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村落的林子间,有一处疑似民居的地方。
说是疑似,是因为这个地方看起来过于破败,整个用茅草搭成,还有好几处歪斜,让人怀疑它能不能撑过一次风雨天气。
这里边住着一对孤儿寡母。
沈行云和他的母亲‘元娘’。
当姜鹤仗着自己‘救命恩人’的身份推门而入时,沈行云满怀戒备,但是终究没有将她赶走。
因为元娘一见她就笑。
虽然她疯疯癫癫,连话也说不清,但笑起来却像个小女孩似的清脆。
而沈行云,就趁着这难得的安宁时间,照顾元娘吃饭便溺。
他身量不及姜鹤的腰高,但做起这些事来,却娴熟得像是已经重复了很多年。
姜鹤心情有点复杂。
她很难说,自己最开始跟上来时,究竟有没有抱着把灾难扼杀在摇篮中,以绝后患的目的。
而现在,她只能推开门,偷偷溜走。
此时夜色已深,虫鸣窸窣,人与动物都已安睡,只有长曲河盛着银白月光,一路蜿蜒。
姜鹤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最终驻足在安宁的好风景中。
她幽幽地叹气——如果这水里没藏着一大堆尸鬼就更好了。
脚边缓慢流动的水面下,正有一团团人脸模样的黑影,随着水波荡漾,时大时小,好像努力扒拉着往上游。
姜鹤估摸,至多再一个晚上,这些尸鬼就能爬上岸来,把村子里的人吃干净。
这恐怕任务中所说的:守护长曲。
该怎么办呢?她皱眉思索着。
这时,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显的稚音,但却故作大人样,压得低而哑。
姜鹤回头,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身形瘦弱,穿着粗布衣裳,头发像是狗啃过,乱糟糟地搭着,脸上倒是洗擦得很干净,长睫毛下遮掩着一双大而幽深的眼瞳,在青白的月光下显出诡异的昳丽。
是沈行云。
姜鹤没有回答,反而摆出一副长辈谱,语重心长地问,“小孩子家家,怎么半夜不睡觉?”
“和你有什么关系?”熊孩子毫无敬老之心,目光戒备地看着她。
“呵呵,”姜鹤和蔼可亲地一笑,“这么和客人说话,我等会儿就去告诉你娘。”
“你!”小沈行云气鼓鼓地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算什么客人?自己跟到我们家来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偃旗息鼓,闷声闷气地好好回答了之前的问题,“我来打水。”
姜鹤洋洋得意,认为告家长这一招是从古到今的好使,而小家伙和长大后截然不同,像个一点就炸的河豚,很有鲜活劲儿,逗起来十分的有趣。
河豚晃了晃手中的木桶,示意她让路。
姜鹤看看他,又看看河,摊开两手:“我个人的建议,最好别打河水。”
“为什么?”小沈行云很不服气,他两步走到河边,姜鹤也不拦,像看戏似的,旁观了小孩从雄赳赳气昂昂,到惊吓,再到萎靡的全过程。
值得夸奖的是,这家伙心理素质过硬,还能说句囫囵话,“这、这、这里面是什么?”
“尸鬼。”姜鹤认真地解释,“被魔气侵染的尸体形成的,一般来说,要在挨着魔境的地方才有。”
“魔境?”小孩疑惑地重复,“我不懂。”
姜鹤倒也没指望能从孩子身上得到多少有用信息。
她冲小孩招了招手,说道:“你要水是吧?来,我给你打。”
水桶从小沈行云的手中飞出,落到姜鹤手里,然后一截晶莹的水流凭空出现,将其中注满。
小沈行云眼睛瞪得贼大,闷声闷气看完了整个过程。
“你提得动吗?”姜鹤递出水桶问道。
说着,她自己掂量了一下,又收回了回来:“估计你是提不动的。”
小孩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转过来,完全忘记了回答,同手同脚地跟在姜鹤身后,走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是仙人吗?”
“对。”姜鹤懒得解释什么是修道者,直接一口应下。
“我以后也能修仙吗?”
“能。”
“那我修仙,不是为了救人,只是想要自己变厉害,这也行吗?”
“当然可以,追求力量是人的本能,我还想长生不老呢,”说到这里,她看了眼小孩,郑重其事地说,“只要你以后别去杀人放火就成。”
这回,小孩没有很快回答。
姜鹤观察他表情,不禁震惊:“不是吧你小子,这么点儿大就开始考虑杀人放火的事了?”
不愧是你啊沈行云!
“我没有,”他嗫嚅着回答,“只是有时候,我想,如果欺负我和娘亲的人都不在就好了。”
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是错。
姜鹤将心比心,做不出劝人以德报怨当圣母的事来,只好慎重地加上一点条件:“那你可不能伤害无辜的人。”
比如说我啦,我师父啦,还有巴拉巴拉。
虽然知道这恐怕无济于事,姜鹤还是尽心尽力,为青城剑宗的将来奉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小沈行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声音很轻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有吗?”姜鹤诧异地回头,她仔细思索了一下,又不禁对这小孩感动同情:“不是我对你好,只是其他人对你太坏了而已。”
“哦......”他语气一下子变得低落。
“到了。”姜鹤推开门扉,轻手轻脚地将水桶放进去,“快睡觉,小心以后长不高。”
然后冲小沈行云摆摆手,潇洒地离开了。
只剩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久久站在门边。
*
“尸鬼,是凡人之躯受魔气侵染而成,被魔气驱使,喜阴畏阳,好食人血肉,能寻阳气而行,多见于魔境边界......”
姜鹤回忆起曾在《妖魔录》上看到的记载。
长曲显然不是魔境边界,两者之间,尚有百里距离。
既然如此,依靠魔气行动的尸鬼,为何会活跃在这个小村落中呢?
姜鹤百思不得其解,但任务还得做,她只能在心中暗自警惕。
她忙碌了一夜,此时天边已经泛起微白,河中的尸鬼挣扎无果,开始逐渐隐没。
不管如何,先得把这群人的命保住。
姜鹤稍作打算,直接找到村内大户,用实际表现证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请出这家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让他组织全村的人汇聚到一处。
——为了让这群人活下来,同时也别捣乱,她要痛下血本,布置护灵阵。
村民们奔走相告,各处忙碌,姜鹤走出人群,在离河稍远的空地画了个大圈,比划了一下,感觉能装下一百三十一口人,便从袖中取出一个黑色锦袋。
锦袋外表虽小,内里乾坤却大,姜鹤从中取出许多灵石。
这些银白的石头被她化为一股灵流,绕着地上的圈排列出复杂的符文,她画一个数一个,直到第一百七十四下,银白微光渐次闪现,所有符文连成头尾相交的圆,最终消失在泥土中。
一百七十四块灵石。
姜鹤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她默默安慰自己:有个护灵阵打底,好歹能保护这群凡人,要不然人死了,岂不是给自己积恶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以后还有机会赚回来......
思绪游离间,已是日头高悬,村民们食过晌午,带着干粮棉被,陆续赶来。
姜鹤仿佛景区售票员,数着人一个个进入阵中,这些村民不住地道谢感恩,直把她当成了专程来救苦救难的菩萨,甚至有人想将一只老母鸡“献”给她。
“自家养的,下蛋厉害着呢!”说话的妇人眼睛亮闪闪,一手牵着小孩,一手抱着鸡。她自个儿穿着灰扑扑的旧衣裳,那只老母鸡却用花布裹好,连尖嘴上都系了红绳。
“仙长要你的鸡干啥哟,尽添乱!”有人责怪道。
姜鹤确实想不出自己拿这‘下蛋好手’有什么用,手却在不知不觉间接了过来。
妇人欣喜异常,拉着女儿连连揖首。
就当她那一百七十四块灵石的找补吧。
姜鹤抱着这团热乎乎的扁毛畜生,问留在身边的老丈,“人齐了吗?”
老丈姓秦,形同村长,也就是最开始联络众人的那位,快要满六十了,但好在眼不太花。
“还差,还差村东头那家。”秦老丈回答。
姜鹤一打量,这村东头不就是沈行云家,心里暗暗埋汰小孩办事不利索,招出长剑,便准备飞过去,将两人直接带来。
那秦老丈却两步走到姜鹤面前,拱手行礼,挡住她的去路,面露难色。
“怎么了?”姜鹤问道。
“仙长,”秦老丈搓着手叹气,“你有所不知,这小宝......”
“哦哦,我知道。”姜鹤摆摆手,制止他继续啰嗦。
听了这个话头,她大概已经明白秦老丈想说什么了——不就是第一天在河边,那群小孩的话吗?
能变成红眼睛的妖魔,能把人弄疯,能让人生病.....诸如此类。
第一点先不提——毕竟魔修确实是红眼睛;但这第二三点,逻辑性就十分牵强了,很像是村里人为了赶走累赘,牵造附会、封建迷信的那一套。
虽然这是个玄幻世界,但玄幻世界也有玄幻世界的科学,不能违背生物本能啊——比如说,魔修就没有传染性,也没有让人变傻的能力。
“小宝我知道,你别担心,没那回事儿,你放心。”姜鹤像个长辈似的拍了拍秦老丈,以示宽慰。
仙长说话就是好使。
秦老丈当即便信服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不住地唠叨,看得出来,确实有几分发自内心的高兴,“小宝是个好孩子,孝顺,村子里风言风语,他受了不少委屈。”
姜鹤打发走了秦老丈,便马不停蹄地往河边草屋赶去。
“小宝!”她客随主便,叫起了沈行云的曾用名。
小孩从门里探出头来:“怎么了?”
“叫你们去村里集合,没人告诉你吗?”
小沈行云摇摇头。
姜鹤叹了口气,心知这时候追究这些也无用,便略过这个话题:“总而言之,现在跟我走吧。”
小沈行云没多问,钻回屋里,牵着元娘的手,将她带出来。
元娘嘟嘟囔囔,动作缓慢,姜鹤看这两人的行进速度,不知道要走到猴年马月去,便一手揽过母子二人,站上了长剑。
她决定载人飞行。
“待会儿别害怕,或者你最好闭上眼睛,给你娘也遮一遮,”她打量了下两人的身高差,又说,“算了,还是我来吧,你就负责抱我的鸡。”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母鸡塞到了对方手里。
“......”小孩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姜鹤环在自己肩上的手,细长白皙,和自己与母亲的满身脏污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倒不嫌脏。”他喃喃低语。
“你说什么?”姜鹤没听清,赶在起飞前问了一句。
然而小沈行云又不说话了,只是将嘴角抿成一条线。
风声作响,景色变换,姜鹤没有等到回答就到达了目的地。
从半空中看去,人群聚集在闪烁微光的半圆穹顶下,姜鹤没有落地,只是用灵力将这母子二人送了下去。
“带着你娘进去吧。”她嘱咐道,看着他们踏入阵中,她才想起什么,遥遥地呼喊。
“哎,记得照顾好我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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