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
“君子爱人以德,丞相不宜如此。(1)”
“文若岂不知吾之志气,非哀汉之贞臣哉?”
“兵戈之事,令君不必辛劳如此——”
荀彧倏然惊醒,手指紧紧的抓着盖在身上的被衾。习惯性想叫自己的六子荀顗到身边来,只是还未唤出,就收了声。他忽然想起,如今不是建安十七年,而是光和六年——自己刚刚及冠。
半夜下起了雨,风夹杂着雨滴在林叶上奏出轻快的乐章。春雨贵如油,今夜的雨不知能让多少人喜笑颜开。雕花窗棂上密密的覆着白娟,保证夜雨不会飘进室内。
梦魇让他不太舒服,即使心里很清楚他受苍天垂怜回到此世,已经离开寿春。他还是有些颤抖,不过很快就冷静下来,回到曾经已经有两年,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门廊外侍奉的童仆听到屋内的声响,连忙叩门问,“郎君有事乎?”
荀彧支起身子,没有让仆人进来。手边还有与自己曾经的同僚们的通信,当然他们并没有与他共事的记忆,只当是正常的友人信笺。竹简上洋洋洒洒的写着各种政见,又透露出因党锢被禁的无奈和彷徨。
将肺中浊气呼出,又深深吸进带着水意的清气。他才从被衾中出来,没有让仆从帮助,独自换好青衣,将头发梳好盘起,用葛巾包好,带上进贤冠这才理好衣服推门而出。
“大人可起身?”
扎髻的童仆连忙行礼,然后恭敬道,“主君昨日夜读,尚未起身,两位郎君已在书房。”荀氏众人多勤勉,常常是天还未亮已经读书。荀彧点点头,也去了书房。
一梁的进贤冠是文儒之冠,多为士子所带。待到书房外,荀彧又正了正冠,方才入内。
两位兄长(2)并未闲谈,一人一卷书隔着案几借着天光细看。荀彧并未出声打扰兄长,径自走到书柜边寻找着什么。
待天光大亮,兄弟三人才不约而同的放下手中书简,边闲谈边向正堂走去。年龄稍长的三兄荀衍将身上靛青深衣理了理,略显闲散的轻拍荀彧的肩膀,轻声问道,“听童仆言,你今晨梦魇了?可是为婚事忧心?”
听到他这么说,走在前面的四兄荀谌也回头看自己的幼弟,眼中闪烁着关切的目光。
荀彧摇摇头,“非忧己身,实乃忧心天下。”
“今皆为党人,有心效国无力为民,当何忧?”荀谌沉声道,“仲豫大兄终日长啸当歌,自不必说,文若也困于此吗?”仲豫指的是他们的堂兄,荀悦。为避党锢,托病隐居于乡里。思虑深重,而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痛苦,他不希望自己的幼弟也因此烦心。
“若有处施展抱负,思虑全面自然是好的。”荀衍也宽慰着,“只是如今非往日,文若还是静心读书,莫要多想。”闻道是慧极必伤,文若自两年前大病痊愈后便常常忧心郁结,实在令人担忧。
荀彧知道兄长们担忧自己的身体,于是微微笑着说道,“还请兄长安心,彧当效曾子,敬慎戒惧,无伤父母之德。”
阳光洒在临次排列的青瓦上,又照在庭中槐树的枝叶间,远处已传来阵阵诵读声,伴着朗朗书声兄弟三人侍于堂内,今日族中长辈皆到家中,于屋内议事。
铜鹤熏炉安放在屋内四角,悠悠的散发着阵阵香气,平整的地面上放着坐榻,锦缎坐垫和隐几也端正的放在每个席子上。端正古典的厅堂,如今正坐着族人。
荀彧的祖父荀淑有八子,号为八龙。荀彧的父亲行二,字仲慈,族中大兄早逝,所以他为长者。如今他身着儒服,微微靠在隐几上,仪姿翩然,颇有其父之风。
在谈过今春的耕种后,荀绲温声说着已经定下的荀彧的婚约。
如今结为姻亲乃大事,每个子侄的婚姻都会斟之慎之,前些日子唐氏来人,众人皆见过。虽说并无猥琐之态,但状似平庸,让人叹息。
荀彧的七叔荀肃皱了皱眉头,率先说道,“听闻那唐氏女之养父乃五侯之一的唐衡。”唐氏来人那日他外出,并不在族中,也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能感受到刚刚还气氛平和的堂内安静了片刻,气氛甚至有些窒息。
唐衡,曾经的宦官之首。至今族人都不相信,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和他有关系。
荀肃像是感受不到族人的目光似得,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但唐氏并无有失德行的之处,虽不是清流之家,但也并无不妥。”他的妻子是长社钟氏出身,早在知道侄子与唐氏纳采的时候,就向自己的妻子求证过唐氏在长社县的名声了。
三龙荀靖温和道,“既已订婚,便莫要背后议人长短。”不过还是用隐晦的目光,担忧的看了眼侍坐于下手处的荀彧。
等到堂内安静下来,荀绲才温声说着,“前些天雒阳来信,唐氏女继承其假父爵位,袭为汝阳侯,邑万户。因其假父母亲早逝,一直由司空唐珍教养长大。”这大抵是从得知唐氏想和他们结两姓之好后,得到的最好的消息。
对荀家而言,如果此事是真,那么荀彧未来的妻子便不算是‘腌臜之后’,而是仕宦名门,还身负高爵。虽然本质上并无不同,但绝对比曾经的设想要好。
八龙中最小的荀旉道,“左悺、唐衡,杀生在口,有谚云‘左回天,唐独坐’,言威权莫二也。顺之则六亲以安,忤违则大祸立至;斯诚以存易亡,蒙耻期全之日(3)。此事哪里有我家拒绝的余地?”
“此事既已答应,断无后悔的余地。”正坐如松的荀爽捋着胡子,沉声道,“得此消息,不过是求个宽心。兄长莫要再忧心。”即使唐衡身死多年,他们也得罪不起。
“吾知矣,那便准备问名、请期吧。”他们断不会如傅公明般,做出悔婚之事。
......
“女郎回来了。”马车停到司空府的侧门,离开有仆从过来放下马凳抬手躬身,唐婥扶着仆从的胳膊从车上下来,就听到仆从说,“主君命女郎回来后,速去见他。”
“大父有说是什么事吗?”唐婥随口问道。
“并未嘱咐。”
唐婥没有再多问,而是依礼跪于门外,行礼后待侍女将门拉开她才起身走进屋内。屋内两足兽面铜盆还烧着炭火,内胆里温着清酒,屋内青砖一节一节铺成人字形,细麻编织的蒲团放在锦榻上,旁边是三寸高的木案和凭几。各种铜兽香炉立在屋内四角,还有盘枝灯台散在各处,如果到了晚上,这里便是灯火通明。
豪奢的司空府她并不长住,但毕竟幼年时在这里读书,也算是熟悉。“婥见过大父。”她将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轻声行礼。素色的月白衣袍舒展在身后,仪态自然散郎。
“过来看看。”唐珍年纪大了,正眯着眼睛辨析竹简上的蝇头小字。
唐婥没有直接去看大父手里的信,而是先跪坐在唐珍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大父还是保重身体为要,书简还是命人誊抄在纸上为好。”如今纸已经作为书写工具,只是少有人用罢了。
唐珍看了眼这个自己养大的侄女,感慨了一声,“要我看,谁家的青年都配不上我家阿婥。”手中竹简显然写的是有关唐婥婚事的内容。
“大父莫要如此盛赞,婥会自傲的。”话是这么说,但唐婥的语气颇为谦逊,她安抚了唐珍后才探头扫了眼唐珍手里的信,等看清上面的字后轻轻抿了抿嘴。
“荀氏不日便来问名?”
唐珍点点头,满意的捋了捋胡子,“荀氏守礼,定不会做出汝南傅公明那样不堪的事情。”
唐婥对这些都不太关心,闲散道,“如今众人皆知傅公明不善,为求财权求娶于我,又中道悔婚。名声已经败完了,大父莫要再为此生气。”
唐珍点点头,示意唐婥坐到自己对面。然后捋了捋自己斑白的胡子,姿态散漫但眼神中却带着探究,沉声说道,“你今年十九矣,自幼便聪颖异常。我时常想,若是真有生而知之,当为此子状。但在你五岁时,我带你去面见圣上承袭爵位后,你便发了高烧,有善相面者拜访吾家,还未见你便直言府中有贵子,只要挺过时疾,定能开万世太平。只是你醒后,沉闷了许多,我也就从未与你说过。”
“大父又怎知那术士不是恭维您,或是在说其他兄长呢?”唐婥隐去眸中的情绪,挂着散漫的笑容随口道。
“你明知我那几个儿子平庸,又何必说这话气我?”唐珍瞪了唐婥一眼,然后叹息道,“我教你诗书礼仪,不是让你自甘堕落的。看看你如今万事不上心的样子,若不是每年送来的账目,我都觉得你已经泯然众人矣了。”说着,便把桌上的竹简扔给唐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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