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暗,姜鹤围着河边做最后的准备。
她掏出一叠符箓,沿河岸贴满十八张。
这是捆仙锁,云屠息川出品,质量过硬,用途广泛。
姜鹤存货不多,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没有吝惜使用。
想了想,她又往自己身上拍了个护体符。
作用不大,聊以自|慰。
忙碌一通后,太阳已经彻底沉入山坳,河水扑腾作响,好像无数条大鱼拍打着水面。
姜鹤后退三步,重新幻化出自己的剑。
月光之下,银白长剑流光如雪,隐隐有水潮之声。
与此同时,尸鬼上岸了。
*
姜鹤是见过尸鬼的,准确来说,是打过。
在她为了往后的修行大业,积攒灵石,四处奔波的生涯里,这种打怪领钱的活儿还是没少接。
大陆东边的云屠息川会周期性地组织除魔会,清扫魔界周边的污秽地,报酬丰富,不限身份,令人心动。
但是就算在那里,姜鹤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多的尸鬼。
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河里冒出来,好像这下面连接着一个尸鬼制造工厂。
也是,毕竟死在魔境的凡人很少。她提剑斩下一颗头颅,大脑飞速地运转。而因为数量稀少,所以从来没有修士发现过,清理大批量的尸鬼,原来是件这么困难的事。
在魔界清理尸鬼,修士们会将斩下的头颅收置在隔绝魔气的灵器中,最后带出魔界掩埋。没有头颅的尸首,就算在魔气充盈的地方,也不会再次动起来。
但现在,姜鹤怀疑她的隔灵器恐怕装不下这么多脑袋。
可是这个魔气是从哪里来的呢?姜鹤催动法诀,剑身分化出虚实不定的光影,随她指向,轻盈地穿过几个脖颈。
没有什么隐藏的法阵痕迹,尸鬼也确实是普通的尸鬼,姜鹤之前几个设想全都落空,她抬头看着隐约泛白的一线天际。
天快要亮了。
之前准备的隔灵器早就装满了,后半段,她一直在重复斩杀复活的尸鬼,尽管河里不再有新的尸鬼出现,但遗留在岸边的数量依然巨大。
而现在,天终于要亮了。尸鬼会退回河底,她也有时间去远处掩埋头颅,调息修整,只要再一个晚上,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将剩余的尸鬼处理干净。
姜鹤看着天空,等着那一线光际的扩大。
可是天没有亮。
或者说,此处的天没有亮。
随着素日初生,远处的鱼肚白逐渐扩撒开来,阳光已经将所有的角落均匀照亮,却独独少了这一片。
姜鹤心头狂跳,犹如本能反应般,她回头望向河面。
刹那间,一道黑红的光芒从河中心喷涌而出,像泼洒出的血与墨,极其迅速地朝着岸边扑来。
与此同时,姜鹤横剑身前,撑起一片光幕,然后凌空一指,河岸边的黄符刹那间化为灰烬,十八道金色的光绳汇向河中心,将这道黑红色的光芒紧紧缠绕。
白日倒乱,看来就是被这个家伙影响的。
“造化可控天象。”她皱眉自语,“踢到铁板了。”
河中的身影慢慢从黑红光芒中显现,像是个人的影子,但面貌模糊,只看得见原本应该是眼睛的位置上两点猩红光芒。
是个魔修。
姜鹤心中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那些红黑色的光影,原来是浓烈的魔气凝成了实质,而这,也是尸鬼夜行的原因——魔气并不是充盈在空间之中,而是通过河水与每个尸鬼相连,所以他们不断苏生。
这个‘人’从魔境中走来,一路上顺着河道行走,就像牧羊犬一样,不停地唤醒、驱赶深埋在地下的尸骨。
这就是他的羊群。
一个修士们普遍认知的常识:魔修不能在没有魔气的外界活动。
然而还有一个比较鲜为人知的冷知识:魔修中的大能者可以溢散修为,化作魔气,人为的营造出小型魔境。但是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他会丧失修为,承受剥筋抽髓般的痛苦。
这样的魔修,被称为‘人烛’。
“打死我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造化境界的魔修来做人烛的。”姜鹤不得不叹,“他是有什么想不开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还做什么任务啊!
*
远离河岸的地方,护灵阵内,名为小宝的男孩静静地发着呆。
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在这个圈里,气氛是那样的安静祥和。
小宝低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她闭着眼,气息匀长,苍老而浮肿的脸上难得露出安宁的神色。
他们相互依偎,靠在阵法的最边沿,周围却是一片空当。
村里其他人三三两两,十分拥挤,却默契地和这一处保持着距离。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离他太近,搞不好就成了下一个遭难的人。
“就是你把这些东西招来的!”
他牵着娘走入圈内时,村里的大户,秦姓人家的小孩恶狠狠地朝他啐唾沫,其他小孩也有样学样,谩骂不断,一个接一个。
他的疯子娘‘哇哇’大叫,朝着四周挥舞拳头,可是没有人怕她,所有人都发出哄笑。
大人,小孩,老人;男人,女人。
所有人。
他环视周围,挨个儿看他们的眼睛,然后这些笑声就消失了。
“他吓人呢......”
“晦气,别看他。”
“灾星!邪祟!”
人群絮絮低语,像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仙长说了,不关小宝的事!”有个苍老的声音喊道。
他像是一路跑来,气喘吁吁,语气焦急。
议论声小了些,毕竟秦老丈积威几十年,纵使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大家也愿意给他几分表面上的尊重。
“爷爷!”带头小孩不满地叫喊,拽着老人的袖子,还想纠缠。
小宝不再理会,只是拉着娘一直往里走,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自然地分出一条道来。
走到最里边,他把带来的背裹铺在地上,“娘,来这儿躺会。”
疯子娘叽里咕噜了几声,乖乖地躺下,他腾出手来轻轻拍打她的胸口,就像小时候娘哄他睡觉时一样。
“小宝哥,你怎么抱着我家的鸡呢?”扎着双髻的小女孩远远地问他,“这是我娘送给仙长的呀。”
他瞟了一眼,认出了这是村里的另一家寡妇。
“是仙长叫小宝看着的吧,仙长在打妖怪,抱着鸡不方便。”小女孩旁边的妇人低声说着,手把女儿往身上拢,然后抬头冲他歉意一笑。
这是不想让他们再多说话的意思。
村子里总有闲言碎语,妇人也经历过。两户人家同病相怜,都是寡妇,她是同情元娘的,也可怜小宝。只是此时乡亲都在,她独身带孩子,本来就过得艰难,何必在众人眼下招惹是非呢?
小宝默不作声,在小女孩移开视线前,先撇过了脸。
一直都是如此,便也说不上什么感觉。
然后天黑了,从天黑的那一刻起,大家都睡着了。
除了他。
他想着那位‘仙人’,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天生笑模样,然而眼睛却不同,深而幽静,看什么都是认认真真。
他总是像条狗一样受人欺辱,这一次却很难得,又做回了人。
想着想着,那双眼睛又浮现在了眼前。
——记得照顾好我的鸡!
她还会回来吗?应该会吧,至少会回来带走她的鸡。听人说,修仙的人都住在天上,过了今天,她就会回到天上去了。
仙人都如她这般吗?如果是,那他们......都算是好人。真想去仙人的地方,带着母亲去,哪怕是帮仙人养鸡种菜也好。
他将脑袋搁在鸡身上,在暖烘烘的臭味中漫无目的地想着。
“轰——”一阵巨响从远处传来。
睡着的母亲突然睁开双眼。
“娘?”小宝环顾四周,周围人还在安睡,唯有母亲的眼睛亮得吓人,“你怎么了?”
元娘没有回应,她好像专心聆听着什么声音,遥望河岸方向。
小宝内心涌现不安,他伸手想拽住母亲的袖子。
可是元娘突兀地转头,露出一个笑容,在小宝错愕的表情中,向阵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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