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更

    种苏听李妄这样说, 便笑起来,小扇子一摇, 轻声道:“对, 看我们俩。”

    “燕兄将来的妻子定会很幸福——就凭燕兄这般的耐心。”种苏笑着道。

    这话真不是恭维,这世上多数男子有得片刻空闲,更愿花天酒地, 听曲吟诗,鲜少有人愿陪妻子逛街赏玩的,即便有,也常半途而力竭,失去耐心——看看这店里休息区中几位瘫坐的,或眼神呆滞, 或一脸不耐的男人便知了。

    李妄这足足大半日, 却未露丝毫不耐与疲态,始终能够跟着种苏步伐, 虽说可能有新奇的成分,但这份耐心却仍是极为难得的。

    李妄听到这话,微微扬眉,不置可否。

    有李妄在,终究不好逗留太长时间,还是以后再来好了。种苏略略看过一会儿,便出得店门。

    “公子,该到吃药的时候了。“

    谭笑笑上前,小心翼翼提醒时间。

    李妄讳症还未痊愈, 每日仍得按时喝药与复诊, 不可延误。

    “哟, 居然这个时候了。“种苏抬头看看日头, 笑道,”吃药不可耽误,那咱们这便回吧。“

    不远处便是成华门所在,正好出去。

    两人各自的马车已候在成华门外,陆清纯雇了辆小车停在路边,不远处树下乃李妄的马车,他们将在此处分道扬镳,朝着不同的方向回家。

    “今日玩的很开心。”种苏站在路边,笑着对李妄说道。

    李妄点点头,目光落在种苏弯起的眉眼上,没有说什么。

    “那么,今日便先别过。”种苏拱手,轻声道,想了又想,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改日再约,下回再见”之类的话。

    李妄没有说话,只看着种苏,似还在等种苏说什么。

    “燕兄先请。”种苏做了个手势,示意李妄先走。

    李妄顿了顿,颔首,转身便走,走之前却说了一句:“你等等。”

    种苏略带疑惑的站在原地,看着李妄迈步离去,一直走了约二十步之远方停下,紧接着一侍从模样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手里捧着只小篮子,走到谭笑笑跟前,谭笑笑接过,再送到种苏面前。

    什么?

    种苏看向李妄,李妄远远的看着她。

    竹篮上盖着块雪白布巾,看不清内里是何物,谭笑笑说道:“这是公子日前吩咐的,您看看,是它么?”

    布巾揭开,与此同时,传来一声猫叫。

    种苏不可置信的看着篮中的小东西,是那只猫,居然是山中小屋那只小猫!

    种苏之前也曾想过去找它,但大山莽莽,荒郊野岭的,希望不大,只得作罢,没承想,居然叫李妄找来了。

    小猫已被清洗干净,并修剪过毛发,干干净净的一团卧在篮中,种苏惊喜的将它抱起,手中温软,心中亦温软的不像话。

    “燕兄!”

    种苏朝李妄喊道,欣喜与激动之情溢于表。

    “嗯。是它吗?“李妄站在二十步之远,远远的问。

    “是!太好了,这太好了!燕兄,你太有心了!谢谢你!”

    “客气。”

    “我最喜欢猫了!这真太好了!”

    “如此便好。”

    种苏当真喜欢,简直心花怒放,要乐出花儿来了。这事寻常人做来便足以令人惊喜感动,更何况患有讳症,怕猫的李妄,这份心意实在难得,珍贵。

    李妄看着种苏的满面笑容,不自觉的勾唇,眼中浮起笑意。

    种苏看见李妄这笑容,微微一怔,旋即复又笑起来。

    成华们外车马嘚嘚嘚,阳光仍旧灿烈,万丈光芒,种苏与李妄隔着段距离,隔着金光灿烂的阳光,相对而笑,一时间俱未言语。

    末了,李妄点点头,说声:“走了。”便转身欲走。

    “燕兄!”

    李妄正欲登车,闻声停下,回过头来。

    “我会好生养它。燕兄,咱们下回如何相约?“

    种苏待人并不求回报,但有回应的感情,无论亲情,恋情,抑或友情,又有谁不喜欢,谁不开心呢。李妄这一举动,犹如冬日里一杯热茶,直入人心。种苏本就摇摆不定,这样一来,再无犹豫,当即下定决心。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说不定待日后感情益深,或有转机呢?倘若仍旧翻脸,那……也便那时再说吧。眼下是如何都不能这般割舍了。

    “我那里地方小,不过普通民宅,不方便待客,亦不好找,要么,日后我们还是约在外头吧。”种苏说道。

    她这样说,一是实情,她那小院的确不像官宅或大户人家那般方便,再者家中简朴,更无多余仆从,待客确实不便。

    更重要是,燕回一直未曾主动说起家中府邸,想来也多有不便,当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约在外头,便都便宜了。

    李妄站在马车旁,听完后点点头,显然没有异议。”那边正好有间信舍,我会差人每隔几日便过来一趟,燕兄什么时候有时间,想出来玩了,可随时递信至此处。“

    种苏左右看看,成华门不远处正好有家民间信舍,可替城里城外各坊跑跑腿,递个便信,送点东西之类的。日后两人若要相约,或有其他什么事,都可通过信舍联络,倒也方便。

    李妄看一眼信舍牌名,记在心中,说:“好。”

    “那么,下回见。”种苏道。

    李妄道:“下回见。”

    李妄登车,种苏抱着猫儿站在原地,挥挥手,目送李妄离去。

    回到宫中已近黄昏,殿里殿外已点上灯,谭德德在殿门口来回踱步,不时张望,满脸焦急之色。两位太医已被安排在别殿等候多时。

    李妄回来后,先沐浴更衣,之后方来到殿中坐下,让太医诊脉,喝药。

    喝过药后,李妄简单进过些许晚膳,便坐到书房御案前。白日出去了几乎整整一日,今日政务耽搁下来,得晚间熬夜处理了。

    宫灯燃起,亮如白昼,宫人们皆悄无声息候在门外,无人来扰。

    “你过来。”谭德德说。

    谭笑笑随谭德德来到殿中稍远的偏僻处,站在树下阴影中,将白日所有的事一一向谭德德讲述。

    经过上回绑架勒索之事后,李妄如今出宫更为隐秘,唯有贴|身近侍如谭德德谭笑笑以及奉命保护的几位侍卫知晓。谭德德很想随侍出宫,李妄却似乎不愿带他,指了谭笑笑。谭德德一百个不放心,却也只得遵命。

    谭笑笑自不敢隐瞒,将所见所闻所知之事一一汇报。

    谭德德听着听着,渐渐露出怀疑神色。

    “今儿整整一天,都跟那位公子一起?逛了足足一日?“

    李妄在宫中提起过种苏一回,用的是“跟我一起的那位”,是以谭德德等人于官府那边,宫中提起时,也便仍以“那位公子”代称。

    “对呀。”谭笑笑答道,“我都走的小腿酸痛,真担心陛下受不了,陛下却毫无疲态呢。不仅如此,陛下还……”

    “……还跟人讲价呢!讲二两银子!“

    “……还喝了乳茶,足足两杯!”

    “……午饭更吃了许多,比在宫中多多了。”

    “……甚至去逛了脂粉铺。“

    谭德德双目圆睁,眉头蹙起,盯着谭笑笑,料想他也不敢撒谎,只是这些事听起来多少有点不真实。

    “真的,师父,骗你天打五雷轰!都是我亲眼所见,我都怀疑自己双眼出问题了。师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谭笑笑低声道。

    “讲。”

    “今日的陛下好不一样……”

    “具体些。”

    “……陛下今日好听话。”谭笑笑不敢大声,凑近谭德德,小声道。

    “……好听那位公子的话,那公子让陛下做什么便做什么,让吃什么便吃什么,让喝什么便喝什么……还有还有,陛下还笑了。”

    “说的什么话,从未见过陛下笑吗?”谭德德斥道。

    “那不一样。”谭笑笑说。

    陛下在宫中当然也笑过,谭笑笑不是未见过,冷笑,讽笑,怒笑,敷衍的笑,礼节的笑……

    “我说不清楚,师父若见了,便明白了——跟平日里是绝不一样的。”

    谭德德想了想,完全无法凭空想象,于是给了谭笑笑一巴掌:“没用的东西。”

    正要再训,忽听李妄唤道:“谭德德。”

    谭德德忙快步跑进去:“陛下。”

    李妄端坐案后,灯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谭德德端上茶水,置于案上,李妄百忙中觑了谭德德一眼,问道:“鬼鬼祟祟,嘀咕些什么。”

    谭德德忙赔笑,解释正在问询外出的相关事宜,以免有伺候不周的地方。他身为内侍总管与皇帝贴身近侍,这乃他的职责所在。

    李妄没说什么。

    谭德德则从李妄这句简单的话中判断出李妄眼下心情不错,否则绝不会如此心平气和的发问,早脸色不渝或直接发脾气了。

    “早朝过后陛下便出去了,老奴还以为陛下顶多晌午便回来,谁知一去这么久……几位大人求见,都被老奴挡回去了。陛下今日可还尽|兴?”

    李妄目光仍在奏折上,一目几行,手腕转动,下笔如飞,顷刻间又批了几本折子后,方停下笔,端起茶水。

    “不必诉苦,朕知道。“李妄淡淡道,“今儿天气好,一时逛的忘了时间。”

    李妄从未觉得,一天可以如此短暂。

    出去时朝露未艾,回来时却已华灯初上,时间仿佛不知不觉便流淌过去。

    若说干了些什么,似乎什么也没干,却又似做了许多许多事。跟那人一起时,吃的,喝的,玩的,经由她口中说出,做出,似乎样样都格外美味,格外有趣。

    李妄生于长安,长于长安,生平第一次觉得,这座繁华都城确有可看可赏之处。

    “朕日后会常出宫。你最好习惯。”

    李妄喝过茶水,最后说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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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二更

    种苏将小猫带回家, 小猫似还认得她,乖乖趴在怀中, 不吵不闹, 模样乖巧,然而一到喂食时便显露出真相——这几日明显它饮食不错,却从前饿怕了, 看到吃的便扑上去,狼吞虎咽。

    “慢点慢点,都是你的。”

    种苏生怕它噎到,忙提它后脖,小猫在空中张牙舞爪,唇上沾着奶, 奶凶奶凶的喵喵叫。

    “给你取个什么名儿呢?”

    大康人喜好养猫, 市面上更有许多猫舍,其中来自西域等地的异种猫尤为受欢迎, 种苏从前便养过一只,蓝眼睛大尾巴,委实漂亮。

    这一只只是普通的小土猫,毛色黄白相加,左耳尖不知是天生还是被什么东西咬过,缺失小小一块,按常人目光来看,这猫委实没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点丑, 然而种苏却越看越喜欢。

    “西施, 便叫你小西施吧。”

    小猫抬起头, 瞄一声, 仿佛认可,种苏笑起来。

    家中多了新成员,自又不同。家中猫屋之类的不用说,从此出门便又多了一件事:给西施买各种吃的,玩的。

    这一日,种苏路过一酒楼,见门外摆着只大水缸,里头喂养数只活鱼,客人看中哪只,便捞出哪只送到厨房,当场宰杀烹饪。大缸旁还有只小水缸,里头无数小鱼小虾游曳。

    种苏正要去买小鱼,于是便走进店中,预备吃过午饭后,顺便带些回去。

    店中却一片喧嚣。

    只见正堂大厅中,数人离开各自食案,改而围在一张桌前,里三层外三层,连伙计都跑来伸长脖子观望,里头不时传来阵阵喝声,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酒力不胜,酒力不胜了。下回再喝!”

    “最后一杯,许解元不喝,便是瞧不起我等。”

    种苏听到前面“酒力不胜”,便觉耳熟,再听到许解元之称,心道不会吧,忙踮起脚尖一探究竟。

    正巧龙格次站起来,人高马大的,无意一瞥,恰好瞥见种苏,顿时叫道:“那个,那个,谁……种兄!快救我们!”

    还真是熟人。

    种苏哭笑不得,心想我们还未熟到这个程度吧。

    因着龙格次的叫声,一时间众人都朝种苏看去,并齐齐侧身,让出路来,种苏只好面带笑意,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圈中央。

    正中乃一张四方大桌,桌上杯盘狼藉,横七竖八的放着不少空酒壶与酒盅,既有行酒令的签筹,亦有几颗骰子。

    桌边围坐四五人,面上皆带着酒意,手中举杯,正要人喝,见龙格次忽然叫来种苏,便看向种苏,目光隐有不善。

    龙格次与许子归坐在那里,面色发|红,齐齐看着种苏,那目光十分可怜巴巴。

    种苏:……

    大康不施行禁酒令,哪怕白日,亦可饮酒,至于骰子之类的玩意,除了允许的赌庄外,民间只要不涉及到任何钱人等财物纠纷,亦不限制,可做游戏之娱。

    “许兄的朋友?”其中一人斜睨种苏,问道,“怎么,也是来替许兄喝酒的?也行,许兄还有其他朋友,也可一同叫来,我们不介意。不过,最好能来个真正能喝的。”

    其余几人哈哈笑起来,许子归抿唇,面带隐忍。

    种苏目光扫过一遍,略略一看便心中有数,不由勾唇一笑,开口道:“哟,雁儿行。”

    此言一出,顿时几人都看向种苏。

    “哟,是个会玩儿的?”一人道。

    种苏谦虚道:“略知皮毛。”

    几人互换眼神,其中一人道:“既是许解元与龙公子的朋友,便替他们玩上一把,许解元与龙公子今儿运气不大好,竟做了我们几位兄弟的手下败将,我们赢的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

    龙格次:“实不相瞒,我严重怀疑你们作弊,使了什么把戏,否则哪有回回点数一样,回回赢的。”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龙公子和许解元可是输不起?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清清楚楚,别污我哥儿几个清白。”

    围观人群纷纷点头,说看着呢,没耍手段。

    那几人得意看看四周,大声道:“玩还是不玩?废话少说,不玩便请让开,别耽误我们喝酒——许解元这杯还没喝呢。”

    龙格次正要再说,种苏小扇子在他肩上轻轻一磕,笑道:“既盛意相请,便却之不恭了。”

    种苏朝几人拱拱手,彬彬有礼道:“承蒙赐教。”

    许子归轻扯种苏衣袖,面有忧色,凑近种苏低声道:“那人乃个中高手,种兄恐玩不过。别理他们,我们走罢。”

    龙格次亦点头:“搞不过,搞不过。”

    “要能走掉,你们早走了罢,”种苏心知对方不会轻易放人,给许子归一个安抚的眼神,说,“没事,试试,保不齐运气好呢。”

    “请。”种苏问清大体规则后,示意对方先来。

    那几人互相对视,均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而后中间一膀宽腰圆的男子站起,两手握拳,捏的关节发出清脆声响,眼神轻蔑,唰一下拿起骰盅。

    围观众人小声议论,这几人一看便常年混迹赌场,技巧熟稔,种苏看着眉清目秀一小少爷,哪怕真会玩,又哪里比得上他们精通。

    种苏似完全未注意到他人眼神,仍笑容不改,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倒也确为不俗,扎起衣袖,骰子在他大掌中犹如玩物一般,先抛掷空中,耍了个花式,赢得阵阵喝彩。接着他一手握着骰盅,自上而下,自左至右,不停摇动,一时间众人耳中只听得唰唰唰骰子在骰盅的快速转动声。

    那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男子一边摇动骰盅,一边双目紧紧盯着种苏,犹如猎人盯住猎物,意图给她心理上的压迫。

    种苏神情沉静,唇畔含笑,不为所动。

    啪。

    骰盅扣在桌上,男子俯下身,缓缓开启骰盅。

    所有人视线这一时刻都落在那骰盅上。

    “六!”

    “四个六!”

    “混江龙!”

    众人一阵惊呼。

    混江龙,以及种苏先前叫出的雁儿行,都乃掷骰子里的行话。总共四颗骰子,同色为上,掷出同一点数,例如四枚幺,称之为满盘星,四枚三,叫雁儿行,四枚四,乃满园春,四枚六,则称为混江龙。

    这男子先前掷出雁儿行,眼下居然又掷出混江龙,当真了得。

    六,点数最高,想要胜它,唯有掷出满园春方可——骰子同色为上,其中又以红色为贵,红色点数四,满园春即为最高彩。

    这可不是想掷便能掷出的。

    那男子与同伴们哈哈大笑,已然一副胜利姿态。

    “这位小公子,还玩么?要么别浪费时间了,你们三人喝下这壶酒,再冲我们几人叫声哥哥,便作罢……能得许解元,说不定还是未来状元一声哥哥,这辈子也值当了哈哈哈哈哈……”

    几人挤眉弄眼,得意洋洋的说道。

    围观众人摇摇头,本就不看好种苏,这下只怕输定了。

    龙格次:“娘个娘个的,输了输了。”

    许子归脸色发白,眼神略带愤恨,便要伸手去拿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可不能与谁都喝。”种苏止住许子归动作,笑道,“既然上场,自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哈哈,有骨气,更有勇气,那便请吧。”男子下巴高高抬起,俾睨的冲种苏一摊手,示意那就开始吧,是你自己非要献丑找虐的。

    “桑桑。”

    “在。”

    桑桑站在种苏身旁,手心朝上,种苏将小扇子放入她手中,而后不紧不慢拿起骰盅。

    那骰盅乃竹制,拿在种苏手中,衬的她手指莹白如玉,她五指抓着盅身,轻摇了两下,众人正要笑,一看这手势便不对吧,只见种苏忽的加快速度,骰盅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来往摇动两圈,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却听啪的一声。

    种苏锦服衣袖落下,骰盅亦落下。

    结束了?

    这便结束了?

    桌上先一片静寂,继而传来阵阵笑声,皆觉这在开玩笑吧。

    “好,好了吗?”龙格次犹豫道,“种兄实际,还未开始吧。要么,再摇摇?”他做了个大力摇动的手势。

    “不必。”种苏云淡风轻道。

    下一刻,她缓缓打开骰盅。

    所有人不自觉收了笑声,这一瞬呼吸屏住,目光随着种苏手指慢慢移动。

    四个四!

    盅内四个骰子整整齐齐挨在一起,齐齐现出红色的四点。

    满园春!

    桌上再度陷入寂静,接着爆发出情不自禁的欢呼声。

    “哇——”

    “好!”

    许子归露出愕然神情,龙格次睁大双眼,继而欣喜若狂:“赢了?!赢了!”

    种苏微微一笑,谦虚道:“承让。”

    对面几人面面相觑,神情巨变,再不复刚刚狂妄。

    “三局两胜,还有两局。依旧你们先来。”种苏微笑道。

    这一手满园春顿时将桌上气氛上调几级,战况倏然紧张。

    那男子深吸一口气,这一回更为认真,尤为卖力,使出生平气力与技艺,直摇的满面通红。

    “混江龙。”

    又是混江龙。

    众人鼓掌,掷出同色是很不容易的,连续掷出同一点数则更为不易。这男子的确乃个中高手。

    轮到种苏了。

    依旧那么上下摇了几下,而后落盅。

    “满园春!”

    竟又是满园春!!!

    所有人震惊,龙格次激动的站起来,手舞足蹈,连许子归也忍不住站起身,面露惊讶。那几个男人也蹭的站起来,不可置信。

    三局两胜,结果已然分明。

    “不可能!耍千!你定然耍了手段!”

    那男子恼羞成怒,不敢相信这结果,其同伴更拿起骰盅和骰子仔细查看。奈何那东西本身就是他们的,自然查不到问题。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几位可是输不起?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清清楚楚,别污我们几个清白。”种苏哎了一声,一本正经道。

    这正是先前这几个男子说过的话,眼下原样奉还,周遭众人皆笑起来,纷纷出言可作证,毕竟这一切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若耍手段,可逃不过众人双眼。

    “不可能。不可能。你……只是运气罢了。”那男子满面涨红,仍不甘心认输。

    种苏眉梢微微一挑,也不多言,再度拿起骰盅,袖袍翻飞,落下,开盅。

    满园春。

    “好!”众人惊呼。

    种苏再起,再摇,再开蛊。

    又一个满园春。

    最后再来一次,轻轻落盅。

    仍是满园春!

    连续五把,足足五个满园春。所有人都惊呆了,叫好声欢呼声爆发,只觉看的太过瘾了,实在太厉害了,种苏的厉害之处更在于,那轻飘飘随意的摇骰动作,太过轻松从容,甚至称得上优雅,简直就跟玩儿似的。

    这一下,那几个男子也终于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公子。”

    桑桑双手捧上小扇子,种苏接过,拂一拂衣袖,勾唇一笑,深藏功与名。

    “哎呀娘呀,大康果真卧龙藏虎,江湖遍地皆人才。种兄你简直是人才的人才,太厉害了,实在太厉害了。”

    从酒楼出来,走了半条街,龙格次仍处于震撼中,双眼放光,屡屡朝种苏竖起大拇指。

    刚刚掷骰结束后,种苏便未再多言,将最后的惩罚权交给许子归与龙格次,毕竟是他们的私人恩怨。龙格次倒想趁机大灌他们一番,许子归却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当下告辞离开。

    二人为感谢种苏,另择酒楼请种苏吃饭。

    “种兄,你师从何处,怎的练就这等功夫。神了神了。”

    “这个嘛……”

    种苏摸摸下巴,这便说来话长了……

    其实也没什么,说起来还是因为种瑞之故。

    曾有段时间种瑞混迹地下赌场,被家中发现,种瑞便推到种苏身上,自小两兄妹彼此“坑害”顶罪是经常的事。那回机缘巧合,种苏浑身是嘴,也辩解不清,生生替种瑞扛下罪行。

    赌乃种父大忌,平常玩玩是允许的,然而跑去赌场则万万不可。

    于是那次种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惩罚:面壁罚站一日,饿了三天,克扣零用三个月。恰逢冬日大雪,种苏受了风寒,一下元气大伤。

    这下种瑞良心不安了,赶紧承认错误,还了种苏清白,并主动向种苏奉上自己的三个月零用,除此之外,还将自己花费重金学来的摇骰技艺免费教给种苏。

    连日大雪,种苏又卧病在床,反正闲来无事,便学上一学,初初只是好奇好玩,后来倒着实上了心,苦练数月,终得诀窍,掌握精髓。

    再后来,种瑞挨过种父一顿鞭子后再不敢去赌场,彻底戒了,种苏学会摇骰后觉得也就那样,顶多过年过节跟家人或朋友伙伴玩两把,平日并无兴趣,渐渐也就搁置脑后,不觉得有什么了。

    想不到今日居然派上用场,嗯,似乎无意炫了一把。

    由此也可见得,任何的“付出”都不会白白浪费……扯远了,种苏收回思绪,只保持高深莫测的笑容,配合着维持住龙格次大康皆人才的赞誉。

    “种兄可能教教我?”龙格次直言道,“待我日后回去,给族人们露一手。”

    “没问题。”种苏大方道,“龙殿下愿学,自倾囊相授。”

    “太好了!许兄,你也一起?”

    许子归摆摆手,忙说不必了。

    说话间,已抵达酒楼,几人入座,龙格次一贯的豪爽,直接点了一桌子好菜,种苏本就饿了,当下也不客气。

    “话说,这是种兄第二次出手相帮,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缘分难得,俺分外感激。”

    种苏听的不由笑起来,这龙格次的长安官话说的越来越好,只是用词还有些糊涂,又不知哪里学来些杂七杂八的口音,时常令人嘀笑皆非。

    许子归亦开口道:“多谢种公子出手相帮,感激不尽。”

    种苏笑道:“龙殿下与许解元客气了。”

    “哎,还叫什么殿下,我年纪略长于你,你唤我一声龙兄,或直呼其名皆可。什么殿下公子的,太生了嘛。”龙格次道。

    许子归微微一笑:“叫我子归便好。”

    种苏见二人说的真诚,也是爽朗之人,便从善如流,改口道:“好,龙兄与子归也便唤我景明即可。”

    景明乃种瑞的字,许子归比种苏小一岁,又不比龙格次乃外族,便叫一声景明兄,既不失尊卑,又显得多一份亲近。

    “今儿要不是景明,我跟子归可要惨不忍睹了。”

    小二上齐饭菜,为他们带上门,种苏几人边吃边聊,从龙格次口中得知了整个事情头尾。

    原来那几人乃许子归相识,其中两人更是其同乡,会试过后,虽还未张榜,却成绩多少心中有数,知无甚希望,待张榜后便得打道回府,这几日正抓住最后的欢乐时刻,呼朋引伴,逍遥快活。

    他们亦曾屡次邀约许子归,都未成行,心中已有不满,这次打着同乡情谊的名义,即将回乡,许子归终不好推脱,于是来到方才那酒楼赴约。

    许子归与他们不同,乃乡试解元,此次春闱又似胜券在握,在同期学子中,又明显更得京城那些达官贵人,朝廷官员的青睐,虽因着避讳,并无多少真正的接触和青睐之举,那态度却是看得出来的。

    一边是名落孙山,一边是春风得意,极有可能金榜题名,其对比与落差显而易见。嫉妒使人丑陋,亦使人容易失去理智,管他日后如何,先出口气再说。

    先是行酒令,许子归被灌了好几杯。

    恰龙格次来,便加入其中,本想仗着酒量好,反败为胜,然则对方有备而来,龙格次又不熟悉行酒令,如何玩得过,反被压制。

    接着便玩起摇骰子。期间几次他们欲走,都不得脱身。

    龙格次虽为皇子,与他结交自面上有光,然而对寻常百姓来说,终究不过西域异族一小国皇子,又还未得皇帝觐见,来我大康,自是以礼相待,但再要更多的尊崇和敬畏却不见得,毕竟又不攀附你,又不归你管,不必怕你。

    龙格次即便亮出皇子身份也无多大作用,说不定反而起效果,于是两人便只得无奈而屈辱的坐在那里,被对方无情碾压。

    “那几人枉为读书人,便是你们说的那什么,外面金光闪闪,内里则塞满棉花,稻草,石头!”龙格次摇摇头,说道,“要不是景明,今日我们怕要被整的很惨,尤其子归。嘿嘿,什么同乡,竟拿什么身份说事,简直气人。”

    许子归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个笑来。

    种苏已然听明白,结合许子归神色,更知道显然除了喝酒外,那些人定然夹枪带棒,明里暗里还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

    “子归日后莫与他们来往了,纯属荒废时间。”龙格次直当当说道,毫不讳言。

    种苏听的好笑,却也颇为欣赏这真性情,而与那几位同乡相比,龙格次待许子归反倒更真一点。

    一个乃外族皇子,一个乃大康举子,走的这般近,就不怕被有心人安上勾结外族等罪名吗……但龙格次素来大大咧咧坦坦荡荡的,结交其他真正朝臣都毫不避讳,认识个举子,也算不得什么了。

    许子归明显喝了不少酒,颊上略染红晕,情绪一直不高,只因感谢种苏,方一直坐着,并尽力与他们交谈,不叫人扫兴。

    但那眉宇间郁色却无法掩饰。

    “景明兄,请。”

    却颇为懂事,几人屏退了各自随从和酒楼小二,许子归年纪最小,虽情绪不佳,却仍打起精神,主动为种苏与龙格次添茶倒水等。

    见种苏爱喝席间酸饮,便特意留意着为她添加。

    “有劳。”种苏道。

    许子归略抿唇,摇摇头,意思是不客气。

    他方十六,种苏记得上回见他,便觉得他有股同龄人鲜有的沉稳,可以说年少老成,眉头隐约带着抹郁色,似心中时时思虑,但跟裘进之眉间川字般的思虑又不太相同,更趋向于一种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为人处世彬彬有礼,却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

    这般神色与性情通常非一日之功,多半常年处于某种压抑的,严正的环境下形成。

    看许子归吃穿用度,显然家世尚可。家境不错,却郁郁不乐,谨慎小心,再结合方才龙格次无意中透露出的“拿身份说事”,让种苏想起从前见过的,那些家中不受重视宠爱的庶子庶女,在他们身上,便有这种相似的影子。

    “别只顾我们,你自己多吃一点。”种苏道。

    许子归点点头,友好而感激的一笑。

    十六岁的少年,家中压抑,想必多年刻苦读书,方终于获得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的机会,却被同期嫉妒蔑视,甚至欺负羞辱,想来还是有些难过与不舒服的。

    “子归啊,怎的吃这么少,还不高兴么?”龙格次问道。

    许子归忙说没有。

    “嘿,心事重,那些人不值当嘛。”

    许子归点点头,没说话。知道瞒不住,也不刻意伪装了,叹了口气,坐在那里,神情有点难过,堂堂乡试解元,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般,颇有点可怜。

    “欲成大树,莫与树争。”种苏想了想,说道,“人生在世,总会有些不如意。那些不过你前行路上的砂砾,如龙兄所说,不值得在意。倘若实在在意,更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待你日后变的更强,自有他们有求于你,仰望你的时候。”

    许子归神色稍缓,吁了口气。

    “谢谢龙兄,景明兄,我省的了。让你们见笑了。”

    “那就高兴点。喏,给你看个东西。”

    种苏右手随意一伸,在许子归面前一晃,手腕翻转,袖袍微动,下一瞬,掌心朝上,手中赫然出现一枝桃花。

    桃花花瓣粉嫩,虽只短短一枝,却开的灿烂。

    “哟。”龙格次意外道,“你还会这个?”

    许子归愕然看着面前的花朵,看看花,又看看种苏,眉头舒展开来。

    “终于笑了,哈哈哈。”龙格次哈哈大笑。

    “心情好了吧。”种苏也笑道。

    许子归伸手,接过花朵,他有双读书人的手,干净文弱,食指内侧处有颗小痣,他看着种苏:“你,你会戏法?”

    种苏笑道:“就会这一手,你要再不高兴,我可也没辙了。”

    那花不过之前街边墙头随手折的一枝,顺手塞进袖中染点花香,此刻倒派上用场。倒也不是特意哄许子归开心,只是刚好有这么个道|具。

    却没想到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远出乎意料。

    许子归手中拿着那花,神情怔然,眼睛竟似有点发红。

    种苏:……

    不过微不足道的一小小戏法而已,这么感动的吗?

    许子归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没人这么逗我开心过。”

    复又抬起头来,朝种苏展颜一笑:“我很开心,景明兄,谢谢你。”

    许子归一直客气有礼,之前感谢种苏相帮时也是诚心诚意,而这一次的感谢则更为真挚,仿佛多了分真心实意的亲近。种苏不由略感唏嘘,由此可见许子归平日的生活大抵真不怎么开心。

    许子归面上总是挂着抹淡淡的笑意,显得友善亲切,然而刚刚那一笑,却显出几分他这个年纪的朝气来,他长的本就清秀俊朗,唇红齿白的,这一笑,顿时令人眼前一亮,像邻家腼腆而纯真的小弟弟般。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笑容,种苏却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的笑颜。

    燕回。

    燕回似乎不大爱笑,总一副冷峻淡然的模样,上回分别之时那短暂的笑容,却惊鸿一瞥,令人印象深刻。

    那笑容才叫真正的好看,不常笑的人偶尔一笑,甚至给人一种受宠若惊的惊艳感。

    分别好几日,不知他如今在家中做什么?

    种苏惦记着家中小西施,饭毕,便与许子归龙格次二人告别。

    临分别前,龙格次忽然从手上取下两枚戒指,分别赠予种苏与许子归。

    “与你们投缘,便当小小见面礼吧。收下,都收下,不戴也拿着玩儿!”

    种苏忙推辞,大康虽没有戒指定情的习俗,但龙格次好歹是皇子,所戴戒指皆非常名贵,取下的这两枚更是出产稀有的青金石戒指,如何能收。

    “瞧不起我吗?给个面子,求求你们给个面子罢。我还多着呢。”

    种苏当真哭笑不得,龙格次十根手指上戴满戒指,取下两个,还剩八个,仍旧非常华丽,西域胡人的装扮向来浮夸,不拘一格,好在龙格次长相英俊,气质出众,倒也十分好看,只是龙格次这性情实在有时令人嘀笑皆非。

    龙格次将戒指硬塞进两人手中,便忙不迭头也不回的跑了。

    种苏:……

    种苏与许子归只好收下,远远朝龙格次拱手行了个谢礼,种苏将戒指顺手放进今日佩带的荷包中,而后与许子归道别,回到家中。

    白日里想起了燕回,当天晚上,种苏心念一动,要么这几日约他出来玩玩?又觉似乎才约过没几日,见太勤了恐怕不好,说不定他忙着呢。

    写封信问候下倒是可以的。

    于是种苏坐到桌前,研磨铺纸,挑亮灯芯。

    【燕兄:

    光阴匆匆,自上回一别,数日未见,甚为挂念,不知燕兄讳症可愈……】

    种苏原本只想问候两句,然则一提笔,却下笔如飞,无数话语竟如江水,滔滔不绝,跃然纸上。

    她家亲戚不多,更无甚远在异地需要通信的,朋友伙伴们也皆在录州,从前见有些文人墨客喜好交友,动辄鸿雁传书,或以书信会友,不知他们都写些什么。如今种苏倒是第一次与人这般写信问候。

    说也奇怪,思绪毫无阻滞,就好像跟老友聊天般轻松自在。

    种苏一蹴而就,洋洋洒洒,竟写满整整一页,方意犹未尽放下笔。

    之后再大致检查一遍,确认无甚冒犯不妥之处,便着陆清纯送至那信舍去。

    这封信当日便到了李妄手中。

    谭德德从谭笑笑手中接过,匆匆迈入殿中,已快至半夜,宫中灯火辉煌,李妄仍坐在桌前,埋首公务中。

    谭德德将那封信轻轻放在角落处。

    “什么?”李妄头也不抬,问道。

    “回陛下,那位公子来信了。”

    “嗯。”

    李妄嗯了声,谭德德躬身候在一旁,满殿静谧,唯有李妄不时落笔,笔端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

    这几日李妄颇忙,除去日常政务外,本年会试张榜之日在即。这几年朝廷一再放宽科举条件,大力鼓励民间办学,考学,以致于科举学子年年增加,今年入京会试之人竟达上万人。

    而会试的公平公正更进一步提升,主考官每年一换,由皇帝亲自指定人选,由历年的三年主考官增加至五位,皆来自不同属部。

    阅卷程序则为三道,初审合格后,再进入复审,之后三审,三审过后,所有阅卷官再复查一遍,之后将名单与试卷呈递皇帝。

    皇帝或全阅,或抽查,之后方算尘埃落定。

    此举颇废时间,人数一多,更是项浩大工程,然则其利无穷,最终能够脱颖而出,禁得住层层关卡的,从本身之才,到心性定性,莫不强人一等,为真正可堪之材。

    一摞摞雪片般的考卷送上皇帝案桌,将来便是雪片般的人才洒向大康各地。

    灯烛芯啪的一下,发出燃烧的轻微哔啵声响。

    李妄复阅过数张卷子,停下笔,眉头微蹙,两指揉揉眉心,暂停休息片刻。

    谭德德忙奉上茶水。

    李妄浅啜一口,放下杯子时目光注意到那封信,谭德德看见,正要吩咐下人拿剪刀来拆信,李妄却摆摆手,径直拿起,拆开封皮,展信而阅。

    【燕兄】

    这一句熟悉的称呼顿时勾起了几日前的记忆,东市街头,灿烂春光里那一声声的“燕兄”犹如在耳。

    李妄眉梢微挑,继续看下去。

    种苏信中问候了李妄身体,又反馈了小猫如今的状态,在她家适应良好,每日都吃的很多;之后笔锋一转,谈到今日出门给小猫买食,却不小心“行侠仗义”出了把小小的风头。

    【可惜燕兄不在,否则可亲眼一睹对方气急败坏,最终心服口服之模样,当然,亦可一睹我大杀四方之飒爽英姿,哈哈。】

    李妄靠在椅背上,慢慢阅览,看着看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信中种苏未提及具体人名与其他,重点在于桌上她以一对五的精彩环节。透过简单而灵动的只言片语,那跌宕反转的具体画面跃然纸上,犹在眼前般。

    李妄阅览完毕,整个疲乏的身心似乎随之轻松不少。

    要回信吗?按理须如此。

    “铺纸。”

    谭德德忙上前铺纸磨墨,李妄执笔,起笔……

    谭笑笑候在门外,信舍的信件传达由他经办,不敢出任何问题,见李妄要回信,便等在门外,预备及时送出。

    然而等了许久,却未见动静。

    谭笑笑偷偷探头,只见案桌后,李妄提笔凝神,那笔顿在半空,迟迟未落下。李妄眉头微蹙,似在沉吟。

    片刻后,放下笔,再拿起,又停在半空……

    咦,这是怎么了?怎地这么慢?

    有这么难吗?

    似乎比批阅科举学子的试卷还要难,这么会儿功夫,早阅过几张卷子了,回信却还一字未写。

    谭德德发现谭笑笑探头探脑,过来给了他一巴掌。

    谭笑笑不敢再偷窥,捂着脸跑到远处默默等候,直又等了半个时辰,里头方终于送出来,谭笑笑忙揣在怀中,第二日一早,便匆匆送出宫。

    当日中午,这封信件出现在种苏的书案上。

    种苏吃过午饭,午睡起来,看到信,便泡了杯茶,坐到廊下,兴致盎然展开。

    雪白纸张上,白纸黑字,唯有二字:

    【已阅】

    作者有话说:

    3号零点再更新,到时见~

    第23章 一更

    【已阅】

    种苏看到这两个字顿时笑的不行, 并未感到被怠慢或者被敷衍了,而是马上想到燕回回信时的“窘迫”模样, 不知为何, 就有这样的直觉,知道他定跟自己一样,也是初次与人这般通信。

    以燕回的性情, 大抵实在不知写些什么,最后只好以这两字回复。

    已阅?当自己是皇帝么。哈哈哈,太好笑了。

    种苏笑了好一会儿,阳光照进廊下,心情实在大好,便索性趁兴再回一封。

    【燕兄, 来信已收到。嗯, 已阅。】

    ……

    种苏唇畔含笑,写好信, 想了想,搁置案头,第二日方着陆清纯送往书信斋。

    在李妄的第二封回信到来之前,种苏得先忙另一件事了。

    会试张榜了。

    许子归一举得中,为本次春闱会元。种苏没想到许子归果真有才,心中着实为他欢喜。

    遂让陆清纯递了贺信过去,恭喜祝贺一番——许子归所居住的客栈已成近日的热闹之地,每日登门拜访者如过江之鲫,附近百姓也争相上门一睹会元之风采, 顺带蹭蹭瑞气。

    许子归未有回信, 种苏也不介意, 知道他定忙的无暇分|身, 不久之后还有殿试,而殿试之前这段时间,还须拜访座主,同窗交流等等不能避免的应酬。

    种苏身为捐纳之官,不必拜座主,却也需去认门庭,其性质实质与拜座主差不多。

    这一日,种苏换上一身较为正式的新袍,带上名帖,来到户部度支主事府上。

    主事府大门紧闭,唯开了一道侧门。种苏来的不算早,只见侧门陆续有人出入,附近停着车马,不时有人离去,有人到来。

    “人还挺多啊。”桑桑也换了男装,扮做种苏贴身小厮,先到门口登记,之后等待传唤入内。

    “不算多,”种苏打量来往之人,“据王先生说,从前才叫门庭若市呢,如今捐纳之制日渐式微,这些不算多了。”

    王先生乃入京之前家中特地为种瑞请的先生,大致讲解大康当今的朝政局势等,以免到时入职眼前一抹黑。种苏跟着也听了些许。

    捐官之制历朝历代几乎都存在,大康亦不例外,在先朝,以及当朝前几年,都曾大肆实行过,大大缓解和增强了当时的国家财政。

    但它的弊端也同样显而易见,譬如常见的拉帮结派,贪污受贿,官员腐败等等问题。正因为这些弊端,向来颇受正统官员的抵制,一个英明的皇帝,明智的官员既要恰当的利用它,但若想真正国强民安,长远发展,则更需遏制,甚至铲除它。

    如今的皇帝重视科举,其反面态度正是对捐官之制的反感,不满和打压。

    种苏说的“不算多”,较之以前相比,的确不算多。

    “种公子,里头请。”

    种苏跟随仆役来到主事府正厅,厅上坐着名中年官员,正襟危坐,一旁还坐着名下属,面前置一名册。

    “录州录县人士种瑞,拜见主事大人。”

    中年官员抬起眼皮,看了眼种苏,嗯了声,继而一点头,种瑞便递上名帖,中年官员看了一眼,交由身旁下属,下属对照名册核对一遍,而后画了个勾,再示意这便可以了,可以走了。

    种苏行礼,退出正厅。

    这便是所谓的认门庭,不比科举学子们拜座主,是真正的学子与主考官间的情谊联络,日后相互依傍,提携等,捐官们的认门庭不过是来认个主,走个过场,知道你从哪里捐的官,认个主,日后别站错队,万一有什么事,知道找谁。

    当然,最好没事,毕竟捐官的都是小官,虚职,除非能堪大用,否则谁耐烦帮你管你。真出了事,说不定为保自身,省却麻烦,先于他人对你出手都有可能。

    少惹事,规规矩矩本本分分最好。

    当然,如果你能平步青云,成为可用之才,又另当别论。

    这户部主事乃当朝右相王道济的门生和下属,既由他经管捐官一事,换而言之,种苏如今也算王相一派了。

    捐官之制毕竟不甚光彩,哪怕当初无可奈何利用它时,亦不能坦荡公之于众,一向不大能见光。这样的事,自然不能让皇帝沾手,君臣之间久而久之形成默契,此事由官员去办,皇帝一般不经手,不过问,更几乎不怎么干涉。

    大康的捐官之事向来由世族大家王家掌控,延绵至今。

    种苏不管这些事,也不必管这些事,毕竟党派之争轮不到他们这些小兵小卒关心,万一日后分出胜负,大的好处轮不到他们,也不至于累及性命。

    老老实实苟完这两年便罢。

    “这便完了?”

    “嗯。”

    “那,回去?”

    种苏与桑桑出得门来,预备打道回府,却在门口得知了一件令她扼腕痛惜的事。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没骗我吧。”

    主事府门口,一年轻男子坐在树下,抬袖擦泪,手中拿着他的名帖。

    “我骗你做甚,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若非家中有事,我怎可能愿意回捐!”

    种苏简直天打五雷轰。

    所谓回捐,最开始为避免有些人万一买官后又反悔而制定出的一条策略:反悔了,不想买了,可以,拿当初交易的双倍金额再买回去。这便是所谓的回捐,毕竟这不是菜市场,任你想买便买,想退便退。

    后来捐官大肆虐行之时,出现了竞价恶性竞争,昏君和昏官们为敛财不择手段,已经卖出去的官位,因出现更高价,便逼迫低价者放弃,更让其以双倍或数倍价格回捐回去,方可放其自|由|身……一时间弄的怨声载道,官场混乱不堪。

    后来得到治理,得以改善,但这一回捐制度却还是存在的。

    种瑞离家出逃后,种父第一时间便去打听过如今是否可以回捐,却被告知不能。

    然而种苏刚刚从这年轻人口中方知,其实是可以的。只要在科举会试张榜之前,递交名帖,表明心意,交上双倍金额,便可回捐。

    这年轻人便是如此,因家中突发急事,不得已回捐,今日方有时间来拿回自己的名帖。

    可恶!

    种苏一想便明白了,当初种父得到的消息并不准确,对方肯定怕麻烦,不愿向上禀告,毕竟回捐他并不能得到好处。

    而她上京后,这段时间也是有机会回捐的,却因先入为主,理所当然的以为一切已成定局,以致错失了这最后的机会。

    种苏想起,她租赁的那小院,原租户名叫贾真的,桑桑曾听邻人说过一句,貌似是个刚上京,预备入职的,后来有事突然离京了。这么一想,极有可能就也是个回捐的,否则怎么可能说走便走。

    等等,录州偏远,种家得不到最准确的消息便也罢了,裘家在京为官,为何当初也无提醒?

    对此裘进之的回答是:

    “还有回捐这种事?不是早被禁止了吗?”

    裘进之比种苏还要茫然,还要痛惜:“我不知道啊,从未听说过。租赁之事由下人一手操办,我哪知道那么清楚……早知便让你回捐了,反正你家有钱,省得我跟着提心吊胆的。”

    种苏无语凝噎,然而想来也怪不得裘进之,大概这种事向来不会大肆宣扬声张,只有内部人员方真正知道最新消息。

    也怪自己不够细心……不,也怪不得自己,谁能仅凭只言片语想到那么多。

    若能回捐……

    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事到如今,再如何惋惜,后悔都无济于事,算了算了,干脆别想了。

    或许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注定种苏要来长安一趟,注定她生命中必有这段经历。

    想一想,这一趟目前为止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见过许多从前不曾见过的风景以及沿途各地不同的风俗人情。虽在长安出了点意外,却也领略到了长安的繁华璀璨,更结识了燕回这个脾性相投的好友。

    想到这里,种苏的心情复又好起来。

    无力改变的事,便当成上天的馈赠吧,至于最终结果走向何方,便尽人事听天命,过好当下,其余皆随它去吧。

    种苏一向心胸开阔,想的开,郁闷了半日,便决定不再想。

    认过门庭后,接下来便是等殿试结束,与新科进士们一同入朝,各居其位,正式就职,各做其事。

    这段时间里,便该读读书,练练字,收收心了。

    恰逢这几日天气突变,一连几日小雨,绵绵不停歇,种苏便不大出门,只待在家中,读书,写字,做入职的相关准备。

    当然,即便宅在家中,也是有许多乐趣的。

    譬如跟小西施玩耍,雨停时便在院中清理小池塘,撒上些花种,喂养些小鱼,做小西施的预备口粮。

    再譬如,燕回的信来了。

    【贾真友启:

    上回复信,寥寥二字,只因当时忙碌,仓促下笔,并无嫌你打扰之意,勿多想。

    讳症已愈,身体无碍,一切安好,勿念。

    近日家中事务繁琐,暂不能抽身外出,若得空闲,会去信告知。】

    仍是寥寥数语,种苏却又看的笑起来,这次乃愉悦的笑。

    只因上回种苏在信中顺口提了一句,大意是如果燕回太忙,若有打扰,不必回信,种苏本意是怕燕回为难,不知如何回复,没想到燕回却专门解释了这点,这次回信虽仍有点一板一眼,却明显好了许多。

    种苏发现,这燕回挺有意思的,看着冷峻疏离,仿佛不容置喙,是那种一旦发号施令,便无人能改其心意的人,但实则却似乎出人意料的好说话,甚至有种温顺的感觉。

    很愿意听从旁人意见,并不执拗专断。跟这样的人相处来往,当然是非常舒适的。

    小雨纷飞,种苏吃过饭,喂过鱼,猫儿趴在她腿上,她坐在窗前,伏案回信。

    本想聊聊最近的会试之事,说说即将就职的心情等等,但种苏还是颇为谨慎的,一则事关秘密,最好少说为妙,二则燕回家已然远离官场,恐怕或有忌讳,或不甚关心,对如今这些事并无兴趣。遂即作罢。

    【燕兄安启:

    听闻你讳症痊愈,身体无恙,吾心甚慰。身体乃万事之根基,定当细心照顾。

    近日细雨绵绵,我亦宅于家中,半日读书,半日睡觉赏玩,倒也颇为得宜。哦,燕兄事务繁忙,却也要劳逸结合,久坐之余,可起身活动片刻,舒展筋骨,避免四肢僵化,肩颈疼痛……】

    宫中,李妄批阅过半数折子,展开种苏信件,看到这里,眉头轻扬,便放下信,站起来,走到门外,站在廊下,看着细雨,揉了揉肩膀。

    细雨如针,润物无声,落在树叶上,园中一片翠绿,散发着缕缕清新气息。

    种苏信中还顺带提及一事。

    【本想去慈恩寺后山看看晚开的梅花,据说因这场雨,耽搁了花期,当真遗憾,只盼明年有缘,能够得以赏见。】

    “谭德德。”

    “在。”

    “看看后花园的梅花如何了?折两支好的,送到信舍。”

    “是。”

    李妄吩咐完,坐到桌前,蘸墨提笔,撰写回信。

    万事开头难,李妄自回过第一封信后,后面便简单许多。虽仍不如批阅奏折,审阅朝堂公务那般自如流畅,却进步许多,言谈间渐渐自然起来。

    谭德德很会办事,搭配了个素净低调又不会暴露身份的花瓶,插上梅花,一并送了出去。种苏收到后很是欢喜,放在窗前时时能看到的地方。

    【这乃燕兄家园子里的?当真意外之喜,谢了谢了。无以为报,这两日吃到的点心还不错,却不能久放,不能多食,随信附送两小颗,请君浅尝。待日后有闲暇,再带燕兄外出去吃——近日我又发现好些好吃的,好玩的地方!】

    随信而来的小盒中,两粒玲珑可爱的小点心,李妄煮了杯茶,就着茶水缓缓吃了,味道软糯,颇为可口。

    两人谁也没想到,会这样书信来往,起初不过普通问候一下而已,谁知却仿佛停不下来,一来二去的,不知不觉几乎没有间断。

    文字有着语言之外的另一种魅力,两人所说不过些日常琐碎,虽未见面,却犹如对坐相谈,更添亲切。

    李妄略略沉吟,后日便是殿试,殿试结束,还有新科进士宴,紧接着便是一年一度的朝会,百官觐见,新官入朝……

    “谭德德。”

    “老奴在。”

    “取户部今年新官吏名册来。”

    谭德德微微一怔,朝廷官员擢升选拔名册一般都放在吏部,唯有捐纳的官员名册在户部处,而这一部分向来皇帝从不伸手过问,这已是几朝形成的不成文规矩。谭德德知道那位公子是捐纳的,也不敢多问,忙遵命行事。

    刚转身,却又被叫住。

    “等等。”

    李妄虚虚撑着头,想了想,道:“罢了。”

    “是。”谭德德答道,又道,“再过几日朝会时,老奴便可以见到那位公子……那位大人了,呵呵,上回山上匆匆一面,不知那位大人能否认出老奴来。”

    李妄凉凉看了谭德德一眼。

    “数百位大人,齐聚一堂,想必不一定能注意到老奴,”谭德德笑道,“但定能看到陛下的。”

    李妄有些累了,捏了捏眉心,一时没有说话。

    “倘若是你,看到朕,会如何?”片刻后,李妄开口,漫不经心问道。

    “回陛下,自然会震惊无比,而后欣喜若狂,受宠若惊。”谭德德忙答道。

    “是吗?”李妄幽黑的双眸中滑过一抹怀疑,“不生气?毕竟朕欺骗你,隐瞒了身份。”

    “换做别人说不准会略有不愉,但您是谁,是皇帝陛下,岂会生气?陛下身份岂可随意暴露,隐瞒亦是情有可原,理所当然!见到您,只会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谭德德心道,寻常人能见到皇帝,能得皇帝一个和善眼神便已是天大福气,那位公子如今的待遇可是前所未有。不出意外,日后哪怕不能平步青云,也定官运亨通,哪还会,还敢怪皇帝一时欺瞒。寻常人几世都求不来的运气。

    李妄一手撑着头,一手搁在案上,两指随意的轻轻敲击桌面。

    “最好如你所言。”最后他说道。

    接着李妄铺开信纸,提笔回信。

    【琐事将尽,本月二十日,将外出一游,你若有空,可前来一叙。】

    谭笑笑小心收好信。

    “师父,您觉得陛下信您的话了吗?”

    “我所说难道不对?”谭德德走在夜晚的宫殿小道上。

    “对对对,师父说的当然对。话说,我也好期待那位公子朝堂上与陛下相见,她不会吓的叫出来吧。万一当堂脱口而出‘燕兄,怎么是你?’哈哈哈哈,岂不有趣?不知陛下会何种表情。”

    “哎呀!”谭笑笑头上挨了一击。

    “这是你能妄议,你能揣测的事吗?不知死活的东西!”

    谭笑笑不敢再说,忙不迭跑了。

    谭德德眯着眼,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

    燕兄?

    嘿嘿,确实有趣。

    种苏收到李妄这封信后很高兴,算了算时间,正好朝会结束,于是马上回信。

    【有空!那么,本月二十日,便说好了,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预计得早上九点~

    有看现言的小伙伴吗,求个预收啦:

    《他的小同桌》暂名:

    B班转来个新同学,眼睛如小鹿般,说话轻言细语,笑起来像春天的小太阳,据说还是个大学霸。

    老师安排她暂时与陈阅同桌。

    *

    “啧,我们阅哥艳福不浅啊——那新同学看着真的超乖的。”

    陈阅刚打完球,黑色短发上全是汗,不大耐烦,冷道:“滚,我最讨厌乖乖女。”

    *

    待正式开学,陈阅见到了他的新同桌,倒是一愣。

    陈阅单手支着头,懒懒问新同桌:“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新同桌穿着干净的校服,闻言顿时有点小紧张:“……学生不可以早恋,请你不要这样搭讪。”

    陈阅:……

    *

    陈阅眯眼:“你真的不记得了?”

    新同桌黑白分明的双眼很无辜:“抱歉,我们乖乖女记性不大好。”

    陈阅:……

    *

    周围一片哄笑,笑从来众星捧月的陈阅也有今天。

    陈阅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新同桌,许久后也低嗤一笑。

    行啊,小时候跟在身后哥哥长哥哥短,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小跟屁虫,如今出息了。

    *

    夏天的风轻轻吹起,阳光洒满教室,没有人注意到,新同桌司恩转过头,偷偷红了脸。

    第24章 二更

    种苏与李妄约好见面时间, 平常的日子里多了抹小小期待,到那时, 天一定放晴了, 春光大好。

    紧接着,殿试举行,进而张了皇榜。

    许子归高中状元!

    张榜日种苏也去凑热闹, 看了眼,站在皇榜前着实心中吃惊了一番。知道许子归厉害,却不知这般厉害,竟一举夺魁,这样一来,便是连中三元!

    “这次殿试不知为何, 比往年早些, 贡生们准备仓促,这状元郎当真厉害啊。”榜下有人议论道, 纷纷交口称赞。

    种苏知道眼下许子归那边定然门庭若市,虽说与他有些交情,颇为投缘,但这种时候并不打算往上凑,日后见面,再恭贺便是,内心是很为他高兴的。

    没承想,许子归却主动带来口信。

    那仆人道:“公子说近日太忙,不便脱身, 改日有空再跟种公子与龙公子相约, 像先前那般把酒言欢。”

    并带了些糖过来, 仆人笑道:“这乃点心铺送来的状元糖, 公子本不好意思,怕种公子笑话,不过都说这糖好吃,方着下人给您带些过来。”

    种苏忙道谢,郑重接过。

    人人都想要沾喜气的状元糖哎,哪里敢嫌。只可惜种苏不能吃糖,只好便宜桑桑与陆清纯了。

    种苏明白许子归之意,心道许子归人真不错,有这般性情,日后该当是个好官,百姓有福了。种苏虽无攀附之意,但多个朋友多条路,上头有位状元罩着,多少能得点便利。

    不过种苏还是告诫自己,尽量不要麻烦他,免得万一事发牵连他。而平日正常来往应该没事。

    状元郎忙的无暇分|身,种苏也不得闲了。

    先去秘书省相关属部递名册,领官服与名牌,这便算正式入职了。

    从今日起,种苏乃秘书省下著作局下校书阁下顺理台下端文院下……的笔匠一名,官从九品。

    “拜见大人。”桑桑煞有其事道。

    种苏戳开桑桑,示意她不要闹。

    镜中,映出种苏身穿官服的修长身形,一身碧色圆领袍衫,腰系鍮石带,辍一只装有铜鱼符的小鱼袋。

    种苏身形较一般女子高一些,肩薄腰细,骨架匀称,皮肤白皙,穿上这修身直袖文官袍,别有一番文雅俊秀,谦谦君子之感,而双目明亮,又不失少年之气。

    似乎还不错。虽非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但穿上这身行头,能让父母看看便好了,可惜家人都不在身边,所有亲朋好友也都不在……

    不,长安还有个燕回呢,日后若有机会,可叫他看看。

    种苏想起燕回,挑挑眉,笑了笑。

    本月十五日,为望朝之日,也即今年的百官朝会。在京的文武百官,原有官员,新擢升选拔官员,在这一日齐聚含元殿,觐见天子陛下。

    这种百官觐见的朝会,只会在每月朔望时举行,平日的朝参则唯有五品以上官员参加。

    事实上,以种苏从九品的官阶,朔望朝时也是没有资格上朝觐见的,只是今年不知为何,天子忽然下令,从九品亦可上朝觐见。

    上朝前一日,种苏来到东大街端文院所在处。

    于路口处,遇见一熟人。

    “哟,种大人。”裘进之骑在马上,冲种苏散漫的拱拱手。

    “裘大人。”种苏亦不下马,拱了拱手。

    裘进之这次会试名落孙山,最后还是裘老爷厚着脸皮,四下钻营,花了些钱,替他谋得个职位。好巧不巧,与种苏一起,同在秘书省,不过隶属秘书省门下国史局理文院,为校正郎,品级乃正九品。

    秘书省总阁位于皇宫内,因书籍整理编纂的特殊性,其下属的国史局与著作局官署则分宫内宫外两部,即既有在宫内当值的,亦有在宫外各院上值的。以上下院的称呼区分开。根据具体的职务,某个阶段的任务而随时调配,常会出现上下院轮流当值的情况。

    当然,皇宫不是谁想进便能进的。即便轮换,也要看资历,背景,以及各人本事。

    裘进之倒是直接进了宫内上院,今日不过来这边的理文下院做登记。

    “端文院。”裘进之看看隔壁的端文院,酸溜溜道,“家里有钱就是好啊。”

    “理文上院。”种苏笑吟吟道,“家里有官就是好啊。”

    裘进之:……

    裘进之嘴上没讨到便宜,只得悻悻离去,临走前说道:“明日进宫觐见,可别出丑,别丢人。”

    种苏点点头:“自当尽力,也拜托裘大人了。”

    裘进子撇了撇嘴,这段时日他已完全接受了种苏的秘密,思忖着种苏日常不过在端文下院当差,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别自己吓自己。

    种苏递了文书,走进端文院,进门便闻到股淡淡墨香,不同于其他官署衙门的肃穆,反而充斥着种文人书卷气息,当然,亦不如其他官署宏大。

    种苏却很满意,在这种地方做事应该蛮清净舒心的。

    种苏入内,先拜见上峰掌院,校正郎,校书郎,主事等人,又见过几位前辈,再来便是同她一样新来的同僚。众人彼此打过招呼,都十分和气,面上更有种隐隐的兴奋。

    “此次陛下特许,从九品亦可参加百官朝会,此乃得之不易的机会,今日你们便都早些回去,早些歇息,明日务必别耽搁了时辰,别殿前失仪。”掌院和蔼的说。

    种苏心下了然,以掌院品级,定非第一次入朝觐见,这话显然是对其他人,尤其对他们新来之人说的,毕竟端文院中大多都是从九品,且这种文职,迁升非常难,即便正九品的,哪怕偶尔到宫中轮值,没有特许,也是见不到皇帝的。

    这次觐见,虽也只能远远的朝拜,却也不失为一种荣耀。

    众人莫不高兴,充满期待,简单聊了几句,便各自告辞,纷纷回去做准备。

    翌日。

    种苏早早起来,前往皇宫建福门外,端文院一众同僚陆续赶来,打过招呼,而后按阶站好。

    建福门外排起长长的队形,宛若长龙,依序穿过建福门,过含元殿。

    再过两道门,到宣政门外,入宣政殿。

    这便是今日觐见朝拜的地方了,在京官员多达数百人,五品以上官员入殿内,五品以下站在殿门外,其余官员则皆立于宣政殿外的宽大广场上。

    种苏站在堪称密密麻麻的队伍中,犹如蝼蚁。端文院更处于在接近队末之处,哪怕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顶多能看到宣政殿的殿门。

    “哎呀,太远了。”一同僚小声道,“太远了嘛,根本看不到嘛。”

    “嘘,肃静!”掌院斥道。

    种苏原本心中还有点紧张与期待,这下已彻底没了。的确太远了。罢,好歹也算来过一趟皇宫,也算值了。

    许子归想必站在前面,到时问问他皇帝长何模样。

    一声钟响。

    “皇上驾到。”

    种苏远远瞥见一抹明黄浩荡走来,前呼后拥的入了宣政殿。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种苏混于人群中,跟随其他官员一起行叩拜礼,在内侍官的教引下,山呼万岁,一时间,整个皇宫内,天地间,都充斥着庄严的呼声。

    这便是当今天子,一国之君,大康百姓的王。

    这一刻,无论近臣,远臣,立于殿内抑或远远的殿外,都不约而同臣服于这种皇家天威之下,种苏心中也隐约感到一股力量,不由自主变的谨慎,肃穆起来。

    “众卿平身。”

    内侍官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传递出皇帝的指令。

    众人纷纷起身。

    种苏随之站起,知道接下来乃上头上峰高官们向皇帝禀报,议事之时,与他们这些小兵小卒无甚关系,只要陪同站着便是。

    三月的天,阳光灿烂,晒的人懒洋洋的,一个时辰后,种苏用衣袖遮住唇,偷偷打了个呵欠。

    看四周,不少人被晒的头昏脑涨,不停呵欠,简直昏昏欲睡。种苏瞥见不远处的裘进之一会儿换左脚,一会儿换右脚,暗暗偷懒,却被他上峰发现,遂即被瞪了一眼,裘进之顿时不敢再动,苦苦站直,生生忍着。

    种苏不禁看的暗笑,当官不易啊。

    忽然间,一内侍走过来,朝众人道:“陛下有令,秘书省年前修撰《上史》有功,特许秘书省各部各院进殿面圣领赏谢恩。”

    此言一出,顿时犹如石投湖面,惊起千层浪。

    什么情况?一般来说,赏赐向来都只有上头总部的事,而后再分赏下去,陛下即便赏下头,也顶多颁个旨令或者公文传达告示一下,这般特地接见下头官员们的事不是没有过,却极为鲜少。

    且秘书省编撰《上史》已是去年,亦是原来官吏们的功劳,这回新来的几位却也跟着受赏,能够得以面圣,当真走运!

    顿时周遭纷纷朝秘书省各院投去艳羡目光。

    种苏却心中一咯噔,不会吧,竟要面圣?

    所谓面圣,便要与皇帝面对面相见了……若说先前她心中还有几分寻常期待,希冀能够一睹皇帝圣容,但那仅限于平安无事混在群臣中,眼下的面圣无端令人忐忑不安。所谓做贼心虚,哪怕明明没有被抓到,然则看到衙门公差,不由自主会紧张惶恐。

    不远处的裘进之也马上朝种苏瞥来,眼中现出抹忧虑。

    种苏稳住心神,理智告诉她,这仅仅是场寻常的面圣而已,实在不必过于紧张。只要表现的跟其他人一样,定然无事。

    种苏镇定下来,规规矩矩跟在队形里,缓缓走向殿内。

    殿中。

    秘书省最高官员秘书监站在众臣前面,看着自己属下各部各院轮次进来,简直喜不自胜。虽不知陛下为何忽然心血来潮一般,召见整个秘书省,但这位皇帝做事向来不拘一格,这种事倒不算的什么,无论如何,能够得到如此嘉奖,百官众臣前,实乃无上荣耀。

    当然,所谓赏赐并非当堂发放,下朝后自会送至各部院,眼下众人皆进来叩拜谢恩。

    秘书省所有部院加起来,够资格来参加今日朝会的,约莫有好几十人。五人一组,依次进殿。

    李妄坐在殿内正中龙椅上,一身黄色衮服,头上十二旒珠微微晃动,身姿端正,面色肃然,双眸墨黑如漆,仿佛漫不经心的看着殿下叩谢之人。

    已是第七组,还未听见贾真之名。

    种苏排在第八组,跟着内侍官的指引,来到殿门前。

    前面一组已叩谢完毕,鱼贯而出,接下来便轮到她这一组了。

    种苏站在后面一排,规规矩矩跟着众人下跪,叩拜。

    “……端文院上下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掌院领头,带领众人行礼。

    “众卿平身。”正殿上方传来皇帝的声音。

    种苏莫名觉得,这声音似乎有那么一点耳熟。

    人的声音都是有区别的,尤其说话的语调语气上,都有各自的辨识度,种苏每回易容,连声音也会刻意稍作改变,便是这个道理。

    皇帝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音色是极好的,年轻男子特有的清醇,却又有种上位者特有的低沉,威严,或许是因在皇宫,更有种强大的威迫感。

    在哪里听过呢?

    种苏来不及思考,只听前面正逐次唱喝道:“微臣宋文,微臣王立,微臣赵子新,微臣……谢主隆恩。”

    第一排叩谢完毕,轮至第二排,种苏忙接在同僚后头,道:“……微臣种瑞谢主隆恩。”

    众人行礼,起身,抬头仰望天子圣容,而后躬身退下。

    虽说这种场合可一睹天子真容,但没人敢真的直勾勾看皇帝,不过匆匆一眼,忙又低下头去,皇帝额前旒珠遮挡,更看的不甚清楚。

    然则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却是能够一览众人,看的清清楚楚的。

    种苏松了口气,心道先前果真多虑了。正要退下,倏然间,皇帝声音传来。

    “站住。”

    所有人不由停下。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冷厉。

    “种瑞?”

    种苏听到自己名字时,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妙预感,然而此际容不得她多想,不得不马上躬身道:“陛下。”

    “上前来。”皇帝说道。

    种苏只得排众而出,站到队列最前头。

    殿中一时静谧无声,落针可闻。

    “抬起头来。”

    那声音带着强大的威严感,不容置喙,种苏缓缓抬头,不得不看向高阶之上的御座。

    那一瞬,四目相对。

    种苏的面容暴露在明亮的光线里,而她也得以看清御座上的天子真容。

    燕回?!!!

    作者有话说:

    端午安康~

    明天上夹,明天的更新要晚一些哦~

    先求个专栏作者收藏和新文收藏,鞠躬感谢~

    *

    文名:《捉拿逃夫》

    作为皇帝最小的儿子,小王爷俊美无俦,风流倜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皇帝赐婚其阁老之孙女。

    据传那阁老孙女自小身体孱弱多病,便养在山野民间。

    小王爷生平最讨厌这种病歪歪娇滴滴的女子,然则这次皇帝态度坚决,小王爷拒婚不成,一气之下索性跑了。

    *

    小王爷云游天下时身陷险境,得一侠女仗义相救。

    侠女明眸皓齿,身背明月刀,武艺高强,从天而降时犹如神祇。

    小王爷与侠女结伴同行,两人一起入龙潭虎穴,抓贼杀匪,也一起劫富济贫,把酒言欢。

    *

    小王爷情窦初开,不知不觉眼里心里皆是侠女。

    却得知侠女浪迹江湖竟是为捉拿逃婚的未婚夫。

    *

    小王爷心里很不是滋味:“捉回去成亲吗?”

    “天下男人何其多,”侠女指尖转着飞刀,“弃我者我永弃之,不过闲来无事,捉了玩玩而已。”

    小王爷闻言一喜,继而耳尖晕红:“待我处理好家中事,有话想与你说。”

    侠女勾唇一笑:“好呀,届时洗耳恭听。”

    *

    小王爷火速回京,于宫中跪了三日三夜,终于求得一纸悔婚书。

    阁老孙女亲自出来接了这悔婚书。

    “此书一接,永不反悔。谢小王爷不娶之恩。”

    小王爷看着阁老孙女与侠女一模一样的面容,如遭雷击,傻眼了。

    *

    后来,满城传开:小王爷又跪啦。

    这次跪在阁老府门外。

    第25章 悚然对峙

    燕回?!!!

    怎么会是他?

    他是皇帝?

    种苏向来胆量不小, 许多人害怕的东西,譬如虫子蟑螂, 妖魔鬼怪类的传言等皆无法吓到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最恐怖事, 乃某回半夜惊天炸雷,吓的她梦中惊醒,大声尖叫。

    那回种瑞赤着脚匆匆跑来她房间, 倒是抱住她陪了半宿,事后却笑了她足足半月。

    然而即便那夜惊魂炸雷,也不如眼前这一幕骇人恐怖。

    燕回!

    种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当堂惊叫出声,一切太过突然,猝不及防, 她的眼中现出无法遮掩的震惊与恐惧, 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无法言语, 呆怔在原地。

    种苏站在最前方,余人只能看见她背影与侧影,脸上神情却尽数落入李妄眼中。

    李妄端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种苏,微微眯起双眸,眼中震惊之色不动声色敛起。

    众人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虽那时看的不甚清楚,却有模糊轮廓, 当这张脸出现在眼前时, 那模糊记忆便瞬间清晰, 便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万万没想到, 辛苦寻找的淫/贼,居然就这么找到了,居然还是自己的臣子……

    当真荒唐,当真可笑,当真……无耻!

    李妄微微眯眼,冷冷看着种苏,一时没有说话。

    殿中静谧无声,气氛忽然显得微妙。

    “咳,”秘书监斗胆打破这诡异的寂静,“大胆,天子面前,不得失仪。”

    种苏猛的回神,忙低下头去。

    秘书监清了清喉咙:“陛下?”叫了人上前,却又一言不发,不知是何意。

    李妄仍未说话。

    种苏背上冷汗津津,顷刻间湿了衣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死定了。脑中此际无暇他想,只等待那夺取性命的旨意。

    她可以感觉到李妄的目光仍在她身上,犹如一把无形的刀,悬于头顶。

    “有缘……”李妄低声道,语气无情无绪,却藏着抹不易察觉的低沉阴郁。

    有缘再会——这正是那日小巷中,种苏临走时留下的“猖狂之词”:

    “你给我等着!”那日李妄虚弱,咬牙切齿道。

    “来呀,只要我们有缘再会。”种苏嘻嘻笑,扬长而去。

    此刻李妄虽只模糊说了二字,种苏却立刻听出其完整之意。

    一众大臣却不知其中机锋,完全不明所以。前些时日李妄被绑之事本就只有少数人知道,另外一名朝廷命官因官阶低微,未有引起注意,是以无人能联想到那事上。

    有缘?难道是颇合眼缘?

    然则李妄却没再说什么,短暂的静谧之后,李妄抬抬手,谭德德便适时道:“下几位大人觐见——”

    没事了?

    种苏心中怦怦直跳,不敢置信,这是逃过一劫了吗?居然没有治罪?种苏双腿发软,总算能够勉强维持镇定,跟随这一组的其余人一起退出殿中。

    到了门外,一内侍却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边。

    “种大人请留步,请稍后片刻,陛下有请。”内侍低声道。

    内侍领种苏到殿旁一侧等候,而后离去。

    日头已爬上天空正中,阳光劈头盖脸的洒下来,种苏独自一人,站在廊下,沐浴在阳光里,背上爬满冷汗。

    又近一个时辰后,钟声响,群臣退朝,纷纷散去,百官朝会终于结束。

    “种大人,这边请。”

    这回来请的,是种苏认识的人,正是先前在宫外伴在李妄身边的侍从。

    谭笑笑。

    谭笑笑亦不复宫外那副和气胆小没见过世面的小仆役模样,一身内侍服,嘴角倒是仍带着笑,却明显公事公办。

    种苏跟着谭笑笑过了两道门,走的片刻,来到长鸾殿。

    长鸾殿乃平日朝参的地方,也是天子日常处理公务,起居之处,唯有五品官员,或得特许方能入内。种苏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踏足此地。

    三月里,偏殿中地上仍铺着毯子,踩上去落地无声,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熏香。今日朝会后皇帝不再见任何大臣,连侍从宫女都赶了出去,偌大的皇殿內只余几个贴身内侍和侍卫。

    种苏孤身一人,站在空荡荡静悄悄的殿中,等待最终的审判。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

    李妄换过一身黑色常服,眸色沉沉,袍角带起一阵轻风,坐上正中位上。

    种苏赶紧低头,跪伏在地。

    李妄冷冷看着种苏,终于找到这淫/贼了。

    他不叫起,种苏不敢起,额头碰触在地面上,四周寂静如同坟墓。

    “种卿。”李妄终于发话了,声音听起来毫无异状,犹如跟寻常臣子叙话,“种卿跟朕有缘,来,到朕身边来。”

    冷汗重新爬上种苏脊背,这听似平静的话语却令她毛骨悚然。

    种苏直起身来,却没有站起,眼眸微垂,开口道:“陛下此言,微臣受宠若惊,只又实在惶恐,微臣斗胆,今日方有幸初次得见陛下圣容,实不知这缘从何起,当真惶恐。”

    此言一出,本就安静的殿中更静了一静。

    李妄眯了眯眼:“初次得见?”

    种苏答道:“是。”

    “抬起头来,好好看看。”

    种苏抬起头来,看向李妄。

    先前在朝会上震惊的匆匆一瞥,如今相隔数尺,种苏眼中清晰映出李妄的五官。

    这是燕回的面容,燕回的声音,然则却绝非宫外的那个燕回。

    他比燕回更冷峻,眼神阴郁,对她毫无感情,全身更充满一种肃杀之气,手握身杀大权,只要一句话,便可以马上要了她的命。

    种苏必须摒除一切杂念,打起精神应对。

    种苏眼含惶恐,小心的看李妄,触及到李妄黑沉沉的目光时,忙低下头去,拱手道:“回陛下,臣仔细看过,确与陛下乃初次相见。”

    种苏等在朝会殿外的那段时间里,大脑飞快快动,心念电转,知道今日说不定便是死期。

    求饶可以吗?

    李妄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这个“淫/贼”,如今自己送上门来,岂会放过?在殿上认出她的那一刻,种苏清楚的看见,李妄眼中闪过的一抹杀意。显而易见,他绝不会饶恕。

    然而为何未当堂处置掉她?

    原因或许有很多,但最重要最可能的,便是此事不宜声张,不能公开。

    种苏很快抓住其中的关键点,想想也是,皇帝出宫本就属于隐私机密,更何况皇帝被调/戏了这种事,想来知道此事的人定然没几个。

    而皇帝想要惩治她,总得有个名目。

    否则无缘无故杀掉一个刚入职的朝廷命官,哪怕只是区区小官,要如何交待?虽然他不一定需要交待,却不免会引起一些胡乱猜测。

    没有被当场处置,这为种苏赢得了一点自救的时间。

    当然,单独召见她,也有可能将她偷偷处置,毕竟这对一个皇帝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更不是什么稀罕事。方才种苏等在殿中时,最担心的便是有人悄无声息上前来,捂住她口鼻,或者将她一声不吭带走,又或者等来皇帝不由分说的一句“拿下”……

    所幸,这一切都未发生。

    接下来,种苏还得赌一把。

    是坦诚当日“罪行”,解释清楚当时情形,然后跪地求饶,请求宽恕“猥/亵”龙体之罪,还是只字不提,干脆装作不知?

    种父曾经说过,许多人对曾经的某些窘事糗事或者错误念念不忘,很多时候并非因为那事本身,而是因为那些事带给人的种种感觉。事情过去后,再旧事重提,无疑是重揭伤疤,令人再体验一把当日的感觉。这是十分不对的。

    或许听起来有些矛盾,但确是复杂的人性。

    种苏倘若现在坦诚,解释了他会听吗,听了会信吗?恐怕只会认为是狡辩,反而更激起他的回忆,引发怒意。

    若抵死不认,一方面不会勾起伤疤,更不会坐实“罪行”,另一方面也在隐晦的告知对方:自己将永远三缄其口,已然知罪,绝不敢泄露半分。

    没有时间多做细致周全的思量,种苏冒险做下这个决定,赌一把李妄非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赌一线生机。

    “微臣与陛下先前从未见过。”种苏道。

    角落里四脚神兽炉鼎飘出缕缕香雾,李妄眼睛眯了起来。

    这人若敢求饶,敢重提那日之事,便立刻割了她的舌头,斩去手指,再杀了……然而种苏的话语却出乎意料,她胆子很大,竟敢来这一招,却的确是个聪明的招数。

    就这么杀了这个淫/贼,倒便宜了她,也难得堵那些悠悠之口。且先留着,日后自有错处有凭有据堂而皇之的惩治。

    “来人。”

    片刻后,李妄唇畔噙着冷笑,下令道:“拖下去,先杖四十。”

    种苏听到那句“来人”,心头巨震,全身发凉,再听到“杖四十”,顿时大松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然而,等板子打到身上时,才知道她错了,她可能还是会死。

    “啊——”

    一声惨叫蓦然响起,高亢响亮,直要响彻云霄,惨绝人寰,惊起树间鸟儿,纷纷展翅惊恐飞起。

    怎么会这么痛?!

    种苏小时候不是未挨过打,双亲虽更宠爱她些,但犯了错,也一样挨打挨罚,绝不姑息,然而生平未挨过这么重的板子,这才知道为何会有杖毙这种刑法,果真是能打死人的。

    太痛了啊啊啊!

    行刑之处就在殿外,种苏原本还想努力忍着,然而第一下就让她猝不及防,彻底喊叫了出来——实在强忍不住啊。

    啪!

    第二板下来。

    李妄坐在殿中,谭德德奉上茶水,正要喝,那震天的惨叫声传来,这皇宫寂静惯了,从未有人敢发出这种大喊,李妄实属头次听见,如魔音入耳,手一抖,茶水洒出来些许。

    李妄蹙起眉头。

    第二板。啪。

    “啊!”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声惨叫,依旧高亢,却戛然而止,仿佛被猛然掐断在喉咙中。

    李妄冷眼看向殿外。

    谭德德忙走出去察看,一会儿后回来,回道:“陛下,种大人晕过去了。”

    这便晕了?

    李妄起身,迈步走出殿门,来到殿外,种苏躺在行刑的杖板上,已然晕了过去,两只手臂绵软无力的垂在两旁,脸色发白。

    行刑的两个侍卫站在两旁,面面相觑,也是第一次看见两杖便晕过去的人,颇为为难。剩下的三十八杖还要不要继续?只怕打完这人便没命了。

    这也太不经打了。

    事实上,种苏今日天未亮便起床,起的太早没胃口吃饭,原想着半途买点吃的,然则第一次进宫,欠缺经验,耽搁了些时间,最终未能进食。

    之后在太阳底下站足了几个时辰,又渴又饿,再经殿上“相认”一事,当真生死惊魂一刻,心绪大起大落,提心吊胆,所谓急怒攻心,急火烧心,两板子下去,直如雪上加霜,晕死过去实属正常。

    “陛下?”侍卫小心请示。

    李妄一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种苏苍白面颊,半晌,冷哼一声:“余下的板子先留着。”

    “是。”

    谭德德忙命人过来,种苏身份好歹是朝廷命官,还是得好生照料,当下嘱咐两句,让人好生送出宫外。

    侍卫们撤了杖,纷纷离去,殿中恢复一贯的寂静。李妄仍站在殿外,阳光照在地上,投出长长的身影。

    李妄面沉如水,这淫/贼既已找到,便不必急,初始的震惊与愤怒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股烦躁。

    “如何?”李妄冷声道。

    谭德德知其问的何事。今日李妄在朝上见完秘书省所有人,却未见到想见之人,当时脸色便十分不好。刚刚下朝后,李妄第一件事便是令谭德德去查,听问,忙躬身回答。

    “回陛下,查到了。那位大人回捐了,具体缘由不知,只说因个人原因。”谭德德道,“因是回捐,名册并未在户部保留,不知具体。若要细查,也是能查到的,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回捐?

    李妄眉头微皱,背着手,走了两步,捐纳之事向来皇帝不沾手,虽然早晚会整治这事,但眼下还腾不出手来,时机未到。倘若去查,定会引起各方猜测,说不定会波及到贾真身上,查出他与贾真的往来关系……

    为何回捐?平日贾真并未透露半分,或许正是因为绑架之事,受到惊吓,不愿再做官?

    李妄攥了攥手心,罢了,再过几日,便要与她见面,到时再详问她本人。

    不知她上回信中所说新发现的好玩好吃的,又是什么。想到这里,李妄眉头微微舒展开,烦躁渐缓。

    作者有话说:

    【1】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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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一团乱麻

    “怎么回事?”

    夕阳西下, 丞相王道济走在树荫下,朝身边部属一中年男子问道。

    今日朝会散后, 李妄没有宣任何人进长鸾殿议事, 唯独见了秘书省一小小从九品,之后又将人杖打了,抬出宫外。

    死对头杨万倾似乎也很疑惑, 却未多问,毕竟杨万倾跟皇帝是一伙的,不会对他不利,如果陛下愿意告诉他,以后他自会知道。其他人或猜是那小官不小心哪里惹恼了皇帝,倒也不曾太过在意。王道济却不得不在意。

    这小官终究是捐纳来的, 多少也算出自他派系门下, 李妄突如其来的杖打,是否另有玄机?

    近两年皇帝行事越发令人发指, 而他身边的警戒愈发严谨,犹如铁桶般,几乎难以渗入,很多消息都无法探查到,皇帝的行踪,心思,也愈发难以掌控,是以一点风吹草动,便不得不谨慎对待。

    “查过了, 那种瑞便是上回与陛下一同被绑之人。”中年男子回答道。

    “就是她?”

    “正是。目前所知那日她凑巧在店中与陛下同桌, 是以被一同绑了。至于陛下为何会杖打她, 想必在被绑之时对陛下可能有过冒犯。具体细枝末节暂且无法查证。”

    毕竟事关天子, 相关案卷不是想查阅便能查阅的,而那日负责抓捕绑匪的统领和相关部属又不是他们的人,目前他们能打听到的信息极为有限,且是否动过手脚,抹去了真相,也未尝可知。

    这是如今能得到的最为合理的答案。

    “还有一事……”中年男人警惕的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了个名字,道:“……认识这种瑞。”

    王道济浓眉竖起,意外道:“他如何认识?”

    “说是偶然识得。”

    王道济放缓脚步,沉声道:“让他再打听看看,这事是否属实。”

    “是。”中年男子又道,“那姓种的那边,可要派人盯着?”

    王道济背着手,老谋深算的双眸眯起,想了片刻,说:“略加留意便可,且莫引起注意。”

    中年男子应了声,迎面走来一列侍卫,两人便不再交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这边种苏被送到宫门处,桑桑扮做小厮模样,陆清纯卸了剑,做仆役装扮,两人牵着马车,规规矩矩等着,然而左等右等,身周其他人都纷纷出来,各自散了,却仍不见自家主子。

    正焦急时,种苏出来了,却是被抬着出来的。

    “公子!”桑桑差点魂飞魄散。

    “嘘,什么都不要问,先回家。”种苏已醒过来,低声道。

    桑桑与陆清纯马上驱车回去,到得家中,桑桑小心翼翼揭开种苏衣衫,顿时眼睛红了,哇的一下哭出来。

    “哎,别哭。”种苏趴在床上,虚弱道,“没死就是大幸。别哭,不痛了。”

    先前种苏急怒攻心,突遭杖打,短暂性晕厥过去,好在只挨了两杖,到得此时,已不复最初那般疼痛,木木的感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是……被发现了吗?”桑桑泪眼婆娑。

    陆清纯在门外调好伤药,轻轻叩门。

    桑桑替种苏换下湿透的衣衫,又擦洗过,边给种苏上药,边听种苏简单讲述,听完当真又惊又喜,亦是背上冒汗。

    喜的是种苏冒名顶替的女子身份并未被发现,惊的自然是燕回居然是当今圣上。

    “那燕公子当真是皇上?”桑桑犹不敢相信。

    种苏点点头,真的不能再真。如今回想,燕回身上那无人可比的贵气,上位者特有的疏离与威迫感,对市井的陌生,当初被绑,官府大动干戈,真正所为为谁……一切都有了答案。

    “娘哎,公子你居然……调/戏了皇上……”

    种苏呻|吟一声,示意桑桑不要再说了。陆清纯所调伤药乃鬼手大师所制,颇有效果,敷上片刻疼痛便消失,只余清凉之感。

    桑桑端来清粥,服侍种苏吃了一碗。

    “那燕……皇上知道公子便是贾真了吗?”桑桑问道。

    种苏喝过粥,终于稍稍缓过神来,这半日遭遇简直噩梦一般,不堪回首,种苏软软趴着,预备理一理头绪,正要说话时,门扉轻响。

    “公子,有人来访。”陆清纯在门外道。

    “谁?”种苏一惊。该不会是皇上派人来了吧,难道要灭口?

    “景明,是我们。”

    竟是龙格次的声音:“我跟子归来看你了。听说你今日被皇帝揍了?这是什么回事?伤的如何?”

    龙格次说着便要往里闯,幸而被许子归拉住,让他遵守礼仪,又有陆清纯在门口拦着,方没直接入内。

    种苏这么个小院子,如今又是男子身份,也说不上什么闺房不闺房了,只是人躺着多有不雅,不便见客,好在伤势不重,便让两人稍等片刻,换过衣衫,打起精神来到厅中。

    “你们怎么来了?”种苏没料到这两人竟会上门来。

    “冒昧造访,还请景明兄见谅。”许子归身上已换掉朝服,显然先回过家,之后与龙格次结伴而来,“我们听说宫中之事后,颇为担心,便向端文院打听了你的住址,过来看看。”

    许子归如今乃状元身份,授官翰林院修撰,论品级自比种苏高出不少,但私下见面,许子归仍口呼种苏为兄,种苏便也从善如流,仍像先前那般相待。

    今日朝会,许子归自然也在,知道她被皇帝召见并挨了杖打不足为奇,龙格次想必便是与他相见时听说了这事。

    “啧,你们皇帝也是暴君吗?怎的无缘无故打人。”龙格次瞪着眼道。

    “景明兄伤势如何?可请大夫看过?”许子归显然已习惯龙格次的脾性,只当没听见前面那句,关切问道。

    种苏摆摆手,道:“轻伤无事,多谢你们关心。”

    “到底所谓何事,你快说说。”龙格次催促道。

    种苏心念电转,知道今日之事肯定会引起众人一波揣测,皇帝那边定然无人敢去套话,恐怕也不会给什么理由,真要给,按她干干净净刚入职的身份,也只能给出一些例如“冒犯”“不顺眼”之类模棱两可的答案。

    种苏想来想去,众人可知的,唯一能与皇帝扯上干系的,唯有那场绑架案,万一有人去查,也能勉强对上号。

    当然,事关皇家,多有隐晦,绝不可以说的太过清楚。

    而李妄今日只认出“种瑞”,没有认出“贾真”,虽不知其中具体哪个环节出了误差,但足以说明李妄并未太过关注当初那桩绑架案的具体细节,并未将“贾真”模样”与“种瑞”身份对应上。

    而知道绑架案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即便知道,也不敢触霉头,再去重提。

    “哎,就挺倒霉,不小心冒犯了陛下。”种苏模糊道。

    “冒犯?怎么个冒犯?”

    种苏摆摆手,摇头苦笑,“反正,就……冒犯了,哎,别提了。”

    龙格次还要再问,许子归却是个有眼色的,适时阻止道:“既是冒犯陛下,不宜私议,龙兄便不要再多问,为难景明兄了。”

    龙格次只得作罢,种苏抱歉的拱拱手,此事便算揭过。

    “原还想,你虽是个小官,说不定日后有所为,认识结交几个有用的,谁知这第一日便被皇帝打了一通,只怕日后你这官运不那么亨通,哎,算了,你还是顾好你自个儿小命吧。”龙格次遗憾而真诚道。

    种苏哭笑不得,许子归与她对视一眼,摇摇头,也笑着。

    龙格次在许子归刚来上京便相识,也算识于微末,如今许子归入朝为官,两人也不大避嫌,仍同从前一般,倒也坦荡。

    对于这二人的到来,种苏还是心存感动的,毕竟只有几面之缘,难得有这份关切。

    龙格次与许子归又坐了会儿,叮嘱种苏几句,方告辞而去。两人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一不速之客。

    种苏看见他便觉头疼。

    “天爷,到底什么个情况?”

    裘进之下朝后又到官署待了半日,终于出来,找上门来,却撞见许子归与龙格次到访,忙躲到附近僻静处,此时方现身。

    对裘进之倒不必隐瞒,种苏于是大概告知了皇上便是那日一同被绑的那位,至于为何会跟皇帝一同被绑,便得从两人如何相识说起……

    鉴于涉及皇帝出宫和言行隐私,种苏只简单述说了初识那晚以及后来再重遇,和被绑之事,个中细节一笔带过。

    “那人竟是皇上?!我就说那晚感觉有些不对!”

    “你竟跟皇上认识!”

    “什么?!你你你居然把皇上那个了?!”

    一个接一个信息犹如惊天连环炸雷,快要把裘进之炸晕了。

    “你小声点,还有,请注意用词。”种苏提醒道,什么叫把皇上那个了,听起来性质更加恶劣,十分猥琐。

    裘进之不敢置信,剧烈喘/息,似要原地炸开,来来回回踱步。

    种苏已经历过地狱级别的惊魂时刻,这时反倒镇静许多。

    “疯了疯了,要被你害死了。”裘进之怒目圆瞪,“早知如此,当日便该将你杀了,或者告发你。”

    陆清纯守在门口,回头看了房中一眼,手中剑鞘咯的一下,露出剑身小截锋利光芒。

    “你现在也可以去告发。”种苏道。

    裘进之狠狠盯着种苏,似要把她吞入腹中,心中想必十分后悔当初的抉择,但若非当日他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另有所图的缠着种苏,试图攀附龙格次,便不会发现种苏身份,日后想必无甚交集,更不会卷入其中。

    说来说去,亦是因利而起,怪不得旁人。

    “晚了晚了,完了完了。”裘进之抱着头,焦躁的走来走去。

    种苏不能久坐,依着软垫斜靠在榻上,懒得再管裘进之,开始整理之前未来得及整理的思绪。

    桑桑重新上过茶水,茶气氤氲,半盏茶后,裘进之终于停下来,右手狠狠一捶左手手心,红着眼,咬牙道:“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爬完!”

    种苏:……

    “接下来该怎么办。”裘进之勉强镇定下来,总算也开始思索,既然种苏如今还活着,便一切皆有可能,接下来如何应对才最关键。

    “正在想。”种苏说,“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打听一下。”

    “讲!”

    “关于贾真身份,”种苏在这短短时间内已理清头绪,“之前我曾以贾真身份告诉过皇上,在秘书省任职,虽未言明具体,但今日未曾入朝,恐怕陛下会……起疑心。”

    说道这里,种苏忽然明白一件事,或许今日皇上特地召见秘书省各部,就是为了给“贾真”一个“惊喜”?

    事实上今日见过李妄后,种苏一颗心便一直悬在半空,倘若陛下在朝堂上未见到贾真,如果去查,会不会马上穿帮?

    但这半日过去,还未有何动静,要么皇上未去查,要么所查的东西并非不利。据她所知,捐纳之事皇帝是不插手的,或许能从这个环节上再苟点生机……无论如何,种苏得尽可能掌握知晓这些相关信息。

    “日后你还要以贾真之名跟陛下来往?”裘进之惊恐道。

    种苏抚额,她也是刚刚才想起:“五日之后,‘贾真’与燕……陛下约好宫外相见。”

    裘进之:“相约做什么?”

    种苏:“……吃喝玩乐。”

    裘进之:……

    裘进之惊恐中又带着些许羡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可以不去吗?”种苏想到再见那场面,便头皮发麻。

    “当然不行!”裘进之马上道,“‘贾真’本就未现身朝堂,再失约,或消失不见,陛下不查也得查了。你必须得去,至少这次必须得去,探探具体情况,再看日后如何应对。”

    裘进之还是有点头脑的,以目前情形来看,去赴约是必须的,没有别的选择。

    而裘进之总算起到了一点作用,很快便打听到了一点消息:贾真年龄与种苏差不多,上京后不久因个人原因回捐,如今人不知去向,大概已归乡……这点不会记录在册,也无人关心。

    而回捐名册向来不会宫中存档,一般回捐之人三年内不可再捐,待三年后便将名册焚毁。

    真是老天相助……

    事实上这些事其中的一些环节并不严谨,然而阴差阳错的,迄今为止,却未出现纰漏……种苏都不知道老天爷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害她……

    啊啊啊啊当真一团乱麻。

    种苏当真头疼,只怪当初美色误人……但当初情势也怪不得她,而后的重逢相遇等事,又有谁能想到日后的走向……

    “你有伤在身,这几日干脆告假,待在家中好好做准备。切记到时一定要跟以往的‘贾真’一样,万万不可露出马脚……”最后裘进之说道。

    裘进之回到家中,裘老爷正等着他。

    知道他去了种苏那里后,劈头便是一顿骂。

    “那姓种的小子今日被陛下责罚,你是眼瞎还是耳聋?竟还凑上去,想死是不是?”

    “没让旁人看见,爹放心!”

    “放心个屁。好不容易给你谋个职,是要你往上爬,重耀门楣,不是让你去送死的!你个没眼色的东西!没出息的东西!”

    裘老爷越说越气,脱掉鞋子便扔过去。

    裘进之不敢说真话,慌忙抱头逃窜,心中哀嚎道:爹啊爹啊,儿心中好苦啊,你都不知道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啊……

    五日后,即本月二十,种苏与李妄相约之日到了。

    第27章 绝不可以

    这五日里, 种苏每日提心吊胆,生怕被召进宫中继续受完剩下的板子, 抑或被忽然捉拿。幸而都没发生。听说近日朝中有接见他国使臣的小朝会, 还有边疆将领与地方官述职等,想来皇帝暂且无暇顾及她这种小事。

    种苏听裘进之建议,也确实伤势不利行动, 便顺势告假。

    端文院也不知拿种苏如何是好,她确实被陛下罚了,却只挨了两板子,并未有其他惩罚,更未有任何革职降职之令。说她无事吧,却谁也不敢担保皇帝后续会如何。种苏告假, 正合心意, 正好观望观望。

    于是种苏刚入职,便告假五日……

    鬼手大师的药效用很不错, 养过这几日,种苏已可正常行走。

    二十日,种苏换了衣衫,戴好面/具,来到与李妄相约之处。

    东市,成华门外。不远处便是那信舍。

    种苏今日才注意到信斋名为君缘阁。

    缘?怕是孽缘吧。

    李妄已经来了。

    他今日来的早,一身月白锦袍,乌黑墨发上戴一枚玉簪,腰间坠一枚美玉, 简简单单, 站在三月的春光里, 阳光洒落肩头, 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犹如画中人。

    看见种苏,眼眸微微一亮,唇角微勾。

    对李妄来说,跟贾真乃数日未见,对种苏来说,却是几日前方见过,今日一见,却仍有些恍然,再想到曾经两人相遇相处的重重,更犹如一场梦一般。

    种苏心中百感交集。

    若说欺瞒,李妄又何尝不是欺瞒。但终究性质不同。若是从前,种苏倒也可以嗔怪几句,但如今情势,又岂能,岂敢怨怪计较。

    李妄朝种苏走来,种苏亦迈步,朝他走去。

    “燕兄,好久不见。”种苏收起思绪。

    李妄颔首:“好久不见。”

    这些时日的通信,李妄个人感觉上跟种苏又更亲近几分,再见面,这种亲近便显露出来,看种苏眼神更为温和,举止较之从前,也更为自在。

    种苏看着他,实属有点恍惚,这与前几日坐在龙椅上百官面前肃正,威严的面孔,以及后来冷酷杖打他的人,太过不同。

    这是燕回,不是皇帝。种苏提醒自己。

    “燕兄近来可好?”

    两人沿着街道缓缓而行,各自的侍从远远跟着,种苏笑着开口。

    “琐事繁杂。”李妄简单答道。

    今日按原计划,应是种苏带李妄去其他地方走走,但眼下种苏哪有这个心思,于是便随意走了走,而后进入一间酒楼,点了些吃食,边吃边说。

    种苏落座时微微顿了顿,而后慢慢坐下。

    “怎么了?”李妄注意到,问道。

    你打的啊……种苏面带微笑,答道:“前几日不小心扭了腰。”

    李妄点点头,又问:“请过大夫?”

    种苏:“请过,开了药,呵呵,小事而已,过几日便可痊愈。”

    “今年的百官朝会已过,记得你在秘书省任职,如何,可顺利?”李妄喝过茶,手中把玩着小茶杯,似随口问道。

    来了。种苏知道他一定会问。

    种苏微微松了口气,这问话更验证了李妄确实没有去细查“贾真”未入职的具体事宜,而是选择直接问她。

    “哎,忘了告诉燕兄,我回捐了。”种苏道。

    “为何?”李妄看着种苏。

    “其实做官本来也非我愿,来过长安一趟,更觉不太合适,想来想去,索性不做了。”种苏尽量说的模糊,未免出现漏洞。

    “不合适?”李妄仍看着种苏,道,“没有人生来便会做官,学便是。”

    种苏笑着摆摆手。

    李妄略略沉吟,又道:“被那日绑架之事吓到了?”顿了顿,李妄继续道:“朝廷已惩戒和整治过,日后不会再有那种事。你不必因此而…… ”

    “没有没有。”种苏忙道,“不关它事,实乃我个人原因。”种苏停了停,笑着道,“这次来京,沿途看过不少风景,再见长安繁华,忽觉天下之大,很想去看看。”

    这是一个借口,却也正是种苏曾经心头的念想,而与李妄认识以后,目前一起所做之事不外乎吃喝玩乐,此言倒与种苏脾性相符,不会引起怀疑。

    “你要走了?”李妄正喝茶,蓦然停下。

    种苏心中有点紧绷,面上不显,若无其事般点点头:“啊,对,趁如今年轻,想四方云游一番,以后成家,便没有时间了。”

    这也是今日种苏跟李妄见面的另一个目的。以后还要以贾真面容和身份与李妄见面吗?实在太冒险了。与他断掉关系,贾真“消失”才是正确的选择。

    且要“消失”的合理,正当方可。

    一声不吭的消失显然不可取,这样当面告知他,以云游的理由离开,按理说,是很正常,也最能接受的。

    李妄手顿在半空,缓缓放下,黑沉沉的双眼紧紧看着种苏,那神情出乎意料,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个消息。

    种苏表面镇定,实则一直密切关注李妄面上神情,言语谨慎,见李妄未说话,便微微起身取一盘点心,以免冷场,落座时忘记轻重,不小心碰到伤处,不禁轻嘶一声。

    李妄看着种苏,双眸微微一眯,忽然想到什么事。

    “你的伤到底怎么回事?究竟是自己扭伤,还是被人所伤?”李妄的目光落在种苏脸上,看着她的眼睛,“贾真,说实话,不要跟我撒谎。”

    这是李妄第一次叫种苏名字,虽是假名,却也令她心中一凛。

    说实话,不要跟我撒谎——

    我也不想啊,种苏心中暗嚎,然则说了一个谎言之后,便得用无数个谎言添补,她别无选择。

    种苏道:“燕兄何出此言?谁会伤我,长安城里我统共都不认识几个人呢——燕兄还记得那小猫吗,它爬上树,我去抓,结果便……说起来,它方是罪魁祸首。”

    李妄仍沉吟打量种苏神色。

    片刻后,似相信了这个说辞,淡淡道:“若有人欺负你,不必隐瞒。我……我家尚有些余威,可替你料理。”

    种苏心中有苦说不出,只得笑起来,说道:“多谢燕兄。不过当真无事。”

    种苏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朗,李妄点点头,终于相信了,不再多说。

    “来,尝尝这水晶糕,口感很不错。”

    从前两人一起时,偶尔也会出现片刻的静谧,并不觉任何尴尬,现今种苏却十分害怕冷场,稍有停顿便马上让李妄吃喝。李妄倒一贯的配合,依次吃过,喜欢的便多吃一点,不喜欢的便浅尝辄止。

    “决定好了?”李妄忽问道。

    种苏反应很快,点点头,“是啊。”

    “预备先去哪里?”

    种苏事先也有所准备,答道:“想先去最近的檀州看看,据说那里物产丰饶,天杰地灵……燕兄可去过?”

    李妄淡淡道:“知道。好地方。”

    种苏笑道:“想来燕兄也不曾去过,待我看过后,到时来信告知你详细。”

    李妄却仿佛兴趣缺缺,没有说话。

    “何时走?”李妄又问道。

    “还未定好呢。”种苏不敢说的太具体,怕万一生变,“定好了告诉燕兄。”

    李妄微微垂眼,又不说话了。

    种苏一直尽力表现自然,意图和从前一般,然而席间的气氛却显而易见的微微凝滞。

    缘由主要在于李妄,他的面色并未变的难看,只是周身弥漫着一股低落的气压。

    种苏仍竭力东拉西扯的说着话,李妄间或应答两句,更多时候沉默以对,不怎么说话,眉心轻微皱着。

    “一定要走?”李妄再次主动开口道。

    嗯?种苏说了半天,却未料李妄又回到这个话题。这已是他第三次相问。

    今日是个晴天,蔚蓝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酒楼外有棵古老的高大桃树,不知年岁几何,于明媚阳光下开的荼蘼,灿烂缤纷,于二楼看去,更是盛景。

    李妄看着窗外,却不为美景所动,神色沉静,竟带着些许落寞之意。

    种苏忽的心念一动。

    忽然在这一瞬明白到了李妄真正的情绪——他不想她走。

    是舍不得吗?或许还不到舍不得的程度,却也分明是不愿意她离开的。

    种苏不由得诧异。

    诧异于李妄对跟“贾真”这份情谊的重视程度。在李妄,或者说在燕回心中,已这般看重这份感情了吗?

    若换做从前,种苏定当求之不得,欢欣不已,但如今……

    事实上,种苏上京来之前,家中便有交待,好好苟两年小官,保住小命,万莫牵扯儿女情长,免得节外生枝,更添变故。

    种苏倒未想过什么儿女情长,却也不预备与人过多结交,深交,毕竟两年后她便要返乡归家,最好从此断掉与长安所有关联最好。

    是以种苏对龙格次与许子归起先都不过客气有礼,泛泛而交,只因与这二人确实颇为投缘,这二人又颇为主动热情,方熟稔起来,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倒也不用太过刻意避讳,顺势而为即可。

    然则种苏跟李妄则是不一样的,两人从相识起的经历,实在太过奇特,出乎意料又水到渠成一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起。

    种苏待李妄的用心程度自是不同旁人。

    哪怕两年后依旧要离开,但在这两年里,以真心相待,多带他逛逛长安,一起度过一段美好时光又何尝不可。

    不是所有付出都希冀回报,但任何情感,能够得到回应,那感觉自是极好的。想起先前李妄的冷淡疏离,如今的亲近与不舍得,当真来之不易。

    若他还是燕回,种苏定心花怒放。他却是李妄,种苏只受之不起。

    有那么一个时刻,种苏心中冒出个念头,要么坦白吧。

    李妄既已对“贾真”有情谊,如果此时坦白身份,再详细解释当日情形,或许可以……然而这份情谊能厚重到抵消“欺君之罪”,能消弭李妄对“淫/贼”的那份厌恶吗?

    种苏想起李妄过往对“淫/贼”的态度,想起被凌迟,城楼上吊着的绑匪尸体,想起朝堂上他威严阴鸷的面孔……

    那念头倏一下缩回去了。

    比起之前害怕“燕回”惩治,这一次,李妄是真正的手握生杀大权,也幸而那时未对“燕回”坦诚,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种苏身上还背负着另一个秘密,这个险实在不能冒。

    “长安繁华辽阔,你都看过了?”李妄仍看着窗外,仿佛漫不经心,说道。

    “长安之大,哪能这么快看尽。”种苏一时不知如何说,只得顺着接话。

    “你……”李妄转过头来,看着种苏。

    种苏:“嗯?”

    李妄却停住,不做声了。

    怎么了?种苏也看着李妄,征询似的挑了挑眉头。

    “我……”李妄慢慢开口,说了一个字,又停住,欲言又止。

    他想说什么?

    忽然之间,种苏再一次感知到了李妄内心所想:他可能想要坦白身份。

    这感觉突如其来,种苏却可以确定,李妄的下一句一定与此有关。

    绝不可以!

    种苏是不能坦白,李妄却是绝对不可以坦白,一旦道出他的皇帝身份,再提出让她留下,或让她再入朝做官,抑或别的要求,她又如何拒绝?

    到时便不是普通友人间的邀约请求,而乃圣旨!

    李妄启唇:“我其实……”

    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种苏几乎与他同时开口,她笑了起来:“燕兄不会是舍不得我吧,哈哈哈。”

    这笑声略显突兀,却也尚算自然,李妄未有察觉,听了这话,倒没再继续,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亦没有什么其他表示。

    他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但被说中,被点破心意,却也并不觉得窘迫,反而又是一种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感觉。

    “我没那么快走,好容易来趟都城,还没看够呐。如今也只是计划,没那么快成行。”种苏又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便意味着“贾真”不可能马上消失,不能马上切断与李妄之间的联系,日后定还会有所牵扯。但情势如此,不得不灵活应对,后面再徐徐图之。

    听到这话,李妄微微颔首,眉心微动。

    “留多久?”

    “至少几个月,或半年一年的,”种苏道:“这个不好说呢。”

    李妄点点头,手指轻叩桌面,一时未说话。

    “在长安的这段时日,若有事,任何事,都可以找我。”过了会儿,李妄说道。

    “哦?燕兄这么厉害?”种苏装模作样,笑道。

    “顾你足矣。”李妄复又看向窗外灼灼桃花,“慢慢玩,长安,还是不错的。”

    两人出来时已是晌午,日头西斜方分开,各自回家。

    宫中,谭笑笑将白日之事尽数上报,谭德德关上门窗,竖耳倾听。

    “师父,我有一事不明。”

    “说。”

    “陛下为何不坦明身份,如此只要发一道旨意,抑或开口说一声,哪怕让贾公子到宫中来,日日相见,也未尝不可,岂不更简单?”谭笑笑挠挠头,不甚明白。

    “那意义便不同了。又有何意思。”谭德德眯起双眸。

    “什么意思啊?”

    “自个儿琢磨去!没用的东西。”

    谭笑笑脑袋上挨了几下爆栗,抱着头悻悻跑走了。

    谭德德望向皇帝寝殿方向,廊下点点灯火,李妄回宫后又处理了几个时辰的公务,刚刚歇下。

    谭德德想着谭笑笑所说,半晌,微微叹息了一声。

    第28章 哟哟哟哟

    这日种苏还是将李妄哄好了, 至少分别之时李妄神色无异,跟从前无二。想必他没有生疑, 也不会再去求证或追查“贾真”回捐事宜了。

    种苏回到家中, 裘进之正等着在。

    “哟——”

    听完种苏述说,裘进之拉长语调哟了声,斜睨种苏, 神色复杂:“你还挺厉害的嘛,居然能让陛下对你这般不舍。”

    种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承蒙谬赞。”

    “以后要如何办?继续见面吗?要见到何时?”裘进之回到正题,又开始焦虑。

    “至少眼下不可贸然断掉联系。”种苏道:“日后,徐徐图之吧。”

    就如多说多错,见面次数多了,难免会露出马脚, 仅是精神上都太过折磨。最好再也不见……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唯有逐步,不动声色的减少见面次数, 就像许多朋友之间一样,联系越来越少,终究会日益疏远,最终切断所有羁绊。

    幸而与李妄之间的感情还不足够深厚,尚来得及。

    哎,我好那个啊。

    种苏觉得自己此举就像某些男子一样,搅起姑娘一池春水——虽跟李妄不至于到那个程度,却也大致差不多,在即将“情浓”之时却抽身而退, 实在颇为不齿……

    对不起, 我也没办法。种苏也颇为自责, 奈何保命要紧。

    万万没想到, 最担心的女子身份反倒无事,当务之急,是确保“贾真”不露馅。与此同时,作为“种瑞”也得小心谨慎,步步当心。

    种苏告假结束,第二日便径直来到端文院,毕竟她的职位在此,宫中既没传她,自然该到这里入职做事。

    或许打了两板子后,李妄已消气,便懒得再管她了?

    种苏来到端文院,方知不存在这侥幸。

    “哟——”

    端文院上下见到她,俱都发出“哟”的一声,意味不明。

    紧接着,种苏得到解答。

    “什么?”种苏微微瞪眼,看着掌院。

    “你没听错,即日起,你便调入端文上院,此乃平调,无需调令文书,你自行前去便可。”掌院仍和蔼客气,朝种苏解释道。

    “敢问掌院,谁……的命令?”种苏问道。

    掌院不疾不徐道:“本院接到的乃秘书省之令,至于其他事,你若不清楚,我便更不清楚了,一切遵令行事而已。”

    末了,掌院拍拍种苏肩膀,“好好做吧。”

    虽说是平调,然而上院与下院间,仅一字之差,中间却横亘着一道至为难迈的门槛,对有些人来说,甚至犹如天堑,穷其一生,都不见得能够成功跃过。

    这一调任,种苏实乃荣升了。

    种苏:……

    端文下院一众新人等跟种苏还未来得及相熟,但资历资质,背景相差不算特别大,其中更有几个也是捐纳而来。只是种苏一来便被陛下单独召见,又责罚,然后又调走,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不知如何待她。

    那一声“哟”里包含不解,亦有羡慕,倒无恶意。

    “总之,恭喜恭喜啊。”

    种苏拱手还礼,心中却欲哭无泪。果然不会放过她,前途当真相当未卜啊。

    于是,种苏便入了端文上院,每日须进宫。

    “为了给我谋得个宫内差事,你知道我父亲花费了多少心力吗?你倒好……”

    裘进之幽怨的看着种苏。

    “要么交换?”种苏斜睨裘进之。

    裘进之想了想,摆摆手:“还是算了,你也不容易。”

    种苏何止不容易,是相当不容易。端文上院掌院亲自领她进入宫中官署,上院同僚较下院人员更多,几乎都是科举或家中恩萌,虽说是小小文官,迄今为止,尚未有捐纳而来的。

    “哟——”

    众人看着她,眼神各异。

    种苏面带微笑,只视而不见,她要面对的乃是来自天子的雷霆风雨,这些眼光实在不算什么,也无暇关心。

    上院掌院与下院掌院截然不同,面容严肃,一板一眼,也不分派种苏差事,认过门之后,便径直将人带到紫宸殿外。

    “待此间事了,再来领差。”掌院正色道,“盼你早日归来。”

    种苏哭笑不得,此间事了…… 如何了?

    将未完的板子挨完吗?

    然而却又未有人来打,别说打板子,压根就没人理种苏。

    起初种苏站在紫宸殿正殿门外,正殿乃朝参之地,五品以上官员每日朝会出入,种苏只站了半日,太过惹眼,谭德德便又将她移到偏殿长鸾殿外,这处是下朝后李妄召见重要官员议事,以及处理公务和日常起居之处。

    能够进得此处的官员莫不位高权重,或受皇帝青睐,种苏可说是当今皇帝登基后踏足此处品级最低的臣子。

    “哟——”

    官员们看到门外立着的种苏,有些惊讶。杨万顷与王道济也看过一眼,皆未加理会。毕竟谁也不会去触霉头。

    种苏一个小小从九品,无权无势,亦无任何依靠,自然也不会有人替她说话。有她这么个人在,能够随时充当皇帝发泄怒气的挡箭牌,反是件好事。

    一来二去,众人便都习以为常,视她为无物了。

    种苏起先还有点羞耻,渐渐习惯了,只当自己是园中的一棵树,一块石头。

    没有杀掉她,已是万福,这么站一站实在不算什么。

    倘若还能够因此不用再挨那未完的板子,她愿意一直站下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种苏大抵能够明白李妄的心思,毕竟一代天子,被人……轻薄了,着实不难生气。

    只不知这气何时才能消?

    种苏又十分庆幸,李妄竟没有随便找个借口,或者根本毫无理由的施用其他更为严厉的惩罚,譬如砍掉双手,割掉舌头,或将她降职革职,扔到苦役之所去狠狠磋磨。史上这样的皇帝实不鲜见。

    民间传闻李妄弑父杀母,暴戾冷血,阴鸷无常,不择手段,如今看来,似乎不尽其然。

    也有可能她实在人微份卑,无足轻重,大抵还不到用那些招数的程度。

    不过,天天被这般拎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罚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严酷刑罚?

    脚步声响。

    一行人从正殿走过来,下朝了,李妄今日身着宽袖大袍,被簇拥着走在前头正中,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轻风,革带束腰,腰身薄而瘦,绣金纹滚边的袍子拖曳在地,徐徐从种苏面前走过。

    李妄冷冷睨了种苏一眼。

    种苏忙低下头去,规规矩矩站着。

    李妄冷漠的从种苏身边走过,按他意愿,此人该死,或该被斩断双手,割了舌头,撵出宫去……然而如果不是她,自己又岂会出宫,又岂会遇上贾真。

    冲着这一点,可饶她一死。

    李妄进殿,换了身常服,坐到桌后批阅奏折,种苏站在门外。

    时近中午,李妄用午膳,种苏也匆匆行至端文下院,吃过饭,便又马上折回,继续站着。

    两人一个殿中,一个殿外,遥遥相对。

    三四月的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这样的天气走在街上,抑或坐在草地上,小院中,手边一壶茶或一杯饮子,晒晒太阳,必是相当惬意的。

    然而接连这么晒上几个时辰,还是直挺挺站着,长鸾殿外空地开阔,又毫无遮蔽,到得下午,种苏脸颊发红,冒出汗来,犹如一颗蘑菇,日光暴晒,日益萎缩。

    “呜呜呜呜,公子好可怜。”

    桑桑心痛不已,忙烧了热水给种苏泡脚,全身揉按,又赶紧调制蜜膏替种苏敷脸。

    “可别被晒黑了。”

    种苏哪里还顾的美丑,只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每日最痛苦的莫过于清晨起床之时。之前便已做好来京后须早起的准备,这点苦还是能吃的,然而如今一想到进宫所要面临的事,便当真毫无斗志,苦不堪言。

    简直上值如上坟啊。

    “呜呜呜呜,我能不能不去?”

    种苏身着单衣,从睡梦中醒来,看看窗外渐明的天色,感到一阵绝望,抱着桑桑的腰,埋首在她胸|前,恨不得像小孩般耍赖。

    “哎,这种事若我能替公子,便替公子去了。”又轮到桑桑劝慰种苏了,“公子快起来,莫挣扎了,反正躲不过,早去早回。我晚上炖小蘑菇鸡汤给公子补补。”

    “……炖两只。”

    “好好好。”

    种苏万分痛苦的起床,穿衣,吃过早饭,出得家门,奔皇宫而去,不必再要人领,熟门熟路的来到长鸾殿外,双手垂直,开始每日的例行罚站。

    这算什么事儿?

    莫非要站上个一两年……若真如此,倒要成为当朝一桩奇谈了。但想想也不可能,总会有结束那一日的,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每日这般面对李妄,最初的震惊,以及惶恐忧虑,反而没那么强烈了……

    几只蝴蝶飞来,斑斓的翅膀煽动,在阳光下追逐翩飞,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一会儿落在花朵上,一会儿落在树叶上……

    种苏想象自己也是一只蝴蝶,背上生出翅膀,带着她飞到绿意盎然的树上,躲进清凉的树叶中……

    “吭,吭——”

    刻意的咳嗽声打断种苏的思绪,将她倏然拉回现实,她睁开晒的眯起的双眼,朝声音源头看去,顿时撞见下朝的李妄,他身边站着谭德德,正手碰了碰嘴边,便是他发出咳声提醒。

    李妄双目漆黑,冷睨种苏一眼。

    似乎还低嗤了一声。

    种苏连忙端正姿势,低下头,规矩站好。

    李妄身后还跟着几位官员,正边走边说着朝中之事,李妄脚下未停,径直进了殿中。

    “种大人好定力。” 谭德德偶尔得空,出得门来,经过种苏身前,笑眯眯的说道。

    谭德德面白无须,头发花白,身形圆润,稍显阴柔,身为总管与皇帝身边多年近侍,品级当然不低,却永远一副弥勒佛神态,对谁都笑容可掬,十分客气。

    想也知道,谭德德定然知晓“轻薄”之事。种苏忙行礼,总觉得他这句“种大人好定力”背后还跟着一句:不愧是敢轻薄陛下的登徒子。

    “谭总管谬赞了。”种苏露出苦脸,小心道:“敢问总管,下官得站到何时呢?”

    谭德德笑眯眯道:“老奴替您去问问陛下?”

    种苏本意是想从谭德德处套点口风,哪敢真去让问,不问还好,只怕一问便更糟糕,当下忙摆手,不敢再多说,谭德德复又笑眯眯的走了。

    哎,继续站吧。

    “哟——”

    这日忽然出现张陌生面孔。之所以说陌生,种苏在长鸾殿外站的这些时日,尚第一次看见他。

    第29章 百感交集

    “哟——”

    这日忽然出现张陌生面孔。

    “本王乃忠亲王府小王爷, 李和是也。”

    正是先前挨了四十板子的李和,那一顿板子实属打的惨, 一直卧床养了月余方康复, 今日便进得宫来。

    李和额头饱满,面孔略圆,双颊有肉, 典型一张娃娃脸,双眼清亮,一副人畜无害模样。

    种苏忙行礼:“见过小王爷。”

    “你就是摸了陛下的那人?”

    种苏:……

    李和:“不必慌张。此事与我有关,我自然知道。嘿,居然还是个朝廷命官,从九品?真是官小胆大。”

    李和打量种苏面容, 又道:“看你长的人模人样, 年纪也不大,倒是个色/胚。”

    种苏:……

    “听说你只挨了两板子?”李和继续道, “凭什么?我可足足四十板。陛下这算怎么回事?不公平,我不服。”

    种苏:……

    种苏不认识李和,更不知他到底何意,一个人对着她自言自语般说了这许多,实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你叫种瑞是么?”李和凑近些许,看着种苏神秘道,“待此事了了,到时宫外见面一叙,我有件事问问你。”

    种苏实在想不到这小王爷会有何事问她, 李和那样子还要再说, 却听殿中传来沉声低喝:“滚进来。”

    李妄坐在殿中案后, 正对门外, 虽听不见外面交谈,目光所及却能看见外头情形。

    李和被一喝,当即面色一变,马上神色敛起,小跑着进去。

    种苏也赶紧站好,偷偷朝殿内瞥去,只见方才自在郎当的李和双手放在身前,俨然一副规矩听训的学生模样。片刻后,灰溜溜的出来,显然挨了训,再无与种苏闲聊的心情,一溜烟跑了。

    种苏虽受着罚,看到这一幕,却不由心中好笑。

    人人都怕李妄。

    即便三省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两大丞相杨万顷与王道济,每回议事完毕出来,眉目间亦不自觉现出松了口气的样子。这固然有皇家天子自身天然的君威所在,更源自李妄本人。

    种苏站了这些日子,算是亲眼见证了何为勤政——从早到晚,除去用饭与小憩时间,李妄几乎一直埋首于政务中。

    昏君终日无所事事,纵情私|欲,明君却似有永远忙不完的事——民间对李妄的评价褒贬不一。

    有人说他继位不正,弑父杀母,暴戾无情,上位后心狠手辣,专断冷酷,然而自他登基以后,大康的国力却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步恢复,短短几年时间,曾经外忧内患导致的疮痍平定,虽还未达及大康鼎盛时期的辉煌,却已呈现复|兴之势。

    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越来越好,是为最有利的证明。

    功过难评,民间其诟病者不少,亦有不少拥趸者。有人言大康国力恢复如此之快,可谓奇迹。如此下去,大康重至巅峰,再创盛世,指日可待。

    从前天高皇帝远,种苏听听便罢,如今人在眼前,种苏终于明白这说法非空穴来风,这奇迹又从何而来。

    上朝,长鸾殿,御书房……李妄的日常轨迹几乎都是这三点一线,批不完的奏折公文,见不完的官员臣子……

    他鲜少有其他活动,顶多每日小憩片刻,间隙停下喝点茶,或偶尔到园中走一走,短坐片刻。种苏不知夜晚如何,但如今后宫空虚,按李妄脾性,恐也没有什么其他消遣。

    不累么?

    种苏想起之前“燕回”说家事繁琐,这家事原是天下事,又岂止繁琐……

    种苏不曾见李妄露出疲色,似终日孜孜不倦,然则却也未见他有什么好心情。

    所谓伴君如伴虎,李妄大抵是个很难伺候的皇帝,他总是面色沉静,偶尔勾起唇角,却多半为冷笑,更令人心惊胆战。

    他没有什么特别喜好,即便要讨好也无从着手。又喜怒无常而难辨,心思难以揣测。这样一个人,无需疾言厉色,大动肝火,便不怒自威,一个眼神即足够使人瑟瑟不安。

    不过,种苏偶尔也能看见他心情好的时候。

    谭笑笑袖口中揣着一封信,露出半角封口,匆匆跑过园中,跑向殿中。

    “今日有?”谭德德问道。

    谭笑笑点点头,微扬袖口。

    谭德德一见之下,面色一松,“赶紧进去。”

    种苏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很想抚额。

    认出那书信封口时,她心中一惊。正是她前晚书写,写给“燕回”的。如今虽已知燕回身份,但亲眼见到自己亲手所写的书信这般出现,送达,那感觉颇为奇怪。

    更能亲眼见到对方阅信之反应,更……

    种苏偷偷瞥殿内。

    “陛下,今日有信。”

    李妄嗯了声,仍看完手中奏本,而后搁下笔。

    谭德德赶紧吩咐趁这难得的休憩上茶上点心。

    李妄看了半日公务,眉头微微蹙着,唯有拿到信的这一刻,停下手中事务,神色缓和,心情颇为放松。他一放松,殿中气氛亦随之一松。

    李妄喝过茶,吃了点东西,擦过手,展开信。动作不疾不徐,似并不急着看,那神态却很认真,又不同于处理政事时的认真,带着一种春日午后的闲暇感。

    【燕兄展信愉

    燕兄所赠伤药业已收到,劳燕兄挂念,多谢多谢,定当好生使用……

    ……近日哪里也未去,无所事事,整日晒太阳,直晒的人头昏脑涨……哎,春光虽好,晒多也伤…… 燕兄可曾晒过整整一日?若无事,可试试呢。】

    李妄唇角微扯,看完之后,将信收起,小坐了片刻。这片刻便是一日里最为放松之时。

    种苏见到这一幕,却心中堪忧。

    上回见过面之后,种苏知道难以即刻切断联系,只得徐徐图之。两人间的书信往来仍在继续。

    种苏大致计划好,先从信的数量起,由之前的每日通信,到隔日,再到隔三差五,逐步减少,而书信内容,也须慢慢相应减少,犹如朋友间的联系一般,日渐疏远,渐至无话可说,再杳无音信,彻底断联。

    李妄回信还如从前般,话不多,却颇为及时,甚至还赠送好些去血化瘀的药膏。或因自家家门不方便报出,他便也未曾过问种苏家住址,更未通过其他途径找上门去,伤药亦是放在信舍处。

    种苏慢慢减少回信次数,信中不再像从前那般侃侃而谈,热情洋溢,当然,也还是把握好分寸,以免与之前相差太大,引人生疑。

    尽管寥寥数语,所言琐碎无趣,然而李妄却似乎未有半分嫌弃。

    这可如何是好?

    种苏颇为苦恼,这个方法似乎不大能行得通。

    然而再过几日,李妄看过信后,脸色却沉了下来。

    种苏低头站着,不用看,也知那信中内容。毕竟昨日她亲手所写,字句都还在脑中。

    这一回,她特地等了几日方回信。

    【燕兄:

    近日与友结伴出外游玩,昨日方回。燕兄得了空闲出来?实不凑巧,我已与友人约好,未来一段时日,恐都无法与燕兄相约,还请燕兄见谅……

    ……夜深了,有空再叙,祝燕兄安好。】

    大康官员五日一休沐,事实上,上上回李妄信中便隐晦提出再见之事,种苏亦未明说,只找了个借口,避过去了。

    这回种苏仍找了个借口,再次推拒掉。

    李妄看过信,面色微沉,并未说什么。

    然则宫中气氛显而易见的愈加沉闷,阴郁。

    李妄没有明显的生气,然而脸色不大好,他一脸色不好,所有人便没有好日子过,一早上,前来议事的官员就被骂出来好几个,满脸灰扑扑的离开。宫女内侍们皆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种苏连带着也不得不小心起来。

    之前站那里时,还可偷偷换换脚,或借喝水出恭之际,多待会儿再回来,眼下却不敢躲懒,以免撞个正着。

    “哟,你怎么还没过去?陛下已用完午膳了呢。”

    有人走过,见种苏还在饭厅吃饭,诧异道。

    种苏更诧异,这么快就用完膳?午后未休息吗?

    种苏赶紧跑了过去。

    ……疯了,只见李妄已坐在案后……

    李妄午后一般会休息个把时辰,如今取消,种苏不得不早点过来,多站这 一个时辰。

    种苏小时候漫山遍野的跑,长大后亦不是个坐得住的主,又常修身健体,故而体质不错,也正因如此,方能应付这站立之罚,换做其他人,保不准能站晕。然则体质再好,终究也是累的。

    种苏每日回家后,只想瘫在床上再也不起来。

    难道真是因信之故?

    “师父,今晚能否换个人替我值夜?”

    种苏吃过午饭回长鸾殿外,途中不小心听见谭笑笑正愁眉苦脸哀求谭德德。谭笑笑负责传信之事,近日李妄脸色不佳,他生怕遭受牵连无妄之灾。

    谭德德给了谭笑笑一爆栗。

    “师父,这次休沐陛下真不出去了吗?”

    “唔。”

    “因那位公子没时间?陛下为何那般在意那位公子?统共也没见几面。”

    谭德德眯了眯眼:“倘若你得了个新鲜玩意儿,正觉有趣,那玩意儿却不见了,你会如何?陛下清心寡欲多年,从无喜好,头回有个可心知趣的,自更上心一些。”

    谭笑笑似懂非懂,觉得哪里不对,又似乎没问题,哀叹道:“那位公子先前热情有余,惹的陛下意动,喜出宫外后,却又撒手不管,似钓鱼般,当真不厚道。”

    “哼,这种人多半狐朋狗友一堆,哪能对陛下真上心,愿陛下早日看明白,也愿那位好运,别真惹恼了陛下……”

    师徒二人嘀咕几句,渐行渐远。

    种苏从树后走出,注视二人背影,哀叹一声。

    还是去见一面吧,毕竟以后反正也还要见面的。如此这般,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这两日她站的腰酸背痛不说,李妄甚至还冷冷瞪了她一眼,她有种预感,再这么下去,那剩余的板子或许就要落到身上了。

    或许并非全因信件之故,但李妄心情不愉是不争的事实,他也需要出去散散心,散散气。

    当日晚,种苏便书信一封,称腾出时间。

    于是这个休沐日至,李妄换身锦袍,出得宫外。

    种苏见到宫外的李妄,当真是百感交集。

    第30章 为所欲为

    依旧在君缘阁外相见。不知不觉, 此处已成为两人默契的相约之地,只要出来, 不用说何处, 径直来这里便是。

    李妄如约而至。

    种苏从马车上下来,远远便看见李妄。

    李妄在外的装扮十分低调,虽衣饰华贵却不华丽,

    素色衣袍,全身上下唯有简单的玉佩玉簪等饰品,简简单单,眉目如画。

    李妄面色沉静,并未显得特别高兴,但不复前几日宫中的沉郁之色。

    “昨晚没睡好?”李妄打量种苏面色。

    相较于李妄, 种苏面容略显憔悴, 双目微倦。

    何止没睡好?!简直饱受折磨好吗?种苏从小父母宠爱,却也非娇生惯养之人, 寻常苦处也是能吃的,只是此次非同寻常,身心皆受折磨,非常人能受。

    不止没睡好,还瘦了好吗?!

    “有点事,睡晚了。”种苏说。

    李妄点点头,没再追问。

    “去哪儿?”

    种苏最近天天罚站,按身体意愿,此际只想在家中躺着, 或找个地方坐着。然则前者不可能, 出都已经出来了, 后者倘若坐着, 必定得多说很多话,换做以前定然没问题,如今却须的慎之又慎。

    “燕兄想去哪儿,或想做什么?”种苏问道。

    李妄想了想,说:“没有。随你。”

    种苏一瞥李妄,李妄出了皇宫,换身衣裳,便好似变了个人般,好似真成了普通世家公子燕回,矜贵,但和气,随性,非常好说话。

    种苏虽不断提醒自己,这人不是燕回,是皇帝。然而他熟悉的神色与做派,却又分明是燕回。种苏对皇帝不能怎样,对燕回却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随我吗?

    好的。

    种苏看看李妄,这些日子受过的折磨煎熬悉数涌上心头,转而变成个大胆的念头。

    “走,带燕兄吃个好东西。”

    这是条民间小吃街,两侧各种各样的小吃店。种苏带李妄来的这家店铺前客人不算多,稀稀拉拉几个,路过之人还有捂着口鼻嫌弃而过的。

    “老板,来两碗臭豆子。”轮到种苏时,种苏大声道,旋即又压低声音,小声道,“其中一碗要最臭的。”

    老板笑呵呵点头,慷慨的给其中一碗淋上浓厚酱汁。

    那味道……

    种苏端着碗出来时,都不得不屏住呼吸。

    “燕兄,请你吃。”

    李妄坐在店中小桌上,种苏将其中一碗放至李妄面前,那浓烈的臭味令李妄不由往后微微一退。

    “此乃燕州有名的臭豆子,比臭豆腐还臭。”种苏笑道,“别看它臭,实则越吃越香,燕兄尝尝。”

    种苏神情无辜,一如昔日的热情,丝毫看不出坏心。这臭豆子如臭豆腐一样,喜者则深喜,恶者则深恶,然它比臭豆腐更臭数倍,许多人闻之色变。种苏倒是能吃,却也对最臭那种闻而生畏。

    李妄看看桌上的碗,又看看种苏。

    种苏面不改色舀了一勺,放进口中,扬眉示意李妄吃呀吃呀。

    事实上,李妄是个非常合格且讨人喜欢的玩伴,基本上种苏的提议,包括吃喝方面,都几乎没有反驳,让吃什么便吃什么,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像某些人,这也不吃,那也不喜,不好招待。

    这一回亦不例外,李妄顿了顿,拿起汤匙,舀起一勺,吃了。

    “如何?”种苏打量李妄神色。

    李妄神色仍旧淡然,薄唇却紧抿,喉头滚动,艰难咽下。片刻后,方点点头:“尚可。”

    种苏有点意外,居然真吃的下?

    “好吃燕兄就多吃点。”种苏一本正经道,“不够再点。”

    “那倒不必。”李妄这句接的很快。

    种苏差点笑出来,点点头,说:“那这碗吃完吧,可别浪费。”

    李妄那样子云淡风轻的,慢慢将那碗臭豆子吃尽,看不出究竟喜还是厌。吃完未发一言,起身就走,想必还是没那么喜欢的。

    “燕兄,喝点这饮子。”种苏买了杯饮子递给李妄,“刚吃过臭豆子,这个可去去口中味道。”

    李妄不疑有他,仰脖喝下一大口,刹那动作停顿,面色一僵。

    “这是西域那边的苦果,榨汁饮用,味道虽苦,却对身体十分有益。燕兄别嫌苦,都喝了吧。”

    种苏自己那杯让店主悄悄加了蜜,味道十分好,李妄那杯却是原汁原味,其味堪比黄连,不过对身体好倒也是真的。

    李妄看着种苏。

    “喝呀喝呀。”种苏一仰脖,一口气喝净,假装砸咂舌,“好苦。燕兄怎的不喝,莫非怕苦?”

    李妄凝视杯中液体,双眼眯了眯,店中还有其他客人,听见种苏之言,皆纷纷笑嘻嘻看李妄。

    李妄暗暗深吸一口气,虽喝过不少中药,却生平第一次喝这般苦的东西,简直苦的舌头发麻。

    最终他还是喝了。

    “燕兄,今日天气晴朗,我们晒晒太阳吧。”

    种苏提议道。

    是时走到一座桥旁,桥下水面泊着几叶小舟,岸边草地上则三五成群坐着些人。或搭了帷幕纱帘,或搬来屏风,或就那么席天幕地的,晒着太阳。

    种苏择了一处人少的,撩起袍角,就地而坐。李妄随之坐到她身旁。

    春光灿烂,河水潺潺,街上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蔚蓝空中飘着高高低低的风筝,远处传来孩童嬉笑,微风一吹,又有花香沁鼻。

    “多晒太阳对身体好。”种苏煞有其事道,“今日我们便做一日闲人,享受这大好春光。”

    李妄扬了扬眉,看看四周,未有异议。

    也让你尝尝晒一日的滋味。种苏心道,理了理衣袍,双手放在膝上,闭上双眼。

    她这些时日已被晒惯了,事实上三四月的太阳虽温暖,却也颇有威力,尤其正午,相当炙热,真要晒上一整日,也并不大好受。

    种苏睁开一眼,偷瞄李妄,他倒挺能“入乡随俗”,起先还盘膝而坐,见其他人有躺下的,便也斜斜躺下,胳膊撑在草地上,漫不经心望着河水。

    种苏本意是整整李妄,晒个把时辰,谁知晒着晒着,困意上涌_这些时日她着实有点没睡好,太阳一晒,懒洋洋的,只觉眼皮越来越重……

    青草柔软碧绿,微风吹过,河面上碎金点点,有人泛舟而行,渔家女坐在船头唱起民间小调。

    李妄半坐躺在草地上,懒懒看着眼前景致。

    身边忽然响起轻微声响,李妄侧首,只见种苏紧闭双眼,已然睡着,一呼一吸间打起了呼噜,声音不大,犹如睡的香甜时的猫。

    李妄淡淡看那熟睡面庞,头一次有人能在他身旁毫无戒备的安然入睡,他亦头一回跟人这般闲看风景。

    风景美吗?有趣吗?

    不过了了。

    但胜过百年如一日的沉闷皇宫。

    李妄复又漫无目看向河面,锦衣玉带,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眉眼无暇如玉一般。

    不远处几个女子不时朝这边看来,喁喁私语,发出低低笑声。

    桑桑与陆清纯为谨慎起见,能少露面便少露面,此际正窝在马车里,离的远远的。反正李妄带了侍卫,隐在附近,不会有危险。

    谭笑笑倒候在不远处柳树下。

    片刻后,那几个女子中推出来一侍女,朝这边走来。

    谭笑笑正要上前阻拦,却见李妄抬眸,扫了侍女一眼,侍女正笑吟吟,忽而被这一眼钉在原地,只觉那目光冷漠之极,犹如寒冰利剑,顿叫人脊背生寒,再前进不得。

    李妄淡扫一眼后便移开目光,侍女却不敢再迈步,咬咬唇,转身而去,小步跑回众女中,拍着胸口低声说话,众女讶然,纷纷看向李妄,李妄望着河水,置若罔闻,毫无所动。

    众女议论片刻,撇撇嘴,大约觉得甚为无趣,过得一会儿,便相携离开,另择他处而坐。

    四周静了。

    “种苏。”

    有人在喊她。

    种苏睁开眼,睡眼惺忪,看着眼前的面孔。

    “你叫我啊?”种苏还未清醒。

    “嗯。你睡太久。”李妄低眸,目光落在种苏脸上。

    这个角度……种苏蓦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由坐变躺,就这么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李妄则坐了起来,一只腿微曲,手臂搭在膝上,侧首望着她。

    “燕兄……叫我什么?”种苏彻底醒了。

    “贾真。怎么?”李妄微微扬眉。

    “没什么没什么。”种苏忙道,“睡糊涂了,还以为听错了。”刚刚睡的迷糊,一时听岔了,吓了一吓。

    种苏忙坐了起来,只见日头西斜,竟睡过去整个下午。河畔他人已走的差不多,孩童收了风筝,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回家。

    种苏伸了个懒腰,忽感觉到身侧目光。

    “怎么了?”

    李妄的目光仍在种苏身上,眼中带着抹探究:“你最近做了什么?很累?”

    ……被你折磨的啊……种苏笑笑,“晚上不想睡,早上起不来,哎,作息混乱……燕兄晒的如何?可舒服?”

    李妄未回答,只道:“若有事不必瞒着,上次说过的话,你在长安一日,便一日作数。”

    嗯?种苏想了想,反应过来,方明白是指上回说过的“若有人欺负你……可替你料理”,种苏笑了笑,忙道:“多谢燕兄,真没事。”

    李妄点点头,没再多说,问:“还要晒会儿?”

    种苏已完全清醒了,坐起来,侧首打量李妄。经过半日日晒,李妄额头微汗,他肤色白皙,平日显然未这般长时间晒过,一晒之下,皮肤发红。虽不至于伤到,或引起身体不适,但也并非件好受的事。

    他完全可以半途走掉,或者早早叫醒种苏,却未这样做。

    种苏本意是报报仇,泄泄怨,然则真这么做了,却未有多痛快。

    这人实在太不按常理出牌了,他仍是清贵冷淡的,面对“贾真”时,却几乎“言听计从”,给予全然的尊重与信任。

    与宫中那人简直判若两人。

    莫非是从其中割裂出来的?种苏曾从江湖游医那里听说过,人的身体里其实都藏着其他人,不过大部分一生藏匿其中不曾现世,少部分在某种条件或刺激下会割裂出来,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脾性。

    李妄与燕回是这样吗?似乎又并非如此。

    种苏想起宫中的李妄,想起这些时日见到的李妄,终日唯有政事可做,殿中空空荡荡,多少是有些寂寞的罢。

    正因如此,才会对“贾真”这个唯一的朋友如此顺意包容罢。

    种苏倒没有可怜之意,况且人家乃一国之君也轮不到一般人来可怜,只是由此一来,种苏心中生起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愫,“燕回”如此相待,“贾真”该如何自处?

    原先逐步疏远的计划行是行得通的,但更须得放缓步伐,万不可急于求成。

    “我的祖宗,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裘进之最近的日子也相当难过,在宫中办差时整日都提心吊胆,时刻担心种苏露馅儿,忽然被赐死。若真赐死了也还好些,一了百了,只要不被识破女儿身份,倒不一定能牵扯到他……

    有心不管,当做不知道吧,却又忍不住,时时刻刻来打探消息。

    虽然叫苦,却也知种苏的考量是对的,这种事的确急不得,必须步步为营,小心小心再小心。

    于是种苏仍旧继续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书信往来仍是要的,虽不像最开始那般频繁,却也不可像前日那般敷衍,隔三差五的继续着。

    至于见面,不可一昧推脱,但太常见面也还是瘆得慌,好在李妄政事繁忙,倒也未曾出宫成瘾,相约也多半都在官员休沐之时,即便非休沐之日,因会事先约定,种苏亦能有相商余地。

    种苏仍旧每日站于长鸾殿外。

    如今宫中上下,连她自己,亦完全习以为常了。

    不过她预感这种日子快要结束了。

    只因之前李妄还时不时冷睨她,如今却几乎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不知会以何种方式结束,大约不大可能悄无声息或一笑泯恩仇。

    但大约也不会掉脑袋了。既然当时未直接杀掉她,想必之后机率更小。

    来吧来吧,早死早托生,无论是那剩余的板子,还是其他,早受完早算。

    如此一来,至少不用在宫中面对李妄,只需小心应对“燕回”即可。

    这一日很快到来,却是以种苏未曾料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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