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中秋节这日, 山庄会办中秋宴,病了好些日子的虞思归,也会出席这次的中秋宴。初夏是穆千玄的弟子, 按规矩是要陪在穆千玄身边的,因此中午竹苑提前吃了团圆宴, 萧毓婉亲手蒸月团, 初夏打下手, 苏回早早出门一趟, 回来时刚好赶上这顿饭。

    “小师叔不用回家陪家里人吃饭吗?”初夏试探问道。

    “不用。”他母妃现在正是得宠的时候, 一堆人挤破脑袋讨好他们母子,他每年最烦的就是这种时候,一张张虚情假意、堆满算计的笑脸, 好好的日子, 都被他们毁了。

    初夏联想到楼厌所说, 对苏回的身份有了大概, 端着菜肴上桌。苏回神神秘秘,将她拉到角落里, 递给她一个精巧的盒子。

    在苏回眼神的鼓励下,初夏打开盒子。

    只见盒子里放着四个做成兔子形状的白糖糕, 兔子捏得小巧玲珑,栩栩如生,初夏一看就忍不住欢喜:“给我的?”

    “嗯。”苏回神色不自然地点点头, 转身就跑。

    初夏捧着兔子糖糕,舍不得吃, 抬头看见楼厌倚着门框似笑非笑。

    “什么好东西?”

    “小师叔给我的。”初夏献宝似的, 把兔子给楼厌看,“师父, 你瞧,做得真传神。”

    “天香楼的甜点,来回骑马也要几个时辰,难为他跑这么远。”楼厌意味深长地说。

    初夏惊了下。

    “或许只是顺路。”初夏想不出苏回特意为她跑一趟的理由,但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这礼物她收着烫手,还回去更觉刻意,一时有些两难,便在家宴时拿出来,与大家分享了。

    自从得知苏回所赠衣裙是皇室贡品,初夏再不敢穿出去招摇,这回初夏吓得连那件最喜欢的香衣都不敢拿出来穿,找了个盒子,把裙子锁进去,再不过问。

    到了晚上,山庄内灯烛次第亮起,因是中秋夜,格外热闹些。初夏陪着祝笑笑和祝文暄,前去芙蓉居接虞思归。

    芙蓉居内,虞思归坐在镜前。窗外皎月如轮,洒下清辉十里。小棠捧着灯烛放在镜前,拿起胭脂为她上妆。

    虞思归喜清净,今夜又是团圆夜,就给伺候她的丫头都放了假,只留下小棠陪在身边。她形容消瘦,皮肤失去往昔的光彩,纵有橘色光晕掩映,也掩不去镜子里那张皱纹丛生的面庞。

    “小棠,我是不是老了?”

    “夫人生病,憔悴了些,等病好了,就恢复了。”小棠安慰着。

    虞思归抬手,摸着眼角的细纹。小棠不敢说实话,她却知道,女人的脸上一旦生了皱纹,就再也回不去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初嫁入奉剑山庄的小姑娘,她的笑笑离开她已经十八年,要是还活着,孩子都该管叫她姥姥了。

    小棠手中的脂粉很快盖住那些细小的纹路,乍一看,颇有几分当时年少的风采。虞思归坐直了身子,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金簪插入发间。桌上的烛火跳动着,烛影乱晃,晃得她有些头晕。

    虞思归说:“小棠,关窗。”

    再回头时,铜镜里已多了道人影。那人着绯红纱衣,乌发高挽,脸上糊满鲜血,纤细的脖子上,一道鲜红的血线淙淙淌着血。

    虞思归猛地站起身来,指着镜子里的女人,目眦欲裂:“你,是你,你又来了。”

    小棠已合上窗户,回过头来,奇怪道:“夫人,你在说什么?”

    “芙玉!你这个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来干什么,我不怕你。你就算变成鬼了,我也能再杀你一遍!”虞思归的面颊剧烈抖动起来,刚扑上去的粉簌簌而落。

    “夫人,您别吓我,哪有什么芙玉姑娘!”小棠满脸惊恐,尖叫出声。

    虞思归咬牙切齿,抽出墙上挂着的宝剑,朝着红衣女子劈下。她病重多时,又失了功力,手上力气不足,劈了个空。

    那红衣女子闪躲着,撞开窗户,翻了出去,反倒是屋子的垂帘被剑锋波及,断裂开来,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当当当的声音异常刺耳。

    初夏听见小棠的尖叫声,已经到了院门口,几乎是同一时间,祝文暄的身影射了出去,撞开虞思归的屋门。他看了眼跌坐在地上的小棠,以及发疯挥剑乱砍的虞思归,犹豫一瞬,从窗户中翻了出去。

    “母亲!”紧随其后的祝笑笑抽出鸣凤剑,格挡着虞思归的剑。

    初夏把小棠扶起,带到一边。

    “母亲,是我,看清楚,我是笑笑。”祝笑笑用鸣凤剑压住虞思归的剑。

    虞思归终于找回理智,赤红的双眸看向祝笑笑,将祝笑笑搂入怀中,脸上露出属于母亲的慈爱:“笑笑,我的笑笑,你还好好的,娘亲答应你,以后会保护好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祝笑笑的面色僵了僵。

    虞思归所唤笑笑,是死去的祝笑笑,她真正的女儿。

    芙蓉居的动静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楼厌、苏回、祝长生等人赶了过来,浩浩荡荡一群人,将芙蓉居的小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初夏走出来,与楼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皎洁的月色勾勒出她清丽的眉眼,小巧的鼻梁下,微红的唇如春日蔷薇,悄然在夜色里绽放。

    楼厌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的唇瓣,那里仿佛残留着竹林一吻的触感。

    那么美,那么甜。

    倏然一滴蜜,落在心尖上,一点点化开。

    重生前,无论是盛初夏还是阮星恬,答应娶她们,是秉着报恩的想法,对她们从未做过越矩之事,后来虽见过男女情|事,通了世俗的欲望,但对互啃对方这件事并不向往,甚至打心底里认为有点儿脏。

    许是那夜月色过于温柔,又或是竹影婆娑夜风缱绻,竟对初夏起了绮念,借着惩罚之名,吻上了她的双唇。

    短暂的触碰,像是吃到了一颗糖。

    楼厌回味着这颗举世无双的糖。

    祝文暄去而复返,押着名红衣女子踏进人群中。

    那女子脸上糊着红彤彤的血迹,走过来时,与人群里的林愿对视一眼。

    “怎么回事?”祝长生平静无波的眼底,掀起不易察觉的波澜。

    “启禀父亲,这就是恐吓母亲的女鬼。”祝文暄掰着红衣女子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身来,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擦着女子的面庞。

    红衣女子脸上并不是血迹,而是调出来的朱砂,不多时,就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庞。看清她的脸,祝文暄呆滞:“阮、阮姑娘,怎么是你!你为什么要扮成女鬼恐吓我母亲?”

    虞思归、祝笑笑也朝阮星恬望来,神色各异。

    就连谷青容都诧异道:“表姐,你在搞什么鬼?”

    阮星恬的出现,使所有人大吃一惊,然而这其中却不包括初夏、楼厌和林愿三人。查到林小芙头上时,初夏就已隐隐猜出真相,只是这本书里她是恶毒女配,出风头这样的事,还是该留给女主。阮星恬不愧是女主,能想到引蛇出洞的法子。

    阮星恬没有理会祝文暄的质问,缓缓走到小棠面前,声音无波无澜,又仿佛洞穿一切:“你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假装没看见?”

    小棠无言。

    “说!”

    阮星恬是温柔内敛的性子,平日里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突然拔高声音,吓了小棠一跳,下意识地看向祝长生。

    “因为有人吩咐你这样做的,对吗?”阮星恬顺着小棠的目光,看向祝长生,眼里有了笃定之色。

    虞思归觉出不寻常来:“阮姑娘此话何意?”

    阮星恬对虞思归欠了欠身:“祝夫人,真相已水落石出,您没有撒谎,是您身边的人对您说了谎。”

    初夏身侧的苏回沉吟道:“师母三次撞鬼,皆有其他人在场,却只师母一人看见芙玉。若是师母没有说谎,那么说谎的就是师父、师姐以及小棠。可是,他们三个为什么要说谎?他们三个说谎的目的又是什么?”

    “小棠是受人指使,这个人就是祝庄主和大小姐。”阮星恬放慢语速,语气却坚定得不容辩驳,“因为祝庄主和大小姐,都对祝夫人恨之入骨,闹得沸沸扬扬的无头鬼,给了他们灵感,合谋了这场复仇。”

    “当初芙玉自尽,便是大小姐故意将祝夫人第一个引去现场,目的就是为了让祝夫人亲眼看到芙玉的惨状。”阮星恬的目光转到祝笑笑的身上。

    “胡说八道!”祝笑笑勃然大怒,“母亲养育我长大,我将她视若生母,我怎么会恨她。”

    “你的三任丈夫都是死在祝夫人的手上,所以,你恨她。”

    祝文暄摇头:“不对,第三个姐夫是自尽的。”

    “我这里有遗书一封,祝二公子要过目吗?”林愿站出来,取出一封信笺。

    祝笑笑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那里已经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往下翻,还有一更,这段剧情是连贯的,所以一起更了。

    第42章 (二更)

    祝文暄接过信笺, 信中正是祝笑笑第三任丈夫留给祝笑笑的遗书,祝文暄飞快扫了一眼,惊道:“怎么会这样?”

    “这封遗书的内容已经很明显, 大小姐的前两任丈夫都是死于祝夫人之手,他担心自己也会死在祝夫人手里, 出于对妻子的爱护, 他没有弃她而去, 而是用这种方式把真相告诉了大小姐。”阮星恬面露歉意, “未经允许, 私自调查大小姐的感情经历,我很抱歉,这封遗书也是非正常手段取得, 旧事重提, 是想还所有人一个真相, 此事过后, 我会郑重向大小姐道歉。”

    祝笑笑从祝文暄手里取回遗书,微微一笑, 便有两行清泪滚落,滴在墨迹上, 晕开一团乌黑:“是我害了他,要是我能早些察觉母亲的心思,他就不会……”

    “可师母为何要杀他们?”依旧是苏回出声。

    “大概是不能忍受‘失去’笑笑。”阮星恬答道, “女子出嫁,随夫家而居, 虽可以招婿入赘, 留在奉剑山庄,但大小姐拒绝了, 大小姐不愿意再留在夫人身边。”

    “没错,是我不愿意留下。”祝笑笑合掌,握住遗书,多年的怨气终于在此刻爆发,“在奉剑山庄,我就像是一面镜子,用着祝笑笑的名字,穿着祝笑笑的衣裳,吃着祝笑笑喜欢的东西,模仿着祝笑笑的一言一行。祝笑笑喜欢什么,我就必须喜欢什么,我永远都是祝笑笑的影子。”

    祝笑笑摇着脑袋:“我根本不是祝笑笑,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凝香。我做了十八年的祝笑笑,想做回自己有什么错?你们没有做过别人的影子,体会不到这样的日子有多压抑,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踏错一步,不敢大声哭,不敢大声笑,不敢表达自己的喜好,就怕自己有一天不像笑笑了。我做够了笑笑,不想再做笑笑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机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们带我远走高飞……”

    “不是这样的,是他们教唆你离开我的身边,我的笑笑这么乖,一直都听娘亲的话,有了他们,就想着远走高飞,都是他们的错!”虞思归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打断了祝笑笑的声音,“他们妄图夺走我的笑笑,他们该死!”

    祝笑笑成婚没多久,就提出搬出奉剑山庄,她看着祝笑笑挽着新婚丈夫的手,有说有笑地收拾着东西,眨眼间,那间她住了十八年的屋子就变得冷冰冰的。

    为什么他们总跟她抢笑笑。

    谁都不能夺走她的笑笑,谁都不能……

    虞思归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起了那个可怕的念头,把祝笑笑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诅咒,这样她的笑笑就会乖乖留在她的身边,谁也夺不走。

    “不能抢我的笑笑,杀光,都杀光!”虞思归面目狰狞,瞪着一双眼,目光扫向众人,几近癫狂。

    在场之人,无不被虞思归快要凸出来的眼珠子吓到。

    “够了。”祝长生高声斥道。

    虞思归突然冲向祝长生,抓住他的衣襟,恶狠狠磨着牙齿:“祝长生,都是你,害死了我的笑笑。当日要不是你丢下生病的笑笑去见旧情人林小芙,笑笑怎么会死在楚绣绣的手里,是你,都是你!我恨你!”

    提到笑笑,祝长生满面颓丧:“是我对不起笑笑,我不配做笑笑的父亲。”

    当日林小芙难产,两日都未能产下孩子,自知大限已至,叫人请了他去见最后一面。他把笑笑丢给大夫照顾,马不停蹄地赶去林小芙身边,回来时,笑笑已中了楚绣绣的断魂掌。

    “林小芙……和芙玉是什么关系?”苏回道。

    “芙玉是林小芙的女儿,我想,这就是祝庄主恨祝夫人的缘由。”阮星恬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冷静。

    “师母既然真的见到了芙玉,难道芙玉没有死?可棺材里的芙玉又是怎么回事?”苏回疑惑。虽说有易容术,真正学成易容术的没有几个。江湖上近几十年来,也不过出了个千面狐狸,千面狐狸已经被抓了,不可能是他。

    “芙玉已经死了,当年林小芙产下的是对双胞胎,祝夫人看见的是芙玉的妹妹。”阮星恬转向祝长生,“我说的可对,祝庄主?”

    祝长生吐出一口浊气:“芙玉的确是小芙的亲骨肉,她的妹妹叫芙嫣,她们两个的名字是我起的,嵌了个‘芙’字,是教她们永远都不要忘记她们的母亲。可惜她们的父亲是个混账,赌输了家产,把她们卖进了青楼。后来,芙嫣被一个富商买走,不知所踪,我把芙玉接回府中,原是想代替小芙好好照顾她。”

    祝文暄震惊:“难道当初……”

    祝长生颔首:“芙玉救下我们,是我的计划,我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把身为青楼女子的她光明正大地接回奉剑山庄。”

    “芙玉死得太惨了,所以您认为她是用这种悲惨的自尽方式告诉您,她是被祝夫人逼死的。”阮星恬道。

    祝长生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任谁见过芙玉的死法,都不会轻易释怀。芙玉是故人之女,故人是他一生的遗憾。芙玉的死,叠加上他的遗憾,炼出天底下最厉害的毒,以仇恨为药引,誓要毒杀了他的枕边人。

    阮星恬叹息:“林小芙当初是家中给您定下的妻子,您深爱着她,爱屋及乌,在她的女儿身上看到了小芙的影子。可小芙生性|爱自由,不喜欢被安排好的人生,喜欢上一个教书先生,宁愿过着穷苦的日子,都要摆脱祝家的控制,辜负了您的情意。鸣凤剑当初也是为小芙铸的吧?”

    芙玉的成名绝技《凤舞九天》,这支舞就是林小芙生前最后的作品。

    虞思归猛地看向祝笑笑腰间所配的鸣凤剑。

    当初,芙玉搬进奉剑山庄,不到三日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她面前,趾高气扬地炫耀着:“我是来代替我母亲,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直到芙玉出现,她才知道世上有一个林小芙,她的笑笑间接做了祝长生和林小芙爱情的陪葬品。

    原来,连她曾拥有过的鸣凤剑,她珍惜了大半生的夫妻情谊,都是林小芙曾弃如敝履的。

    虞思归大笑起来,听起来像是在哭:“祝长生,祝长生,祝长生,你……”

    祝长生三个字,被她翻来覆去,合在齿间,恨不得咬碎了,一口吞下去。

    “母亲!”祝文暄于心不忍,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在场众人,唯有他此时能与自己的母亲感同身受。他就像一个笑话,被自己的父亲算计,被爱慕的女人欺骗……

    却在此时,祝笑笑突然抽出腰间的鸣凤剑,刺向祝长生。祝长生毫无防备,被她一剑贯穿胸膛,涌出的血珠在衣襟上迅速开出巨大的血花。

    苏回最先反应过来,掌如怒涛,将祝笑笑掀了出去。他扶住祝长生,祝长生按住伤口,满面难以置信:“笑笑。”

    祝笑笑倒在地上,“哇”地吐出口血,剧烈翻涌的情绪牵扯出急促的呼吸声。

    她的双目充满仇恨,瞪向祝长生,边咳边说:“你以为我不记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原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一家人出游遇上了山贼,他们杀了我爹妈和仆人。当时,你正巧路过,你是武功高强的大侠,你明明有能力救下他们,却选择袖手旁观。”

    “都是这张脸惹的祸,要不是我有着笑笑的脸,他们就不会死了。可恨!可恨!我连恨你的资格都没有,你这个杀人凶手!”祝笑笑拔下发间的簪子,用力地划向自己的脸,拉出长长的血痕,诡异地笑了,“现在,我终于不像笑笑了。”

    这下连苏回都震惊了。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已猜出来,祝长生不出手救下凝香父母的缘由——那时,正值虞思归丧女,祝长生心怀愧疚,碰巧撞上了这个貌似笑笑的小姑娘,整个人都惊呆了。

    那个小姑娘一颦一笑里都是笑笑的影子,就好像他们的笑笑从未离去过。

    若是她父母俱全,家底又这般殷实,是不会同意祝家收养凝香做笑笑的替身的。祝长生出生名门正派,行事光明磊落,却在那一瞬间犹豫了,心底的某个角落,渐渐覆上一层阴翳。

    这是天意。

    上天在此时此刻,把他们失去的笑笑用这种方式还了回来。

    虞思归早已在祝笑笑划破自己的脸时,扑了过去,抓住祝笑笑的手:“笑笑,不要!”

    祝笑笑的血越吐越多,血液呈不详的暗黑色,而她的脸上、手背上的血肉逐渐裂开,有了剥落的趋势。

    这幅场景太过熟悉,虞思归心神恍惚,一脚踏进了时空的漩涡,再次来到十八年前笑笑吐血身亡的那日。

    小姑娘生生熬了三个月,吐着黑血,骨肉裂开,寸寸剥落,虚弱无力地唤着“娘亲”,在她的怀里化作了一滩血泥。

    “笑笑,你别吓娘亲!”虞思归搂着祝笑笑,一个个看过去,痛哭着哀求,“快救救我的女儿,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女儿。”

    阮星恬上前几步,蹲在祝笑笑身侧,手指搭上她的腕间:“是以中了断魂掌之人的血炼出来的剧毒,两个时辰前就已服下。”

    “阮姑娘,求您救救笑笑,只要能救回笑笑,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虞思归泪流满面,双手交叠,贴在额前,深深跪伏下去。

    “对不起,祝夫人,我没法解毒。”阮星恬道。

    虞思归僵住。

    祝笑笑还在吐血,糊满鲜血的脸上隐隐堆着笑意,看起来极其扭曲。她向着虞思归伸出手,温声软语地唤着“娘亲”,一如当年的笑笑。

    虞思归如梦初醒,重新将她抱进怀里,泣不成声:“笑笑,不要死,娘亲求你,不要死。”

    祝笑笑唇瓣翕动,想要说话。

    虞思归俯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唇瓣,却见她的双唇一张一合,吐出了四个字:“我恨……你们。”

    虞思归的心霎时裂成了无数瓣,胸腔血气翻涌,口中尝到了腥甜的气息。她紧闭牙关,咽下这口腥甜。

    祝长生直接跪在了地上,喷出一口鲜血。

    祝笑笑惨叫起来,大声叫着“娘亲”:“疼啊,娘亲,笑笑好疼!杀了我,快杀了我!”

    虞思归泪流满面,摇着脑袋,牙关已合不住,丝丝血痕顺着唇角蜿蜒而下,眼角的泪痕也掺了血色,颜色浓烈得触目惊心。

    祝笑笑大口喘息着,还在喊疼,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尖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插在了虞思归的心上。

    “娘亲,杀了我,求求您,杀了笑笑。”

    虞思归闭上双目,眼角淌着血泪,手腕颤抖,发出凄厉的一声悲鸣,举起鸣凤剑,插进了她的胸膛。

    祝笑笑浑身一震,那声“娘亲”戛然而止,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偏过脑袋,看向站在初夏身侧的楼厌。

    她的眼睛里溅上了血珠,视线里朦朦胧胧的,那层血色似染上楼厌的白衣,变作流动的红雾,如春花初绽般美丽。

    当日,戴着黄金面具的红衣青年,撑着把青竹伞,站在重重叠叠的花影间,隔着烟雨,红唇轻启,语气薄凉:“这世上最厉害的杀人法子,不是用刀。”

    祝笑笑摘下一朵艳丽的海棠,指尖抚上柔嫩的花瓣,不解地问道:“那是什么?”

    “杀人,诛心。”

    “请您指点。”

    “祝笑笑死于断魂掌。”

    祝笑笑恍然明白了什么。

    青年身后走出个满脸都是刀疤的黑衣老头,手里拿着一支青瓷瓶:“这是用死人的血炼出来的断魂散,服下,死状犹如断魂掌。”

    祝笑笑揉碎了掌中的海棠花,嫣红的汁液如同血泪,从她指缝间缓缓滴落。她的心脏狂跳起来,眉目间透出兴奋:“请您赐药。”

    春花,烟雨,以及那红衣青年,都扭曲成模糊的影子,被浓墨般的黑夜吞噬。

    无穷无尽的夜空中,悬着亘古长明的月。忽的,一束月光破开浓厚黑暗,两道久别的人影跨越生死的鸿沟,微笑着从月下走来:“凝香,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爹、娘……”

    真好,再也不用做别人的影子了。

    祝笑笑朝着虚空伸出自己的手,手臂垂落的瞬间,笑容凝在唇角。

    虞思归恍若未觉,抱紧了祝笑笑的身体,垂下脑袋,脸颊贴上她逐渐冰冷的面庞:“笑笑不疼了,再也不疼了。笑笑睡吧,娘亲给你唱小曲儿,等你醒了,就带你去街上买你最喜欢的糖人。”

    她状若无人地哼起了曲子,轻轻柔柔的语调,像是夏日投射在窗前的青白月光。

    谁都没有去打扰她。

    因为,谁都看得出来,再度失去女儿的母亲,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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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众人沉默不语。

    天地之间, 只剩下了虞思归哼着夜曲的声音。字字泣血,令人悲从中来。

    楼厌垂在袖中的手,掌间捻着朵风干了的海棠花。海棠花是前两日在屋里发现的, 联想到祝笑笑临死前最后的眼神,楼厌指尖用力, 海棠花碎成了粉末。

    祝笑笑在用这朵花告诉他, 她早已发现了他的身份。

    楼厌垂眸, 唇畔漾开意味不明的笑意。那夜楚绣绣大闹奉剑山庄, 他们兵分几路追捕, 他趁机离开,还是引起了祝笑笑的注意。

    这样敏锐的心思,若不是棋子, 收归己用倒是极好。

    真是可惜了。

    “这么多人, 好热闹, 好热闹。”突如其来的声音, 打破了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树冠上一名素衣女子盘腿而坐, 开心地拍着巴掌。

    女子梳着简单的发髻,不施粉黛, 笑得两眼弯弯,神态中透出不符合年纪的娇憨。

    “楚绣绣!”有人认出女子的身份,“离火宫的女魔头!”

    所有人都变得紧张起来, 唯独虞思归抱着祝笑笑,没有丝毫反应, 依旧温柔地哼着歌, 恍若怀里的姑娘真的只是被哄睡着了。

    祝长生在苏回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 大量失血使得他的脸色看起来白得像是罩上了一层寒霜,他咳出口血沫,沉声问:“楚绣绣,你来这里做什么?”

    “好多人啊。”楚绣绣歪着脑袋,仿佛听不懂祝长生的话,自顾自地笑着,“来玩杀人游戏吧!点兵点将,点到谁,我就杀谁。”

    说着,楚绣绣抬起右手,指向了众人。在场之人,无不色变。楚绣绣一个个点着,随着她手指点到的方向,人影推搡着,如潮水般向后退去,生怕成为这个疯子的目标。

    “不许躲。”楚绣绣站起来,孩子气地跺了跺脚,“重新来。”

    她再次点起来,指到初夏时,初夏倒吸一口凉气。身侧的楼厌投去凌厉的目光,楚绣绣只好不甘不愿地移开手指,指向阮星恬:“就你好了!”

    林愿大吃一惊。

    楚绣绣话音刚落,张开双臂,如一只白色的大鸟急速掠向阮星恬。尽管林愿所有的护卫在同一时间都跳了出来,挡在阮星恬身前,楚绣绣如入无人之境,身形变幻,残影重重,众人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见她已到了阮星恬身前。

    阮星恬连退数步,被林愿捉住手腕,拥入怀中,千钧一发之际,避无可避,林愿抱着阮星恬,用自己的后背迎向楚绣绣,打算硬生生替她挨这一掌。

    阮星恬失声唤道:“林大哥!”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到来,耳畔响起女子的痛呼声,林愿与阮星恬朝着声源处望去,只见谷青容的身体腾空而起,摔向遍布枯荷的清池。

    林愿松开阮星恬,纵身追了出去,半空中接住谷青容,足尖点着池水,落回池畔。

    “咦?”楚绣绣看向自己的手掌,“打错了。”

    楚绣绣犹豫着要不要再补一掌,林愿的侍卫反应过来,举起刀剑,攻向楚绣绣。

    楚绣绣看向楼厌,楼厌不着痕迹地点了下脑袋。

    楚绣绣立即不高兴地说:“不好玩,不玩了,下次再来找你们玩。”说着,空中白影一晃,只留下衣袂划过的痕迹,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速度之快,令人大为震惊。

    “青容!”阮星恬奔向林愿和谷青容。

    林愿大为震撼:“青容,为何你要替我挡这一掌?”

    谷青容面色青白交加,气若游丝,眼里早已没了旁人,双目攒泪,痴痴地盯着林愿:“只要、咳咳……只要林大哥没事,我、我就死而无憾。”

    阮星恬瞬间明白了什么,双肩不由僵了一下,口中发苦,勉强笑道:“青容,有我在,没事的,表姐一定会医好你。”

    好好的中秋宴,以一死一疯落幕。虞思归疯了,抱着凝香的尸首不肯撒手,祝长生打昏她,锁在芙蓉居里,而凝香的骨灰被送回她的老家,和父母的尸骨葬在一起。

    十八年后,本是父慈母爱的一家三口,终于得以在九泉之下团圆。

    负责护送凝香骨灰的是宋绍新。中秋那日,他回家陪父母过节,未曾料到这一别竟是永别。临行前他向众人辞别,眼中含着泪光:“我日日追逐着她,却从未发现她早已了无生趣。”

    祝文暄道:“你不必自责,便是我们……亦无人察觉出阿姊的死志。”

    滴水石穿,并非一朝一夕。心底种下的仇恨,从生根发芽,到长成参天大树,足足用了十八年的光阴。

    祝文暄劝道:“是阿姊和你无缘,人死不能复生,宋公子,节哀。”

    宋绍新摇头:“在我心里,凝香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处理好家事,祝长生剑伤还未痊愈,就主动召开了武林大会,辞去武林盟主一职。

    他见死不救、算计发妻这两件事已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夫妻反目的故事也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知衍生出多少个离奇的八卦。德行有亏,就算其他人不说,总会有闲话,再留在这个位置上,只会将奉剑山庄推上风口浪尖。

    时间过了半个月,众人吃够了瓜,这场风波渐渐平息,再过不久,就会被封存在漫漫无际的光阴里。

    天气渐凉,奉剑山庄坐落山中,夜间更冷,萧毓婉平时没事,给初夏做了几件衣裳。初夏穿着新裁的衣裙,趴在桌前,梳理着发生过的剧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是看了本假书吧!

    原书里凝香确实死过三任丈夫,做了一辈子的笑笑替身,但并未与虞思归反目成仇,更别说复制笑笑的死状,逼疯虞思归。

    还有芙玉芙嫣这对双生姐妹,压根就没出现在原文里的角色,到底哪里冒出来的。祝长生的白月光林小芙反抗封建婚姻,追求自由,间接杀了大小两个笑笑,实在令人唏嘘。

    初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天呐,到底还有多少隐藏剧情。”

    关键他们口中的芙嫣,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个芙嫣到底是何方神圣?

    难道她才是幕后大boss?

    与此同时,身着粉衣的年轻妇人出现在离火宫内。

    “嫣夫人,请。”侍从伸手一引。

    芙嫣微微颔首,在侍从的接引下,踏入大殿。绯红轻纱垂下,如红雾涌动,珍珠帘被风拂得叮当作响,红雾深处,隐约有铃声响起。

    芙嫣的目光透过重重轻纱,落在一道红色的人影身上。依据身形判断,那是名年轻的男子,男子面覆黄金面具,坐在石阶上,一身华丽的红衣迤逦拖地,手中缠着银线。

    随着青年十指的勾动,掌下被丝线牵引的木偶,活动着骨节,衣袂翻飞,一时礼貌作揖,一时手舞足蹈。

    “少宫主。”芙嫣那张与芙玉一模一样的面庞上,不易察觉地生出几许恐惧,手掌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肚子。

    楼厌动作一顿,衣角缀着金铃的两只木偶都停下舞蹈,铃声戛然而止。

    “您说过,只要我的姐姐芙玉按照您的吩咐去做,您就会医好我的病。”芙嫣吞着口水,鼓起勇气开口。

    芙嫣和芙玉生来苦命,母亲婚后七年才有身孕,被父亲怀疑是别人的野种,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六岁时,两姐妹被好赌的父亲卖进青楼里,十岁时就已登台献艺。

    姐妹二人从小都是有苦一起吃,有打一起挨,有钱掰成两半一起花,相依为命到十八岁,芙嫣被富商看中,娶回家中做小妾。

    芙嫣告诉芙玉,等她怀上富商的孩子,站稳脚跟,就把芙玉赎回来。可芙嫣刚怀上孩子,就被诊出不治之症,所有大夫束手无策,连一向爱护她的富商都隐隐有了厌弃之意,对她一向看不顺眼的主母,更是借机发作,要把她重新发卖。这时,楼厌出现在走投无路的姐妹二人面前,给这对双生姐妹花指了条活路。

    说是活路,其实是一死一活。谁活,谁死,选择权在姐妹二人的手上。

    芙嫣永远不会忘记诀别那日芙玉壮烈的眼神,她没亲眼见到芙玉是怎么死的,只听说她死状惨烈,死无全尸。而她,自始至终都是自愿的。

    ——自愿以命设局,换芙嫣和尚未出生的孩子一命。

    此后,她穿上芙玉的衣服,踏入奉剑山庄,走到祝长生和祝笑笑面前,继续在这盘棋中落子。

    祝长生说,她们姐妹俩姐姐更像母亲林小芙。也许他说得对,姐姐的骨子里流淌着母亲任性自由的血。

    “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会食言。来人,带嫣夫人去见鬼医。”楼厌懒懒说道。

    鬼医曾是药王谷的弟子,年轻时被人诬陷奸杀师娘,划破面容,去了男子象征,赶出了药王谷。人人都叫他鬼医,他便昼伏夜出,做这人世间的鬼。

    数月前,他所居竹楼突然闯入一群人,将他强行劫走。那群人来势汹汹,却对他极为尊重,将他囚在离火宫,又给他足够的药材,让他继续研究喜欢的医术。芙嫣的病,恰好是他最喜欢的疑难杂症,不用楼厌强逼,他早就迫不及待,要跟阎王抢人了。

    送走芙嫣后,朔风垂首立在楼厌身侧:“少宫主好计谋,只编出了个无头鬼,就让这群人自相残杀,心甘情愿成为您手里的棋子。可是属下不明白,为什么要留下他们的命?”

    “因为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楼厌摆弄着手中的木偶,唇畔勾出嘲弄的弧度。

    *

    昨夜下了场小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早起推窗,风里明显夹杂了独属于深秋的萧瑟之意。还好萧毓婉给初夏缝了新衣,初夏加了件衣裳,去小厨房找些吃的,路上与苏回不期而遇。

    初夏喊了声“小师叔”,尽了应尽的礼节后,匆匆与他擦肩而过。苏回回身,叫住了她:“夏夏。”

    初夏道:“小师叔,有事吗?”

    苏回倒退着,行至她跟前,刚好挡住她的去路。少年阳气重,微冷的天气依旧穿着单衣薄衫,发尾高束,站在秋日的天光里,浑身有股蓬勃成长的朝气。

    “我发现你最近很不对劲。”苏回拧眉。

    “哪里不对劲?”

    苏回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下巴,微微俯身,凑到初夏面前。初夏呼吸间,嗅到了苏回身上少年人的气息,悄悄后挪一步。

    苏回蹙眉观察她大半天,终于恍然大悟:“你在躲着我。”

    初夏眼皮一跳。

    苏回拍了下她的肩膀,故意虎着脸:“说吧,你躲着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我没有!”初夏几乎跳起来。冤枉,比窦娥还冤。

    “那你躲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躲着你。”初夏扭过头去,目光汇聚在风里拂动的翠绿竹叶上,“你不觉得是你太黏着我了吗?你是小师叔,要是耽误练剑,这个罪责我可担待不起。”

    “原来是为这个。你以为我愿意黏着你,还不是因为……”苏回说到一半,两颊的肌肉抽动着,那些缠绕在心底暧昧不明的情愫就要脱口而出时,又被他吞了下去,险些咬到了舌头。

    “还不是因为我要监督你!你这么笨,这么懒,我不看着点,将来你代替师兄出战,输得太难看,我和师兄的脸上都不光彩。别人会觉得我故意给自己挑了个寒碜的对手,师兄就更惨了,他们会觉得他眼睛瞎了。”苏回凶巴巴地说。

    离开皇宫前,贵妃曾郑重叮嘱:“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情,母妃从未阻拦过,这次你要去习武,母妃也答应了。在外头你想做什么,母妃都管不着,只是记住一点,不许招惹宫外的女孩子,留下风流债。你是皇子,你的婚事连母妃也做不得主,你招惹了她们,耽误的是她们的一生。”

    苏回隐忍地垂下了眼睫,双拳紧握,迫使自己不去看面前的姑娘。

    “你才眼睛瞎了。”初夏没好气地怼道,心里头压着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她开心起来,苏回这个嘴巴比蛇还毒的家伙,损是损了点,心无城府,有什么说什么,是她想多了,虚惊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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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初夏把话与苏回说开后, 浑身轻松无比。这世上的债很多,别的都能还,就是这情债, 背不起,还不了。

    她心情好, 去了枫苑摘了些红枫的叶子, 打算拿回去做成书签。下过雨的天气, 水雾氤氲, 浓厚的水汽中走来一道人影, 是几日不见的阮星恬。

    谷青容被楚绣绣打了一掌,命若悬丝,阮星恬为了医治好她, 已经许久没能好好合眼, 几天下来, 形容憔悴, 人消瘦了一大圈。

    她拎着刚熬好的药,踏进祝文暄专门为谷青容开辟出来的养伤小院。初夏八卦心作祟, 没管好自己的腿,跟了上去,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趴在小窗外,透过半开的窗户, 看着屋内的二人。

    “看什么?”

    “现场直播。”初夏摩拳擦掌,原文的情节就活生生展现在眼前, 这不是现场直播什么。意识到有人在和自己说话, 她猛地转头。

    穆千玄白衣翩翩,颀长的身影融在天光里, 因是逆光的,看不清五官,天光描绘出温柔的轮廓。

    初夏一眼就能认出他:“小白师父,你醒了。”

    “小白师父?”

    “这是我给你们两个起的外号,用来区分你们的,你是小白,他是小黑。”

    穆千玄被她逗笑:“为什么他是小黑?”

    他很少笑,初夏见过他笑的次数,能用两只手数出来。他笑的时候,初夏的呼吸都跟着停滞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她的心里长长叹息一声,酸溜溜的,开始羡慕起阮星恬。

    不能看,再看下去,就真的心动了。

    初夏迫使自己移开目光,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认真说:“他就像黑夜,深藏不露,看不清,摸不透。而你是皑皑白雪,皎皎明月,可望不可即。”

    穆千玄唇角扬了扬,伸出手,揉揉初夏的脑袋:“我不是可望不可即,只要夏夏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我。”

    他是雪,是明月,是别人只能仰望的存在,但只要初夏伸手,就可以触碰到。

    那一瞬间,像是有一阵暖风,托起初夏的灵魂,将她送到山巅上,将她举到明月前,雪的洁白,月的缥缈,都只属于初夏一人。

    初夏呆呆地仰起头来,望着穆千玄的下巴,雪白的面孔由里到外,慢慢透出灼烧感,红了个透底。

    “师父,师父,你往旁边站一站。”初夏心跳加快,呼吸间都是穆千玄身上独有的气息,它们像海水般涌来,淹没初夏的五感。

    初夏快要呼吸不过来,悄悄张着红唇,吐着热息,平复杂乱的心跳。

    穆千玄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往屋内看。

    阮星恬垫了个软枕在床头,扶着谷青容坐起。谷青容两颊凹陷下去,脸上蒙着层青灰的颜色,不住地咳嗽着:“表姐,我是不是快死了?”

    阮星恬取出食盒中的药碗,倒了半碗药汁,喂着谷青容喝下:“我不会让你死的,青容,请你相信我。你伤得这样重,切忌胡思乱想。”

    谷青容喝了两口药,忽然趴到床边掐着喉咙呕吐起来,不止将刚咽下去的药汁都吐了出来,还吐出了几口浓稠的血。

    阮星恬惊得药碗都打翻了。楚绣绣的掌力岂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谷青容能把命吊住,还要多亏阮星恬从药王谷前辈那里学来的本事。

    谷青容恨恨地抓着身下的床单,双眼蜿蜒淌下泪珠:“你就别骗我了,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你别胡说。”阮星恬哽咽着,极力忍住眼中的泪意,要是她跟着哭,岂不是坐实了谷青容的话,“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表姐,为林大哥而死,我不后悔。”谷青容仰面看向阮星恬,枯瘦的两只手紧紧抓着阮星恬的手,“我喜欢林大哥,为了他,我可以不要自己的命。”

    “我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你们只当我是跟屁虫,我每天看着你们打情骂俏,心里痛得像是刀割。我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心思,既怕他发现,又恼恨他发现不了。表姐,我就要死了,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愿望,你把林大哥让给我吧。”

    阮星恬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谷青容撑着身体,跪坐起来,向着阮星恬磕头:“表姐,你一向心软,从小到大,什么都会让着我,我求求你,你就让我最后一次。等我死了……死了就不会再跟你抢林大哥了。”

    “青容,林大哥喜欢谁,不能我能做主的。”阮星恬喉中干涩,艰难开口。

    “我不要他喜欢我,我只想他娶我做他的妻子,林大哥那么喜欢你,你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你的。表姐,你在这世上就剩下我这一个亲人,你真的忍心看着我死不瞑目吗?我爹娘养育你那么多年,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你就当是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我保证,除了林大哥,我再不会跟你抢任何东西了。”

    阮星恬从小家破人亡,谷家怜惜她年幼失怙,待她如同亲生女儿,有好东西都紧着她用。谷青容嫉妒她,处处跟她抢,久而久之,不等她开口,阮星恬什么都会让给她。

    “青容……”

    “你不答应?”谷青容声音拔高,尖锐刺耳,“我就知道,你是假仁假义,好东西让给我,是做给我爹娘看的。我爹娘瞎了眼,才把你当做自己的女儿,是你害死了我,等我死了,我看你拿什么脸去九泉之下见他们!”

    她早已在枕头下藏着把匕首,激动起来,直接抽出匕首,朝着自己的脖子划去。

    阮星恬大惊失色,伸手阻拦,匕首在她的掌心划出血淋淋的口子,砰地掉落在地。谷青容的脖颈处同样被拉出一道血线,染红了颈侧,阮星恬顾不得自己掌心的伤口,手忙脚乱取出药粉为谷青容止血。

    谷青容仰面倒在床上,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阮星恬流出清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声音:“只要你不再伤害自己,我答应不跟你抢林大哥便是。”

    *

    初夏与穆千玄看够了戏,并肩向着竹苑行去。

    初夏连连叹息,阮星恬还是和原书做出了一样的选择。正是这个决定,拉开她和林愿虐恋的序幕,从此以后这三个人缠缠绵绵半死不活纠葛了大半生。

    穆千玄倒是没什么反应。他这人表面是少侠,内里就是个强盗,想要的直接抢,反正以他的武力,没什么抢不到手,压根不能理解谷青容和阮星恬的做法。

    他皱皱眉,觉得她们两个,还有那个叫林愿的,黏黏糊糊的,真讨厌。他郑重对初夏说道:“夏夏,她们脑子有问题,以后离她们远点。”

    不能让他们带坏他的徒弟。

    初夏绝倒。

    穆千玄初初醒来,初夏把中秋夜那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给他听。听到虞思归已疯,穆千玄睫羽敛起,明显是伤心了。他无父无母,是师父师娘抚养他长大,心里还是把祝长生虞思归当做自己的父母的。

    晚间,穆千玄熬了红枣粥,装在食盒里,向着芙蓉居走去。半途中,初夏抱着满怀的金桂从月下窜出来:“师父。”

    “夜深风寒,不要乱跑。”

    “我摘些桂花搁屋里。”初夏看清穆千玄手里的食盒,“师父要去看祝夫人?我同师父一起去吧。”

    她刚从桂花树上爬下来,衣角发梢都带着桂花清甜的香气。天气愈冷,再过些日子,这些桂花也要败了。

    芙蓉居里只留下一个伺候虞思归起居的丫头,其他人都被调到了别的地方,虞思归平日里是被锁起来的,丫头偷懒,只点了盏灯烛,这会儿不知道跑哪里去撒野了。

    大门敞开,远远就望见虞思归手腕套着铁链,长长的链子拖在地上,延伸到门口。虞思归怀里搂着个枕头,坐在门槛上,哼着那日哼过的曲子,哄着怀里的枕头睡觉。

    “祝夫人,师父来看你了。”初夏开口提醒。

    虞思归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又垂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枕头:“笑笑乖,笑笑不哭,我的笑笑最爱笑了。”

    初夏无奈看穆千玄。

    虞思归忽的变了脸色,冷冷斥道:“不许哭,笑笑才不会这样哭,你这样一点都不像笑笑!”

    接着又道:“对不起,是娘亲不好,娘亲不该凶笑笑。笑笑听话,笑一个给娘亲看。”

    这样旁若无人,自说自话,真是疯了个彻底。

    初夏明白虞思归口中的“笑笑”,是养女凝香。从这只言片语里,她仿佛看到了凝香这些年的如履薄冰。十八年前,他们把凝香带回山庄,送到虞思归面前,慰藉她丧女之痛。他们只记得虞思归失去了最爱的女儿,却不记得,凝香也刚失去自己的双亲。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娘亲”,还有……陌生的身份。从那一刻,凝香就死了,世上只有身为仿品的笑笑。

    深秋的风里都是刺骨的寒意,虞思归只穿了单衣,瘦骨嶙峋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穆千玄伸手,想要扶她起身。

    虞思归猛地拍开他的手,怒目而视:“凶手!你这个凶手!害死了我的笑笑!”

    穆千玄递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虞思归将铁链扯得咣咣作响,冲上来握住他的手,低头就要咬上去。

    要是用掌力震开,必然会伤到虞思归,穆千玄犹豫间,初夏上前抓住虞思归的胳膊,想将她拉开。虞思归发狠,张口咬向初夏,穆千玄再不犹豫,掌风推出,隔开虞思归,长臂一伸,把初夏捞回自己的身边。

    “有没有伤着?”穆千玄眉头蹙得紧紧的。

    初夏摇头,惊魂未定:“好险,好险。”

    伺候虞思归的小丫头匆匆赶回来,看见虞思归被穆千玄击翻在地,连忙扶着虞思归站起,诚惶诚恐地向穆千玄请罪:“三公子恕罪,夫人已神志不清,再经不起任何刺激,您还是等夫人好些,再来探望吧。”

    阮星恬这些日子在照顾谷青容,也顾不上虞思归这边。请来的大夫都被虞思归吓走,祝长生对她鲜少过问,是以疯症一直没有好转。

    初夏说:“师父,我们先走吧。”

    虞思归这个样子,随时会暴起伤人,穆千玄怕初夏受伤,就先带着她离开。

    路上,初夏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安慰穆千玄。

    穆千玄突然说道:“……师娘为什么管叫我凶手?”语气里尽是茫然。

    初夏回想着虞思归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认错了人吧,她现在是个疯子,疯子的话不能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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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这些日子穆千玄处于沉睡状态, 没能继续教初夏练剑,这日起床后,他把初夏叫到竹林里, 递给她一把铁剑,陪她拆招, 想看看她的进展。

    初夏入门晚, 穆千玄耐着性子, 循序渐进, 教的不算太过高深。他教她的是祝家的《流星剑法》, 这套剑招共有七十二式,快若流星,因此得名。

    穆千玄只教了初夏前二十三式, 刚开始穆千玄还有意让着初夏, 放慢速度, 并且指点她的不足之处。初夏是个新手, 经验和功力都不及穆千玄,二十三式过后, 初夏汗流浃背,一口气使出了第二十四式和第二十五式, 将毫无防备的穆千玄逼退两米。

    穆千玄反手一剑,斩春剑的薄刃削向初夏的手腕,本意是迫她松手, 弃剑认输。她咬着牙,居然生生扛了下来, 又使出一招“星流霆击”。

    两剑相击, “叮”的一声,初夏手中的剑断成两截。

    初夏手腕发麻, 五指无力松开,断剑坠地。

    穆千玄剑尖垂地,衣袂猎猎而响,目光凌厉地扫向初夏:“方才那几招,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流星剑法》向来只传直系弟子,奉剑山庄内,祝长生只传授了他和祝笑笑、祝文暄三人,苏回新入门,祝长生还未正式传授,他们学剑时都曾发过毒誓,绝不外传。

    初夏是穆千玄的弟子,照规矩,穆千玄可以传给初夏,但初夏使的那招“星流霆击”,他还未曾传授,祝笑笑和祝文暄也不会越过他,私自将剑招教给初夏,所以他才厉声质问,初夏是从何处学来。

    奉剑山庄对偷师一事处罚严明,他担心是初夏不分轻重,偷学来的。

    初夏不明所以:“是你教我的。”顿了顿,发现这话不严谨,补充一句,“小黑师父教我的。”

    穆千玄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找初夏拆招,也是存了点心思,想试一试他沉睡期间,身体里的那个人有没有教初夏别的招式,或者可以从对方的武功路数,窥探出他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

    这人竟也会流星剑法七十二式,难道这只叫“楼厌”的孤魂野鬼是奉剑山庄的前辈?

    会流星剑法的不多,有这个线索,想要查探对方的身份,范围就缩减了很多。

    穆千玄神色变幻,难以捉摸。

    初夏不解,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我可是用错了?”

    穆千玄敛容,面上恢复熟悉的温柔:“手给我看看。”

    初夏伸出手。剑被震断时,掌心被波及,犹泛着火辣辣的疼,红彤彤的,像是刚挨了几竹板。

    “是我没有控制好力道。”穆千玄道歉。

    “没事的,学剑嘛,受点伤很正常。”初夏揉揉掌心,毫不在意,目光落在断剑上,“就是可惜了这把剑。”

    “这把剑不适合你。”穆千玄摇头。

    剑对用剑之人来说,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身为剑客,应该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剑。初夏学剑以来,还没有自己的剑,奉剑山庄的名剑都已有主,穆千玄打算给初夏铸一柄薄剑。刚好他那里有块罕见的玄铁,是在将军陵里发现的,可以用来铸剑。

    穆千玄取出那块玄铁,用包裹装了,提在手里,离开奉剑山庄。

    奉剑山庄有自己的剑炉,不用山庄的剑炉,是因这玄铁是他的私人财物;再者,人多眼杂,玄铁珍稀,他送给初夏,旁人定要多话,败坏初夏的名声。

    玄铁铸出来的剑无坚不摧,但用玄铁铸剑,对铸剑师和剑炉的要求极高。穆千玄一连走了许多家打铁的铺子,都表示接不了这桩生意。

    穆千玄从铺子里走出来,望了眼天色。天幕低垂,黑云汇聚,一场急雨就要来了。铸剑一事不急,这样好的玄铁,稍有不慎,就是暴殄天物,回头再找别的铸剑师。

    穆千玄提着玄铁往回走,经过一家卖柿饼的铺子,那柿饼黄橙橙的,裹着层厚厚的糖霜。穆千玄神色微动,取出铜板,买了盒柿饼。

    狂风骤起,两边的摊贩都慌慌忙忙地收着摊子,长街的另一头,六七个打手追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那少女无路可逃,朝着穆千玄狂奔而来,看清他腰间所悬长剑,咬咬牙,往他怀里撞。

    穆千玄侧身,少女扑了个空,摔到地上。

    抬步欲走时,衣摆被人扯住,穆千玄回头,那趴在地上的少女满脸泪痕,死死揪着他的衣摆,哀求道:“公子,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吧。我爹欠了债,把我卖给了青楼,我是逃出来的,要是被抓回去,他们会打死我的。”

    那群打手已追了过来,粗鲁地抓住少女的脚踝,拖着离开:“臭婊|子,回去收拾你。”

    少女扯着穆千玄的衣摆,死不松手,痛哭流涕:“公子,救我!”

    吵吵闹闹的,烦死了。不知是谁撞了穆千玄手里的柿饼,穆千玄周身气压低了下来,扬手挥出掌风,将那群人掀了出去。

    少女如获大赦,爬到穆千玄脚边,藏在他身后,忙不迭地套着衣裙,系好衣带。

    打手们鼻青脸肿地爬起来,正要发作,有人认出穆千玄衣襟处的兰花纹是奉剑山庄的标志。为首的人说道:“原来是穆三公子,是这样的,这个小贱人她老子欠了钱,债收不回来,就用她抵债,早已说好的。还请三公子按规矩办事,不要多管闲事,让我们带她回去,平了这笔债。”

    “我不回去,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会死的。公子,求您救救我,只要您肯搭把手,小女子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奉剑山庄的弟子,出门在外遇见落难之人,岂有不救助之理。穆千玄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一步,以免那哭得稀里哗啦的姑娘把鼻涕揩到他身上。他面无表情问道:“她爹欠了你们多少钱?”

    “三百两银子。”打手回道。

    穆千玄取出三百两银票,递给他们:“她的身契给我,两清。”

    这小娘们姿色一般,不是什么抢手的货,为了她,得罪奉剑山庄就不划算了。打手们的主要目的是追债,拿到钱,就把身契给了穆千玄。

    少女眼巴巴地望着穆千玄,以为以奉剑山庄弟子的侠义心肠,会把身契还给她,温柔地送她回家,再留点银子给她谋生。但那白衣剑客只是把身契叠了叠,塞进自己的袖口里。

    少女:“……”

    少女起身,抹掉眼泪,露出苍白清秀的面庞,半垂着眼睫,羞羞答答地说:“小女子名唤红红,多谢穆三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身无长物,唯有一副薄躯尚能自主,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

    “不是说做牛做马报答吗?为何改口?”穆千玄道。

    红红:“……”

    “若是别人,自当是做牛做马,但是公子的话……”红红脸上飘起两朵霞晕,“红红愿以身相许。”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穆千玄想起初夏要他做师父时就是这样说的。

    有初夏这个徒弟就够了,穆千玄摇头:“我不收徒弟。”

    红红:???

    谁要当你徒弟了,这么俊俏的白衣剑侠,怎么脑子不太好使。

    红红稳住险些崩坏的表情,心神稍定:“三公子误会了,红红的意思是愿意终生伴随公子左右,侍候公子起居住行,为公子铺床叠被,洗衣做饭。红红不要别的,只求一个贱妾的名分就足矣。”

    “以身相许是这个意思?”穆千玄陷入了沉思。

    穆三公子从小大的长在古人的墓里,所读之书大多是剑谱心法之类的,没有看过坊间流行的话本,更不知道这句戏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台词,真正是这个意思。

    穆三公子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红红满是期待地点点头。

    “不行。”穆千玄断然拒绝。想到这么个哭哭啼啼的女的,整天像个尾巴似的挂在身上,穆千玄就心烦意燥。做妻妾是要睡在一起的,和她同榻,还不如和斩春剑一起睡。

    红红还未被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过,不由眼眶微红,委屈道:“为何?可是红红哪里不好?”

    “你还欠我钱。”

    红红:“……”

    她就是不想还钱才以身相许的。这公子相貌出众,出手大方,搭上他,一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你会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当个丫鬟刚好,你且去奉剑山庄,报我的名字,每月一两工钱,三十年就可以还清了。”

    红红无言,半晌,讷讷道:“三十年是不是太久了?”她要再挨饿受穷,怕是三十年都活不到。

    “每个月都有考核,表现得好会涨工钱,努力些,十年还清不无可能。”

    红红:“……”

    红红还想再与穆千玄再掰扯掰扯,穆千玄已经消失在眼前。大雨倾盆而下,红红无法,只好抱着脑袋,跑到屋檐下去躲雨。

    这场雨说来就来,初夏听说穆千玄一早出门,是为了给自己铸剑,想着他出门怕是没有带伞,天色阴下来后,就拿着两把伞匆匆出门了。

    刚到山脚下,急雨从天而降,初夏撑开伞,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着伞面。初夏举着伞,远远望见白衣人从氤氲的水汽里走来,以袖遮挡,护住一物。

    天地罩着浓厚的水雾,混沌一片,唯独那抹雪白,愈发显目。

    “师父!”初夏隔着雨声高声唤道。

    穆千玄看见了她,披着湿发,走到伞下:“夏夏,怎么是你?”

    “我给你送伞。”初夏递出一把伞,卷起袖子,擦着他额前的水珠,“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先躲雨?”

    穆千玄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初夏这才发现他护着的是盒柿饼。

    “给你的。”穆千玄把柿饼递给初夏。

    “谢谢师父。”初夏受宠若惊。先前她说想吃柿饼,不过那么随口一提,他就放在了心上。

    雨太大了,雨水汇聚成细流,浸湿初夏的鞋袜。上山还有一段路,穆千玄抓住初夏的手,往旁边跑去。不远处有个窄小的山洞,可以容纳两个人。

    初夏收起雨伞,靠在洞口,在洞内天然形成的青石上坐下。

    穆千玄拧干袖摆的水珠,半蹲下,托起初夏的脚腕,除去鞋袜,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湿哒哒的脚暴露在空气里,被水泡得发白的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脚掌本是敏感的部位,这么多年,从未被别的男人这样握在手里过。初夏脸上着了火似的,燥热难当,只觉穆千玄微凉的指尖似是带着电流。她慌乱地缩着脚踝,想要挣脱他的手,奈何他手掌如铁般坚固,根本挣脱不了。

    明知道穆千玄不通□□,没有男女之别,初夏还是感觉到了羞耻,表面抗拒,心底却难以自控地留恋起他指尖拂过脚心的触动。

    又痒,又难受,酥酥麻麻的,却又让人止不住地欢喜。

    “别乱动,湿了,会着凉。”穆千玄想找块干净的帕子,替她擦干净水珠,恍然惊觉自己从里湿到外,哪有什么干帕子。

    他运起内功,掌心透出股灼热,不消片刻,初夏冰凉的脚就被他捂得暖烘烘的,他衣服上的水汽,也化作丝丝缕缕的白雾,干了个透彻。

    “好、好了。”初夏尽力说服自己不要在意,穆千玄就是个木头,自己在他眼里跟块五花肉没有区别。就像上回他给她扎针,就当自己是块五花肉。心里头隐隐堆着失落,按照剧情,这世上能点通穆千玄情窍的,只有女主。

    唉,为什么她没有做女主的命。

    初夏不开心地擦着脸上的水珠。

    穆千玄把初夏的脚捂暖了才松开,但初夏的鞋袜都湿了,显然是没法再穿的。穆千玄说:“等雨停了,我背你回去。”

    “不行!”初夏严词拒绝,“我们是师徒,你背我回去,别人会说闲话的。我们这般年纪的男女,只有丈夫与妻子,才可以当着外人这么亲密。”

    先前赶早练剑,他能背着她上山,是因那个时辰山庄里几乎没人,只一个苏回心无城府,没有那么多腌臜的心思。这回他要是大摇大摆地背着她回去,不出两日,就会有好事者传出风言风语。

    穆千玄没有反驳。他想起红红说的以身相许,眼神怪异地看了初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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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穆:实不相瞒,我想以身相许

    第46章

    大雨如注, 雨声哗哗地响,天色浓墨般黑沉,看样子这场雨一时半会没法停。穆千玄拧干初夏的袜子, 晾在石头上。

    洞外传来争吵声。这么大的雨声,都能听清争吵声, 可见战况不是一般的激烈。初夏往外蹭了两步, 探出脑袋。

    洞口生着一丛野菊, 此时, 金菊经雨水浇灌, 花色崭新,火一般的炽烈。隐约可见两道人影站在雨里,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水坑里是被打翻的药篓, 里面都是今日采回来的草药, 还新鲜着, 被雨泡着,颜色鲜绿。

    看来不光动口, 还动手了。

    “阮星恬和林愿。”初夏认出他们两个的衣裳,回头対穆千玄说。

    雨声嘈杂, 他们两个吵架的内容听不大清楚,穆千玄耳力好,在初夏的央求下, 原封不动将两人的対话转述给初夏听——

    “林愿说,‘阮星恬, 你是不是疯了, 才会想出这种馊主意’。”

    “阮星恬说,‘她只剩下三个月的命了, 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林愿说,‘不可能!想都别想!恬儿,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我不能拿我们三个人的终生幸福开玩笑’。”

    “阮星恬说,‘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没用,我医不好她,姨母姨父対我恩重如山,我学了一辈子的医术,救了一辈子的人,却救不了他们的亲生女儿’。”

    “林愿说,‘我不是一个物件,可以让来让去。你心疼她,你们姐妹情深,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穆千玄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像个报字幕的机器,实际上,雨中的两个人情绪都很激动,林愿一拳头砸在阮星恬身侧的石壁上,血染红五指,很快又被雨水冲刷掉。

    阮星恬抓住他的手,查看他的伤,被他一掌推开,力道用得过大,阮星恬向后踉跄数步,摔在了满是草药的水坑里。林愿想去扶她,终究隐忍地垂下手臂,背过身去,不看她柔弱凄楚的模样。

    本就浑身湿透的阮星恬,摔进水坑里后,裙摆上都是泥污。她强忍着心痛,抹着脸上的泪。

    泪水混着雨珠,哗哗淌着,怎么都抹不干净。

    她望着林愿的背影,紧咬牙关,似乎尝到了腥气:“青容是为我们而死,林大哥,恕我没办法背负着青容的命,再和你继续下去。”

    林愿浑身震动,大雨吞没他干哑的声音:“你要和我一刀两断?”

    阮星恬没再说话,只是仰起面颊,任由无数雨珠坠在面颊上,掩盖着自己的泪流满面。

    初夏以为林愿会发疯。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握紧了满是伤口的两只手,冷冷留下一句“但愿你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就丢下阮星恬,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雨很快冲刷掉林愿留下的足迹。

    他的背影消失在巨大的雨幕中。

    许久,阮星恬收回目光,伤心地捡拾着地上的草药,身体摇摇欲坠,险些昏过去。她眼前一阵黑过一阵,强撑着站起,丢了草药,连药篓都不要了,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他们二人一走,这场雨很快收住雨势,没过多久,天色放晴,空气里都是泥土和水腥味,归巢的小鸟重新扑着翅膀出来觅食。

    真是奇了,倒像是这场雨特意为女主和男二下的,就是这个男主表现不合格,居然在旁边干看着,也不上去给女主递把伞。

    初夏莫名地高兴起来。

    穆千玄接收到初夏的目光,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

    初夏说:“师父,发表下你的感想。”

    穆千玄还是坚持先前那个观点:“夏夏,他们三个脑子不大好,离他们远点。”

    初夏:“……”

    初夏现在不敢随便说剧情崩了,实在是她不确定自己到底穿了本什么奇怪的书,书里还有多少隐藏剧情。

    穆千玄不能背初夏回去,初夏穿上湿了的鞋袜,一步一步走回去的。回到竹苑,萧毓婉早已熬了姜汤,师徒二人一人一碗喝下暖身子。

    *

    丹桂都已落败,枯叶漫卷,落地成堆,空气里隐隐弥漫着初冬的气息。

    将近十五,夜空悬着轮皎洁的圆月,穆千玄踏出万书阁,披着霜白的月色往回走。

    夜深人静,回廊下的灯笼透出橘黄色的光晕,光影交织的角落里,突兀地传来一声喘息。

    这时山庄内的人大多已就寝,只剩下巡逻的侍卫。更深露重,天气愈发寒冷,他们偶尔会偷点懒,喝上几壶酒暖身子。喝了酒,就容易犯浑,让别有用心的贼子混入山庄。

    穆千玄纵身飞起,落在屋顶上,垂目望去。两面墙交错的阴影里,大片的绿丛掩映间,两人抱做一团,泛着些许甜腻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穆千玄撩起衣摆,在屋檐上坐下。月色映出他瓷白的肌肤,平日里没有波澜起伏的瞳孔里,升起好奇的神色。

    抱在一起的是一男一女,他都认得,男的是管家的儿子,叫做路明,女的前些日子他见过,是被他举荐来做工还债的红红。

    此时红红满面娇羞,被路明搂在怀里,猴急地扒着衣裳,一边扒,一边凑上前亲她,亲出渍渍水声:“小宝贝,可真是想死我了!你就是个妖精,我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梦里都是你这个勾人的模样,好妹妹,真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了!”

    “别急,你听我说,聘礼的事……”

    “聘礼的事我跟我爹提了,三百两不是个小数目,等我爹周转周转。你先让我把事办了,回头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别说三百两,三千两都是你的。”

    “你爹不是管家吗?怎么三百两是个大数目了?那日三公子分明随手就掏出来了。”

    “三公子三公子!你口口声声都是三公子,他是庄主的徒弟,我爹能跟他比吗!你这么喜欢三公子,你跟他好算了!”路明恼怒。

    “那也得他肯要我啊……”红红嘀咕着,讨好地扯下肩头的衣衫,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挂在他身上,“我就随口说说,你干嘛大发脾气,你不喜欢,我不提就是了。那三公子是个怪物,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哪能跟你比,这男人不光得看脸,还得看那方面……”

    “就知道你识货。”路明高兴起来,“跟了我,我保证让你快活。”

    “可是这里……”红红明显有些顾忌。她不是放浪之人,穷苦压弯了她的脊梁,蚕食了她的清高。她太缺钱了,只能不择手段往上爬。

    “放心吧,都这个点了,没人。”路明啃着她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说,“这样才刺激。”

    “你们在干什么?”突如其来的男声,令两个人如同被火点着了尾巴的猫,直接跳了起来。

    两人分开后,借着月色看清站在他们身后的白衣少年,竟是他们口中的三公子,当即三魂去了七魄,胡乱捡起衣裳往身上套,扑通跪在地上求饶:“三公子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两人哆哆嗦嗦,不住地用脑袋撞地,磕得砰砰响。穆千玄腰畔的那柄剑浸透月色,淬出寒光。他们真怕这面冷心冷的少年公子二话不说,就抽剑斩下他们的脑袋。

    “你们还没回答我。”穆千玄不悦地蹙了蹙眉心,周身似罩着无形的威压,叫人大气都不敢喘。

    红红与路明四目相対。

    “说话。”穆千玄不悦之色更重。

    路明到底是男人,这种时候男人不说话就是个废物。他战战兢兢道:“我们……我们……在相好。”

    穆千玄明白了:“无媒苟合。”

    这话说得真难听。路明腹诽着,被红红悄然扯了下衣角。路明回头,红红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这个男人再胡乱开口,他们两个的脑袋明早就要挂墙头了。

    红红膝行上前:“三公子,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已禀明了父母,就等着上门下聘,并非无媒苟合。”

    穆千玄道:“既有嫁娶之意,姑且不算你们无媒苟合,你们是未婚夫妻,可以同榻而眠,可这里既无床榻,亦无软被,在此是在做什么?”

    关键不嫌冷吗?

    两人都是脸如火烧,确实不像怕冷的样子。奇怪,他们脚步虚浮,毫无内息,这样冰寒的天气,衣服都快脱没了,竟浑身透着热气,比他这个高手还厉害。

    红红张了张口,最终把声音吞回喉中。这回她也接不下去了。

    救命,这个三公子他是有病吧!

    穆千玄见他们不肯再答,眼中依旧满满探究之意,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抬手按住剑柄。

    二人呼吸一滞。

    “你们继续。”红红和路明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这样说道。

    “继续什么?”路明傻眼,红红也是满脸问号。

    “继续方才的事。”

    “这怎么继续!”路明怒了。红红则是满脸羞红,这位三公子是成心羞辱他们,杀人不过头点地,太过分了,她申请挂墙头算了!

    “刚才怎么做的,继续做下去。”穆千玄不是察觉不到二人的窘迫,但他们二人所行之事,超出他的认知范畴,与他先前所见的夫妻有着天壤之别。

    着实因穆千玄所见夫妻,是自己的师父师娘,他们在他面前向来都是相敬如宾,纵使有闺房之乐,也是夫妻间的秘密,不会在人前展现。他的认知里,夫妻二人不过是夜夜同眠的床伴。

    路明又气又怕,压着怒火。红红心思比他多,看出穆千玄并无羞辱之意,反倒一脸认真求知的模样,联想到他油盐不进、不通人情的性子,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三公子想要观摩,可是为了学习?”

    穆千玄颔首。

    这好办!红红松了口气,她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没有在人前表演的嗜好。她扯着路明的衣服,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路明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穆千玄不耐烦:“快点。”

    路明惴惴不安,试探说道:“三公子想看的,我们当着人前实在做不了,但我这里有些册子,三公子想知道的,都在这些册子里。”

    穆千玄说:“什么册子?”看书和看现场表演,那还是看书吧。这两人一个猥琐油腻,一个像是被迫,没什么好看的。

    “三公子请随我来。”

    穆千玄同意了路明的主意,就让红红先行离开,留下路明引路。

    血气方刚的年纪,谁没私藏过些好东西,路明是管家的儿子,在奉剑山庄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私藏的东西自然比别人的更好更全。他肉疼地抱住一沓册子,交给穆千玄:“三公子所寻答案都在这里,等三公子读完,必定精通此道。”

    书封上写着“浮生半日欢”,名字无甚奇特,看不出是什么。穆千玄伸手欲翻书页。

    路明压住他的手背:“三公子,这种册子还是无人的时候独自赏读比较好,被人看见是要犯大忌讳的。”

    穆千玄抱着册子走了。

    留下路明抓住门框,咬着嘴巴,默默流泪,好似被人洗劫一空的苦主。

    都给了他,可不是苦主吗!

    穆千玄回到竹苑。灯火已灭,初夏和苏回皆已歇息。

    穆千玄点亮灯烛,洗了个澡,拿起换洗下来的衣裳,抽出袖口的书信,重新塞到袖中。

    他留给楼厌的两封书信,皆没有回音,但他不气馁,依旧将书信放在袖口里。

    烛台上的蜡烛已烧了一截,蜡泪堆满托座,穆千玄正襟危坐,拿出路明给他的一沓册子,随手翻开一本。

    页面上的几幅大胆刺激的画倏地跳入眼帘,惊得穆千玄立时合上书页,手掌紧紧按压在封面上。

    青春期的少年,即便不通晓这些,身体的变化和生理上本能的需求,都曾牵引着他懵懵懂懂探索过。路明与红红被他撞见时,只扒了外裳,露出半个身子,又有枝叶掩映,朦朦胧胧的,看得不甚分明,反而是这画上的内容,就这么直白地撞进眼底。

    毫无准备的穆千玄,眼眶微微睁大,好似饮了口陈年烈酒,心口灼烫,如大火燎原。

    屋外风声细细,竹叶飒飒作响。屋内烛火摇晃,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笔直挺拔的身影,映在墙上。

    穆千玄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方才看到的画面,按住书页的手鬼使神差地移开,捧起册子,一页一页地翻读过去,神情严肃,不亚于在捧读一本绝世秘籍。

    呼吸间,气息不知不觉变得粗重起来,一幅幅画面在他的瞳孔里快速掠过。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绷紧了两分,喉结滚动,缓慢地吞着口水,手指紧握书页,指甲泛出苍白的颜色,颈侧冰冷的肌肤爬上一丝丝红晕。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

    烛火已烧到尾部,滚烫的蜡油浸着火焰,发出“噗滋噗滋”的声响。穆千玄合起书页,闭上双目,良久,吐出一口浊息。

    恰在此时,燃到底的火焰努力地跳了一下,嗤地熄灭,细细长长的白雾,袅娜着腾空。

    屋内光线暗淡,隐约能窥出穆千玄的轮廓。

    万籁俱寂,连风都熄了,穆千玄静坐在黑暗里,胸腔内涌动着惊涛骇浪。

    他耳聪目明,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清浅呼吸声,以及初夏翻身时微小的动静。

    她起身了,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毫无节奏,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他的心尖上。

    脚步声很快到了穆千玄的门前,屋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接着就看见那睡在隔壁的小姑娘,披着件薄衫,睡眼朦胧地挤了进来。

    屋内灯火俱灭,只余微弱天光,少女窈窕婀娜的身影隐在黑暗里,轮廓近在咫尺,不断向他靠近。

    穆千玄探出手去,模糊的轮廓骤然清晰,少女裹着身清甜的香气,裙摆如花,在他的瞳孔里燃烧——

    “师父。”

    穆千玄猛地睁开双目,少女玲珑的身段,摇曳的裙摆,若有若无的甜香,眨眼间化作飞灰,消失无踪。

    夜色如墨,泼泼洒洒。

    “夏夏。”穆千玄轻声呢喃着。

    他意识到竟把初夏代入了画册中,霍然起身,带倒身后的凳子,巨大的声响将所有旖旎纷乱的情思撞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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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这一夜, 穆千玄竟夕未眠,天色未亮就起身出门,直到日上三竿都不见人影。

    初夏口渴, 昨天夜里起床倒水喝,不成想被穆千玄屋里传来的巨响吓得瞌睡虫都跑光了, 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 没怎么进入深度睡眠。早起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这几日隐隐的初冬寒气, 被日光蒸发了不少。初夏打着哈欠, 吃着萧毓婉新做的桂花糕。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竹林的小径上。

    “你是谁?来干嘛的?”初夏出声。那人明显是做贼心虚,吓得不轻。

    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涂脂抹粉, 穿着身水红色的秋衫,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初夏没见过她, 不由蹙眉。那人却知道她, 忙走过来,福了福身:“我叫红红, 是庄里的丫头,受人之托, 给三公子送个东西。”

    “师父他不在,东西给我,我替你转交吧。”初夏目光落在她的掌间。她手里攥着个瓷白的瓶子, 想来就是她口中的物什。

    红红咬唇,神色里透出几分不愿。

    这物什是路明的, 一夜过去, 路明想通了,要是能借此搭上穆三公子,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于是就动起了歪心思。继昨日那些画册后,扒箱底找出了这么个好东西,据说这东西价值不菲,配合画册使用,快活似神仙。

    红红打小就在外面摸爬滚打,一点就通,主动揽了这送东西的活计。她犹不死心,想借此事再勾搭一二,若是成功了,后半辈子吃穿不愁。穆三公子先前跟个木头似的,经这一遭,情窍已开,说不定就不会拒绝她了。

    她自认为有几分姿色的,要不然路明不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路明不清楚红红打的如意算盘,这种事他亲自出面,过分狗腿子了,那穆三公子是个内敛的性子,恐也不喜。他身边不缺跑腿的,但那些人不知道他和穆三公子之间的猫腻,红红是唯一清楚此事的人,名义上又是个丫头,她来跑腿合情合理。

    他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红红是他的女人,要是能被穆千玄看上,他让出何妨,这样一来,穆千玄再欠他个人情。用一个女人,换一辈子的权势在握,太划算了。

    初夏见红红不说话,奇怪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红红犹豫:“事关重大,我想亲自交到三公子手上。”

    初夏本打算放任不管,眉心忽的升起熟悉的灼痛。她神色一凛,明白过来这是剧情在提示她,红红手里的是个关键道具,必须拿下。

    “竹苑乃三公子住处,岂能容留闲杂人等,他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你把东西留下,我替你转交便是。”

    三公子的徒弟,耳濡目染,冷着脸的时候,也有几分不怒自威。

    红红被唬到了。但她不能把东西交出去,这瓶子里的玩意见不得人,要是让旁人知道了是什么,到时候一个带坏三公子、秽乱山庄的罪名扣下来,她和路明都要被逐出山庄,所以路明千叮咛万嘱咐,要务必亲自交到三公子的手上。

    红红将手背到身后,藏起掌中的瓷瓶:“我、我还是想等三公子回来再说,我先走了。”

    然后转身就跑。

    “站住!”初夏哪能让她这么走了。她追上去,想拦住红红,奈何眉心灼痛愈发明显,走了几步,不由弯着身子,按住眉心,缓缓蹲到地上。

    模糊的视线里,红红脚底跟抹了油似的,越跑越远。

    “夏夏,怎么了?”苏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刚从外头回来,就见初夏脸色惨白地蹲坐在地上,像是生病了。

    他扶着初夏站起。

    “小师叔,刚才有个穿红衣服的丫头跑出去了,快帮我追她,拿到她手里的白瓷瓶。”初夏汗涔涔地说道。

    苏回蹙眉想了会儿,刚才回来时,确实有个红衣服丫头慌慌张张从他身边经过。他二话不说,提剑追了出去。

    苏回轻功傍身,红红还没出竹苑的大门,就被他拦下了。他沉着脸,伸出手:“交出来。”

    “什么?”红红抖着唇,故作不知。

    “夏夏让你交出来的东西。”苏回不想跟她废话,推了下剑鞘,利剑出鞘三分,寒光映着秋色,冰凉透骨。

    红红没见过这种阵仗,苏回那把剑削铁如泥,他身份又贵重,真出手伤了她,没人会为她主持公道。她再不犹豫,把手里的瓶子扔了出去。

    苏回抬手接住,拨开瓶塞,嗅了一口,登时眉心拧起,神色难看。他出身宫闱,母亲是宠妃,从小见惯各种腌臜手段,这种宫廷禁品,他只需一闻就知道是什么了。

    他正欲严厉喝问东西从何而来,红红早就趁他低头时跑了。

    初夏慢吞吞走到石桌前,大汗淋漓地坐下。过了会儿,眉心灼痛稍缓,苏回终于去而复返。初夏大喜,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师叔,可拦住她了?”

    苏回点点头。

    初夏更是高兴:“东西呢?”

    “我扔了。”苏回表情略显不自然。

    “扔了?”初夏双眼一抹黑,满脸“天要亡我”的表情。

    “嗯。”

    “扔哪儿去了?”

    “夏夏,那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碰的好。”

    “什么不是好东西?”初夏求知欲满满。

    苏回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初夏说:“小师叔,你就告诉我呗。我看红红紧张得要死,倒像是极好的东西,怎么就不好了?”

    “那是……那是出自烟花之地的东西,不是正经姑娘家该碰的,你就别问了。”苏回虎着脸。

    听苏回的语气,已经知道白瓷瓶里的是何物了。初夏也琢磨出来了,红红鬼鬼祟祟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从时间线推断,此时会出现在竹苑里的,且与剧情相关的道具,需要她参与其中的,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只有一个:欢情散!

    原书里,因为谷青容的横插一脚,阮星恬和林愿的感情岌岌可危,眼看着就要走到头,冒领阮星恬救命之恩的盛初夏,与穆千玄虽有未婚夫妻之名,穆千玄始终不通情窍,连拉拉小手这样亲密的举动都没有,心里愈发着急。

    感情没有着落的阮星恬,就像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迟早会把她拥有的都夺回去。盛初夏为免夜长梦多,做了个决定——她要与穆千玄生米煮成熟饭!

    管他通不通情窍,先把人强上了再说。

    她搞到了一味欢情散,下在穆千玄的饭食里,趁着他方寸大乱,想要霸王硬上弓。穆千玄意识到不对劲后,直接把她绑住了,自己浑身像是着了火,逃出竹苑,路上遇到阮星恬。阮星恬告诉他,他中的是催情散,并且指导他去冰冷的潭水里泡一泡,就能解了药性。

    穆千玄意乱情迷、颊飞红霞的模样,虽是惊鸿一瞥,从此深深刻在阮星恬的脑海里。一笔带过的剧情,为以后阮星恬的“移情别恋”埋下了伏笔。

    初夏快被苏回气死。他把欢情散扔了,她再去哪里搞一味欢情散,不顺应剧情的话,眉心发烧的惩罚会死人的。

    “你扔哪儿了?”初夏追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苏回起疑。

    “你都说了不是好东西,万一被旁人捡去了,回头查出是从竹苑里出去的,我们都要受牵连。”

    “不必担心,我扔到后山去了。”苏回特意跑了一趟,就怕这东西被人捡回去误食。

    初夏:“……”服了。

    那还能怎么样,不走剧情要完蛋。初夏的眉心发烧惩罚一直没有消失,只好哄走苏回,自己往后山去了。

    那么大的地方,不知道苏回把药瓶扔哪儿了。初夏没法子,硬着头皮翻找。好在后山只有一条路,苏回怕别人捡回去,多半扔下山崖了。

    斜阳西垂,染红半天云彩,将要入冬,天黑得早,不能墨迹。山崖下是个凸出来的陡坡,初夏拽着根藤蔓,下到陡坡上,眼睛倏地一亮。

    枯黄的杂草丛中,雪白的瓷瓶分外显目。

    初夏看了眼,瓶子里的欢情散还在,不由松口气。她把瓷瓶小心翼翼塞进怀中,眉心的灼烧感淡去不少。

    夕辉隐去最后一丝光晕,凉风轻拂荒草地,无数的草木影子摇曳着,天和地都暗沉下来。初夏爬上陡崖,拍掉裙摆上的草屑,满脑子都是原书的剧情,漫不经心地往回走着。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草丛里探出,缠住了初夏的脚踝。初夏魂飞魄散,还以为是踩到蛇尾巴,吓得连连后退,被绊倒在地,摔得七荤八素。

    也是在此时,她看清楚捉住她脚踝的是个男人的手。那只手称得上漂亮,只是过分清瘦了些,肌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脉络。

    初夏摘掉掌心压到的小石子,爬了起来,猫着腰,上半身前倾,警觉地探出脑袋,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深秋时节,大多草木都已衰败,成片的枯草被压倒。杂乱的草木间,林愿浑身酒气,仰躺在地,一只手搭在路边,一只手抓了个酒坛。酒坛里的酒液泻出大半,染湿了他墨绿色的锦衫。

    在他身侧不远处,还有好几个这样的酒坛,都已经空了。

    天,这是喝了多少酒。

    初夏见是个熟人,放松警惕,蹲在他头顶的位置,唤道:“林公子,林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天一黯,气温低下来,山间更是寒凉,冷风呼呼地灌,几个能遭受得住。

    林愿她娘和主母同时怀孕,她娘为了提前把他生下来,占据长子的名头,服了催产药。林愿小时候用了许多补药,又跟着武师练武强身,才把身体养回来。到底先天不足,在这里躺一宿,怕是明早就没命了。

    初夏没能把林愿唤醒。

    他平日里会有暗卫贴身保护,这会儿暗卫都跑哪儿去了,居然把主子晾在这里。

    与男二无仇无怨的,没道理见死不救,就算看到小猫小狗躺在这里,初夏也没法放任不管。

    初夏起身,打算回去唤几个人来帮忙。刚迈出脚,林愿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小腿,她险些一跟头栽了出去。

    初夏:“……”

    初夏伸手去掰林愿的手。林愿幼年就开始习武,功力比她深厚许多,又是个醉酒的状态,压根没有理智。初夏手都疼了,林愿还牢牢抓着她。

    “喂。”初夏没好气。

    “恬儿……”林愿打了个酒嗝,隐约看到有个人坐在身边,垂着脑袋看他,轮廓温柔,迷迷糊糊唤了一声。

    原来是跟阮星恬闹分手,心里难受,支开暗卫,跑这里买醉了。看在他受情伤的份上,初夏没追究他的无礼,解释说:“我不是阮星恬,你先松开我,我帮你把阮星恬找来。”

    林愿醉得不省人事,听不进去她的话。

    她无奈叹了口气。天色愈发黑沉,周围影影绰绰,绵延起伏的苍山轮廓越来越模糊。

    天边无星无月,厚云低垂,夜里恐会有雨,再耽误下去,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照明工具,下山都难了。

    “算了,我当给自己积德。”初夏扶着林愿站起,往山下走去。这次林愿听话不少,半个身体几乎压在她的肩膀上,一瘸一拐被拖着走。

    初夏几个月刻苦练习,力气比以前大了不少,虽无深厚内功,拖着林愿走,不成问题。她把林愿一路拖到山庄门口,庄内弟子见状,前来帮忙。

    初夏总算能歇会儿,对他们说:“把林公子送回客房就行,其他的,通知阮姑娘。”

    “是。”弟子们扶着林愿离开。

    林愿是客人,还是侯府的公子,弟子们不敢怠慢,照着初夏的吩咐去寻阮星恬。阮星恬不在庄内,弟子们打算找个丫鬟来照顾,谷青容出现在门口,说:“交给我吧。”

    她的伤养了好些天,气色已经恢复不少,日日喝药,整个人瘦得像纸片,瘦是瘦了点,精神气挺足。那小医仙不愧是神医,能从阎罗王的手里抢人,吊住了她的命。

    林愿和谷青容本来就是一伙的,她这么说,弟子们就把人交给她了。

    谷青容合起屋门,缓缓坐到林愿的床畔,垂下的眸子近乎痴迷地看着林愿:“林大哥。”

    “恬儿。”林愿抓住她的手,喃喃低语,“不要离开我,不要把我让给任何人。”

    谷青容咬了咬唇,学着阮星恬的语气,说:“我是恬儿,林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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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

    j奶s茶g(整)

    穆千玄一早出门, 的确是藏起来练剑了,然而心中杂念丛生,屡屡出错。

    他觉着, 自己大概是病了。

    穆千玄从前生病,都是靠硬熬。这次也本打算置之不理, 却突然想起初夏的叮嘱, 生病了, 要看大夫。

    这次病得好像挺重。初夏那句话叮嘱挥之不去, 穆千玄妥协了, 自己下了山,偷偷找了个医馆,请大夫号脉。

    大夫年逾古稀, 行医多年, 经验丰富, 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他抚着花白的胡子, 微笑着说:“公子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穆千玄摇头:“不可能, 我病得很严重。”

    大夫行医这么多年,碰见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病人, 像穆千玄这种坚持称自己有病的不是没有见过,还算淡定:“公子且说说,有什么症状?”

    “我的心……跳得很快。”

    大夫再次号脉, 摇头:“公子身上并无公子所说的症状。”

    “我只要想到一个人,心就会跳得很快。”穆千玄阖上眼眸, 脑海中勾勒出初夏的轮廓, 胸腔的里那颗心脏,忽的快速跳动起来。

    连老大夫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穆千玄睁开眼, 眼底透出困惑:“但想到旁人,便无这种症状。”

    老大夫笑问:“公子今年贵庚?”

    “快二十了。”

    “可曾娶亲?”

    “不曾。”

    “可有心上人?”

    穆千玄眼底困惑更重:“没有。”

    “那位能令公子心跳加速的,是个姑娘,还是个极其漂亮的姑娘。”老大夫笃定地说道。

    穆千玄点点头。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初夏确实生得漂亮。

    “那就是了。”老大夫松开手,提笔写了两个字,“世有三千疾,相思不可医。公子这病老夫治不了,只有那令公子心跳加速的姑娘方能药到病除。”

    老大夫在纸上写的正是“相思”二字。

    “……我怎么会得相思病?”穆千玄难以置信。

    “依公子所言,只会対着一人心跳加快,那位令公子难以自持的姑娘,便是公子的心上人。公子喜欢她,才会害这相思病。”老大夫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么个有意思的公子,忍不住多唠嗑了几句,“这病好治,也难治,端的看你们二人能否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有别的治法了吗?”

    “斩相思,断情爱。”老大夫顿了顿,又说,“公子情窦初开,平生第一回 心动,恐没那么容易割舍。公子生得好相貌,何不试一试,兴许那位姑娘同公子一样,亦是有情人呢。”

    穆千玄起身,付了诊金,与大夫告辞。大夫收了钱,没开药,拉开抽屉,拿起一本近日坊间流行的话本,递给穆千玄。

    那话本子是他的小药童偷懒不肯背书,买来消磨时间的,被他没收了来。话本子里的情爱故事,或许可以给这位公子启发。

    穆千玄找了个酒楼,坐在角落里,叫了酒菜,翻开老大夫给他的话本子。不同于路明给他的春宫画册,话本子里的故事含蓄唯美,缠绵动人,那书中的男主角和他一般害了相思病。

    穆千玄津津有味地读着,不知不觉,天边明光渐收,墨色侵蚀。

    *

    夜色浓如泼墨。

    刚吃过晚膳,外头开始起风下雨,竹林摇曳如海,斜风细雨推动翠绿波涛,在墨色中翻涌。垂挂在廊下的灯笼,烛火破开黑暗,照出被雨打湿的石阶。

    沾着些许泥泞的一双鞋,仿佛是怕惊扰了谁,悄无声息地踏上了石阶。

    初夏坐在半开的窗户前,伸手接着细雨,凝神细听隔壁的动静。屋门被推开时,发出嘎吱的声响,回荡在雨声里。

    穆千玄消失整日,回来了。

    初夏按了按眉心,那里灼烧感始终伴随。她走到小厨房,掏出欢情散,做了两碗桂花藕粉,把欢情散倒入其中一碗,拿起调羹搅拌着,然后端起桂花藕粉,敲开了穆千玄的屋门。

    要干不正经的坏事,初夏紧张起来,胸腔里的心脏如战鼓擂动。

    昏黄烛火争先恐后从屋里涌出,泻出一室明辉。穆千玄站在烛火间,乍一见她,眼底清光闪了闪,竟是有些不自然地撇过了脑袋,看向她身侧:“夏夏,有事?”

    “师父这么晚回来,还没用晚膳吧,我做了桂花藕粉。”这桂花藕粉还是前些日子山庄内的莲藕成熟了,竹苑分到一些,吃不完,萧毓婉就做成了藕粉,加以桂花调制,香得人食指大动。

    “我吃过了。”

    “那就当吃夜宵。”初夏固执地站在门前。

    察觉到穆千玄还想拒绝,初夏不想深究他今日刻意避着她的缘由,她只知道,她完不成这段剧情,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她撒娇道:“这藕粉是我娘做的,师父还没尝过,师父,师父,你就陪我一起吃吧,我做了两碗,吃不完,倒了多可惜。”

    穆千玄挨不住她的请求,挪开身子,让她进了屋。

    风里都是寒凉的水汽,初夏在门口站了这一时半刻,藕粉就凉了,连衣角都沾上寒意。她把藕粉端出,加料的那碗搁在穆千玄面前。

    按照剧情,等穆千玄吃下藕粉,就往他身上扑,反正他会把她绑起来,不让她做坏事。

    至于等他解了药性怎么解释,就说她不知道,是有人故意在她的藕粉里动手脚。这口锅要多远,甩多远。

    初夏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没发现坐在她対面的穆千玄,漆黑的瞳孔盛着她的影子,有点儿心不在焉。

    想到他吃了藕粉,中了药,跑出去会撞见阮星恬,为两人将来的感情发展拉开序幕。初夏心里又有点不高兴,恨不得直接将藕粉都倒了。但她一有这个念头,眉心灼烧感就会变强烈。

    该死的规则。

    初夏压下不痛快,尽量维持着表情,说:“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穆千玄“嗯”了声,拿起调羹,舀起半勺,送到唇边。

    成败在此一举。初夏屏息凝神,双目紧紧盯着他的动作,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毕竟是敏锐的习武者,穆千玄注意到初夏不同寻常的视线,停下动作,看向初夏。

    初夏催促:“师父,快尝尝,很好吃的。”

    穆千玄搁下调羹。

    初夏眼底的失望不加掩饰,看起来急切又紧张:“师父,你怎么不吃?”

    就一瓶欢情散,她不晓得要用多少药量,就一股脑全倒进去了。这碗藕粉要不发挥作用,再去弄点欢情散,难如登天。

    穆千玄垂眸,目光落在初夏的手上,初夏两只手不自觉握成拳头。穆千玄天资聪颖,本就比旁人多点心眼,初夏表现得如此异常,想要忽视都难。他说:“我忘记关窗户了。”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风将雨珠往窗户里送,窗台已积了不少雨水,摆在窗前的那盆花,被雨水打得蔫了。

    “师父你先吃着,我去关窗。”初夏殷勤起身。

    穆千玄趁她转身,将二人的藕粉対换过来。

    初夏把窗户关上,还贴心地拿起抹布,擦掉窗棂上的水。背着手,回身往桌边走时,瞟到书桌上堆着一摞书,其中一册被风吹得翻页,画面上隐约有两个人搂在一起。

    “咦?这是什么书?师父还看这种杂书?”初夏伸手欲取过来看个究竟。

    穆千玄一个箭步,先她一步,将书拿在了手里,背到身后,眼下的肌肉抽动着,避开初夏的目光:“没什么,这书你不能看。”

    这是路明给他的册子,他昨夜心慌意乱,没来得及收拾。这种扰人心志的书要是被初夏看到,难以想象会是什么后果。

    穆千玄昨夜越过雷池,已十分负罪,今早天没亮就跑了出去,练了一天的剑驱逐脑海的杂念,然而那些活色生香的画面,总是伴随着初夏的模样,侵扰他的心神,让他险些走火入魔。

    穆千玄打算回头烧了这些册子。

    初夏没料到穆千玄反应会这么大,缩回手,嘟哝了句:“不看就不看。”

    怕是什么奉剑山庄内部的机密,她这个等级的,还没资格看。她没放在心上,重新坐回桌子前。藕粉已经凉了,折腾大半天,不饿也饿了。

    初夏拿起调羹,吃着自己的那份。

    穆千玄收好册子,也坐到她対面,吃着面前的那碗。

    初夏没看上书的那点儿不快,一扫而空。

    小半碗藕粉,都进了初夏的肚子,齿颊间皆是桂花的香气。初夏看向穆千玄的碗,穆千玄碗里的藕粉也空了。

    她目光闪动,静静等待药力发作。

    等了半天,対面的穆千玄毫无反应。初夏挠头,难道男主内力深厚,药效发作得慢一点?

    倒是她坐了半天,许是紧张的缘故,手心里都是汗,这会儿身上也在出汗,热烘烘的,心里头像是着了一团火,烧得她口干舌燥。

    她忍不住抬起手,脱掉了外裳,看向关上的窗户。

    想打开窗户,让凉风细雨都吹在自己的身上,但窗户是她亲手关上的,开来关去的,显得多事。

    初夏咽着口水,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凉水,顺便问道:“师父,喝水吗?”

    穆千玄摇头。

    初夏自个儿捧起杯子,迫不及待地咽着杯中凉透的茶水。

    穆千玄奇怪地打量着她,像是在观察什么:“夏夏,你看起来有点儿热。”

    “是、是这样的。”初夏红着脸点头,“屋子里好像有点儿闷。”

    穆千玄把窗户推开一道缝隙,贴心极了。雨已经停了,凉风习习,吹散了屋里的燥意。

    初夏走到窗户前,汲取着风里的凉息。

    穆千玄掀开灯罩,挑亮灯烛。朦朦胧胧的火光,笼着他惨白冰冷的肌肤,愈显得他肤白胜雪,眼如点漆。

    初夏像是脚踩在了云端上,整个人飘乎乎的,盯着穆千玄的眼直了直,由衷感叹着:“师父,你真好看。”

    穆千玄在书桌前坐下,青丝如墨,垂泻肩头。他捧起一本书,随手翻读着,闻言看向了她。

    她吃完藕粉没有急着走,他也不赶她。

    初夏身体越来越热,凉风也不起作用了,她已脱掉外裳,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剩下的几层衣裳,不能脱。她捏紧了袖口,不受控地挪动着脚步,向穆千玄靠近。

    穆千玄好似一汪清冷的冰泉,而她浑身都是热焰,恨不得扑进冰泉中,浇熄这一身燥热。

    初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穆千玄跟个没事人似的,她在这儿发癫?

    她瞪向桌上的两只空碗,混乱了。难不成是刚才下药的时候,太过紧张,下错了药?

    天呐!她都干了些什么!

    下错药这种愚蠢的行径,怎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初夏思绪紊乱,已分不清,是自己下错药,还是记错了加料的药碗。

    穆千玄毫无异样,她搁这儿热得快要爆炸,很明显,那碗加了料的藕粉,被她吃了。

    初夏欲哭无泪。这都干的什么蠢事!奇怪的是,眉心灼痛居然消失了。

    这不难理解,遑论是穆千玄中药,还是她中药,影响都不大,反正最终走向都是穆千玄去向阮星恬寻解药。

    想起她无知无畏的下了那么多药量,她恨不得时光倒回去,锤死那个缺心眼的自己。

    初夏趁着还能思考,挪动着步伐,打算先逃离这间屋子。刚一动,身子发软,栽了出去。

    穆千玄伸手将她揽住。

    这一抱如星火燎原,初夏嘤咛出声,发了疯似的往他怀里蹭,嗅着他身上干爽的气息,如同找到了解药,舒服得直叹气。

    穆千玄身体僵住,控制不住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吞了口口水。

    初夏神志被药力主宰,已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目的是什么,只觉天和地都变作了个大火炉,熊熊烈火要将她烧得粉身碎骨,唯独穆千玄的怀抱清凉透骨。

    她双手环住穆千玄的腰身,脑袋埋进他的胸膛,用力地想把自己嵌入他的骨血里。

    不够!

    这些远远不够!

    想要更多。

    初夏失去理智,张开唇,一口咬住穆千玄的肩膀。深秋时节,穆千玄穿的衣裳有两层,饶是如此,这一口下去,牙尖还是磕到了他的皮肉。

    穆千玄浑身重重一颤,揪住她的后颈,强迫她离开自己的怀抱。

    初夏满脸绯红,呼吸紊乱,双眼含着雾蒙蒙的水汽,眼尾猩红,艳色逼人。垂下来的鬓发胡乱地贴在脸侧,整个人轻微颤抖着,柔软得像是化在了春水里,就连哼哼唧唧的声音,都裹着蜜似的甜腻。

    这样的初夏穆千玄从未见过,不由看呆了。

    初夏呜咽着,继续往他身上贴。他身上嗖嗖冒着凉气,像是炎炎夏日里的一口深井,贴上去舒服极了。

    “夏夏。”穆千玄声线低哑。

    昨日初尝情潮,窥见册子里的奥秘,不通欲的少年,情窍渐开,已然明白过来初夏此番反应是什么。

    她想要自己像册子里的男人那样対她。

    穆千玄喉头发紧,揪住她后颈的手,险些松开力道,任由她扑过来,与她共赴巫山。

    不、不行。

    穆千玄压下心头涌起的燥意,他再不懂世故,也清楚师徒和夫妻是不同的。江湖上的师徒,就没有哪一个光明正大做夫妻的。做了夫妻的,哪一个不是被万人唾骂。

    他不能因一己之私害了初夏。

    再这样下去,会出事。

    穆千玄咬了下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把初夏抱起,丢在床上,抽出挂在床头的腰带,绑住初夏的双手,牢牢系在床头。

    初夏一怔,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目。

    穆千玄压抑着躁动的心火,说:“我去给你找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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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初夏一个激灵, 下意识说:“不许找阮姑娘。”

    话音刚落,眉心灼痛加剧,痛得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穆千玄干脆拿起一团干净的帕子, 塞入她的口中,然后给她盖上薄被, 放下床帐, 转身走了。

    初夏还想再说, 不可以找阮星恬。她就任性这一次。

    她承认了, 她不喜欢穆千玄和阮星恬搭上关系。

    穆千玄的背影已消失在门外。

    初夏双手被绑住, 浑身还能动。她像是条裹在茧里的蚕,身体的难受与心里的难受一齐涌动,不住地扭动着身子, 靠着与床单的摩擦, 缓解着肌肤的渴望。

    这剧情与原书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中药的是她。

    怎会如此!

    初夏双眼含泪, 呜呜咬着帕子,委屈得眼睛发红。

    她比原书的盛初夏惨多了。

    原书的盛初夏被绑起来后, 看着中药的穆千玄落荒而逃,那是气得直跺脚, 但是没受过这种折磨啊!

    穆千玄,你给我回来!

    初夏这一唤,真的把穆千玄给喊了回来。

    穆千玄去而复返, 撩开床帐,坐在床侧, 苍白的肌肤沁着细密的汗珠, 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是如何狂奔着往返的。

    初夏不许他找阮星恬, 他当初夏是怕自己的窘迫被阮星恬看到。已至深夜,大多数人都已歇息,山庄内唯一的大夫只有阮星恬,初夏性命要紧,穆千玄顾不上那么多。

    然而阮星恬不知去向,听说白天和祝文暄出门采药了,没回来大概是被困在山中。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祝文暄又是无名剑的主人,身手能在山庄内排得上号,众人并不担心。

    没有找到大夫,穆千玄就自己回来了。他跑得急,就是担心初夏的安全,他打算背初夏下山,去寻别的大夫。

    他伸手解着初夏手上的腰带。

    初夏一得自由,立时黏了过来,双手环住他的腰,眼角含情,面如桃花。

    为免她动手动脚,穆千玄把腰带缠上她的双腕,反剪到身后绑住。

    这一勒,把初夏勒得找回些许理智。她问:“你做什么?”

    “去找大夫。”

    “你没找到阮姑娘吗?”

    “她不在。”穆千玄已抱起初夏,“找别的大夫是一样的。”

    初夏下个药,搞砸成这样,是没脸是看大夫的,这种药也无需找大夫。初夏赶紧道:“不用看大夫,你背我去冷水池子里泡一泡就好了。”

    “真的?”

    “我自己下的药,当然知道怎么解。”初夏活像是被一万只小蚂蚁齐齐咬着心尖,难以忍耐,喘着气说道。

    池子到处都有,但初夏这个模样不能被外人看到,此时庄内还有巡逻的侍卫。穆千玄直接带着初夏出了奉剑山庄,来到山中,找了个幽静的小水潭。

    刚下过雨,空气里泛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晶莹的露珠从火红的叶子上滴落,“啪嗒”砸进水里,荡开圈圈涟漪。

    初夏浑身燥热,不管不顾往池子里扑,穆千玄担心她跑远,只给她解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腕间缠着腰带,被他握在手里。

    水潭不深,只到初夏的胸口。山间的潭水冰冷刺骨,对初夏来说刚刚好,她舒服得长舒一口气,找了个石头坐下,肩膀以上的位置露在水面上。

    待骨子里那股燥意缓解不少,她捧起水珠,往脸上浇着。

    穆千玄把带来的灯笼挂在树上,自己坐在潭边,注视着玩水的初夏,以免她出什么意外。

    初夏经冷水这一泡,通体舒畅,药力被压下后,神志清醒许多。

    她歪着头看向池畔的穆千玄。穆千玄坐在灯下,一抹雪白的身影,罩着暖黄的光晕,在这漆黑的夜色里,如同不染尘埃的明月。

    察觉到她在看自己,穆千玄投来目光:“夏夏。”

    “我没事了。”初夏开心地说。

    “上来。”

    “不,还泡一会儿,药效没完全消。”

    穆千玄点点头,叮嘱一句:“不要着凉了。”

    直到心火彻底被寒潭浇灭,初夏才从水中起身。刚上岸,穆千玄脱下的自己的外袍,裹住她湿淋淋的身体,抱起她狂奔。

    他抱着她去的地方是个小石屋。

    这石屋是奉剑山庄的弟子搭建的,有时他们来山中习武,彻夜不归,就在此暂做休整。石屋里有木炭和食物,穆千玄把初夏放下后,翻出铁盆,烧了一盆红彤彤的炭火。

    初夏裹着湿衣,坐在炭火盆前,搓手烤火。

    先前有药力伴身,不觉寒冷,毕竟是要入冬的天气,山中寒气重,尤其是到了夜晚,气温骤降,这会儿终于觉得冷了。

    她对着炭火盆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穆千玄煮了壶热茶,端给她:“暖暖身子。”

    “谢谢师父。”初夏雪白的面孔被炭火烤得泛起红润。

    穆千玄在她身侧坐下,拿起铁钳,拨着炭火,又用备用的肉干,刷了层油盐等调料,串在铁签子上烤着。

    食物会补充热量,帮助初夏快速回升体温。

    两人都沉默下来,空气里只剩下“噼里啪啦”炭火燃烧的声音,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山风。穆千玄翻动着手中烤肉,不多时,肉干经火一烤,噗滋噗滋冒着热油,空气里泛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初夏聚精会神地盯着烤肉,双眼亮晶晶的。

    穆千玄的厨艺她是见识过的。

    “……夏夏,为什么给我下那种药?”穆千玄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彼此的沉默

    初夏正捧着穆千玄递给她的茶盏,漫不经心地抿了口温热的茶,闻言,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咳咳、咳咳咳。”初夏咳得双眼淌泪。穆千玄这么久不提,她还以为这事就这么翻篇了。穆千玄会这么说,明显是看出那碗藕粉有问题。

    初夏惊疑,目光利剑般落在穆千玄的身上:“师父,是你……”

    “是我换了我们两个的碗。”穆千玄说这句话的时候,毫无心虚愧疚之意,一脸坦荡荡的表情。他以为是小姑娘顽皮,想出什么坏点子整蛊他,就顺水推舟,给她一个“自食恶果”的教训。

    师父教训徒弟,天经地义。

    初夏:“……”

    表面出尘脱俗的男主,切开居然是黑的。

    初夏无言以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初夏抬眸,发现穆千玄正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眼里仿佛装了把尺子,满是探究之色。

    “我……”初夏语塞。

    “你什么?”穆千玄没打算轻易放过她。

    “我就是想试试欢情散的药效。”

    “欢情散?”穆千玄眼里的探究被困惑取代,“为何不找旁人试?”

    竹苑里除了他,还有苏回。

    “我要是找小师叔,会被小师叔打死的。还是师父你宽宏大量,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初夏一顶高帽先给穆千玄戴上。

    穆千玄不说话了。瞧这个反应,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他漫不经心地将烤肉翻到另一面,烤肉已烤至金黄色泽,皮酥肉嫩,馋得初夏不停得耸动着鼻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里的肉香。

    “师父。”初夏指了指他手里的烤肉,提醒他肉已经熟了,再烤下去,口感就老了。

    穆千玄仿佛没听见,继续翻转着烤肉。

    初夏会意,试探着问道:“师父想听到什么答案?”

    穆千玄依旧不说话。

    火光跳跃着,映着他瓷白的肌肤,垂下的睫羽在他的眼周留下一圈淡青色的影子,藏起他的心事。

    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和烤肉噗滋流油的声音,交错着响起。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的,修长的指骨泛着白玉般的色泽,制造出这满屋的人间烟火气,却与这烟火气格格不入。

    初夏喝完杯中的茶,依旧口干舌燥,与方才的寒冷不同,屋子里升温快,身上的衣服也快被烤干了。

    她起身重新续了杯,顺便将窗户打开点缝散散热气。刚坐回来,就听见穆千玄冷不丁说道:“夏夏,他们说,以身相许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初夏还惦记着他手里的烤肉,一时未能理解话中深意。

    穆千玄侧过身子看向初夏,金黄色的光晕勾勒出他的侧脸。他挺直着背脊,神情专注,目光温柔。铁盆里燃烧的那一簇火焰,似是燃在了他的眼底,炽烈火热的光,包裹住初夏投射在他眼底的轮廓。

    初夏发现自己的影子融在了流焰里。

    “你曾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初夏呆了呆,脑海中浮起当日在枯荷小院内,她仗着他这个被关了十八年的小古董刚下山,跟张白纸似的,什么都不懂,是如何曲解“以身相许”之意,骗他做了她的师父。

    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了?

    初夏托住茶盏的手指,不安地绕着杯底打转。她没指望穆千玄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她想过,他们做了师徒,即便后来有一天穆千玄明白是她骗了他,会如同他当初所说,小姑娘家说几句谎话无伤大雅。

    她从未料到,穆千玄会如此郑重地提出这个问题。他不像是恼怒被骗,兴师问罪的模样,望着她的眼神,比以往多了几分缱绻缠绵之意。

    初夏满头雾水。

    未等到初夏回答,穆千玄又自作主张地说:“夏夏,我将你逐出师门。”

    不是,怎么快进到逐出师门了?

    穆千玄思维太跳跃,初夏有些跟不上,只张了张唇,不知所措地唤了声:“师父。”

    “师徒是不能成亲的。”穆千玄眼中的流焰铺天盖地的燃烧着,初夏的影子伴随着那团火逐渐模糊起来,却慢慢通过另一种方式,融进他的灵魂里。

    不通情窍便罢了。

    一通情窍,七情六欲,皆伴随她的模样而生。

    穆千玄理解世俗情爱的瞬间,便理解了自己对初夏的感情。

    那不仅仅是师父对徒弟的感情。

    那是男人对于女人的感情,世人将这种感情称呼为爱情。

    暗地滋生的欢喜,在穆千玄的心底生根发芽,开出大片的情花。

    “师父是什么意思?”初夏目瞪口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以身相许。”怕初夏不理解,穆千玄严肃着脸,认真道,“夏夏,我想与你结为夫妻,做夫妻能做的事。”

    初夏:!!!

    初夏惊得直接站了起来,撞倒身后的凳子,杯中茶水晃了晃,浇到手背上,烫得她手一松,杯盏摔落在脚下,褐色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

    漂亮的瓷杯摔成了碎片。

    初夏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知所措地站着,手脚无处安放。周遭的声响仿佛被隔绝在外,只剩下穆千玄那句“我想与你结为夫妻”,不断在耳边回响。

    “你你你想与我结为夫妻?”初夏舌头打结,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那阮姑娘怎么办?”

    穆千玄蹙了蹙眉,有些扫兴地说:“与她有什么相干。”继而一脸警惕,“你喜欢阮姑娘?”

    什么鬼?

    话题怎么歪到这上面来了。

    初夏连忙摇头。

    初夏想说,男主是女主的,嗫嚅半天,什么都没说。

    事实证明,男主又把剧情搞崩了。

    初夏的反应出乎穆千玄的意料,她像是被吓着了,她老惦记着阮星恬,这一点让穆千玄感觉到不悦。

    不管她喜不喜欢阮星恬,要想办法解决掉阮星恬。

    穆千玄伸出手,握住初夏的手,她的手背被茶水烫了下,皮肤泛红。他没有带烫伤的药物,就拿起手边已经凉了的茶水,指尖沾了点,抹在烫红处散热。

    “疼不疼?”他问。

    初夏摇头。

    穆千玄低下头,张开唇,轻轻朝伤处吹着凉气。

    “真的不疼。”初夏想缩回自己的手,又怕他不高兴。

    穆千玄终于松开初夏的手。

    他抬起头来,黑曜石般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初夏。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样温柔专注的眼神,他的瞳孔黑得吓人,仿佛藏着漩涡,连带初夏的灵魂都卷入其中。

    “夏夏,我做你的夫君,可好?”穆千玄固执地追问着。

    初夏喉中干涩,唇瓣张开,还未开口,眉心忽的泛起灼痛,又是剧情在提示她,不能直接拒绝穆千玄。穆千玄是原主平生所愿,拒绝了穆千玄,不符合她的人设。

    “可是小黑师父同意吗?”初夏从喉中艰难地挤出嗓音,刻意压低的声线,恰到好处地掩饰着她的失落。

    按照剧情,她与穆千玄,只能是有缘无分。

    初夏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罩下,将穆千玄炽烈跳动的一颗心,瞬间浇得冰凉彻骨。

    穆千玄心头发热,初初情动,只想着将一腔爱意表明,却忘了自己的身体里还住着旁人的灵魂,至今他连那人从何而来都摸不清。

    不可以!

    不可以与那人共享初夏!

    要杀了他!

    想起侵入者,穆千玄垂着眉眼,眼底汇聚着大片阴翳。

    他不明白这种酸楚愤恨的情绪是什么,只要稍稍一想,初夏同样会唤那人师父,甚至与他结为夫妻,他的心里头就如同打翻了陈年的老醋。

    “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穆千玄压下沸腾的杀意,再次抬眸时,眼底已恢复漆黑一片,直直盯着她,春潮涌动。

    “如果小黑师父不同意,我不会强人所难的。”初夏回避着他的目光,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他们两个性格截然不同,同为一体,还是应该互相尊重的。

    “你是答应了吗?”

    初夏含糊不清地摇了下脑袋,又点了下脑袋。

    并非她不喜欢穆千玄,相反的,她对穆千玄有好感。穆千玄待她的点点滴滴,如春日小雨润物无声,不知不觉间,埋下欢喜的种子。

    但她注定只是穆千玄生命里的过客,她只能压抑着那点小小的欢喜,装作懵懂无知,如今穆千玄偏要在她心头掘地三尺,让那颗深埋厚土中的种子得以重见天日,经他雨露浇灌,茁壮成长,结出两情相悦的果子。

    穆千玄却当她是答应了,高兴地扬起唇角,黑亮的眼睛里柔波荡开,把烤肉递给了初夏:“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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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两人把石屋里的烤肉都下了肚, 回去时,天色已微微亮,整座奉剑山庄罩着层淡淡的雾霭。山庄门口, 碰上采药回来的阮星恬和祝文暄。

    昨夜下了雨,阮星恬和祝文暄困在山里, 衣摆上都是泥泞, 阮星恬还摔了一跤, 一瘸一拐地被祝文暄搀扶着走。

    祝文暄同穆千玄打了个招呼。

    弟子们陆陆续续地起床, 庄里安安静静的, 晨光熹微,大家动作都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发出嘈杂的声音, 因此那一声短促惊慌的尖叫声, 回荡在清晨裹着寒气的风里格外明显。

    “青容!”阮星恬大惊失色, 她听出尖叫声是谷青容的。

    祝文暄搀扶着她, 向着客房的方向奔去。

    初夏说:“要不,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穆千玄本不喜欢凑热闹, 但初夏喜欢,他就喜欢。两人与阮星恬一前一后踏进小院, 阮星恬撞开谷青容的屋门,就见谷青容一对雪白瘦削的肩膀暴露在空气里,抱着一床软被, 楚楚可怜地缩在床角,哭得梨花带雨。

    长发遮掩的肩颈处, 隐约露出暧昧的红痕, 屋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浓烈的酒香。

    酒后乱性。几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词。

    罪魁祸首林愿靠坐在床头,衣襟散开, 他看着清瘦,腹间肌肉紧实,是从小练武练出来的。他尚未完全酒醒,头痛得像是要炸开,揉着眉心,眼前模模糊糊的,只觉有几道人影站在天光里。

    察觉到初夏的目光落在林愿的身体上,穆千玄本能地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

    初夏正在津津有味吃着瓜,并且对比原书情节,感叹书里写的都是真的,突然被挡住,急得探出脑袋。

    她一动,穆千玄也动,师徒二人不动声色地较着劲儿,那厢,阮星恬乍见此情此景,瘦弱的身子压抑不住地颤抖着,偏偏谷青容来了句:“表姐,我不是故意的,是林大哥他的力气太大了,我挣不开。”

    此时林愿终于清醒过来,眼底的光芒渐渐汇聚,凝出阮星恬的轮廓:“恬儿!我……”

    昨夜酒醉,他已记不清睡在身边的是谁。

    阮星恬本就疲惫不堪,强撑着在天亮前赶回来,连番的打击之下,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祝文暄眼疾手快扶住她,从她背着的药篓里取出一朵雪白的花甩在床前,怒道:“她为了给你找这棵续命的草药连命都不要,你们却做出这种对不起她的事,简直是不知廉耻。”

    他涵养好,林愿和谷青容又是客人,口不择言,也是怒到极致。谷青容伤重这段时日,是阮星恬日以继夜为她寻着各种续命良药,昨天夜里突然下大雨,她为了等花开,从悬崖上滚了下去,险些没了命。

    祝文暄不知他们三人的纠葛,只当她一颗芳心错付,被心上人和表妹同时背刺,实在为阮星恬不值。

    院外还有许多闻声赶来看热闹的弟子,祝文暄顾不上与林愿争吵,赶紧将他们都赶出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又是这种风月八卦,不消一个时辰,林愿酒后乱性,把谷青容当成阮星恬给睡了的事,传得整个奉剑山庄沸沸扬扬。

    那日过后,林愿几度想与阮星恬把事情解释清楚,都被阮星恬拒之门外。实在是那夜他烂醉如泥,没有丝毫记忆,他又无法像女子那般,证明自己的清白之身。

    这一跟头栽的,就是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他们两个当初在雨中断情,大吵一架,口头上的分手归根究底是情人之间的摩擦,而这一次,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管有没有成事,阮星恬是真的没有办法再和他继续下去了。

    谷青容也闹了好几次自杀,都被阮星恬劝了下来。林愿被闹得头疼,承诺会给谷青容名分,谷青容才不再寻死觅活。

    这些风风雨雨都被阻隔在竹苑外,入冬以来,初夏就鲜少出门了。她不喜欢冬天,平时没事就在竹林里练练剑,或是与萧毓婉一起做些小食消磨时间。

    楼厌在入冬这日醒了过来。

    他有时会沉眠,离火宫的事务都交给自己的心腹朔风处理。朔风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行事颇有他的作风,不需要他操心。倒是楚绣绣颇为贪玩,他不在的时候,吵着要找他玩,找不到他就发脾气,闹得离火宫上下人仰马翻。

    楼厌回到离火宫,楚绣绣见到他,自是很高兴。她疯了十几年,记忆越来越模糊,心智也变得如同孩童般单纯,好在对于楼厌的话,一向都是听的。

    楼厌教她雕木偶,有事做她就不会闹脾气。

    楚绣绣早就眼馋他的那些木偶,她穿着纯白的衣裙,乖乖拿着刻刀,坐在他身侧,认真看他动作。

    楼厌雕了两世的木头,闭着眼,都能雕出自己想要的轮廓。

    木屑堆在两人的脚下。

    楚绣绣瞪圆了眼睛,说:“初夏。”

    楼厌看向手里的木头,不知不觉,的确雕出了个小姑娘的模样。小姑娘捧着个橙黄的橘子,笑得两眼似月牙,鼻子被唤醒熟悉的记忆,那清甜的橘子香气,又似弥漫在空气里,勾动着他的味蕾。

    “你还记得她?”楼厌意外。楚绣绣能记得的人越来越少,她居然记得初夏。

    楚绣绣抚摸着木雕的眉眼,歪了歪脑袋,眼神天真无邪:“小楼儿喜欢她,就像绣绣喜欢陆哥哥。”

    陆哥哥是陆承。

    陆承死了十八年,楚绣绣记了他十八年。他长眠在风华正茂的年纪,不朽于楚绣绣的回忆。

    楼厌手里的刻刀不小心划上手指,勾出一缕血珠,绵绵的痛意钻入血肉里.

    “吹吹。”楚绣绣捧起楼厌的手,卷起袖摆,擦掉血珠,吹着他的伤口。

    “我不痛。”楼厌尝过生不如死的骨裂之痛,这点小小的痛楚,还不放在眼里。

    “可是小楼儿看起来不高兴。”楚绣绣托腮,眼睛一亮,“把初夏带回来,陪我们玩。”

    “她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小楼儿娶她做少宫主夫人。”楚绣绣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绝妙,忍不住拍掌,“做少宫主夫人,快把初夏娶回来做少宫主夫人!”

    “到处都是我们的仇家,娶了她,她会变成活靶子,就像你的陆哥哥。”

    “我保护她。”楚绣绣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杀光所有坏人,就不会有人欺负初夏了。”

    楼厌捡起地上的刻刀,没有说话。

    楚绣绣生气地说:“小楼儿不娶她,她会变成别人的新娘子。”

    她站起身来,将满地堆着的木头踢得七零八落:“我不管,我要初夏!就要初夏!你不去,我去,哼。”

    楚绣绣说着,真的要去奉剑山庄抢初夏。

    楼厌赶忙抓住她的裙角,哑着嗓音说:“我去。”

    *

    很快就迎来第一场雪。

    竹子是四季常青的植物,这样冷的天依旧保持着翠绿的状态。风摇竹林,碧青色起伏如涛,先是雪粒,接着飘起了雪花,如飞扬的柳絮,不多时,地面堆出一层浅白。

    初夏踩着雪,呵着热气,回到屋中,将窗户都关紧,挡住呼啸的寒风。忽觉身后异样,初夏猛地回头,并无一人,倒是摆着茶壶茶盏的桌子上多了个巴掌大的精巧盒子。

    那盒子呈鲜红颜色,雕着合欢花。初夏打开盒子,橙黄的绸布间躺着一枚小小的丹丸,正是辟萝春每三月需要服食一次的解药。

    “楼厌。”初夏奔到门口,四处张望。只见竹林如海,天地之间,大雪纷纷扬扬,雪地里她留下的脚印被大雪渐渐覆盖,并无楼厌的踪影。

    初夏重回屋中,合起身后门板,刚一抬眸,就发现楼厌立在桌畔微黯的天光里,红衣艳烈。

    初夏浑身流动的血液仿佛瞬间凝结。

    上次一别,那个柔软的吻似乎还停留在唇瓣,尤其是楼厌抬手轻点面具上绘出的唇形,眼眸露出侵略性的光芒,那种被他强行禁锢在怀里侵占的感觉更明显了。

    初夏双腿发软,心脏狂跳,连转身逃跑的勇气都没了——她跑不过楼厌。

    师父,师父就在隔壁。

    初夏张皇失措间,已无暇思考惹怒楼厌的后果,张开唇,想要大声呼救。

    疾风扑面而来,那团绯红似燃烧的火焰,直袭她的眼底,同时,微凉的手堵住了她的唇。

    “嘘,不要给我欺负你的理由。”楼厌刻意压低的声线,透出浓浓的渴望。他看初夏的眼神是那么的直白,瞳孔黑得仿佛墨汁淋上去的。

    初夏脑海中嗡然一响,像是被扼住咽喉的猎物,不敢有丝毫异动。

    “很好。”楼厌松开她的唇,掌心都是她呼吸间喷出的热雾。他近乎痴迷地摸了下被面具覆盖的鼻梁,借机嗅着属于她的气息,缓解着血液里的躁动。

    她像是一味能上瘾的毒,以为尝过一次,就会抛之脑后,谁知越陷越深,食髓知味,难以自拔。

    “你到底想干什么?”初夏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静,低垂着眉眼,拒绝与楼厌对视。

    她肤白极白,双肩不自觉收缩着,露出半截玉石般细腻的脖颈,从楼厌这个角度看,呈现出一副慵懒之姿。

    看起来美丽又脆弱。

    是上次的事情吓坏了她。楼厌克制着涌动的情潮,心头泛起一阵柔软,说:“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初夏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

    “我会光明正大向你下聘,娶你为妻。”

    初夏是楼厌第一个如此强烈得想要得到的姑娘,第一个总是格外有意义些,世人都偏爱第一次,因为它们往往铭心刻骨,烙进灵魂。

    他愿意给她世俗的名分。即便将来她极有可能成为他唯一的弱点,终生的软肋。

    那也无妨。

    “什么!!”初夏过于惊讶,声音拔高,显得有些尖锐了。

    刚经历过穆千玄的告白,初夏的接受度已经提高不少,但还是被楼厌如此一本正经地说着要娶她,震惊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的眼眶微微睁大,琉璃般的眼眸里波澜起伏。

    这个魔头不是最擅长强取豪夺吗?

    为什么突然变得一派君子作风?

    难道是想先礼后兵?

    初夏狐疑地扫视着他的黄金面具。可惜她没有透视眼,无法透过这张面具,看到楼厌的真面目。

    “你想要什么聘礼?”楼厌捏捏她软乎乎的脸颊。

    “不、不行。”初夏结巴着摇头。

    “为什么不行?”

    “成婚一事,应当是两情相悦天作之合,我连你的真面目都没见过。”

    楼厌笑了,了然:“你担心我长得丑?”

    他爱慕的对象,是个惯会“以貌取人”的小家伙。

    初夏犹豫。

    楼厌抬手,握住面具的边缘,竟是打算直接将面具揭下来。

    初夏吓了一跳,飞快地按住他的手腕,眼睫颤动着。

    “这是何意?”若真的要结为夫妻,有些事自是不该相瞒。楼厌本欲开诚布公,将最大的秘密分享给初夏。

    初夏确实对楼厌的真面目非常好奇,但也深知,如楼厌所说,揭开这张面具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个代价她付不起。

    “你生得美与丑,我并不在乎,因为、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不能与你成婚。少宫主,请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只当我是离火宫普通的线人。”初夏鼓足勇气,一口气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楼厌并未如初夏想象得那般暴怒,只是眼底的光芒渐渐冷了下来。

    “那人是谁?”他的声音比屋外呼号的风雪还要寒上几分。

    “穆千玄。”初夏寻思着,楼厌与穆千玄的武功不相上下,暴露穆千玄,不会对穆千玄造成危险。

    “穆千玄?”楼厌疑惑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险些控制不住笑出声。

    好小子,什么时候背着他下手了?

    又不免五味杂陈地想到,他们不愧为同一人,即便经历相差一世,审美却是共通的,竟然不约而同爱上同一个姑娘。

    前世他浑浑噩噩,不通情窍,即便后来为阮星恬算计,许下承诺,和盛初夏也没有多大的差别,都是恩情大于爱情。直到身死前,他都未能理解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爱情。

    这一世,唯一的变数就是初夏,捷足先登的,竟会是五年前的自己。

    楼厌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情敌竟然是他自己。

    这算什么?

    初夏喜欢穆千玄,他就是穆千玄——从地狱里爬回人间的穆千玄。

    但她喜欢的是那个不染尘埃、白璧无瑕的穆千玄。

    楼厌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他是穆千玄,却再也做不回去穆千玄,更无法借着自己就是穆千玄这具身体,去扮演她心目中的“穆千玄”欺骗她。

    穆千玄这三个字,沾上血和恨,早已被封存在他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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