有异。楼厌自花树下走来,肩头还堆着几片落下的茉莉花瓣,广袖翻卷,墨发微扬,说不出的风流恣意。
初夏上前,摘下他肩头的花瓣:“这么晚了,师父在这里做什么?”
“捉鬼。”
初夏了然。怕不是男主在走剧情,帮女主捉鬼平冤。楼厌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闻到茉莉香,想摘几朵拿回去给我娘做茉莉花茶酥。”
“贪吃鬼。”楼厌屈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贪嘴的小家伙,跑来坏他的好事。
初夏不服:“你也有份的。”
“我帮你摘。”楼厌抬手,袖摆从初夏眼前拂过。他从茉莉花丛里走过,衣上带了淡淡的花香,因个头高,手举起,摘下一蓬开得最大最好的。
“再来点。”初夏站在他的影子里,楼厌摘花时,两人影子重叠,像是将她抱在了怀里。
楼厌捡开得最好的摘。不多时,就摘下了一大捧。
初夏心满意足地抱着茉莉花,扯着楼厌回竹苑了。
半个时辰后,久候阮星恬不归的林愿出门找人,在墙根下发现昏迷过去的阮星恬。
“恬儿!”
阮星恬呼吸微弱,面色惨白,脖间残留着指印,昭示着她经历的非人对待。
奉剑山庄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林愿的那些暗卫不能带进来,没有暗卫的保护,这么快就出了事。林愿心头堆着杀意,将阮星恬抱了起来。
*
接下来的两日,楼厌给初夏放了假,没有强押着她去练剑。苏回一改往日的勤快,也懈怠了两日,剑都没摸。初夏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小声与他咬耳朵:“小师叔,你老实说,这两日不去练剑,是不是为了看热闹?”
“知我者,夏夏也。”苏回坦然承认。奉剑山庄闹鬼的事,可比皇帝后宫下药堕胎的无聊手段有趣多了。
不怪苏回要凑这个热闹,着实因这个热闹,太大了——病情好转的虞思归要去挖坟。
挖的自然是死去的芙玉的坟。
虞思归病重时看到的是芙玉,她不相信是自己的幻觉,她怀疑芙玉没死,回来装鬼吓唬她。只要扒开芙玉的坟,一探究竟,就能知道芙玉到底死没死。挖坟这个主意,初夏怀疑是阮星恬向虞思归提议的,虞思归这么久都没想过挖坟,阮星恬一来她就想到了这个。
第一个反对的是祝长生。且不说芙玉是祝氏父子的救命恩人,祝长生不能纵容自己的妻子对死者大不敬,单只说祝长生武林盟主的身份,容许妻子做出扒坟如此荒唐的事来,传到外面去整个奉剑山庄的脸都会被丢尽。
第二个反对的是祝文暄。芙玉是他和祝长生一起接回来的,当初芙玉为隐藏他的身份,曾让他闭气藏到她的浴桶里,水下不小心瞥到的旖旎风景,早已让祝文暄这个情窦初开的男人不知不觉起了别的心思。芙玉之死,已经伤透他的心,他没法再自伤一次。
可祝夫人虞思归铁了心要挖坟,甚至与祝长生动了手。她撞见芙玉之死后,镇日心神不宁,内力尽散,又大病一场,如今在祝长生手底下走不过三招。
祝长生震断了她的剑。
虞思归病重多日,双颊早已凹陷下去,面色灰白,毫无血色。祝长生的掌风扫到她的发髻,珠玉散落,发髻歪向一侧,散落的碎发垂在肩头,十分狼狈。
她拾起断剑,微抬下巴,眼眶泛红,死死瞪着祝长生,声线凄厉沙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祝长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扪心自问,对得起我们的笑笑吗?”
她口中的“笑笑”,指的是当年死去时仅五岁的祝笑笑。
站在旁边的祝笑笑,眼底浮起一丝难堪,又极快、极轻地掩去了。
“要不是你,我们的笑笑不会死。”虞思归说。
祝笑笑是一把开关,锁着经年的怨恨与伤痛,一经打开,所有情绪都如洪水猛兽般倾巢而出。虞思归提起祝笑笑,双肩耸动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祝长生,你才是真正害死笑笑的凶手!”
“住口!”祝长生久经风霜的脸上横亘着失去爱女的悲恸,握着剑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祝笑笑是夫妻俩封存心底永不愈合的陈年伤疤,经时间的发酵,伤口早已溃烂发臭,撕下的瞬间,鲜血横流。
祝长生满面颓然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妥协了:“是我对不起笑笑。”
*
虞思归带着人浩浩荡荡往芙玉的墓杀去。
这么大的热闹,谁都想凑一凑。祝笑笑打起精神,替母亲赶走了闲杂人等,只留下初夏、楼厌、苏回以及阮星恬和林愿,剩下的就是挖坟的家丁。
上次一别,初夏已有两日没有见到阮星恬。听说从月下谈话回去后,她就病了一场,此刻见她,确实面泛苍白,纤弱清瘦,夏末的天气,脖子上缠着道白纱,似乎颇为畏冷。
她对初夏的态度还算和善,冲她虚弱地笑了笑,她身侧的林愿却目光冰冷,如利剑般盯着初夏。
无论林愿怎么追问,阮星恬都不肯说出实情,只说伤她的兴许是搅乱奉剑山庄,不想她查出真相的“鬼”。
她不愿说出真正的凶手,是因穆千玄乃是奉剑山庄的三公子,这里是他的地盘,目前还弄不清楚他伤她的缘由。林愿爱重她,要是知道伤她的是穆千玄,会引起大乱的。
然而她并不擅长说谎,林愿看得出来她在替凶手掩饰,她受伤前只有初夏在她身边,她对初夏毫不设防,林愿便怀疑是初夏伤了她。两个女孩之间有秘密瞒着他,先前平安镇上,阮星恬就不肯告诉他初夏半夜寻她所为何事。
初夏却不知道林愿的恶意从何而来。
她一脸莫名,这个架势,她是连夜刨了男二的祖坟吗?
芙玉埋在一处向阳的山坡,是祝文暄为她挑的坟地,祝文暄自知阻止不了母亲发疯,没有前来。短短数月的光阴,新坟上已长出碧草,坟前干干净净的,摆着香烛鲜花果品等物,以及未烧完的草纸,看得出来常常有人来此祭拜。
虞思归一声令下,下人们抡起锄头,开始挖坟。不多时,泥土被扒开,露出漆黑的棺木一角。众人齐心协力,打开棺盖。
芙玉自尽时面目全非,就算祝庄主叫人把她的头缝回去,重新整理仪容,埋在土里这么久,想必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初夏发怵,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围观。
她撇着脑袋,纠结得不行时,苏回用身体挡在她跟前。少年个头比她高,身影完全将她罩住。
人群中发出惊呼声。初夏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探出脑袋,一只微凉的手蒙住她的双眼,低声说:“别看。”
“师父?”初夏抓住他的手,想从指缝里看,“发生了什么,大家反应怎么这么大?”
“棺材里的是芙玉,死状惨烈,尸身未腐。”楼厌低低的声音在她的耳侧响起。
尸身不腐,大概是芙玉下葬前,有人给她的尸身用了特殊的药物保存。初夏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看了,她怕回去做噩梦。
虞思归胸口急剧起伏着,被祝笑笑扶着,勉力站稳身体,只是抓着祝笑笑的那只手,紧紧捏着祝笑笑的胳膊,痛得祝笑笑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挖坟的事就这么告一段落。
虞思归回去时脸色很不好,第二日,传来虞思归病倒的消息,祝文暄只好将阮星恬再次请到芙蓉居。阮星恬也在病中,祝文暄很是过意不去,幸而阮星恬并不计较这些,且心里十分自责。
提议挖坟是她莽撞,险些害了祝夫人。
有阮星恬的妙手回春,虞思归的病情稳定下来。第五日晚,奉剑山庄灯烛全灭,又闹起无头鬼。这次楼厌、苏回、林愿以及祝笑笑等人早就准备,无头鬼一现身,众人立即追了出去。
原来阮星恬已料到幕后凶手不会善罢甘休,会再次假扮“无头鬼”来吓唬虞思归,只要抓住无头鬼,就能找到芙玉复活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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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加更)
为追捕“无头鬼”, 山庄出动大半高手,楼厌出门前,郑重叮嘱过初夏, 不要出竹苑。初夏打定主意不趟浑水,乖乖听话, 闭门不出。
无头鬼一经现身, 庄内上下戒严, 肃穆的气氛造成的紧张感, 仿若六月暴雨来临前的阴云, 罩在奉剑山庄的上空。
初夏坐在桌畔,盯着跳动的烛火,不知不觉, 手心沁出一层热汗。
她站起身来, 决定做些事来转移注意力。
练剑, 屋子空间太小, 练字,注意力无法集中, 她想起楼厌给她做的布玩偶,蹲在床头, 伸手把玩偶摸了出来。
小小的布娃娃,在床底呆了好些日子,精致的衣裙上蒙着一层灰, 看起来委屈巴巴的。看着这眉眼肖似自己的小东西,初夏又好气又好笑, 拍掉她身上的灰尘。
大抵是心理安慰, 有了这个娃娃,没那么紧张了。初夏推开窗户, 搂着娃娃,坐在窗台,仰头望着银盘似的圆月。
风拂竹海,飒飒作响,竹林的顶端,立着一道缥缈的白影。那白影忽的俯冲下来,初夏反应不及,被她捂住嘴巴,抱在怀里,腾空而起,眨眼间就消失在月色的尽头。
疾风呼啸,两侧的树影急速倒退着,初夏眼睫颤动,心脏狂跳。
劫走她的是个女人,女人速度奇快,踏风凌月,如履平地,出入奉剑山庄竟无人察觉。
初夏费力地抬起眼眸,映入眼帘的是女子扬起的下巴,再往上,琼鼻朱唇,秋瞳剪水,乌发缠髻,纤云绕袖,便是身为女子的初夏,都不由为她的美色所迷,屏住了呼吸。
初夏心惊不已,绞尽脑汁正回想着原书,这么美丽的女子会是哪一号人物。女子蓦然停下来,丢下初夏,漆黑的双眸攒出几分天真,霎时跟变了个人似的,指着草丛里一蹦一跳的兔子:“有兔子!”
出口的声音欢欣雀跃,就这么丢下初夏,往前一扑,去捉兔子了。
这里地势复杂,黑布隆冬的,兔子跑得快,钻入草丛里不见了踪影。女子追着兔子,也没了踪影。
初夏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只见草木葱郁,树影婆娑,不知是哪一处的山谷,她趁着女子没回来,提起裙摆快步跑着。
临近十五,月色愈发清亮,走出深林,月色足以照明。初夏跑得浑身是汗,后颈却汗毛倒竖,直觉是那女子捉兔子回来了,两侧都是葱茏的草木,衣摆曳过草尖的声音,像是贴着脑后响起的。
初夏越跑越快,脚下被植物的藤蔓绊了一下,整个人滚做一团,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斜坡的尽头是个小小的陡崖,初夏胡乱拽住一根藤,缠在手腕上,即便有着这根藤和丛生的杂草作为缓冲,初夏依旧摔得眼冒金花,险些飙出眼泪。
她松开藤蔓,头昏脑涨地站起来,左腕传来火辣辣的剧痛,撩起衣袖,果然擦破了皮,满是血珠。
初夏吹着伤口,一瘸一拐地走着。
“有人吗?”略带试探的少年嗓音,伴随着她的脚步声响起。
初夏停下脚步。她听得出来,那是苏回的声音。
有救了,这是初夏的第一反应。
“小师叔,是你吗?”初夏极力压制住声音里的喜悦。
“真的是你,夏夏!”那厢苏回也没想到会是初夏,他听到声音,判断出是人的脚步声,而非野兽。既不是那个疯女人,很有可能是奉剑山庄的弟子,这才出声。
“你在哪里?”初夏道。
“我在这里。”苏回听声辨位,指导着,“你往左边走。”
初夏朝着左边走,绕过一丛杂乱的石林,果然看到了苏回。苏回脸色青白,浑身僵硬地瘫坐在石壁下,明显是被人点了穴道。倒在他身侧的是林愿,林愿披头散发,左臂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早已不见了平日里贵公子的气派。
他的胳膊是被那个疯女人扭断的。
初夏的腿不那么疼了,见到二人,一阵激动,小跑到他们跟前,惊讶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苏回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们捉到‘鬼’了,那个鬼是个女人,武功奇高,我和这个姓林的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被她制住,丢在了这里。”
“其他人呢?”初夏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师父。
“不知道,我们分头行动的。”苏回晦气地吐出口浊气,“这辈子都没这么倒霉过,小命险些折在那女人的手里。”他话锋一转,不由疑惑,“不是让你留在奉剑山庄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更倒霉。我也是被一个女人捉过来的,八成就是你说的那个‘鬼’,她折回奉剑山庄,不知是什么原因,把我给劫了出来,我趁她不备才逃出来的。”初夏并起双指,跃跃欲试,“我还没学点穴,该怎么帮你们?”
苏回说了几个位置。
初夏内力不够,戳了几下,毫无作用。苏回身上都是被揍出来的伤,被她戳得龇牙咧嘴。
“我袖口里有银针,恬儿教过我一个法子,你用银针刺我的穴道,就能解开了。”一直没有开口的林愿嘶哑着声音说道。
初夏拎起他的袖摆,摸出个针袋,阮星恬四处行医,他也养成了随身带着针袋的习惯。初夏刚将银针拈在手里,苏回说:“她回来了。”
林愿面色微变,说:“快扎。”
初夏一针刺下去,痛得林愿拧起眉头,倏然动了一下。
“有效果了。”初夏高兴。
“来不及了。”初夏还要帮苏回时,苏回说道。
初夏立时对林愿道:“林公子,你先走,我去拦住那个女人,你回去搬救兵。”
林愿犹豫:“可是你……”
初夏吼道:“还不快走。”
“你保重。”林愿咬牙。论武功和轻功,他比初夏好,他回去搬救兵是最佳选择。他深深看了初夏一眼,不再多言,抱着受伤的胳膊转身就走。
为了给林愿拖延时间,初夏冲出去,展开双臂,挡在那个女人面前。
那个女人怀中抱了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向她投来懵懂的目光。初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奇地说道:“看看你的兔子。”
“给你。”女人大方地递出兔子。
先前月下疾行,看得并不清楚,此刻她的眉眼一览无余,初夏这才发现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笑起来时,眼角有细小的褶子,是岁月雕琢出来的痕迹,然而这些褶子并不影响她的美丽。
她神态天真,笑容娇憨,有几分小姑娘的影子,那一瞬,初夏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回溯的时光。
初夏抱着兔子,揉揉兔子的耳朵。可怜的小兔子,四肢都僵硬了。女人伸出手,摸着兔子的脑袋,似乎在教初夏怎么和兔子交流。
初夏试探着说:“我叫初夏,你呢?”
女人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绣绣,他们叫我绣绣。”
初夏脑海中轰然一响,怀里的兔子险些没抱住——绣绣,楚绣绣!那个搅风弄雨,令人闻风丧胆的离火宫女魔头楚绣绣!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假扮“无头鬼”搞得奉剑山庄人心惶惶?
楚绣绣没读懂初夏眼底的震惊,她伸手抱回兔子,绕过初夏的身侧,走到石壁前。
石壁前只剩下苏回一人,楚绣绣毫无预兆地勃然大怒,目中柔情霎时换作阴云密布,抬起手掌,五指如爪,抓向苏回的天灵感。
初夏面色骤变,大叫一声“不要”,直接扑向苏回,将他护在了身下。那一瞬她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回死在自己的面前,时间短暂得她根本来不及考虑生死大事。
掌风袭至脑后,眼看着就要将初夏拍得头破血流,苏回满目碎裂的光芒,张开双唇,喉中干哑,惊到极致,惧到极致,竟是一丝声音都未能发出。楚绣绣却突然停下动作,疑惑地收回手掌,歪了歪脑袋,目光落在初夏发间的兰花簪上。
初夏劫后余生,冷汗连连地扭头看楚绣绣。
楚绣绣指了指她的兰花簪:“小楼儿说,戴这个簪子的,不能杀。”
初夏一怔,已然猜出她口中的“小楼儿”,说的是她的义子,离火宫的少宫主,楼厌。
想不到会是楼厌救了她一命。
初夏心里怪怪的。那个坏透了的家伙,竟会告诉楚绣绣,不要伤害她。同时心有余悸,要是今天她没戴兰花簪,岂不是死得透透的。
楚绣绣把初夏提起,掌中内力吞吐,又要杀苏回。
初夏眼疾手快,拔出兰花簪,插在苏回头顶:“小楼儿说,不能杀戴兰花簪的。”
楚绣绣果然停住动作,转头看向她。不能杀苏回,那就杀她。她生气了,要杀人。
初夏察觉出她眼底的杀机,又把簪子簪回自己的发间。
楚绣绣:“……”
楚绣绣愤怒地扔了兔子:“我要杀人。”
兔子忙不迭钻入一旁的草丛里。
初夏提起苏回的胳膊,把簪子塞入他的掌心,同时,自己握住另一截:“现在我们两个都有簪子了,你不能杀我们。”
楚绣绣气得跺了跺脚。
初夏说:“你现在回去问小楼儿,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楚绣绣在她们身边蹲下,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两个,“你们谁先松开簪子,我就杀谁。”
初夏:“……”疯子果然是这个世上最不好惹的。
葱茏草木里,虫鸣声不绝。幽幽月色,勾勒出青山的轮廓。
三人一时无话。
苏回目光复杂,盯着初夏的侧脸,好半晌,喑哑开口:“你方才……为什么……”
“那是本能的反应,小师叔不必放在心上。”初夏不甚在意地说道。这几个月与苏回朝夕相处,是个人都处出感情了,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没法眼睁睁看着苏回去死。
“你没事吧?”
“手麻了,算吗?”初夏要握着簪子,还得扶着苏回,半个身子都僵了。
苏回难得没有同平时那般嘲讽她是个绣花枕头,而是一本正经地道歉:“抱歉。”
不管是身为男人,还是身为她的小师叔,都该他保护她的。
“嘘,别说话了,省点力气。”楚绣绣就盘腿坐在他们两个身侧,瞪大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右手抬起,掌中蓄力,就等着谁先松开先杀谁。
现在比的是耐力。初夏在心底暗暗祈求,男二啊男二,快点来救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初夏点着脑袋,已经开始犯困,每当有些许困意时,苏回就将她唤醒。
到了后来,苏回也开始犯困。楚绣绣封穴的手法奇特,苏回没法自行冲破穴道,脖子以下都失去知觉,想保持清醒太难了。
初夏熬过去最困的时期,这会儿清醒是清醒,就是大半宿没去茅房,憋得膀胱疼,快受不住了。她浑身小幅度地扭动着,缓解着不适,想到还有个男人坐在自己身边,脸上一阵燥热。
“你怎么了?”苏回注意到她的动作。
“手酸。”初夏扭过头,生怕苏回看出自己红彤彤的脸。
楚绣绣坐得无聊了,扭扭手腕,从石头后面摸出套盔甲,往上半身一罩,脑袋藏在衣服里,露出个空荡荡的脖子,借着夜色掩饰,可不就是众人见到的“无头鬼”么!
楚绣绣扮着无头鬼,在空地上来回奔跑。初夏唤了声“小师叔”,亮出右掌中的银针,准备故技重施,帮苏回解穴。
楚绣绣若有所觉,脱下无头鬼的装备,瞪大双眸看向他们两个。
初夏不动了。
箭矢破空的声音刺破长夜的寂静,裹着厉光,射向楚绣绣。楚绣绣往后退一步,那箭就扎在她的脚下。
初夏抬头,山崖上,十几名神箭手出现在月下,挽弓搭箭,刷刷射向楚绣绣。
是林愿带着救兵来了。初夏精神一震。
箭雨中,奉剑山庄的弟子手持宝剑,扯着绳索,向下攀爬。
林愿带来的那些神箭手,个个手法奇准,楚绣绣在箭雨中窜来窜去,胳膊被擦出一道血痕。她握住一支箭,徒手捏断,表情愤怒,不知道又想到什么,自言自语了一句:“小楼儿说过,打不过就跑。”
对方人多势众,还有厉害的神箭手,她犹豫几许,展开双臂,跳下了身后的断崖。
胳膊吊在胸前的林愿阴沉着脸,下令道:“追。”
第38章
楚绣绣最终还是跑了。
她捂着胳膊, 掠进了一间雅阁。楼厌正坐在灯下处理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的折子,楚绣绣一进门就坐在了地上,踢了踢双腿:“扮鬼一点都不好玩, 我不扮了。”
楼厌瞥见她衣服上的血迹,过来检查她的伤口。
“为什么不能杀戴兰花簪的?”楚绣绣今天憋着没杀人, 很不高兴。
“她对我来说很特殊。”
楚绣绣一脸闯祸的表情:“完了。”
“什么?”
“我打了她。”
楼厌动作僵住。
*
初夏回到了奉剑山庄。
她手腕受了伤, 祝笑笑拿来药膏, 为她上药。初夏四处张望, 自始至终都没看到穆千玄的踪影, 不由问道:“我师父呢?”
祝笑笑道:“去捉‘无头鬼’时失去了联系,但你不用担心,师弟是我们几个当中武功最高的, 兴许是去做别的事了。”
穆千玄性情古怪, 从小不与他们一起长大, 出将军陵后常常独来独往, 有时候突然间悟出什么,会自己找个地方把自己关上几天几夜, 他们都习惯了。
“哦。”初夏点点头。他是男主,不通情, 不通欲,纯天然但不无害,作为整本书的武力值天花板潜力股, 初夏确实不用为他担心。
楼厌是半夜回来的。
听楚绣绣说初夏摔伤,楼厌丢了手中正在处理的事务, 火急火燎地赶回竹苑。已近凌晨, 大半夜没睡的初夏,此刻抱着蚕丝夏被, 睡得正香甜。楼厌坐在床畔,握起她的胳膊。
腕间擦掉块薄皮,渗出了血丝。
“你回来了。”初夏睡得半梦半醒间,察觉身侧坐了道人影,熟悉的轮廓一下子就叫她认出是楼厌。
“师父怎么才回来,这么晚了,快去睡吧。”初夏努力说完这么长一串话,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楼厌将她的胳膊塞回薄被中。她怀中抱了个什么,楼厌拿出来,微弱天光照出个娃娃轮廓,小姑娘穿着齐胸襦裙,两眼弯弯,金黄色的小雏菊倔强在裙角上绽放。
楼厌为她白白担忧的那股子不悦,霎时都被这个布娃娃冲得一干二净。
*
楼厌和苏回都没叫初夏起床练剑。
初夏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伸着懒腰,走到竹影中,从井里打了水洗脸。竹苑里设有小厨房,平时用来开小灶的,萧毓婉早起蒸了包子,放在蒸笼里,这会儿还热着,拿来给初夏填肚子。
荠菜包子配着萝卜干和绿豆汤,初夏吃得津津有味,连路过的翠色小鸟都忍不住拍着翅膀,落在石桌上,探头探脑。
“给你。”初夏扯了点包子皮,放在小鸟的不远处。她想起楼厌送给她的那只小鸟,可惜丢了。小鸟伸出脑袋,啄走初夏的馈赠,拍着翅膀,扑哧一下飞走了。
竹林中,刚练完剑的苏回浑身是汗地走过来,拎起初夏放在井边的半桶水,哗啦往身上倒。
薄衫浸透了水,湿漉漉地裹在少年身上,勾勒出他纤长的身影。竹影间落下的细碎日光,落在他浓密的睫羽上,将少年的明眸镀上一层浅金色。
初夏不赞同地说:“你伤还没好,现在就泡冷水,对身体不好。”
“小伤而已。”苏回在初夏对面坐下,撕着包子,往口中送。
初夏给他舀了碗绿豆汤。
无头鬼一案告破,庄内安静许多。初夏双手托腮,眼神发直。
“在想什么?”苏回问。
“我在想楚绣绣扮鬼的目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吓唬吓唬大家呗。”
“我觉得无头鬼和芙玉是两个人。”初夏强调,“直觉。”
“别管那么多了,现在谁也逮不住楚绣绣,谁知道芙玉是不是她扮的。”吃完包子,苏回起身,说,“走。”
“去哪里?”初夏不明所以。
“给你买礼物。”
“好端端的,给我买什么礼物?”初夏的手腕被他握住,被迫跟着他跑,光与影交错着,一幕幕在她的脸上掠过,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竹香,两人的身上都沾上这种清透的香气。
“我这人从不欠人情,昨日你救了我,我给你买礼物。”
“不用了吧,我又不是那种挟恩图报之人。”
“你我之间还有三年赌约,要是欠你人情,我怕我到时候下不去手。”身侧的少年抿了抿唇,眉目冷锐,带着点不争气的恼怒。
初夏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他的语气,分明她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而是她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苏回说是带初夏去买礼物,其实,带她去的是一座私人的别庄,从门房到管家的态度,都看得出来,苏回是这个庄子的主人。
初夏拗不过他,被他生拉硬拽进一间雅阁。
“主子。”婢女和嬷嬷们排排站好,等候着吩咐。
苏回负手而立,微微颔首。婢女捧着琉璃托盘,走到初夏身前:“姑娘,这是主子为您准备的礼物。”
托盘上整齐摆放着一套女子的衣裙,姑娘家的见了好看的衣裳,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初夏伸手,拿起衣裙,只觉一股淡雅的幽香扑面而来。
旁边绣娘模样的女子解释说:“这料子用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香料染出来的,因此裁出来的衣裙颜色鲜艳,自带香气,经久不褪。姑娘您先上身试试,尺寸不合适的话,我再帮您改改。”
这样珍贵的料子,一听就价值不菲,初夏赶忙放下衣裙,摆摆手,恳切说道:“小师叔,昨日救你是举手之劳,犯不着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苏回扬眉:“你是说我的命不值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回牙尖嘴利的,初夏自愧不如,总是轻易被他带进阴沟里。
苏回取过衣裙,胡乱披在她身上,凶巴巴地说:“送给你,你就收着。你是不是希望我以后都睡不着觉?”
昨日回到奉剑山庄,本已困极的苏回倒在床上,脑海里却一遍遍反复上演着初夏扑在他身上的一幕,越睡,越清醒,越躺,越恼怒,满脑子都是初夏的影子,甚至连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在眼前无限放大。
从小到大倒头就睡,没心没肺的六皇子殿下,破天荒地失眠了。
送初夏衣裙,是苏回辗转反侧大半宿,想出来的好主意。
初夏哪里知道自己收不收礼物,和苏回睡觉之间的关系。都到这个份上了,再推拒下去,反显得矫情。初夏大大方方拿了衣裙,去帘子后面试穿。过来了会儿,就见初夏穿着那件浅粉色的裙子,拂开垂帘,走了出来。
绣娘惊奇叹道:“主子的眼光真是毒辣,这颜色太衬姑娘的肤色了,就连尺寸都像是照着姑娘的身形量出来的。”
苏回展颜。他的眼光自来不会出错。
初夏走回去,想将衣裙换下来,却被苏回扯住胳膊。苏回说:“就穿这个,别换了。那件衣裳回头我叫人洗了,给你送回去。”
这匹布料是藩国进贡的,被皇帝赐给贵妃,做了套衣裙,剩下的都给了苏回,准备给他娶妻用。贵妃倾国倾城,穿上裁出来的香衣,自是锦上添花,此刻初夏竟也不输半分,苏回越看越满意。
这回他不欠初夏什么,晚上总可以睡着了吧。
裙子价值连城,初夏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划破或是踩脏,回到竹苑,已经到了傍晚。初夏来回折腾大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径直去了小厨房,看有没有吃的。
楼厌罕见地穿了套浅紫色的袍子,发间插着羊脂玉簪,挽起袖子,正在炖汤。初夏闻着味儿蹭过去,双眸晶亮:“师父在炖什么?有没有我的份?”
她怀念楼厌给她做的那顿烤鱼了,虽不是她最喜欢的香辣口味,却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
“你的在那里。”楼厌的目光落在初夏的身上,眸色深了深,没说什么,伸手指向初夏身后。
是玫瑰银耳莲子羹,楼厌提前舀出一碗,放凉了,此时刚好入口。初夏端起莲子羹,没一会儿,大半碗莲子羹都进了她的肚子。
不甜不淡,浸润心脾。
手艺真不赖。
不愧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男主。
初夏毫不吝啬地给了五星好评。
楼厌把剩下的莲子羹都装进食盒里,提去了芙蓉居,初夏跟在他身后,一同前去问安。芙蓉居内,阮星恬在给虞思归看诊,见了楼厌,下意识地站起,白着脸,退到一边,那神情活似耗子见了猫。
初夏啧啧称奇,男女主开始走剧情了,可是女主这反应不对啊。没等她琢磨出来,楼厌取出莲子羹,倒在碗中:“师娘的病可好了些?阮姑娘说师娘不能食荤腥,弟子特意为师娘炖了莲子羹,给师娘换换胃口。”
虞思归虚弱地倚坐在床头,自上次挖坟后,愈发得气若游丝,连阮星恬都没办法去除她的心结。此时,楼厌笑盈盈地端着汤碗,在床畔坐下,握着勺子,垂下眼睑,舀起莲子羹,往虞思归唇边送去。
虞思归望着莲子羹里的两三片玫瑰花瓣,瞳孔骤然紧缩了下,上半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眼珠子瞪得像是要凸出来了。
初夏奇怪。这莲子羹她吃过了,没问题。虞思归的反应,比刚才阮星恬见了楼厌还大。这些个书中角色,今天吃错药了吧。
楼厌唇角隐约翘了一下,温柔地说:“师娘,请用。”
虞思归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尖快要碰触到楼厌手中的碗时,手一扬,用尽浑身的力气,将那碗莲子羹尽数打翻在地,压抑不住的仇恨几乎从眼角流淌而出。
莲子羹刚好砸在初夏脚下,初夏往后跳了两步,裙角还是被溅上了汤汁,心疼得她的心都在滴血。
楼厌温柔敛尽,面无表情地抬眸,两只眼珠子黑得像是浸透了墨汁:“师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弟子哪里做的不好,惹了师娘的不悦?”
“玄儿,你师娘沉疴在床,心境不佳,辜负了你的心意。你且回去,等她病好些,再来探望。”祝长生掀帘而入,沉声说道。
楼厌起身,也不争辩自己的委屈,说:“是。”
初夏与楼厌一同离开芙蓉居。精心准备的莲子羹被打翻,换作是谁,心情都不会好,初夏上前,与他并肩行着,想宽慰两句,猝不及防撞见楼厌眼底一闪而逝的笑意。
“师父不气吗?”初夏不懂了。
原书里说,穆千玄将虞思归视若生母,尽管虞思归对他严苛,从未记恨过虞思归,后来,身入红尘,受万千情思浸染,白纸染上别的颜色,有了凡人的喜怒哀乐——他开始奢求不属于自己的,比如母爱。
“精心炖出来的莲子羹,都浪费了。”初夏想到被打翻的莲子羹,只觉可惜。多么好吃的莲子羹,炖的都是他的心意。
“夏夏吃过了,就不算浪费。夏夏喜欢,师父下次再炖给你吃。”楼厌心情愉悦地揉了揉初夏的发心。
芙蓉居内,祝长生屏退左右,坐在床前,扫了眼地上还没有收拾的残羹和碎瓷,叹口气:“孩子孝敬你,本是一片好意,你何必冷脸。”
“他是凶手的儿子。”虞思归提醒他。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放下吗?”
虞思归双手握拳,指甲掐着掌心,长期卧病在床的缘故,瘦得脱相的脸上满是阴郁:“他长得越来越像楚绣绣那个贱人,他每天顶着那张脸在我面前晃,看到他,我就控制不住想起我们惨死的笑笑,你叫我如何放下!他今日穿的那套紫衣,做的玫瑰银耳莲子羹,都是楚绣绣当年最喜欢的。母子同心,母亲喜欢什么,贱种就喜欢什么,就应该把他关回墓地里,那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他也是陆承师弟的儿子。”祝长生打断虞思归的话,“贱种”二字,实在太过难听。陆承是他的师弟,穆千玄算得上他半个儿子。他因一己之私,把穆千玄关在将军陵十八年,已是愧对陆承。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些,祝长生伸手,将虞思归揽入怀中:“你的病迟迟不好,就是想得太多了,答应我,暂时放下这些,好好养病。”
“别碰我。”虞思归一掌推开祝长生,目光凌厉,急促地喘息着,“祝长生,笑笑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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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回到竹苑后, 初夏想着芙蓉居发生的事,整夜翻来覆去的,没怎么睡着。天一亮, 就披衣起床,坐在廊前发呆。
清晨未散的雾霭里, 楼厌远远行来。
初夏站起身来:“师父这么早去哪里?”
“回将军陵取些旧物。”
初夏陷入思量。
“想去吗?”楼厌笑问。
“阮姑娘说,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话是有道理的, 我在想师父的病或许与成长环境有关系。
楼厌有些意外:“原来夏夏说要帮我治病, 是真的。”
“那是当然, 这么严肃的事,我不会拿来开玩笑的。”
“可若是医好了为师,为师的两个人格就会消失一个, 夏夏希望消失的是谁?”楼厌云淡风轻地朝初夏抛出了送命题。
这个问题, 初夏还真没考虑过。
两个人格都对她很好, 就像是左手和右手, 都重要。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选择权在师父手上。”初夏满脸认真, 又把问题抛了回去。论立场,她的确没有资格决定。
楼厌没再追问下去, 有些问题,刨根问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带着她去了将军陵。
将军陵, 顾名思义,原是将军的埋骨之地。据说这位将军生前征战八方, 封狼居胥, 立下汗马功劳,晚年却被奸人诬告, 落了个罢官横死的下场。当地的百姓筹集资金,专门为他建造了陵寝,忠骨埋葬在此。后来,星霜荏苒,沧海桑田,陵寝数度遭盗,将军的棺椁以及墓中的陪葬品都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个空壳子。
祝长生收养穆千玄后,为免他一身剑骨被世俗埋没,重新休整将军陵,将他安置在此地,派一个哑奴照顾。十八年来,穆千玄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孤零零地长大。
墓道漆黑,楼厌提着盏油灯,掌中昏黄光芒,化作利剑,劈开浓厚黑暗。初夏依偎在他身侧,双手不自觉抱上他的胳膊。
地宫本就阴森恐怖,这里还是死人埋骨的墓室,难以想象这个地方长大的穆千玄是怎么熬过来的,如果把初夏关在这个地方,不出三日,初夏就会崩溃。
除却脚下的方寸之地浸染暖黄灯晕,四周都被黑暗吞噬,阴冷潮湿的气息,如某种冷血的爬行生物,攀着背脊缓缓向上攀爬,死一般的寂静中,师徒二人的脚步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地底。
“怕了?”抱着楼厌胳膊的那双手越收越紧,楼厌不禁好笑地出声。
“有师父在,不怕。”初夏定了定神。他都在这里住了十八年,要是有什么,早就把他给吞了。
“快到了。”楼厌安慰。说话间,已进入一间石室,这里原不知是安放什么的,现在是用来睡觉的,被改造成了卧房。楼厌掀开桌上的灯罩,点燃室内所有灯烛。
不久前还曾居住在此地,如今重游故地恍若隔世。
楼厌敛眸,掩去心事。
灯烛驱散黑暗,将整间石室照得一览无余,石壁上雕刻着“将军杀敌”的图案,初夏一幕幕看过去,几乎将这位将军的生平尽收眼底。除却这间卧寝,还有书阁和剑室。
书阁内都是功法秘籍,纸上泛黄的痕迹,以及无数道折痕、旁边杂乱的批注,都看得出来这里的主人曾将其翻阅了无数遍。剑室空荡,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四壁上都是剑痕,有些浮在表面,力道略显不足,有些沉下三寸,剑锋势不可挡。
初夏忍不住偷偷数起这些剑痕。
“一共一万三千六百道剑痕。”楼厌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出口就点破了她的疑惑。
初夏抚摸着剑痕,感叹:“师父真厉害。”
她极目望去,仿佛望见了灯火摇曳间,身形挺拔的小小少年,手持长剑,一剑,又一剑,将十八年寂寞孤独的光阴,尽数雕刻在墙上。
斑驳的痕迹,一如他斑驳的心迹。
她感同身受,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荒凉窒息感淹没。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楼厌察觉出初夏的异样,干燥温暖的手掌,裹住初夏的手,牵着她,走出这座巨大的地下坟冢。
这里是死人的地盘,本不该是她来的地方。
出了墓室,是一片丰茂的山林。楼厌站在零碎的阳光里,张开五指,感受着从指缝间拂过的微风。
这里是他幼时最喜欢的地方,有花有草有阳光,祝长生每三个月会带他来一次这里,捉捉鸟,捕捕鱼,成为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期待。
只有祝长生来,他才有踏出墓室的机会,但祝长生不常来。虞思归每次来,会教他新的招式,他学的不好,又或是稍微慢了些,非打即骂。即便这样,他还是期待虞思归的到来。她从山间走来,身上带着草木和阳光的气息,有时发间落一瓣花抑或一片叶,都是他捕捉生机的来源。
“祝夫人经常责打你吗?”书中确实提及过,虞思归对穆千玄管教极为严厉。
“嗯。”楼厌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虞思归会罚他跪在墙角,用竹鞭狠狠抽打他的后背,那时,他不懂她的仇恨从何而来,懂了时,已众叛亲离,从云端坠入地狱。
已经入秋,山中果子殷实,初夏刚从墓室里出来,浑身犹裹着驱之不散的阴冷,此时沐浴在阳光下,方觉活在人间。她提着裙摆,向前跑着:“有毛栗子诶,我以前去乡下的时候,经常摘这个,你别看它都是刺,在地上搓一搓,剥开就能吃了。”
“撕拉”一声,初夏垂眸,“啊”地叫出声——她的裙摆被一根伸出的荆棘勾住,划出长长的口子。
苏回送她的香衣,昨儿个就被泼了莲子羹,今天又扯出这么大的口子,苏回要是知道,非把她给宰了。
她手忙脚乱地扯回裙角,越扯,勾的越是厉害。楼厌走过来,干脆利落地将勾住的一整块都撕了下来,初夏想阻止都没来得及。
初夏:“……”
不知道的还以为楼厌跟这件裙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初夏想了想,把撕下来的那块布捡起来,塞进腰间。萧毓婉手巧,没准会有办法缝回去。
楼厌眯了眯眼睛,压住眼底的煞气,没说什么。
两人摘了些毛栗子,往山下走去,刚回到奉剑山庄,碰见祝笑笑和宋绍新在争执。
说是争执,并不准确,祝笑笑冷若冰霜,宋绍新仿若未觉,固执地挡在她身前:“笑笑,你先听我说完这番话再走好不好?我只一句话,就这一句。笑笑,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不怕,就算我变得和他们一样,我心甘情愿,我喜欢你,发了疯地喜欢你,为你死,我甘之如饴。”
“住口!”祝笑笑扬袖,挥开了宋绍新,“你以为你是谁?能和他们比?宋绍新,喜欢这两个字,你不配。”
祝笑笑说完这句就走,留下宋绍新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这个时候,自是不好上去揭人家伤疤,初夏扯着楼厌绕道走。
这是宋绍新第几次被拒绝,初夏都记不清了。这个人真有毅力,不在乎祝笑笑是死了丈夫的寡妇,更不在乎祝笑笑“克夫”的命格,模样又俊朗,换作她是祝笑笑,都有可能动摇了。
或许,祝笑笑三番五次的拒绝,并不是真的不喜欢,而是像宋绍新说的那般,有所顾虑。
“师父,大小姐的三任丈夫都是怎么死的?”初夏好奇。
“第一任被蛇咬了,中毒身亡,第二任醉酒后不慎跌进了井里,第三任……他是悬梁自尽的。”
“真是邪门啊。”初夏不信有什么“克夫”的命格,那都是编排出来污蔑女子的。一个人的生死,怎么会关乎另一人的命格,但三任丈夫接连横死,确实有些蹊跷。
再说这祝笑笑,虽有奉剑山庄大小姐的名头,其实挺惨的,书里说过,她的亲生父母就是被强盗杀死的,现如今有不少弟子在背后嚼舌根,说她是天煞孤星,虞思归病成这副鬼样子,是被她的命格克的。
“三公子,有您的信。”一名青衣小厮迎面走来,恭恭敬敬把信交到楼厌的手里。楼厌拆阅信件后,草草扫了一眼,掌中内力吞吐,将信纸碾成了齑粉。
“师父,怎么了?”
“想不想出门玩?”楼厌偏了下脑袋,古怪地问道。
“想。”初夏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
阮星恬替虞思归重新配了药,林愿等在芙蓉居外,见到她,解下身上的披风,裹住她瘦弱的身躯:“你这几日费神了,我让人做了些吃的,给你补补身子。”
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是宫廷才有的花样,阮星恬一眼就看出,这些珍馐不是奉剑山庄能做出来的。
林愿说:“我特意请来的厨师,以前在宫里干过,你挑食,都瘦成什么样了。”说着,捏捏她的双颊。
虞思归的病很棘手,阮星恬要对付的,不止她反复的病情,还有她背后那只神出鬼没的“鬼”。无头鬼是捉住了,芙玉那只鬼,依旧没有头绪。这些只是令人头痛,真正让阮星恬寝食难安的,是奉剑山庄的那位三公子。
她没有忘记这位三公子想要她的命,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尽量避开他的。为保住自己的命,丢下虞思归不管,离开奉剑山庄,她又做不到,只能费些心神防备着,不去触那位三公子的霉头。
好在这些日子三公子都未刻意再找她麻烦。
这些事她没法对林愿说起,林愿看似温润宽厚,涉及她的事,难免冲动,三公子亦正亦邪,已搭进来一个她,她不能再把林愿卷起来。
阮星恬冥思苦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三公子,双眉不知不觉蹙起。林愿揉揉她的眉心:“你看,又皱眉了。”
“去唤青容一起来吃吧。”阮星恬说。
“她不用你关心,我已着人送了一份过去。”林愿拿起筷子,塞入她掌心,“再不长肉,我才不管什么祝夫人,一定将你带回去关起来,再不许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阮星恬思绪紊乱,忽的手一松,没握住筷子,掉下去一只。正要弯身去捡,林愿按住她的肩膀,重新抽了筷子,塞入她手里。
阮星恬看着手里一模一样的筷子,怔住:“我明白了,林大哥,我明白了……”
“什么?”
“我相信祝夫人没有说谎,如果祝夫人没说谎,说谎的就是其他人。”阮星恬晃着手里的筷子,“祝夫人她真的看到了‘芙玉’。”
*
楼厌和初夏去的白水村,正是信上提及的地方。那信是寄给穆千玄的,虞思归撞鬼一事,穆千玄表面没有表现出热切的关注,私下已在暗中调查,且有了眉目。楼厌挑起长眉,表情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他便去看看,穆千玄查到了哪一步。
白水村距离奉剑山庄有两天的路程,楼厌租了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赶着路,顺便带着初夏游山玩水。
秋高气爽,湛蓝碧空漂浮着流云,如天蓝色的缎子上绣出的木芙蓉。初夏趴在车窗前,手里拿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橘子。
橘子熟透的季节,金黄色的薄皮裹着果肉,指甲轻轻一划,再向两边撕开,就露出了汁水饱满的橘子瓣。
初夏掰开橘子,一半递给楼厌:“给。”
她的指尖沁着汁水,清透的橘子香混合着少女身上独有的青春气息,霎时间,空气里都泛着股甜香,楼厌胸膛里揣着的一颗心,也似浸透这橘子香气,泛起微微的甜。
枯黄的叶子在阳光里打着旋儿,飘进窗户里,落在初夏的裙摆上。初夏把橘子塞入口中,拈起那片落叶,从车窗中扔出去,那片枯叶便化作了蝴蝶,远远被甩在了风里。
两人下车时,衣角上依旧裹着团淡淡的甜香。白水村地处偏僻,两人衣饰华贵,不似普通人,下车就引起了村民的注意。楼厌带着初夏直奔目的地——一间破落的小院子。
农家小院说不上多么整洁,周围的石墙都是用心砌过的,院子里精心地栽上了碧树,门上还贴着春联。只是时日已久,那对联上的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只剩下一抹破碎的绯红,顽固地与木门相依为命。
院子里杂草丛生,淹没石子铺出的小路。楼厌推门而入,身后响起一道苍老的妇人声音:“二位是?”
“我们是这家人的远方亲戚,路过此地,顺便探望一番。”楼厌脸上堆着温柔的笑意,“这里似乎很久没人住了,大娘可知到他们去了哪里?”
“你说小芙啊。”那妇人皮肤粗糙黝黑,满脸都是岁月雕刻的褶皱,手里挎着篮子,摘了半篮子的蔬果,身材还算壮实,操着一口方言,一看就是本地的庄稼人,“她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楼厌竟能听得懂本地的方言,用上本地话,和大娘如闲话家常:“她去了哪里?”
“死了,十八年前就死了。那时候她难产,生下一对女娃娃,就没了。临死前,也有个公子哥模样的人来看她,哭得可伤心了。那人说是她的兄长,我看不像咧,那人哭得比她当家的还惨,倒像是自己死了老婆。”
“那人呢?”
“走了。他又不是人家正经的相公,葬了她,留下银子就走了。”大娘叹息,“小芙命苦啊,听说原是有钱人家的养女,跟家里人断绝关系,私奔到这里的。她那相好的,刚开始看着还行,日子久了就本性暴露,过不了苦日子,家里但凡有点钱,就拿到镇子上去赌掉了。这做人还是得脚踏实地,想着赌一把发大财的,最后都输了个精光。可惜了小芙,人长得好,舞跳得好,要是没跑出来,现在不知在哪里享福哩。”
初夏听了半天,偶尔能听懂一两个词组,听得云里雾里,好在楼厌把大娘的话都转述给她听了,她不由追问:“小芙的相公和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大娘说:“小芙死了,她相公伤心是真的伤心,人下葬后,就带着两个女娃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地儿,再没回来过,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那您知道小芙的养父母是谁吗?”初夏又问。
大娘说:“只知道挺有钱的,对小芙也好,原本小芙是许给他们家公子做媳妇的,但她不喜欢那家公子,喜欢上家里的教书先生,伤透了主人家的心。那户人家姓什么来着……”大娘抓心挠肝地想着。
最后这句话初夏听懂了,脑海中灵光闪现,脱口而出:“姓祝。”
“对,姓祝!”大娘一拍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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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回去的时候, 路过来时的橘子林,初夏用自己在奉剑山庄领到的份例,买了几大筐橘子, 给祝笑笑、苏回等人分了些当人情,剩下的留着做橘子酱。
萧毓婉手巧, 先前被楼厌撕破的裙子被她重新缝好, 丝毫看不出毁坏的痕迹。这件衣裙衣料柔软, 自透香气, 初夏格外喜欢, 洗过一遍后,就迫不及待地穿上身了。
刚好橘子酱出锅,她调了些蜂蜜, 冷却后, 取来陶罐, 把橘子酱都密封起来, 等回头再分给祝笑笑他们。
过两日就是中秋,月色愈发清亮, 山庄不再彻夜燃烛。楚绣绣虽可怕,不及怪力乱神虚无缥缈, 知道是无头鬼是楚绣绣作怪,庄内的那些恐怖流言不攻自破,不再人人自危。
初夏踩着乳白的月光, 手捧陶罐,嗅了口清甜的橘子香气, 推开屋门。
月色如霜, 洒下满地清辉,将她的影子拉长, 映在脚下,恰恰与屋内那坐在桌畔的身影融在一起,乍一望去,似二人相拥而立。
明黄的火焰自男人的指尖亮起,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灯晕如同巨兽的大嘴,吞噬掉她的影子,照出一张黄金打造的恶鬼面具。面具上两个窟窿眼的背后,双眸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叫人想起荒山野外大雨过后的深夜。
初夏果断丢了手里的陶罐,后退一步,合起屋门,利索地套上铜锁,转身往竹林中跑去。
这个时候,穆千玄应该在竹林里练剑。
师父,救命。
屋内的楼厌笑了声,起身走到紧闭的木门前,轻轻一掌推出,木门外的铜锁断裂成两截,掉在地上。
楼厌轻衫缓带,踏着铜锁走了出来。
竹子的生长速度极快,初夏入住竹苑以来,才几个月的功夫,这片竹林就已茂密得密不透风。零星的月光从枝叶的间隙中落下,影影绰绰,照出脚下的路。
初夏铆足了劲儿,一路狂奔至穆千玄平日练剑的空地。此时,那里空无一人,哪有穆千玄的影子。
初夏大感不妙。她慢慢回过头去,果然见那阴魂不散的楼厌,就站在一截被剑气凌空削断、倒下来后横亘在两丛青竹间的断竹上,绯红的衣摆犹如喷溅的血雾,在微黯的夜色里翻卷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初夏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那断竹上的身影衣袂翻飞,如展翅的大鸟俯冲而下,揽住她的腰身,带着她腾空而起,重新落回断竹上。
初夏在断竹上坐下,竹子摇晃,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初夏的身体跟着摆动了两下,冷汗涔涔,如同八爪鱼似的缠住了身侧的楼厌。
楼厌在她身边坐下,微微俯身,就被她抱住脖子,整个人挂在他的怀里。
楼厌的唇角不自觉弯了下,眼角眉梢都漫开愉悦的气息。
初夏快吓死了,这根断竹足有成人小腿那么粗,是苏回找穆千玄较量时一剑削断的,承受着两人的重量,荡来荡去就跟秋千似的,别提有多刺激。初夏真怕自己没抓紧,被甩出去摔成一滩肉泥。
“为什么见了我就跑?”楼厌的声音抵着初夏的耳畔响起。初夏紧紧贴着他,小身板几乎嵌入他的怀中,两人的姿势若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宛若亲密无间的爱侣。
今夜他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不跑,你又要轻薄我。”初夏抱着的就是个烫手的山芋,可再烫手,也不能甩开。比起命,其他都不重要了。
但她还是恶狠狠地威胁了句:“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样,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摔下去,她就拿他当垫板。
“你不想要解药了?”居然敢在他面前这样撒野。
初夏微愣,依旧抱着他不撒手:“解药在哪里?”
“在我怀里。”
初夏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探入他怀里,半信半疑地摸索起来。
“你看,现在是你在轻薄我。”楼厌调戏着主动投入陷阱的小猎物,就像狐狸捉住了兔子,一会儿扯扯尾巴,一会儿捏捏耳朵。
初夏的手触电般地缩了回来,脸颊轰地一热,恼怒道:“你骗我。”
“要拿回解药,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离火宫的卧底?”
当时主动提及做卧底一事,是迫不得已,本想着借助阮星恬的手,解了这辟萝春的毒。可阮星恬说,要想解毒,就得先拿到辟萝春的配方。
初夏偷偷瞥楼厌。配方现在是在楼厌的手里,还是在庄允的手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她把消息传递给谁。
“我没忘,但我也有条件。”初夏决定争取争取,“我要辟萝春的配方。”
“配方可以给你,只要你提供的消息有这个价值。”
配方真的在楼厌这里。初夏心里一动,抿了下唇角,说:“祝长生有个秘密,我拿这个秘密跟你换。”
“祝长生?他还不够分量。”楼厌轻嗤,语气里满满都是厌恶和嫌弃,好似那祝长生是什么脏东西。
“怎么就不够分量了?”初夏据理力争,“他是武林盟主,又是奉剑山庄的庄主,我保证,他这个秘密公开后,整个江湖都会炸开锅。”
风月八卦,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了。
初夏配合着这个重磅消息,耸动着鼻尖,做出夸张的表情。银光点点,枝叶扶疏,少女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像一道明亮的月光,耀眼极了。
楼厌却不买账,他抬起手,拈起落在初夏肩头的竹叶,温声说:“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初夏顿住:“什么?”
“你今日所着裙衫衣料华贵,香气透骨,是出自皇宫的贡品,告诉我,是从哪里来的?”
布料乃苏回所赠,如果是宫里的贡品,苏回岂不是是皇室中人?初夏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想不到这奉剑山庄居然卧虎藏龙,联想到祝长生对苏回的客气,愈发确定苏回身份不简单。不是皇子,也会是皇亲国戚。
楼厌问这个做什么?
初夏警觉。
离火宫里那群坏蛋,每天都暗搓搓地密谋着干坏事,要是把苏回的身份暴露出去,苏回就危险了。
苏回赠衣本是好意,初夏再贪生怕死,也不会这么没良心,拖无辜之人下水。她定了定神,已打定主意,绝不出卖苏回。
“我买的。”初夏说。
楼厌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连声音都明显透出不悦:“哪里买的?”
“出门时随手买的,逛到了,喜欢,就买下了。谁会特意去记铺子的名字,兴许是皇宫里的宫女太监,偷了贵人的衣衫,拿出来脱手的。”初夏扭过脑袋,拒绝与楼厌对视。楼厌的目光有种穿透力,初夏时常生出被他的眼神扒个精光的错觉。
“离火宫每年都会派出无数眼线,潜入各门各派,搜集有用的消息。他们若完不成任务,没有解药,毒发身亡是常有的事。但也有想活下去的,会主动回来求药,你猜猜,那些人会受到什么惩罚?”
“我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初夏害怕,但坚持,“我有好好完成任务,是你的标准太高。”
“嗯?”
“哪有你这样的,要是换成大护法庄允,肯定会认可祝长生这条消息的。你就是故意针对我,我要申请换上司。”考虑到“上司”楼厌听不懂,初夏改口,“换接头人!”
“你是说我在假公济私?”
“你没有吗?”
“我就是有,你能如何?”楼厌手指轻拂初夏肩头,初夏只觉得上身发麻,连带着两条手臂都垂了下来。
“楼厌,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你不能动用私刑。”
“动用私刑?好主意。夏夏,这个私刑,我只对你一人用。”
楼厌取出一条白绫,蒙住初夏的双眼。初夏脑袋还能动,转着脖子,奈何那条白绫还是紧紧箍住她的双眼,在脑后打了个结。
初夏手臂无力,整个人倒在楼厌的怀里,是楼厌用手臂圈住她,才没有掉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只余楼厌清浅的呼吸声,像是夏日傍晚拂过的微风,轻轻掠过耳畔。
初夏不由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他的动静,声音里掩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惧:“楼厌,你别乱来,师父和小师叔他们都在竹苑,我只要大喊一声,他们就会过来了。”
“我不介意你将他们都喊过来。”
初夏:“……”
“你没有完成任务,这是我的惩罚。”楼厌摘下黄金面具,露出那张属于穆千玄的脸。
“什么惩……”初夏话还没说完,便觉柔软微凉的唇,堵上了自己的唇,将剩下的声音尽数吞噬。
初夏惊呆,以至于忘记抵抗,忘记呼吸。两条悬空的腿停下了晃动,脚趾弯曲,脚背弓紧。
楼厌唇瓣含着一粒丹丸,舌尖推进,将那粒丹丸送入初夏的喉中。
初夏咕咚一声,如同他手里操控的木偶,毫无防备地咽下了这粒丹丸。
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风声过耳,枝叶飒飒作响。
扑通,扑通。
是谁的心脏狂乱跳动,如同小鹿乱撞。绵绵的气息在口中漫开,混合着丹丸的甜香,销魂蚀骨。
初夏呜咽了声。
楼厌离开初夏的唇,嘶哑着嗓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念你是初犯,这次小惩大诫。下次……”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不明意味地笑了声,声音刮着她的耳廓,如羽毛落在心尖上,泛起难以难耐的酥麻感。
初夏整个人软成了一汪春水,融在楼厌的怀里。楼厌只觉可爱,动作都变轻柔了不少。他抱起初夏,跳下断竹,将她放在青石上,按了下她的肩膀。
上半身逐渐有了知觉,初夏扯下覆眼的白绫,夜风微冷,竹影婆娑,眼前早已没了楼厌的影子。
初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刚才被人给强吻了——该死的,那是她的初吻!
唇瓣似残留着楼厌覆压而来时的触感,双眼陷在黑暗里,触觉更为敏锐,属于雄性的侵略气息,绵绵不尽,如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吞没她的呼吸。
她像是溺水的鸟,徒有双翅,只能被他拢在怀中,渡给她延续生命的氧气。难以自控时,她的眼角缓缓沁出水汽,濡湿了覆眼的白绫。
初夏握着白绫的双手渐渐收紧,仿佛刚从窒息的海水中解脱出来,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楼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每一个音节,都只在那瞬间,就已刻入骨髓,泛着点甜蜜,又泛着点疼痛。
初夏捂着心口,脸颊一阵发热,丝丝红晕,如被落日染红的晚霞,一点点爬上她粉白的面颊。
她平复着狂乱的心跳,跳下青石。迎面拂来的夜风,吹散面上的燥热,也吹散了心头似有还无的缱绻缠绵。
她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那模样,像极了刚刚做了坏事。
出了竹林,刚好碰到萧毓婉。萧毓婉捡起她丢在地上的陶罐,一罐橘子酱泼了一半,剩下的还好没脏。萧毓婉问:“夏夏,你怎么了?”
“没、没事。”初夏生怕被萧毓婉看出端倪,胡乱应着,“刚才我看见有人,以为是贼,就追了出去。娘,没事了。”
萧毓婉说:“没事就好。”
“娘,我睡了。”初夏钻回屋内,关上屋门,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抱住楼厌给她做的布娃娃,当做是他,狠狠锤了一拳头。
“大坏蛋,登徒子,我恨死你了。对,恨死你了。”初夏咬牙切齿,心里头酸酸胀胀的。肯定是因为她第一次被异性亲吻,才会这么在乎,这么难受,慌乱到甚至想哭。
她不会这么没出息的。
初夏翻了个身,脸贴着枕头,闭上眼睛,把这些乱糟糟的念头,全部驱逐出脑海。
“忘掉,都忘掉,没什么大不了。”
“我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妇,被人欺负了,就去寻死觅活。”
“就当是被狗啃了一口。”
梦里头那张黄金面具,果真变成了大狼狗的头,先是追着初夏跑,后来叼来一只布娃娃,放在初夏掌心。
初夏心情复杂地在梦里撸着狗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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