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陛下隆恩

    这一日, 天空接连阴沉几日后终又重新放晴,日照没那么强烈, 种苏被晒的全身懒洋洋, 十分舒服,正要捂嘴打个呵欠时,殿中传来脚步声, 连忙放下手,低头垂眸站好。

    紧接着,李妄从殿中走出,经过种苏身边,视若无睹,如同路过一棵树般走过。

    近日忙过一段, 李妄中午又恢复小憩片刻的作息, 每每醒来的这时刻戾气较重,谁也不敢打扰。他要么静坐, 要么到外面走走,直到彻底清醒。

    李妄走至不远处的四角小亭,亭中铺了软垫,阳光斜斜照进来,李妄面无表情斜靠其上,宫女内侍,连带谭德德都远远避开。

    其他人大抵都知道规矩跟避讳,更无人这时候来撞墙头。

    整个皇宫内几乎鸦雀无声,唯有微风拂过树叶之声。

    种苏换了换脚, 偷偷远远瞥去一眼, 看李妄神色, 倒深有同感, 她亦是这般,午睡后起来尤其慵懒,身体懒懒的不想动,总要呆呆的好一会儿才能缓神。

    这发呆放空的模样倒跟她蛮像的,种苏心道,不过他要吓人些。

    忽然间,种苏感觉脚背上踩过去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顿时大感意外,竟是只猫!

    那猫儿通体雪白,毛发蓬松柔软,拖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更有双宝石般的蓝眼睛。

    好漂亮的猫!种苏不由眼前一亮,心中赞叹这猫儿的美貌,紧接着,那美猫从她身前走过,四肢迈着优雅的步伐,朝前方走去。

    前方便是李妄所在的四角亭。

    院内侍从们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边,那猫儿无声无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时无人注意到它。

    忽然间,猫儿似看到了什么东西,略略一停,便向四角亭跑去。

    “小心!”

    在这刹那间,种苏忽的想起李妄的讳症,顿时身形一动,顾不得其他,想要拦截住那猫。

    四周侍从与侍卫瞬间被惊动,慌忙张望,侍卫们唰的拔出刀剑。

    待看清何物时,顿时一阵惊呼。

    “保护陛下!抓住它!”谭德德慌忙喊道。

    猫却不比人,上蹿下跳,极为灵活,而侍从们又似有忌惮,不能捕杀,只赤手空拳围捕。

    种苏一路追着那猫儿过来,反而离它最近,眼见猫儿离四角亭愈来愈近,情急之下,觑得时机,倏然出手,疾风闪电般,一把捉住猫尾。

    “喵!”

    猫儿顿时炸毛,随即迅疾回转身体,唰的给了种苏一爪子。

    种苏痛呼一声,却未松手,另一只手迅速捏住猫儿脖颈,将它提起来。

    终于老实了……

    “陛下,没事吧?!”

    种苏松了一口气,旋即急忙朝亭中看去。

    李妄身前挡着谭德德与几位侍卫,于众人缝隙中望着种苏,听闻此言,微微抬眸,看向种苏双目,两人四目相对。

    片刻后,长鸾殿内。

    御医匆匆赶来,先看过李妄,确认无碍后,便替种苏诊治。

    种苏手背上几条血痕,冒出颗颗血珠,她皮肤白皙,这伤不算太深,红白相映之下,却也颇为触目惊心。

    御医清洗过表面,涂上药,再以布裹缠,另又开了些许口服药丸。

    “勤换药,这几日尽量不要沾水食辛即可。”御医嘱咐道。

    种苏道谢,御医留下药,便躬身告退。

    严阵以待的侍卫们也已退下去,那猫儿被宫女们抱走。

    宫中怎会有猫?

    李妄既有这方面的讳症,自然上下皆知,人人提防注意,宫中猫儿房都已撤销多年,又怎会冒出只猫来?看那猫儿品种与品相,更非野猫,非常人能养。

    而被抓后,猫儿也只是被抱走,并未被格杀。看李妄模样,也未有发怒之意。

    种苏心中微有疑惑。

    “今日真是幸亏种大人。”谭德德心有余悸道,“好在种大人身手利落。”

    种苏回过神来,忙一撩袍襟跪下,口中道:“微臣情急之下,擅自行动,圣前失仪,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殿中只余几名内侍,低头侍立,李妄坐在榻上,午睡过后,头发随意挽起,着一身润白常服。

    李妄淡淡看着种苏。

    “今日你有功。”

    种苏忙道:“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李妄冷道:“功是功,过是过,不可抵消。”

    “臣不敢!”种苏倒真未想过功过相抵,方才只是本能反应而已。

    李妄冷冷注视着种苏。

    香炉中白烟袅袅,殿中一片寂静。

    最近使节来访,南方又突发涝灾,每日政事繁忙,李妄暂无暇顾及“淫|贼”之事,亦未想好怎么真正惩戒。

    兴许最近宫外散心,疏解的不错,而种苏日日站立门外,李妄看着看着,心中之气竟不知不觉消了大半。

    李妄目中映出种苏身影。

    这淫|贼这些时日倒本分老实,每日规规矩矩站着,看上去长的亦人模人样,面皮白净,五官俊雅,目光清澈明亮,比起朝中某些心术不正还歪瓜裂枣的臣子顺眼许多。

    然而金玉其外,里头却包藏一颗淫|秽轻狂之魂。当真暴殄天物,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李妄一想起那晚她的所作所为,便再一次感觉到了那晚的屈辱感。

    然则她方才奋力拦着猫,以及那句“没事吧”,其焦急关切的眼神与语气都有种熟悉感,很像那日山上的贾真。

    “功过不相抵,却也不必再过来了。”半晌,李妄开口道。

    啊?种苏一时未反应过来,待得明白过来,顿时一喜,不由自主抬头望向李妄。

    李妄的目光仍是冷漠的,面无表情看着她。

    种苏忙低下头去,道:“是,谢陛下隆恩。”

    有那么一瞬,种苏很想解释说开当日小巷中实际情形,然而既然先前已假装不认,李妄又自始至终未明说,她便也不好贸然说明。

    “日后有任何差错,便是你断头之时。”李妄又道。

    种苏低着头,道是。

    李妄一展衣袖,谭德德过来道:“种大人,请。”

    这便没事了?

    种苏直到回到家中,方真正回过神来:竟就这样饶过了她?

    太好了!

    种苏抱起小西施,到怀中一顿揉,恨不得亲一口。如此看来,李妄倒也是是非分明之人,居然这么放过她。

    总算不用两头吊着了,不用罚站后,以她的身份,以后在宫中再见到李妄的机会甚少,甚至可以说没有,不必再日日相对,胆战心惊。

    而日后天长日久的,李妄政事忙碌,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将她抛之脑后,遗忘掉。

    接下来,只要宫外应对好即可。

    再过些日子……起码再过几个月后,“贾真”再提起离开之事,逐步疏远,更顺理成章。

    如今最重要的,只需要确保“贾真”那里不露馅,缓缓推进即可。

    “你可一定要慎重,即便作为‘贾真’,不知陛下身份,也万不可对陛下有任何不敬,哪怕刻意疏远,也不可惹陛下不开心,令其不舒服……总之,你要尽量对陛下好,却又不能好到离不开舍不得放你走的地步……”

    “不不,还是竭尽所能好吧,说不准陛下到时看在这情分上,舍不得杀你……”

    裘进之两道浓眉蹙起,眉心成川,愁的不行。

    “你行你来。”种苏道,“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听你的。”

    “……哎,还是算了,你,你自己把握吧。”

    种苏也愁,但无论如何,起码目前行进方向是好的。

    慢慢来,或许船到桥头自然直,种苏决定还是乐观一点,当然,是在谨慎的前提下。

    翌日起,种苏便开始到端文上院当值。

    既没有旨令来将她调回下院,自然得留在上院。种苏入职这么久,却一直不曾正儿八经办差,寻遍端文院上下,都只她一个,也算奇人了。

    “来了。”

    掌院倒仍是那副模样,面目肃正而四平八稳的,既未追问打听,亦未“另眼相看”,额外嘱咐或警示,只说了这么一声,便让人将种苏带下去,分配差事。

    种苏的职位乃一名笔匠。秘书省掌国之典籍图书,历朝历代各种藏书数不胜数,对古籍的保护,修正,增补,查漏补缺等等,年代久远,许多孤本典藏日益陈旧,更需誊抄副本,以防内容遗失,有碍流传。

    种苏的职务所在,便是按要求,誊抄某些书籍。

    当初种父也是担心官场不好混,种瑞吃不消,便花重金谋得此职,虽也不清闲,种瑞却好歹能够胜任,且是“书香”之地,人事相对清净些。

    而种苏与种瑞师出同人,自幼习得同一手字体,字迹近乎一样。誊抄对她而言,倒也不难。

    “哟,写的还不错。”

    种苏谦虚道:“日后还请多多赐教。”

    “岂敢岂敢。”

    端文院的同僚们对种苏颇有点拿不准态度,这人吧,尚是端文上院里头一个捐纳来的,多少有点隔阂。然而这人一来,便被皇上召见,说皇上青眼有加吧,却又挨打受罚,说不受皇帝待见吧,却又未被真的怎样,反倒全身而退,且是迄今为止端文院上下见过皇帝次数最多的人……

    有心人想打听打听,掌院轻飘飘一句:“好奇害死猫,我还想多活几年,若你也一样,劝你慎言慎听。”

    自古事关皇家,的确知道的越少越好。

    众人只得做罢,对待种苏便客客气气,既不过分冷淡,也不特别亲近,此举倒正合种苏心意,同样以礼相待,安分做事即可。

    种苏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每日早晨进宫点卯,做完每日任务,黄昏应卯出宫,晚上回去的早,便可在外头逛逛。另有五天一休沐。

    如种苏所料,她再未在宫中见过李妄。

    宫内好几处宫殿用作官署,官员进出不少,却不是人人都可以随意在殿中走动,除上头的长官有此职权外,其他人等都只能在其所署,和规定的范围内活动。除非上头召见,或某些特殊原因需要,方被允许。

    种苏未再见到李妄,却见过裘进之。

    瑞文院与理文院彼此相邻,共用饭厅,校场与厨房,吃饭休息时两院的人免不了遇见。

    虽是不同院,却同属秘书省,都是同僚,彼此间气氛也颇为和谐,一起同桌而食,说笑两句,皆属正常。

    裘进之见到种苏,却如同见到鬼一般,绝不与她说话,非说不可时,便鼻子里哼一声,平素见到时,亦鼻孔朝天,仿若未见……千方百计,竭尽全力的试图营造出与种苏绝对不熟的感觉。

    种苏:……

    种苏也懒得理他,路过之时,不小心狠狠踩了他一脚。

    裘进之:!!

    裘进之敢怒不敢言,只敢偷偷瞪她一眼。种苏撇撇嘴,忍不住笑起来,过后顺应他意,也绝不搭理他。

    【燕兄展信愉……】

    种苏与李妄的通信仍在继续,不似以前那般勤快,只隔三差五的通上一回。

    所聊仍是琐碎,有时两人都不过简短两句,然则平淡的生活里却似多了抹乐趣,如同糕点上的奶酪,初夏枝头刚熟的水果,令人心生愉悦。

    其间两人也在休沐之时相约出来见过面。

    种苏带李妄行走在长安春天里的大街小巷,如同普通友人一样。彼此都默契的没有再提离开之事,种苏是需等待时机,李妄则大抵感觉到她似乎没那么快离开,如果要走,定会提前告知。

    “那今日便就此别过。”

    这一日,种苏与李妄见过面,今日两人都还有其他事,小聚几个时辰,便分道扬镳,挥手告别。

    临走之时,种苏见路边桃子卖相甚好,便掏钱买了一些,分予李妄几只。

    种苏上了马车,匆匆向东而去。

    李妄朝西行,行了一段,有侍卫来报,谭笑笑听后点点头,上车朝李妄说了几句,再下车来,便吩咐马车掉头,亦朝东而去。

    第32章 蓦然一顿

    种苏朝东驶去, 回到家中,急急卸掉面/具, 又换了身衣服, 腰间挂上钱袋与玉坠,再匆匆出门去。

    天气渐热,日光渐炽, 桑桑做小厮装扮,陪种苏坐在车内,陆清纯卸了剑,着车夫装,扬起马鞭赶车。

    今日不为别的,还约了龙格次与许子归。

    事实上, 两人之前已几次相约种苏, 都被种苏推拒了,再推实在过意不去, 正好今日李妄只能待半日,种苏便将剩下的半日留给了这二人。

    虽说种苏之前不欲与人深交,但也不必刻意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如今既已与龙许二人相交,还是应顺其自然,真心相待。

    种苏匆匆赶往约定之处,那是一间酒楼,龙格次与许子归已经到了,却未进去, 两人不拘小节的站在酒楼门外的河畔, 边喂鱼晒太阳边等候种苏。

    “对不住对不住, 有点事, 来晚了。”种苏作揖致歉道。

    “不碍事,我们也刚到。”许子归有礼道。

    “啧啧,读书人总这样,表里不一,故作大方,虚伪的很,”龙格次相当不给面子,快言快语道,“我们明明可来好一会儿了。鱼食都喂完两袋了。”

    许子归摇摇头,略带尴尬与无奈,种苏笑道:“劳驾久等,待会儿我请客。”

    几人都不差这顿饭钱,无所谓谁请,龙格次这么一说,无非也是性格使然,俨然不将种苏当外人,摆摆手,说:“还有一个人。”

    “谁?”种苏问。

    “先进去再说。”

    三人便先进得酒楼,上了二楼雅间,边等那人便叙起话来。

    数日未见,种苏水深火热的那些日子里,这两位也未闲着。

    “总算见到当今圣上了。”龙格次开口道。

    事实上,大康每年元月有大朝会,除了本朝臣子外,更有外国来朝,朝廷会专门分出时日接待这些他国王亲贵族与使节团。

    只是因为地理,天气,距离等各种客观原因,以及某些主观因素,免不了有些赶不及大朝会,后面零零落落赶来。

    若非特别重要的人与事,哪怕是外国使节,李妄也没时间来一个见一个,一般便由鸿胪寺先行接待和安排相关事宜。

    有些国度太过遥远,语言不通,还得配上几名随身翻译,抑或先进专门设置的书院,学习一段时间。龙格次便是这般,进书院休习了数日,他本便会一些长安话,如今除了口音没那么纯正外,已是沟通无碍,愈发精进。

    而等待数日后,他也终于得以入朝面见李妄。

    “不愧乃天可汗,大康帝王,当真威风凛凛,气度非凡。”龙格次说道, “我一度认为我乃皇族中样貌上等者,见了你们皇帝,方知天外有天楼上有楼,何为真正的人中龙凤。”

    种苏听的笑起来,皇帝乃一国最高权威,亦代表本朝门面,身为臣民,听到关于自家陛下的赞誉,自然感到极为荣耀与高兴。

    说起来,龙格次与李妄同岁,龙格次的确容貌英俊,甚为出色,然则非要相比,不说气场气度,单就五官仪表,别说龙格次,便是天下所有王室贵族,只怕也没几人能与李妄竞相争辉。

    “可惜有些冷漠,看起来不太好说话。”龙格次继续道,“你们大康国力日强,想要见你们皇帝的人越来越多,大国君威,理应如此,倒也无话可说。说真的,我好歹也是堂堂皇子,见到他,竟有点木。”

    “……那个字念怵。”种苏想了想,提醒道。

    种苏眼前浮现出李妄朝堂上的冷漠模样,虽未见过他召见接待外国使节团的样子,猜想大抵也差不多。

    抑或要稍好一些,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冷漠的不怒自威的气质,总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威迫感。

    他最温和,平静的样子,是在宫外的长安街上,晒着太阳时。

    “哎,短短一面,不足为叙,话都未说上几句。”龙格次不无遗憾。

    “还有机会再见罢。”种苏知道龙格次还会在长安再逗留些许时日。

    “那是自然,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与陛下相商呢。”龙格次说道,继而转向许子归,“我已递了折子,子归别忘记帮我打听着点。”

    许子归点点头,不置可否。

    小二上来饭前小食茶水,许子归站起来,要执壶倒茶,种苏赶紧起身,口中道:“岂敢岂敢,许大人快请坐,我来我来。”

    龙格次哈哈大笑。

    许子归亦笑起来,“景明兄也来取笑。”

    种苏虽是说笑,然许子归入职翰林院修撰乃正七品,若在朝堂相遇,种苏理所当然该行礼称呼他声大人。

    在外头脱了官服,许子归似乎仍是初识时模样,三人中仍以弟自居,事实上如今许子归在朝中身份地位已远非昔比。

    连中三元,十六岁摘状元冠,史上稀有,入翰林院,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难以企及。

    更重要还在于,他虽小小年纪,一朝平步青云,却性子沉稳,不骄不躁,办事颇有章法,待人亦彬彬有礼。

    种苏在端文院中无意听过同僚们谈论,提及许子归,莫不钦羡而交口称赞。

    而如今朝廷鼓励科举,皇上重用科举官员,同科举上来的官员自然相互会维护些,于是就连许子归现下身份同龙格次走的近,亦未有人多说什么。

    王道济派的倒是弹劾过几次,却未翻起什么风浪,反倒更显出许子归现今在朝中的情势。

    种苏观许子归穿着神色,已脱掉从前衣裳,换了簇新鲜亮的锦袍,气色似乎也好了些,眉宇间那股郁色消减许多。

    总之,正是春风得意少年时,前途一片光明。

    种苏想到自己,当真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景明兄,喝茶。”

    最后还是许子归为二人斟茶,食指内侧一颗小痣,许子归冲种苏微微一笑,这笑容仍是那熟悉的感觉,邻家弟弟般的青涩里带着点腼腆。

    种苏还是很为许子归开心的,十年寒窗,如今所得乃是他努力之回报,种苏祝愿他日后官运亨通,大有作为,同时也永远拥有这般的笑容。

    种苏中午已陪李妄吃过东西,这时不饿,只喝着茶水与二人边闲谈,边等另外那人。

    不知是谁,但能让龙格次与许子归相等的,应是个有身份的。

    不久后,脚步声响,人来了。

    种苏起身相迎,与来人打了个照面,俱是微微一怔。

    “是你?!”

    那人率先开口道。

    “咦,你跟小王爷认识?”龙格次奇道。

    来人正是当今忠亲王府小王爷李和,上回种苏与他在宫中见过一面,彼此都颇有印象。

    种苏施礼,李和却摆摆手,说:“外头不拘这些虚礼,免了免了。正好也想要找你,倒碰见了。”

    龙格次与许子归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不知这二人有何交际,种苏自己也一头雾水,上回宫中头次见面,这小王爷便对着她神神叨叨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更说有事要问她。实不知要问什么。

    只听李和却又道:“稍后再说,先吃饭,饿死本王了,吃完先跟我去个好玩地方。”

    “什么地方?”龙格次一听便来了兴趣。

    “去了便知,保证你们喜欢。”李和扬扬眉。

    “哟呵!”龙格次显然跟李和已较为熟稔,听了这话,便笑起来。

    许子归面色忽然略显不自在,跟种苏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同一个地方。

    “咳,二位去吧,我便不去了。”许子归手抵在唇边。

    “我也不去。”种苏赶紧跟着道。

    “想什么呢,不是烟花之地。都得去,正好缺人。”李和打消掉两人疑虑,扫了种苏与许子归一眼,摇摇头,“年纪轻轻,尽想着这些。”

    龙格次哈哈大笑,许子归面色发红,咳了一声。

    种苏:……

    种苏倒对那烟花之地不排斥,从前在录州早逛过了,而大康未禁令官员出入平康里,只要不是当值日即可。况且并非所有青楼都只有那不雅之事,相反,许多楼里歌舞茶诗各种技艺俱佳,去听听曲,看看舞,都是很不错的。

    长安平康里闻名天下,去看看也未尝不可,只是李和乃皇家人,种苏还是谨慎些好。

    种苏之所以会想到平康里,也是受李和与龙格次那语气神态误导,未料却被埋汰了,当即哭笑不得。

    龙格次也便罢了,这李和顶着一张娃娃脸,说出这老气横秋的话,实在颇为违和。

    “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来,今日本王请客,都尽情吃喝。”

    李和天生一张娃娃脸,锦衣玉带,一副金贵小少爷模样。

    种苏当然是知道这位小王爷的。

    先帝李巍共有兄弟六人,兄长太子病逝后,随即上演了四龙夺位之争,彼时的三皇子李巍娶王家之女,最终在王家的扶持下赢得皇位,登基成帝。

    这场夺位战中,其他几位皇子尽数命丧黄泉,唯余一位四皇子。

    这四皇子便是李和之父,即老忠亲王李忠,因其母为李巍之母的侍婢,身份低微,又体弱多病,对皇位毫无威胁,方逃过一劫。

    后李巍与王家争权之变中,李巍身死,其子李妄登基,这忠亲王仍幸运的活了下来,成为当今唯一的亲王。忠亲王只有一独子,即李和。

    种苏记得录州的先生当时说到这老小王爷,只摆摆手,言:“不值一提,老实人与小纨绔是也。”

    种苏未见过老王爷,不敢妄论,这李和倒确实贴合纨绔二字,平日里显然是个不管事的。

    不过那先生也曾说过,生于帝王皇亲家,能做个纨绔,亦是不错的,亦是不容易的。

    酒楼上得菜来,这几人显然饿了,又还要去别处,当即不再多说,皆埋头吃饭。

    饭毕未耽搁,起身走人。种苏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酒楼,沿街而行。

    街道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不远处便是大理寺,大理寺门口对街的树荫下,停着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车门紧闭,里头坐着李妄。

    先前与“贾真”分开后,李妄欲回宫,走了一段,忽的想起一宗案卷,正好离大理寺不远,便掉头过来。

    属下拿着腰牌进大理寺,领了卷宗出来,李妄坐在车中查阅,车外人声鼎沸,李妄充耳不闻,直到几卷尽数看完,方又着人送回。

    看了许久,双目酸涩,李妄二指捏了捏眉心,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正要打道回宫,却蓦然一顿。

    目光中,出现几道熟悉身影。

    李和,龙格次,许子归,种苏四人结伴而行,说说笑笑。

    自种苏不再罚站后,李妄再未在宫中见到过种苏,但这张面孔,这个人,李妄却是记得的。

    李和龙格次许子归相互认识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种苏这小小从九品,这小淫/贼,竟会与这三人相识,竟这般熟稔?

    倒有几分本事。

    李妄眉头微动,注视着他们,视线落在种苏身上,眼神漠然。

    阳光下的种苏锦衣玉袍,笑吟吟的,跟宫中那个老实罚站的小九品不太一样,很鲜活明亮。

    李妄凝望片刻,正要收回目光时,忽的看到了什么,顿时一停。

    作者有话说:

    上上章的湖边李妄喊出“种苏”,是种苏的错觉,并不是李妄真叫了“种苏”这个名字哦。

    最近太忙,不一定每天都双更,但会尽量多更。离掉马不远了~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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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哭笑不得

    李和带种苏等人去的地方乃是近郊外的一处场地, 种苏一见,便笑了起来。

    此处赫然是个球场。

    大康子民素爱蹴鞠, 长安城内街头便时常可见孩童踢球, 城内亦有不少大小不等的蹴鞠场地,如此宽敞的,倒不多所见。看其面积与规格, 便知是个专门的场地。

    “会玩儿么?”李和问道。

    种苏等人点点头,蹴鞠在大康流行多年,几乎男女老少都会,只看个人技艺如何了。

    李和领着众人进去,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里头的人见了他便道:“还以为小王爷今日不来了呢。”

    李和道:“定好的局怎会不来, 当小爷是什么人!”

    “那期待小王爷今日英姿。”

    “看着吧, 今日定要一雪前耻,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看, 小王爷又吹牛了!不知这次会不会吹破!”

    众人顿时哄笑。

    李和:“滚滚滚!”

    种苏只听的好笑,这李和相当没有架子,跟众人打成一片。一路走到球场里头,靠外围处,设有几间小棚屋,供球队放置衣物等。

    “待会儿我们几个一组。”李和说。

    真来踢球的?

    种苏猝不及防被叫来,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但来都来了,只好上场。好在并非什么正式比赛, 不需换衣服。今日他们皆着束袖修身衣袍, 倒也行动方便, 只需将裤腿绑绑即可。

    种苏随他们一起, 将身上的玉坠钱袋等物取下,交由桑桑保管。

    许子归与李和很快装备妥当,唯有龙格次动作慢一些,实乃因为他身上配饰太多,光手上戒指都得废番功夫。

    等候龙格次的期间,李和简单讲了讲这球场规矩,以及四人分配位置。

    “本王上回输掉一匹马,这回定要赢回来。”

    龙格次大言不惭:“没问题。”

    李和看看种苏,“你行不行啊?”

    种苏:……

    种苏个子在女子中属高的,但跟男子相比,肩背到底稍显薄弱,这场中又多是虎背熊腰高大威猛的男人,种苏身在其中,多少有点显弱。

    李和道:“可别给本王丢人。”

    种苏抱拳,也不多说,半个时辰后,用实际行动给出了李和回答。

    宽大球场上立一三丈高球门,两队各四人,将球踢进球门上方的风流眼中即可,哪队踢中的多哪队便获胜。

    “咻——”

    种苏飞起一脚,双手展开,如同飞鸟展翅,球刷的直中风流眼!

    “和字队再得一筹!”

    “好!”

    对方四人人高马大,先前便赢过李和几次,这回压根没把李和这明显临时拉凑的队员看在眼里,谁知比赛开始,热过一轮身后,却被对方连超,筹数遥遥领先,方知太过轻敌。

    “好样的!”

    李和几人也是万万没想到,种苏居然这么厉害,上场初始不动声色,待得摸清对方大抵路数实力以及自家队友的风格后,马上接连出招,出奇制胜。

    一球!

    一球!

    再一球!

    种苏额上冒汗,在场中奔跑,跃起,无论走位还是攻势,都相当精湛。李和龙格次许子归三人也十分配合,看出种苏技艺了得,马上调整战术,以种苏为主,三人从旁辅助配合,势同破竹般。

    短短片刻,场上局势逆转。

    李和队接连中球,犹如神兵相助一般,围观众人本想看李和队笑话,这时不由得都齐齐喝彩。

    “好!”

    “好!太好了!”

    一个时辰后,比赛结束,从球场出来,李和哈哈大笑,与种苏并肩而行,一手搭在种苏肩上,仍不断叫好,连声夸赞。

    “当真高人不露相,我们种瑞竟如此厉害!”

    快拿开你的爪子,种苏心中吼道,朝旁让了让,恰如其分拂开李和手臂,笑道:“谬赞谬赞,大家配合的好。”

    龙格次与许子归亦大感意外,上回见过种苏掷骰子,知道她是个会玩的,却不料蹴鞠技艺亦如此出色,这人着实像个宝藏,时时令人惊喜。

    许子归道:“景明兄什么都会,当真自愧不如。”

    龙格次道:“今日若非与你同队,还不知能否胜你。改日定要跟你好好切磋一番。”

    种苏笑起来,倒也不怵,说:“好,随时恭候。”

    其他的种苏不敢说,这蹴鞠却是颇有点自信的。

    她生于乡野,长于市井,从小不受拘束,平日里见过和玩过不少东西,有些略懂皮毛,有些稍知诀窍,有些兴趣盎然,有些则兴趣缺缺,有些玩个新鲜便束之高阁抛之脑后,唯有蹴鞠一事,从小玩到大,热情不减反增。

    其他女子学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之时,种苏则驰骋场上,脚上圆球飞转,她十分喜欢那种尽情奔跑自由自在的感觉,而球过风流眼的刺激感更叫人血脉喷张,忘乎所以。

    开心时踢一场,不开心时踢一场,简直舒畅之极。

    从前在录州时,种苏会三五不时去踢几场,只可惜录州唯有一支女子队,常凑不齐人,只好跟男子队踢,免不了偶尔被嫌弃,看人眼色。

    不过也正因此,种苏练就了一身本领,尤其体力上,赛场奔跑时,亦毫不逊色男子,球技自然也不容小觑。

    来长安后,种苏还一直未找到合适时机去蹴鞠,早心下痒痒,不料今日凑巧碰上,虽事出突然,却也踢得颇为酣畅。

    “要么现在去?”李和听龙格次这么说,马上道,“你们胡人仗着体格,平日里素来瞧不上我们汉人,自诩蹴鞠高手。去去去,叫你们的人来,我们比比。”

    龙格次:“比就比!走!”

    这两位皇子王爷怪不得相投,都脾性不拘一格,说风就是雨的,当下便真的要去纠集人马。

    “哎,今日都快天黑,便算了吧。”许子归连忙拦道,“还是改天吧。”

    种苏忙在一旁点头附和:“对,晚上踢球伤眼,改天吧。”

    此时已近黄昏,日头西下,种苏一身汗,哪怕再喜欢蹴鞠,眼下也只想赶紧回去洗个澡。

    “好好,听我们景明的。”

    李和笑呵呵改口,他连输几次,今日种苏可算为他出了口气。

    所谓球品可看人品,他们头回组队,却意外难得的默契,当真叫人惊喜,眼下待种苏的态度与之前相比已截然不同,俨然当做自家人。

    李和又提议去吃饭,种苏也婉拒了,龙格次和许子归也说算了,于是便在岔路口分道扬镳,各自打道回府。

    “景明,我送你回去。来,上来,正好还有事要问你。”

    李和提出送种苏回家,这么一说,种苏再不好推辞,只得上车。心中也好奇,这小王爷究竟有什么要问她的。

    黄昏至,天边晚霞灿烂,马车嘚嘚嘚向前。

    车内十分宽敞,中间搁着一小案几,上置茶壶,正冒着缕缕热气,茶香四溢。

    种苏与李和分坐马车两边,满车茶香里,种苏鼻端隐约又闻到一股淡淡药味,这味道先前便若有似无,眼下离的近了,愈发明显。

    是从李和身上传来的。

    上车坐定后,李和的第一句话是:“吃药吗?”

    种苏:……

    李和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递至种苏面前,眼神非常纯粹,仿佛分享的乃是糖果点心一般。

    “补气回力之用,吃了这个,明日身体不会酸痛。”李和解释道,“外头千金难求,别人我还舍不得给呢。”

    种苏怀疑的看着那药。

    李和道:“放心,本王亲手研制的,无毒。”

    说着便自己吃了一颗,也如吃糖果般。

    种苏只好接过来,料想这小王爷无缘无故的不会来毒一个朝廷命官玩,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将药丸放进口中。

    那药丸看着其貌不扬,入口却带着缕淡香,入腹更有股溪流般的暖意,刚奔跑后满身汗湿,冷却下来后微有寒意,这暖意便来的恰到好处,十分熨帖。

    种苏微感意外,这小王爷看着不靠谱,药倒貌似不错。

    由此也想起从前先生约莫提过一句,说纨绔小王爷不学无术沉溺炼药。但凡说起炼药,便易使人联想到长生丹药之类,种苏有点担心这药会不会是什么奇门邪药,但李和自己也吃了,应该没事。

    “如何?”李和眼中带着期待,问种苏。

    “唔,好像……不错。”种苏据实答道,“腹中暖融融的,很舒服。”

    李和便点点头,面上现出一抹得色,又说:“日后再给你别的。若你需要其他药,也尽可开口。本王其他本事没有,药管够。”

    种苏:“……”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谢谢。

    一阵风吹过,撩起车帘一角,黄色夕阳的光芒闪过,种苏朝外看看,车子正朝正确的方向驶去,再过两条街,便到家。

    “不知小王爷要问何事?”种苏主动开口道。

    李和却手托着下巴,仔细端详着种苏。

    “你不大像淫/贼。”片刻后,李和说了这么一句。

    种苏:……

    “你这模样,实属不像。不过人不可貌相,外表如何,内里如何,唯有自己知道。”李和接着道:“当日的确是你,对罢。”

    种苏结合上回李和在宫中见到她时的那些首尾不接的言语,心中已隐有猜测,料想是跟小巷中事有关,果真料对了,只是未料李和这般直接,更不知他究竟有何意图,事关皇家隐私,不得不格外慎重。

    种苏一时未答言。

    “早说过,不必瞒着。”李和徐徐道,“这事只有少数几人知晓,我便是其中之一。不妨告诉你,我不仅知晓,这事儿说起来还是因我而起呢。”

    那语气中似乎还藏着点得意?

    李和凑近一些,朝种苏道:“是我药倒了陛下。”

    种苏不由睁大双眼,傻了。想起那日李妄症状,不用问也知下的是什么药。种苏原还以为李妄不小心着了外头人的道儿,没承想罪魁祸首竟是李和!

    “你……”

    李和点点头,继续道:“否则也不会被打了几十板。”

    接着李和毫不避讳的向种苏讲述了当日的具体情形,原本以为一切妥当,谁知李妄察觉不对,竟就那样跑了。后面发生的事无人清楚,唯有通过一些片段和李妄回宫后的反应,推断个大概。

    “你阴差阳错的,遇见陛下,冒不冒犯的,如何冒犯的,不关我事,唯有一件事,我须得弄清楚,你得如实告知。”

    “何事?”种苏心中忽的升起不妙预感。

    “当时,陛下可有反应?”

    种苏正喝茶,顿时噗的一声,茶水喷溅而出,天女散花般,喷了李和一头一脸。

    李和:……

    种苏慌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李和用衣袖擦擦脸,非常镇静,摆摆手,说:“没事。快回答我的问题。陛下当时反……”

    “啊!”种苏大叫一声。

    车马外王府侍从马上趋近,隔窗叫道:“小王爷?”

    李和道:“无事。离远点。”

    侍从复又走开,李和也被种苏吓了一跳,看着她莫名道:“你叫什么。不过一个问题而已。”

    种苏道:“青天白日的说这种事不好吧?!”

    李和不以为然:“都是男人,说说而已,有何不可。”

    我不是啊!种苏有苦说不出,道:“公然议论天子隐私,小王爷,饶了我罢。”

    李和:“此处又没旁人,就你我两个。再者,你做都做了,这会儿还不好意思说了?”

    种苏:……

    种苏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李和要问的居然会是这种事,当下当真哭笑不得,脸颊发烫。生平没这么窘过。要死了要死了,稳住稳住。

    种苏喝下半杯茶水,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小王爷为何想知道这种事。”

    李和下巴上还沾着片茶叶,模样滑稽,语气却十分认真:“我乃为了我大康百姓,天下社稷,唔,实不相瞒,也为了自己。”

    种苏不明白这几者间有何关联,便静候下文。

    “陛下至今未娶,后宫空荡,你是晓得的罢。”李和说。

    种苏点点头,说起来,这也算奇事一桩。自李妄登基及冠后,后位一直空悬,更连嫔妃都无一个,数尽历朝历代,这样的皇帝也实属稀奇。

    民间自流传数个传言,有言之为平衡党派之争,李妄方谁也不娶;有言前朝曾有宫闱之乱,令李妄厌恶后宫。又有言当朝天子醉心政务,一腔复/兴之志,不屑儿女情长。还有言天子年少时曾有爱慕之人,却求而不得,黯然缅怀……

    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

    更有甚者,怀疑陛下断袖,或那什么不行的……

    老实说,种苏当然也很好奇。

    虽说并非天下所有女子都愿意嫁入皇宫,但无论是因为荣华富贵,家族利益,党派之争,以如今的王室情况,想必仍是有许多人趋之若鹜的。

    更何况,李妄正当年轻,龙章凤姿的,哪怕非帝王之身,也足够惑乱芳心。他若想娶,有太多选择。

    种苏也想知道是何原因后宫空置。

    李和身为皇家人,想必知道些内幕,然而除非他主动告知,否则最好不要乱打听。

    “文武百官俱都劝过,陛下却无动于衷,怎能不令人忧心,着急。”李和继续道,“这等事,指望宫中那些怕掉脑袋的庸医是不成的,我身为皇亲,自当担负起这份责任。”

    所以,你就把陛下给药倒了么?

    种苏一脸麻木的继续听下去。

    “我是相信陛下的。那药一下去,便能见分晓。只要有反应,那便一切好说。“李和看着种苏,眉毛扬了扬,意思是你现在能回答了吗。

    种苏当真不知说什么好。

    那晚的记忆已被刻意模糊,不再想起,毕竟似乎不是啥好事,但眼下被追问之下,那些画面,细节重新翻涌而来,变的清晰。

    种苏脑海中浮现出李妄那晚的模样,滚烫的肌肤,迷离的眼眸,颤动的喉结,还有那曲起的腿间锦服下……

    “嗯?”李和盯着种苏。

    种苏艰难道:“……嗯。”

    李和双目圆睁,一拍手:“那就对了!可惜可惜,要是那晚陛下未逃掉,说不定早就成事了。”

    种苏:……

    李和面不改色道:“陛下至今未娶,无非是不知其中滋味,只要尝过,食髓知味了,便一切迎刃而解。你我都是男子,都懂的。”

    不,我不懂。种苏实在感到不可思议,这人究竟是怎么能做到顶着一张娃娃脸,一脸淡定认真的谈论这种秘事的。

    “到时陛下便会广开后宫,开枝散叶,社稷百姓之福也。”李和欣慰道,那我也便可以娶妻生子了。”

    种苏想起这小王爷倒的确还未有王妃,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小王爷若想娶,随时都可娶,为何非要等陛下……”

    李和摆摆手,喟叹道:“生于帝王家,半点不由人。我们忠亲王府能苟活至今,相当不容易。对那劳什子龙椅,争权夺利之类的毫无想法,全府上下唯有一个念想,好好活着,做个逍遥王爷便可,尽力延续香火,延得一时是一时。然而陛下迟迟不娶,我能怎么办?”

    种苏十分后悔今日上了李和的马车,这些话是随便能听的吗?李和简直竹筒倒豆子般,毫无避讳。

    现在要走也来不及,种苏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李和的话说的很明白很清楚,他的顾虑也非毫无道理,忠亲王府作为现今最亲的皇家血脉,许多事不得不提防。万一李和先娶,有了子嗣,陛下一直未娶,只得在宗亲中挑选子嗣,忠亲王府首当其冲。

    “我可不想与孩儿骨肉分离,更不想孩儿被牵扯进那些事中。”李和认真道,“总之呢,陛下一日不娶,我就一日不心安。”

    “当然,我也是真心希望皇兄能够早日娶妻生子,有个伴儿琴瑟和鸣,他一个人在宫里,也挺无趣的。”

    李和又道:“人既没问题,那便好说,以后再从长计议。”

    不会吧,你还要来?种苏不知说什么好,这小王爷当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李和要问的就是这个,如今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被种苏方才的球技折服,此刻已完全将种苏当成自家人,说:“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到时去找你。”

    “说起来,你把皇兄那个后,还能全头全尾的活下来,实在匪夷所思,”李和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你当真那个皇兄了吗?”

    “小王爷,注意你的用词。”种苏面无表情道,“事实上,我当时只是想救陛下……”

    种苏一腔冤屈总算能够声张,于是简单讲述了下当时情势。

    “唔,就说你应不是那等真正猥/琐淫/贼,果不其然。啧啧皇兄栽的也不算冤。”李和说道,忽而想起什么,再看种苏,带了点提防,“你喜欢男子?”

    种苏:……

    种苏当真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若说不喜欢男子,又怎会对其他男子“动手动脚”?若说喜欢男子,谁知后面又等着什么,李和的思绪总是跳的太快。

    “没别的意思,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不管这些。”李和不待种苏回答,兀自又说道,“只是提醒你一句,可别打我的注意。我不好男风。”

    种苏:……

    种苏深吸一口气:“谢谢小王爷提醒。”

    车停下,到了。

    马车停在种苏住宅不远处的路口,种苏与李和告别,下车前李和要再给她一颗助眠安神药,被种苏婉拒了。

    倘若他不是王爷,只怕要挨打了,哪有人有事没事给人家药吃的。

    种苏回到家中,洗浴过后换了衣裳,坐在榻上心中思忖,那小巷之事果然知之者甚少,李妄既已不再追究,那这事儿便算真正翻篇儿了吧……

    种苏舒了口气,由此想到如今的后宫,虽然好奇,不过这貌似不是她能操心,也不想操心的事。

    今日踢了场球,连日来的动荡不安疲累仿佛都随之一空。下回找个空地,跟“燕回”踢踢试试。他会玩吗?他有心疾,想来是不大适合剧烈跑动的……

    翌日,种苏神清气爽起床,进得宫中。

    午后,端文院来了位意想不到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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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贾真种卿

    端文院共有内外好几间屋, 侧厅内摆放数张案几,种苏等几位笔匠平日便端坐其后, 遵循抄录整理书籍。

    种苏做的说不上如鱼得水, 却也算得心应手。每日安安分分做事,同僚们起先还有着提防观察之心,后来见她待人处事不卑不亢, 谦虚和善,对人总是笑吟吟的,便也一视同仁,客气起来。

    就是平日里杂事多,颇为琐碎,又身份低微, 许多小事都得亲力亲为, 帮其他人打打下手,跑跑腿也是常有的事。

    这一日, 种苏正坐在案后,伏案抄录前朝一诗册,门外来了个意料不到的人。

    “谭总管?!”掌院的亲自到门外迎接,“您怎么过来了?”

    “替陛下取本书。”来人正是谭德德,说了书名,掌院的忙吩咐人去书阁取。

    种苏等人见谭德德进来,亦纷纷起身行礼。

    谭德德与掌院的站在厅内寒暄,谭德德道:“陛下临时要用,等不及传来传去, 我便亲自过来一趟, 看完便送回来。”

    掌院的说无碍, 过得一会儿, 书取来了,乃是一册古籍《启志》真本,也不知历经了多少朝代,书面斑驳,线轴发黄。

    “哟,这可不好折腾,劳驾去个人,跟我一道过去,待会儿陛下用完再直接带回来。”谭德德说。

    掌院正要叫人,谭德德却仿佛随手一指,“要么就这位吧。”

    种苏猝不及防被点名,心头顿时一跳。那厢却不待多耽搁,谭德德说完,便抬脚走了。众人纷纷看种苏,一时目光莫测。

    种苏只好捧起书盘,一路跟过去。

    这是做什么?

    为何偏偏叫了她?是特意,还是巧合?

    难道李妄心血来潮,又突然翻起旧账?不是没可能,但直接叫她过去便是了,何须打着取书的幌子?抑或就只是个巧合,谭德德自然认得她的,随口叫个熟悉的人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长鸾殿。

    距离上回罚站后,隔数日,种苏又来到了这里,居然有一种久违之感。不过殿中那人却是昨日才见过的。

    “陛下,书取来了。”

    谭德德领着种苏走进殿中,躬身禀告。

    李妄坐在案后,抬起双眸,漫不经心扫了一眼。

    他的眼窝深邃,双目漆黑,晒太阳时阳光映入其中便显出淡淡的金色,一旦回到宫中,便犹如一口古井,无波无澜,带着天然的威迫与冷漠感。

    “拿来。”

    种苏抬高书盘,谭德德却正接过小侍从手中的茶,示意让种苏自己直接呈上去,种苏便低头,缓步向前。

    殿外天空辽阔,风吹树叶簌簌响,殿内静谧无声。

    李妄的目光落在种苏身上。

    种苏一步步向前,不敢抬头,及至走近,呈上书盘,那端却迟迟未有动静。

    种苏疑惑抬眸,却正好撞见李妄深不可测的双眸,顿时一惊,复又低下头去。

    李妄却未说什么,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随即拿了书,翻阅几处,便又放了回去。

    这就行了?

    种苏躬身告退,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背后仍有目光如影随形般,她不敢回头,只加快步伐,匆匆离开。

    众人见她这么快回来,无事发生,倒没说什么。

    种苏自己亦一头雾水,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总觉得是不是要被翻旧账,或者压根人家之前就没打算放过,如今终于空出手来,开始找由头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谭德德再未出现在端文院,也未有任何传召。

    种苏渐渐放下心来。

    又是休沐日。

    种苏与李妄从戏楼里出来,今日李妄只有半日时间,跟种苏听了场戏,便已近黄昏。

    “燕兄觉得如何,好听吗?”

    “尚可。”李妄道。

    种苏暗暗留意李妄神色,见他跟之前出来时并无二样,虽不敢旁敲侧击的问,但大抵可以知道他的心情,料想应该是无事的。

    “过段时间我要去趟邻县,恐怕好久不能见面了。”种苏笑道。

    “何时归?”

    “归期未定。到时仍将信放在君缘斋阁,回来再与燕兄相约。”

    李妄看了种苏一眼,嗯了声。

    这是种苏之前就定好的计划,逐步疏远,慢慢断掉联络。种苏观察李妄面上神色,见不像之前那般反应,想来也是接受了她早晚会离开的事。

    “吃吗?”李妄下巴微抬,示意道。

    路边有一果子店,刚出锅的果子穿在竹签上,冒着热气。

    “我请燕兄。”种苏忙拿起钱袋。

    种苏向来大方,请朋友吃点东西都是小事,且知道李妄的身份后,更不好让一国之君请客,只是李妄却不占这便宜,两人有来有往,这回你,下回我,久而久之便已习惯了。今日看戏是李妄请的,之后便轮到种苏了。

    “要这两个……”

    种苏向店家指了指,打开钱袋,正掏钱,忽的几个人跑过来,从种苏身前穿过,没撞到她人,却将她手中钱袋撞的飞出去。

    种苏反应过来,那些人却已跑远。

    钱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银票,碎银,零零碎碎些小东西,还有枚戒指。

    种苏弯腰去拾,一只手却快一步,捡起那枚戒指。

    “这戒指……”李妄两指拈着戒指,细细端详。

    “嗯,怎么了?”种苏将其他东西捡起,重新装进钱袋,这钱袋是从老家带来的,平日里都用它,有点脏了,该洗洗了。耳边听见李妄说话,一时未反应过来。

    “你怎会有焉赭皇子的戒指?”李妄的目光落在种苏面上,看着她的双眼。

    种苏脑中嗡的一声。

    这戒指乃龙格次所赠,收了后当时随手放进钱袋中,后来便一直忘了收拾出来,想不到今日会被李妄看见。

    “什么,什么皇子?”种苏镇定心神,看看戒指,又看看李妄,“燕兄何出此言?”

    “你从何处得来的?”李妄仍看着种苏,将戒指举到她面前,慢慢示意她看,“看这。”

    西域各国部族都有自己的图腾与印记,焉赭虽是小国,皇室所用之物亦有特殊标记。种苏顺着李妄所指,见那戒指内侧刻着一鹰样图案,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字:龙。

    当日龙格次随意从手上褪下一枚戒指相赠,种苏知其贵重,却哪知还有这典故?

    这东西是独一无二的吗?

    种苏心念电转,飞快思索如何应答,却听李妄又道:“西市淘来的?”

    “啊。”种苏听这口风,便顺着道,“都忘记什么时候买的了。这是焉赭皇子的戒指吗,其他人不能戴吗?我,我不知道。”

    李妄捏着那枚戒指,道:“在焉赭或有规定,这里是长安,没这规矩。”

    种苏暗暗松一口气,只要不是独一无二便可,否则当真说不清。长安胡人众多,西市货物更是鱼龙混杂,种苏见过不少西域那边的各色佩饰,其中包括这类浮夸华丽的胡人特色戒指,乍一看,大同小异。若说市集上买的,也说得过去。

    “仿的不错,足以以假乱真,成色亦属上等。价钱想必不低。”李妄再度端详那戒指,像商人般打量货物。

    种苏干笑着说还好还好。

    她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生怕多说多错,想要赶紧拿回戒指,结束这个话题。

    正要开口时,李妄忽然双眼微眯。

    “这里磕坏了。”

    种苏定睛一看,戒指边缘被磕掉一点,便道:“是吗?我看看。”说着便伸手想趁机拿回戒指。

    却拿了个空,李妄自然的收回手掌,将戒指握在手中,说:“我家有人擅修补玉石,修好给你。”

    “啊,不用了吧。”种苏忙道,“就不劳烦燕兄了,只是一点小小瑕疵,修不修都不碍的。”

    “举手之劳,”李妄淡淡道,“正好明日我会出来一趟,顺便带给你。”

    “明日?”种苏先是一愣,心道你明日不用上朝吗?转而想到,上完朝他若想溜出来也不是没可能,关键在于自己,忙道,“明日我恐怕没时间出来。”

    “一整日都有事?”李妄问道。

    “啊,是。”种苏硬着头皮点点头。

    李妄扫了种苏一眼,说:“我白日也脱不开身,大抵酉时会去一趟君缘阁附近,你在那等我。”

    酉时正是市集热闹之时,亦是暮食之时,再忙,饭总是要吃的。

    “酉时吗,我……”种苏正要找个借口,却听李妄又道,“之后若有时间,可顺道看看长安夜景。”

    他们二人之前相约,几乎都是白日,或中午,或黄昏道别,说起来还真从未一起夜游过长安。若换做平常,种苏自然乐意奉陪,只是眼下……

    李妄又道:“若没时间,东西给你便走。”

    种苏一咬牙道:“明日还真没时间。要么燕兄将东西放在君缘阁,或者我派人去取,抑或下回燕兄出来时再带给我,不着急的。”

    李妄却摆摆手,手中捏着那戒指,眉间看不出喜怒,说:“怕忘了。明日君缘阁见,我等到戌时,你有时间就来,没时间便罢,改日再带给你。”

    李妄这样一说,种苏便无话可说了,再推拒反而恐会引起疑心。种苏不住暗中观察李妄神色,并不见异色。

    只是寻常的见面而已,别人来送东西,自己却推三阻四的,多有失礼,那东西放在李妄手中也终究不妥,须得尽快拿回来。

    种苏心中暗自估摸了番时间,申时下值,下值后赶紧回家,换装束赶往君缘阁,酉时是绰绰有余的。毕竟李妄出宫也要一点时间。

    待戒指拿回来,再稍稍陪李妄一会儿,宵禁前回家便可。

    思及此,种苏便点头道:“行,那便明日酉时,我尽快赶过去,若……”

    种苏想说万一我赶不及,就不要等我太久,却见李妄点点头:“好。就这么定了,不见不散。”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简直猝不及防,一时也没有其他对策,只能这样了。

    这一日两人告别,跟从前一样各自回去。

    种苏看到那戒指被李妄捡起时着实吓了一大跳,此时方慢慢回过神来。仔细的再三回想,“贾真”跟李妄,种苏跟龙格次,这两者之间的来往是绝没有任何交叉点的。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跟自己认识。

    今日是自己大意了。

    幸而李妄没有深究下去。

    无论如何,早点将戒指拿回来是当务之急,以免夜长梦多。

    然而越是着急时,反而事赶事,都挤到一块了。

    翌日下午,端文院中一片哀嚎。

    “这些,这些,都得今日整理,抄录完毕,上头等着查验。”

    厅内桌上堆着几摞书册,足有半人高。众人刚忙完手头事项,预备喝点茶,闲聊两句,时刻一到便可下值出宫了,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忽又来了紧急任务,当下怨声载道一片。

    “这么多今日怎么做得完?”

    “不是刚大整理过一次吗?怎么又来?”

    “又要查验什么,天天查来查去的!”

    “分点去下院吧,这要累死我等啊。”

    掌院肃色道:“该分的都分了,上头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少耍嘴皮子,有这功夫不如赶紧多做点事,早做完早回家。”

    众人知抱怨无用,只得无奈上前,各自领了任务。

    种苏也傻眼了,这么多一时半会儿肯定做不完,想要按时下值怕是不可能了。这种临时加派的任务也不是头一回,种苏先前便遇见过一次,只是今日这任务当真来的不是时候。

    偏偏赶在这当口,  怎么办?

    先前李妄说等到戌时,如果能在酉时前出宫,时间紧凑些,也是能赶过去的。只是便不能待很长时间了。

    这后半日过的十分漫长,种苏铆足精神埋头干活,时不时望望漏刻与天空的太阳。

    太阳渐渐西移,天边染成金色,申时已过,宫中其他官署的官员陆陆续续下值。种苏望了一眼进度,加快整理书册的速度。

    捧着书册从廊下经过时,远远朝长鸾殿的方向张望一眼。

    已近酉时,天际仍是白色,但宫中殿内较暗,长鸾殿早早点起了灯,廊上挂着数盏夜间照明的灯笼,远看似月。

    燕……李妄也还未出去吗?

    这个时辰,应该已经走了,哪怕点着灯,说不定人早已不在宫中,那盏盏灯火不过是掩饰。只得劳驾他多等等,到时给他陪个罪,好在宫外的“燕回”较为好说话,应当不会怪罪……

    怕就怕今日完全赶不过去,想到那句“不见不散”,种苏思忖,还得想个法子去送个信,免得他一直等……

    种苏一心二用,一边整理一边思绪翻飞,心中始终有点忐忑,还有股莫名的不安。

    李妄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那日被点名送书确实只是巧合吗?昨日那戒指,李妄后来有没有联想其他,看当时的模样,似乎并未有怀疑。

    种苏还是颇为谨慎的,但任凭怎么想,都想不出“贾真”和龙格次之间的联系,毕竟她从未以贾真身份与龙格次,甚至其他人单独见过面。

    她与龙格次见面时,一直都是“种苏”……莫非李妄看见过她与龙格次在一起?

    长安城虽大,但既然种苏能与李妄几番巧合偶遇,其他人自然也有偶遇的可能。但即便被撞见,那也是“种苏”,顶多会疑惑种苏怎会与龙格次认识,理应怀疑不到“贾真”身上去……

    而桑桑与陆清纯跟着“种苏”时,因其朝廷命官身份,也十分低调,桑桑通常扮做小厮,陆清纯则卸了剑,要么戴斗笠,做车夫装扮,要么压根不现身,只远远跟着,鲜少像跟着“贾真”那般时随意外露……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种苏知道,倘若真露出了破绽,李妄只要稍稍一查,应就能弄清真相。但为何直到此时却半点动静都无?

    但不管如何,事实上现如今也没有其他选择。

    是生是死,总得面对。毫无动静的背后,或许表示对方不愿大张旗鼓,只要不是斩立决,或者便还留有一线生机。又或者根本就是想多了,并未有事……

    无论如何,面总是要见的。

    酉时,终于忙完,端文院放人。

    种苏立刻急匆匆出宫,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今日她骑马而来,于宫门处牵了马,一路策马疾驰,先赶回家,火速换装,戴上那人/皮/面/具。

    这面/具早戴的轻车熟路,不费功夫,片刻后便装扮完毕,立刻出门,往外走去。

    “公子,慢点,来得及。”桑桑小跑着追在后面。

    “还是快点吧。已经晚了,且早去早回。”

    种苏大步往外走,天色已暗,太阳只余最后一抹光辉,陆清纯本走在最后,这时忽然全身戒备,身形一动,猛的掠至最前方,挡在种苏面前,一手按在腰畔剑上,一臂伸开,拦住种苏步伐。

    种苏差点撞在陆清纯背上,忙稳住身形,口中道:“怎么……”

    剩下的话语消失在唇间。

    小院的门开了,院落中无声无息般的站着几个人。

    夕阳最后的余晖勾勒出他们的身形轮廓,背对着门,看不清面孔,更形似鬼魅。

    最前面的那人迈步,缓缓走近。

    他的面孔从阴影里渐渐显现,如同戏台上的幕帘揭开,缓缓现出一张英俊之极的面孔。

    种苏全身血液都似被冻住。

    “要出门?”

    “去见谁?”

    “该叫你贾真,还是种卿,嗯?”

    李妄淡淡的说道。

    作者有话说:

    直接端了老窝,就问苏苏你怕不怕……

    还有一部分情节,现在实在写不到了,估计得零点以后,或者明天了~

    终于掉马了,这章和下章留言,都有红包哦~

    第35章 生死审判

    黄昏至, 倦鸟归巢,鸟雀拍打着翅膀飞过长空, 飞向朦胧月色中。

    种苏全身如坠冰窖, 在那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僵在原地。

    他何时来的?

    是一路尾随而来, 还是提前潜伏在附近,静候她回来?这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种苏已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种苏终于知道为何之前不见动静——再没有什么比现场突如其来的揭晓真相,当场抓捕更震撼,更令人恐惧的了。

    今日大抵是她的死期。

    种苏知道完了。

    李妄缓缓走近,停在种苏几步之距。

    他身形高大, 罩一黑色披风, 一阵晚风吹过,吹起披风下摆, 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陆清纯忽然感觉到了危险,身体本能微动,就在这一瞬间,李妄身侧的侍卫刹那出手,一脚踢过去。

    “清纯!”

    与此同时,种苏大喝一声!陆清纯也刹那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不敢妄动,生生受了一脚,被踢的倒飞出去, 撞在院中地上。桑桑扑过去, 急急扶起他, 马上与他跪在地上。

    种苏膝盖一软, 亦噗通跪地。

    侍卫手按在剑上,挡在李妄身侧,做出防御姿势,警惕的盯着陆清纯等人。

    “想杀朕?”李妄冷冷开口道。

    种苏心头一震,虽同样是死,但弑君这罪名太大,可不仅仅是杀头那么简单。

    “请陛下恕罪,家仆莽撞,但绝无此意。请皇上明察。”种苏忙道。

    “请陛下恕罪。”桑桑与陆清纯跪伏在地,跟着道。他们知道此时无二人说话余地,多说多错,唯有焦急缄默,陪在一旁。

    “你是谁?认识朕?”李妄说,声音平静如水。

    种苏一僵,她呼出一口气,稳稳心神,直起身,面对李妄,接着再度俯身下去:“罪臣种瑞,叩见陛下。”

    李妄未说话。

    唰的一声。

    那是宝剑出鞘之声。

    李妄抽出侍卫腰畔剑,剑刃闪着寒光,剑尖抵在种苏下巴上,慢慢挑起,迫的种苏徐徐抬起头,剑身冰凉,李妄的目光也冰凉,他站着,居高临下的审视这张面孔。

    “卸了。”他说。

    天完全黑了。

    家家户户点起了灯。

    谭德德自外头车上取来软垫,垫在石凳上,伺候李妄坐下,谭笑笑与侍从提着两盏灯,黄色的灯光晃悠悠照着种苏这方小院。

    种苏手指沾过水,沿着面部轮廓缓缓滑过,慢慢揭下面/具,一寸寸缓缓撕开,这套动作她再熟悉不过,却从未进行的如此艰难过。

    终于还是卸了下来,露出种苏原本的面容。

    谭德德上前,取过面具,双手奉至李妄面前。

    李妄两指拈起那面/具,轻轻捻了捻。

    “这就是‘贾真’”,李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沉,平静,反而像一把刀,凌迟着人的神经,“倒的确很真。”

    种苏低着头,不敢搭话。

    “只可惜,百密一疏,”李妄又道,“假的终究真不了。”

    这也是种苏疑惑的地方,不知道究竟是哪点露出破绽,是那枚戒指吗?似乎不是最关键的地方。

    “抬起头来。”

    种苏闻言抬起头。

    李妄用丝帕缓缓擦拭着拈过那面/具的两根手指,冷冷道:“说,想怎么死。”

    门外街上人声远远近近,即将市散摊收,仍有小贩在吆喝叫卖,酒香飘散,行人说笑,小孩追逐嬉闹……

    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种苏的眼眸中映出李妄的面孔。是她已然熟悉的,雕刻如玉般的五官,他的眼神锐利而冷漠,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一股强大而阴鸷的气息。

    “燕回”的温和丝毫不见,比皇宫中的那模样更瘆人,更令人胆战心惊。

    这才是真正的李妄。

    他没有明显的发怒,连语气甚至都称得上平静,却比公然生气发火更加可怕。种苏看着李妄黑沉沉的眼睛,感觉到了他内心滔天的怒意。

    这怒意不仅仅来自皇帝李妄,也来自“燕回”。

    种苏毫不怀疑,李妄会真的杀了她。

    这一刻,种苏反而平静下来。

    “陛下,陛下,公子并非有意冒犯,有意欺瞒,草民恳请陛下开恩,饶公子一命。”桑桑忽然开口道。

    “桑桑!”

    桑桑却是个莽的,重重磕头,焦急道:“公子实非得已,其中阴差阳错,阴阳巧合,亦有苦衷!请陛下看在公子山上与陛下共过患难,陪陛下同游长安的情谊上,饶公子一命!”

    “桑桑!”

    种苏大急,生怕桑桑被当地格杀。谭德德看了桑桑一眼,又看看李妄,没有动作。

    李妄却看都未看桑桑一眼,仿若未闻,仍只冷冷盯着种苏。

    哪怕有一线生机,谁不想活着。种苏咬咬牙,开口道:“臣知罪无可恕,但斗胆,恳请陛下听臣一言,有些事,并非陛下想的那样……”

    先是轻薄之罪,再是欺君之罪,这两者都可大可小,认真追究起来,任一一个都可赐死。种苏此际不抱什么其他奢想,倘若真这么死掉了,女子身份没有暴露,反倒不会牵连到家人。

    只是听桑桑说起情谊二字,心中不由涌动起些其他情绪。

    回顾起与李妄的相识相较,当真可说是一段奇缘,种苏生平从未与其他人短短时间内有这等奇异的来往。

    那些时光并非都是虚假的。

    哪怕李妄现在想杀了她,但种苏相信,李妄……或者说“燕回”与“贾真”之间的确是有情谊存在的。虽然这情谊不甚浓厚。

    听闻“贾真”要离开,“燕回”的不舍是真的。

    而同样地,种苏亦有不舍。只是为了保命,退居其后。那段时日的相处,都是满含真心的。结束掉贾真燕回的关系,也就意味着斩断这段情谊。

    倘若事情未败露,悄无声息的结束掉也就罢了,却终究弄到了这个地步。

    种苏这些时日以来过的并不轻松,连日来的担忧,不安,惶恐,思虑,还有此际莫名的委屈等等情绪,忽然这一刻都堆积在了一起,齐齐涌上心头。

    她并不想这样,然而却变成了这样。

    李妄并未说话,相当冷漠的注视着她。种苏触到他这般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睛。

    种苏下一瞬反应过来,马上微微侧首,避开双眼。

    李妄双眼微眯。

    他生平从未被这般欺耍过。这人当真胆大妄为,先行轻薄之举,后又隐瞒身份,戏耍于他,简直罪大恶极。

    一切都是假的。

    李妄心中怒火冲天,这人罪不可赦,必杀了不可!

    正要说话,种苏却红了眼睛。

    李妄:……

    生于帝王家,李妄比其他人见过更多的生死,手握生杀大权,不知杀过多少人,那些人临死前或哀嚎求饶,或痛哭流涕,或呼天抢地,或木然流泪,或嘶哭咒骂……早见过各种情态,李妄从来冷眼旁观,心如止水,十分麻木。

    然而种苏刚刚那一眼,那红红的眼眶,不知为何,却如同一只无形的手,于他心头抓了一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声音。

    隔壁邻居路过,见种家院门紧闭,门口守着侍从,以为种家来了贵客,便问了两句,侍从低声应答,打发了邻居。

    院中一片静谧。

    “陛下,”谭德德轻声开口,“时间不早了,您看……”

    今日他跟谭笑笑都跟了出来,回去太晚,恐惊动了他人。

    李妄端坐在石凳上,神情晦暗不明,冷冷盯着种苏,种苏垂着眼,刚卸掉面/具的面庞白的毫无血色,等候着属于她的生死审判。

    也许只一会儿,也许很久很久。

    李妄终于开口了。

    “朕要看看,你还有何狡辩之言。明日滚进宫来。”

    李妄走了,一如他来时的悄无声息。陆清纯出去查看一番,附近并无监视之人,想来知道没这个必要,种苏不可能连夜逃匿。

    “公子,我们是不是帮倒忙了?”桑桑不安道。

    她跟种家容损相连,既陪同种苏上京,便已做好生死与共的准备,死不可怕,怕的是罪名太大,牵连种家家人。

    种苏摆摆手,转头问陆清纯:“你没事吧?”

    陆清纯那一下也只是武人的本能反应,当下脸上也带着愧疚之色,说没事。

    三人进屋,灯点上,照着种苏发白的面孔,她的背上已湿透,此刻坐下,方觉手脚发软。

    虽说上京之前,已做过可能一死的准备,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才切实领略到死亡的可怕。

    天下有几个人不怕死,真想死?

    “接下来怎么办?”桑桑打来热水,让种苏擦擦脸。

    能怎么办?

    如果对方是别的什么人,还有诸多办法可想,实在不行,还可以逃走一避祸端。然而这人是皇帝,从一开始,从决定冒名顶替上京的这件事起,他们所要面对的就是皇帝,是律法。一旦东窗事发,根本无处可逃。

    “要么,用绝招?”桑桑道,“我去拿药。”

    “算了算了。”种苏阻止道,“现在不妥。”

    所谓绝招,乃是鬼手先生研制的一颗生死丹,服用之后可进入假死状态。这是种父买来以防万一的。万一两年后不好辞官,种苏便服此药,人都死了,总不能不让人走了吧。

    但这样做的后果便是,从此“种瑞”这个人便不复存在,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真正的种瑞势必要背井离乡,一生皆须藏头藏尾,隐姓埋名的生活。

    是以不到最坏的情况,万不得已之时,不可用。

    而眼下情况虽然糟糕,却也不能用——李妄刚知道“贾真”身份之事,对她的信誉产生怀疑,难说不会想到是不是假死。一旦起了疑心,要查检真身,便彻底完蛋。

    “那,那怎么办?只能……等死了?”

    种苏抚额,李妄乍然现身的威力还未散去,现在心头仍突突的跳。但她还活着。就跟上回朝堂相见一样,李妄并没有当场格杀。

    只要没死,是否意味着也跟上回一样,还有转机?

    种苏一面不敢太过妄想,一面又觉得该抱着希望而活……脑海中几种念头翻来覆去,命运的答案,唯有明天才能揭晓。

    “去做点东西吃吧,好饿。”最后种苏说。

    “我吃不下……公子你确定吃得下吗?”桑桑道。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种苏叹口气,“就算要死,也得吃饱上路,犯人还有顿断头饭呢。去吧,弄丰盛点。”

    无论明天有没有转机,吃饱了方有精力应付,毕竟今夜将是个无眠之夜。

    皇宫内。

    李妄出宫之事向来做的隐秘,只要寥寥几人知晓,回宫亦没有惊动旁人,宫中侍从不多,灯火通明,伺候李妄沐浴更衣。

    李妄洗过澡,晚膳也没吃,径直去了御书房。

    所有人都看得出李妄今日面色不善,皆万般小心,生怕触了霉头。

    幸而平安无事,夜深,李妄终于歇下。

    今晚谭德德亲自值夜,守在门口。

    月升高空,万籁俱寂,寝殿内点着盏夜灯,小太监轻手轻脚进去剪烛花,忽的听见里头床榻传来翻身响动,当即一动不敢动,那声音停下,似重新入眠,小太监呼出一口气,拍拍胸口。

    孰料里头却蓦然一声低喝:

    “滚!”

    小太监面如土色,忙不迭的跑出去。

    谭笑笑睡了一觉,过来给谭德德送壶茶。两人离开门口,走到树下。

    “陛下还没睡呐?”谭笑笑低声问。

    谭德德啧了声。

    “陛下今夜能睡着吗?”谭笑笑道。

    谭德德啧啧了两声。

    “师父,那贾……种大人明日会被……”他做了个抹脖子地手势。

    谭德德睨他一眼:“怎地?”

    “实不相瞒,我还挺喜欢贾……种大人的,她待陛下可好了,我也跟着见识了不少。”谭笑笑轻声道,“既然陛下今日没杀他,是不是表示……”

    谭德德哼笑了一声。

    “师父的意思是?可陛下不也挺喜欢跟她玩的么?”

    谭德德喝了口茶,道:“喜欢?有多喜欢?不过是个新鲜的玩意儿罢了,哪怕在意,能抵过欺君之罪?陛下可最讨厌欺瞒,虚假。”

    “那今日人赃俱获,为何不当场杀了?”谭笑笑疑惑道。

    谭德德想了想,回答道:“毕竟在宫外,况且牵涉出宫和那……小巷之事,自然要谨慎些。想要治罪还不简单,待明日传问过后,要杀要剐,不过陛下一句话的事。”

    谭笑笑面露失望:“我还以为陛下会网开一面——看陛下的样子,虽然生气,却貌似也没太生气,还不比从前杀某些大臣的时候……”

    谭德德摇头道:“你呐,还是太年轻。”

    李妄是个不好伺候的皇帝,喜怒无常,但同时又是个十分沉得住气的人,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却也能耐心等候,静心蛰伏,直到最佳时机,给予致命一击或者意料不到的的一击。

    反正那种瑞也跑不了,多让他活一日又如何。

    谭笑笑想了想,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我总觉得陛下跟那贾……种大人一起时是不一样的,也许这事的结果也说不准不一样……师父,要不咱打个赌?”

    啪。

    “凭你也敢跟我赌?!你跟了陛下几年?我跟了陛下几年?!不自量力的东西。”

    谭笑笑捂着脑袋,不敢说话了。

    师徒二人正嘀咕时,一小太监急匆匆跑来。

    “总管,陛下叫水呐。”

    谭德德道:“还没睡?叫水你送进去啊。”

    小太监苦着脸:“我好怕。”

    谭德德斥道:“没用的东西!”转而对谭笑笑道:“你去。”

    谭笑笑:“今夜明明师父值夜,为何师父自己不去?!”

    啪。

    谭笑笑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叫你去便去!”

    谭笑笑只好捂着头,哭丧着去了。

    明日究竟如何,且待明日分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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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堂堂男子

    翌日, 种苏滚进宫去。

    这日老天也很应景,天空乌云密布, 阴霾重重, 平添一份沉重。

    上午乃朝臣臣会之时,种苏自不敢去打扰,却也不好待在端文院等人来传, 想了想,便向掌院请告。

    掌院瞪大眼睛:“景明呐,你又怎地了?”

    种苏说不出来。

    掌院摇摇头,种苏自一开始便不被陛下待见,其中内情无从得知,官场中人俱懂得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打听, 只要不触及自身利益, 少问少管为妙,便挥挥手, 示意去吧。

    种苏再一次来到长鸾殿,不由叹了口气,步履沉重,仍是那老地方走过去,熟门熟路,规规矩矩站好。

    长鸾殿内外的侍从宫女们瞄她一眼,便各做各事,不再关注,已然习惯了。

    种苏低眉垂眸的站着, 鸟雀从天空飞过, 时间慢慢流逝, 天色愈发黯淡, 风吹过,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咚咚咚。

    鼓声响,退朝了。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

    李妄身着朝服,下了早朝,身后跟着几人,转过回廊,往长鸾殿而来,风吹起黑色的袍角,他面无表情的走过,看都未看种苏一眼,径直进了殿内。

    “咦,景明?你这又是怎地了?”

    种苏抬头,看见李和好奇的双眼。

    “你又犯了何事?”李和问道。

    种苏摆摆手,说起来,这虽是欺君之罪,却也是天子私事,只要李妄未公开审讯,主动说出,种苏是万万不能随便告知他人的,唯有守口如瓶。

    “还是那事?”李和自然想不到其他,一介小小九品官,能犯什么需皇帝亲自处置的大错,想来想去,唯有那事,李和摇摇头,“不都完事了吗?怎地又来一遍,皇兄这是发什么疯?”

    “你等着,我帮你给皇兄说说。”李和又道。

    “哎,多谢王爷好意,但……”种苏忙推道,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李和被无辜牵连。

    李和却自若的摆摆手,截断种苏话语:“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身为大康唯一的小王爷,陛下唯一的王弟,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景明等着,无论何事,本王都能给你平了。”

    种苏还要阻止,李和却已昂头挺胸,大步走进殿中去了。

    种苏:……

    种苏不敢张望,默默等着。

    片刻后,李和出来了。

    种苏期待地看着他,李和白净的圆脸上一抹羞赧,双眼望着昏暗的天空,怅然道:“不负众望,我果然是个没用的王爷。对不住,话说大了,让景明笑话了。皇兄让我滚,我便先滚了。景明若不嫌我无用,日后再出来一起喝茶罢。”

    李和拱拱手,整整衣领,快步走了。

    种苏:……

    种苏本心情沉重,被李和这么插科打诨了一把,不由哭笑不得。虽李和未帮上什么忙,有这份心意便已不易,若今日还能活着出去,日后倒也愿意跟他喝喝茶的。

    “种大人,里头请。”谭笑笑躬身道。

    种苏心中一凛,知道该自己了。

    这是第三回 走进长鸾殿内,回回都是惊魂时刻。因天气原因,殿中十分昏暗,白天亦点着灯,高高的蜡烛徐徐燃烧,门窗开着几扇,偶有风吹来,灯火闪烁。

    “罪臣种瑞,叩见陛下。”

    种苏站在殿中,叩拜在地。

    今日没有大臣求见,其他人更被摈除在外,整个长鸾殿中,唯有谭德德,谭笑笑几名内侍,以及守门的近侍。

    李妄一身朝服未换,仍是朝堂上的黑色绣金帝袍,袍襟上隐现龙形暗纹,他坐在高出地面两阶的案后,居高临下,目光沉沉,注视着种苏。

    “你还有一刻钟时间。”李妄冷冷道。

    种苏缓缓直起身,明白这话的言下之意:她还可活一刻钟。事至此,忽然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正到了这一刻,却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从何说起。

    “那是我到长安的第一日。”

    种苏缓缓开口,从头说起。

    “……听小巷中有异,遂去查看,见一人似受伤……我本欲施以援手,那人却神智不清,几番解释,那人仍是言语蛮横,更出手打人……我那日正受了他人气,心下不忿,于是一念之差,遂对那人……稍稍冒犯了几下,以出恶气……”

    “我乃一时被激,绝非原本便存邪|念……”

    种苏用“那人”指代李妄,并非不敬,一则不好直说陛下,二则这么面对面,诸多往事中有些事宜,实则有点尴尬,不便直言。

    但该说的总要说。

    “……集市偶遇,实属意外,我本欲避开,后不忍那人被骗,方上前……”

    “再次相遇,更是巧合……”

    “因当时戴着面/具,容貌有异,又心中有鬼,不敢告知那人真名,遂报以“贾真”之名……”

    “……之后被绑,下得山来,官府处自是报的真名,却不知为何,并未被那人发现……”

    “……我并不知那人身份,只觉共同经历这诸多事宜,很是难得与有缘,又脾性相投,才起结交之意……”

    “后朝堂乍见,方知那人身份,如晴天霹雳,然则为时已晚……“淫/贼”身份被识。”

    “机缘巧合,那“贾真”亦是回捐官员,老天相助,亦是那人信任“贾真”,未曾查证,“贾真”躲过一劫……”

    “……私下‘贾真’不得不继续与那人来往……”

    “……在知那人身份前以及之后,不是未曾想过坦白,然而因那人对“淫/贼”的“必杀”之心,亦因心存侥幸,屡屡退却……到得后来,更是无法诉之于口……”

    谭德德与谭笑笑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

    李妄坐在案后,神色晦暗不明。长鸾殿中唯有种苏的声音。

    “臣今日所言,绝无半分虚假,日月可鉴。”

    “即便被认为是狡辩之言,也不得不说:与那人相交为友,出自真心,绝无半分虚假,更非有意欺瞒。与之相处来往中,所言所行亦皆发自肺腑,真心相待。对那人来说,‘贾真’或许只是一个新奇,新鲜的普通朋友,对‘贾真’,种瑞来说,那人却是弥足珍贵的。”

    “这些时日以来,臣如走在悬崖,又如置身油锅,身心煎熬,并不好受。”

    “‘贾真’对不住‘燕兄’,罪臣对不住陛下。”

    “如今事发,欺君之罪,无从辩驳,愿领罪。”

    种苏说毕,深深俯下身去,额头磕在地面。

    种苏不是未想过,编撰些理由,或动之以情,以博一线生机,然而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最简单最真实的陈述。

    殿中静谧无声,一阵风吹进来,烛火摇动,脆弱的火苗似要熄灭,又堪堪稳住,重新燃烧起来。

    李妄沉默的听着,一语未发,眼神幽深。

    他站起身来,离开案桌,缓缓走下两阶,走向种苏,衣袍拖曳在地,于寂静的大殿内发出轻微声响。

    “抬起头来。”李妄站在种苏面前。

    种苏闻言缓缓抬头。

    两人不可避免地对上目光。种苏跪着,李妄站着,居高临下,满含着巨大地压迫感。这压迫感不仅仅源于两人不对等的姿势,更不仅仅因他本身的帝王之威。

    那双眼睛深邃而幽暗,犹如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古井,难测深浅,又如一把剑,虽未出鞘,却难掩其锋锐,出鞘必见血。

    李妄微微垂眸,漆黑的双眸擒住种苏的双目。

    那目光沉静,幽深,又至为冷淡,锐利,仿佛要看进种苏的灵魂里头去。

    种苏一动不能动,脊背僵直,在那目光之下脑中一片空白。

    空间仿佛凝滞,时间亦仿佛停滞。

    这只是生命长河中短暂的一瞬,却也是种苏一生中最为漫长而煎熬的一刻。

    殿外鸟雀飞过树梢,翅膀扇动树叶,簌的的一声轻响。

    种苏甚至不敢眨眼,紧绷到极点的对视,兼之昨晚睡的不好,她的眼睛不自知的,不由自主逐渐泛红。

    李妄双眸微眯,眸光微闪。

    又来。

    李妄面上现出明显的不悦,嘴唇动了动,终是开口道:“堂堂男子,好歹一介朝臣,动辄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种苏:……

    种苏:“……臣不是,臣没有。”

    李妄冷道:“朕不吃这套。”

    种苏:“臣不敢。”

    李妄仍站在种苏面前,种苏不敢再直视天颜,继而微微低头,视线落在地面上。

    殿中仍铺着地毯,种苏不敢动,眼睛看着毯上华丽而繁杂的图案。

    而在方才两人简短的几句言语之后,殿内重新恢复静谧。谭德德谭笑笑犹如雕般站着。

    李妄默然不语,种苏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仍在自己身上。

    他在想什么?是在质疑她所言,还是在思忖如何处置她……

    种苏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死,如何死,这是她的生死存亡时刻。

    然而刀悬在头顶,却迟迟不曾落下。那一刻始终未来。

    需要想这么久吗?

    种苏快受不了这坟墓般的安静,斗胆抬眸,果不其然再次碰到李妄双目,那漆黑深邃的眼中却仿佛有些复杂之色。

    “陛下,王大人求见。”

    门外传来侍从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这不安的坟墓般的寂静。

    “滚下去。”

    李妄再度开口,话却是对种苏说的。

    “最好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作者有话说:

    种苏:又活下来了~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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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果不其然

    天阴了整整一日, 却始终未下雨,到得午后, 乌云散开, 虽未见日,却天际明亮许多,呈天晴之势。

    种苏直到回到家中, 仍犹如置身梦中,有些不敢相信——

    事情就这般结束了?她又躲过一劫?

    “滚下去。最好别让朕再看见你。”

    李妄那话虽严厉难听,却意味着饶了种苏一命,甚至没有任何惩罚,她就这么奇迹般的渡过此劫。

    桑桑喜极而泣,当即跑到院子里连连磕头, 感谢苍天神佑。

    “我就知道公子吉人天相, 逢凶化吉,一定没事!”

    “你……”

    裘进之白日见种苏又去了长鸾殿, 只不好问,直到此时方得知“东窗事发”,顿时双目圆睁,倒吸一口气。但既然种苏如今安然无恙的站在面前,也就表示了没事。

    裘进之拍拍胸口:“这日子没法过来了,成日提心吊胆的。”

    他吊起双眼,眼神哀怨,嘴唇蠕动了两下。

    种苏斜睨他:“我此际死了更好是吗?”

    裘进之不自然的咳嗽一声:“我可没这么说。”

    种苏了然地扬扬眉,对裘进之的心思心知肚明, 若这番种苏被治罪, 砍了头, 不过是个欺君冒犯之罪, 冒名顶替之事反而大概率不会被发现,自然也就牵扯不到他裘家。按道理,对种家也是利大于弊的。但人总还是希望活着的。

    种苏懒得理会裘进之,裘进之却看着她,眼神逐渐有点奇怪。

    “你当真有两下子,这都能让陛下放过你。”

    裘进之那语气中带点酸意。

    “陛下该不会……不可能,你现在可是个男的。”

    裘进之盯着种苏,兀自嘀咕着。

    “但是……”

    裘进之看着种苏,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

    “你到底想说什么?”种苏道:“不妨直言。”料想裘进之也没什么好话,但他接下来所说之言还是大大超出了种苏意料。

    “陛下对你实属不一般,会不会日后哪怕发现你女子身份,也能宽宥?不仅宽宥,说不准又是另一番缘分?”

    “什么缘分?”种苏莫名。

    “比如……一段旷世佳话……”

    种苏明白过来,简直相当无语。

    “裘公子平日里必看了不少话本,听过不少戏罢。”

    裘进之脸色微红:“这种事又不是没有……万一以后……这事儿还真说不准……”

    “桑桑,送客!”

    真不知裘进之那脑子里在想什么,简直无稽之谈,还嫌事儿不够多么?然而赶走了裘进之,种苏一人独坐,也的确还是恍惚的。

    她是真的以为必死无疑,或者至少会被严惩一番,结果就这么放过了她?

    换个角度,换做任何人,被这般欺瞒,应当都不可能完全毫不介意,轻易原谅。

    种苏想起李妄那刻的复杂眼神。

    那让种苏想起了宫外的李妄。那是燕回的眼神。

    “不管怎样,公子还活着,便值得庆贺。”

    桑桑当晚做了满满一桌,她说的对,无论如何,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有无限希望无限可能,只要活着,便该好好活一日。

    种苏吃了好几碗,满足的吁口气,劫后余生,目前最大的危机解除,实乃庆事。

    种苏将那人/皮/面/具收起来,从此后再无“贾真”,也再无“燕回”,再不必分/裂/身份,再不必疲于应付,也再不必整日提心吊胆了,实在再好不过。

    对种苏来说,这是件好事。

    然而不知为何,种苏庆幸之余,却总有种恹恹的感觉,说不清什么感觉,这件事结束的太突然,戛然而止,总好像没有真正结束般。

    即便当初“贾真”决定慢慢疏远,消失时,也是要好好告个别的。

    种苏以为会被从端文上院调走,毕竟李妄说了那句话,但等了好几日,也未见任何调令,于是种苏仍旧按部就班的在端文院当值。

    她再不必担心被忽然拖走,或忽然被传唤。只要不被传唤,她一小小笔匠,事实上几乎不会有机会被李妄看到。是可以安心的。

    种苏饭后在园中稍稍散步,抬头张望长鸾殿的方向。

    虽同在宫中,几座宫殿之间却犹如天堑,不可跨越。

    一晃又到休沐日。

    窗外飞鸟鸣叫,种苏醒来,看着天空朵朵白云发呆。从前一到休沐日,要么去与李妄见面,要么自行游玩,再与李妄通信,闲谈当日趣事。

    那日子充满紧张,不安,须小心应付,如今终于不必那样了,却仿佛少了点什么似的,好像哪里不太得劲。

    这种感觉说不清,不上不下的,莫名叫人烦心。

    “公子,今儿天气好,出去逛逛么?散散心”

    饭后,桑桑建议道。

    种苏蹲在池塘边喂鱼,小西施也蹲在她脚旁,双眼放光,盯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鱼儿们。

    “公子?”

    种苏颇有点心神不宁,喂完鱼,想了想,点头道:“走吧,先去一个地方。”

    天气已渐渐热起来,至晌午,阳光灼目炽热,晒的人身上发烫。

    车子停在东市的成华门外,种苏一身锦袍,从车上下来,她的袖中藏着一封信,之前送信取信都由陆清纯与桑桑跑腿,今日她亲自前来,送出这最后一封信。

    这封信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来取,却仍旧是她想要做出的一个交待。

    种苏下了车,眼前的街道景致早已熟悉无比,她本能的抬眼,朝对面望去。

    那里空空如也。

    种苏站了一会儿,扬扬眉,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嘚嘚嘚的马蹄声传来,在熟悉的地点停下。种苏一顿,蓦然回首,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

    那辆熟悉的马车停下,接着门帘掀开,李妄的身影出现。

    李妄从车上下来,站定的同时,也看见了种苏,显然未曾料到这局面,也怔住了,停下脚步。

    身后两人的马车与侍从像从前一样,各自远离,停到远处的树下。

    种苏与李妄站在他们从前站立的地方,彼此对望。

    若是以前,此时种苏该当笑容满面唤一声燕兄,继而两人相互走近。此际种苏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妄刚下车时眉头微微拧着,此刻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一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隔着一段距离,远远注视着种苏,眼中最初的惊诧已淡去,慢慢变的淡然,冷静。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动。

    都未想到对方会出现,而接下来要如何……

    忽然,两个男人急匆匆跑过,不留神就要撞到李妄,李妄侧身,那两人堪堪与他擦身而过,仍是略略挨到了李妄。

    “别挡路。”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喊了声,头也不回的继续跑。

    李妄顺手拂了拂身上,种苏却倏然皱眉,大叫一声:“别跑!抓住他!”

    种苏接着冲向前方,陆清纯也闻声冲去,却有人比他们更快——周围隐藏的几个侍卫火速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擒住那两人。

    那两人想要大叫,却被捂住嘴。

    种苏几步走到那两人面前,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还回来。”

    两人被捂住嘴,无法开口,只拼命摇头,愤懑的否认。

    种苏:“一。”

    两人呜呜呜,使劲挣扎。

    种苏悠悠道:“二。”

    侍卫加重手中力度,两人顿时惨叫,叫声闷在喉咙里。接着拼命点头,种苏看侍卫一眼,侍卫便松开其中一人的一只胳膊。

    那人颤巍巍交出只钱袋,钱袋递到种苏手中的瞬间,立刻又被扭住双手,接着两人便被扭着手,捂着嘴迅速的带走。侍卫们随即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平息的近乎悄无声息,除了最开始的响动有惊动路过的几位行人,其他人并无所觉。

    车马往来,树影婆娑,一切如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在这街头的一方天地里,只剩下种苏与李妄。

    李妄站在原地,旁观了这完整的一幕,始终未发一言。种苏拿着钱袋,不得不面向李妄。李妄既是微服,当然不便在街上行礼,种苏轻咳一声,伸出手,朝前递了递。

    “……咳……公子的钱袋。”

    迟迟不见回应。

    种苏抬眸,瞬时与李妄四目相接。

    李妄淡淡注视着种苏,两人目光相对的这一刹那,忽然间,都从对方目光中感觉到:在这一刻,两人想起了同一件事,那是东市第一次相遇时,亦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一。”

    “二。”

    “三。”

    种苏也曾这样威胁过对方。

    时光无法倒流,记忆却历久弥新。

    种苏与李妄互相看着,看着看着,蓦然都忍不住笑起来。

    种苏眼睛弯起,露出她一贯明亮灿烂的笑容,李妄唇角微弯,勾起一抹淡笑,虽短暂轻浅,却如乌云散去,明月出远山。

    千言万语,尽在这泯然一笑中。

    李妄接过钱袋,漫不经心收进袖中。

    “……李……公子今日怎么来此处了?”光站着不说话太过奇怪,种苏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李妄淡淡道,“我想来便来了。”

    种苏:“……哦。”

    李妄看了种苏一眼:“你又为何来到此处?”

    种苏顿了顿,说:“我来送封信。”

    李妄看着种苏:“什么信?”

    种苏从袖中缓缓拿出封信,嘴唇微动,想了想,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将那信轻轻递出,送至李妄面前。

    熟悉的封皮,熟悉的簪花小楷,上书“燕回亲启”几字,信笺散发着淡淡墨香与花香。

    李妄视线落在那信笺上,接过,当着种苏的面,修长手指微动,徐徐展开信件。

    白纸黑字,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燕兄,对不起。

    “燕兄,对不起。”

    种苏站在李妄面前,拱手,朝李妄低首弯腰,鞠了一躬。

    这句致歉,非臣对君,非种苏对李妄,而是贾真对燕回,早该说的,一直想说的,迟来的歉意。

    虽究其源头,错不全在种苏,但也确实欺瞒了李妄,且未曾得到真正的惩戒,感谢皇恩是必然的,这句道歉也是必须的,应该的。

    李妄的目光从信上移到种苏身上,漆黑的眸子注视着种苏。

    片刻后,李妄说:“跟我来。”

    种苏跟在李妄身后,沿着街道前行,穿过熙攘人群,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正是那条美食街,食物的香气充斥鼻端。

    来这里做什么?种苏有点疑惑。

    难道是让自己请他吃东西,算赔礼道歉?这也可以。

    然而却非她想的那样,甚至正好与她所想相反。

    “吃吧。”李妄说。

    种苏:……

    种苏睁大双眼,看着眼前满满一碗臭豆子,臭豆子刚出锅,热气氤氲,其上覆盖一层厚厚的,浓郁无比的酱汁,臭味扑鼻。

    “本店新推出的天下无敌巨香豆,”店家笑呵呵道:“新品馈赠,再多予你些酱汁。”说罢,再添大大一勺浓酱。

    种苏:……

    周遭行人,包括店中其他食客,皆纷纷掩鼻,用敬佩的目光看种苏。种苏欲哭无泪,无语看李妄。

    李妄神色淡淡,已付过账,见种苏看他,便做了个“请用”的手势,姿势十分坚定,优雅。

    分明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种苏深吸一口气,只得埋头进食。

    …………最初的两口简直食不下咽,种苏差点吐出来,然而吃着吃着,倒也品出另一股香味,没那么难吃了。

    只是那味道着实难闻,两者相抵,也说不清到底好吃还是难吃。总之吃这种东西还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种苏吃了这一回,只怕起码半年内都不会再来……

    终于吃完,李妄再往前走,带种苏来到另一店面前。

    种苏已有所感,站定后一看,果不其然。

    “喝吧。”

    李妄下巴微抬,示意种苏喝。

    种苏面前,绿油油的苦果汁,满满一杯,散发着特有的巨大的可怖威力。

    “确定不加点糖么?”店家很善良,“这可是本店最苦的一枚果子。”

    “正好。”李妄说。

    种苏能说什么呢。她闭上眼,再深吸一口气,捧起杯子,咕嘟咕嘟几口喝下去,喝完后,整个人灵魂都要出窍了。

    ……

    第三个地方,不必李妄说,种苏已知是何处,她默默跟着李妄,来到潺潺流动的河水边。

    “坐。”李妄说。

    青青草地,一如既往,城中自有园师打理,修剪的整齐,散发着青草特有的清新气息。

    种苏眼神复杂的看看李妄,看来上次李妄便已明白她是故意整蛊他,那时他大概只认为是友人间的恶作剧与玩笑,如今想必却已彻底清楚了。

    只是种苏实在不能相信,李妄好歹堂堂男子,更是一国之君,竟会如此用同样的方式一一报复回来。

    “怎么?”

    李妄撩起袍角,径自坐下。注意到种苏的目光,自若的斜睨她一眼。

    “没什么。”种苏摇摇头,也坐下来。

    再想一想,这又的确是李妄能做出的事。就如同李妄话少一般,种苏在之前相处中便已知,他并非真正的木讷寡言,只是向来不说废话,看人看事看心情,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

    身为一国之君,一定程度上可以为所欲为,他又素来是个行事不拘一格,随意不羁的,这样的“幼稚”反而也在情理之中。

    换言之,众人看到的多是李妄帝君威严冷酷的一面,事实上李妄不止可以是皇帝,亦可以是“燕回”,而李妄做出任何事,亦都顺理成章,并不矛盾,奇怪。

    更为重要的是,此番举止虽令人好笑,却也意味着,这是来自燕回的宽宥。

    “……咳,那……”种苏想说点什么。

    “不必再道歉,”李妄打断种苏之言,开口道,“单就欺瞒而言,我也不曾告知你我的身份。”

    种苏明白到,这是李妄隐晦的道歉,毕竟当初,自始至终,他也一直隐瞒了真实身份。

    “那不一样……”种苏道。

    李妄抬抬手,说:“都不必再说。”

    种苏便笑了起来,释然道:“好!”

    李妄微微侧首,看了种苏一眼,他没有笑,那眼神与神情却有种熟悉感。

    那是燕回。

    种苏也看李妄,两人对视一眼。今日种苏没有戴那面/具,于是这便算是种苏第一次以“种苏”真正的样子与李妄相见,如此对坐。

    李妄仍是李妄,却也是燕回。种苏仍是种苏,却也一直是贾真。

    阳光渐渐炽热,比上回来晒时更要热烈,河畔依旧不少人,踩着春天的尾巴,享受大好春景。

    河面上波光粼粼,几只小船悠悠划过,船头载着新鲜的水果,鲜红的桃,碧色的李,润白的梨,船尾则装满盛开的花,粉粉白白,姹紫嫣红。

    撑船的渔家女唱着欢快的小调,瞥见岸边的种苏与李妄,嫣然一笑,忽的凌空丢来两束花。

    “俊俏的郎君哦,送你一束花,愿你无病灾,无烦忧,心上人永在身旁。”

    种苏笑着拱拱手,表示谢意。

    她捡起两束花,将其中一束递给李妄,李妄看了一眼,没有接,明显兴趣缺缺,却由此想到了什么,接着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龙格次所赠的那枚戒指。

    李妄将戒指还给种苏。

    种苏看到这戒指便想起那日小院中骤然见到李妄时的惊心动魄,正是它才……种苏打开钱袋,正要将它放置其中,却感觉到了李妄的目光,李妄的目光从她的钱袋上一掠而过,眉头极轻微的动了动。

    种苏倏然心中一动,当真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自己竟是这么“死”的。

    之前每回与李妄相见时,俱要再三确认,力争各方面都不出纰漏,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没想到却是这小小钱袋最终露出破绽。

    是了,她用惯这钱袋,哪怕换掉装束,却忘记了换掉钱袋。钱袋有人喜放袖中,有人喜挂腰间,既方便拿取,亦能聊做配饰。种苏常是后者用法。

    “贾真”与种苏的钱袋一样,再加上那枚戒指……

    种苏终于弄清楚了心中疑团,很显然李妄对“贾真”相当熟悉,又于街头偶然撞见过种苏与龙格次等人,不得不说李妄目光如炬,观察细致入微,竟能注意到这么小的点。

    船儿与歌声慢慢远去,河风吹来,阳光煦暖。

    李妄朝种苏看来,种苏马上意识到他有话要说,瞬时坐直了身体。

    “除这些事外,你可还有其他事相瞒?”李妄开口道,双眼落在种苏面孔上。

    有……

    在这一时刻,种苏脑海中思绪翻腾,一瞬间涌起千万个念头,最后变成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就是现在!索性全部告诉他!”

    另一个道:“疯了吗?是想死吗?万万不能说。”

    一个说:“此时不说何时说?干脆全部和盘托出,免得日后被发现,罪加一等。坦白从宽,他既能饶你两回,此时坦白,说不准也同样能……”

    另一个道:“开什么玩笑!这两回尚可算作他的个人私事,能跟女扮男装冒名顶替相提并论?一旦说了,必死无疑!你清醒点,万万不可冒险!”

    ……

    种苏心中风起云涌,却只是那短暂一瞬,并没有多少时间思量,犹豫。

    “没有了。”种苏微微垂眸,答道。

    李妄注视种苏片刻,再度开口,淡淡道:“念在你山上护驾有功,此前种种,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算起来,种苏不止一次“救驾”,李妄此际却只说了山上,只因那时他们彼此不知对方身份,仅仅只是“贾真”与“燕回”。

    种苏心中微微一颤,为那“既往不咎”和“下不为例”,轻轻道:“是,陛下。”

    李妄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过了会儿,说:“这是宫外。”

    种苏顿了顿,继而道:“是。燕兄。”

    阳光照的人快睁不开眼,李妄仍旧看着河面,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你是谁。”

    种苏怀中抱着两束花,偏头看向李妄,李妄并未看她,那侧面轮廓覆盖着金色光芒,英俊而冷然,却又带着些许温和与平静。

    这一刻,他既是李妄,又是燕回。两者奇妙而融洽的融合在一起。

    “我姓种,名瑞,字景明,见过燕兄。”

    李妄此时方转头,看向种苏,眼中倒映出种苏的身影。

    “今日太晒,回罢。”

    “好。”

    李妄站起来,种苏亦跟着站起。

    他们像从前一样,各自登上马车,在西下的阳光里道别,打道回府。

    种苏忍不住回首张望一眼,李妄的车帘始终紧闭,未曾打开,马蹄声响,车马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一,大肥章~明天见~

    关于文名,想听听小伙伴们的意见,是现在这个好呢,还是《苟官》比较好呢?如果是《苟官》,会有点进来看的欲望吗?

    第38章 自觉一点

    应当不会再见了吧。

    朝中君臣或许还能远远一见, 但此外的交集应当不会再有。种苏隐隐有种惆怅,但知道这样却是最好的结果, 再不必扮贾真, 从今后回到原点,平安的度过两年即可。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又远出人意料。

    之后的几日, 种苏在端文院按部就班的度过。直到又一个休沐日到来,几日后的一天,临近中午之时,谭德德再次出现在端文院门口。

    “种大人,陛下有请。”

    众人纷纷投来目光,惊诧不已。

    种苏去长鸾殿已不是一两回, 众人已不像最初那般大惊小怪, 然而这回显然与从前不同,竟然用的是“请”。

    种苏心中亦是一惊, 不知又是所为何事,但既然是“请”,想必应不至于太坏,于是定定心神,跟在谭德德身后,去往长鸾殿。

    时值中午,正是用膳之时,各官署亦暂停公务,到各自署下饭厅吃午饭。李妄刚跟几位大臣议过事, 等人走后, 简单擦了脸, 净过手, 宫人也开始摆上膳桌。

    “微臣见过陛下。”种苏进得殿中,先行一礼。

    “起吧。”李妄说。

    种苏起身,站在厅中,见宫人们陆续进来,一一端上膳食,动作井然有序,几乎未发出声响,只偶有杯盘轻落桌面之声。

    李妄的日常饮食并不铺张奢华,却也自有天子规格所在,一顿午膳,亦有十二道菜。宫人们摆好李妄面前的膳桌,又搬来张小桌子,置于李妄膳桌下首,随即摆上与李妄差不多的菜式,只是数目少了一半,只有六道。

    种苏面现疑惑,看看膳桌,又看看李妄。

    “不知陛下唤臣何事?”种苏恭敬而礼貌的问道。

    李妄不急不慢的含口水,漱漱口,而后问了句让种苏一怔的话。

    “信呢?”

    嗯?种苏完全没反应过来,信,什么信?

    “这几日没收到信。忘了?”李妄淡淡地说。

    种苏终于反应过来,不知何时起,他们之间的通信已成为惯例,倘若数日没有见面,便会“鸿雁传书”,在信中一叙近况,说说近日的趣事趣闻等等。

    但贾真身份暴露后,种苏以为这种交集也随之结束,是以这次压根没想到这事。

    但看眼下这意思……

    只听李妄又问:“吃过没?”

    种苏如实答道:“……还未。”

    “坐吧。”李妄下巴微抬,示意那小桌子。

    种苏稀里糊涂坐下,侍女递上雪白的热布巾,伺候种苏擦手。

    “既都在宫中,便不必再写信,直接说吧。”李妄继而说道。

    种苏抬眸,看向李妄,李妄的神色非常自然,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边吃边说。”李妄执筷,先开动了。

    天子赐宴,本就极为荣宠,况且以李妄脾性,除却宫宴外,私下大抵只有王道济杨万顷这等重臣之流方能偶尔得此待遇,以小九品之阶获此殊荣者,种苏算头一个。

    种苏顾不及受宠若惊,这事态的走向着实有点意外,令人心中难免有些茫然与忐忑。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既然李妄说了边吃边说,便也不必拘礼。

    然则说什么呢?

    种苏虽已以如今的身份跟面目与李妄相见过,但此际这般面对面,却仍有点奇怪的感觉,仿佛熟悉又陌生。

    “吃不惯?”李妄的声音再度响起。

    “……没有。”种苏答道。

    不知何时宫人们都已退的一干二净,偌大宫殿唯有谭德德与谭笑笑守在门口附近听候吩咐。种苏发现李妄似乎很喜静,但凡在长鸾殿,没有其他大臣时,李妄基本都摒退宫人,独自待着。

    从前这种寂静总叫种苏感到不适,充满压迫,如今大抵知道性命无虞,无旁人在,反倒自在。

    她一时没有说话,李妄却也没有开口催促,甚至没有多看她,只不紧不慢的吃着东西。

    他的表情算不上温和,但跟之前几次在宫中面对种苏时的冷漠模样却相去甚远,至少是平静无波的。

    这样的神情与情景似曾相识,令种苏蓦然依稀找到了一些熟悉感。

    “前几日我去了趟西市……”

    种苏镇定下来,开了口。万事开头难,一旦开了头,后面则渐渐顺利起来。种苏挑了几件事,边吃边朝李妄述说。

    面对面交谈还是不一样的,书写可能寥寥几笔的内容,口述却能说上许多。种苏不怯场,一旦镇定下来,虽不至于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却也是娓娓道来,张弛有度,不见半分冷场。

    李妄听的说不上认真不认真,偶尔点点头,插言两句,一如最开始的燕回。

    就这样用完了午膳。

    李妄吃的不多,但这顿午膳明显比平时耗时久一些。外头伺膳的宫人按规律到点来收拾,却被谭德德拦在门外。

    种苏也吃好了,知道该自行离开,于是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正要说话,却听李妄说道:“近日忙,朕无时间出宫。”

    种苏抬头,看向李妄,感觉这话似意有所指。

    略一沉吟,种苏斟酌道:“那,日后还是写信?”

    李妄喝了口水,朝种苏投来一瞥,眼神轻淡:“随你。”

    种苏回到端文院,她被赐膳之事根本瞒不住,不用她自己说,便很快传遍上下,不出意外地引起了震动。

    然而更震动的事还在后头。

    翌日,一纸升任令从天而降。

    “……端文院笔匠种瑞,因护驾有功,特升校书郎……另赐飞鹤宫牌一枚……”

    种苏有点懵了。

    “不接令吗?”谭德德笑眯眯说,手中托着枚飞鹤宫牌,“恭贺种大人。这东西可收好了。”

    种苏忙双手接过,谢过恩典,目送谭德德离开。

    再转身,面对的便是数双探测的目光,就连一贯镇静肃正的掌院也掩不住好奇惊诧之色。

    “恭喜恭喜,贺喜贺喜。”

    “种大人,可以啊。”

    众人纷纷道喜,那目光却变幻莫测,止不住的满怀探究。

    也难怪他们这般,种苏上任堪堪不过几月,却倏然升迁。校书郎,从八品,一下连跃两级,虽品级仍不高,然一同上任的同僚中,却是第一个短期内升任的。

    更重要的还是那飞鹤宫牌。

    设立于宫中的官署不少,例如中书省尚书省等都在宣政殿内,秘书省藏文阁翰林院则位于紫宸殿附近。紫宸殿不仅为朝臣朝会之所,也包含皇帝日常起居的长鸾殿等,可谓之内廷。

    在宫中办差是件美事,毕竟与天子同在皇宫,有诸多便利,不说其他,各官署环境自不必说,署内房舍敞亮广阔,每日提供免费膳食,更有庭院花园可供休憩与散步。

    但毕竟宫廷重地,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四品以上官员方有权能一定程度上行走周旋于各官署内,要进内廷,却也需要持牌而行。寻常人等,若无牌,无特许,便不可随意行走,有事须申报,批准后方可入内。

    秘书省等虽本身就在紫宸殿内,却也非人人都能在宫中来去自如,同样也需要四品以上,或持有宫牌。

    这宫牌,便是飞鹤宫牌。

    种苏有了这宫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别说他们,就连种苏自己,也相当震惊。

    这是怎么回事?竟这么升了官,还意外收获了这么大块宫牌?

    种苏真的有点晕眩。

    “苟富贵,莫相忘,种大人,日后平步青云,可别忘了吾等……”有人道。

    “不敢不敢,说笑说笑。”种苏忙谦道。

    “呵呵呵呵。”

    众人全都看着种苏。

    种苏抚额,完全能够明白他们的心思。毕竟她从第一天上任起,就“与众不同”。最令人不解的,明明最开始被陛下不待见,甚至还挨了打,罚站数日,为何忽然又获得陛下青睐。

    之前种苏被罚时,许多疑问就已憋在众人心口,只是打听不出来什么,也怕惹祸上身,不敢乱问,如今情势不一样,难免想一探究竟。

    “机缘巧合,我偶然遇见过陛下,当时不懂规矩,多有冒犯。后来得蒙陛下宽宥,又机缘巧合护驾了一回,因而……本乃臣子本分,却皇恩浩荡,当真受宠若惊,受之有愧。”

    种苏拱拱手,说道。

    事到如今,不给个说法显然说不过去,毕竟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可能完全瞒得住。只是这“说法”如何说,却有讲究。

    当日的绑匪案真正知晓内情者寥寥几人,但慢慢的,群臣间虽不敢明目张胆,却也慢慢的走漏了些风声。而种瑞之名本就在案宗上,有心人一查便知。

    进而自然能够通过这其中的关系,联想到定是在那绑案过程中,种苏不知李妄身份,有所冒犯,因而惹得陛下不喜。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陛下会“莫名其妙”惩戒种苏这刚上任的小官了。

    种苏言语模糊,说的不甚明朗,却也给出了一定信息,反正这事是能查到的,但事关陛下本人,不会有人敢公然谈论,以及探究到底。

    至于所谓的“护驾”,指的则是长鸾殿中截猫一事,这事本就众人皆知,确实有功。

    为何现在方赏?君心难测,这谁说得准呢,倒没甚好质疑的。

    众人听罢,点点头,虽仍疑虑重重,但总算勉强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就不再多问,纷纷恭喜。

    而种苏拿着那宫牌,也领悟到了李妄真正的意思。

    “那,日后还是写信?”种苏那时这样说。

    “随你。”李妄那时这样回答。

    然而在此之前,李妄还说过这样一句话:“既都在宫中,便不必再写信,直接说吧。”

    这宫牌的意思,大抵则是,以后自觉点,自己过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伙伴们关于文名的意见,决定连载期就还是用这个名字,完结后再看情况。昨天留言的都已发红包,请查收。再次鞠躬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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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两章合一

    不想升官的升了官, 真是世事难料,缘分难说, 种苏当真不知说什么好。

    “你很可以嘛。”

    种苏没有炫耀之意, 但面对裘进之面上那复杂的神色时,郁闷之余,也禁不住一笑。

    “我老子折腾半生, 都还没这玩意呢。”裘进之拿着那飞鹤宫牌翻来覆去的看,眼中哀怨,酸涩,嫉妒之意尽显,“再过些日子见你,我是不是得叫你大人, 行拜见之礼了。”

    种苏抚额, 摆摆手,示意他适可而止, 别闹了。

    “接下来怎么办?”裘进之接着问道。

    每次都是这句,种苏当真害怕听到,也听的疲了。

    怎么办怎么办,谁知道怎么办。

    事态的发展出乎意外,然而却又似乎回到了原点,没了“贾真”的这二重身份,自然少去大麻烦,以后只要守好女子身份不被发现即可。这一点上种苏他们做过相当充足的准备,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如今看似回到“原点”, 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言, 局面朝着曾绝对没有预料过的方向而去, 已脱离掌控。

    种苏当然是希望从此以后跟李妄“再不相见”, 再无任何瓜葛最好,但李妄一旦开口,她便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妄不追究其罪不说,竟然还“不计前嫌”,仍仿若从前般相待,委实像个谜。

    “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其一:远离陛下,跟之前计划的一样,切断私人联系——这眼下显然已行不通。便唯有其二:紧抱陛下大腿,尽心伺……相待,加深感情,最好让陛下对你情深义重,难以割舍。如此日后方有求情余地,活命之机。”裘进之说道。

    这话听起来无比熟悉,正是不久前遭遇“贾真”危机时的局面,如今情况类似,然则其难度系数却更高出数倍,前路也更加未卜。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唯有往前走,直到抵达终点那日。

    是生是死,都随它去吧。

    历经了前几次的大风浪,种苏现在承受能力更上一层楼,已不像之前那般一惊一乍,反而能够平静以待了。

    于是这之后,种苏便自行到长鸾殿中去。按照和李妄通信的习惯,通常在休沐日或者节假日后,于中午时分,前往长鸾殿,与李妄共进午膳,闲话片刻。

    这件事比当初种苏挨杖刑罚站更令人瞩目,甚至引起了当朝两大丞相的注意。

    “嗯,种瑞是吗?此乃你之荣幸,尽心侍候陛下,不可出了差错。”王道济说。

    “唔,陛下有人相陪,倒是不错。有劳种大人了。”杨万顷说道。

    这两人偶尔碰见种苏,各自叮嘱了两句,倒未多说,亦未多问。以他们的身份,自然是知道绑匪案的,大抵比旁人更清楚些,至于其中细节,倒没那么重要,大体是吻合的。

    “是。下官谨记。”种苏应道。

    入朝已有些时日,种苏也更清楚当前的朝政局势,王家身为四大士族之首,其他三家已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唯有王家历经数年屹立不倒,迄今仍举足轻重,在朝中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如今朝中分为两派,一为王相,一为杨相,王相背后是仍试图把控权利的王氏家族,杨相背后则是要消除士族巩固皇权的年轻皇帝。

    这其中具体的曲折弯饶非一两句话说的清楚,种苏不甚了解,却知道决计不能掺和进去。她对两位丞相都“一视同仁”,一样的不卑不亢,一样的恭敬有礼,规矩应对。

    幸而两人对她也似乎不甚在意,说过那么一句后,便各自离去。

    只是不可避免的,种苏还是由此在满朝文武中小小的出了名,至少众人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

    龙格次则十分高兴:“哎呀呀,小瞧了小瞧了,景明实非池中之物啊,太好了太好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又多个便利。”

    种苏摇摇头,哭笑不得,却也知道龙格次只是调侃,嘴上说说而已。

    一则她到底官阶低,根本参与不了什么朝政,二则龙格次此番来康到底所为何事,迄今并未明言,倘若真有求于人,也定是私下联络真正说得上话的权臣要职,哪会这般明目张胆的到处勾搭,万一被参个勾结之名,双方都得遭殃,何苦来哉。龙格次又不傻。

    不过许子归与种苏都算老早便跟他相识,倘若他两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于公于私,小事上起码倒的确能多些便利。

    “快说说,你是如何俘获你们皇帝芳心的,快教教我,过些日子得再进皇宫,我要将你们陛下一举拿下。”龙格次兴致勃勃相问。

    种苏:……

    种苏便将之前的说法又说了一遍,比上回受罚后告知两人的,只多了护驾一说,前后俱对得上。

    “原来如此。”龙格次明白了,“英雄救美,可遇不可求。”

    种苏也已习惯龙格次说话的方式,懒得纠正,淡然听之。

    许子归点点头,那眼中却带着抹探究之色。

    他供职翰林院,亦在宫中行走,作为当今最年轻的登科状元,仕途最为光明,却也还未曾获得赐膳,与天子进膳这类殊荣。

    那眼神只是倏忽一会儿,很快消失,种苏却是注意到了,微微一顿。

    这是羡慕嫉妒吗?倒不至于。心中不舒服了?好像也不是。许子归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了?”种苏想了一想,笑道,“子归不会在心中笑我吧。”毕竟此番升迁非政绩政务之能的正式擢升。

    “哪里的话。”许子归忙道,“只是前不久景明兄尚受罚挨训,如今却峰回路转,天壤之别,子归虽身在朝堂,却也觉得奇妙。”

    许子归旋即又笑道:“不过景明兄性子洒脱,但凡与之相处,没有几个不喜欢的。陛下见了青睐有加也是情理之中。只是……”

    许子归顿了顿,接着道:“此处就我们几人,也就直说了。只是伴君如伴虎,景明兄如今虽得陛下青眼,但君心难测,日后还须谨慎小心些……”

    种苏忙道正是。

    “此时说这话似有阿谀‘攀附’之嫌,但我从前这样说,如今也还这样说,日后万一有需要用得上的地方,景明兄尽管开口。”

    这话许子归之前便也说过,如今眼神一如从前清澈,诚恳。种苏听得此言,心中不由感到温暖。

    官场如战场,种苏虽涉朝堂不深,但短短时日,已稍稍有所体会,在官场上混大抵没有一个容易的,高有高的难处,低有低的难处。

    种苏心有所感,先谢过许子归,旋即也真诚道:“你也一样。朝堂之事我知之甚少,懂得不多,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若你有什么烦心事,或想找人喝喝茶说说话,我定奉陪。”

    想了想,又道:“你年纪尚轻,许多事不必太着急,慢慢来,来日方长,不要太过劳累,身体最重要。”

    许子归自小家中不受宠,寒窗数年,如今虽拨云见月前程无限,但与此同时身上压力也与之俱增。他显然是个少年老成的,大多事都只藏在心里。种苏见他似乎消瘦了些,眉间仍有郁郁思虑之色,方出此言,希望他能稍稍放松些,不要过的太累。

    孰料许子归听了,却微微一怔。

    他抬眸看着种苏,神情似乎有点意外,定定望着种苏。

    “怎么?”种苏微微扬眉。

    “每个人都说我前程无量,都让我不要停下,拼命往上爬,都等着我大有所为,达成他们所愿……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许子归那样子显然有点感动,又有点不好意思,朝种苏笑笑,别开了眼,眼眶竟然有点泛红。

    这一刻的许子归不再持重老成,像个真正的普通的十六岁少年。

    种苏万万没想到许子归竟会如斯感动,她不过说了这么几句话而已,由此可见在他从前的生活中,一定甚少得到过什么关爱。

    如今状元袍加身,光鲜之下,也依旧令人可怜。

    种苏笑了一笑,给他倒了杯茶,笑道:“这就是朋友的作用。”

    许子归也笑了起来,说:“朋友。嗯,朋友。”

    朋友。

    种苏由此想到了李妄。

    “我没有朋友。”

    身为一国之君,先帝先后早逝,后宫空荡,众人或敬畏,或恐惧,或痛恨他,李妄想必都清楚的很,不知他说出那句话时是什么心情。他从未表现出任何的脆弱与遗憾。

    “若燕兄愿意,今后便结交为友。”

    一如后来种苏说出这话时,他也未表现的多么惊喜和高兴。

    但大概因为稀有,虽不见得这份情谊真有多浓厚多珍贵,仍还是颇为珍视的。所以她还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

    朋友。

    他们如今还是朋友。

    “只要燕兄不嫌,我便当不离不弃……”

    种苏的耳边响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来了?”

    长鸾殿外,谭德德与谭笑笑站廊檐下,朝种苏笑道。

    种苏点点头,也回以笑颜。

    种苏如今跟谭德德谭笑笑已十分熟稔,这师徒二人一个圆圆胖胖,如同弥勒佛,一个瘦瘦长长,形似竹竿,俱一样的逢人三分笑,永远笑眯眯。

    只是谭德德从前那笑容是公式化,圆滑客气的,如今却蕴含几分热情与殷勤。

    谭笑笑倒一直是那模样,种苏在宫外见过他数面,自是熟些,也对他一笑。

    种苏走进殿中,站在厅内,行了个礼。

    大康并没有时时见到天子必跪拜的规定,李妄虽不好伺候,这方面倒并不讲究,除了最初几次外,种苏现下也不用跪拜,只站着行礼便可,李妄还在忙,嗯了一声,种苏便自行坐到一旁桌后,等他忙完。

    “今日吃什么?”种苏小声问。

    谭笑笑便把食单拿来,种苏看过,点点头,很满意。

    皇宫里的膳食自不必说,更何况是御膳,样样精美绝伦,种苏也算吃过不少好东西,却仍长了不少见识,许多东西民间从未见过,哪怕同样的食材,宫中做法花样百出,也全然不同。

    种苏起初还有点不自在,但慢慢的便放开了。

    她本性开朗,自小不受约束,跟什么人都能相处,心神稳定后,便不再惊惶,亦不再东想西想,再则没什么功利心,虽然仍求保住小命,但那非一夕一朝之事,反而能够顺其自然,寻常以待,更何况……

    种苏喝了口水,一瞥李妄。

    李妄批阅过一折子,放下,而后又要另取一本,这时种苏咳了一声。

    “陛下,该进午膳了。”种苏笑着说。

    李妄看了一眼种苏,眉头微抬,而后站起身来,结束了这半日公务。

    ……更何况,李妄平日里总是威迫感十足,面容阴郁,眼神冷峻,但每当种苏来时,会不自觉的缓和许多。

    这样的李妄,让种苏找到了跟“燕回”时的感觉,日渐熟悉,习惯,于是越来越自然自在。

    “咦,这是藕吗,怎么做的?”

    种苏吃到一道藕菜,孔里灌了肉沫,既有藕的清香,又有醇香肉味,外头不少酒楼里都有这道菜,其味却远逊于此。

    李妄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已经习惯了种苏的提问,在宫外便如是,但凡吃到什么好吃好喝的,种苏便会顺带研究下它的做法,究竟好在哪里,这也是为何很多东西谈起来,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

    这样的问题在宫外种苏能给李妄解释的清楚明白,宫内李妄却无法回答。

    李妄说:“叫膳房的人来。”

    很快,御膳房总管带着今日掌厨匆匆而来,进入殿中。

    “回陛下,回种大人,此菜名为九珠连星,所选皆为九孔藕,九孔中灌入微熏过的鲜肉……”

    这菜看着简单,功夫却都在细微处,从材料到火候,无不所用其极,连打底的汤汁,亦用数十道鲜珍,熬制数个时辰……是以看着朴素的东西,却鲜美无比。

    “怪不得。”种苏听的连连点头,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多吃点。

    “陛下尝尝看,当真好吃。”种苏如在外头一样,吃到好吃的,就忍不住分享给李妄。

    李妄向来吃的少,但也像在外头一样,听到种苏这样说,便从善如流,挟起一块,尝尝看。

    殿中一片静谧。

    膳房总管与掌厨立在一旁,满脸紧张。

    “如何如何。”种苏看着李妄,满脸期待。

    “不错。”李妄说。

    膳房总管与掌厨房顿时大松一口气,皇帝的饮食向来难伺候,心思用尽,这些年也只能算无功无过,这些日子因这种大人的关系,被传唤面圣了好几回,虽未得什么实质奖赏,但李妄的一句“不错”已是莫大殊荣。

    而种苏最后吃的干干净净,亦是最好的嘉奖。

    更重要的是,有种苏在,李妄似乎能吃,或者说愿意尝试的东西更多一些。

    “种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尽可以说。”

    私下里,膳房总管朝谭德德打听种苏的口味,虽不能让种苏点菜,决定李妄的食单,但至少可以做个参照。

    御膳房有了方向,简直前所未有的充满干劲。

    种苏吃过午膳,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稍作片刻,便起身,跟着李妄走出殿外。

    李妄每日也不是尽坐着不动,处理朝政外,或适当休憩,或看看书,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外出走走,因心疾之故,不宜太过剧烈的运动,但一般的骑射却是可行的,有时便会去骑骑马,校场上射射箭。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只要李妄让跟着,种苏便兴兴头头跟着。皇宫里头也是很有看头,有很多乐趣的。

    和风习习,阳光耀眼,花园里花儿竞相绽放,缤纷灿烂。

    “咦,这是什么花?”

    种苏走在园子里,皇宫恢弘,占地上千亩,李妄虽不热衷这些外物,宫人们却不敢懈怠,各殿园林皆被打理的很好,景致十分美观。

    种苏看了不少宫外没有的奇花异草,大开眼界,相当喜欢。

    “种大人看花儿的样子,跟花儿一样好看。”

    谭德德忍不住笑道。

    许多人旁敲侧击打听种苏跟李妄到底在做些什么,谭德德只呵呵一笑。

    一则不能说,二则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他们就真的只是吃饭便吃饭,赏景便赏景。

    谭德德上回与谭笑笑打赌,生平第一次输给了徒弟,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这种瑞大人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够治个重罪,到头来却不仅安然无恙,甚至还升了职。

    谭德德跟了李妄数年,自认为还是颇为了解这位陛下的,李妄虽非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如麻的暴君,却也绝非好糊弄好说话之人,究竟为何会对种瑞大人宽宥纵容至此?

    因那份情谊之故?这么久了,还未厌倦?

    谭德德自不敢去问,只兀自疑惑,又有些唏嘘,不过这种瑞大人倒的确有点与众不同,鲜少能见到在李妄面前如此放松的,能有这么个人陪陪李妄,谭德德也很乐见其成。

    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过,云雀鸣叫。

    李妄换掉朝服,改而一身宫中日常常服,长袍曳地,袍襟上绣祥云吉纹,素净而雅正,他一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漫不经心中带着点慵懒走过园中小径。

    又是一年,花开花谢。

    李妄目光冷淡的掠过园中花草树木,花无百日红,年年如此,有什么好看的。

    “真好看,还能结果子?果子能吃么?”

    李妄抬眸,不远处种苏站在花丛中,正兴致勃勃观赏一紫色花朵,边朝一旁的宫人问道。

    这花园数年如一日,繁华璀璨而冷冷清清,今年因种苏的出现,仿佛有了些别样的色彩。

    阳光落在种苏的身上,眉眼上,她站在花丛中笑的灿然明亮。

    她总是在笑,从最开始到如今,记忆中有关她最多的便是一张笑脸,仿佛天底下有不尽的好玩的事儿。

    说道最开始,她所做的几件事,足够死几回了。

    为何却未杀她?为何能一忍再忍?

    “我在长安也没朋友……燕兄不嫌,我愿与燕兄结交为友……日后不离不弃……”

    是因为这样吗?

    似乎是,又不仅仅是。

    “啊?哈哈是吗,还有这等效用?”

    不远处种苏听着园艺人的介绍,不知说了什么,笑起来。

    李妄坐拥天下,这宫中的东西,乃至世间一切东西,在他眼中都犹如死物,浑无意趣。种苏却跟他相反,任何东西在她那里都是盎然有趣的,她来京已数日,按理新鲜劲儿早已过去,却仍旧兴趣不减,能够找到许多乐趣。

    那并非被繁华迷眼的虚妄与好奇,而是一种真切的,对生活的热爱。

    万事万物,小到一杯茶,一株草,在她那里都有种明朗温暖的色彩。

    “燕兄你看看这个……”

    “燕兄你瞧瞧这个……”

    “燕兄你尝尝这个……”

    李妄起初因好奇,因从未有过的感觉,生平第一次去外头看看,去“生活”看看,结果出人意料的不错。

    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但跟她在一起时,仿佛释放了身体中的另一部分,得到了真正的,奇异的放松。

    这是个有趣的,好玩儿的人。

    活了二十载,迄今为止,唯有这人给予了他这种感觉。

    如何能杀?

    日后说不定有更好玩儿更有趣的。

    李妄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第一次有了感兴趣的东西,自该当寻点便利,既然觉得舒服,于是便将人弄到身边来,不必再像之前那般麻烦。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陛下看,这果子像不像小灯笼?”

    种苏手里提着串红艳艳的的果实,小跑着过来,笑吟吟的递到李妄面前。

    李妄垂眸,他的园子里还有这种东西?

    种苏眉眼上跳跃着金色的阳光,笑道:“不愧是皇家花园,像个藏宝阁,陛下,去那边看看么,看看能发现什么宝贝。”

    宫人们远远立着,温暖的风吹过,花草迎风摇曳。

    李妄神色仍然冷冷淡淡,眉眼却平和,长袍拖在地面,慢慢朝前,向种苏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忽然也有点想知道,这灿烂却贫瘠的园子里,还有什么宝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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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喜欢男子

    “种大人, 有人找。”

    这一日种苏正在端文院做事,忽的同僚来叫。

    “谁啊。”

    “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景明兄当真是交游广阔……”同僚拱拱手, 眼神复杂。

    种苏只得放下书册, 出门一看,居然是李和。

    “小王爷?”种苏颇为意外。

    “景明。”李和站在门外,抱着双臂, “有时间吗,跟我走一趟。已经跟你们掌院打过招呼了。”

    时值正午,刚吃过午饭,本也还没到正式上值时,种苏升了校书郎后无需再终日执笔抄写,只做其中一道校正即可, 此事更要求细致谨慎, 工作量却远不如之前繁杂,端文院亦并不严格限制坐值时辰, 只要按时完成任务即可,相应时间可自由安排把握。

    种苏是可以随时出去的,更何况找她的人要么是皇帝要么是王爷,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去哪儿?”

    种苏随李和出得端文院,往外走去,只以为李和有什么事,不料却只是带着她往御花园行去。

    “随意逛逛。”

    李和已有些时日未进宫来,今日一身较为正式的常服,显然先去见过李妄了。

    自从上回一别后, 种苏也许久没与李和见过面了, 李和却与那龙格次一般的自来熟, 丝毫不把种苏当外人。

    他们这种人都有一个共性, 别看平日里呼朋引伴朋友成群,实则心中亲疏有别,唯有真看得上眼,真钟意的才会得到他们真正的青睐,一旦被认可,便如小狗划分地盘一样,继而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成为自己人,另眼相待。

    这一点上,其实李妄亦是如此,不过他的要求更高,地盘更局限。

    “太晒了。”

    不愧同为李家人,李和跟李妄一样,也不喜人跟着,摒退了宫人和侍从,只和种苏两人在园中溜达。

    还未到夏日,正午的阳光却开始炽热起来,明晃晃的照着。

    “借你扇子用一用。”

    种苏那小扇子非常精致小巧,平素在宫外握在手中很有几分逸致,在宫中时自不便把玩,便坠在腰间以作装饰。李和要用,种苏便取下来给他。

    种苏还以为李和要做什么,谁知却是挡在头顶遮阳用。

    种苏:……

    “晒黑容易变白难。可不能晒黑了。”

    李和一张娃娃脸让他显得年纪颇小,但身形也算修长,不乏少年气,眼下却几根指头捏着把小扇子,小心翼翼挡在额前,那模样着实……有几分娇气。

    “景明肤白,不怕晒黑么?要么扇子给你?”

    种苏哭笑不得,摆摆手。

    种苏先前逛过长鸾殿那边的园子,御花园尚是第一次来,只见园中有山有湖,其规格面积自又不同,景致可谓美轮美奂,行走其中,当真心旷神怡。

    “最近过的如何?”

    李和扇子遮在头顶,专挑树荫的地方走,边走边与种苏闲闲对话。

    “还行。”既李和不让讲规矩,种苏便也从善如流,闲闲答道。

    “跟皇兄一起共进午膳感受如何?”

    “……也还行。”

    李和虽说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不太参与朝政,但该知道的东西却都一样不漏,或者说毕竟是王室,知道的比旁人还要更清楚些。

    李和点点头,赞叹道:“你很了不起。”

    呃。便当你是真心夸赞了,种苏笑一笑。

    “这样很好。”李和继续说道,“总算有个人能陪陪皇兄了。”

    一只蝴蝶从眼前飞过,种苏目光追随片刻。

    李和看看天上的太阳,眯着眼,说道:“生在帝王家,便是家人,都不见得多亲近,更遑论其他人。也没人能真心跟我们做朋友。”李和顿了顿,接着道:“我还好些,在宫外头,花天酒地的,只要我自己不介意,倒也不缺狐朋狗友,一天天的很好混。”

    “皇兄在宫中,虽还有个公主,却也不太亲近。君臣之间就更不必说了,皇兄一个人其实挺无聊的。”

    种苏看了李和一眼,道:“小王爷,这种话适合跟我说么?”

    种苏虽不草木皆兵,但这突如其来的“交心”,还是令种苏心中有点打鼓,毕竟这可算是皇室私隐。

    李和摇头晃脑,不甚在意:“无妨,此处又没旁人,本王心血来潮,多愁善感一番,你姑且随便听听便是。”

    行吧。

    “皇家后人,统共就我们这几个人了。我其实也很想跟皇兄亲近些,多陪陪他,奈何每次看到他,都……哎,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我就像那老鼠见到猫,非常的……”

    这一点,种苏通过李和面见李妄的那两回也看出来了,李和虽不像他说的猫见老鼠那般夸张,却也确实很怕李妄。

    话说又有几人不怕李妄呢。

    “若能有人跟皇兄一起,哪怕只是陪吃顿饭,也挺好的。当然,这不是件容易事,首先还得皇兄也能接纳,愿意。”李和从扇子下转头,看向种苏,一本正经道,“所以我说景明你很了不起。”

    两人脚下不停,穿过一条小道,顺着□□向前。

    “以后有你在,我也多进进宫,多维系下我们王族间的兄弟情谊。哎,身为王爷,生活也不易呐。”

    李和虽东拉西扯的,似没个正行,种苏却也从中感觉到几分关切。

    都说无情帝王家,看来也不全然如此。

    “作为回馈,景明,你以后一辈子的药我都包了。”李和又说道。

    种苏:……

    种苏简直无言以对,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吉利。

    “人生几十载,谁还没个头疼体热生病的时候,不必太过忌讳,”李和摇摇头,神色诚恳,“而且这药也分多种,譬如强身健体,养颜修身,妙手回春等等等,嘿嘿,景明现在还年轻,待你日后年长,便知道药的诸多好处了。”

    种苏面无表情道:“那真是谢谢您了。”

    “自己人,客气什么。”李和大方的摆摆手,继而忽然想到什么,猛然道,“你喜欢男子是吗?”

    话题转换太快,种苏一时未反应过来:“嗯?”

    是时两人已转过□□,来到一空旷处,距几步之遥有一凉亭,亭周挂了几面竹帘。

    李和抬手,示意往凉亭去,种苏不疑有他,随李和前往亭中,心思仍还在刚刚李和那话上。

    什么叫她喜欢男子?

    她的确喜欢男子,但她如今身份是男的,这话便格外含意深广了。

    李和知道当初小巷之事,恐怕也正因此而认定她的喜好。

    种苏还未及作答,只听李和又道:“你不会还对我皇兄……”

    种苏深吸一口气:“小王爷!”

    李和嘿嘿发笑,走上凉亭台阶,口中仍道:“你说实话。”

    种苏当真忍无可忍,大声道:“不是!没有的事!”

    “嘿嘿,那就好。”李和已走至凉亭中,掀开帘子,咦一声,“皇兄你这么快过来了?”

    种苏正踏上最后一阶,闻言蓦的顿住,倏然抬头,只见凉亭中置一矮榻,一人懒洋洋斜依着软枕,不是李妄是谁。

    这凉亭三面均遮了帘子,以挡刺目阳光,唯留面向湖泊的一方敞开,种苏刚从侧旁走来,完全看不见里头情形。李妄面上带着抹慵懒,大抵刚午睡起来,也不知来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吵嚷什么。”李妄冷冷清清道,睨了李和一眼。

    “嘿嘿。”李和摸摸鼻子,但笑不语。

    可别乱说啊,求求了!看样子李妄并未听得多少,种苏紧盯李和,衷心希望他能敷衍过去,否则当真尴尬,且也失礼。

    “不会对朕如何?”李妄再次开口,语气淡而隐有不耐,“谁要对朕如何。”

    李和不敢再打马虎眼,只得实话实话:“嘿嘿,我们闲聊呢,这不景明喜欢男子吗,我就随口一问,嘿嘿,皇兄恕罪。”

    种苏噗通跪下,“陛下恕罪,微臣……”

    “哪来那么多罪,”李妄淡淡道,“起来说话。”

    种苏站起身来,立在一旁,一时呐呐:“这个,臣……”

    “你喜欢男子?”李妄的声音道。

    大康民风开化,素有好男风者,这事朝廷既不鼓励亦未禁止,似顺应天道而为,只不知李妄本人究竟是何态度。

    种苏忍不住抬眸,看向李妄,李妄也正看着她,那眼神……似有点古怪。

    种苏心念电转,一时两难。

    说不是么,听起来简直像狡辩,毕竟小巷之事的当事人和知情人就在眼前,哪怕解释过当初非有意而为,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对同/性下的了手“动手动脚”……

    说是么,总觉像在自掘坟墓……

    “回陛下,臣没有……”

    “哎,臣弟已确认过,景明对皇兄绝无觊觎之心,皇兄大可放心。”李和一脸仗义之色,呵呵笑道。

    种苏暗自深深呼吸,努力平稳心绪,开口道:“臣没有喜欢男子。即便喜欢男子,臣也绝不敢亵渎天子。臣对陛下唯有忠君之心,绝无他意,还请陛下明察,万莫生气。”

    语毕,种苏拱手深深一拜。

    亭中一片静谧,另两人一时都未说话。

    片刻后,李和嘿嘿一笑。

    种苏:?

    种苏后知后觉,这才发现有所不对,刚刚那话,只说前面一句倒正常,点到为止反而合理。加了后头“即便”,却仿佛欲盖弥彰。

    “嗯嗯,嗯嗯,”李和一本正经道,“我跟皇兄都听到了,知道了知道了。”

    种苏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情急之下未思量周全,当真百口莫辩,再观李妄神色,那古怪的眼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眼中透出抹意味深长。

    种苏正要再说,李妄却摆摆手。

    “都别杵着了,看着烦。”

    种苏只好打住,跟李和一同在亭中坐下。

    谭德德正远远候着,见三人围坐,便领着宫人们过来上茶与果盘,之后复又退下。

    亭中唯余种苏李妄李和三人。

    李妄果真刚午睡起,他素来有不小的起床气,此刻懒洋洋半靠在软塌上,眉宇间一股未平息的慵懒与不耐,一手支在太阳穴,也不理会种苏二人,兀自闭着双眼。

    李和暗道失策。许久没见李妄,一时忘了他这习惯,贸贸然跑去长鸾殿,待想起时,已然惊动李妄,只得硬着头皮禀明来意。

    这回李妄给足面子,人倒是出来了,却这个状态,令人难以招架。

    李和最拍这时候的李妄,感觉说啥都是错,然而什么也不说,又似乎不妥,多少显得怠慢。

    幸而今日叫来了种苏,有人一同“受难”,没那么难熬。

    李和看向种苏,却见种苏毫无异状,甚至一副老神在在模样,正端茶喝水。

    李和食指小心指指李妄,意思是不说点什么吗?

    种苏微微耸肩,意思是不用。

    李和双手平摊,我们就这么坐着?

    种苏点点头,又指指桌上果盘,要吃么?

    说毕种苏便挑选了一样点心,托着小碟,细嚼慢咽起来。

    李和看看李妄,李妄双目紧闭,仍支着头,对两人间的“对话”似毫无所觉,于是便也吃起来。

    园中百花盛开,姹紫嫣红,凉亭正对湖面,水面上波光粼粼,偶有鸟雀掠过,如蜻蜓点水,激起圈圈涟漪。

    良辰美景,种苏不疾不徐吃着美食,观赏美景,受她影响,李和也逐渐自如起来。

    和风拂过,吹响枝头树叶簌簌。

    李妄动了动,睁开眼。

    李和正要说话,种苏却轻轻对他摇头示意,暂不要开口。

    李妄稍坐起来些,仍懒懒靠着,双眼看向湖面,眼神放空,沉默的发起呆来。就这么呆坐了片刻,他缓缓直起背,眼珠转动,这方清醒了。

    “陛下,可要吃口茶?今日这茶水煮的不错。”

    直到这时,种苏方开口,适时倒了杯茶水。

    碧绿嫩叶浮沉,李妄端起茶杯,缓缓喝了。

    “臣刚尝过,这糕点不错,陛下可要试试?”

    李妄唔了一声,没说什么,挑挑拣拣的看了会儿,终还是选了一块。

    吃过喝过,李妄那刚起时的惫懒消失殆尽,精神彻底回来。

    李和来见李妄也无甚大事,往日坐下说得两句话,要么被无情撵走,要么自己无趣走掉,今日有种苏在,倒说了好一会儿。

    也没聊什么,两人在宫外都是爱往外跑的,拣着些京城趣事乐闻,东拉西扯了一番。

    李妄很少插言,如看戏的观众,大多数时候只静听,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直到谭德德过来添茶,李和方惊觉时间流逝之快,这是他头回在宫中逗留,以及跟李妄待这么长时间。

    李妄看看日头,起身。

    种苏与李和知道这是要回长鸾殿了,随之也站起来,一起送李妄,顺带散散步,而后便自各回各处。

    回去的路上,种苏并不多话,与李和跟在李妄身后,沿路边走边看看路边景物,一派悠然自得,奇怪的是,即便什么都不说,就这么行来,李和竟也没觉得像以前般尴尬,无聊。

    “你厉害。”

    李和悄悄朝种苏比出一根拇指。

    种苏却稍显茫然,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称赞从何而来。

    李和知小巷之事,却不知“贾真”与“燕回”之事,先前还有疑惑,这种苏究竟何等大运,才能令李妄既饶恕其罪,更升职加官,还能出入长鸾殿。直到今日亲眼见过两人相处情形后——

    从未见过有人与李妄这般相处的,犹如跟寻常友人一般。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一国之君乃天下最尊贵之人,所谓伴君如伴虎,无论朝臣还是侍从宫人,莫不小心翼翼,便是两朝重臣如杨万顷,面对李妄时,也会心中掂量,时时斟酌。伴君左右,政绩分高低,能揣摩君心,体察其意,更是种难得的本领。

    种苏与李妄相处时,不卑不亢,却又能恰到好处恰如其分的体察到李妄的状态与情绪,令人如沐春风般熨帖,如同普通友人间那般轻松,自如,自在。

    这一点,便是李和自己身边,也还未有这样的朋友,即便他自己,面对李妄时,也未能这般细察人心。

    其实细细想来,种苏就是这样的人,性格疏朗洒脱,磊落坦诚,又谦逊守礼,充满善意,虽与她接触不过寥寥几次,但有些人就是这样,很容易让人舒服,令人心生欢喜。

    难怪皇兄喜欢她。

    李和先前只觉种苏好运,如今则真心佩服,由衷仰望,完全将其当自己人了。

    就这么走着,忽然间,园中远处传来女子呼声。

    似在呼唤什么,从拐角处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听的不甚真切。

    谁敢在御花园大呼小叫,还是女子?

    种苏不禁好奇,不由转头望去,李和也闻声看去,眼睛一亮,正要开口,忽的一物飞速跑来。

    李和还未反应过来,种苏却已看清那物,顿时脸色一变。

    “陛下小心!”

    种苏大叫一声,继而迅速转身,朝路中一拦。她惊呼出声的同时,谭德德与侍卫宫人等也意识到,马上迅速围过来,形成围阵。

    “保护陛下。”

    那物跑的飞快,见有人,直朝这边扑来,转眼间已至眼前。

    通体雪白,双眼碧蓝。

    是那只猫!

    所有人大惊失色,严阵以待。

    在这电石火光之间,种苏躬身,果断出手,唰一下,准确无比捏住了猫脖子,一招制敌。

    “陛下,您没事吧。”

    种苏拎着猫,回头看李妄,李妄被侍卫们围在中央,脸色不大好看,目光从种苏手上一掠而过,点了点头,示意无事。

    究竟哪来的猫,能宫中乱跑?

    正疑惑,却见李和眼望着猫跑来的方向,笑道:“就知道是你,嘉宁妹妹,好久不见啊。”

    种苏回首看去,只见御花园拐角处,走出来一妙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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