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详预感

    种苏回首看去, 只见御花园拐角处,走出来一妙龄女孩儿。

    女孩儿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侍从, 正追逐而来, 女孩儿似未料到此处有人,仓促停下,继而迅速侧首, 拉起耳畔面纱,遮住了面容。

    种苏未及看清女孩儿容貌,然而结合女孩儿方才的动作,以及李和那一声“嘉宁妹妹”,登时明白了此人身份。

    正是大康当今唯一的公主,名李琬, 封号嘉宁。

    李琬生母身份低微, 乃一普通宫女,被先帝无意宠幸, 直至生下李琬与二皇子,难产而亡,方被追封妃位。二皇子诞下不久便夭折,李琬活下来,获封嘉宁,却面有瑕疵,据传不甚得圣宠。

    李妄登基后,设新殿,李琬迁入华音殿, 深居简出, 鲜少露面。

    “嘉宁见过皇兄。”

    李琬稍稍理了理鬓发, 走过来, 朝李妄一福。

    她身量娇小,声音柔婉动人。周围宫人们见危机解除,纷纷对公主行礼,继而散开少许,退至一旁。

    “不知皇兄在此,冲撞了皇兄,还请皇兄恕罪。皇兄可有事?”

    李妄道:“无事。”

    继而睨了那猫一眼,淡淡道:“怎地又乱跑?”

    种苏仍拎着那猫,站的远远的,见李琬目光看过来,忙躬身行礼:“臣种瑞见过公主。”

    李琬颔首,说:“多谢种大人。”

    她身后的宫人侍从忙上前接猫,李琬则朝李妄回答道:“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它不大听话……待回去就关进笼中,不会再这般了。皇兄……先别罚它……”

    仿佛为应证“不听话,”那几个宫人伸出手,刚碰到猫,那猫顿时剧烈挣扎起来,伴随着大声喵叫,若换做人,大抵就相当于尖叫了,四肢在空中不停乱弹,全身都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众人都不敢强行动作,生怕一个不慎被它挣脱,毕竟李妄就在不远处。

    种苏也怕的很,她亲眼见过李妄讳症发作时的惨状,更清楚它的可怖,眼见李妄虽站得远,面上一派镇静,但不时看过来的眼神,则显露出其内心大抵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镇定。

    种苏可不敢掉以轻心,宫人们几番尝试均不成功后,开口道:“要么我先拿着吧。”她那般拎着它脖子,猫反而能比较乖巧。

    谭德德如临大敌,道:“陛下,公主,要么都各自先回去?”

    眼下也只能如此,那猫犹如致命毒药,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安。

    李琬轻声道:“那嘉宁便先告退了。到时再去给皇兄赔罪。”

    李妄神情平静,道:“不必。日后管好即可。朕先走了,你随意。”

    说要走,却未马上动身,看了种苏一眼。

    那猫成了烫手山芋,无人能接,李琬亲自过去,试图接过,却也遭到了抵制。

    “是我呀,你到底怎么了呢?别这样好不好?”

    面纱遮住李琬大半面容,露出来的双眼眸若秋水,眼中含着焦急与无措,纤纤细手伸出,想碰猫儿又不敢,既伤心猫儿对它的抵触,又生怕弄疼了它。

    “要么皇兄先走?”李和开口道。

    李琬刚未顾上李和,这时叫了声和哥哥。

    事关李妄,李和也不敢大意,提议道:“我跟景明送公主回去罢,也许久未见公主了,正好一叙。”

    “至于景明,”李和大咧咧道,“反正她不好女色,倒也无妨。”

    种苏:……

    种苏一介外臣,贸然去公主殿,确有不妥,但李和这么说了,只要李妄跟李琬同意,倒也光明正大,不算逾矩。

    种苏并不太想去,奈何一猫在手,实难推脱。

    李琬似并无什么顾忌,全部心思都在那猫儿身上,听了李和之言,便转头看李妄:“皇兄,可以吗?”

    李妄仍被侍卫呈扇形围在中央,隔着一段距离看了看种苏手上的猫儿,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于是便兵分两路,李妄在谭德德等一众人的簇拥下往长鸾殿去,种苏则随李琬与李和往公主居住的华音殿而去。

    两队人马背道而行,分道扬镳。

    走出一段,李妄忽然脚下微微一停,似不经意的回首,看了一眼。

    只见公主一行人已快至刚刚那拐角处,种苏走在众人中,不知李和说了什么,她侧首看着他,露出侧脸,唇角弯弯,明显在笑。

    种苏自始至终未回头,紧接着,袍角轻扬,转过拐角,消失不见。

    华音殿离御花园不算太远,规格虽不如长鸾殿恢弘巨大,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宫殿,雕梁画栋,胜在精美,风景如画。

    “元姑姑,明心,快拿笼子来。”

    一进华音殿,李琬便匆匆吩咐。

    顷刻,一状如鸟笼,足有一人高的笼子抬来,李琬不让旁人动手,亲自打开笼门,种苏小心翼翼将猫儿放进去。

    那猫笼对猫而言十分宽敞庞大,如同一间小小的屋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地面铺着软垫,一角放着喝水饮食的碗,流光溢彩的,显是名器,另一角则置有刺绣软被,为睡觉的地方,笼壁还挂着羽毛,毛团等玩具之物。

    显然这是猫日常所居的窝。

    然而那猫一进去,却显得焦躁不安,绕那睡觉之地转了一圈,似想躺下,却又踌躇,而后走到笼门前,双爪挠门,不停叫唤。

    “我也不想关着你,可你不让人碰,出来便乱跑乱抓,丑丑,你从前不是这样,最近到底怎么了?”

    丑丑?是它的名字么?

    种苏看看猫儿雪白的毛发,漂亮的蓝眼睛,心说这也太名不其实了吧。

    丑丑仍在不断挠门,李琬则旁若无人,蹲在笼子前,满眼担忧。

    “公主,小王爷和种大人还在呢。”

    元姑姑和明心乃李琬的近侍,年纪稍长的元姑姑提醒道。

    李琬方回过神来,不大好意思道:“对不住,一时心急,怠慢了,还请和哥哥种大人勿怪。”

    “我又不是外人,景明也非刻板拘礼之人,无妨无妨。”李和笑道:“嘉宁妹妹爱猫如命,自是心急如焚,不必管我们。”

    种苏也忙道无妨。

    大康最尊贵的皇家两兄妹都无比神秘,李妄自不必说,一国之君,天威如此,但他在民间的传说流言并不少。李琬则几近“杳无音讯”。

    据种苏十多年所知道的,不过是一点李琬的身世,关于她的生活,她的脾性如何,几乎无从得知。

    如今一见,却如同个小女孩般。

    按年龄,她比种苏小一岁,今年十六,与许子归同岁。

    身上有着公主的贵气与落落大方,也有着不符年龄的纯真,不谙世事,犹如温室中盛开的花朵。

    李琬吩咐人煮茶,欲招呼种苏与李和到正厅就坐,却忍不住频频回望,那猫儿仍在不停叫唤,想要出笼。

    “丑丑怎么了?不是骟过吗?为何还这般躁动,生病了?”李和道,“我有药,嘉宁妹妹要么?虽不是专门给猫的,料想也差不多,试试不?”

    说着便从衣袖中掏出一小瓷瓶来。

    种苏:……

    “多谢和哥哥,不必了。”李琬摇摇头,轻声说道,“已吃过许多药,都没有用。”

    “哦?大夫怎么说?”

    李琬再摇头,神色忧虑:“看过两次,都未查出来,正要找宫外的大夫。”

    此事显然已成李琬目前最大困扰,眉目间忧心忡忡,谈论间又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安抚那猫,猫儿却仿佛炸毛一般,马上避开她的手,绕到另一边,喉咙中发出阵阵急躁的声响。

    “丑丑,我是嘉宁呀。”李琬喃喃道,隐约带了点哭腔,“你到底怎么了?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

    种苏亦是爱猫之人,很能理解李琬的心情。

    种苏仔细观察那猫,想了想,问道:“公主,这猫近日有何异状,从何时开始,大夫如何说……可否详细说来?”

    原来自从上回那猫儿跑去长鸾殿,差点伤了李妄之后,便被关进笼中,一连数日方放出来。

    因李妄的讳症,宫中禁猫,华音殿养猫乃是特许,全殿上下莫不小心,便是李琬也十分谨慎,但凡出门,必用绳子牵着。只在华音殿中,众人看守之下可自由行动。

    被关进笼中数日,猫儿大抵也知错,温顺许多,方被放出来。

    前些日子雨后天晴,华音殿后园的花儿开了,猫儿最爱捕碟,李琬便带它前去玩耍。

    “它玩的很开心,在花丛中滚来滚去,足玩了一日。”李琬说。

    李琬第二日预备再带它去,猫儿却似乎玩腻了,表示了拒绝。大概就是那时起,猫儿开始出现些异状。

    先是不爱出门,接着食欲变差,不怎么爱吃,再然后便是越来越焦躁,不让人碰。

    这猫品种稀有,即便在西域,也十分名贵,自有一股傲气,平日里除了主人李琬之外,对其他人大多不屑一顾,鲜少让人抱。

    而近来,却是连李琬也不能碰。

    甚至每当李琬靠近,猫儿更为抵触,如同方才所见,那模样简直避之不及,完全不能碰。

    元姑姑让人查过,并未发现中毒中蛊之事,又请来太医,以及前朝猫儿房未撤除时供职过的大夫,皆未看出个所以然,开了些开胃安神的药,亦无改善。

    李琬无法,只得让宫人们更小心看顾,一面准备让人去宫外寻专门的兽医。

    今日李琬试图再接近猫儿时,一个不察,那猫儿竟夺门而出,跑了出去。众人疾追,直追到御花园内……

    还好因为种苏出手如电,猫儿最终未酿成大祸。

    只是得二进笼了。而真正的问题也还未找到。

    “要是猫儿会说话就好了,便可以知道它到底怎么了。如今这样,真不知如何是好。”

    李琬蹲在笼前,双手抓着笼栏,忧愁的注视着猫儿。

    种苏与李和也蹲在笼前,一起观察那猫儿。李和摩挲着下巴,眯着双眼,“让猫开口说话的药?不大行。”

    种苏仔细看那猫,只见猫儿似乎一番折腾也累了,停止挠门,转而走向睡觉的软毯,然而刚一躺下,却又蹭的起身,像被踩了尾巴,急促叫了两声,原地转了两圈,复又慢慢躺下。

    这次只是挨着软毯侧躺,脑袋搭在窝沿。

    “这几日它都这样睡觉吗?”种苏忽然出声,问道。

    李琬目光有点茫然,显然未曾注意到这点。

    “以前它都如何睡觉?”

    李琬想了想,左手搭在右手上,两只手腕交错,而后脑袋往上一搭,模仿出猫儿平日里睡觉的模样,一只脚还微微一翘,像猫儿的尾巴轻轻一甩。

    李和噗嗤笑了:“嘉宁妹妹还是这么可爱。”

    种苏也微微一笑,确实可爱,她略一沉吟,又问道:“太医们可查过猫儿的身体——我的意思是,可仔细检查,触摸过猫儿?”

    李琬摇摇头,元姑姑一旁解释道:“猫儿能走能跳,公主也检查过,并无外伤。”

    “大夫未核查?”种苏追问道。

    元姑姑答道:“猫儿不让外人碰,便是奴们也……”

    种苏明白了,看样子这猫基本只亲近李琬,太医们根本没法近身检查。

    “臣亦养猫,恕臣冒昧,可否让臣一查?”种苏侧首,朝李琬请示道。

    “景明可是有什么线索?”李和一旁道。

    种苏道:“不敢妄断,不过我有一猜想,还需查证。”

    李琬听见种苏也养猫,便已有好感,再者反正如今也无他法,不若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于是忙请种苏随意。

    笼门打开,种苏走进笼中,她对抓猫相当娴熟,三两下便擒住了那猫儿。

    “乖,别动。”

    种苏将猫小心放在膝上,拍拍它的头,安抚一番,接着低头检查。

    果不其然。

    不过片刻,种苏便抬起头,微微一笑:“找到了。”

    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出在猫儿的腹部。

    “这里扎了东西,想必是花刺之类的。”

    种苏来到笼前,与李琬李和面对面,手指轻轻抚过猫儿腹部几处,猫儿顿时发出急叫。

    按李琬所说,猫儿出现异状大抵是从花园扑蝶后开始,应是那时在花丛中翻滚时所致。那刺刺入皮毛中,猫儿又不让人近身,是以难以察觉。

    而唯一能近身的李琬,每回抱着它时,不可避免会碰触到伤口,猫儿疼痛之下,因而连李琬也避之不及。反而种苏拎着它的后脖子倒无事。

    种苏正是注意到猫儿的睡姿有所异常,再结合它平日的睡姿以及综合李琬所谈,猜测可能猫儿腹部处有问题。

    还真猜对了。

    问题找到,剩下的便是大夫的事了。

    李琬马上让人请来大夫,大夫先小心剃掉猫儿腹部的部分毛发,而后挑出足足五颗尖细花刺。有一处刺入颇深,已有发脓溃烂迹象,难怪猫儿焦躁不安。

    “好了,这几日勤换药,不要几日,便可愈合。”

    大夫开好药,叮嘱了一番。猫儿的根本问题解决,终于安静下来,也让李琬碰了,甚至还喵喵的舔了舔李琬的手背。

    李琬简直要喜极而泣,送走大夫后,抱着猫儿转了好几圈。

    “太好了,丑丑,你受罪了。”

    那模样十足像个小女孩,以至于忘记殿中还有其他人,直到元姑姑提醒,方醒悟过来。

    “啊,不好意思,忘了。”

    李琬面纱下的双眼弯弯,显然眉开眼笑,说着不好意思,姿态却是落落大方的,抱着猫儿,朝种苏笑道:“最该谢谢种大人,若非种大人,还不知要折腾多久。”

    种苏笑道:“不过凑巧想到,举手之劳,公主不必客气。”

    看到猫儿好了,种苏自然也很高兴,毕竟动物和婴幼儿一般,都不会说话,哪怕小伤小痛,不及时发现,恐也要磋磨许久,活活受罪。

    “要谢的。”李琬认真道,“丑丑是皇兄送我的,已养了好几年,对我很重要。”

    李琬面纱微动,似抿了抿唇,在思索究竟如何致谢是好。种苏忙道不敢当。只是这么一番下来,已耽搁不少时间,种苏还得回端文院做事,于是便请辞离开。

    李和一旁笑道:“我也得走了,还有些事。”

    “这就走了么?还未好好跟和哥哥说说话呢,和哥哥怎么这么久都未来宫中?很忙吗?可是外头有什么事?”

    李琬面露不舍,言语间又充满好奇,一连问了数个问题。

    李和一张娃娃脸此刻倒显出几分成熟,看着李琬的目光颇为柔和,说:“都怪我,嘉宁妹妹别生气,最近无事,定当常来看你。”他顿了顿,说道,“这样吧,过两日我便来找你,到时陪你好好说说话。”

    李琬便高兴起来,眉眼弯起。

    “到时景明一起,你不是有宫牌吗?正好四下里好好转转,顺带我们陪公主逛逛,解解闷。”李和安排的明明白白,“嘉宁妹妹这两日也可好好想想谢礼之事。”

    种苏忙道:“这不妥吧。”

    “有何不妥。”李和浑不在乎道,“虽说不可罔顾规矩礼仪,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万事皆有通融灵活之处。再者你不近女色,更没问题。就算你心悦女子,有我同行,公主亦同意,又有何妨。”

    种苏试图挣扎,解释一下喜好:“我其实……”

    李和却不容她解释,笑着朝李琬道:“景明是个会玩的,虽来长安不久,知道的趣事却不比我少,让她同你讲讲,保管你爱听。”

    又朝种苏道:“景明,我知你平日里并不需要陪皇兄,也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午后片刻便好。你与公主都爱猫养猫,也算有缘,定有话说。”

    李和凑近种苏,在她耳边极低声道:“等会儿跟你详说。别拒绝。”

    什么话都让李和说尽了,种苏还能说什么呢,对面李琬一双美目正看着自己,隐约带着抹期待。

    种苏只好点头:“是,谨遵公主,小王爷之命。”

    “那便这么说定了。嘉宁妹妹,今日我们便先走了,过两日见。”

    李和一锤定音,李琬抱着猫儿,高兴的将人送至门口。

    长鸾殿。

    李妄批完手中奏折,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这间隙,忽的想起来。

    “那边如何?”

    谭德德回道:“护送的侍卫刚来报,公主已回殿中。”

    李妄:“怎么才回?”

    谭德德躬身道:“公主早已回殿中,只是因那猫儿折腾了一会儿,侍卫怕有变故,多守了一阵,故而才来报。”

    李妄唔了声,料想那猫要被管制,顿了顿,又道:“其他人呢?”

    “陛下指谁?”谭德德反应过来,忙道,“小王爷和种大人刚已离开。”

    李妄正喝茶,茶杯停在唇畔,眉角微挑:“刚离开?才走?”

    “陛下有所不知,公主那猫儿竟是受了伤,方发狂乱蹿,”谭德德将刚侍卫所说如实汇报,笑道,“还是种大人细心,帮忙找出问题。因而耽搁了些时候,方才离去。”

    “丑丑乃陛下所赠,公主一向看重,这番种大人帮了大忙,公主高兴的很,还不知到时如何谢种大人呢。”

    谭德德想着种苏当真好运,不仅得皇帝好感,如今又得公主青眼,是以这么小小吹捧了一番。

    孰料李妄却哼了声,不知为何,有种不祥预感。

    谭德德却感觉到李妄似乎忽然有些不悦,这不悦从何而来,很是莫名,想了想,斟酌道:“可要去提醒下公主……”

    “朕很闲?”李妄冷冷道:“抑或你近来很闲?”

    谭德德低下头,不敢再言。

    李妄眉头微拧,摒弃杂念,重新提笔批阅奏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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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突发奇想

    “景明可怪我自作主张?”

    “倘若我说是, 小王爷可能改变主意?”

    种苏与李和原路返回,经过御花园, 走在两旁开满鲜花的石子路上。

    李和笑起来, 扬眉道:“怎地,能得见公主,得公主青睐, 多少人梦寐以求,你还不乐意嘞。”

    种苏无奈的拱拱手,真想说敬谢不敏,但多少有些不礼貌,只得道:“小王爷,就算我不近女色……到底乃男人之身, 这样见公主, 真的妥当么?万一到时陛下治罪于我,小王爷可能救我?”

    “这点景明放一百二十个心, 皇兄不仅不会治罪,反而会很高兴。”

    “是么?”种苏充满怀疑。

    “景明有所不知,且听我慢慢道来。”

    宫中巡视的侍卫见到种苏与李和,远远看一眼,并未上前盘查。

    种苏那飞鹤宫牌从李妄赐予那刻起,便已登记在册。如今能持牌于内廷中行走的,不过两只手能数的过来的几人,且大多是内阁重臣,新晋的年轻官员中, 唯有种苏以救驾之功获此一枚。

    老臣重臣们早对皇宫习以为常, 没有闲情闲心闲逛, 此时御花园内只有种苏与李和二人。

    “如今皇室正统唯有皇兄与嘉宁二人, 两人虽非一母同胞,却也是有感情的。”李和缓缓开口,说道。

    种苏颔首,虽在她罚站,抑或进出长鸾殿的这些时日,鲜少见到李妄与李琬这兄妹二人有何亲近交集,但仅凭李妄特许李琬养猫一事,便足可对两人关系窥见一二。

    今日在花园两人相见,李妄虽未表现的有多温情,神情却相比对其他人要稍稍缓和一些。

    李琬对李妄亦看着十分自然。血浓于水,终归是不同的。

    “但终究差了好几岁,皇兄又政务繁忙,尤其在皇兄刚登基的那几年,简直忙的脚不沾地,自顾不暇,也就更顾不上嘉宁了。嘉宁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

    身为公主,自是锦衣玉食,不乏人照顾,但真正的成长路上,却只有她自己一人。

    种苏小时候有过几年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好在那时还有种瑞相依为命,倘若没有种瑞,不敢想象那生活。

    没有父母家人的那种孤寂感,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懂得,那是不分贵贱,不□□份的。

    “我偶尔来陪陪嘉宁,但小时候胆子更小,见到皇兄便腿软,不大敢来。这几年稍好些,有时间便来找她。不过我一个人,终究说来说去就那些,没啥意思,所以方叫上你,多些乐趣。”

    李和带着种苏挑树荫下行走,继续道:“至于你担心的皇兄治罪,大可不必。景明也知,嘉宁已有十六。”

    十六,正是花样年华,大康可婚嫁之龄。

    先帝先后早逝,没有长者在,或许少了许多掣肘,多了些自由,却也相应的,无主事之人。毕竟自古姻缘大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自李琬及笄后,朝廷两大派系莫不蠢蠢欲动,纷纷起了心思。毕竟娶一位公主,还是如今大康王朝唯一的公主,总是有好处的。

    然而不管哪派,都未说动李妄。

    对李琬的婚事,李妄只有一个原则:唯李琬的心意为定。

    倘若李琬心喜悦之,不论家世,不论身份,不论派系,这些问题李妄自会处理,定让她风光大嫁。相反,倘若李琬不中意,便是天上神仙也不嫁。

    这事自然遭到了许多朝臣反对,便是杨万顷也略有微词,一国公主,婚事岂可这般率性而为。

    李妄有着一国之君该有的决断,某种程度上有些暴戾专/制,但非离经叛道全不讲理的暴君,很多时候杀人治罪都有理有据,有证可究,让人心服口服。然而这事上,李妄却相当坚持,没有任何理由与解释,只没得商量。

    “我是支持皇兄的。”李和道,“所谓王公贵族,看着多么显赫,却很多时候常身不由己。不知多少夫妻乃政治联姻,一生都是权利的牺牲者。皇兄在这点上给予嘉宁最大的自由,嘉宁是幸运的。”

    的确幸运。

    种苏在市井长大,莫说王族世家,就是普通百姓,亦多少姻亲乃身不由己,各种权衡利弊。

    所幸这几年大康国力慢慢恢复,百姓生活渐好,女子地位也随之渐渐有所提高,在婚事与命运上有了相对多些的选择。

    李和没有明说,只用政治联姻几字一笔带过,种苏却不免想到,这是否是李妄坚持的根本原因。

    李妄之双亲,即先帝先后,便是典型的政治联姻。

    先后乃王家之女,嫁与先帝后,先帝虽有其他后宫嫔妃,却再无其他子嗣,直到几年后李琬之母意外生下她与二皇子,自始至终天子储君唯有先后所生的李妄。

    然而李妄的继位之路却非一帆风顺。

    在李妄十二岁那年,突发变故。

    据传,太子十二岁生辰宫宴上,先帝不知何故勃然大怒,竟要废太子,盛怒之下仿若失智,竟要举剑格杀,王氏一族为保太子,只得与先帝对抗,在这场变故中,王氏家族元气大伤,而先帝中箭,后伤重不治身亡。

    未过多久,先后亦郁郁而终。

    这场变故被称为宫宴政变,民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李妄即将十三岁,大康男子十五可成亲,事实上十三岁便可定亲,可科举,意味着成人,王家身为大康立国以来的四大士族之首,又乃国戚,野心勃勃,迫切想要揽权,意图逼迫先帝禅位,提前扶持太子上位。

    亦有人说,先帝早有扳倒王家,肃清士族之心,宫宴政变实乃早蓄意谋之,不过王家亦有准备,先帝最终失算落败而已。

    还有一说,此政变其实是太子所为,挑起先帝与王家争端,太子李妄坐收渔翁之利,得以提前登基。

    更有传言,先帝乃被太子亲手一箭射伤,继而先后也随之而逝,故而有李妄弑/父杀/母之说。

    还有一说……

    史官记载只有当日情形,政变结局,寥寥数语,其背后内情,弯弯绕绕,几经修改,真相究竟如何,唯有当事人清楚。

    民间众多揣测,却无人敢妄下定论。

    而关于先帝先后两人关系,亦随之流出无数版本,有说他们虽家族纷争,相互倾轧,两人却伉俪情深,先帝唯有太子一子便是证明。

    有说他们毫无感情,貌合神离,以各自家族利益为先。更有说他们相互厌恶,却不得不诞下皇嗣。

    更有传,先帝其实还有一子,养在宫外,后被发现,才有那场宫变……

    种苏听过许多版本,其中真假无人能辨,如今虽在京城,在皇宫,这种事却也不能随便打听。

    然而看如今的朝廷派系,看李妄对王家对王道济这位母舅的态度,便不难猜测,先帝先后确为政治联姻,即便不到水深火热相看两厌的地步,也一定绝非伉俪情深。

    外人只能看到表面,身为太子的李妄,亲眼旁观了先帝先后的恩怨纠葛,见证了两人间的真实情感,大抵方对政治联姻敬而远之……或许深恶痛绝,因而才绝不允许自己的妹妹重蹈覆辙,也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当然,自由选择的婚事最终也不一定百分百幸福圆满,但至少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李妄是不是也正因如此,而迟迟未娶?

    种苏忽然思绪短暂岔开。

    或许李妄也在等待,等待一个不关任何利益,仅是纯粹心之所喜,两情相悦之人。

    “……征得嘉宁同意后,宫中举办了几次诗会宫宴……”李和还在继续,声音拉回种苏的思绪。

    “哦?” 种苏直觉不是什么寻常的诗会宫宴。

    果不其然,说是诗会宫宴,不过是借着作诗赏花之故,间接让李琬挑选驸马而已。

    参会的人当然也心知肚明。他们基本都是京中世家子弟,均装扮的仪表堂堂,来到宫中李琬面前。

    只可惜,李琬并未挑中。

    后来一些年轻朝臣也会被特许,可进殿游园赏湖。

    种苏听到这里,不禁感叹,心道李妄还挺懂。毕竟诗会宫宴之类的,意图太过明显,氛围必然刻意。而宫中不其然的单独偶遇,则更富意趣。女孩儿大多更喜欢后者。

    当然,也不是随便什么歪瓜裂枣都能进,品性和安全都是有所保证的。

    只可惜,李琬仍未选中任何人。

    这事儿倒也不急,李琬年纪并不大,又是公主,晚个几年也无妨。

    “实在不行,到时直接开个公主招亲大会,汇集天下青年才俊,还怕选不出来个驸马么。”李和说道。

    种苏:……

    ……也不是不行,这事史上不是没有过,更有养面首养男/宠的,相较而言,公主招亲也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比起这些,皇帝与公主两人的婚事皆迟迟未定,才更令人着急。

    也因此,外臣出入内庭,于礼上不合,然而在某些阶段,于理却可容。

    “所以景明不必担心,不会有人弹劾你私见公主。”

    种苏拱手,表示知道了。

    “嘉宁没什么亲近的人,我勉强算一个。我希望她能开心些,也曾想带她出去玩,她却不愿意。”

    “为何?”

    李和摆摆手,那意思不知是不清楚还是不想说。种苏没有继续追问。

    “所以只要到宫中来,就尽量去见见她。景明,你不必顾虑,嘉宁是个善良而容易满足的人,很好伺候。”

    最后,李和这样说道。

    不好伺候就可以拒绝么?

    种苏曾在家中与种父种母商讨假设过上京后可能会面临的种种问题,其中最大的危机,来自于官场上的职业危机。毕竟种苏从未涉足官场,什么都不懂,公务本身之职,人际周旋等等,都具有变动性,不可谓不复杂。

    而与同僚们朝夕相处,更要万分注意行为举止,以防身份败露……

    然而,这些事反而如今一个都未遇到,原本预定的方向已彻底偏离,如同一匹马,从一开始就疯跑到一条种苏,以及所有人都未预料到的路上,一路狂奔。

    不知不觉,种苏已不小心“招惹”了皇帝,小王爷……如今也不差一个公主了。

    而不论皇帝,小王爷,还是公主,都非她能得罪的起的。

    罢,罢,罢,种苏深感自己如海面上的一叶小舟,努力撑桨,争取晚一点被淹没,便是最大的努力。

    那疯跑的马儿,最终会停在哪里,终点在何处,是什么,又有谁知?

    两日后,御花园内。

    “公主殿下,这实在太贵重了。”

    种苏原本以为要去华音殿,孰料李琬却将见面地点定在了御花园。这样也好,更为便宜妥当。

    阳光日渐浓烈,几人坐在靠湖边的观景台中,坐下不久,李琬便叫人呈上谢礼。

    那是一对翡翠碗,色泽碧绿,质地晶莹,更奇妙的是其中一只杯沿上方雕了条鱼,另一只则碗底卧一小鱼,两只鱼儿俱活灵活现,尤其碗底那只,注入清水,更宛如鱼儿游动,十分逼真。

    先不论谁人所赐,单这两只碗本身,种苏一看便知其必价值连城。

    “金银之物太过俗气,想来种大人也不缺,想来想去,既然种大人也养猫,便赠予这对猫碗,还望种大人笑纳。”李琬彬彬有礼道。

    种苏看见那鱼便已有猜测,居然真是给猫用的。

    ……好奢侈,我都没用过这么贵重的碗呢。不愧是公主手笔。

    公主锦绣堆里长大,不知柴米油盐贵,显然并不在意多少价值,只双目中微含期待,希望送出的谢礼能被喜欢。

    “实不相瞒,臣家中那猫不过一小土猫,这碗委实怕它受不起。”种苏虽非贬低自家那小东西,只是这碗着实贵重。

    “心爱之物,不分贵贱。”李琬真诚道,“若它不喜欢这碗,我再送它点别的,或者种大人自己去库里挑。”

    种苏忙道不必,再三谢过,小心收起那碗。

    李琬便微微松了口气,高兴起来。

    李琬今日仍戴着面纱,纱上点缀着细碎的宝石,阳光抚过,流动着温润的光泽。

    她有着漂亮的眉眼,仪态贵气优雅,双眼中却带着股少女特有的纯真与羞怯。

    “我听说种大人跟皇兄是在宫外相识,可是这样?”李琬虽有点害羞,却不怯弱胆小,有话便问。

    “是。”种苏如实答道。

    “皇兄从前很少出宫,出宫便认识了种大人,当真有缘,也听起来颇为有趣。种大人跟皇兄具体怎么认识的呢?”

    这话换做别人来问,似乎有套话之嫌,李琬眼中却只有好奇。明显是对这件事本身感兴趣。

    具体怎么认识的……这问题种苏可不敢如实回答。想来那小巷之事瞒的极好,便连李琬也不知情,否则不可能问的出这话。

    “咳,嘉宁妹妹,你怎么不去问皇兄?”李和一旁笑道。

    “皇兄日理万机,哪敢拿这种事打扰他?”李琬抿抿唇,一则不敢问,二则恐怕问了李妄也不见得会理会。

    “景明跟皇兄其实是因为那起绑架案结识。”李和说。

    绑架案知情者相对多一些,种苏本还犹豫该不该说,既然李和说了,便也不用遮掩,于是大致说了下。

    “这么巧的呀,竟进了同一家店,一同被绑了去。”李琬听的认真,追问道,“然后呢?在山上你们如何逃脱的?”

    于是种苏又挑了些说了。

    事情过后种苏还未怎么跟其他人说过这事,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当日着实有些惊险,幸而那时不知李妄身份,否则当真压力巨大。

    她说的并不算太详细,李琬却听的兴致盎然,双眼晶亮。

    “天啊,好险好险!”李琬睁大漂亮的双目,“你们当真厉害,居然逃出来了。”

    “如此说来,你还是皇兄的救命恩人呢。一起经历过生死,难怪皇兄待你不同。”李琬一手撑在下巴上,笑道,“听起来就像戏本里的故事一样。”

    如李和所说,李琬的确是个容易满足的女孩儿,无论多小的事,都能听的津津有味。

    跟这样的人讲话,无疑十分舒服惬意。

    阳光暖融融的,三人的午后其乐融融。

    猫儿跑进亭中来,宫女牵着绳子想要将它带走,它却径直往李琬而去。李琬接过绳子,抱起猫儿。猫儿便趴在李琬膝盖上,懒洋洋的眯起眼睛。腹部的花刺被挑出后,它不复之前的暴躁,却仍只对主人李琬亲近。

    “这位可是你的恩人呢,丑丑,跟种大人道谢。”

    李琬抓着猫儿两只爪子,朝种苏作揖,猫儿却不甚配合,高傲的喵了一声,显然不将种苏放在眼里。

    “小东西,还这么傲。”李和伸手欲挠猫儿下巴,猫儿更大声的喵,同样也不将李和放在眼里。

    种苏笑起来,随着猫儿的到来,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他们共同的爱好上。

    两人聊了会儿猫。

    “说起来,我家那只也是陛下所赠——就是山上那只小猫。”先前种苏略略提到过山上李妄的讳症正是因那猫儿所起。

    “是吗?”李琬笑道,“那倒有趣了。”

    可不是吗?这么一说,李妄明明有讳症,却并不阻断他人喜好,还送予猫儿。

    从前种苏只觉意外,如今却品出了李妄的另一种温情。

    “那猫儿长何模样?脾性如何?”李琬问道。

    种苏想了想,不由笑起来,“嗯……大概跟公主家的完全相反吧……我家那个叫小西施……”

    李琬还未反应过来,李和便嗤嗤笑起来,李琬瞬间也明白了,顿时也笑了起来。

    李琬笑着笑着,突然道:“听起来很有意思,种大人,不若改日你将猫儿带来,我很想看看它,同是皇兄所赠,也让两只猫儿见见面,说不定能玩到一起呢。”

    又一个突发奇想……种苏已经习惯了,转念一想,自家小猫未有其他玩伴,来见见其他猫儿也不错。

    但要将猫儿带进宫来可不是件容易事,其他的倒也罢了,这事儿还非得李妄同意不可。李琬会亲自去向李妄申请,种苏也需跟李妄报请一声。

    于是下一次休沐日后,种苏再见到李妄时,便提了出来。

    因李琬前头已给李妄说过,李妄听见此事倒并不意外,只未说话,看了种苏一眼。

    “倒去的挺勤。”李妄慢悠悠的说了一句。

    种苏:……

    ……好像也是,朝中五日一休沐,如无特别情况,种苏与李妄差不多五日方一见,而这几日里,种苏却与公主见过两次了。

    种苏观察李妄神色,李妄英俊的面孔上波澜不惊,近乎面无表情,眼眸微垂,看不出喜怒,倒也不像生气的模样。

    “……要么微臣不去了?”种苏道。

    “没说不让你去。”李妄淡淡道。

    “那猫儿……”

    “准了。”

    种苏便道:“谢陛下恩典。”

    李妄语气仍旧淡淡的,接着道:“带进宫后,先带到长鸾殿来。”

    “嗯?”种苏有点莫名,接着面露惊讶,“陛下的意思是……可陛下不是有讳……”

    “朕送的猫,朕要看看,不行?”李妄看着种苏,无情无绪的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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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今日一更

    因得到了特许, 种苏带着猫顺利进入皇宫,一路没有任何阻拦。直至去了长鸾殿——

    长鸾殿从殿门外开始, 便增加了重重守卫, 一路侍卫,宫女侍从,个个严阵以待, 侍卫们更手放在腰畔剑上,一副准备随时拔剑,让人血溅当场的模样。

    除此之外,殿门侧还候着几个太医,脚下放着药箱。

    种苏一手提着猫笼,身旁跟着谭笑笑和几个小太监, 几乎呈半包围形式, 小心翼翼围着种苏向前走去。

    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盯着种苏,以及她手中的猫笼。

    种苏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弄的更紧张起来, 不由将猫笼抱在身前,再度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笼门。

    “小西施,你千万乖啊。”

    种苏低声道。

    猫儿倒挺乖,仿佛听得懂主人的叮嘱,趴在笼中一动不动,只略带好奇的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止步!停!”谭德德叫道:“种大人请止步。”

    谭德德早已候在门口,圆胖脸上的两眼瞪的溜圆,在种苏离殿门还距离约百步的时候,果断叫停。

    这距离, 是不是有点太远了?能看清吗?种苏心道, 但安全起见, 种苏还是闻声止步, 按谭德德之意,老老实实停在那儿。

    殿门大开,李妄出来了。

    他已换掉朝服,一身常服,却非宫中常穿的样式,倒更像外出时的装扮,虽仍是锦衣玉带,却少了天子专用的龙凤等纹饰。

    种苏莫名觉得这身有点眼熟,似乎从前在宫外见李妄穿过。即便不是同一身,但模样反正颇有几分眼熟。

    “站那么远,让朕看尾巴吗?”

    李妄迈出殿门,站在廊下,一见种苏隔那么远,便眉头微拧,略现不悦。

    种苏只好迈步,缓缓向前。

    “停!停!”

    走了十来步,谭德德再度叫停。

    “陛下,龙体为重,就这么看吧。”谭德德小心翼翼道。

    实际上在李妄提出要看猫的这个想法后,谭德德就已苦口婆心劝过数回,却毫无效果。将猫儿带进宫来并无问题,只要不出现在李妄面前即可,否则这算什么?简直就像一把刀架在李妄脖子上,哪怕并无性命之虞,只那场景便令人胆颤心惊。

    “继续。”

    李妄看也不看谭德德,只看着种苏,薄唇吐出简单二字。

    于是种苏继续往前。

    十步,十步,再十步……

    “……停!”谭德德忍不住了,再次出声。

    种苏看一眼李妄,李妄淡道:“继续。”

    种苏微微抿唇,继续。

    一步一步又一步,随着种苏的步伐,身周的包围圈随之逐步前移,所有人均紧张的注目种苏的每一步,如临大敌。

    种苏来前已仔细检查过猫笼,猫儿脖上系了坚韧的绳,绳的另一端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上,绝不会跳脱出来。

    而根据之前李妄病发的经验,以及种苏后来了解到的讳症相关事宜,知道只要李妄不与猫儿真正接触到,理应不会有问题。

    种苏本觉没有那么紧张,然而眼前这阵仗,却不得不令人加倍慎重起来。

    此时距离李妄不过三十余步的距离,每一步皆如行在半空中紧绷的绳索上。

    “……停停停停停停!”

    谭德德实在忍不住,白胖的脸上已然微微冒汗,“陛下饶了奴等吧,再近可不得了了。”

    种苏抱着猫笼,看向李妄,李妄一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仍没有说话。

    种苏没再继续前行,脚步停了下来。

    李妄黑沉的眼微眯:“种卿。”

    种苏面上仍笑着,却认真道:“陛下忘了讳症发作时的痛苦了么?就这么看吧。陛下放心,保证陛下能看得清。”

    种苏放下猫笼,打开笼门,唤了一声,小西施便从笼里走了出来。

    当初荒郊野外流浪的小猫,经过种苏几个月的精心喂养与细心照顾,已然模样大变,浑身干净清爽,皮毛光泽,更长大了许多,曾经孱弱的小东西如今身姿敏捷,走路时尾巴微微翘起,带着些许从容。

    “小西施,还记得陛下不?”

    种苏站在原地未动,只手腕上的细绳微动,猫儿走出约十步后便不能再前进,站在那儿,抬起头,朝李妄望去。

    喵——

    猫儿歪头打量李妄,片刻后,叫了一声,伸出一只前爪,朝前抓了一下。

    “咦,它竟记得陛下?”这倒让种苏惊讶了,未料猫儿记性这般好。

    那时猫儿下山后尚能记得种苏,乃因不过分开几日而已,如今却距离山中时已过去数月,它竟还记得李妄,着实令人意外。

    李妄站在廊下,亦垂眸瞧着猫儿,脸上倒似没有意外之色。

    一阵微风吹起,掠起李妄的袍角,种苏忽然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李妄这身衣袍何时见过——

    正是被绑上山,遇见猫儿时所穿的那一身。

    那日种苏与李妄整整相处了几乎一日一夜,又历经了那般特别的事,是以还能回想起来。

    种苏看看猫儿,又看看李妄,倏然笑了起来。

    李妄自若而冷淡的展了展袖袍,目光落在猫儿身上。猫儿认出了故人,便蹲在那儿,歪着头,一直喵喵叫着。

    紧接着,李妄朝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顿时令所有人提心吊胆。

    “陛下!”

    便是种苏亦微微一吓,实因这个距离着实为最低限度的安全距了。她没有出声阻止,却也瞬间紧绷起来,紧张的注视着猫儿与李妄。

    李妄的目光从猫儿身上移到种苏身上。

    “……嗯,陛下,不宜再近了。”种苏不得不开口说道。

    李妄的脚步微微一动,似要再度抬起。猫儿喵了一声,李妄身后的手握了握拳,又缓缓松开,背上隐有汗意,最终,他没有再向前。

    所有人松了口气。

    “陛下,既已看过,便回殿内吧,种大人还得去公主那边呢。”谭德德赶紧趁机道。

    种苏动了动手腕上细绳,猫儿感受到主人召唤,便回身,跑向种苏,种苏弯腰捞起猫儿,抱在怀中,她也着实有点担心,既已完成任务,还是先走为妙,万一猫儿乱掉毛,风再大些,吹到李妄身上可不好。

    于是便道:“陛下,臣便先行告退。”

    “这么急?”李妄说:“去吧。”

    李妄的声音无情无绪,完全听不出喜怒。但不知为何,种苏却觉得这句话似乎真正意思是说:滚吧。

    种苏说不上急,但此际的确更愿去公主那里,至少那里不必担忧猫儿伤人,自然也不会被这般虎视眈眈的盯着,丝毫不敢放松。

    “跟陛下再见。”

    种苏握着猫儿一只爪子,朝李妄挥了挥。

    李妄居高临下,淡淡看着猫儿,未有任何表情与动作。

    种苏连忙转身离开,宫人替她拎着猫笼,呈包围圈的侍卫们纷纷散开,让出一条路,  随着种苏的离开步伐,长鸾殿内的气氛随之一松。

    这种凝重与变化让种苏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是她想的简单了么?本来只是看一眼猫儿而已,却如此“兴师动众”,严阵以待,犹如上战场上般……

    当然,基于李妄的身份,这是必须。只是,李妄自身的想法呢。

    种苏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李妄仍站在廊下,视线朝向种苏的方向。

    倘若没有讳症,李妄是否并不讨厌猫儿?甚至有些喜欢?

    身为一国之君,站在权力之巅,却是否也有力所不逮,或无可奈何的事?

    这莫名的思绪不知从何而起,种苏回头时,恰与李妄目光相撞。

    李妄双眸漆黑沉静,站在廊下,远远望着种苏离开,那眼神愈发莫名其妙的,竟令种苏有种把人丢下,自己独自去寻欢的感觉。

    ……当真莫名其妙。

    与长鸾殿的氛围相比,御花园内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一切皆因小西施与丑丑简直是两个极端。

    种苏牵着小西施,李琬牵着丑丑,两只猫进行了它们的第一次会晤。

    喵——

    喵——

    两只猫儿瞪大眼睛,相互打量。

    小西施乃实打实的本地土猫,褐眼黄花,虽不难看,确有点其貌不扬。反观丑丑,毛发犹如冬日白雪,碧蓝双眼犹如宝石,体格健美,当真猫中尤物。

    “小西施,这是丑丑。”种苏念着这俩的名字,忍不住笑。

    “丑丑刚来时大抵水土不服,差点死掉,听闻民间说取贱名好养活,便取了这么个名。”李琬也笑。

    小西施自下山后,一直养在家中,大概幼时流浪够了,十分恋家,除非必要,绝不出门,而丑丑养在深宫,宫中唯它一只独猫,两猫如今见到同类,皆双目圆瞪,既好奇,又带着审视。

    两猫迈开四肢,缓缓靠近。

    丑丑比小西施略高大一些,尾巴竖起,头颅高高抬起,碧蓝色的眼睛有种睥睨之感。

    小西施淡定的与它对视,接着褐色眼睛一转,瞥向丑丑腹部。

    丑丑腹部先前因拔花刺而剃了一块毛发,还未重新长出,秃秃的一块。小西施注目那光秃之处,睁大眼睛,仿佛不可置信,看看丑丑的脸,又看看腹部,继而转身就走,那眼神与决绝转身的身影清晰的显出一抹嫌弃之意。

    种苏等人还未能领会,丑丑却怒了。

    丑丑大抵自小被人捧着,进入宫中成为李琬爱宠后更不必说,可谓是众星捧月,人人恭维,臣服于它的美貌之下,何时受过这样的鄙夷,当真猫生巨辱。

    喵!

    丑丑全身炸毛,冲小西施怒吼!

    小西施毫不示弱,身体瞬时弓起,也发出嘶吼!

    喵!!

    宫人们吓一跳,忙要阻止,分开它们。

    “哎,不要呀。”李琬出声道。

    种苏抬眸,与李琬目光一碰,两人同时一笑,看来在此事上李琬与种苏达成共识,想法一样:在没有危险,也不会伤害到旁人的情况下,猫儿们的事情由猫儿们自己去解决吧。

    两只猫儿都系着绳子,种苏更自己牵着小西施,不必担心小西施不受控。

    两只猫儿皆全身炸毛,全副戒备出战状态,相互瞪视对峙。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或高亢的咆哮。

    喵!!

    喵!!!

    丑丑体格上略占优势,然而小西施出生野外,幼时荒山野岭的生存过,身上犹存一股野猫特有的野性,被种苏养着时收敛了,此时本能的爆发出来,顿时现出不一般的强大气场!

    它褐色的双眼锐利而冰冷的注视着丑丑,平时毛茸茸软绵绵的猫爪露出锋利的爪刺。

    在这眼神之下,片刻后,丑丑忽然缩了一下,继而敛起戒备,败下阵来,改对峙为蹲坐,喵了一声。这一声毫无先前气势,甚至还冲小西施甩了甩尾巴。

    小西施仍冷冷盯了一会儿,方抖抖身体,转身冷淡的走掉了。

    种苏:……

    李琬:……

    种苏看了李琬一眼,李琬笑了起来,弯腰抱起丑丑。

    “小东西,遇到对手了吧。”李琬笑着道:“种大人,你家猫儿真厉害。”

    “臣也是第一次看到它这这幅模样。”种苏笑道,也将猫儿抱起,撸撸它的下巴,心道你倒是长脸了,好在人家公主大量,没有计较。

    今日不太晒,种苏与李琬各牵了猫,在御花园里散步。

    李和今日没有来,种苏原本也想不来,但已答应过送猫来,不好爽约,只担心单独与李琬一起,会不会不好,然而李琬却没有丝毫不自在,或许是知道种苏“不近女色”,亦或许是天性使然,李琬非常的坦然。

    因为两只猫儿,明显态度更亲近许多。

    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件小事便足以体现出脾性是否相投。不可否认,种苏也还挺喜欢李琬的,李琬身为公主,却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子,更像个普通的小姑娘,纯真,善良,柔和。

    这一点跟她的哥哥李妄其实有点像,对外时是一副模样,对信任和亲近的人又是另一副模样。

    园里花儿开的繁盛,蝴蝶翩跹,两只猫儿走在前头,宫人们远远跟在后头。

    “种大人有点像个女孩儿。”李琬忽然开口,丢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种苏心中一咯噔,猝不及防,差点神情大变,幸而控制住了,面上不动声色,道:“哦?公主何出此言?”

    心中千回百转,飞快思索哪里出了破绽。

    她自小爱男装,本就轻车驾熟,来京前又刻意训练过,别的不敢说,行为举止上理应不会出现问题,这一点从认识的龙格次,许子归以及其他同僚等人毫无怀疑上也可证明。

    就连知道她真实身份的裘进之,也常不由将她当男子般对待。

    难道刚刚哪里出了问题吗?

    不会吧,刚刚根本没做什么。

    李琬意识到自己似乎话语不当,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种大人对待猫儿的样子,很温柔,很……可爱。”

    原来如此。种苏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

    两人继续慢慢走着,没有李和在旁插科打诨,却有一对猫儿逗乐,种苏与李琬不时逗逗猫,气氛十分融洽。

    李琬目光澄澈坦诚,显然未有什么男女之情,更像一个久在深闺的孤独少女,终于有了可说话的人,便满怀好奇与热忱,想要跟他多说说话。

    她问起种苏跟李妄在宫外的一些事。

    种苏不知她从何处得知李妄出宫之事,但既然知晓,也就代表着李妄没有对她刻意隐瞒。这兄妹二人显然是一体的,倒不必讳莫如深。

    于是种苏便挑了些事简单说了说。

    李琬听的很认真,津津有味,那表情十足十宛若小女孩。

    “真好。”李琬说,“皇兄能有种大人这么个朋友,真好。种大人,谢谢你陪皇兄。”

    她的眼中满是真诚。这一刻,种苏忽然明白了李琬对她的态度,甚至李和对她的态度。

    为何这两位会如此轻易的接纳她,与她亲近,除却种苏和他们各自本身性格的原因之外,更多的,则源于李妄的态度。

    有李妄的“认可”在前,才有他们之后的接纳与亲近。

    “我也很想去宫外看看。”李琬忽而叹了口气。

    种苏笑道:“这对公主来说,不是件难事。”

    事实如此,李琬身为公主,哪怕未出宫建府,想出去依然是可以出去的,不想记录在册,私下偷偷溜出去,也未尝不可。依李妄的脾性和他自身的行为“示范”,只要李琬做好保护防卫,应是不会管的。

    “其实我曾出去过。”

    “哦?”种苏笑道,料想这么多年,李琬也不可能从未走出宫门,顺着话题问道,“感受如何?跟宫中有所不同吧。”

    李琬摇摇头,微微一笑,说:“感受不大好。”

    “公主。”身后的元姑姑轻唤道。

    “我知道往事不必介怀,”李琬轻声道,“我只是想说说而已,不必担心。”

    种苏没有想到会引出李琬不好的回忆,当即不知如何接话,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便只静默着。

    “想必种大人也听说过,我面有瑕疵。”

    此时两人正走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两旁花香扑鼻,李琬停下脚步,微微一顿,说:“这是真的。”

    紧接着,李琬缓缓伸手,摘下了面纱。

    第44章 今日二更

    李琬缓缓摘下面纱。

    种苏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做出这个举动, 第一反应即刻低下头去,口中道:“公主, 臣失礼……”

    “已跟种大人见过数面, 再蒙面以对,反倒是我失礼。”李琬柔声道,“宫中皆知我真面容, 种大人亦不必介怀。只是不要吓到才好。”

    种苏抬起头来。

    眼前的面孔肤若凝脂,眉目如黛,翘鼻小口,一泓双目清澈如水,仿若清水出芙蓉,巧丽动人。

    倘若没有右边脸颊从耳际至下巴的一道红痕, 这张面孔无可挑剔, 乃十足十的美人胚子。

    李琬不愉快的出宫经历,正因这道红痕。

    那是她八|九岁时的元宵节, 听闻民间这日热闹非凡,便带了几个人,偷偷溜出宫,到得长安城内。

    那是李琬第一次见到宫外纷杳璀璨的世界,简直眼花缭乱,买了个小摩罗,拿在手中正兴高采烈,突见路边几个孩子在为糖果打架,其中一个年纪甚小, 没抢到, 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不要打架呀。这个给你们。”

    李琬将小摩罗送给那哭泣的小孩, 又掏出自己带的糖果分给其他小孩。

    宫中没什么同龄人, 李琬难得见到这么多孩子,十分高兴,友好小心的示好。

    她的糖果乃宫中所制,五颜六色的,孩子们哇的一声,纷纷涌上来,推搡间,不小心扯掉李琬面纱。

    “咦,她的脸——”

    孩子们争先恐后凑到跟前,挤成一团盯着李琬的脸。

    跟着的侍从赶紧上前,却已经晚了。

    “丑八怪——原来是个丑八怪!”

    不知谁起了个头,顿时一众小孩都嬉笑着叫起来。

    “丑八怪,丑八怪。”声音此起彼伏。

    李琬紧紧捏着面纱,小孩们嘻嘻哈哈笑着叫着,侍从们赶人,吓唬小孩,小孩们便嚷起来,引来了他们的大人。

    大人将自己的小孩护在身后,大声叱骂侍从不要欺负小孩。

    李琬躲在侍从身后,脸色煞白。

    “脸上什么鬼东西?大过节的,真晦气!”

    大人们见他们衣着华丽,不敢太过,最后呸了一声,抱着自家小孩走了,走之前,夺过小孩手上的小摩罗,丢到路旁,摔的粉碎。

    “晦气的东西,不要。”

    小孩趴在大人肩头,冲李琬吐舌头,做鬼脸,无声的以唇形嘲笑。

    “丑八怪……

    ……

    种苏听到这里,简直想要打人,倘若她在场,定要将那几个孩子狠揍一顿。太坏了。小孩无畏无知,但往往最伤人的也是他们。

    “种大人不必为我气愤,”李琬反而笑着道,“事情已过去多年,我已不再介怀,只是有点可惜那个小摩罗,我挑了好久的。”

    说不介怀,就真的不介怀了么?倘若真不介怀,又为何记了这么多年?又为何不愿再出宫?

    种苏注意到,李琬自揭下面纱后,虽看起来自若无事,然而却不时不自觉的捋捋耳际,那是一种习惯性的试图遮掩的小动作,脸颊更不自知的微微偏向一旁,不像之前那般自然与人面对。

    八|九岁的年纪,正是稍通人情却又还未完全懂得,很在乎和关注旁人眼光的关键阶段,种苏可以想见那时的李琬,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踏入外界,却受到无情的嘲讽,这种打击,多么巨大,多么沉重。

    这种事,不关身份,不关心智,不关容貌……有时候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它的阴影。

    种苏很幸运,不曾遭遇过这种事,却能体会到深受其害者们的痛苦。

    她本不想多管闲事,然而面对李琬朝她吐露心事的信任,以及故作轻松的“释怀”,没有办法做到视而不见。

    “公主,恕臣冒昧,臣无他意,臣只是想说,公主很美,比许多人都美。”

    种苏朝李琬说道。

    这是真心话,哪怕李琬面上有痕,依然是个美人。

    哪怕先前不曾现出面容,李琬的纯真柔婉,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令人觉得很美。

    而李和无意中为种苏营造的“不近女色”谣言,却在这时给种苏提供了些许立场,不至于叫人误会她的本意。

    “这世上总有人有眼无珠,也总有人心怀恶意,不那么善良……碰上这些人,只是运气不好,并非我们本身真的不好。人活一世,不过短短几万日,不要被过去所缚,更不必太过在意他人目光。您是公主,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孩儿,更应活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种苏知道这些话或许苍白无力,但仍希望能给这个孤独的女孩儿一点点力量,能够有朝一日,真的不再介怀。

    猫儿们追逐着蝴蝶,微风吹过,抚过额边发丝,李琬怔怔看着种苏,慢慢的眼眸微红。

    种苏倏然有些不安:“公主,对不起,臣……”

    李琬摇摇头,轻声道:“种大人,我虽不谙人情世故,却也未蠢笨到家。谁阿谀奉承,谁假意恭维,谁心有所图,谁真心实意……稍稍看过,听过几回,便也能分辨出。”

    “这件事我鲜少对人主动说起,今日不知为何,想起往事,多说了些。”李琬站在两旁开满花儿的路上,轻轻的说话,好像自言自语一般,“父皇母妃早早不在,皇兄太忙,倘若告诉他,或许他会杀了那些人,替我出气,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宫人们尽心服侍,却怕我难过,故而讳莫如深,从不敢多提面瑕之事……其实曾很希望能有人对我说一句,我其实并不丑,抑或真的丑,也没关系……大家什么都不说,就好像我真的很不好很不好一样……”

    “没有想到,如今居然听到了。”

    “种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李琬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难怪皇兄喜欢你。种大人,如果可以,我也能跟你为友吗?”

    这又是一个种苏无法说不的请求,除了回答“臣之荣幸”,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李琬并非难伺候的人,相比而言,反而更好相处。虽提出为友,却并未做过多要求,不至于让种苏难做。

    经过这次交谈后,李琬对种苏更为信任和随意一些,见丑丑并不排斥小西施,便提议多带小西施进宫,让它们多多相处。

    于是种苏便每日袖子里揣着猫儿进宫,偶尔自己送过去,大多数时候由李琬身边的宫人领过去,到得种苏下值时,再带回家。小西施有个伴儿也挺不错。

    这样是麻烦了些,却也挺有趣。

    同僚们也渐渐知晓了种苏见公主之事,起初都很惊愕,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毕竟种苏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有陛下的青睐在前,其他人的态度似乎都在情理之中,虽讶却不足以震撼。

    不过公主毕竟是女子,众人目光中不禁多一份复杂之意。

    “种大人来日不可限量啊,还望苟富贵勿相忘啊。”有人意味深长的打趣。

    男未婚,女未嫁,种苏自然听得懂这话中蕴含之意,这时候或许说一句“我喜欢男子”便可解除猜疑,但这种事毕竟隐私,宣之于众后说不定又有其他麻烦,还是不说为妙。

    况且公主毕竟是公主,大家私下议论两句罢了,没人敢真的大肆妄论与调笑,种苏听得懂也当听不懂,一律装傻微笑,敷衍应付过去了。

    只是李琬那边,让李琬一直误会她的喜好似乎不妥,但现在李和不大进宫,种苏总不能直通通的忽如其来的对李琬说起这种事。

    事实上说与不说,可能结果并无什么不同,反正也不是种苏能够选择和控制的,哪怕她当初说了,李和信了,恐怕也依然难以改变被带去公主殿,说不得会发展成其他更奇怪的走向,麻烦更大……

    或许目前这种局面反而是最好的,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时光如流水,又一个休沐日过去。

    这日,去长鸾殿前,种苏先去了趟华音殿。

    “咦,这么快就拿到了?有劳种大人。”

    种苏带来一只小铃铛,李琬眉眼弯弯,开心接过,继而系到丑丑脖上。

    丑丑戴着铃铛,走到小西施身边,喵喵叫了几声。小西施的脖上有个一模一样的铃铛。

    正因为小西施佩戴了,丑丑十分眼热,总忍不住去撩拨那铃铛,这些东西宫中置办不难,只是民间自有高手在,这铃铛小巧精致,出自有名的一间猫舍,系绳更编织的十分精美讨巧,猫儿们戴上毫无障碍,于是李琬便让种苏捎带买了一个。

    原以为要过几日方能取到东西,种苏昨日出去,顺道去店中问了问,已经编好,便取来,今日带进宫来。

    “真好看。”李琬笑盈盈道,“丑丑从前可什么都不愿戴,这个倒喜欢。”

    元姑姑笑道:“丑丑已今非昔比。”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种苏也忍不住笑。

    从前的丑丑高傲冷漠,除了主人,不,对主人李琬都常爱答不理,颇有种纡尊降贵之姿。然而自从小西施第一面的下马威之后,丑丑简直变了个猫样。

    具体表现为,小西施去哪儿它跟哪儿,犹如小跟班般,只要小西施一来,眼中便仿佛天底下只有小西施这唯一活物了。

    小西施一方面独行惯了,一方面却又十分依恋人类,同丑丑相反,除了对主人种苏百依百顺外,亦不排斥其他人的抚摸与亲近,甚至可以想怎么揉怎么揉,想怎么撸怎么撸,宫中众人,包括李琬,如今都十分喜爱它。

    然而小西施却唯独对丑丑仿佛不屑一顾,态度相当冷淡。

    越是冷淡,丑丑却越喜欢招惹小西施,大多时候小西施都懒得理会,实在忍无可忍时,便给予无情的驱赶或恐吓,甚至殴打。

    真打起来,虽基本以落败告终,丑丑却也毫不相让,拼死一搏。

    这不,又打起来了。

    种苏好笑的看两只猫脖上带着一模一样的铃铛,铛铛作响,猫爪疾风般挥舞,猫毛乱飞,打的不可开交。

    “小西施!”

    “丑丑!”

    战况愈来愈激烈,主人们不得不出面干涉。

    种苏与李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开始拉架,止战。

    这么一番折腾,时间稍稍耽搁,种苏急匆匆赶往长鸾殿,仍比以前稍迟了一点。她到时,食桌已摆置妥当,李妄正在净手漱口。

    种苏深吸一口气,平复气息,整理衣衫,彬彬有礼走进去,朝李妄行礼以及致歉。

    “两只猫儿打起来了,耽搁了一会儿,让陛下久等了。”

    李妄接过宫女手中布巾擦擦唇,瞥一眼种苏,“从华音殿来?”

    “是。”

    李妄将布巾扔回托盘中,淡淡道:“倒去的勤。”

    种苏只觉这话有点耳熟,似乎不久前听过,正待细想,却听李妄又道:“连与朕的时辰都能误,看样子,却是‘乐不思蜀了’。”

    种苏微微一怔,不由抬眸,李妄的语气十分平静,然则话中之意,以及冷淡的目光,显然是不高兴了。

    普天之下,确实无人敢让一国之君等着,哪个不是小心的提前候着,然而种苏耽搁真正不过须臾片刻,犹如私塾中偶尔踩着钟声跑进学堂的学生,严格说来,其实算不上迟。

    李妄虽喜怒难测,不好伺候,却非小肚鸡肠之人,按理不至于计较。

    那是为何不高兴?

    种苏正要说话,李妄却又开口,冷冷道:“朕提醒种卿一句,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一句顿时让种苏如醍醐灌顶,豁然明白。

    原来如此。

    种苏忙一脸认真道:“是,臣明白了,臣不过小小八品,身份卑微,又男女有别,日后定当谨记身份,请陛下放心,微臣……”

    “谁跟你说这个了?”

    不是在说身份吗?那指的什么?

    种苏一句“微臣实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被打断,茫然看向李妄。

    李妄却有点不耐的摆摆手,似乎不愿再说,坐到桌前,开始进膳。

    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种苏当日晚上回到家中,喂猫儿时,方无意中解开。

    “哟,还挑嘴儿了?”

    种苏吃过晚饭,照例要逗会儿猫,小西施最近在宫中养的极好,众人喜爱不说,吃喝上更简直提升数个台阶,用的是翡翠碗,喝的是鲍鱼羹,再回到家中,普通的小鱼干便显得黯然失色。

    小西施嗅嗅小鱼干,慢慢咀嚼,不复从前的风卷残云。

    “嘿,娇贵了?提醒你一句啊,别忘了你什么身份,是谁家的猫,还挑……”

    种苏蹲在地上,对着猫自言自语,说道这里,忽的顿住,脑中灵光一闪,刹那明白了白日里李妄那句话真正的言下之意。

    “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虽与她说小猫的意思略有不同,却大同小异。简而言之,莫要忘了你是谁的人,更进而言之,莫要忘了你是谁的朋友。

    种苏摸摸下巴,笑了起来。

    堂堂一国之君,好像有点可爱?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45章 两章合一

    堂堂一国之君, 好像有点可爱?

    种苏自小朋友多,还是很理解这种心态的。小孩们的表达方式可能会更直接, 而成人们则含蓄许多。

    李妄说的隐晦, 一国之君居然会在意这种事,种苏并不觉得有失君威,亦不觉幼稚可笑, 反而十分有趣。

    说出这种话的李妄,不再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更像个活生生的凡人,亦更像种苏最初认识的那个燕回。

    种苏知道李妄并不会真的因此事动怒或者责罚于她,但既然人家已表达出了介意,还是应该去哄哄的。

    哪怕一般朋友间, 也该如此, 更何况自己小命还捉在对方手中呢?

    种苏多半在休沐日后的第一天前往长鸾殿与李妄相见,除却李妄宣召或李和邀约, 从不曾额外求见。

    这一日,种苏主动来到长鸾殿。

    “何事?”

    李妄刚在偏厅中与几位臣子议过事,案上仍摊着几本奏折,正看着其中一本,听种苏求见,让她进来,方从折子里抬眸,略意外的看向她。

    “打扰陛下了。”种苏笑吟吟道:“微臣吃过长鸾殿的膳食,端文院的饭食便索然无味, 臣斗胆, 倘若陛下不介意, 能否再讨一顿御膳?”

    “胆子不小。”李妄从奏折后瞥一眼种苏, 淡淡道。

    “臣不白吃。”种苏仍旧笑眯眯的,“臣有许多趣事,可讲给陛下听。日后有机会,亦会请陛下吃民间美食。”

    “巧言令色。”李妄口吻仍旧淡淡的,“朕没那么闲陪你。”

    “岂敢。是臣陪您。”种苏笑道,“那便当陛下同意了,谢陛下。”

    李妄不置可否,轻轻一抖手中奏折。

    种苏已把李妄性子摸得七七|八八,知道他若真不愿意,早直接轰人了。

    都说女子大多口是心非,男人其实也一样。李妄心口不一的时候很有意思,那语气神态都如常,仍不失威严,不了解的人断然瞧不出来。这时候的李妄就仿佛天性骄傲尊贵,不会放下身段的小孩儿,十分有趣。

    种苏忍不住看着李妄笑。

    “笑什么。”李妄察觉到,投来冷冷一瞥。

    “没什么。”种苏抿唇,笑道:“臣饿了,陛下,可以吃饭了吗?”

    种苏来时便注意到殿外御膳房的人正候着,想来李妄又不按时吃饭,催又不敢催,劝也不敢劝,只好等着,种苏的到来,则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李妄没有说话,种苏也不多言,只耐心安静的站着,过了会儿,李妄放下奏折,起身。

    谭德德见状,忙叫道:“传膳。”

    于是从这一日起,种苏便隔三差五的前来长鸾殿,陪同李妄吃午膳。华音殿那边自然不再去,只偶尔下值的早,便过去一趟,接猫儿回家。

    有种苏在,李妄便能够按时进午膳,不必宫人们操心,内殿伺候的人皆松了口气,全殿上下,包括谭德德,莫不喜笑颜开欢迎种苏多来。

    “陛下,去走走么?”

    午饭足有一个时辰的空档,天气好的时候,种苏还会邀李妄外出走走,稍稍活动,消消食。

    李妄虽有固定的骑射练习,但大多数时候都在几大政殿中来回,端坐的时间远大于其他,多出去走走看看还是有利身心的。

    然而种苏却发现,李妄并非因忙碌而抽不出时间休闲,更多仿佛是索然无味。

    “陛下?”

    “唔。”

    湖水碧绿,种苏与李妄坐在四角亭中,面朝波光粼粼的湖面,和风习习,十分舒服,李妄斜依在靠塌上,漫不经心看着远处。

    又是这样的眼神……

    种苏坐在一侧,从斜旁看着李妄,李妄有双很好看的眸子,状若桃花眼,漆黑深邃,平素冷淡有余,面对朝臣和处理政务时,眸光锋锐而莫测,给人无端威压,而当这么私下相对或独坐时,却显得无情无绪,像沉寂的深井,与其说波澜不惊,倒更像是……

    一汪死水。

    种苏微微皱眉,不太喜欢心中浮起的这个形容,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她真实的感受,随着这些时日与李妄相处愈多,愈能感觉到。

    那目光不同于刚睡醒时的发呆,而是一种没有任何目的性,宛如空白的眼神,仿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仿佛任何东西,绚烂的花朵,靛蓝的天空,温暖的阳光……世间美丽的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失去颜色。

    抑或,根本不在他眼中。

    种苏想起之前在宫外,向来都是她怎么安排,李妄便听之任之,几乎从未提出什么要求。如今细想,虽李妄有一定的好奇,玩的颇为融洽尽兴,但似乎也没有特别高兴。

    就好像只是因为与“贾真”约定了,有那么一个人等着,陪着,才去做那些事。而种苏进宫后,便也随之对宫外失去了兴趣。

    在宫中与种苏相对时,虽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但也仅仅略有不同而已,万事万物,包括与种苏所谈所处,皆带着份漫不经心,并非怠慢敷衍,而是一种心如止水的漠然,没有兴趣……

    就好像只是有个人在旁,能够借以打发无聊的时间,或者得到片刻的放松……

    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做“这个人”,迄今为止,唯有种苏。

    不该是这样的。

    李妄正当大好年华,又九五之尊,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那应该什么样呢?种苏无法具体说出,只是看着这样的李妄,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有点不舒服。

    “看什么?”

    李妄的声音将种苏的思绪拉回。

    种苏收回目光,笑道:“臣刚跟陛下说话来着,还说陛下未听见,没想自己也走了神。咳,天子圣颜,犹胜当空旭日,臣难免晃了神。”

    种苏面不改色的恭维,赞美的话只要真诚,如实,偶尔说说,没人不愿意听。

    李妄淡淡扫了种苏一眼,波澜不惊,问:“说了什么?”

    “本月底,东坡里将开办一场蹴鞠大会,听闻东坡里乃长安城内最大的蹴鞠场,想必到时一定盛况非凡。”

    “哦。你要去?”

    “嗯,臣报了名,除我之外,还有翰林院的许子归许编撰,以及龙格次殿下,我们约好玩一场。”

    种苏如实相告。反正李妄知道他们几人认识,一起踢踢球也属正常。

    蹴鞠大会也是种苏从他们那里得知,上次在蹴鞠场小小展示过一番后,龙格次一直念念不忘,总嚷嚷着要再跟种苏踢一场,于是蹴鞠大会的消息一出来,龙格次便马上相约,种苏哪有不应的道理,当即答应下来。

    “种卿爱好甚广,交友亦甚广。”李妄望向湖面,不咸不淡的道。

    他仿佛只是顺口一说,然而“种卿”两字足以暴露一切。种苏已有经验,每当听到李妄唤她种卿,便知不好。

    “不广……只有他们几人而已。”种苏想了想,笑道,“也是机缘巧合相识了,其实论起来,微臣与陛下相识更早,见面也更多。”

    李妄仍看着湖面,懒洋洋的闭了下眼。

    种苏估摸下时间,正想要不要走了,却听李妄又开口道:“喜欢蹴鞠?”

    种苏不由展颜一笑,点头道:“喜欢。”

    蹴鞠向来是项颇为流行的运动,经久不衰,种苏喜欢,会玩,并不奇怪。大康男女老少多少都会那么一点,区别只在于球技的高低。

    “好玩吗?”李妄又道。

    “好玩!”种苏说起蹴鞠,眼中亮起神采,“特别有意思。陛下呢,喜欢玩吗?”

    话一出口,种苏便知糟糕,一时大意,忘记了李妄的心疾之症。皇宫内也曾举行蹴鞠会,更偶有士兵们训练之余在校场踢着玩,李妄自然是见过蹴鞠的,却想必因为身体原因,不曾下场真正踢过。

    种苏这一问,无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礼貌了。

    种苏正要致歉,唇还未张,李妄却似并不在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继续问道:“球技如何?”

    “啊,尚可。”种苏谦虚道。

    李妄唔了声,没再继续问下去。

    过了片刻,种苏有点忍不住,自己主动又开口道:“实不相瞒,其实臣球技相当好。”

    谦虚是种美德,然而别的事也就罢了,唯独蹴鞠一事,种苏是真的有信心。更因为真心喜欢,故而也不必故作谦虚。

    李妄的目光从湖面收回,投在种苏认真的面庞上,唇角勾了勾:“是吗?”

    “千真万确!”种苏只差举手发誓,脱口道:“不信……”

    话语戛然而止,在最后那一刻,种苏及时止住。

    “不信什么?”李妄看着种苏。

    不信你来看。

    眼见为实,亲临现场观看当是最好的证明。而按常理,两人讨论这个话题到这个份上,顺口邀约对方去观摩,实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对方不是常人,种苏在最后时刻意识到这点,李妄平常自己出宫也就罢了,若应她相邀,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如何能担待,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思及此,种苏又想到了李琬,李琬曾明确提出,种苏能不能带她出去玩。

    李琬能够克服过去的阴影,再次鼓起勇气,愿意踏出宫门,换做旁人,种苏势必有求必应,绝无二话,定助她一臂之力,并为之欣慰,开心。然而同理,那可是公主。

    种苏只能委婉拒绝。

    好在李琬十分通情达理,并不强求,只是难免失望,末了可怜巴巴道:“好吧,倘若以后万一,我是说万一有合适机会,种大人便带上我吧。”

    简直罪过。

    “没什么。”种苏最终摇摇头,若无其事道。

    李妄眉头微微一扬,没有再问,种苏也没有再多说。

    蹴鞠大会正好是休沐日,这也是为何种苏与许子归能够报名参与的原因,否则要上朝当值,哪里有时间。

    这日,种苏早早起床,他们的那场要到下午才开始,但她预备早点过去,一则熟悉下场地,二则也观摩下其他队的比赛。她已许久没观赛,如此盛会,难免心痒痒,岂能错过。

    东坡里路程倒不远,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种苏吃过早饭,换了衣服,便出得的门来。

    然而临出门之际,外头忽来一人,叩叩叩敲门,送上一封信。

    是谁?

    种苏疑惑展信,却是李妄熟悉的字迹,原来他出得宫来,正在老地方,成华门外君缘阁附近。

    他怎么来了?

    真是来的不凑巧,打乱了种苏的计划,但既然来了,种苏便不得不去相见,撇开身份不说,毕竟人家好容易出来一趟。幸而他们那场赛事在下午,来得及。

    于是种苏临时改道,先去往成华门。

    “燕兄!”

    成华门外一如既往,不若东西两市里头正街那般喧嚣熙攘,人来人往,适度的热闹。这里不知不觉已成为种苏与李妄相见的固定场所。

    李妄正站在那熟悉的树下,听见叫声,便朝种苏走来。

    再次在宫外见到李妄,种苏还是很高兴的。

    “燕兄,好久不见。”

    种苏下得马车来,亦走向李妄,笑吟吟道。

    他们前日就在宫中见过,何来好久不见。然而宫外相见的感觉始终还是不一样的。种苏这么一说,想必李妄也懂得。

    李妄却未装模作样再唤她“贾真”,只微微颔首,继而注视种苏,端详起来。

    蹴鞠有专门的便于行动的服装,种苏老家录州备了好几套,来到长安却还未去量身定做,只得到成衣铺里挑了套现衣。

    衣裳窄袖束腰,靛蓝锦衣衬的种苏肤色雪白,领口绣云鹤暗纹,袖子略略偏长,便朝内折卷一截,收进袖口,微露出一截手腕。头上素日里戴的发带换成了与衣裳同色系的短抹额,系在额间。

    种苏穿着这么一身,站在太阳底下,眉间带着粲然笑容与少年英气,俊朗无比,直说不出的好看。

    “燕兄?”种苏唤道。

    李妄微微回神,收回目光。

    “燕兄今日怎么有时间出来了?”种苏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边走边说。

    “想了。”李妄言简意赅,缓步前行,行走在街道上。

    种苏并肩走在李妄身旁,两人自然而然切换至宫外相处模式上,瞬间找到曾经最熟悉的感觉。

    李妄现在不比从前,什么都大略懂了点,自若的闲庭漫步,赏景购物,拿起一盏灯看看,又驻足街头杂技团前。

    种苏请李妄吃了点东西,本打算整个上午都好好陪同李妄,然而路过的几位男子的交谈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本公子神机妙算,就说飞羽队能赢。愿赌服输,钱拿来钱拿来!”

    “哎给你给你。你小子运气好,谁知飞羽队不过新加了一人,便简直脱胎换骨,如虎添翼。”

    “你也不看看加入的是谁?那可是齐云社出来的老将。”

    “那招飞鹤展翅,当真一绝。心服口服。”

    “据说还有几位齐云社的小将也来了。万一这新老将对上,不知谁更胜一筹。娘的,偏偏这时候家中有事。”

    “赶紧办完赶紧去,说不定能赶上……至少别耽搁下午。”

    几人匆匆而行,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种苏的目光追着几人身影,心思已被勾的飞出老远。

    齐云社?老将?是谁?

    齐云社乃民间最著名的蹴鞠社团,在各地皆有不少分部,位于长安的总部,自是人才汇集,更非同一般。

    种苏喜爱蹴鞠,自然对齐云社有所了解,知晓不少名将,只不知这次大放异彩的是哪位?另几位小将又是谁?两帮人马若对上,胜负先不说,必定精彩非常。

    错过这等机会,当真好生可惜……虽以后定少不了这种机会,然好事谁会嫌多……。

    李妄侧首,看向走神的种苏。

    啊,种苏回过神来。

    “心不在焉的,怎么,有事?”李妄慢悠悠道。

    明知故问啊燕兄,种苏微展双臂,示意身上着装,笑道:“跟燕兄说过的,蹴鞠大会。”

    李妄颔首:“我记得是下午。”

    种苏笑道:“实不相瞒,这时已开始,不过我们的场次在下午。”

    李妄继续慢步而行,道:“耽搁你了。你若想去,此刻便去,不必管我。”

    种苏再心痒难耐,倒理智犹存,虚伪道:“那怎么行。区区一场蹴鞠大会,如何能及燕兄重要。晚点去也无碍,赶得及。燕兄慢慢逛,不急不急。”

    李妄唇角微微一勾,很快隐去,眉头轻扬,没再说话。

    夏日渐渐入城,街头不复三四月的百花缤纷,花儿谢了结成果,昔日的花篮尽数变成果篮,街两边摆满了各色新鲜的水果,青绿鲜红,又是另一番景致。

    换做往日,种苏定兴致勃勃,今日却始终静不下心来。

    李妄反倒气定神闲,慢慢逛着。

    “这是何物?”李妄指着摊前一物。

    “新竹制的口哨。”种苏道,“燕兄想买便是,回家再细细研究吧。”

    李妄多看了一眼果篮。

    “燕兄好眼光。”种苏马上道,“老板,来五斤!”

    李妄在某摊前停留片刻,不过短短片刻。

    “想要这个?买!老板,收钱!”

    李妄:……

    种苏极力维持耐心,然而神态举止间实属急不可耐,哪复以前带李妄游逛时的悠哉模样,更遑论货比三家,精挑细选,与店主砍价,只恨不得马上将人送走。

    种苏性子开朗,却并不算跳脱,灵动中带着沉稳与从容,鲜少见她这般模样,李妄不由多看了两眼,唇角不自觉翘起。

    “燕兄还需买点什么不?”

    李妄不再逗她,止住脚步,道:“不必陪了。去吧。”

    种苏也停下来,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心说终究还是被看出来了,忙道:“没事,我……”

    李妄看着种苏,淡淡道:“我说,去。”

    言下之意很明显,不必再说,否则就不用去了,不要后悔。

    种苏立刻道:“是。”又笑吟吟道,“燕兄,你真好!”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没想到李妄居然会这么主动放她走。

    却见李妄面无表情道:“就这么高兴?”

    种苏:……

    “那,燕兄是这就回去吗?”种苏马上收敛内心喜悦,改而问道,她知道李妄现在出宫都带着侍卫,藏匿在暗处,倒不担心他的安全。

    李妄似默认,又似不欲多说,没有接话。

    “唔,那,我便先走一步,下回再好好陪燕兄。”

    普天之下,敢把皇帝独自丢下的,大抵只有种苏一人,种苏还是颇为挣扎的,但也算得到了李妄允许,种苏便遵从内心与君命,躬身抱拳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阳光铺天盖地,街上已有人撑起花伞,种苏穿过漂亮的花伞,脚下疾行,走了一段,却不知为何,仿佛一种本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李妄仍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没有离开。

    种苏心中一跳。

    “燕兄,怎么不走?”

    种苏右臂大力挥舞,朝李妄喊道。

    李妄抬起一臂,衣袖冷淡的摆了两摆,意思是你走。

    种苏抿抿唇,转身,心中默道别回头别回头,走了就走了,不要管……他离开了么?种苏再度回头,再度顿住。

    李妄仍站在那里,面朝她离去的方向。

    种苏:“燕兄?!”

    这次李妄没有理她,只是隔着人群看着,静静看着种苏。

    他什么也没说,却又仿佛说了,这眼神让种苏想起那日长鸾殿中,她抱着猫儿离开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眼神,如今还要更浓烈些。

    那样子,就好像,她丢下他,背着他,独自去寻欢……

    天……不要这样啊。

    种苏简直不知说什么好,然而街头人声嘻笑,李妄只身站在人群中,身边人来人往,他却仿佛仍游离在人群之外,两人四目相望,李妄漆黑而冷淡的双眼深处,某种东西在那瞬间让种苏心弦轻轻一拨,忽生不忍。

    种苏掉头,脚下却仿佛生了根。

    真的要丢下他吗?

    终于心一横,再次回头,接着走向李妄。

    李妄眼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直至他面前。李妄目光扫过种苏唇畔明亮的笑意,而后停在她的双眼上。

    “燕兄,不介意的话,你要一起吗?”

    种苏眉间阳光跳跃,问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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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两章合一

    东坡里位于城郊与城内交接处, 背靠巍巍大山,球场便建于山脚下, 一大块平地, 四面上百阶阶梯。球场一年四季开放,不定时举行各种比赛盛会,堪称长安城内最繁华热闹的蹴鞠盛地。

    种苏到达时里头已人头攒动, 相隔甚远便能听见欢呼声。

    种苏走进去,只见三面露天阶梯看台上坐满了人,北面则是顺阶而起的数个凉亭式的观球台。

    “燕兄,燕……姑娘,跟我来。”

    种苏朝身后两人说道。

    她身后除了李妄外,还多出道身影, 正是公主李琬。

    至于为何李琬会出现在这里, 一切源于种苏问完李妄“要一起”后吗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反正都这样了,索性便叫上李琬吧, 毕竟当初也算答应了她可怜巴巴的要求。况且,有李妄在,带着李琬反而更安全。

    李妄亦没有反对,略略沉吟,便让人速速回宫接来李琬。

    李琬正在宫中抱着猫儿发呆,万万没想到出宫来的这么突然,匆匆装扮一番,便出宫与种苏李妄汇合,一路上还犹不敢相信。

    种苏带着两人, 在桑桑和陆清纯, 以及几个宫人随从的护送下, 穿过人群, 报过号牌,由球场仆役带领着,前往先前定好的观球亭。

    为防万一,较有标识性的谭笑笑留在了场外,没有跟进来,其他侍卫或扮做贴身小厮,或装成寻常路人,已四散开来,暗中保护。

    亭中倒还宽敞,尚余好几个座位,其中一个不用说,自是留予种苏的。

    此时上午最后一场球赛已进行至下半场,种苏虽赶上了,然而她带来的这两人注定让她无法观赛。

    “景明,你总算来了!可叫我们好等!”

    亭中,龙格次,许子归,李和,裘进之几人各自踞案而作,案上摆着茶水糕点,正观摩场上比赛,见种苏进来,四双眼睛齐齐看向她,显然已等候她多时。

    裘进之为何会在,这事得从前些日子说起。

    裘进之身为种苏身份唯一的知情人,一向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于人面前能避种苏多远避多远,不知为何,忽的一日找上种苏,以一种大义凛然之势,毅然决然的说:“我决定了,日后便跟你混了。”

    种苏:……

    种苏:“你确定?日后保不定可要掉脑袋的。”

    裘进之种种点头:“我赌了!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愿你苟富贵莫相忘。”

    种苏……

    种苏不知他哪来的信心以命做赌,又为何而赌,见他意已决,便不再多说,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

    于是,因种苏的关系,裘进之进而认识了许子归等人,这次蹴鞠大会,他们球队正组人,裘进之球技尚可,因而也参与进来。

    种苏抱拳:“对不住对不住,我来晚了。”

    “待赛事结束,要罚你三杯,不,五杯!”龙格次笑道,接着看向种苏身后之人,“咦,还带了人来,这两位是……”

    话音未落,只听哐当一声,李和手中杯盏落地,他面现震惊,看看李妄,又看看李琬,继而慌乱的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你们……”

    “嘘!”种苏连忙竖起手指,“嘘!别叫!”

    她看一眼桑桑,桑桑会意,走至一旁,将亭周纱帘放下,其余几位宫人随之放下另两面帘子,唯余正方一面未关。

    种苏再看李和,李和反应倒快,这时便道:“你们都下去吧,不必伺候了。”打发走了亭中伺候的仆役,桑桑陆清纯与其他几位也一并出来,只未离开,守在亭周。

    亭中只余他们几人,四周都是人,仆役进出,有嫌晒或有女眷的,不少亭都悬上了帘子,加上赛事正酣,倒一时无人注意到这亭中动静。

    “李公子认识这两位?”龙格次满脸疑惑,仔细打量,随之咦了一声。

    许子归也察觉出来,不由起身,面现惊疑。

    在座之人唯有裘进之不曾近距离见过天子圣颜——上回端文院被单独宣召,亦不曾敢抬头细看,更从未见过公主,见众人神色有异,当真快好奇死。谁,这是谁?!

    “诸位冷静,万莫大声,拜托拜托。”种苏忙不迭嘱咐道。

    “……皇兄,嘉宁……你们怎么来了?”

    李和极低声唤道,进而证实了许子归等人的猜想。

    龙格次:“哦莫,我的天老爷。”

    许子归慌忙起身,裘进之睁大双眼。

    几人就要行礼,李妄却抬起一手,双目从众人面上一扫而过,开口道:“我是燕回,此乃吾妹燕珑,不必多礼。”

    几人马上领会,知道这是二人微服出宫,不宜声张。

    李妄一身寻常月白锦袍,面上覆张面具,那是种苏临时在街边店中买的,毕竟蹴鞠场人多眼杂,真被认出了也没什么,但能少点麻烦还是少点麻烦的好。

    面具乃狐狸形状,遮住李妄大半张脸,斜斜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显得英俊而神秘。

    李琬则着浅色薄裙,面戴轻纱,露出光洁额头与一双美目。今日观赛的女子不少,不少人亦以纱蒙面,或带着笠帽,面具等物,李妄与李琬的装扮倒不显奇怪。

    来看蹴鞠的以年轻人居多,基本无人能认出李妄,戴上面具后更不用说,李和亦是看见熟悉的李琬,方这么快认出。

    “ 那个……燕兄,燕姑娘,请坐。”李和出声道。

    “……对,燕兄,燕姑娘,先坐吧。”种苏道,众人纷纷腾位置,将二人引到最上面的位置。

    “都坐吧。”李妄自若的坐下。

    众人纷纷落座,种苏原本要去末尾,被李和一把拉住,在左侧最靠近李妄的地方坐下。反正也不是朝堂,没那么多规矩。

    “燕兄,你怎么来了?还有那燕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李和不明白李妄怎么弄了这么个姓,但既这么说,便这么叫,一时颇不习惯。

    李琬眉眼微弯:“兄长叫我的。”

    李妄道:“种大人盛情相邀。”

    种苏:……

    “哈哈哈哈,蓬荜生辉,唔,应是蓬亭生辉,燕公子燕姑娘,有礼了。”龙格次还是很有眼色的,不敢随着李和叫燕兄,笑道,“我乃龙格次,之前与燕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不知燕公子可还记得?”

    龙格次所指乃上月的小朝会,李妄一起见过数名小国来使,其中正有龙格次。

    “焉赭龙二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李妄淡声道。

    龙格次十分高兴,当日十数人,不过短短一见,李妄居然还记得他,当即感觉到了尊重。李妄又对许子归微一颔首,许子归忙尽力自然的回以常礼,唯独不认识的,是裘进之。

    裘进之结结巴巴报上姓名,李妄便点点头,算认识了。

    李妄与李琬来的太过突然,众人简直猝不及防,种苏还是第一次见这几位这么规规矩矩,正襟危坐的样子,换做以前,早放松的没有型了。

    也是李妄气场太强,那么随便一坐,小小的观亭刹那犹如小朝堂,许是从小身在高位的威严,许是自身的疏离冷然,瞬间将此地变成他的主场。

    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无论身在哪里,都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无法逼视。

    与众人反应不同的,则是种苏。

    此间仆役都已被遣出,种苏坐的最近,这两人又是她带来的,便自发地主动照顾二人。

    尤其李琬,时隔多年再次踏出宫门,一来便是如此人多之地,不由有点紧张。因她是女子,又是公主,大家见过礼后,便适当保持距离,一时也不好多说。男子总不如女孩儿心细,种苏少不得也得多照看着她点儿。

    李琬戴着面巾,在外时姿态倒是端雅沉静,不失风范,面巾后的嘴唇微抿,有种苏在,稍感放松。

    赛前禁止喝酒,案上便只有茶水与些许点心,种苏为李妄李琬斟茶,又根据二人各自喜好,挑了几样合他们口味的点心,放置他们面前,道:“这些还不错,可垫垫肚。”

    李和毕竟在宫中见过他们相处模样,其他几人却是头回见到,都只知种苏获了皇帝公主青睐,却万万没想到,他们私下竟这般亲近和谐。

    公主便也罢了,李妄何许人也,何种性子也,谁敢这般相待他?那是一种老友挚友般的自然自若,而李妄相对种苏的态度也一样,十分自然的接过茶盏,接受建议,神态举止间,没有分毫见外,且自然而然的仿佛划出一道界线,那界线分明,种苏是自己人。

    嗯?怎么都看着我?种苏感觉到了众人目光,略略迷茫。

    “不请自来,扫了各位雅兴。”李妄倒仿佛无所察觉,开口道。

    众人忙道哪里哪里。

    周围人声喧嚣,大庭广众之下,一时也不便说话,恰恰外面一阵欢呼,李和忙道:“看蹴鞠,正精彩。”

    于是众人一起看向亭外蹴鞠场,只听那欢呼声后紧接一声鼓响,场边评判官洪亮声音道:“……疾风队胜!本场结束!”

    种苏: ……

    李妄:……

    众人:……

    整个上午的比赛结束,外头喧闹一片,大笑的大笑,离开的离开,唯独此亭中安静如斯。

    李妄李琬的到来,众人经过短暂的震惊和激动后,已恢复平静,却一时不知说什么。

    龙格次倒是有心结交,很有些话想说,此情此景却着实不适宜。许子归谨遵臣子本分,安分规矩,裘进之则十分紧张,讲不出话来,至于李和,虽连下药这种胆大包天的事都做得出,但素来怕李妄,最近恰又犯了点事,做贼心虚,生怕被发现,故而也谨慎开口,少说少错。

    亭中忽陷入奇怪的静谧中。

    大家正襟危坐,数双眼睛却“眉飞色舞”,“频传秋波”,齐齐落在种苏身上。

    ——都是你,怎地带他来了?

    ——他一来,还如何能玩的尽兴?

    种苏:……

    ——陛下来做甚,蹴鞠吗?苍天,不要啊。谁敢跟他踢?

    ——陛下有心疾,理应不会。

    ——那为何还不走?

    ——显然是要观赛了。

    “种大人。”

    李妄忽然开口,深邃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掠而过。

    “燕兄?”种苏道。

    “下午比试何时开始?”

    “半个时辰后。”种苏答道,参与蹴鞠大会的队伍不少,安排紧凑,中午仅留出半个时辰的空档,让观众们吃饭和稍作活动。

    种苏等人的场次,正是下午第一场。

    “我们马上得去准备上场了,燕兄和燕姑娘要么先去吃点东西?”

    话这么说,种苏却不大放心,最终还是自己去安排了些吃食,让李妄与李琬在亭中简单吃过。

    “那你们稍坐片刻,我们先去了。”种苏起身。

    其余人随之起身,彬彬有礼的离去。

    “种公子,加油。”李琬轻声朝种苏道,李妄狐狸面具后的一双眼睛看过来,微微点了点头,种苏灿然一笑。

    “定当全力以赴。”

    “啧,都忘了谁才是李家人,给谁加油呢。”走出观球亭,李和朝种苏低声道,“话说,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把皇兄和嘉宁给带来了。”

    “此时说来话长,稍后再说。”种苏抚额道。

    一行人顺着阶梯而下,来到看台下方的蹴鞠室,此处专为各队蹴鞠队员设置,充作休息室。

    众人陆续进入,在此做最后的装备与战术准备。除种苏几人外,还有其他队员。

    一队共十一名队员,龙格次与李和一队,种苏,许子归,裘进之为一队,其他队员,则是他们的属下侍卫,或拉来的社团高手等。

    种苏与其他队员先前已见过面,并踢过两场,彼此大致了解和磨合过,虽还不够默契,应付这样的赛事却也足够。

    大家简单打过招呼,便三三两两散开,说笑喝水,等待开场。

    “诸位,我有一事相求。”龙格次忽然一本正经道。

    种苏几人坐在一起,正说着话,闻言看向龙格次,只听龙格次道:“我有心结交燕公子,且有求于他,待会儿场上,还请各位手下留人,务必让我拔得头筹,好得燕公子赏识。”

    这蹴鞠大会本就属于娱乐性质,不必你死我活,但种苏还是头回听见有人将让球说的这么“坦荡”,简直了,不愧是龙格次。

    以龙格次的身份以及与几人的关系,既这么说了,其他人恐没有不答应的,种苏正想这还有啥意思,却出乎意料的,其他几人都反对起来。

    “那可不行。那是我……兄长!”李和低声道,“我还想让他瞧瞧我的身手呢。”

    许子归正色低声道:“臣侍君,唯忠唯诚,况,欺君乃是死罪。”而后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想让燕公子看看,我虽为文臣,却也不弱。”

    “龙殿下赎罪。”裘进之道,“今日得见燕公子,我乃三生有幸,定要放手一搏,令燕公子记住我,还有那燕姑娘也……实难相帮龙殿下,还请龙殿下……”

    龙格次转向种苏:“景明呢?”

    种苏勾唇一笑,微翘起一脚,指了指,说:“得问它答不答应了。”

    “不仗义不仗义啊。”龙格次希望彻底破灭,摇头道,“那就各凭本事了。”

    “好!”

    咚!

    鼓声响。

    种苏最后理了理衣襟,走在队列中,两队人马一起来到场地上。

    今日午后的阳光格外灿烂,几乎照的人睁不开眼,四周皆是人,场地中央竖着风流眼,两方队员在那柱前互相鞠躬,活动脚腕。

    本寻常不过的一场赛事,却因李妄李琬的观赛,忽然变的水深火热起来,龙格次等人,包括许子归在内,竟都摩拳擦掌,变的格外积极起来。

    看台上皆是人,种苏手搭在眉上,朝观球亭望去,很快找到他们的亭子所在之处。

    亭外守着陆清纯,不会有什么问题,种苏眯眼,朝那亭中看去,李琬端坐其中,朝着球场的方向。

    虽相隔甚远,不知为何,种苏却仿佛看见了李妄的目光正看着自己。她本没有什么争抢风头之心,此时却也不禁燃起斗志。

    鼓声再响,赛事正式开始。

    规则仍是球过风流眼,便算一筹。

    种苏已猜到今日的这场蹴鞠定会不同寻常,然而战况比她想象的还要激烈。只因上场没多久便全乱了___

    龙格次等人在不违反规则的情况下,开始疯狂抢球进球。其他队员们都傻眼了,说好的团队战术呢,想必这几位纨绔子弟忽玩心大发……好的,要玩一起玩。

    看台上一片哗然。

    好在本次蹴鞠大会本就以娱乐切磋为主,既有上午那种势均力敌的争锋赛,也有下午这种不按常理的友谊赛,良辰美景,看个乐呵也不错。

    乱了乱了,累死了累死了。

    种苏只觉哭笑不得,整个上半场几乎是乱糟糟的结束了。

    目前比分六比十。龙格次队十,种苏队六。

    “还接着玩吗?”种苏问自己的两名队友许子归与裘进之。

    两人气喘吁吁,意识到再这么玩下去,整个比赛就输了,一旦输掉,就真玩完了,忙纷纷摆手,不玩了不玩了。

    龙格次那队精力大肆宣泄过一番后,也终于慢慢冷静下来,知道下半场乱来不得了。

    好的,该我了。种苏心说。

    “接球!”

    种苏迅速走位,圆球飞来,种苏以肩相接,颠了一颠,球宛如她身体的一部分,行云流水般旋转。

    “雄鹰展翅。”

    唰的一声,球过风流眼,中了!

    “传给我!”

    “流星追月!”

    种苏凌空一脚,干净利落的射球!

    “好!”

    亭中,李琬发出阵阵惊呼,完全被吸引住了,双眼紧盯着球场,眉目闪动,显得无比紧张。

    “种大人又进了!竟不知她蹴鞠这么厉害,兄长,你知道么?”

    李妄没有作答,脊背却不由自主坐直,狐狸面具后的双目漆黑,落在球场之上,里头映出种苏奔跑的的身影,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这人总是能给人无限惊喜,身上那股无处不在的蓬勃的力量,令人无法不注目。

    “倒挂金钩!”

    种苏奋起,身体在空中旋转,借力踢出最后一脚。

    唰!

    圆球带着风声,穿洞而过!最后一球尘埃落定。与此同时,擂鼓响,比试结束!

    最终种苏队以微弱的一分之差获得胜利!

    上回种苏不过小刀初试,这一回则进一步大展身手,令人再次大开眼界。

    “服不服?!”

    下场后其他队员径直回蹴鞠室,种苏等人则往观球亭而去。一路上几人仍还沉浸在赛事中,大汗淋漓彼此调侃。

    “景明的球技我服气,但今日事出有因,我方自乱阵脚,否则,结果还不一定呢。”龙格次仍不服气,这样说道。

    “再比,下回再好好比一场,今日还是不够过瘾。”

    “随时奉陪!”种苏笑道,“龙兄远道而来,岂能叫你遗憾而归,定当奉陪。”心说,到时别输的哭。

    “还是景明够意思哈哈哈。”

    几人边走边说,谈笑风生,台阶上丢落许多花儿,种苏随手捡起一朵,拿在指间把玩。

    他们来到亭中,停止了交谈,鱼贯而入,脸上仍带着兴奋之色。

    李妄和李琬坐在案后,看着众人陆续进来。

    “兄……燕兄,燕姑娘,可看见我刚刚英姿,如何,还不错吧。”李和自得道,虽然他与龙格次的队伍输了,但他对自己今日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李妄正喝茶,云淡风轻点点头,未多做置评。

    “诸位公子皆身手不凡,表现不俗。”李琬柔柔道,“尤其种公子,力挽狂澜,当真厉害。”

    种苏忙谦虚哪里哪里,这样说着,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李妄。

    之前说什么来着,我球技挺不错,可非吹嘘吧。

    李妄举着茶杯,停在唇边,感觉到那目光,微微抬眸,继而与种苏四目相对。

    种苏展颜一笑,她手中还拈着朵花儿,阳光从亭外照进来,照耀她的肩头,眉眼,随着她一笑,眉上一颗晶莹的的汗珠倏然落下。

    它落在花瓣上,花瓣微不可查的轻轻一动。

    李妄的心不知为何,忽的随之一颤,喉结微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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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简直嚣张

    原本赛事结束后会去酒楼吃喝一场, 李妄李琬却得回宫了,种苏便让其他人去, 自己与李和则先送李妄李琬回去。

    临行前, 龙格次觊得机会,与李妄单独说了几句话。

    众人暼见,知道龙格次正再求进宫述事的机会, 料想大概与此有关,俱未多问。

    而后种苏告别众人,带着李妄李琬出得球场,来到外面,路边停着李妄李琬各自的车驾,李和则骑马而行。

    蹴鞠场内其他队伍的赛事仍在热火朝天的进行, 场外则是另一番热闹, 两旁树荫葱葱,停满了车马, 行人来去,沿路摆满了小摊小店,宛如一个小型集市。

    李琬临上车前,忽然顿住脚步。

    李和正与人说话,未曾注意,种苏随着李琬目光看过去,却是卖孩童玩具的。

    李琬目光流连片刻,最终有点惆怅的转过头。

    种苏想了想,走过去, 片刻后回转, 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燕姑娘, 这个给你。”种苏来到李琬面前, 呈上那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摩罗人儿。

    “送给我的?”李琬睁大双眼。

    “此行太过仓促,招待不周,还望燕姑娘莫怪。”种苏笑道,“往事不可追,燕姑娘人美心善,愿燕姑娘日后能够敞开心扉,随心所欲的生活,天下乐事千千万,还是很有趣的。”

    种苏曾觉得李琬像温室中的花朵,未曾经多少风吹雨打,后来又觉她其实是只翅膀受了伤的小鸟,因未得到及时正确的治疗,困在小小的囚笼中,一困多年。

    “我不要哥哥了!我要妹妹!我想要个妹妹!”

    小时候偶尔受够了打闹的种瑞,种苏曾迫切想要个妹妹。如果她有个妹妹,一定对她百般好,百般呵护,哪怕天上的星星也愿意为她采撷,不像哥哥,只会跟她作对。

    跟李琬相处过后,偶尔会冒出有这么个妹妹也很不错的念头,当然,这种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

    只是李琬真是种苏所见过听过的最柔婉天真,最可爱的公主,很容易令人心生怜惜。种苏真心希望这个乖巧的公主能够活的肆意些,快乐些。

    种苏上了李妄的马车,两车一马,缓缓驶进城。

    这尚是种苏初次与李妄同乘一车,李妄这车驾外形看上去古朴普通,里头却十分豪华舒适,锦枕软垫,不知点了什么香,车中气息分外好闻。

    李妄先上车一步,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双腿略略自然的分开,左边车帘半卷,金色的阳光不时投进来,浮光掠影般晃过。

    “陛下,可累了?”种苏坐定,朝李妄问道。

    “天下乐事千千万。”李妄开口道,“你倒乐的很。”

    “笑一笑,十年少。天下谁人无烦忧,但看各人如何选择,烦也好,忧也好,总会过去的。”种苏笑盈盈道,“陛下今日可还尽兴?”

    李妄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仍未取下那狐狸面具,双眼隐在面具后,注视着种苏。

    种苏这人疏朗大方,真诚仗义,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不缺人喜欢,李妄知道她交友广阔,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当种苏与龙格次许子归等人在蹴鞠场上同场竞技,场下并肩同行谈笑风生时,更清楚的昭示着,她的生活多彩丰盛,并不止某一个朋友。他不过其中一个,与他人没有什么分别。

    为何忽然在意起这种区别?当真无聊无趣的很。

    李妄漆黑的双目深邃,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目光闪动。

    种苏坐在右侧凳上,面向李妄,两人隔的很近,李妄一时未说话,带来车中短暂的安静。

    嗯?种苏还在等候李妄的回答,忽然发现,李妄的眼神有点奇怪。

    那是一种微妙的感觉。

    那目光落在她面上,不同于普通注视的样子,仿佛在思索,在审视什么,带着些许的迷惑。

    “怎么了?”种苏摸摸脸颊,疑心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不该问我尽未尽兴,该问你那些朋友。”李妄稍稍撇开视线,淡淡说道。

    “他们玩的很好啊,因为陛下的到来,还更有趣了些。”种苏笑道,说完这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再细细一思量,倏然明白。

    李妄何许人也,李和等人的那些“眉来眼去”又岂能逃得过李妄双眼,他根本看在眼中,心里明镜般,只未拆穿罢了。

    种苏笑道:“陛下勿怪,实属今日太过突然,大家一时未反应过来,事实上,陛下公主能来,大家都是很开心的。”

    种苏知道李妄没有真的介意,身在高位,这些都太正常了,他比谁都更清楚。而他本就非平易近人的性子,大家拘束是难免的。倘若李妄真的不高兴了,早直接离开或当面发作。

    “日后多一起玩几回,多相处,就好了。”这种话种苏没有说,毕竟这种机会恐怕很少很少。

    “平日里,你们都这么玩?”李妄问。

    “倒也不经常,毕竟大家都各自有事。”种苏没什么想法的如实答道,“偶尔会相约。”

    “唔。”李妄淡淡应了一声。

    之后他没有再说,车内再次陷入微妙的安静。

    车外传来说笑声,马车嘚嘚嘚不紧不慢的行驶,李妄微微侧首,看着窗外,蒙着面具的脸庞看不出表情,唯有流露在外的下颌冷淡的微绷。

    我说错什么了吗?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种苏回顾刚刚所谈,心绪茫然,一头雾水。

    “陛下?”

    李妄仍看着窗外,阳光从他面上一掠而过,他微微转头,冷淡的扫了种苏一眼。

    这一眼让种苏登时涌上熟悉的感觉,记起来了,与那日从华音殿匆匆赶去长鸾殿迟到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那时李妄说了什么来着?

    “别忘了你什么身份?”

    种苏本心中隐有猜测,这一下彻底证实了,不由笑了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这该死的占有欲。

    当真有趣。

    种苏看着李妄冷漠的侧颜,平日里威严无比,令人敬而远之的一国之君,内心里却会如此在意这么一份情谊,恐怕谁也想不到。

    被在意被重视,当然是很高兴的,种苏高兴之余,又有点忧心,如此下去,哪怕不东窗事发,她还能顺利辞官离职吗?

    但同时,日后万一事发,这份情谊愈深,她活命的机会是不是愈大?

    种苏又有点愧疚,李妄虽看着冷淡,但无疑,他对她的这份友情是真挚的,反而是她,存在着欺瞒与“有所图”,虽是事关身家性命情非得已,却多少显得不那么纯粹。

    他们本可以是非常好,更好的关系。

    无论如何,种苏都希望李妄是开心的,不要不高兴。

    “让燕兄扫兴而归,便是我之过错。”种苏笑道,随即小扇子手中轻轻一磕,说,“燕兄,给你看给个东西。”

    李妄转过头来。

    种苏两只手心向上,示意什么都没有,接着如同练武般那么一扫,一只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另一只手轻轻一抚,往空中一抓,再展开,手中赫然多了一朵鲜花。

    正是先前她指间把玩的那朵花儿。

    “燕兄别嫌花儿小,一般人我可不给的——香着呢。”

    一朵野菊罢了,脱离枝干的久了,花瓣已有点发蔫,李妄拈着那花儿,先前亭中那一滴晶莹汗珠滚落其上的一幕,犹在眼前。

    种苏又笑了起来。

    “笑什么?”李妄扫了种苏一眼。

    “燕兄先答应我不怪罪,我方能说。”

    “说。”

    “那我便说了。”种苏笑着道,“燕兄低眉拈花的样子真好看。燕兄,你若能多笑笑,肯定更好看。”

    这是实话,李妄本就面如美玉,戴上面具后不见全貌,却另添一份神秘,有种琵琶半遮的美感,阳光里,年轻英俊的男子低眉垂眸,凝视着花儿的模样,犹如一幅画。

    “妄议天子之颜,胆大包天。”

    李妄冷冷的说,然而那唇角却微微翘起来。

    种苏忍不住的笑,君心难测,天子虽难伺候,却还是很好哄的。

    马车停在皇宫一侧门外,侧门各处守卫显然都换做了李妄心腹,火速开门。

    种苏与李和远远的便下车,未靠近宫门,以防万一节外生枝,直到那两驾马车缓缓驶入宫门内,消失不见,两人方掉头回转。

    “还没说呢,怎么带皇兄来了?”

    种苏打算直接回家,一身汗干了浑身不舒服,得回去更衣,李和牵着马,与种苏步行往外走,种苏的马车在远处等候。

    “本没这个打算,知道陛下去了,大家多少会拘束。”种苏说道,“只是就那么撇下陛下,总觉得不太好,陛下……一个人,看上去……”

    种苏想了想,接着道:“有点孤独。”

    那是当时李妄看着她离开时的眼神给她的感受,当然,也许只是她的错觉。但那个眼神在那一刻实实在在拨动了柔软的心弦,令她不忍心将他独自留在那里。

    李和怔了怔:“孤独?”

    种苏一笑:“是我妄议了,陛下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怎会……”

    “不,你是对的。”李和打断种苏,接口道,“皇兄的确很孤独。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身于帝王家,虽说孤独这种不算的什么,但我好歹还有双亲,嘉宁好歹也受过宠爱。唯有皇兄,从小到大,都是独自一人,不仅如此,甚至从出生起,便不被待见。”

    李和小王爷常没个正形,如今却说出这么一本正经的一番话来,那娃娃脸上尚带着股唏嘘,种苏从这话里更听见了以前不曾听闻的事。

    不被待见?敢不待见那时当朝唯一的储君的,除了先帝先后,还能有谁?

    两人都不待见李妄?为何?两人不是唯有这么一个皇子吗?

    又是何种不待见法?

    种苏想起了民间的一种说法,说李妄继位并非光明正大,曾弑父杀母……这种传言始终存疑,却众说纷纭,不曾消失。

    传言不可信,但按李和所说,显然李妄与先帝先后间确实存在着矛盾。为何会不待见自己的亲生孩儿,双方都不待见吗?

    种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已经关闭,李妄早已不见踪影,她心中有很多疑问,很想问个清楚,却知这是不可以的。

    李和也意识到今日太兴奋,说了不该说的,便适可而止,欣然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对皇兄是真好,没得说。也唯有你能叫的动皇兄。景明,以后要任何药,你尽管说!”

    种苏:……

    种苏面无表情道:“多谢了,我什么药都不要。”

    皇宫内。

    李琬下得马车,过了这个岔口,便是回华音殿的方向。

    “皇兄,我先回了。”

    李琬来到李妄车驾前,朝李妄说道。

    李妄也下了车,此处过去马车不宜再驶入,改而换成步辇,宫人们远远跟着,李琬手里拿着那小摩罗,语气很轻快。

    李妄点点头,李琬却没有即刻走,仍站在李妄面前。这是她第一次与李妄一起出宫,虽是因为种苏,某种程度上却也让李琬感觉拉近了与李妄的关系。

    “我今日好开心。”李琬眉眼弯弯,说,“从没这么开心过。”

    好像是从遇见种苏开始,便不再那么无聊,像有了个朋友,有了些期待。也终于重新唤起她内心对外界的渴望,心里其实仍残留着过往的阴影,然而今日之行,彻底粉碎了它们。

    小小的摩罗,像冬日里的大雪,彻底覆盖那残存的阴暗,取而代之的,是春意的萌芽。

    “皇兄也开心吗?”

    李琬一向也有点怕李妄,不同于李和的害怕,而是一种兄长般天生的威严,她的兄长还是皇帝,这威严便更甚些。

    李妄不曾亏待她,给予她公主应有的一切,但两人并不亲近,哪怕同住宫中,也只偶尔特别的节日里于皇宴上一起吃顿饭。

    但今日太开心了,李琬的话不由多了起来。

    “皇兄在宫外的样子与宫中不太一样,也是开心的吧。”李琬眼中含笑,柔声道,“皇兄,以后我可以再出去吗?”

    李妄略沉吟,颔首道,“带上人。”

    李琬接着道:“可以让种大人陪我吗?”

    李妄一顿,进宫后他便摘了面具,恢复宫中冷峻的模样,说:“她乃朝廷命官,非你私人侍从。”

    “她下值后或者休沐时也不可以吗,不耽误她正事。

    李妄没有说话。

    “跟种大人一起才有意思。”李琬说。

    宫人们远远的候着,皆低眉垂眸,四周很安静,唯有这兄妹二人低声的交谈。

    “这世上有意思的人很多,”李妄说,“不止种瑞一个。”

    “可我只遇到了种大人。皇兄不也一样么?”李琬眼神纯真,丝毫不觉这话有什么不对。

    这是纯真,更是坦率。

    她虽足不出户,不谙世事,羞怯娇柔,却并不怯弱,真正想说的话总会说。

    “可以吗?皇兄。”

    “不可以。”李妄冷漠道。

    “那,以后可以让种大人到华音殿多待些时候吗?”李琬只好退而求其次。

    李妄一手搁在身后,负手而立,端详李琬的神情,李琬双目清澈,如阳春白雪,不染尘埃。

    “你最好记得自己身份,男女有别,不要给她无端惹麻烦。”

    李琬不解:“什么麻烦?种大人又不是从未来过华音殿。”她认真想了想,道,“是有人背后乱说吗?为何要管他人怎么看怎么说,这是种大人教我的。如果不行,就把他们都抓来,杀掉就好了。”

    李妄看着李琬。

    李琬接着道:“这是皇兄从前教我的,不是么。”

    那是李妄刚登基不过两年左右的事,李妄无瑕顾及李琬,主弱奴恶,有段时间李琬曾受到老宫人隐形的苛待,说了许多难听之言,李琬不敢说,只偷偷哭泣,后被李妄知晓,二话不说,下令当场杀掉两人。

    那日李琬第一次亲眼见到杀人,死人的血流了满地,李琬脸色惨白,李妄在那鲜红的血液中岿然屹立,眼神漠然而冷酷,便是这样告诫众人,也告诉李琬。

    “哭什么?欺负你,让你难受的人,杀掉就好了。”

    自此之后,无人敢再怠慢李琬,知道这公主哪怕与皇帝非一母同胞,哪怕两人并不太亲近,血缘终归是血缘,不会放任李琬不管。

    李琬得以在宫中平安无事锦衣玉食的长大,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记起那事忆起那话,却是因为一个种苏。

    “我就想跟种大人多说说话,这样也不行吗?”李琬微微叹气,有点失落。

    “你可曾问过她的想法?”李妄不留情面的冷然道,“未必她跟你一样的想法。”

    “啊也是。”李琬忽的想起一件事,“种大人喜欢男子呢。”

    李妄本不欲再多说,就要离开,听到这里,再度停留下来。或许言者无心,听着却有意,李琬这一句似别有意味。

    “何意?倘若她不喜欢男子,你意欲何为?”李妄似随意问道,双眼紧紧盯着李琬。

    “嗯?不喜欢男子?”李琬一时未反应过来,有点呆呆的,“我,我不知道。”

    她的双颊忽然染上红晕,眼睫轻颤,如春初娇羞展翅的蝴蝶:“我,我……”

    “不行。”

    话未出,却被李妄断然的否定。

    “为何?”李琬终于反应过来了,然而尚未细想,却被无情拦截,否定,当真茫然莫名,“为何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李妄冷声道,“她喜欢的是男子,仅凭这一点,还不够?”

    “哦。”

    李琬不敢再说了,总觉得李妄突然就不高兴了起来,虽然他总是冷淡的,但今日的冷似乎有所不同,好像是从刚刚下车后她说起种大人开始,他的语气便始终有些不耐,始终冷漠的很。

    “唉。”李琬捧着那小摩罗,颇为惆怅,一时又轻轻笑起来,仍然是开心的。

    李妄回到长鸾殿,已近傍晚,黄昏的霞光映照的半边天空如火一般,李妄脱掉外衣,预备沐浴更衣。

    小野菊从袖中掉落在地上。

    李妄弯腰拾起,花儿已失去鲜活,蔫头耷脑的垂在指间。

    李妄冷冷的注视着,想到种苏,不由冷哼,年纪轻轻,却八面玲珑,到处沾花惹草而不自知,简直……简直嚣张。

    李妄捏了捏眉心,心头莫名烦躁,最后,将那枯萎的花朵远远丢出门外,眼不见为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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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不喜男子

    艳阳高照, 宣和殿里宫人往来,丝竹之声悠扬, 这里为接见外朝使团和举办小型宫宴的地方。

    大康规定, 外朝使团来京,凡无特定或特殊事宜,最多不得停留三个月, 三个月后便需向朝廷重新提交请愿。一晃,那些后来的使团已到京两月有余,于是纷纷来辞,其中包括龙格次,宫中便举办了宫宴,以做送行。

    这种小宫宴李妄出不出席都可以, 换做从前, 便交由相关官员去应付,这一回李妄却亲自来了。

    不仅如此, 李妄还特许了几人参与这次的宫宴。

    特许人员如下:李和,许子归,裘进之,种苏。

    一目了然,俱是那日蹴鞠时的几位成员。

    或许是那日龙格次的请求,又或许是别的原因,不得而知,总之,种苏得以参与这种以她现在的品级尚无资格的皇宴。

    同样的, 还有裘进之。

    裘进之官袍熨了又熨, 力求完美无瑕没有一丝褶皱, 看种苏的眼神尤为狂热, 激动的不断握拳,赌对了赌对了。

    宫宴正式开始之前,与会官员们陆续到达。既然此次陛下亲自出席,陪同的官员便也不少。

    种苏的坐席在末尾位置,毕竟不过八品官,还是个从的,场面上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不能太逾矩。不过显然她也并非是无名之辈。

    “种大人。”

    “种大人。”

    几乎所有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和和气气,连杨万倾都注意到她,微微颔首。

    种苏陪李妄共进午膳的事如今朝中上下人人皆知。李妄自登基以来政绩斐然,勤政为民,更重振科举,知人善用,擢升了不少年轻官员,这点毋庸置疑,但同时他也阴郁狠戾,冷漠无情,哪怕是亲自提拔的干将人才,倘若犯错,也绝不徇私,从不轻饶。

    走的最近的,莫过于杨万倾这类两朝老臣,却也不算太过亲近,上回突降杨府寿宴,也不过出于君王对老臣的一种优待而已。

    除此之外,李妄身边可谓没有什么近臣,不是臣子们不想,而是李妄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仿佛所有臣子在他眼中只是臣子而已,大家各尽本分各尽其用,其他的一律不必,一律不在意,无所谓。

    种苏是迄今唯一一个特别的人。

    仅凭与李妄共进午膳这一件事,便足以当之为近臣了。所谓近臣,皇帝身边的人,将来保不准就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

    种苏入朝这么久,朝廷官员也认了个七七八八,当下规矩本分的一一招呼。

    细细数来,今日当真来了不少大臣,内阁就有两位,户部,礼部,鸿胪寺等也各来了几位,案几摆开,济济一堂。

    与其说是给足了龙格次面子,更多则还是因为李妄的关系,皇帝都来了,臣子们自然不能不响应。

    “焉赭二皇子龙格次殿下到。”

    龙格次来了,带着两位属下,俱换了他们皇族的衣裳,更为华丽炫目,龙格次身形高大,高鼻深目,还是非常英俊的。

    接着李和等人也都陆陆续续到来,彼此招呼过。这次宴席摆在花园里,宽敞的亭子里和风习习,外头阳光大盛,百花绽放,乐师们坐在树下轻轻奏响乐器。

    所有人都在等着李妄。

    “圣上驾到。”

    李妄身后跟着一众侍从,越过众人,在厅中正中央坐下,袖袍微展,沉缓的声音道:“都起来吧。今日宫宴为龙二殿下而设,旨在东道主之谊,宾客尽欢,不必拘礼。”

    众人纷纷落坐,种苏算是第二次在这种正式场合见到李妄,李妄一身玄袍,袍上金线绣日月纹,头戴帝冠,耳际各垂一串白珠,在主位上从容而随意的稳稳坐着,帝王之姿之威尽显。

    还是我们的圣上更为出色,谁都比不过。种苏看着五官犹如雕刻般的李妄,满意的想。

    丝竹管弦之声再度响起,正式开宴,众人赏着乐声,美酒佳肴,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种苏坐在尾端,多听少说,听了半晌,倒也听的津津有味,龙格次更说了些来长安后的趣事,他的长安话突飞猛进,却偶尔仍会蹦出些不当用词,令人啼笑皆非。

    “……此番前来,亲眼见到大康之大国风范,长安繁华,当真不枉此行,只可惜光阴似马,好时光总是短暂易逝,一晃便到归去之际,此一回,恐日后只能梦回长安了。”龙格次笑着道,面露依依不舍之色。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杨丞相道,“我大康之门永对友好之邦开启,欢迎龙殿下再来。”

    “我不过焉赭二皇子,这种好机会不是时时能轮到我。”龙格次仍是那副爽朗,直言直语的样子,说道,“此次逢兄长即将娶妻,忙于婚事,方派我前来朝见。”

    种苏倒是第一次听龙格次提起他兄长,不由凝神。听闻焉赭现任老王已久病缠榻,不出意外,龙格次这位兄长,名唤龙素突的,将是下一任焉赭王。

    龙格次上回觐见时已带来龙氏王族的朝贡,以及龙素突的问候与歉意,此时提起龙素突,却是另一事。

    “此番前来,身负王兄信任,有一重托,事关两国之谊,临走之际,得见陛下,特此呈上,还请陛下一阅。”

    说毕,龙格次示意,其属下走出,呈上一卷布帛文书。

    来了。种苏平日里总听龙格次说有事有事,却未说究竟何事,今日终要揭晓了。

    谭德德接过那布帛,双手呈上,李妄缓缓展开,深邃双目落在布帛上,很快看完,他的脸上神色没有任何变动,仍是那副随意,甚至有点慵懒的样子。

    “你王兄胃口不小,竟想要控制丝绸之路。”

    李妄一开口,所有人都静了,听了这话,俱纷纷看向龙格次。

    “呵,龙二殿下,想必你与你王兄感情不过如此,让你说出这要求,就不怕你有去无回吗?”一官员道。

    “说来惭愧,我在我王兄眼中确实不值一提,或许我有去无回正是他所希望的。”龙格次呵呵笑道,“不过我王兄之意,是协助朝廷统管边关,共兴丝绸之路,为陛下分忧,并无把控之意。毕竟天高皇帝远,哪怕有镇守都护府在,域外游族众多,龙蛇混杂,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

    “分忧?说的好听。”一官员道,“不过是仗着焉赭地势之利,趁人之危罢了。”

    种苏入职日久,平日里却参与不了这种事,但身在官场,渐渐各方各面也略知了些。

    听到这里,也大致听明白了。

    原来龙格次此番来朝,真正目的是丝绸之路,或者说焉赭王室的真正目的。

    大康建朝立国一百余年,史上曾有万国来朝称霸天下的光辉盛世,亦有四分五裂风雨飘摇的颓败之时。在李妄登基,天元年之前,前两任王朝皆饱受战乱之苦,边境以突厥为首的外族侵扰不断,而内庭腐败,国内流寇山匪横行,堪称为内忧外患,这种形势下,曾连通西域与中原商贸的丝绸之路形同虚设,无暇顾及。

    所幸自上上任国君开始,便意识到这样下去非亡国不可,进而开始有所作为。只是积疴已久,非一日之功,一直到上任国君,也就是先帝这一代,几次大败突厥,致使其元气大伤,不敢再大肆来犯。

    而李妄继任后,突厥趁新旧王朝交替,政权薄弱之际,再次卷土重来,孰料李妄其军事之才更在他父之上,毫不退缩,当即予于强有力的镇压和回击。

    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李妄更大力发展军事,增强兵力,数次击败突厥,且穷追不舍,直将突厥赶往边境以北,不敢再来。

    大康国力日渐恢复,国内渐趋升平,丝绸之路方重新开启。

    而焉赭,则位于丝绸之路的北端,乃大康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

    突厥被驱逐之时,焉赭对大康示好顺服,朝廷设都护府,在此监视北方各国,以及维护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重开,商业迅速繁荣起来,而退至北方的突厥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再度蠢蠢欲动。

    朝廷已接到消息,只没想到,这次焉赭也会动了贪恋,跟着蠢蠢欲动。

    那官员说的已非常明显,焉赭仗着地理位置之天然优势,倘若与突厥暗中勾结,给突厥行予入境便利,即便不可能动摇大康根基,却也会带来动荡,尤其对在边境生活的大康子民和其他附属国滋生烦扰。

    届时朝廷不得不分出更多精力去应付。

    掌控丝绸之路,其利简直不言而喻。这焉赭国,焉赭大皇子当真胃口不小,

    早知你是这个心思,就不搭理你了。

    种苏心道,这也太不厚道了。她虽欣赏龙格次豪爽个性,然而公是公,私是私,当涉及到国之利益时,自然以国为先。

    “王兄之意,只是协管两年而已,好让这两年里陛下能够完全腾出手来,专心对付突厥。毕竟相较突厥而言,我们焉赭还是更希望能够与大康交好的。”龙格次的声音继续道。

    看来焉赭对大康国内政事也做过功夫,如今大康国力虽日盛,却还不到无所顾忌的程度,而党派内争却正趋于关键时刻,这时候多一个外患,便多一份风险。

    如果能够与焉赭达成协议,暂时稳住边境,一定程度上,也是有利的。

    只是谁也不敢保证日后之事。

    毕竟即便普通小民,手中有了泼天财富,也不定生出什么野心,何况还是本就狼子野心的一国王室,两年足够用来积蓄可怕的力量。而贪婪如同深渊,源源不断的宝藏一旦到手,岂还舍得归还?

    到时或许赶走了突厥这匹狼,却喂养了更凶猛的虎。

    “陛下不必担忧,王兄诚意十足,已立下字契,保证言而有信,同时也保证,在这两年期间,必齐心协力协助朝廷讨伐突厥,并尽心保护边境的大康百姓。”

    说毕,龙格次又呈上一卷书帛。

    众人一时齐齐看向那书帛。

    杨万倾道:“陛下。”

    种苏看出来了,在座的官员明显分为两派,今日王道济虽没来,隶属他派系的却来了好几位。对于焉赭之议,也明显存在着两种态度。

    一派如杨万顷和那两位官员,显然并不赞同,一派则始终没有发表意见,保持了沉默。

    什么意思?

    种苏感到有点奇怪,政见不同有不同意见实属正常,这些人却为何一言不发,好像既不反对也不赞同。据种苏所知,龙格次逗留长安的这段时间里,确实没有闲着,多少活动了些。竟全无效果?

    不管如何,最终的结果还是取决于李妄,一切在于他的态度。

    谭德德正要去接那布帛,李妄却抬手止住,竟是连看也不欲看。

    “区区一帮手下败将,乌合之众,何足挂齿,便是强兵猛将,也无须旁人插手。”

    李妄坐在正中,缓缓开口道。

    “我大康不割地,不和亲,不让利。凡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侵我民利者,虽小必究。”

    “回去告诉龙素突,年纪轻轻,别糊涂的痴人说梦,安分守己些,还能多做几年王子。”

    华亭如盖,四周一片寂静,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已停,园中唯有李妄的声音。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些漫不经心,却铿锵有力,清晰的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一身玄袍之下,那威严的,君临天下睥睨万物的气势尽显。

    短短几句话,却叫种苏心中发热。

    从前她只是个市井普通百姓,皇帝对她来说更多只是书上的一个符号,说书人口中的一个称呼,以及种种传言,道听途说。

    偶尔也不明白,为何都说当今皇帝性情狠戾无情,说他弑父杀母,却鲜少像从前对那些暴君昏君那般,希望有人将他取而代之?

    而她的记忆中,自新皇登基伊始,父亲的生意便越来越顺利,蒸蒸日上,而左邻右舍的日子也都肉眼可见的逐渐变好。父亲总是乐呵呵的说,将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有生之年说不定能看到太和盛世重现。

    太和盛世乃大康历史上最为辉煌鼎盛的时代,那时康王朝名震天下,万国来朝,国泰民安,乃天下的中心,世人皆向往之地。

    种苏从前不知父亲这种信心从何而来,今日却仿佛有些明白,或许父亲并非盲目乐观。

    缘因我们有这样的王,有这样一位国君。

    有这样的王在,何愁不会国泰民安,国富民强,而盛世指日可待。

    种苏远远看着李妄,阳光自廊外倾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一半明一半暗,那身躯伟岸无比。

    李妄似感觉到什么,忽的抬眼看过来,微微一顿,继而移开。

    “众卿还有话说?”

    许子归从席间站了起来,交拳微躬身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陛下之所言,振聋发聩,也正乃微臣心中所想,大康江山,百姓之安,自有大康人守护,岂容外人插手?有君如此,臣自当效之。吾皇万岁。”

    种苏微微有点意外,没想到是许子归首先站了出来,这种宫宴不如朝会正式,作为今科状元,他此举也不算逾矩,这番发言不卑不亢,朗朗有声,不得不说,有这样的年轻臣子和支持者,任何人应当都是心下喜之的。

    李妄淡淡看了许子归一眼。

    紧接着杨万顷道:“吾皇万岁。”

    所有人都站起来,种苏亦站起:“吾皇万岁。”

    这时种苏也似乎明白了一件事,王道济派系的那几位,一定早就知晓李妄的态度,他们表不表态都不会改变结果,索性什么都不说。而什么都不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便是没有阻碍龙格次。

    朝廷党争派系所有人心知肚明,龙格次先前一定笼络过这些人,而“什么都不说”的沉默或许也正是他要的效果,没有反对,就是相帮。

    而对王道济派来说,既从龙格次那里得了好处,又两方不得罪,可当真老奸巨猾。

    倒是让许子归露了个脸。经过此事,想必更得圣心。

    “有君如此,乃万民之福,而大康之强,令人心服口服。”龙格次亦站起来,手覆在胸前,郑重行礼,李妄的态度十分不客气与直白,龙格次却并无任何尴尬之色,仿佛这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事实上,来之前,我便劝过皇兄,此议不通,圣上绝不会答应,王兄不信,果不其然……”龙格次摇摇头,鞠躬致歉,“还请陛下赎罪,我焉赭王室实则大多数人并无二心,此次归去,定当尽我所能,劝王兄打消此念。”

    李妄一展袖袍,示意都坐。

    众人纷纷落座。

    乐声再度悠悠响起,方才一幕宛如小小插曲,毕竟是宫宴,很快便有人打起圆场,笑道:“龙殿下远道而来,也不能空手而归,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可列张单子,本官着人去采办。”

    说话的乃是专职外使的礼官,礼尚往来,使团带了礼物来,走时朝廷自然也要相赠些本朝之物,彰显礼仪风范,让人列单子,乃属合理正常。

    龙格次拱手,笑道:“多谢多谢,只是比起物来,我反倒对其他更感兴趣。”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怔,接着脸色一变。

    什么意思?种苏看众人神情,便知大家都想到一起了,非物即人,这龙格次居然想要人?

    能要何人?一个男子,外族皇子,能对什么样的人感兴趣?

    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当朝唯一的公主。

    胆子也太大了!种苏都忍不住心中道,这龙格次在外头胡言乱语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进宫还这般不知分寸,恐怕要自取其辱。

    园外。

    李琬的身影出现,守卫正要行礼和禀报,李琬却竖起食指,嘘了声,而后轻手轻脚靠近厅中,躲在一高大山石后悄悄探头张望。

    “哦?不知龙殿下言下何意,还请明言。”有人说道。

    “那我便说了……咦,大家怎么都这么看着我?”龙格次哈哈大笑,“可是有所误会?诸位放心,小王深知焉赭国小力薄,绝不敢过分妄想,譬如像公主这种尊贵之身,是万万不敢肖想的。”

    算你识相,众人纷纷放了心。

    “刚陛下已说过,我大康不和亲。但若是其他女子,与龙殿下情投意合,只要对方愿意,倒是可以带走的。”一官员说道。

    长安城内胡人众多,胡汉通婚并不禁止,组成家庭的不在少数。

    这龙格次在长安的这些时日不曾闲着,想必碰上了中意的女子。若是身家清白的平民女子,他张口要娶纳,也未尝不可。

    宫宴进行到此时,李妄似已没什么兴趣,神色寡淡,漫不经心听着下头言谈。

    却听龙格次笑呵呵道:“只能是女子吗?男子不行么?”

    众人:……

    “我们焉赭民风开化,并不在意性别,娶男妻亦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官员咳嗽了一声:“这个,这个……”

    龙格次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笑着继续道:“我也不在乎这些,女子有女子的好,男子有男子的好,最重要在于刚刚这位大人所说的,情投意合。说起来,汉人男子大多文质彬彬,翩翩如玉,素有君子之风,在我们焉赭,向来男女皆多爱慕。”

    这话换了别的人说,不免有“侮辱”之嫌,龙格次的性子却是向来如此,只是纯粹说事实,并无他意。

    “唔,像种瑞种大人这种,乃是最受欢迎的。”

    种苏正喝着茶,冷不防被突然提到,还是如此惊悚的话题,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呛的连连咳嗽。

    这话一出,李妄抬起眼眸。

    众人则都看向种苏,大家都知龙格次与种苏认识,似乎还交情不错,龙格次此刻说出这话,不能不令人生出些想法,一时间,众人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李和出声道:“种大人乃朝廷命官,龙殿下说笑了。”

    龙格次不以为意,摆摆手道:“我们焉赭可没这般规矩,哪怕娶了男子,或做了男妻,也照样可以做官的。说来我与种大人十分投缘,还真有些舍不得,如果可以,倒真想将人带回去。”

    种苏刚好了些,听了这话,顿时又被呛住,再度咳嗽起来。

    带回去做什么?做男妻吗?

    与此同时,坐于高阶之上的李妄脸色一变,不知为何,心口重重一震,仿佛被打了一下,手指松开,杯子无意识的滑落。幸而手只抬起些许,茶杯掉落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又被种苏的咳声盖过。

    种苏好容易止住咳,脸颊咳的微红,摆摆手,说道:“龙殿下别说笑了。”

    “呵呵,别误会,我倒没有旁的意思。”龙格次喝了点酒,面上也微红,说,“不过想着若景明喜欢男子,想必会喜欢我们焉赭风俗……”

    种苏:……

    众人:……

    简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龙格次今日所言,简直桩桩件件令人不能平静,犹如在高台上表演,时不时来个出其不意。

    这种大人喜欢男子?看不出来啊?啊,不对,看她模样,似乎也有可能。

    大康虽不像焉赭外族那般能光明正大娶男妻,民风却也算开化,断袖之情并不少见,朝中也有好这口的臣子,私下养着男宠小伶,并非什么秘密,只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而已。

    然而让人真正震惊的是,种苏何许人也?如今可是皇帝青睐有加的近臣。

    皇帝知道她喜欢男子吗?虽是私事,却恐怕不敢隐瞒这种事。如果陛下知道……

    ……知道却还留她在身边,这是何意?并不介意吗,还是……倘若陛下后宫充实,就算再青睐种苏也无妨,然而偏偏陛下却迄今未娶……

    众人的目光由狐疑,惊讶,不可置信,渐渐变的意味深长起来,不由自主的开始在种苏与李妄两者间来回逡巡,似乎找到了某个隐藏多年的真相……

    如果真是这样,可如何是好,毕竟一国之君啊……

    谭德德德小心翼翼抹干李妄面前案上的茶水,重新换了杯,李妄看也未看,双眼黑沉沉的,显得深邃而莫测,冷淡的注视着。

    你们……够了啊……

    种苏简直要听见这些人的内心独白了,好歹都是堂堂臣子,怎能这般揣测圣上……然而也怪不得他们,换做种苏今日不是当事人,只怕也要做此猜想。

    被误会情感喜好其实没什么,种苏并不大介意,毕竟自己身份都是假的,又何必在意这个。

    但如今事态似乎已朝奇怪的方向发展,再不解释清楚,恐怕日后会有更大麻烦,更有可能事关李妄清誉。

    此情此景,种苏无暇再顾其他,当下站起来,说道:“大康泱泱大国,礼仪之邦,我生于斯长于斯,天下之大,纵有更繁华之地,在我心中,也犹不及它。更何况,我并不喜欢男子。”

    “哦?景明不喜欢男子?”龙格次问道。

    种苏郑重点头,郑重而清晰重复:“是,我不喜欢男子,我喜欢的是女子。这一点,陛下也是知道的。”

    龙格次望向亭中李妄之处,众人闻言,也纷纷望过去。

    李妄的眼神十分复杂。

    作者有话说:

    大大大肥章~

    今天有时间,闲话两句:

    1:女主女子马甲掉落前,文中一直使用的都是“她”,也考虑过用“他”更合适一些,但为了阅读更轻松,更顺畅,所以一律全都使用了“她”哦

    2:因女扮男装题材设定的原因,难免会出现男主怀疑自己取向,甚至“弯”掉的情节,这些情节全是为男女主感情服务,男主非真弯,他的取向是女主,女主为“男”,他就喜欢男,女主为女,他就喜欢女……本文不涉及任何bl以及gl线,因男主已在开始“弯”了,所以这里提前说下哦~

    3:作为母胎单身多年的孤寡钢铁直男,男主意识到,以及承认自己“取向”,不是件容易事,这个过程非常重要,必须层层递进,不能一蹴而就,否则后面的感情会显得突兀,因此要慢慢来。目前来说,节奏都在作者掌控中,不必担心,不会水不会拖沓,该写的都会写到~

    今天大肥章,愿小伙伴们阅读愉快~

    霸王票和营养液明天再一起感谢,么么哒~

    第49章 逗人玩儿

    “微臣喜欢女子, 陛下也是知道的。”种苏说。

    众人纷纷看向李妄。

    李妄端坐在案几之后,面前放着杯酒, 他的目光这一刻非常复杂, 一时间竟叫人难以分辨其中的情绪。

    “陛下?”

    种苏看着李妄,微现疑惑,只因李妄这个表情让她觉得, 仿佛是哪里说错了。

    园中陷入短暂而微妙的安静。

    乐声恰当的响起,重新悠扬奏起,带走了那令人莫名的静谧。

    “龙格次,你醉了。”李妄淡淡看向龙格次,语气也是淡淡的。

    龙格次没有醉,却着实有点微醺, 正要否认时, 看见了李妄的眼神,顿时心中一惊。

    早听说这位帝王很有脾气, 然而作为外国使团,在仅有的几次会晤与见面中,李妄虽有些淡漠,却也保持着礼仪,很好的展现了一国之君的威严与风范。直到这时,才算明白传言不假,这位天子的确是有脾气的。

    那眼神相当的锐利冷淡,仅仅一眼,便令人背上突生寒意。

    龙格次意识到自己或许讲了不太恰当的话, 但仔细想了想, 以及看其他人的反应, 似乎也不算很出格, 为何皇帝陛下看起来相当不悦?

    “一时忘形,若有冒犯,还请恕罪,请原谅。”龙格次右手放在胸前,诚意道。

    李妄面无表情道:“有事与其他人说,朕乏了。”说毕就要起身欲走。

    龙格次忙道:“陛下,这事儿还需陛下应允方可。”

    “说。”李妄淡声道。

    龙格次这次没有再东拉西扯,直接说了。

    种苏还以为龙格次想要什么,到头来居然还是蹴鞠?!

    “……所以小王恳请,再最后比试一次,真真正正的比一比。”

    蹴鞠不知从何时开始盛起,经久不衰,更通过大康传至各地,焉赭亦十分热爱这项活动。上两回比试,龙格次皆输掉了,连带他的属下,都不大服气。

    于是决定临走之前,再各自组队,经过认真准备后,再正式的与这帮人来一场,以定输赢。

    “倘若我们输了,来年春天,将为陛下奉上我们焉赭最好的宝马。若我们胜了,不求别的,想求陛下手书一封,也算回去有个交待。”龙格次诚恳道。

    焉赭宝马天下闻名,各国争相求购,最好的马,不得不说还是颇有几分诱惑力。

    最重要的是__

    “之前是我掉鱼轻心了,这次可不会再失误,虽是在你们的地盘,却不会让着你们__该让你们看看我们赭耆的真正厉害。如何,敢应战吗?”

    激将法往往是最低级,却也最有效的方法,龙格次笑眯眯的说出这话,顿时惹来了众愤。

    “龙殿下如此盛情,岂能扫兴?陛下,王弟请战。”李和率先站了出来。

    “臣许子归亦请战。”

    “还有微臣,微臣裘进之亦请战。”

    上回蹴鞠的几人本也在龙格次的计算之内,否则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如今就剩下个种苏,但看她了。

    “微臣种瑞,请战。”这种事,身为大康臣民,自然义不容辞,种苏不能不应声。

    “哈哈哈,如此甚好。”龙格次道,“陛下,这蹴鞠之事……”

    李妄已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园中请战的众人,最后点了点头,意思是允了。”五日后,飞鸾殿翼园一战。”

    翼园乃皇家举办各种活动的场所,这么一说,此事便是彻底定了下来。

    李妄离席后,众人又聊了会儿方散,龙格次李和等人因这蹴鞠之事越聊越欢,散席后还意犹未尽,索性叫上平日里的几人,待会儿出去后再聚。

    “景明,走啊。”龙格次朝种苏说,“可不能少了你。”

    一旦不涉及政事,大家仿佛便都又恢复平日里的模样。

    虽焉赭国关于丝绸之路的野心令人不喜,但毕竟立场不同,况且种苏也从裘进之那里了解到,龙格次身为焉赭二皇子,与他王兄政见不和,向来是主张归顺大康,不生二心的,如今却上京来提出这一议事,恐怕其中另有内情,听他话风,多半是被迫无奈。

    公是公,私是私,蹴鞠赛一结束,龙格次就得走了,而这最后的几日各自还需为蹴鞠做准备,恐大家也没多少时间再这般相聚见面,今日这回是一定得去的。

    种苏应了,大家纷纷起身,往外行走,正要出宫时,却忽然跑来一宫人,叫住了种苏。

    “种大人,陛下有请,让您即刻过去。”

    种苏只好让众人先走,自己稍后再去。

    种苏跟着宫人匆匆来到长鸾殿,心中不由嘀咕,不知所为何事。宫宴刚结束,不可能是吃饭什么的。

    “陛下。”

    李妄仍是那身衣服,只是取了白珠垂绦玉冠,黑发如墨,眼瞳亦如墨,从种苏进来那一刻,便紧紧盯住她。

    “陛下?”

    种苏只觉李妄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在审视什么。

    “方才你宫宴上所说,可是属实?”李妄终于开口了。

    “……陛下指哪句?”今日宫宴上种苏说的不多,但这么陡然一问,她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李妄具体所指。

    “你喜欢女子?”李妄直接道。

    种苏:……

    种苏万没想到是这一句,啊了一声。

    李妄却仿佛有些不耐,微微拧眉:“问你话。”

    种苏只得茫然而老实的点头:“是的。”

    不知为何,种苏觉得李妄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他黑沉沉的双目眯了起来,语气也似乎沉了几分:“种卿,想好了再答。”

    熟悉的“种卿”二字一出,种苏马上收敛心神,愈发谨慎,态度端正的不能再端正,认真的不能再认真:“陛下,微臣所言属实,绝无虚假——微臣确实喜欢女子,之前其实跟陛下说过,陛下还记得吗,那日亭中,小王爷也在……”

    那日种苏的确试图说明过,只是大家都没当一回事,毕竟李和当时言之凿凿,且结合种苏那恐怕一辈子洗不掉的小巷中事,她的说明便显得薄弱苍白,不具说服力。

    而种苏也曾解释过巷中之事,李妄便不再多想,料种苏也不敢对他有任何肖想。至于个人喜好,李妄懒得管,懒得在意,即便喜欢男子又如何,大康好男风的不少,难道他不喜不待见,便要统统去杀了不成?

    话虽如此,如今想来,潜意识里却似乎顺理成章的接受了种苏的个人喜好,竟没有丝毫的厌恶或嫌弃……

    然而,就在大家都认为她喜欢男子后,她却说喜欢的是女子……

    “一会儿喜男,一会儿喜女,变来变去的,逗人玩儿吗?”李妄道,“好玩吗,种卿,嗯?”

    李妄沉沉的尾音拖的略长,带着显而易见的压迫感,更显冷峻威严。

    “陛下明鉴!”种苏马上道,“微臣绝无此意!微臣的的确确喜欢的是女子,绝无虚假,也绝无耍弄之心!”

    若非还藏着个女子身份的秘密,种苏只恨不得对天发誓了,毕竟这种事还是最好不要误会的好,况且面对的还是李妄,他生气起来还是颇为可怕的。

    也不知为何,今日李妄着实有些奇怪,仿佛不相信她似的,她越坚定的表明,他越不悦……

    等等!

    种苏蓦然发现一个问题:为何李妄这般在意这件事?从前不晓得,至少她进宫以来,不曾看见或听说过他对其他人的这种事这么关心……为何偏偏对她……

    刹那间,千万个念头在种苏脑中飞速旋转,横冲直撞,最后汇聚成方才宫宴上那些朝臣们充满怀疑的目光……

    ……不会吧,难道??!

    一个荒诞的念头惊恐的从种苏心头浮起……

    “既如此,日后不要再招惹嘉宁。”李妄的声音再度响起。

    呼……心头那冒出来的念头瞬间被按下去,种苏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虚惊一场。

    然而李妄的话也正正提醒了种苏,对,如此一来,公主李琬那里还须得处理清楚,种苏正色道:“是,微臣明白,改日会向公主说清,日后也定当谨言慎行,克己守礼。”

    所以李妄召自己来只是为了这事?如今已算说清楚了吧。

    种苏略略放下心来,然而李妄却未叫她退下。

    种苏不解的看李妄,李妄站在殿中帝王案后,身后是一幅千里江山图,他长袍曳地,那神情怎么看怎么不高兴。

    也不知谁惹了他,哪怕刚刚龙格次提出丝绸之路的事,也不见他如这般不愉。种苏心下茫然,只觉留在这里有点危险,还是早走为好。

    种苏又等了片刻,仍不闻声,李妄既不说话,也不叫她走,殿中一时陷入莫名的沉默之中。

    “陛下?”种苏不得不出声。

    “说。”李妄冷道。

    “……可要微臣陪陛下散散步?”种苏不敢提及他的心情,也不好多说,以免万一落个妄揣君心的名头,只得这般说道。

    “不必。”李妄目光含着股隐忍的烦躁,冷冷地说,“朕现在不想看见你。”

    种苏:……

    种苏忙道:“……那微臣告退。”

    “去哪儿?”李妄却问道。

    种苏不敢欺君,只得如实答道:“今日宫宴大家都很开心,意犹未尽,小王爷龙殿下等人便在春风顾定了位置……也当是提前为龙殿下践行。”

    李妄听了,半晌没有做声。

    种苏摸不透李妄到底什么意思,见他不说话,便也只好不说,又不能走,便干巴巴的站着。

    李妄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仿佛在宣泄无形的烦躁,并不说话,只不时盯种苏一眼,眼风冷飕飕的,直叫人背上发凉。

    “还有何人?”李妄又开口问道。

    “就龙殿下,小王爷,许大人,裘大人,加上我,没有旁人了。”种苏答道。

    “做些什么?”

    “……嗯,就吃吃饭,喝喝茶,嗯,可能还听点小曲儿……”种苏答道,心想怎么问这么多,难道是担心我们乱来?事实上只要不犯法,不违规,官员下值或休沐时出入青楼朝廷都不大管的,而以李妄的性子,平素更从不管这些事。

    这般问法让种苏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令她想起了上回蹴鞠大会时,她要赶往东坡里,离开时李妄站在街头看着她时的那幕……

    难道……

    种苏小心打量李妄神色,要么……要么问问?然而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倒不为别的,只觉以李妄现在的心情,应是不会去的。他更可能只是随口问问。

    “下去吧。”

    最终,李妄还是放种苏走了。

    种苏赶紧告退,如蒙大赫,飞也似的离开。

    她走的太快,不曾回头,因而也没有看见李妄始终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神闪动,较之之前,那眸中神色更为复杂难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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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春风顾里

    春风顾乃长安城内颇有名气的勾栏院, 以歌舞为主,时至黄昏, 楼中灯影绰绰, 丝竹声声,暗香浮动。

    种苏微提衣摆,匆匆上楼, 来到天字号厢房中,房中却只有龙格次与李和。

    “咦,其他人呢?”

    原来裘进之喝醉了——裘进之生平第一次被皇帝亲点参加这种宫宴,倍感荣焉,在场除了种苏外,属他品级最低, 他平日里一副精明自私模样, 这种时候却不敢耍滑头,别人举杯只是做做样子, 浅啜一口,他却一饮而尽,”来者不拒”。

    于是乎,最后不胜酒力,勉强撑得出宫,便不行了。

    “子归回去换身衣服,正好顺路,便顺带载他一程。”

    种苏点点头,有许子归在, 倒不用担心。

    这厢房十分宽敞, 墙上挂着几幅名家画作, 装扮华丽却又不失精致, 门口悬垂一排水晶珠帘,温润的灯光下,水晶珠光芒闪烁,晶莹剔透。

    种苏边顺手整理袖口边走进房内,挑了一只刺绣蒲团坐下,龙格次与李和显然也刚到不久,才刚点过酒水。

    “喝什么?再来点酒?这家的葡萄酿不错。”李和询问道。

    种苏摆摆手:“茶便可以了。”

    “好。”

    楼内的仆役很快送上茶单,让种苏挑选。龙格次与李和都没有再劝她喝酒,这也是种苏愿意与他们结交的原因之一。

    种苏酒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酒这个东西,适量饮用有益身心,过度了却容易坏。酒后失德,酒后吐真言等等这种事时有发生,种苏虽爱玩,但哪怕在老家录州,也几乎不在外头饮酒。

    朋友们都知道她脾性,倒也不强求。最怕的反而是那些不怎么相熟的人,这种人种苏在父亲的生意场上见过许多,总喜欢不停劝酒,不喝就是不给脸面……令人相当心烦。

    喝酒要喝的尽兴,尽的却该是自己的兴致,而非强拉着别人。能喝,喜欢喝,便多喝点,不能喝不喜欢喝,便少喝点,各自舒服不好么?

    这一点上李和等人皆礼貌有分寸,哪怕不是朋友,也不强求,而真正的朋友,交情更不在一顿酒上。

    种苏点了壶美人尖,刚在宫宴上喝过点酒,这茶清新芳香,正好去去酒味。

    “子归说一会儿便来,怎地还不来?”李和开口道,“待会儿来了先罚他三杯。”

    龙格次跟着点头,说:“看不出子归文质彬彬,却不可相貌,倒挺能喝。”

    种苏也发现了,许子归今日喝的不少,却毫无异色。

    这么一说,种苏还想起以前未曾太注意的事:大家一起吃饭的那几次,许子归也会自斟自酌,慢悠悠的饮啜,喝了多少不知,那姿态却犹如喝水品茗般闲适。

    “的确不可貌相。”李和点点头,顺带纠正了龙格次的用词,说,“子归年纪最小,一派文人君子之风,上了蹴鞠场,却也是猛将一员。”

    两人都对许子归颇为欣赏,许子归的表现也的确不俗,不仅仅在这些个人生活中,官场上也敢于抒言表意,且很会把握时机,不得不说,自古少年多俊杰,这一届的所有新晋官员中,许子归最为出色,令人为之感叹。

    “说道蹴鞠,景明,这回你可没这么轻松能赢了。”龙格次笑道,“我们焉赭真正的蹴鞠高手,你还未见过呢。”

    种苏勾唇一笑,略拖长声调哦了一声,说:“我们大康真正的高手龙殿下也未见过呢——实不相瞒,我这种其实算不得什么。”

    此言一出,李和哈哈大笑,龙格次被堵了一堵,登时无言以对。

    种苏在上两回比试中已展现出了强大的实力,这般自谦之语,简直就是另一种狂妄。

    当然,种苏其实明白龙格次真正的意思,之前的比试毕竟以玩乐切磋为主,两队都是随意组队,而这次,龙格次显然用的都是自己人,焉赭本就好蹴鞠,平日里他们想必更不少一起玩,其默契自然非旁人能比。

    这种团体活动,队员间的默契与配合无比重要,而种苏这边,哪怕大康确实高手不少,却是临时组队,再厉害的队员,也需要时间去磨合与适应。

    “五日太短了吧?”龙格次摇着他宝光闪闪的扇子,开始讨嫌的说,“要么我去给陛下说说,再多给几日你们训练如何?十日够么,或者十五日?”

    种苏亦摇着她的小扇子,在掌心磕了一磕,说:“那倒不必,哪怕明日便上场,也绝无问题。这五日,其实乃陛下仁慈,体恤你们毕竟非本朝人士,只怕水土不服,故而给予这几日适应场地。”

    龙格次道:“呵,我们焉赭男子个个身强体壮,勇猛威武,你们小心不要被踢飞。”

    种苏道:“唔,我们大康以武立国,以礼待人,你们远来是客,要么让你们三筹?”

    该谦虚的时候谦虚,该狂妄的时候狂妄,论口齿,种苏也不遑多让。

    “哼,别太自信。”

    “嗯,总之我们不会输。”

    “你们看外头。”龙格次忽然说。

    种苏与李和不明所以,还真的看了一眼门外。

    “牛在天上飞。”龙格次一本正经道,“是被景明吹上去的吧。”

    种苏:……

    李和笑的不行了,种苏也哭笑不得,想不到龙格次连这种话都学会了,只是用的不伦不类的。

    正说笑着,门口忽传来响动,有人进来,掀开珠帘。

    种苏等人还以为是许子归,齐齐看去,却是一个万万没想到的人。

    竟是李妄?!

    春风顾的仆役跟在后头,说道:“这位公子说是几位的朋友,便让进来了。”

    那仆役看李妄衣着不俗,一身贵气,不敢阻拦,便径直带了进来。

    短暂的惊愕过后,种苏最先反应过来,忙站起来,朝那仆役道:“对,是朋友,有劳你了。”

    仆役见他们果真认识,方退了出去,李妄身后还跟着谭笑笑,这时也识趣的离开厢房。

    “燕公子,你,你怎么来了?”

    龙格次与李和也纷纷起身,十分意外李妄的到来,三人面面相觑,眼神片刻间飞速交流——

    ——你叫的?

    种苏连忙否认:我没有。

    的确有那么一会儿,种苏动过叫李妄的念头,但见他情绪不虞,便没有开口,没想到她前脚走,他后脚便跟来了。

    “打扰你们了?”

    李妄换了身衣服,月白锦袍白玉腰带,面上戴着面具——还是上回种苏随手买的那张狐狸面具。

    “哪里哪里,求之不得求之不得。”龙格次笑道,忙请李妄上座。

    “从前怎么说都不愿意来,今日怎么忽然来了?”李和带着点嘀咕道。

    李妄淡淡道:“从前看你烦。”

    李和无话可说,也不在意,道:“这地方的曲子很不错,待会儿给燕兄点几个头牌。”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春风顾做的是技艺生意,主要以艺能揽客,来这里的客人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有来专门听曲儿的,有来见客会友的,或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的,亦有来相谈正事的……春风顾的人早对各种客人司空见惯,该上的茶上了,便自觉的离开,客人不吩咐,不会贸然前来。

    李妄先前也喝过一点酒,他有心疾,自然不能再喝,种苏便也给他另外点了壶和自己一样的清茶。

    “这茶口感还不错,燕兄先尝尝?”

    种苏倒了一杯,放在李妄面前。

    李妄自进来后看都没看种苏一眼,仿佛没她这个人一般,此时也未搭理她,过了片刻,却还是端起了那杯茶。

    门又响,这回是许子归来了。

    许子归看到李妄不禁一怔,忙上前施礼。

    “怎地耽误这么久?”李和问道。

    许子归解释道:“裘公子醉的厉害,耽搁了些时候。”

    “耍酒疯了?”

    种苏心中一凛,酒后易失言,裘进之该不会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吧。

    许子归摇摇头,笑道:“只是裘公子认错了府邸,多绕了些路。”

    “坐吧,就等你了。”李和说。

    房中宽敞,李妄坐在上座,其他人都随意而坐,许子归略略一看,走到种苏身边,坐了下来。

    来到这地方,歌舞自然少不了,否则干巴巴的坐着,多无趣。

    “这里的汉曲儿,胡人歌,还有胡旋舞都相当不错。”李和显然不是第一回 来,低声道,“跟宫里相比,可又不一样。”

    种苏顿时来了兴趣,上京这么久,诸事繁杂,虽也逛了不少地方,去过不少酒楼茶馆,勾栏院却尚初次来。录州也有这种专门听曲儿的地方,但如何能和长安比?

    “如何不一样?”种苏问道。

    “这可说不好,你看了便知。”李和笑道。

    李和来时想必便已有所安排,这时拍拍手,进来个仆役,李和吩咐两句,仆役退出去,不多时,门扉轻响,门外进来几名女子。

    种苏登时眼前一亮,好美啊。

    李和是贵客,今日请来的皆是楼中头牌和知名红牌,抱的抱琵琶,拿的拿萧管,还未展露任何才艺,仅那容貌,便已令人惊叹。

    宫中教坊的女子虽也貌美,技艺也精巧,却受规矩与诸多因素束缚,多少看起来有些千篇一律,相比之下,这里的姑娘们却各有风情,各具特色,想必才艺亦更为多样化。

    姑娘们面若桃花,容貌迤逦,珠钗丽服的,甫一进来,整个房中色彩都似明亮了几分。

    好美啊,真美,真好。种苏眼中满是赞叹之色。

    世人多有误会,以为女子多嫉妒其他貌美女子,殊不知,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赏心悦目,看美男如是,美人更如是,很多时候,女孩儿其实更爱看漂亮的女孩儿。

    种苏是很喜欢看美人儿的,她目光清澈,坦荡,毫无猥|琐之感,更多是欣赏赞叹,此时只觉是场视觉盛宴,个个都貌美如花,几乎要看不过来了。

    李妄双目掠过一众丽人,目光平静,毫无波澜,他坐在中间上位,种苏的一举一动,言行举止皆收入眼底。

    是时只见种苏双眼晶亮,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些女子,简直移不开眼睛。

    李妄下颌不由紧绷。

    “公子们想听什么曲儿呢?”

    姑娘们开口了,巧笑倩兮,莺啼燕语,声音悦耳动听,房中又是另番热闹。

    龙格次汉曲汉舞听的少,什么都可以,许子归与种苏客随主便,也都随意,主要就看李妄的意思了。

    李和:“霓裳羽衣如何?”

    李妄:“腻。”

    李和:“飞天乐?”

    李妄:“烦。”

    李和:“凌波曲?”

    李妄:“无趣。”

    李和:……

    李和陆陆续续提了数个建议,既有宫廷乐,也有民间流派的乐曲,却一一被李妄否定,这也不行,那也不喜欢,当真很无奈。也十分后悔,干嘛要问他呢,主要给龙格次准备的,管李妄喜不喜欢呢。

    李和当真无奈,总感觉李妄压根连这些女子都不喜欢,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但这里本就是听曲儿的,真要将人都赶走,还有什么意思。

    李和哀怨的看向种苏。

    ——谁让你带他来的?

    ——真不是我!

    种苏回以无辜眼神。

    最后选来选去,终于定了支曲子,春江花月夜。

    厅中拉起纱帘,隔开里外,乐女们坐在外间拨琴拉弦,琴音袅袅,暗影浮动,空气中香味沁沁,这间厢房便似乎远离了尘世喧嚣,宛如温柔的梦境。

    都说温柔乡温柔乡,当真令人愉悦,能够忘却烦恼。

    种苏坐在软团上,手臂依着一只小胡床,手指随着乐曲节奏轻轻叩击,显得惬意。

    无意一瞥侧方,却不其然与李妄的目光相撞,显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李妄正看向种苏,两人双目撞了个正着。

    种苏:……

    四目相接,李妄视线很快移开。

    这么一眼,种苏发现李妄似乎不大高兴。

    事实上这一点从李妄进门起种苏便发现了,虽然他戴着面具,又刻意压着情绪,旁人不一定发现,种苏却还是察觉到了。

    是还未消气吗?虽种苏也不知李妄之前到底为何不高兴,但他能愿意出来散散心还是很好的。

    还是不太高兴吗?要么换个曲儿?或者看看胡璇舞?

    种苏正要说话,却听李和朝龙格次呵了一声,说:“你怎么什么都想要?先前想把景明带走,如今还想连这班姑娘也带走,好歹焉赭王室之子,没见过好东西么?”

    自家的好东西被喜欢被夸赞,自然感到与荣有焉,但要被带走占为己有,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或许是因为即将离京,龙格次看长安简直什么都好,刚听曲儿听的如痴如醉,又动了把这班姑娘们带走的念头,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说起来,还没跟你算账,竟敢打景明的主意。”李和斜睨龙格次。

    这事本来就是开玩笑,此时在外头,纯粹朋友间随口说起,不关国事,没有外人,只说着好玩儿。

    李和看了李妄一眼,李妄眼眸低垂,似漫不经心,并不关心他们所谈。

    “景明俊美如玉,性|子洒脱疏朗,又知情识趣,善解人意,会玩能玩,蹴鞠更是一流,我有此念头又何足为奇?”龙格次不以为然,坦坦荡荡的,“老实说,如果景明是女子,抑或景明喜欢男子,你们就没有任何想法?”

    种苏心中一惊,不动声色,避重就轻道:“我不喜欢男子。”

    李和却玩心起,摸摸下巴,认真的端详种苏,继而一本正经道:“啊,我也不喜欢男子,但倘若是景明的话,也不是不能接受。”

    龙格次顿时笑起来,又问:“子归呢?”

    “我,我喜欢女子。”许子归坐在种苏下首,望了种苏一眼,白皙的面颊上浮起浅红,接着,“景明兄若是女子……我……。”

    龙格次哈哈大笑,这些人当种苏同是男子,故而言谈无所顾忌,亦无恶意,倘若她真是女子,倒必不会开这种玩笑。

    种苏哭笑不得,比起“喜欢男子”这种玩笑,更怕的是“假若是女子”这种话,只得装作若无其事,摆摆手,示意行了行了别说了适可而止吧。

    “嘭”的一声,众人同时一惊,循声望去,是李妄重重放下茶杯,杯撞案上,发出声响。

    “换支曲子,听得烦。”李妄嗓音微沉,语气一贯的冷淡。

    龙格次等人不疑有他,随即换人换曲。

    长安胡人多,胡旋舞十分流行,春风顾的胡旋舞向来为人津津乐道,赏完了汉曲汉舞,接下来便换成了胡旋舞。

    纱帘拉开,悠扬欢畅的乐声响起,几位胡女鱼贯而入。

    胡女们高鼻深目,蓝眼睛如同宝石,穿着红纱绿裤,红鹿皮靴,脚踝上系着金色铃铛,旋转之时,金铃发出清脆声响,如同大漠中驼铃阵阵,充满异域风情。

    乐声越来越高亢急促,胡女们越转越快,身影几乎化成一道风,连龙格次都忍不住大声叫好。

    “好!”

    种苏不由跟着拍掌,只看的眼花缭乱。

    许子归与李和也移不开眼睛,显然完全被胡女们的舞技所吸引。

    全场中,唯有李妄显得冷静,面具后的双眼波澜不惊,偶尔一瞥场中,更多时候,自觉不自觉的,视线所及之处,在种苏的方向。

    乐声停,金铃余音未尽,犹在众人耳边。

    “好好好,赏赏赏。”

    连龙格次都被折服,连声叫好,抛出赏银,众女娇笑连连,纷纷谢过。

    种苏看的意犹未尽,心道跳的真好,改日定要再来,再细细看个够,到时带上燕……一念所及,不由自主看向李妄。

    却见李妄坐在案后,手中捏着茶杯,低眉垂眸,似在把玩茶杯,漫不经心中带着冷淡。

    他不喜欢吗?

    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无感更恰当,种苏之前的那种感觉又浮现了,那种仿佛一切都兴趣寥寥的感觉。整个房中欢声笑语,热闹无比,唯有他好似身在其外,并非格格不入,而是游离在他人之外。

    天地热闹如斯,有趣如此,却皆与他无关。

    种苏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他不愿亲近朝臣,又为何会没有朋友。一方面自然不用说,所谓高处不胜寒,身处高位,哪怕他放低姿态,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得不始终有所保留,甚至小心翼翼,步步慎重。这一点他想必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性子。冷酷,淡漠,疏离,不留情面……哪怕身为普通人,亦不算好接触,更何况手握身杀大权的九五之尊……

    他天生便如此吗?

    种苏想起“燕回”在宫外时的样子,又想起李和无意中透露出来的那段宫廷往事……在最初的最初,李妄又是何种模样呢?

    外头天已全黑,楼内灯光大亮,房中亦多添了几盏灯,黄色的烛火照在李妄身上,面具下露出的轮廓英俊而孤独。

    “来来来,我也赏。”

    李和掏出钱袋,出手阔绰,手掌朝外一撒,片片金叶飞散,众女欢呼,纷纷俯身抢拾。

    “别急,还有呐。”李和还要再撒,却被种苏拦住。

    “哎,等等。”种苏截住李和的钱袋,笑道,“这样多麻烦,不若我帮李公子分发吧。”

    李和一看便知有好玩的,当即二话不说,将钱袋交给了种苏。

    种苏打开钱袋,倒出几片金叶,笑道:“先发这些,看看在场之人,谁运气最好,能够拿到。”

    这一说便是将房中所有人算在其中,除舞女乐师们,加上种苏他们自己人,约有十数人,金叶却只有六片,众人顿时摩拳擦掌,看种苏要怎么玩。

    “铮——”,外头有人拨动琴弦,琴声响起,以作助兴。

    种苏手中握着金叶,一手背在身后,慢悠悠踱步,从李妄身旁经过,接着绕过他背后,缓缓的绕场一周。

    众人视线齐齐随种苏移动,交头接耳嘻嘻笑着,不知种苏要玩什么把戏。

    种苏最后站在屋子中央,笑盈盈看着众人,目光从众人身上逐一掠过,仿佛在挑选抉择。

    “哎呀,景明,莫要吊口胃,快点玩。”龙格次是个急性子,等不及,催促道。

    种苏笑而不语,双掌合拢,宛如投骰子一样,忽然上下摇了几摇,隐约可听见掌中金叶轻撞的簌簌声。

    紧接着——

    “去!”

    种苏口中轻喝一声,与此同时,双手朝前,犹如江湖人士投掷暗器般,潇洒一撒,众人目光紧紧跟随,随之纷纷转头,看向她抛撒之处,却还未及看,种苏再迅疾一收,顷刻间已收回手掌。

    众人马上再转头,看向种苏双手。

    种苏手中已空空如也。

    “哟!”

    “哇!”

    这戏法其实并不稀罕,在场众人见过的不少,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玩法,观者感受也自不一样。种苏俊朗疏若,一派公子哥儿气派,却表演的煞有其事,真像那么回事儿,叫人不由跟着投入其中,相当有趣。

    “东西呢?去哪里了?”有人问。

    “东西我已发下去了。”种苏拍拍手,小扇子在掌心轻磕,眉头轻挑,“各位看看,谁收到了呢。”

    于是所有人纷纷查找。

    “呀,我这有!”一胡女舞者叫道,从腰间摸到片金叶。

    “咦,我也有!”

    紧接着,惊喜声随之响起,接二连三的,好几人都从身上发现了金叶。

    然而问题也来了:共有五人手持金叶,但方才种苏手中明明是六枚金叶。

    还有一枚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种苏微微耸肩,笑道,“反正确实都发出去了。”

    “这一枚可不一样。”种苏一本正经道,“这枚带有我的祈福,乃为幸运叶,收到之人从此将好运连连,所遇皆良善,再无烦忧,笑口常开,心想事成。大家都好好找找吧。”

    美好的祝愿谁不喜欢,众人纷纷再找。龙格次与李和,连带许子归都站了起来,在袖中,腰间等各处摸索。

    所有人一无所获。

    “……没有。”龙格次失望道,“竟不是我?我都要走了,都不给我的吗?”

    “……啊,这个……”种苏用小扇子戳了戳额头,仍一本正经道,“这个可做不了弊,纯看个人运气。嗯,下回说不定就轮到你了。”

    “别吊胃口了,快说快说,到底在哪里?”李和也催起来。

    种苏背着手,慢悠悠转了一圈,直转的令人想揍她,吊足众人胃口过后,方停下来,转身,咦了一声。

    “咦,燕兄肩上是什么?”

    李妄一直坐着,旁观了全场,其他人不知他身份,知他身份的李和等人一时也完全没想到他头上去,未曾料到,种苏真的大胆,竟将李妄也算在其中。

    李妄下巴线条分明,微微侧首,望向肩头,却并未看见什么。

    再一回头,种苏已走至他面前,伸出一手,伸向李妄肩头,犹如春日摘花般,手指凌空在李妄肩头一摘,收回手腕,手指间赫然多了片金叶子。

    “原来在这里。”种苏笑道,“原来燕兄是今日最好运之人,那便祝燕兄从今往后都好运连连,所遇皆良善,再无烦忧,笑口常开,心想事成。”

    种苏指间拈着金叶,她的手指白皙细长,金叶光芒温润,烛光照在她的面庞上,眉眼皆似有光。

    她站在李妄面前,笑容灿然,没有丝毫谄媚与刻意,一切都自然,真诚。明明是晚上,那笑容却令人想起白昼。

    明亮的,温暖的,刺破黑夜的白昼。

    “燕兄,接好运啦。”种苏笑吟吟。

    李妄伸手,接过那片金叶,面具后黑漆漆的双目微微低垂,看着那金叶,嘴唇微微翘起来。

    “厉害了啊,景明,快说说,怎么做的?”龙格次相当好奇。

    重点不在于这戏法本身,只因种苏手法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明明只是绕场走了一圈,众目睽睽之下,未见她有任何动作,更背对着李妄,那金叶是如何分散藏到众人身上,最后一枚又如何落到李妄肩头的?

    即便知道这种戏法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多半都是障眼法,却因表演的到位,仍令人惊讶,好奇。

    “想知道啊?”种苏笑起来,“自己学去。”

    “来来来,再玩一把,这次定要叫你现原形。”龙格次又不服气了。

    姑娘们也纷纷起哄,种苏一笑:“行吧,再陪你们玩一回。可看仔细了。”

    许子归走到一旁,不玩了,正要坐下,注意到李妄面前的茶杯已空,便走过去,替李妄续上热茶。

    “燕公子请用茶。”

    李妄微抬眸看了许子归一眼。

    许子归放下茶壶,想了想,并未走开,在李妄身旁侧首坐下,这个位置视角更佳,更宜纵览全场,也便于照料李妄。

    场中所有人目光都被种苏牵动,一会东一会儿西,一时间姑娘们嘻嘻哈哈,满场都是笑声与娇嗔,气氛相当其乐融融。

    “景明兄的戏法向来玩的好。”许子归开口道,“第一次见她玩的时候,当真惊讶。”

    李妄手中拈着那金叶,手指似随意一动,金叶便从食指依次翻过另外几指,最后落在小指间,又一动,金叶在指间翻飞,回到食指间。

    听得许子归这句,手指蓦然一停。

    “你从前见过?”李妄问。

    两人交谈声不高,夹在满室欢声笑语中,无人注意。

    “是。”许子归答道,继而像想起了什么,含笑道,“那时我来长安不久,有点事,心情不大好,景明兄便是这般玩了个戏法,嗯,与这不大一样,变了朵花儿……景明兄是个好人,也是个有趣的人,与她在一起,很难不开心。如今想想,那时也多亏她劝慰……”

    李妄双眼暼向许子归,许子归回家换过衣裳,素白常袍,更显得唇红齿白少年郎,此刻面上带笑,看着场中众人玩耍嬉闹,那目光时时在种苏身上。

    李妄刚刚舒缓勾起的唇角重新垂下。

    好人,呵,真是个好人。

    姑娘们缠着种苏,非要学,种苏倒也不藏私,便将其中关窍告知,又演示了一遍,片刻,姑娘们与龙格次等人便兀自相互实践,玩了起来。

    种苏功成身退,伺机退出。

    许子归见她来,便站起来,也加入到场中。这边便只余种苏与李妄二人。

    “燕兄,你要不要学?偶尔玩玩,挺有意思的。”种苏喝了口茶水,面颊玩的发热,浮起红晕。

    未听到回答。

    种苏转头看李妄,李妄右手肘搭在膝盖上,双腿略分,目视前方,似未听见种苏说话,不予理会。

    “燕兄?”

    种苏察觉了不对,尽管李妄戴着面具,不曾发作,然而周身却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怎么回事?刚刚不是哄好了吗?怎么又不高兴了?谁又惹他了?

    种苏疑惑,莫名的看着李妄。

    李妄终于也看向她,那目光极为冷淡,又带着股戾气。

    “……燕兄,怎么了?可是有事?”种苏觉得那目光莫名有点渗人。

    “你过来。”李妄开口道,语气倒是如常。

    种苏便过去,在李妄的眼神示意下,微微躬身,附耳过去。

    “我在想,想把他们。”李妄的声音低沉,响在种苏耳边,种苏的目光随着李妄所言,看向场中众人,那些姑娘,龙格次,李和以及许子归等。

    “想把他们,统统拖出去,打一顿。”

    李妄冷冷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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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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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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