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今日一更

    春风顾里这一宴, 算不得正式践行,虽有李妄在, 众人略有拘束, 不大能完全放的开,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尽兴的。

    唯种苏有点郁闷。

    缘因李妄最后那句阴沉沉冷冰冰的话语:想把他们统统拖出去打一顿。

    彼时的种苏听完, 相当疑惑,不明白那些姑娘,以及龙格次等人究竟哪里招惹了李妄。这个“他们”又是否包含自己在内。种苏想来想去弄不清楚,难道是这些人玩的有点闹腾,吵到他了?既不喜欢热闹,又何必来呢?

    李妄说完那句, 不再理会种苏, 直到最后离开,也未再多说一句。

    他戴着面具, 神色都掩在面具之下,与在宫内不一样,在外头李妄多少还是收敛了一下脾性与气场,以至于众人并未发觉他最后异状,知情者唯有种苏一人。

    “燕兄慢走。”

    离开春风顾,岔路口,种苏目送李妄背影离开,没忍住稍稍叹了口气,都说伴君如伴虎, 君心难测, 果然不好伺候呐。

    种苏摸摸额头, 转身回家。

    这边厢, 马车嘚嘚嘚,载着李妄回到宫中。

    “陛下,您回来了。”谭德德迎上去。

    李妄边走边摘下兜帽,随之解开披风,随手一抛,谭德德慌忙接住,李妄脚下未停,走的很快,带起一阵风,进入大殿,坐到案后。

    “陛下,可要先沐浴更衣?”

    这是李妄的习惯,每每从外头回来,抑或长时间的朝会之后,定会沐浴更衣。

    李妄未答。

    他仍未取下那狐狸面具,仅露出小半边脸颊,殿中灯火通明,却难以看清面具下的神色,谭德德小心窥探,发现李妄下颌线条崩的有点紧,再细看,胸膛微微起伏,气息略急,不知是刚走的太快,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茶。”半晌,李妄丢出一个字。

    “是。”谭德德忙道,通过语气可以确定,应该不是走的快的原因。

    侍茶的宫人走至殿外,谭德德亲自到殿门外,接手过来。殿门外立着刚一起回来的谭笑笑,还未来得及退下去换衣。

    “陛下怎么气哄哄的?”谭德德压低声音,问谭笑笑。

    “啊,小的不知道啊。”谭笑笑面露迷惑。

    “让你跟着陛下干什么的?什么都不知道!”谭德德举起手,真想给谭笑笑一巴掌,末了狠瞪一眼,“跟我进来,一起候着,机灵点。”

    李妄要了茶,却未喝,一直坐在那里,盯着案上那杯茶,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不在沉默中灭亡,便在沉默中爆发,谭笑笑也感受到了他师父谭德德所说的“气哄哄”。

    “谭德德。”

    “老奴在。”

    饶是跟随李妄多年,这种时候,谭德德仍有点心惊,不知道接下来会冒出什么事情。

    “朕很败兴?”然而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

    李妄离开春风顾时,听到了背后来自种苏的那声叹息,虽然很轻,却仍清晰传入他耳中。

    身为九五至尊,一国之君,在大康这片土地上,李妄便是天,有着最尊贵的地位,从来只有别人照顾他心情看他脸色迁就他的,他很少,也不需要去迁就他人,更别说反省。然而他听到了那声叹息。

    这声叹息便令他回来的路上胸中似憋了一口气。原本就有气,如今更气上加气,令人烦躁。

    “啊?这……”谭德德被问的有点懵,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怎么败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师之滨莫非……”

    李妄抬手,制止了谭德德下面的奉承之语。

    “陛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谭德德试图问道。

    李妄恢复了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双眼盯着殿门外的虚空。此际已彻底入夜,天幕已暗,夜色中几盏宫灯随风轻摇。

    谭德德向谭笑笑投去一眼,意思是到底怎么回事。

    谭笑笑想了想,大着胆子斟酌开口:“陛下,要么,宣种大人进宫?”

    李妄蓦然抬眸:“为何要叫她来?叫她来做什么?”

    谭笑笑惶恐答道:“陛下不是在生种大人的气吗?”叫种大人来,要么出出气,要么让种大人哄哄,好歹能解决问题。

    谭笑笑守在春风顾门外时,虽对房中情形知道的不甚全面,但多少听到一些,而分别时,李妄对种苏的态度亦看在眼中。

    “你哪只眼睛看见朕因她生气?!”李妄语气骤冷,陡然喝道,“谭德德!”

    “是是!”谭德德一个激灵,就要叫人,心道完了,这徒弟今日完了。谭笑笑已噗通跪倒在地。

    “滚!”只听李妄道:“让你这狗徒弟三天之内,别出现在朕面前!”

    谭德德忙道是,谭笑笑捡回一条命,慌忙跑了。

    李妄取下面具,砰的一下扔在案上,胸膛微微起伏,愈发气哄哄。他冷冷盯着谭笑笑匆忙退下的背影,漆黑双眸眯了起来,那目光锋利,然而渐渐的,却又浮现些许少见的迷惑。

    种苏一夜倒睡的甚好,第二日进宫,想起昨天李妄的事,也不知他心情好了没。想了想,还是去了趟长鸾殿。

    一切照旧,依旧顺利的进入殿中,没被拒见,种苏松了口气,看来已无事,估摸着跟自己无关。

    不过也不算太好,李妄显得有点冷淡,似不愿多说话,也几乎没怎么看她。

    种苏有点摸不着头脑,确定应该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后,便放宽心,不再多想。毕竟李妄平素本就这种样子居多,再则人总有莫名心情不好的那几天,兴许过几日就好了。

    种苏暂时无暇顾及这么多,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这日,种苏提前下值,并向掌院告假几日。

    与龙格次蹴鞠比赛的事如今人人皆知,虽非什么特别重大的比赛,但既是代表各自家国,自然也事关两国颜面,朝中上下自是支持。

    掌院二话不说放了人,种苏出了端文院,整整衣衫,往华音殿去接猫儿。

    “种大人里面请。”

    李琬的贴身侍女清和笑盈盈的说道。

    从前要么由侍女们将猫儿送出来,要么公主在花园中,偶尔碰上,种苏与李琬交谈几句,便带着猫儿离开,事实上极少进入华音殿正殿中。

    今日侍女却相请入内,态度较之从前似有不同,隐约更为热情。种苏正好也有事要说,略一沉吟,便跟随侍女走进去。

    华音殿不若长鸾殿宽大,却也大气蔚然,一应摆设华贵精致,更具女孩儿居所风格,殿中花瓶里插着大蓬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好闻的味道。

    “种大人。”

    种苏见过礼,抬头,只见李琬坐在坐塌上,两只猫儿依在她腿边,正呼呼大睡。

    “种大人请坐。”李琬说。

    “谢公主,只是今日还有事,不能多留,这便要走了。”种苏笑道。

    “这么急吗?”李琬眉头微拧。

    “与焉赭龙殿下蹴鞠的事,想必公主也听说,时间仓促,还有许多事需准备,所以……”

    “蹴鞠之事我知道,自不能耽搁了你。”李琬语气轻柔,顿了顿,接着道,“那,蹴鞠过后,种大人还会来吗?”

    种苏一顿,说:“端文院事务日渐繁忙,日后恐怕没有多少闲暇了。”

    “说道这里,有件事,还需向公主请罪。”种苏道。

    “何事?”

    种苏此次前来,正是为她的“喜好”而来。这种事情竟屡次三番提起,当真有些无语。然而一连串的巧合,又使得这件事成为了一件不得不面对的事。既然在宫宴上已说开,众人皆知,也就不能再让李琬误会。

    种苏欠李琬一个解释和道歉,不仅仅是为履行李妄的“命令”,她本身亦早有此念,只是不曾找到机会,又曾抱有侥幸与犹豫。

    “……当初未及时说清,乃臣之过错,还请公主恕罪。”种苏诚恳道,“得蒙公主不嫌,引以为友,只是终究男女有别,来往过多,难免为公主惹来非议。日后,臣恐怕不宜再来华音殿。”

    种苏接着道:“那猫儿为陛下相赠,臣无法送给公主,日后若仍想它来与丑丑作伴的话,臣仍可带来,只是要麻烦公主请人去宫门门房那里接送。”

    李琬看着种苏:“种大人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吗?”

    划清界限一说有点严重了,倒不至于这个程度,只是能够说清最好,从公主的角度来说,这样无疑也是好的,相信她能明白。

    种苏正要说话,却听李琬又道:“我不怕的,没人敢非议,即便非议,我也听不见……种大人喜欢女子,我,其实很高兴。”

    李琬有着不谙世事,怯弱娇柔的一面,也有着坦荡率真的一面,她的语气温温柔柔,却并不含糊,话语清晰,带着抹女孩儿特有的娇羞。

    种苏心中一惊,本能抬头,正好撞见李琬眼睛。

    面纱遮去李琬大半张脸,那双眉目含羞带怯,正看着种苏,目光相触,马上移开,纤长的睫毛如扑扇的蝴蝶翅膀,紧张扇动。

    不会吧……

    种苏心中浮起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难道……应该不会吧……种苏一面希望是自己自作多情,一面暗道糟糕,倘若是真的,局面将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应对,而且倘若是真的,岂不害人小公主吗。

    先前还说并非划清界限,如今看来以后必须得划清界限,可千万别出问题。

    种苏有点头疼又有点愧疚,不得不装作什么都没听出来,闲说了两句,便辞别告退,抱着猫儿离宫。

    以后这华音殿,当是真不能再来了。

    种苏心中惊疑不定,却没有时间再去多想,蹴鞠赛迫在眉睫,今日她还在端文院当值,李和与许子归已去挑选蹴鞠成员,安排练习场地以及队服等等,诸多杂事办好,明日便要一起进宫,进行为期三日的紧急封闭训练。

    回到家中,她与桑桑收拾了些东西,仔细检查过周身相关事宜,见时间尚早,便出门去,再买点小东西。

    黄昏,夕阳西下,霞光映照天际,河面上波光粼粼,碎金点点,晚风拂过,水波荡漾。

    种苏买过东西,见桥下泊着的小船上桃子红艳艳的,便上去挑选几只,桑桑抱着匣子在岸上等。

    “陆木头,你怎么来了?”桑桑忽然叫道,声音充满疑惑,“这是谁?咦——”

    种苏抬眸,见留守家中的陆清纯找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身着寻常服饰,轻纱覆面,种苏却一眼认出,登时大吃一惊。

    “燕姑娘?!”

    来人正是李琬。

    李琬站在桥上,面纱外的一双美目微现不安:“我来找你,你不在家,你家仆人说你在附近买东西,我便让他带我过来了。”

    种苏惊讶的无以复加,万万没想到,李琬竟会出宫找到她家。她来做什么?

    种苏匆忙要下船,李琬却已下桥,走至河边,好奇朝那船上看:“那是桑葚吗?”

    种苏回头看了一眼,回答是。

    “我想买点儿。”李琬说。

    种苏心中又惊又疑,此时却只得暂且压下,就要让船家拿,李琬却道:“我想要自己挑。还未在这种船上买过东西呢。”

    说着便提了裙摆,踏上小船。种苏要阻止已来不及,只得赶紧走到船头,伸出手臂,虚虚扶着。

    “哎姑娘小心。”

    岸上只有一个侍女与侍卫小心翼翼跟着,小船地方有限,不能同时容纳多人,桑桑与那侍女和侍卫便站在岸边等候。

    “怎么忽然出来了?”种苏低声问道。

    李琬抿抿唇,道:“先买东西,等会儿上岸说。”

    种苏往旁边让了让。

    河上不时有船只划过去,激起阵阵涟漪,带动停泊的小船随波晃荡。李琬刚刚上船,走到船身中央,正要低头看果篮,一小船疾驰而过,划的飞快,船身险险擦过停泊小船,顿时船身猛的一震,大力晃动起来。

    李琬毫无防备,站立不稳,惊呼一声,便往旁倒去。

    “小心!”

    种苏亦脚下踉跄,眼见李琬朝旁跌去,慌忙提醒,并本能伸手去扶,李琬慌乱中抓住种苏手臂,却已阻不住落势。

    噗通!

    两人一起跌落水中。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一更,可能要稍微晚点儿……我尽快~

    第52章 今日二更

    噗通!

    紧接着又是一声, 陆清纯与那侍卫分别从桥上岸上一跃而下,跳进河中, 飞快朝种苏与李琬落水之处游去。

    岸上传来行人惊呼, 夹杂着桑桑与那名侍女焦急的呼唤声。

    种苏一落入水中便连忙闭气,这河水颇深,又是黄昏, 水中能见度极低,几乎漆黑一片。好在种苏会水,很快调整呼吸,挥动双臂,在水中朝前游去。

    方才李琬抓着她胳膊一同落水,然而巨大的冲击力冲开了两人, 李琬与她分散, 她显然不太会水,在不远处慌乱挣扎, 身体不住扑腾,却愈发下沉。

    种苏游过去,试图从侧方搂住李琬脖颈,避免她情急仓皇中胡乱拖人,然而才一靠近,便被李琬一把搂住,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先抓住种苏手臂,接着紧紧毫无章法的搂住种苏脖子。

    种苏试图挣脱, 调整, 奈何溺水之人本能的求生欲望激发了无限力量, 李琬越搂越紧, 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挣扎与纠缠中,李琬忽然身体似一僵。

    种苏努力拖着李琬向上游,正扑腾时,陆清纯破水而来,到得两人身边。

    半个时辰后,种家小院。

    院门紧闭,陆清纯守在院里,桑桑与那侍女端着水盆匆匆进入房中,房中生了个火盆,李琬裹着被子,坐在榻上,脸色发白。

    桑桑找来衣衫,那侍女服侍李琬换过衣服,稍稍洗漱。

    方才陆清纯与侍卫将二人从河中捞起,所幸救得及时,两人都平安无事,只是李琬呛了几口水,吓的不轻,岸上围观者众,种苏当机立断,找船家借了条毯子,将李琬一裹,而后将人先带回家中。

    叩叩叩。

    敲门声响,种苏走了进来,她也已简单快速洗过,换了身衣裳,头发湿漉漉的,随便擦了擦,半干着随意绾起。

    “好点了吗?”

    种苏走过来,停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端详李琬脸色,虽已是初夏,傍晚却微凉,河水更冷,可千万别生了病。

    “公子,姑娘,姜汤好了,都赶紧喝点吧。”桑桑与侍女端来两碗姜汤,热气氤氲。

    种苏接过一碗,亲自端到榻前,递给李琬,李琬却未接,抬起头,她的面纱已烘干,仍只露出一双眼睛,此际紧紧盯着种苏。

    “你们,你们都出去,我有话与种公子说。”李琬说。

    桑桑忧虑的看了种苏一眼,种苏点点头,示意她先出去。

    房门轻轻关上,房中只余种苏与李琬。

    房中点着一盏灯,烛光安静的照着同样安静的两人,种苏依旧站在那里,李琬一动不动的看着种苏,一时都未说话。

    “公主为何忽然来了?”静默半晌,种苏打破寂静,开口,“太冒失太危险了,若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我……”李琬开口,声音还有些微发抖,说,“今日你走后,我想了又想,感觉你以后可能不会再理我,这不是我的本意,就想来和你说清楚……”

    于是便匆忙换了身衣服,偷偷溜出来,上回蹴鞠大会时听种苏与李和他们闲聊,大概知道种苏家住何处,便这么找了过来。

    李琬想与种苏说,听闻种苏喜欢女子,她的确很开心,不否认,她对种苏颇有好感,但这份好感却只是浅淡的,且是建立在他们之前的友谊情分上。

    倘若种苏因这份好感而从此对她避而不见,不相往来,对李琬来说,便得不偿失了。

    毕竟这世上男人众多,驸马总能寻到,一份真挚的友情却可遇不可求,不一定再能遇到种苏这样的人。

    于是她来了,想要表述其意,却万万没料到,甫一见面,就发生了这等意外。

    种苏听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绪复杂。

    “种大人就没有什么话说吗?”李琬轻声问。

    种苏顿了顿,两手交握,说:“公主厚爱,臣……”

    “不是这个。”李琬截断种苏话语,说,“种大人没有别的话说吗?”

    种苏闭了闭眼,知道这才是李琬摒退他人,真正要与她说的。

    看来李琬的确知道了。

    刚刚落入水中,天暖衫薄,衣衫被水浸透后完全贴在身上,曲线毕露,两人慌乱中纠缠时身体紧紧相贴,哪怕当时无瑕顾及,却也定能感受到异样。

    事实胜于雄辩,种苏没得反驳。

    “臣有罪。”种苏跪了下来。

    李琬睁大双眼:“你,你真是……女子?”

    种苏伸手,抽掉发簪,一头乌发瞬间散落肩头,长发及腰。

    李琬终于确认了,却尤不敢信,双眼圆睁,呆怔的看着种苏。

    “这,这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事至此,已不能,也无法再瞒。种苏跪在地上,低着头,缓缓开口。

    街上夜间最后的喧嚣隐隐传来,小院中静谧无比,房中唯有种苏低低的声音。

    “……便是这样。”种苏简单而明了的阐述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继而承认罪行,“……臣冒名顶替,罔顾律法,更犯有欺君,欺上之罪,无从辩驳,罪不可恕。”

    种苏额头碰地,地面有些凉意,她知道完了,这一天到来的要比想象中早,但真到了这一天,心中却出奇的平静,可能因为早在家中便已设想过,早做好了准备。

    只是万万没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竟会是完全不曾预料到的公主最先发现真相。

    接下来李琬会怎么做?

    首先会将种苏交到大理寺,接着告诉李妄,之后……之后的事不用再说。种苏想到李妄,只不知他会是什么反应,今日中午见面时他还心情不好,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种苏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你,你真是女儿家?”头顶传来李琬的声音,明明知道是真的,却仿佛还是不敢相信。

    “……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种苏道。

    “你,你先起来。”李琬结结巴巴道。

    种苏顿了顿,站起身来。

    “你,你过来。”

    种苏没有多说,依言走过去,站在了李琬面前,李琬裹着棉被,头发亦散在身前,从被中伸出一只手,犹豫的碰了碰种苏喉咙处。

    “……你有喉结。”

    种苏:……

    “假的。”种苏答道:“特别制做的。”

    那也是那位江湖神医鬼手大师所做,用特殊的材料和药水糅合制成,颜色与肤色相近,贴在喉头处,只要不刻意抓抠,一般遇水亦不会变色和脱落,十分贴合肌肤,效果足以以假乱真。

    李琬纤纤细手往下,小心翼翼的戳了戳种苏的胸口,小声说:“这里,也看不出来。”

    种苏:…………

    李琬接着道:“不过,在水里时,我感觉到了,是软软的。”

    种苏:………………

    种苏全身上下,如果非要找出个缺点,便可能是胸前那处了,大抵是小时候未曾注意饮食,正长身体时就爱穿男装,终日束着布,以致于那里略略偏小,她倒是不介意的,这样反而更利于着男装,也更舒服。平日里只要束紧布带,不露开衣衫现出弧度来,便平平无奇,无人能辨。没承想,落水时布带略散,李琬与她肌肤相贴,终是露了马脚。

    李琬的目光继续往下,掠过腹部,而后还有往下的趋势。

    种苏:………………!

    种苏后退一步,虽是生死关头,此情此景却令她哭笑不得,出声道:“公主殿下,接下来是将臣交入大理寺,还是需臣随您回宫,面见……圣上?”

    “哦,大理寺……回宫……”李琬喃喃道,接着反应过来,“如果将你送进大理寺,或者带回宫见皇兄,你,你是不是就得死?”

    种苏没有回答。答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我,我不想你死。”李琬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开始意识到真正的问题。

    “臣所犯乃是重罪,罪无可恕。”种苏道。

    李琬怔怔看着种苏,她虽不管朝事,不谙世事,却也非什么都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的确严重。

    “那,如果,没人知道呢?”李琬看了种苏许久,忽然毫无防备的蹦出这一句。

    什么意思?种苏抬头,看向李琬,在看见她双眼之时,瞬间明白了李琬的言下之意。

    “只要我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了。”李琬说,“你就不用死了。”

    这下轮到种苏震惊,轮到她不可置信了,不敢相信的看着李琬,疑心她是不是在开玩笑,李琬却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白皙面孔上一双美目露出认真的神色。

    “……公主殿下,万万不可,这,这可是包庇……”种苏都有点不会说话了。

    “只要我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李琬道,“就算以后事发,也不要紧,我顶多受罚,不会真被治罪。”

    李琬已完全弄明白了事情真相,且以想不到的方式迅速冷静下来。她没有什么犹豫,几乎在念头刚一浮现,就马上下定了决心,决定帮助种苏。

    “而且以后万一事发,我还可以帮你求情,我好歹一国公主,皇兄唯一的妹妹,说不定能有用呢。”李琬这样说道。

    种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完全被李琬的反应弄的措手不及,怎么会这样?

    巨大的惊愕之下,是感动。

    种苏摇摇头,诚恳地说:“公主殿下,谢谢您,但您最好不要被牵扯进来,此事毕竟非同小可……”

    “我知道的。”李琬看着种苏,轻声道,“可是,可是我不想你死。”

    种苏怔怔看着李琬,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李琬也看着种苏,眉间含着担忧与焦急。

    “那,那就先瞒着。”李琬咬了咬唇,“你相信我,我绝不告诉任何人,你相信我吗?”

    种苏没有办法说不,她点点头,心里热热的。

    “那你还像原来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李琬现出不一般的冷静与决断,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便先这样,说不定到时柳暗花明呢。眼下,眼下最重要。”

    种苏点点头,说是。

    “那这便是我与你的一个秘密了。”李琬郑重而认真道,“我会守护这个秘密。”

    她伸出手,那手被河水冻过,略显苍白,却很美丽,伸向种苏,弯起小拇指。

    种苏不禁笑了起来,想说不必,我信你,最终却也伸出手,弯起小指,与李琬轻轻勾了勾。

    李琬也笑了。

    “姑娘?”门外远远传来李琬侍女的声音,小心唤道。

    “知道了。马上。”李琬对外说了句,又稍稍压低声音,对种苏说,“今日不宜久留,我先回宫。你们明日便要进宫训练是吗?到时再见,再详说。我……还有很多话想说。”

    “好。”种苏点头。

    种苏就要去打开门,叫人进来,在开门之际,李琬抓紧时间,最后说了一句。她看着种苏的眼睛,轻轻说道:“种……大人,你是女儿家这件事,比你“喜欢女子”这件事,更让我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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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这么喜欢

    “公子, 真的没事吗?”桑桑忧心忡忡。

    种苏摆摆手,示意没事, 说:“先睡吧。”

    夜色已深, 李琬想必这时已回至宫中歇下,种苏随便吃了点东西,亦早早躺下。

    今日算是波澜起伏的一天, 种苏躺上床,双目望着黑色的虚空,心绪久久不能完全平复。

    事态的发展再一次超出想象。

    倒得此时,种苏仍旧觉得不可思议,李琬这个小公主的反应完完全全出人意料。遇到这种事,她第一时间不是宣之于众, 告发和惩罚种苏, 而是保护她,守护这个秘密。

    细细想来, 这一切又似乎合乎情理。李琬久居深宫,她的天地很小很小,种苏的到来,是一抹色调温暖的光,哪怕只带来少许的快乐,也足够不同。朝政,律法之类的,她不过问,不关心, 亦不大在乎, 她更在乎的是具体的人。

    种苏不是不感动的, 也相信李琬, 相信她说了会守护秘密,便绝不会失言。

    如此说来,这便算又躲过一劫?

    当真,当真不可思议。以后呢?

    种苏在黑暗中面无表情的吁了口气,时至如今,以后的事还能由她说了算吗?

    且行且看吧……

    ……哪次不是这么说来着?!

    种苏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想也没用,还是先睡吧,接下来还有正事要做,就这么一步步往前走吧。

    翌日,种苏带着件小行李,进入宫中。

    先去登了记,之后便由宫人领着,来到侍卫营。侍卫营乃平日里宫中侍卫们训练和日常居住的地方,其四周分布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校场,此番用于比赛的蹴鞠场地亦不远,但为公平起见,在正式比赛前,种苏他们只会在小校场进行训练。

    “种大人,这是您的房间。”

    种苏点点头,谢过宫人,拎着小包袱进入房中。

    房间不大,且陈设简单。侍卫营的士兵们平素训练,轮值守卫,为方便管理,大多多人合住,只有有职权的上峰方有单独房间。蹴鞠队们因李和种苏等人身份各自不同,均单独居住,各自一间房。

    “景明!”裘进之来了,站在门口,“我房间在你隔壁。”

    “哦。”种苏问道,“头疼好了?”

    那日裘进之喝醉后,第二日头疼了整整一日,下午还头晕目眩的,不得不提前告假回家,一时成为同僚间笑谈。

    “好了好了。”裘进之笑容满面的,自从他下定决心,决定彻底赌一把后,对种苏的态度足足提升了数个台阶,分外殷勤周到。

    “那日许大人送你回家,路上你没说什么吧。”

    “……没有啊,我能说什么,我酒品好的很。”

    “是吗?我怎么听说你扯着人家不让走呢?”种苏表示怀疑。

    “呵呵,误会,一点误会。”

    “不能喝便少喝,小心误事,也对身体不好。”种苏随口说了句。

    裘进之连连点头,那笑容却颇有些心虚,那日搭许子归马车回家,一路上的事其实已记不清楚了,只听门口接他的小厮们后来说,他扯着许子归衣袖,不让人走,口里却喊着种瑞的名字。

    裘进之想来想去,想不起来到底怎么回事,第二日还特地跑去见了许子归一面,借道歉之由试探了一番,许子归并无任何异样,料想当时只是将其错认了而已。

    种苏稍稍规整了下东西,正拾掇着,其他人都陆陆续续都来了。

    “景明。”

    “种大人。”

    “许大人。”

    “小王爷。”

    蹴鞠队一共十一人,除却种苏,李和,许子归,裘进之外,另外的七人皆出自皇宫御林军。原本打算从民间圆社挑些高手,考虑到时间太紧,光是熟悉宫中规矩场地等等都得花不少时间,太过仓促,索性在御林军中挑选。御林军本身高手也不少,更有从前就是圆社成员的。

    此次人选基本由李和决定,毕竟比起其他人,他相对更熟悉御林军。

    种苏一看那几人便觉不错,看来李和虽平日里纨绔不正经,遇到正事,还是颇为靠谱的。

    之后的事实证明,种苏预料不差,这些队友们着实不错。

    这处侍卫营分前后两排房,李和住前院一排,许子归住后排,亦在种苏隔壁,其余人等相继安排好房间,放了行李,先到李和那里,所有人一起碰了个头,互相认识,简单寒暄一番,便废话少说,直接去往校场。

    第一日的训练以相互熟悉为主,进行的并不激烈,众人却都十分认真。

    踢完一场,种苏不禁感叹,不愧是御林军,这几位队友们个个身长体健,孔武有力,因代表大康出战,就连相貌也俱属上乘,五官端正,随意拎出来一个,都十分养眼。

    更重要还在于球技也相当精湛,且体力充沛,又带着士兵特有的果决和服从,有事说事,绝不拖泥带水。

    一个上午过去,众人大致都熟悉起来。

    中午,种苏洗漱过后,与众人一起前往饭厅吃过午饭,到下午练习前尚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正要回房躺躺,却有一宫人找来。

    “种大人,两只猫儿打起来了,公主请您过去看看。”

    裘进之与许子归也正回房,闻听此言,不由朝种苏看去。裘进之眼含艳羡之色,许子归则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哟,你跟嘉宁……”

    经过前院,李和刚回来,扬眉看种苏,现出沉思模样,自从知道种苏喜好女子后,再看种苏与嘉宁的交集,不得不多想了几分。

    “……不是小王爷想的那样。”种苏说。

    “我想的哪样?”李和一本正经道,“陛下早日能娶,嘉宁早日能嫁,都是小王如今最大心愿。所以没关系的,小王这里完全不必担忧。”

    “……真不是小王爷想的那样。”

    李和认真的点点头,表示好的我信你我懂了快去吧……

    种苏:……

    “种大人来了。”

    两只猫儿并没有打架,小西施躺在草地上慵懒的晒太阳,丑丑卧在它身侧,也眯着眼睛,一派和谐惬意。

    种苏注意到,华音殿此刻的侍从少了许多,唯有殿门前守了几名亲从,其他人都站的远远的。也不知李琬怎么跟下人们交待的,种苏进殿中后,连她最贴身的元姑姑与侍女清河都退了出去,只留种苏与李琬两人相对。

    “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绝不会有人来。”李琬朝种苏说。

    “……是。”

    “你坐呀。”

    种苏想了想,知道昨天李琬猝不及防撞破真相一定震惊无比,很多事情都来不及细想,回来冷静下来后,定会有些疑问,兴许原来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今日叫她来,大抵正是为此,于是便在椅上坐下,等李琬问询。

    然而接下来李琬的一个举动,却叫种苏无比动容。

    只见李琬伸手,缓缓取下面纱,将整个脸庞毫无遮掩的显露在种苏面前。

    李琬常年以面纱覆面,除非必要,几乎从不以真面示人,哪怕在李妄李和面前,也总是戴着面纱。如今却在种苏面前袒露面容,那抹红痕清晰可见。

    种苏:“公主!”

    李琬手里捏着面纱,手指无意识的揉搓面纱一角,显然也还不太习惯以真面示人,轻声说:“昨日我所言,句句真心,且不会改变。”

    种苏动容道:“我信!承蒙公主相护,臣无以为报……”

    李琬不说话,只是看着种苏,红唇轻抿,微微笑着。

    种苏不说话了,也看着李琬。

    两人对视,四目相对,片刻后,忽然都笑了起来。

    这一笑,房中的气氛顿时完全改变。而在这一刻,种苏真正的放下心来。

    “你真名是什么?昨晚你似乎说了,我没记住。” 李琬笑着问。

    种苏说了。

    “很好听。”李琬道,“有小名么?我小名叫朦胧。”

    “玄兔。”种苏回答,并朝李琬解释这小名的由来。

    男子读书后会取字取别号,女子不用科考,一般不取字,家中多取个小字,也即小名儿。种苏与种瑞出生在晚上,正是月亮高悬,银辉遍野之时,又因种苏生下时未曾啼哭,身体瘦弱,便取了这个小名儿,祈祝日后能健康成长。

    只是没承想,长大后的小女娃太过动如脱兔,种父种母后悔不迭,却为时已晚。

    李琬:“真有趣真好听。”

    “公主的小名也好听。”种苏笑道,“不过家人现在都唤我阿苏,公主以后这般叫我便成。”

    两人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

    “你真的是女儿家啊。”直到现在,李琬仍觉得不可思议。

    种苏微一杨眉,指了指喉咙:“要再摸摸看吗?”

    李琬:“可以吗?”

    种苏便走上前,微微俯身,脖颈微抬。李琬伸出手,小心的摸了摸种苏的喉结,接着,又小心而轻柔的戳了戳种苏的胸/口,说:“今天这里感觉不到了。”

    种苏:“……”

    李琬的视线下移,逐渐去向腹部。种苏双手交叉,环在腹下,退了一步,微微侧身,哭笑不得的道:“公主殿下,非礼勿视啊。”

    李琬脸颊微红,掩着唇笑了起来,种苏也忍不住好笑。

    从昨晚,对两人来说都是惊涛骇浪跌宕起伏的一段时间,直到此时此刻,两人才算都真正的接受了这件事,能够真正的平静下来。

    “过来坐。”李琬拍了拍她身旁榻座,种苏便顺势坐下来。

    “你好厉害啊,”李琬由衷道,“千里迢迢替兄上京,简直像话本里的故事。”

    种苏无奈摇摇头:“迫不得已而已。”

    然而这对常年身居深宫的李琬来说,实属不可思议,女扮男装,替兄从政,从前只在戏本中见过听过的故事,如今居然发生在眼前……李琬双眼晶亮,灼灼看着种苏,目光中既有崇拜与钦佩,亦有好奇与艳羡。

    “你不要太担心,我说过帮你,便一定会帮你。”李琬说,“嗯,皇兄其实人很好的,他这么喜欢你,将来我再帮你求求情,一定舍不得治你罪。”

    他这么喜欢你……

    之前身份未露时,种苏听到这种话还不觉什么,如今知情的李琬说出这句,种苏只觉有点怪怪的。

    李琬也察觉到了,进而双眼大大一睁:“皇兄不会对你……”

    种苏咳了一声,“……我如今可是男子。”

    “哦,也是。”李琬道,“倒没听说皇兄有这个癖好。不过皇兄对你确与旁人不同,到时说不定会为你网开一面。”

    种苏何尝不期望奇迹降临,那期望却太过渺茫,毕竟这种事并非皇帝一人之事,朝臣们又岂能轻易放过。像李琬这种,是特例中的特例。

    与其期望被饶恕,还不如祈求永不败露,能够全身而退。

    “假若你以后辞官归家了,还会记得我吗?”李琬问,“是不是就从此断了联系?”

    “可以写信的。”种苏说,“当然不会忘了你。”

    “那你还会来长安吗?或者我能去看你吗?”

    这两者的可能性其实都很小,种苏想了想,还是点点头,说:“有机会的话。不过,到时我们都要偷偷的。”

    “嗯,嗯,绝不让任何人发现。”李琬看着种苏双眼,抿了抿唇,“我们,我们是朋友了吧。”

    种苏点头,自然。

    李琬登时笑逐颜开,露出洁白的贝齿,轻声说:“你知道么,从前不知你身份时,我便想过,你要是女儿家就好了,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如今居然成真了。”

    认识李琬这么久,种苏尚第一次看到李琬笑的这般高兴,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然,不禁也跟着笑起来。说来其实有点惭愧,她并未为李琬真正做过什么,甚至还带着一抹“功利心”,却收获了这样一颗真心。若说从前对她还有所保留,从现在起,便再无保留。

    身份暴露虽然增加了风险,却也并非全是坏事。

    两颗少女的心,坦诚相待,迅速靠近彼此。

    “那你可千万千万小心呀。”李琬转而担心起来,“真的都没问题吧。”

    “只要再不出现昨晚那种意外,便应当不会有问题。”

    种苏心想应当不会这么倒霉,再遇到落水这种事,而关于男子身份的伪装,除却已向李琬展现过的喉结,胸/口之外,其他部分也俱准备的相当周到。

    “喏,这种小香丸,每日喝茶时加一颗进去,别人只以为是香料蜜丸,实际上却可以帮助适度改变嗓音。我的声音是不是听起来较为清隽,颇像男声?”

    的确是这样,种苏的原声并未完全被压制,只是多了几分男子的清和沉,少了几分女子的那种“细”,再加上刻意稍稍模仿男子说话的语气腔调,俨然一把毫无破绽的动听男声。

    “呐,还有这鞋子。”

    种苏脱了鞋,朝李琬展示,只见鞋子里头内置两块垫子,足有好几寸高,于鞋外头根本看不出来。

    都说七尺男儿七尺男儿,种苏身高在女孩儿中当属于高的了,然而还是低于七尺,这种内置鞋垫则能帮助种苏缩短这种差距,更显挺拔。她以前便经常穿,如今来京,家中更是斥巨资,所打造的鞋垫更为稳固耐用,种苏穿起来行动自如,哪怕蹴鞠,也毫无障碍。

    李琬充满惊讶与赞叹,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好厉害啊。”李琬说着说着,还有最后一个疑惑,那目光飘啊飘,摇曳不定:“……那里……也有准备的吧……万一……”

    种苏看李琬那目光,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忍不住抚额,算是又见识到了李琬的另一面。看来从前在“种瑞”面前,李琬虽也自在,却根本未显真性情,或者说相当克制了。如今的李琬更像个小女孩儿,无知无畏,纯真羞涩却又充满好奇。

    “咳。”种苏说,“……当然也有准备的。”

    种苏比了个手势,然后凑近李琬,附耳对她说了几句,李琬双眼圆睁,面颊登时红了。

    “……为预防万一而备,应该……会用不到。”种苏说。

    李琬红着脸:“我,我能看看么?”

    种苏:“……”

    种苏:“你可是公主殿下。”

    李琬小小声:“公主也是人呀。”

    种苏:“……没什么好看的,丑的很。”顿了顿,也小声道,“没带在身上,以后有机会,咳,给你看看。”

    种苏到底是女子,说起这个时,难免有些不自然,当初准备这项时,也是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努力将自己当做大夫郎中,视它为普通之物便可。毕竟比起性命来说,羞耻心之类的实属不值一提。

    李琬听了这话,便笑起来,眨了眨眼,表示说好了呀。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李琬有些舍不得放种苏走,却不能耽搁种苏,只得依依不舍的送种苏到门口。

    “你先好好蹴鞠,等以后有空,再找你。”

    “好。”

    接下来的几日,种苏便哪里也没去,待在侍卫营,收敛心神,专心致志的进行训练。

    这支队伍越来越合拍,越来越默契,种苏与众人都情绪高涨,很有信心,定能赢得胜利。

    长鸾殿。

    “那边训练的如何了?”李妄午后起来,人还有点懒懒的,半靠在软垫上,忽然开口问道。

    “回陛下,据报是相当好,短短两日,已颇有成效,众人都相当有信心。”谭德德回答道,“尤其种大人,球技高超,众人都交口称赞……”

    “这两日她都在营房里?”李妄截断了谭德德,转而问道。

    “啊。”谭德德想了想,明白所指,如实道,“第一日因猫儿打架,种大人去了趟华音殿,之后便再未去过任何地方。”

    李妄看着外头的日光,目光懒散,没有说话。

    “陛下可要去侍卫营看看?这时应当都正在校场训练,陛下去了,定更鼓舞士气。”谭德德笑道。

    李妄还是没说话,沉默的坐了片刻,起身,展了展袖袍,往外走去。

    校场外把守着几名侍卫,见到李妄,正要施礼,李妄却抬起一手,止住了,谭德德在李妄身后摆摆手,示意不要惊动,侍卫们便悄无声息退开,不做通报。

    李妄站在校场外围,隔着半人高的围墙,朝里看去。

    校场内,众人分成两组,正模拟正式比赛,踢的如火如荼。

    “孙廷!往后!”

    “杨和,注意侧方。”

    “景明,传过来!”

    “景明,接球!射!”

    种苏身着武人式的一身窄袖劲装,显得十分利落,与众人在场中奔跑,全神贯注,下午的日头灼灼,所有人都一身汗,种苏亦是满头大汗,眉毛上挂着汗珠,双眼明亮炫目。

    “好球!”

    有人踢进一球,场上传来喝彩声,种苏与人击掌,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接着与己方队友互相拍拍肩膀,笑着彼此加油,鼓劲。

    李妄的目光追随着种苏的跑位而移动。

    种苏像天上的飞鹰,又像草原上的骏马,在灿烂的阳光里奔跑的样子极具健康的美感,然而李妄看着她,那种烦躁的感觉又再度涌上心头。

    眼不见为净,不见她时似乎无事,一旦见到,便无法抑制的烦。

    看到她与女子在一起,烦,看到她与男子在一起,也烦。

    这人或许就是个烦人精。李妄简直烦不胜烦。

    种苏踢的心无旁骛,没有发现校场外边的视线。李妄孤零零的站了会儿,冷冷的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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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温泉樱花

    白驹过隙, 三日倏忽而过,转眼间, 便到了蹴鞠日。

    从前宫中这样那样的盛会也曾举行过不少,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自李妄登基后,因他不喜这些, 除非必要,能不办便不办,这些年来,这尚是第一次举办正式的蹴鞠比赛。虽规模不算大,却也足够重视。

    这一日,皇宫中特地装饰了一番, 比赛专用的蹴鞠场四周树上系挂着五颜六色的彩带, 迎风飘扬。朝臣们有资格来的都来了,看台上数步一亭阁, 坐满了人。

    龙格次所带的使团也都来了,人虽不多,却气势颇足,显得很有信心。

    另有些还未离京的外来使团,也受邀或自请,前来观赛。

    一时间,校场上人头攒动,宫人侍从们素衣丽赏,穿梭不息, 竟一派热闹景象。

    李妄坐在看台正中亭内, 左右两侧分别是两位丞相杨万顷与王道济, 以及几位内阁重臣, 李琬则就在李妄亭中,与李妄同坐一桌。

    李琬身着华丽公主服,乌黑秀发上珠钗闪耀,柔软洁白的轻纱遮面,显得端雅柔美。

    她的出现引起一阵小小哗然,毕竟她一向深居简出,鲜少露面。

    “今日怎么有兴致?”李妄淡问。

    他并不怎么过问李琬的事,同理,也向来不怎么约束,这样的场合,她愿来便来,不愿来便不来。

    “种大人蹴鞠,岂能错过?”李琬回答道。

    那么多人,李和也在,她却只为种苏一人而来。

    李妄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咚——

    擂鼓声响,球队上场。

    两支蹴鞠队伍来到场地中央,先行拜见天子,因在赛场,不必行跪礼,施于常礼即可。

    两队人马各着队服,龙格次依旧一头小辫,剥去华丽的头饰与配饰,与其队员们统一身穿他们极具民族特色的猎装服饰,脚踩黑皮靴,其队员们或也扎细辫,或一头毛茸茸短发,颇具气势。

    种苏队则统一制式,均为量身定制的武人劲装,布料为上好的苏锦锦缎,暗红色滚金边刺绣,唯脖颈处露出一指宽雪白内衬,玉带束腰,系同色发带,微风一吹,动作时发带飞扬,英气与美感兼具。

    焉赭人虽高大威猛,身形上略胜一筹,然而中原汉家子弟却也非柔弱之躯,此次李和所选队员,身高容貌皆不俗,这么统一装扮,立于场上,脊背笔直,身姿挺拔,气势丝毫不输。

    种苏站在队列前列,身高明显要略矮于他人,然而一身红衣,长身玉立,薄肩细腰,发带轻飞,双眼明亮有神,自信皆在眉眼里,散发出一股|勃|勃英气与翩翩少年气,哪怕在出类拔萃的众人中间,亦十分亮眼,不容小觑。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种苏放下手,直起身,眼望高台。

    上午的太阳灿烂明媚,铺天盖地的洒向人间,亭中投进缕缕金光,李妄端坐于那光芒之中,身着赤色龙袍,眼神沉静,尽显内敛而又无法忽略的王者气势,面容英俊如玉。

    李妄坐在高台之上,居高俯视众人,宣起身。台下众人,皆落入他眼中,他一眼看到种苏,种苏犹如春天里的一棵树,郁郁葱葱,令人无法忽视。

    种苏微微抬起脖颈,目光上抬,看着李妄,露出笑颜。说起来,她与李妄,已好几日没见过了。

    今日的李妄看上去似乎心情平静,十分英俊。

    李妄看到那笑容,目光微顿,继而似平静自若的移开。

    咚——

    鼓声再响,比赛正式开始。

    双方互相行礼,彼此鞠躬。

    “小王爷,赛场上无兄弟,本王可不留情了。”龙格次拱拱手,朝李和道。

    李和也拱手,笑的温和:“彼此彼此。”

    “景明,你们,等着。”龙格次又朝种苏徐子规几人扬眉,比划了个嚣张的手势。

    种苏这几日又更多了解了些龙格次的事,知道他与其兄不和,这两年在权势争斗中渐落下风,此番来康亦属被逼,未能完成其兄之愿,只怕回去后日子将不太好过,但诚如他所说,赛场上无兄弟,事关国家颜面,自没有相让的道理。

    种苏等人笑笑,比划了个更嚣张的手势。

    此番比赛不再是筑球单球门模式,而改为双球门,将球踢进对方球门,进球多者获胜。

    龙格次之前跟种苏,李和,许子归,以及裘进之踢过,大致对各人水平有所了解,所以也相对做好应对战术,最提防的便是种苏。

    比赛甫一开始,便明显有几人盯着种苏,严防死守,试图不让种苏进球。

    种苏面容平静,不复在宫外时时时笑脸迎人的好脾气模样,眼神稳而锐,锋芒毕露,隐隐挟着咄咄逼人之势。

    见对方防守,种苏微微勾唇,与队友们眼神交换——

    “孙延!接!”

    龙格次队重点提防种苏进球,然而没想到的是,李和他们却改变了战术,种苏压根没打算射门,而是成为传球员,一次又一次将球传给其他队员。

    种苏进球的命中率相当高,之前几场有目共睹,没承想传球之技却也同样高超。

    她原本不被看好的身高,此时却成为莫大的优势。

    “拦住她!”

    对方来阻,种苏飞快转身,身形一晃,已灵活转至那人背后,几步飞跃,正好接住队友踢来的球,她微微一颠,再一脚踢出,准确传给另一名队友,队友已占据射门的最佳位置,种苏这一脚来的恰到好处。

    唰!

    进了!

    “好!”

    看台上一片欢呼。

    龙格次队以威猛的体型,强大的进攻力暂时领先进球数,然而李和种苏这边却以严密精湛的防守,以及出其不意的战略攻术而紧追不舍,两方筹数咬的很紧。

    战况激烈,观赛者哪怕先前只是来看个热闹,此时却也被调动吸引,莫不紧张,全身心投入起来。

    很快,赛事来到后半场。

    两队筹数仅仅相差一筹,龙格次队紧急调整战术,算是看出来了,这帮汉人子弟果然会玩,提前预料到了他们的预料,几乎全盘打乱了他们的计划。接下来务必要慎之又慎,务必保住这一筹之差。

    然而对方再一次出其不意。

    射球员再一次改变。

    种苏上场,成为射球员。

    “流星赶月!”

    种苏毫不犹豫,几乎不给任何机会,一上来便亮出看家本领,步步紧逼,先一步从气势上施于压迫感。

    李和与其他人亦使出各自技巧,全力配合,团队的默契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雄鹰展翅!”

    “倒转乾坤!”

    唰!唰!

    圆球旋成一道影,亦如闪电般,带着一阵疾风,唰然进了!

    “好!”

    李琬激动的差点站起,忍不住鼓掌,四周皆是叫好声,她的声音不算很大,淹没在一片掌声中。

    “太厉害了!”李琬由衷感叹。

    李妄亦目视球场,场中奔跑的身影尽在眼底,他看见,种苏进球后忍不住握拳原地蹦了一下,那动作属实有点孩子气,李妄忍不住唇角勾起。

    “种大人怎么这么厉害。”李琬看的十分投入,喃喃道,“一定要赢啊,一定要赢啊。”

    李妄瞥向李琬。

    李妄淡淡的,似随口问道:“你与她何时关系这么好了?”

    李琬啊了一声,面纱后的美目从场上收回,转向李妄。

    “前几日她去过你华音殿?”

    “是……她的猫儿与我的猫儿打架了。”李琬回答道。

    “说了些什么。”李妄显然不相信什么猫儿打架。

    前几日的宫宴上种苏才说明自己的喜好,也说过会对李琬说明,不再“招惹”公主,然而如今李琬的态度却仿佛与其更加亲近。

    “……没说什么呀。”李琬美目转动,想了想,说,“皇兄请放心,我跟种大人并无男女之情。我们如今是朋友。”

    李妄侧首,看向李琬。

    “真的。”李琬轻声的强调,“就是朋友,也说好以后都做朋友的。”如果不说清这点,只怕如先前种苏所说,终究会有些影响。只要跟李妄说明白了,让李妄清楚了两人关系,别人的想法与眼光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她终究是外臣。”李妄收回目光,最终淡道,“你自己把握分寸。”

    “是。”

    场上赛事仍在进行,两队各进一球,不分胜负。

    “皇兄,如果这场胜了,是不是有嘉奖?”李琬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一事,开口问道。

    “种大人球技最厉害,功劳最大,”李琬接着道,“是不是奖的最多,或有什么额外奖赏?”

    “你要说什么?”李妄直击主题。

    “我想着种大人貌似也不缺钱,与其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这些,不若赏些别的?”李琬小心翼翼的提议。她平素从不管这些事,也甚少在李妄面前说这么多话,如今为了种苏,倒敢开口。

    李妄:“比如?”

    李琬想帮种苏弄点好处,譬如类似免死金牌这样的东西或许诺之类的。然而就这么一场比赛而已,提这等要求未免有点狮子大开口,不合时宜不说,还极有可能引人生疑,以为种苏犯了什么错,或者异想天开,野心过大。李琬想法天真,却还不算太过,临到头意识到不对,连忙打住,只一时未想到合适的改口。

    正想着,却听李妄不咸不淡的说道:“身为大康子民,朝廷命官,有无奖赏,这均是她该做的。”顿了顿,又道:“况且,她是朕的臣子,又何需你来替她讨要好处。”

    李妄的语气并不算太严厉,却也不轻,李琬本来就有点怕他,顿时不敢再说了。

    “双肩背月!”

    蹴鞠场上,战况已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种苏与另外两个队友,再各进一球。

    “神龙摆尾!”

    种苏使出最后一式,在最后关头,再奋力踢进一球。

    唰!完美命中!

    与此同时,咚_鼓声响,比赛结束。

    最终,大康队以三筹的漂亮差距,赢了焉赭队,取得胜利。

    种苏与李和等人大笑着击掌,个个大汗淋漓,喜悦之情却满溢于表。

    鼓声咚咚咚敲响,为这胜利助威呐喊,场边看台上也一片欢声笑语,种苏在这鼓声和笑声中笑的无比灿烂,太爽了!这是她踢过最爽的一场蹴鞠!

    “大康万岁!陛下万岁!本王威武!”

    李和大喊道,被几人抬起,兴奋的绕场跑了半圈,引来一阵欢笑。

    “陛下,我们赢了!”

    种苏跟着奔跑,情不自禁看向高台,朝李妄那方向挥舞双臂,大喊道,分享这快乐的喜悦。

    种苏的笑容如同湛蓝天空里的太阳,张扬明亮,直击人心灵深处。

    在四周喧闹的人声里,鞠场上振奋的鼓声里,李妄注视场中某处,面色沉静,唇角却微微翘起来。

    “看见了。”

    李妄薄唇微动,低声说,仿佛自言自语。

    蹴鞠赛结束,双方相互作揖行礼,这一回龙格次心服口服,不得不认赌服输,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日后若有机会再来长安,定要拜你为师。”龙格次输了比赛,心情却还不错,对种苏说道。

    “会有机会再来的——谈不上拜师,愿意再与殿下切磋。”种苏笑道,“晚上宫宴见。”

    再有两日,龙格次就要走了,今日宫中设宴,既为犒赏李和种苏等人,也算龙格次践行。

    龙格次点点头,跟他的人先离去。

    距离晚上宫宴还有整整半天,是留给他们休整,打理的时间,种苏与队友们说说笑笑回了侍卫营,预备好好洗个澡,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晚上再去宫宴好好吃一顿,吃完回家。

    孰料,种苏回房不久,却天降霹雳。

    “什么?你说什么?”

    种苏看着眼前通报的侍从,惊疑不定的问道,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王爷说,让各位大人稍后去东边的梅林后园,那里有处天然温泉,小王爷特地请示过了,得到特许,让各位大人们今日享用一番。”

    侍从站在侍卫营院子中央,笑道:“小王爷说了,让各位大人都去,一个都不能少。谁若不去,便到时来抬,抬也要抬去。”

    侍从站在侍卫营院中,传达李和的口信,最后这话,其实是说给许子归听的,许子归年纪最轻,脸皮最薄,怕他害羞不愿意,故而有这么一强调。

    孙延杨和等人都笑起来,继而十分兴奋。皇宫梅林后园的温泉众人都听说过,向来只供皇室中人享用,想不到今日竟有机会得以一用,自是开心。

    这消息对种苏来说,则如晴天霹雳。

    “各位大人先稍作歇息,半个时辰后前往即可。”侍从说完躬身告退。

    “许大人,待会一起啊。”孙延是个开朗的年轻人,这几日跟众人都混的较为熟稔,故意朝许子归挤眉弄眼的说道。

    许子归抚额,却看向种苏:“种大人,你去吗?”

    孙延笑道:“没听见小王爷说嘛,谁不去,便抬也要抬去。许大人,你拖着种大人也没用啊。”

    种苏神情镇静,说:“去。这能不去吗?我先换身衣服,歇一会儿。”

    种苏匆忙回房,许子归收回目光,面对他人调侃,似无奈的笑笑,也转身回房。

    关上门,种苏面上的镇静顿时消失不见。

    门响,有人敲门。

    “谁?”

    “我!”裘进之的声音。

    种苏开门,裘进之闪身进来,又马上关上门。

    “怎么办?”裘进之一脸焦急。

    怎么办?种苏猝不及防,也有点懵。来宫中封闭训练,所有人都未带自家仆役,而种苏之前正因为知道进宫后为独立房间,房中兼备小洗浴房,不会出现大家共用一个浴室的情况,方放心的前来,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万万没想到,临到最后,竟然会忽然出现个温泉。

    这么多人一起泡温泉,简直不能想象。

    虽然这些人都是朝臣,李和的身份又在那里,且众人也未熟到能够完全赤身相对的程度,但哪怕身着单衣,泡的湿透,对种苏来说,也实在是……。

    “完了完了。”裘进之不停挠头,在房中走来走去,“这下完了,要露馅了。”

    不去是不可能的。李和都说了那话,没人能躲的了,到时真让人来抬,来拉,反而更容易被众人注意,打趣。

    “要么装病?”种苏想着办法,“就说刚踢的太猛,有些不舒服。”

    “不妥不妥。如此只怕要请太医。万一被太医把把脉,摸摸……心口啥的,也危险。”裘进之马上否掉了这个主意。

    此事来得太过突然,时间也紧促,一时间竟无法可想。

    要躲掉几乎是不可能的,种苏脑中飞快思索,想着可行之法,要么去找李琬?但这个关头,刚从蹴鞠场上下来,就跑去华音殿,未免太引人注意了,不妥不妥。这侍卫营中的侍从宫人也不敢贸然差遣……

    即便让公主找个借口叫去种苏,只怕也会被李和阻拦,李和怕李妄,却不怕李琬,定不会依。

    去找李妄?那就更奇怪了……

    “看来只能靠我了。”裘进之停下脚步,忽然开口道。

    “你?”种苏马上看向裘进之,“你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躲掉,那么你到时先进去,然后我……”裘进之说,“……引起他们注意,趁混乱之时你假摔一下,或者直接偷偷离开。反正只要你去过,现个身,想必就没事了。”

    “你要做什么?如何引起注意,制造混乱?”种苏问道,不知裘进之计划做什么。

    “这你便不要管了。”裘进之说,“我保证可行。”

    “你确定?”种苏不想质疑裘进之,毕竟现在他是唯一能帮忙的人了,可总觉得有点不靠谱。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裘进之似乎做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脸凛然,“人生在世,该放手一搏时须放手一搏。该我登场之时了。”

    种苏:“……你到底要做什么?”

    裘进之又道:“你答应我,此事过后,别人都可以笑我,你定不要笑我,你要记得我为你做的事。”

    种苏:……

    梅林后园,原为前前朝某宠妃宫殿,后来逐渐变成开放式别院,供皇帝与后宫嫔妃们闲来泡泡温泉。

    园中根据泉水流动的位置,修建了数个大小不等的温泉池。

    李和选了个较为宽敞的池子,池中泉水热气氤氲,白花花的水流温暖宜人,温池四周种满梅树与樱花树,梅树已过花期,樱花却或许因这温泉之故,又抑或用了其他方法,仍在枝头盛放,雪□□白的花瓣,为此处增添了梦幻般的美感,远远看去,恍若仙境。

    池边一角早有宫人们备好了布巾,茶,以及果盘和小点心。

    午后,种苏表面镇静自若,实则内心忐忑的来到后园。

    “景明,正说你,快来快来。”

    李和已经到了,意外的是,龙格次居然也来了。

    “龙殿下晚上宫宴后才会离宫,正闲着无事,我便邀他一起过来玩玩。”李和说。

    种苏走过去,他们显然也刚到不久,正在池边就着个小案几喝茶。

    “说我什么?”种苏笑问。

    “说你看着单薄,却十分有力量,爆发力尤其了不起,想必平日一定常常锻炼,龙殿下正说待会跟你比比肌肉,掰掰手腕。”

    种苏:……

    “只是喜欢蹴鞠而已,平日恰恰疏于锻炼,如何能跟龙殿下比。”种苏笑道,心里当真无奈,心想这有什么好看好比的,你们男人都这么在意这些的吗?

    正说着话,其他人陆陆续续也到了。

    如种苏所料,因在宫中,从侍卫营过来有段路程,大家都穿戴整齐,到温池后方会换衣服。这个时候泡温泉其实有点热了,但机会难得,都高高兴兴的来了。

    众人已在各自房中提前洗过澡,修整得当,神清气爽的,来后先坐了会儿,喝喝茶,寒暄说笑几句,唯有许子归与裘进之还未出现,过得片刻,李和站起来,说:“不等了,走,先泡着吧。过半个时辰再不来,便让人抬他们去。”

    众人笑着,纷纷起身,各自到池边的屏风后换浴袍。

    屏风后各备了两套浴衣。李和与龙格次进了屏风后,孙延杨和等几位御林军成员平日在军中一起洗澡,摸爬滚打的早就习惯了,丝毫不在乎这些,当即直接在池边便脱起外衣。

    种苏正假装还在喝茶而拖延时间,见状立刻站了起来,虽知他们不会脱光,还是稍稍低头,往外走去。

    “哎,种大人,去哪儿?”

    “茶喝多了,先去趟恭房。你们先,我一会儿便来。”

    种苏假装闲适的往外走,到得门前,忍不住张望,想着裘进之怎么还不来——裘进之在侍卫营跟种苏说了那番话后便离开,之后消失不见,也不知干嘛去了。他离开时让种苏到时先去后园,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及时赶到。

    园子里候着些仆役,见种苏出来,忙上前询问,种苏只得装作模样的让人领着去了趟恭房。

    从恭房回来,仍未看到裘进之,却碰到了前来的许子归。

    许子归站在入口处,也看到了种苏。

    “许大人。”种苏拱拱手,唤道,在宫中这等地方,自然讲究些,不能再像外头时直呼其名。

    “种大人。”许子归看了眼种苏走来的方向,说,“种大人怎么出来了?”

    “马上进去。”种苏笑道。

    说话间已走至入口处,种苏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仍不见裘进之身影。

    “不要紧。”许子归的声音忽然道,“你,不必紧张。”

    种苏转首看向许子归,心中微惊,难道自己表现的很明显,竟被他看出来了?不大应该啊,种苏属于越紧张反而表面越镇定的类型,不足够了解她的人,一般都看不出来。

    “种大人是第一次泡温泉吧。”只听许子归说道,“我是生平第一次,也是第一次跟人同浴,实不相瞒,我不大习惯,也有些紧张。”

    许子归摸了摸鼻子,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看来李和所料不差,若非提前说了那番话,想必许子归定不会来。

    这个时候顺着说显然比否认更好,种苏便道:“正是,我也是第一次……实属有些紧张,让许大人见笑了。”

    许子归含笑道:“我打算稍待会儿便找个借口提前走,种大人要一起吗?”

    种苏眼前一亮,旋即迟疑:“能行吗?恐怕小王爷不会放人。”

    “先试试看吧。”许子归说,顿了顿,又道,“他们应该不太会闹我,到时万一他们闹你,你躲我身后吧 。”

    “那先谢谢了。”种苏笑道。

    有许子归在,如多了个同盟者,或许能稍挡挡,但恐怕还是得入池。还是希冀裘进之赶紧来。

    种苏跟在许子归身后,硬着头皮走进去。

    众人已多换好了浴衣,浴衣皆以适宜泡温泉的料子制成,类似长袍,大家大多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腰间系绳。池畔衣服扔了一地。

    “子归,你可算来了。赶紧换了衣服下来。”

    “景明也赶紧。”

    “一路走来出了汗,小王爷容我先缓缓。”许子归缓缓走向茶点处,笑道,“稍后我还得去翰林院一趟,恐不能在此逗留多时,特地过来说一声,陪小王爷和龙殿下闲聊几句,还请多多见谅。”

    “我也……”种苏赶紧跟着低声开口,眼睛不敢到处乱看,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长针眼。所幸众人都穿着浴衣,泡于水中,只看得到肩膀以上,都尚算整齐。

    种苏刚张口,瞬间被打断。

    龙格次声音敞亮,说:“天大的事今日也先放一旁,你们有句诗叫什么来着,人生得意须撒欢,许大人,子归啊,该玩时好好玩,不要成日一副年少老成忧国忧民的样子。来来来,赶紧脱了下水,泡个澡而已嘛,害羞什么。改日成家娶妻,这般害羞那还了得。”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种苏暗道糟糕,看来许子归这招行不通,只怕难以脱身。

    “再不脱,便我们帮你脱了啊。”

    “还有景明,你也一样,傻站着磨蹭什么。”

    孙延杨和几人嘿嘿笑着,已经起身,朝许子归走去,许子归连连后退,连忙摆手,说:“我自己来。”

    说着对种苏无奈示意,要么先去屏风后换衣。

    孙延杨和等人训练时纪律分明,有着士兵该有的良好素质,私下里也很能玩的开,之前终日在御林军中,闷的很,如今得了机会放松,哪能轻易放过,李和身为纨绔小王爷,根本不管,明显由着他们闹,几人顿时玩心大起,嘿嘿笑着继续朝许子归走去。

    其中一人转头看向种苏,故意发出猥/琐的笑声。种苏忙道:“我不玩。我自己来。”

    那头孙延已经抓住许子归,要抬起他往水里扔,正嘻嘻哈哈闹时,忽然凭空传来一道女声。

    “哟,公子们玩的欢呢。”

    所有人蓦然一愣,纷纷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女子,身着艳色石榴裙,粉纱覆面,面纱上方缀满金片,金光闪闪,身姿高挑婀娜,站在那儿扭着身子看着众人。

    这谁?

    女子出现的突然,叫众人纷纷愕然。她虽也覆着面纱,却无人想到公主头上去,无论身形还是装扮风格,都明显迥异。

    “怎么都这么看着奴家,奴家好羞。”女子身子一扭,仿佛娇羞不已,只是口中说着羞,人却迈步朝这边走来。

    “奴来伺候各位公子。”

    女子的声音颇为古怪,似口中含着什么东西,刻意压的很低,不以一般女子的声线。

    女子腰肢纤细,行走时扭动的宛如蛇般,勉强也可称得上聘聘婷婷。她缓步从种苏面前走过,身上一股浓郁的香气,目光有意无意的瞟种苏一眼,朝她眨眨眼。

    种苏:……!!!

    种苏弄明白了这是谁,简直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你谁呀?怎么进来的?”

    孙延等人松开许子归,开始警惕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小王爷特地请示的温泉池,哪是随便谁都能来的?这个女子怎会凭空出现,看装扮又明显非宫中侍女,顿时令人生疑。然而她既然能够进得此处,说明并非寻常人士。是以众人虽疑,却一时未动,只狐疑的打量她。

    “哎呀,何必管奴是谁,从何处来。总之是来伺候各位的。”

    女子故作娇嗔,莲步轻移,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哎呀,小王爷,龙殿下!两位龙章凤姿,英俊非凡,果然名不虚传。”

    “呵呵,外面都这么传小王的吗,过奖了过奖了。”龙格次呵呵笑道,倒是压根不关心女子身份。

    “奴来伺候两位吧。”

    女子说着,竟直接下入池中,半身衣裳瞬间湿透,趟着温热泉水,朝李和与龙格次走去。

    李和正打量女子,万万没想到她居然直接就过来了,女子面前两团波涛汹涌,高高挺着,气势汹汹而来,李和顿时一个激灵,慌忙起身,朝一旁躲去:“喂,你不要过来!离我远点!”

    女子一听,反而更直奔他而去。

    李和狂叫道:“我还不能成亲!你不要过来!去找龙殿下!”

    “小王爷,你不要跑啊,奴不是坏人!”

    龙格次端坐不动,仿佛看戏般,乐的看热闹。

    “来人!快把她叉出去啊!”李和在池中狼狈躲避,激起一池水花。

    孙延杨和等人反应过来,忙纷纷下水,前去阻拦那女子。

    “这位姑娘,你到底是谁?你不要乱来啊,这可是小王爷。”

    女子身手颇为矫健,左冲又突,几人竟抓不住她,女子道:“奴说过了,奴来伺候你们的啊。”

    李和大喊道:“那你去找他们啊,不要追着我!你们!你们几个,快把她带走。”

    种苏站在池畔,看着这一幕,当真哭笑不得。

    池中众人一时抓不住女子,只得道:“你,你快放过小王爷,到我们这里来。”

    女子略略一停,喘着气,欣然道:“这可是你们说的,行,这就来伺候你们。”

    趁女子停顿的电石火光之间,离的最近的孙延猛的朝前一扑,抓住了女子,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迅速一掀,将女子面纱唰的揭了下来。

    女子娇呼一声。

    “你们好坏。谁看了奴的脸,谁可要负责的。”

    “你到底是谁,再装神弄鬼,可不客气了。”孙延喝道。

    女子道:“不要凶嘛。奴家好怕怕。”

    女子缓缓松开手,面向众人。

    所有人拭目以待,皆看着她,待看清她面容后,所有人都静了。

    池中一片死寂。

    “奴家美吗?”女子捏着嗓子,冲众人抛了个眉眼。

    “我的娘哎!”孙延大叫一声,回过神来,颤抖的手指着女子,“裘,裘,裘……”

    女子正是裘进之!

    裘进之身着女装,一张脸上涂脂抹粉,弯弯的眉,红红的唇,脸颊两团红晕,画的极为夸张,翘着小指,捏着嗓子,“嫣然”一笑:“正是奴家。公子们,可说话算话,为奴负责啊。”

    裘进之依依朝众人靠去,众人大喊我的娘呀,顿时四下逃散,如避蛇蝎。

    裘进之提着裙子,紧追不舍,众人各处没命奔逃,逃上岸来,裘进之追上岸,路过种苏身边时,脚下仿佛一滑,不慎撞到种苏,种苏登时身形不稳,一个趔趄,朝旁倒去,旁边便是温泉池浅水区,种苏脚踩进水中,脚下滑倒,种苏及时撑住池壁,稳住身形,身体未曾全部倒下,只湿了鞋子与衣摆。

    “哎哟。”种苏叫了一声。

    许子归匆匆过来,“怎么了?”

    李和亦听见了,忙喝止道:“先别闹。景明受伤了。”

    众人听闻,顿时停下,纷纷过来,种苏握着手腕,立稳身形,低着头,眉头微拧,“腕子扭了下。”

    “对不住,对不住,”裘进之忙道:“是我的错。种大人在端文院执笔,这手可伤不得。”

    李和道:“我来看看,我有药!”

    种苏:……

    裘进之道:“……还是去太医院看看吧,正好在宫中。”

    许子归点头:“说的是。”他顿了顿,道:“这样吧,各位继续玩,我带种大人过去太医院。”

    裘进之看一眼许子归,许子归正垂眸看着种苏手腕,神色关怀,裘进之跟着道:“我去就行罢,是我的错,就不劳烦许大人了。”

    许子归抬眸,上下扫过裘进之身上,说:“裘大人这样去?”

    裘进之:……

    种苏忙道:“不算严重,我自己前去便可,便不劳烦各位了。”想了想,想到许子归先前在门口所说,人家还想护着她呢,此时就这么不顾他似乎不太说得过去,于是又道:“要么就劳烦许大人陪我走一趟罢。”反正裘进之无所谓,大不了被众人揍一顿,总能脱身的。

    扭伤是外伤,让太医看看也无妨。

    孰料李和却道:“哎,景明可以走,子归可不能走。你这来了温泉池,居然滴水不沾,清清爽爽的回去,如何说得过去。”

    “对对对,许大人可别浑水摸鱼,就这么走了。”孙延等人反应过来,说,“我们来送种大人去太医院,许大人便在这里好好玩吧。”

    许子归:“还是我去吧,你们好好玩。”

    裘进之:“我去!我去!”

    种苏:“……算了,我自己去!”

    众人哪里听说,围了过来,许子归与裘进之挡在种苏面前,孙延等却二话不说,嘿嘿笑着直接来拉,几人扯许子归,几人扯裘进之。

    两人倒都拼命护着种苏,种苏夹在中间难以脱身,被双方拉扯的东倒西歪,内心相当崩溃,这算什么回事哟。

    一时间,众人拥在一起,乱成一团,推搡拉扯间,孙延杨和等人的浴袍被□□的乱七八糟,更有人露出湿漉漉的胸膛来,种苏无意间暼到,心想天呀这样不会长针眼吧……

    正胡思乱想着,忽被一推,种苏不由自主身体前倾,情急之下,本能的一手按在面前那□□胸膛上。

    种苏:……

    “咳!”

    忽然响起咳嗽声。

    李和与龙格次正看众人闹的起劲,不悦道:“又是谁装神弄鬼?怎么人人都能进来?外头的人做什么吃的,什么人都放进来?!这又是谁……”

    李和朝门口望去,话语戛然而止。

    “皇兄?!”

    众人悚然一惊,蓦然回头。

    当真是李妄,李妄身后几名后园守卫躬身垂首,不敢做声。

    李妄站在入口处,那处有株大樱花树,树高几丈,枝桠繁多,粉白的花儿正开的绚烂,几片花瓣缓缓飘落,落在李妄肩头。

    花瓣娇美,带着温暖的光泽,李妄的眼睛却是冷的。

    他冷冷的看着种苏,看着种苏放在孙延胸膛上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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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胸中之火

    有那么片刻, 后园内一片死寂。

    种苏与众人们仍保持着乱成一团的姿势,鸟儿从天空飞过, 池内泉水偶尔咕嘟一声, 花瓣自枝头飘落,众人如同被定格,须臾之间, 俱都傻了。

    谁也没想到,李妄会从天而降,神不知鬼不觉的忽然出现。

    “咳——”

    谭德德又咳了一声。

    一声惊醒梦中人,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哗的一下散开,整衣袍的整衣袍, 上岸的上岸, 水声哗啦啦响成一片,众人纷纷从池中爬了上来。

    “陛下!”众人行礼。

    李和带头站在最前方, 小心道:“陛下怎么忽然来了,也未通报一声,未能远迎……”

    李妄没有说话。

    在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妙,李妄的神情很沉静,也并未发火,但周身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威迫感,怒火被强压,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

    众人瞬间冷静下来, 想起李妄喜静, 方才大家一时忘形, 实属有些吵闹, 或许吵到他了?然而这里又不是政殿,谁也没想到他会来……

    “陛下,这温泉池当真名不虚传,令人爱不释手。”龙格次的声音打破这沉寂,“小王不请自来,还望陛下莫怪。”

    “龙殿下远来是客,理应招待。”李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淡淡道,“都不必多礼,起吧。”

    李妄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扫而过,落在种苏身上,种苏站于众人中间,低眉垂目,衣衫倒都整齐。

    “招待好龙殿下。”李妄最后交代了句,所幸并未发作,浇众人一盆冷水。众人恭送,李妄转身离开。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然而李妄走出几步,却又停下,说:“种卿不是要去太医院?怎么,还没玩好,舍不得?”

    “啊,对!”突然被叫道,种苏忙道,“是,微臣这就去。”种苏忙整了整衣衫,跟在李妄身后,匆匆离开。

    余下其他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完了完了,我完了。”裘进之身着女装,衣衫凌乱,面上妆容晕染的五颜六色,哭丧道,“陛,陛下怎么会来?以后我要如何面对陛下啊。”

    众人顿时笑起来,裘进之也挺倒霉,竟然女装被皇帝陛下撞了个正着。

    “裘大人倒也不必太担心,我看方才陛下并未怎么注意你,反倒是孙校尉,陛下貌似盯了你好几眼。”一人道。

    “对,我也看到了,孙校尉,你做什么了?”另一人也道。

    “啊。”孙延刚未随众人笑裘进之,正在发愣,还以为是自己错觉,原来其他人也看到了,并非他错觉:陛下确实盯他了。

    彼时想起陛下的眼神,还脊背发凉,那不动声色而狠厉的一眼,仿佛带着杀气,令他头皮发麻。

    我做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做啊。

    孙延看着众人,一头雾水。

    龙格次一直笑呵呵看热闹,旁观了全程,望着李妄与种苏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

    这边厢,种苏终于得以脱身,从后园内出来,心中暗松一口气。然而很快她发现,眼前的局面也并不乐观。

    离开温泉池后,李妄走的很快,袍角带起一阵风,目不斜视,似乎已忘了身后还跟着人。

    种苏小跑着紧紧跟随,方才闹过一阵,气息尚未平复,如此疾行,竟有些气喘吁吁,所幸前面便是分道去太医院的岔路口。

    “陛下,微臣便在此……”种苏开口道。

    “去哪儿?”李妄稍稍停步,并未回头,声音寒意沁沁,“滚过来。”

    种苏:!

    种苏一凛,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大怒气,刚刚明明没事了啊?为何这会儿冲着她一人?

    李妄说完这句,已经走了,君有令不敢不从,种苏只好赶紧跟过去。

    一路来到长鸾殿。

    殿门大开,随着季节转换,殿中厚厚的地毯已换成薄毯,脚踩上去仍落地无声,种苏下摆与鞋子上浸湿透了,行走间留下一串串水迹。

    李妄一手负在身后,大步走回榻上,重重坐下,案几小炉上温着茶水,谭德德忙倒了一杯,李妄一口气喝下一杯,将杯子重重一放。

    砰的一声,在寂静的宫殿中分外突兀,清晰。

    宫人们皆是一瑟,纷纷低下头。

    “陛下?”种苏小心道。

    谁都看得出来李妄在生气,且气的不轻,从未有过的严重。

    谭德德与谭笑笑偷偷对视一眼,眼神飞速交换。

    谭笑笑:师父,陛下又气哄哄了。

    谭德德:这次是气冲冲。

    谭德德若有所思,这一回,他终于有点感觉到谭笑笑上回所说的“不一样”了。

    第二回 ,这是第二回李妄不一样的生气,生气的对象依然是同一个人。

    李妄何止是气,此刻简直怒火中烧,仿佛连带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不知所起,莫名的,克制的那些烦躁与怒气,都在这一刻全部汇聚到了一起,犹如万条河流奔腾入海,积聚成汪洋,怒气值到达了顶峰。

    似狂风入境,掀起惊天巨浪。

    在这其中,有些什么东西仿佛即将喷薄而出。

    温泉池中,种苏被人围在中间,拉扯推搡的画面犹在眼前,自方才见过,便一直未曾消失。

    那手,那赤/裸的胸膛……

    李妄眯起眼眸,眸中暗流涌动。

    想把那人杀了。

    把他们通通都拖出去,打一顿,不,通通杀掉算了。

    还有她……

    种苏站在殿中,认识李妄这么久,不说宫外的“燕回”,即便在宫中,也从未见过李妄这般生气,不免有些惴惴。

    然而又实属莫名其妙,最近的李妄让种苏有点迷茫,不太能弄得懂了,好几次都是这样莫名其妙,不知道到底为何生气。

    今天是因为在温泉池太闹腾了,君前失仪,让他不喜,不悦吗?

    可为何只把她一人抓来?她并非罪魁祸首啊,事实上,她可真是什么都没干。

    种苏冤屈而又无奈,或许这便是“近臣”会有的“特别”待遇?伴君如伴虎,种苏再一次深刻领会到了。

    李妄不说话,种苏亦不敢说话,只好小心的静静站着,等候下文。

    李妄一手搭在案上,杯中残留的茶水洒在桌上,沾到他指尖,茶水很凉,他的眼神更凉,胸中却仿佛有一把火,这火熊熊燃烧,却不知名为何物。

    它是有名字的,此际却仿若蒙着最后一层面纱,笼着最后一层薄雾。

    李妄冷冷注视着种苏,种苏则双眼中充满迷茫与无辜。

    触及此,李妄心中那把火烧的更旺了。

    他心中惊涛骇浪,风云暗涌,几近翻天覆地,她那里却风平浪静,甚至依然如常与人谈笑风生,嬉笑怒骂,好生逍遥,如今还一脸不知所谓,浑然不觉!

    杀了?要么也杀了算了!

    种苏感觉到了一股煞气,不禁一凛。

    她鞋子与衣摆业已湿透,在之后的闹腾中,身上未能幸免,被激起的水花湿了半身,头发与脸上都是水,方才一路走来,在太阳底下尚不觉得,如今进了殿中,殿中已换薄毯,早已不再烧地龙,站了这么一会儿,寒意便逐渐从脚底透出,蔓延,发散。

    适逢碰上李妄冷寒的目光,种苏登时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一滴水珠从发上落下。

    种苏小动作的揉了下鼻子,止住打喷嚏的痒意。

    李妄眼眸微闪,牙根小幅度的轻咬了下,终于收回目光,朝旁瞥了一眼。

    谭德德正屏声静气,这一眼一时未反应过来,要去倒茶,茶壶提到手中,瞥见李妄脸色,这才发现自己好似会错了意。

    不是倒茶,是要做什么?

    谭德德忽然有点没头绪。

    谭笑笑在一旁瞧着,想了想,马上跑去取了条干净柔软的厚布巾,躬身呈到李妄面前。

    李妄扫了谭笑笑一眼,伸手接过,接着,随手凌空一扔,布巾丢到种苏身上。

    种苏手忙脚乱接住。

    “擦干净了说话。”李妄声音仍然冷然。

    “谢陛下。”种苏忙道。

    确实有点冷,种苏用布巾擦过脸,又稍稍擦了下头发,至于身上,没办法,擦也不管用,只能先湿着了,好在不算特别严重。

    种苏正要将布巾递给谭笑笑,却听李妄发话了。

    “手。”李妄冷冷的说。

    种苏:?

    种苏莫名,她的手上没水啊,很干净……却遵命,仔细的擦拭双手。

    李妄黑眸沉沉,自始至终盯着种苏,看着她擦完双手。

    “擦好了。”种苏说,“多谢陛下。”

    在这之后,殿中又再度陷入沉默,种苏有心开口说点什么,一则确实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二则李妄最近难以捉摸。多说多错,反不如以静制动,种苏不敢贸然开口。

    片刻后,李妄再度开口。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要朕叫人帮你换衣服?”

    种苏简直一头雾水的回了侍卫营,她好像犯了错又好像没犯错,好像被骂了又好像没被骂,总之眼下平安无事。鞋子湿漉漉的穿在脚上很不舒服,种苏决定不再去想想不明白的事,先洗洗换身干净的衣服再说。

    无论如何,总算得以逃过温泉池一劫。

    还要不要去太医院?种苏看看手腕,那时滑倒当然是装的,手腕却也确实不小心扭了下,还有轻微的挫伤,小小的青了一块。虽是外伤,不用把脉或查看其他,但以防万一,种苏决定还是不去太医院了,等回去后擦点跌打损伤的药膏就好,问题不大。

    时间尚早,种苏索性关上门睡了一觉,这几日紧张的训练,还是有点累的。

    也不知睡了多久,外头传来说笑声,李和他们回来了,种苏随即起来,待众人穿戴打理好,便一起前往宫宴。

    宫宴地点仍是上回的宫殿,这回是在正殿,殿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园内与廊下则挂满了宫灯。

    谭德德忙了足足一日,身为内廷总管,大多事虽不需他亲力亲为,却得需他整体统筹,马虎不得。

    谭德德虽忙,却十分欢喜。

    自李妄登基以来,除了常规的宴会外,几乎未曾有过其他宴会,而这一个月以来,又是宫宴,又是蹴鞠赛,连着三场,让这总是清清冷冷的皇宫倏然多了点人气。

    “龙殿下到!”

    “小王爷到!”

    参宴人员陆陆续续都抵达殿堂,今日宴会的规模比上回要大,白日里观赛的官员与外团使节们都来了,龙格次所带下属队员也齐齐出现。

    龙格次马上就真的要走了,这个宴会便充满了践行的意味,反正蹴鞠赛已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大家都暂且不论朝事,转而说起今日的球赛,龙格次他们输的心服口服,倒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大家和平讨论,把酒言欢,席间一派其乐融融。

    李妄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他一贯对这种事不大热衷,能出席便算不错了,众人业已习惯,倒未觉异常。

    宫宴进行到一半,蹴鞠队得到了他们的犒赏。

    “……陛下有赏……赏白银一百两,玉石一枚,苏锦十匹……”

    这些东西都没法此时拿在手中,此时只是唱出赏单,之后自会有人送予各自家中或交由他们手上。

    除了这些金银珠宝绫罗布匹外,还另有一物赐予种苏等人。

    一只小靴子!

    那是一只纯金打造的小靴子,只有拇指大小,却栩栩如生,玲珑精致,可用作吊坠腰饰等。

    种苏一看之下便爱不释手,太好看了!对其他人而言,这小靴子更多代表着荣誉与皇恩,种苏到底小女儿心,只马上被它的外表迷住了。

    种苏忍不住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瞧。

    “羡慕,除了羡慕,小王无话可说。”

    龙格次在对面的位置上摇着头,似乎艳羡的说。他又恢复了华丽的打扮,全身珠光宝气,颇有王子气派。

    今日因蹴鞠赛之故,种苏等人亦算功臣,位置被调至前排,与龙格次等人相对而坐。

    种苏拿着那小靴子,冲龙格次晃了晃,笑而不语,知道龙格次此意非羡慕小靴子与奖赏本身,龙格次曾请求倘若蹴鞠赛赢了,便得李妄手书一封,如今输了,自然也就得不到。如此,此番上京,龙格次便要两手空空的回去了。

    身为大康臣子,种苏当然毫无愧疚之心,竭尽全力必要赢,但身为朋友,却有点为龙格次担心,他此番回去,大抵不太好交待。

    事实上,哪怕真得到了大康皇帝手书,没有完成龙素突控制丝绸之路的真正意愿,怕也于事无补,他的兄长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进一步压制他的机会。

    “龙二。”李妄的声音响起。

    “陛下。”龙格次道。

    “朕有一物,赠送与你。”李妄说。

    侍从手端木盘,盘中置有一物,乃一块木制令牌。龙格次起先以为是什么金银之物,认出那令牌后,顿时双目陡然睁大,面上笑意敛起,看看木牌,复又看向李妄。

    “朕将派遣三千龙武军,前往安西都护府,增援兵力,驻守边疆。后日出发,可与你一路同行。”李妄说,“日后持此令牌,可有三次借用都护府兵力的机会。”

    李妄说话之时,殿内俱安静下来,龙格次已经站起身,他身后的随从们亦纷纷起身,听得李妄这话,俱不敢置信,继而露出狂喜神色,龙格次不复平日里的嬉笑模样,从未有过的肃穆,亦不敢相信,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陛下?”

    “你兄长龙素突狼子野心,贪婪不足,目光短浅,非王者之材,既如此,这位置便换个人来坐。”李妄云淡风轻,声音从容沉稳,说,“龙二,上次朕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是,记得。”

    不仅龙格次记得,所有人都记得。

    种苏亦清楚记得,在上次驳回龙素突的要求之时,李妄说过的话。

    凡侵我疆土者,虽远必诛,犯我民利者,虽小必究。

    “愿你时刻铭记在心。”李妄淡淡的说,又充满威严。

    大康国力正值恢复发展之际,不宜起战事,能不打仗便不打仗。李妄给了龙格次一个机会,去解决焉赭的问题。然而态度也十分明确,倘若龙格次不能解决,或者重蹈他兄长覆辙,便将不会放过。

    龙格次从盘中拿起那令牌,指尖微微颤抖,他不是未想过朝大康求助,与大康联合,但这两年他的势力被压的太狠,太落下风,手上没有什么足够分量的筹码,如何能谈?万万没想到,竟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令牌背后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小王定永记于心。”龙格次与一众随从单膝跪地,行予他们最尊贵的礼节,“小王在此立誓,焉赭将与大康永结同好,永无二心。”

    这次宫宴可谓宾客尽欢,直至李妄提前离席,众人又坐了大半个时辰方散。

    种苏直接与裘进之等人一同出宫回家去。许子归被熟人拉住,还在说话,龙格次散席后前往长鸾殿而去,今日对他而言,可说是命运转折的一天,想必还有许多话要说,种苏与裘进之便不等这两人,先行一步。

    “哎,我是没法做人了。”裘进之叹口气,“现在满朝上下,都知道了温泉之事。”

    种苏想起裘进之下午的女装,忍不住笑,当真没想到,裘进之所谓的方法,竟会是着女装,不得不说,算是个有效的方法,哪怕后面出了小小的意外,这方法也还是能够帮助她脱身。

    “辛苦你了。”种苏拍拍他的肩,还是很感谢的,安慰道,“这种事只要你自己不尴尬,那就没问题。放心吧,他们很快就会忘记的。”

    “景明啊,你要记得我为你的付出啊,苟富贵勿相忘啊。”裘进之愁眉苦脸道。

    “知道了知道了。”种苏心道,还什么富贵,如今这样,能顺利活着就不错了。

    种苏想起下午长鸾殿时的李妄,与方才宫宴时的李妄判若两人。不得不说,李妄作为一国之君,涉及政事时,无可挑剔。只是也确如其他人所说,喜怒难测,令人捉摸不定。

    下午的事种苏始终没太能弄明白,大抵还是哪里惹到了他。

    难啊难,伴君如伴虎,当真是难。

    “种大人,请等等。”

    身后传来声音,种苏转身,见谭笑笑匆匆追来,跑的气喘吁吁,站定后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双手奉上,低声道:“这是太医院刚开的药,活血化瘀有奇效。”

    “多谢谭公公。”种苏忙道。

    “种大人不必谢奴,奴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这药是……”

    谭笑笑笑眯眯道:“当然是陛下让送来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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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后》

    霍尧川乃大齐一代战神,铁血冷酷,威震四野,权势滔天。

    皇帝为制衡朝中势力,赐婚其国公府苏家之女。

    霍苏两家向来不和,霍尧川心知肚明,他本也无心儿女情长,当下便冷然拒绝:“此女不合我意,罢了。”

    *

    某日,霍尧川偶然见到那苏家女儿阿瑶。

    女孩儿明眸皓齿,姿色天然,于春风中回眸一笑,风中似传来香甜气息。

    霍尧川想,成婚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

    大婚之日,霍尧川应酬完毕回到洞房。

    女孩儿等的太久,饿了,正偷吃桌上的点心,见他回来,顿时满面晕红。

    霍尧川醉眼朦胧,未太看清,不明所以:“为何脸红?”

    女孩儿脸颊微鼓,口中含着食物,呐呐不能语,含羞带怯的看了他一眼。

    霍尧川素来冷血铁面,不解风情,这时却忽然若有所悟。

    他的小妻子显然早心慕于他。

    *

    成亲前霍尧川几乎住在军中,很少回府。成亲后霍尧川从不多待一刻,总是早早回府。

    别问,问就是:家中娇妻正翘首以盼。

    ***

    作为国公府嫡幼女,阿瑶并不受宠,被推出来嫁给苏家对头也在意料之中。

    阿瑶想得开,反正嫁谁都是嫁。

    况且霍尧川双亲早逝,她无需伺候公婆,霍尧川又常年领兵在外,宿于军中,鲜少回府,霍府只她一个主子,更乐得自在。

    将来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朝堂局势恶化,等来他的一份休妻书。

    然而嫁过去后,阿瑶发现,情况似乎不太一样。

    传说中嗜杀嗜战,视军营为家,不近女色的禁欲冷血战神日日早归,且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

    很多人想嫁进霍府,霍尧川却始终只有阿瑶一个。

    众人都道不过是为稳定局势而已。有人等着看笑话,看将来阿瑶被赶出霍家,弃如敝履。

    然而等来的却是霍尧川改朝换代,登基称帝,立阿瑶为后。

    *

    那一日,霍尧川牵着阿瑶,于万人瞩目中走过,并肩稳稳走向金銮御座。

    霍尧川的手掌温暖有力,眼中是从不示于旁人的,一个男人的所有缱绻温柔。

    【小甜妹*冷漠禁欲战神】

    第56章 当头棒喝

    宫中人影憧憧, 众人各自纷纷离去,殿侧偏僻暗处, 一棵大树郁郁葱葱, 如同一把大伞笼罩下来,树下两道身影,几乎要溶于这夜色之中。

    “种瑞……”

    王道济略苍老的声音低低传出, 口中念出这个名字,带着揣摩之意,“这人风头近日愈盛,陛下对她的宠信,超乎预料,如今朝中新臣, 无人能及。你如何看?”

    “王相所言极是, 的确如此。”另一道年轻嗓音低声回道。

    “此人可能为我们所用?”王道济问道。

    年轻声音顿了顿,回答道:“她似乎没有加官进爵的野心, 亦不贪图钱财,迷恋美色,恐不易收用。”

    “倒颇为奇特。如今这样的年轻人很少了。”王道济捋捋花白的胡须,点点头,仿佛欣赏,接着道,“然而但凡是人,总会有缺点,有些不为外人能道之处。”

    年轻声音没有说话, 黑暗中保持了沉默。

    “再观察一段时日。”王道济说, “这件事我会着人处理, 你做好自己的事, 将至最后关头,万事谨慎,不得有误。”

    “嗯。”年轻声音低声嗯了声。

    “辛苦了,最后还得靠你呐。”王道济的声音毫无感情,平铺直叙,拍拍那人的肩头,从树下走出,继而缓步离开。

    过得片刻,树下走出另一道身影,昏暗的光线笼在他年轻的身躯上,面容一片模糊,他稍站了会儿,而后抬脚从容离开。

    龙格次离开那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天空蔚蓝而纯净。

    这让种苏想起与龙格次初识那日,也是这样的晴天,那时莺飞草长,正是百花盛放之时,说起来,自上京后,长安的天气便多是晴天,令人心情辽阔舒畅。

    种苏与李和,裘进之,许子归几人,纷纷前来送行。

    城门开,三千龙武军列阵城门外,威风凛凛,龙格次牵着高头大马,所带随从们远远站着,等候龙格次与他长安的朋友们话别。

    “此番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龙格次拱手,面露不舍,然而比之这份不舍,面上更多了份踌躇满志。

    昨日他又专门进了趟宫,特意再次朝李妄辞行,又密谈了许久,想必做出了更详细周全的契约协议与部署,这令他更多一份势在必得之意。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亦时有重逢之时。”李和着皇子朝服,既来替君送行龙武军兵士,亦来送别好友,说,“下回再见,恐要称一声焉赭王了。”

    “借你吉言。”龙格次朗然而笑。

    龙格次拱拱手,依次跟众人告别,种苏以为龙格次与许子归定有一些话说,毕竟他与许子归认识最早,平日在一起的时间亦最多,然而两人只是拱手躬身,互相道了声珍重。或许男子间本就如此,许多话不用特别言语,亦或许他们早已私下说过,此时无须再多言。

    反倒是面对种苏,龙格次格外多停留了会儿。

    “若我生在大康,能与景明早些相识,想必会是一辈子的朋友。”龙格次说。

    这是非常高的赞誉了,种苏心中着实感动,短短时日,能够认识结交这些朋友,也是十分高兴的。

    “一日为友,只要心灵相通,哪怕相隔万里,仍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种苏笑着道。

    种苏跟龙格次还是挺投缘的,龙格次直爽率性,身为皇子,却毫无架子,平易近人,不论身份,只论个性,也是位很好的朋友。

    “景明说的是。”龙格次看着种苏,张了张唇,似想说什么,却又欲言而止。

    种苏眨眨眼,怎么了?

    龙格次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于最后说道:“景明呐,我是希望你好的。回去后我会向我们真神为你祈愿,愿你一生安好,幸福。”

    种苏莫名,这话似乎没什么不对,不对的是龙格次这神态,难免叫人莫名其妙,仿佛这话还另有深意似的。

    种苏正要问,龙格次却已转身,翻身上马。

    “诸位,珍重!来日再会!”

    龙格次骑在高头大马上,一甩鞭,马儿嘶鸣,马蹄扬起,带着他奔腾而去,他身后众人纷纷挥鞭,紧随他驰出城外,扬起一阵轻烟。

    种苏等人站在原地,目送龙格次一行渐行渐远,渐渐变成无数个小黑点。

    种苏远远看着,龙格次这一去,说是日后还有重逢之时,然而究竟在何时,却未可知,毕竟世事无常,哪怕他最后真做了焉赭王,也不见得能够亲自来京,等他来时,种苏亦不一定还在长安。

    这世上任何一种离别,总会令人几多惆怅。

    种苏忽然想到了自己,与龙格次不过短短时日便觉得不舍,待得两年后,倘若她能够全身而退,又能舍得这里的这些人吗?

    尤其是李妄。

    李妄是种苏最提防最警戒最害怕的,然而与此同时,却也是在他身上倾注最多注意与心力的,到了那时,真的能够完全毫无牵挂,轻轻松松的一走了之吗?

    ……当然,为了保命,应该还是能够狠下心来的。

    送走龙格次,种苏一行人打马回宫。

    待回到宫中,已近午时,李和看了看时间,索性带着种苏直奔长鸾殿。

    “正好得面见皇兄,景明你与我一起,中午便在长鸾殿中用饭吧。”

    没承想,李琬也在。

    “我来给皇兄送点东西。”李琬说,“这便走了。”

    李和看看李琬,忽然道:“要么一起用饭吧,我与你,与皇兄,三人好久不曾一起吃过饭了。”

    李琬迟疑,看种苏一眼,又看看李妄:“可以吗?”

    李妄上午政事已忙完,正拿着卷书翻阅,闻言轻飘飘扫了他们一眼,没有拒绝。

    于是便这么定下来了,这一日,种苏,李妄,李和与李琬,四人一起,共进午膳。

    这可是相当稀罕的事了。

    李琬终日戴着面纱,身居宫中,上次与李妄一起吃饭,还是去年元宵之时,李和虽比李琬来的勤些,却也鲜少单独与李妄同桌而食。如此,李家如今仅剩的这三兄妹今日终于再度齐聚一堂。加上个种苏,非但不突兀,反而更热闹。

    谭德德笑的双眼眯起,忙不迭让御膳房赶紧加添几位各自爱吃的菜。

    阳光铺天盖地,洒在长鸾殿门上,殿內明亮如斯,种苏从善如流坐在老地方,看宫人们替李和李琬摆桌布菜,未有拘束。

    “哎,嘉宁你……”

    直到吃饭之时,李和方想起李琬系着面纱,吃饭当然不可能依旧戴着,只是今日有种苏在,只怕李琬会不好意思,正要说时,李琬却毫不避讳的取下了面纱。

    “没关系吗?”李和确认道,而谭德德已摒除了其他宫人,只留了几名亲信,远远候着,目不斜视。

    “没关系的。”李琬轻轻摇头,朝种苏微微一笑,说,“种大人不是外人。”

    种苏先前早见过李琬真面,此时便毫无惊讶,神色如常。李琬摘掉面纱,仿佛像摘掉了心中的一道枷锁,虽仍有点不自在,人却随之开朗了不少,努力的逐渐适应着。

    看到李琬清丽的笑容,种苏亦回以她一笑。

    这情景令李和奇怪的看了两人一眼。

    “种大人,前日的蹴鞠赛真精彩。”李琬笑着道,“宫中上下议论了好久,都为种大人球技折服。”

    “没为我折服吗?”李和扬起眉头,得意道,“我那时也踢的很不错。”

    “……也折服的。”李琬答了一句,又马上转向种苏,“种大人,你球技如何练的,一直这么厉害吗?”

    蹴鞠厉害的人当然很多,只是李琬第一次见到女子也这般厉害的,那时蹴鞠场上种苏简直英姿飒爽,炫目逼人。

    “还好还好。”种苏忙谦虚道,知道这是李琬带了朋友的友情目光加持,回道,“就从前踢的比较多而已。”

    “种大人,有空的话,可以教我么?我很想学。”李琬说。

    这可不是种苏能擅自随意答应的事,种苏看向李妄,李妄惯常的少言,平日里只有种苏与他一起时,尚能应答开口说几句,今日却几乎未说话,不言不语的沉默进食。

    李琬也看向李妄,带着点恳求:“皇兄,可以吗?”

    李琬平日里很少要求什么,但这个要求似乎有点出人意料,李妄抬眸扫了种苏与李琬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这便是答应了,李琬顿时高兴起来,道:“谢皇兄。那便说好了,种大人,你有空便教我。”

    既然李妄都答应了,种苏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点点头,这样一来,以后便又可以光明正大的与李琬见面了。

    李和一旁看着,眯起双眼感到迷惑:“哎,嘉宁,你何时与景明这么熟了?这感觉……”

    李和知道因为猫儿,李琬对种苏相对熟稔些,但自从种苏说明她真正的喜好后,按说这两人该要避嫌着,却反而更亲近了。李和明显能够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那感觉又好像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

    “你们两个,该不会……”

    李琬摆摆手,忙说:“和哥哥不要乱猜。我跟种大人是朋友——就像你们那样的朋友。”说毕又道,“我跟皇兄都说过了,皇兄都晓得的。”

    李和便看李妄,李妄慢条斯理的吃着饭,头也未抬,闻言只是嗯了声。

    李和扬了扬眉,这下无话可说了。

    一顿饭吃的颇为和谐,唯一令人有点不安的是李妄,李妄今日话极少,几乎未怎么说话,更几乎未曾看种苏一眼。

    这有点反常。

    种苏不想自作多情,但平日里这种事情的确不曾发生,好像李妄今日不想见到他似的。

    还在生气?

    种苏想起前日李妄气冲冲的模样,可是后来不是好了么?还让人送了药给她,难道那不是“和解”消气的信号吗?

    “陛下,今日这鲫鱼汤不错,可要尝尝?”种苏笑着道。

    “不必。”李妄眼都未抬,看都未朝这边看一眼,冷淡的拒绝了。

    种苏:……

    李琬眼珠转动,在种苏与李妄之间来回偷偷打量。

    李妄倒也说不上生气,并未影响到他人,只是极为冷淡,仿佛话不投机半句多,一句都不愿多说。

    饭毕,李妄便离席,李和还得去礼部一趟,种苏也得回端文院,最近因蹴鞠赛之事,端文院的事务积压了不少,得抓紧专心处理了,于是吃过饭便也告退,离了长鸾殿。

    李琬最后一个走,却没有马上离开。

    她打量李妄神色,想了想,试探着开口,“皇兄,你跟种大人吵架了吗?”

    此话说的有问题,谁敢跟皇帝吵架,然而殿中就这兄妹二人,也没人去质疑它的对错。

    李妄神色不明,眼眸低垂:“何出此言?”

    “感觉你在生气,”李琬说,“在生种大人的气。”

    李琬是有点怕李妄的,两人并不算很亲近,但李琬今日过来,本就是打算日后和李妄要多加亲近,而要亲近起来,无论是朋友还是亲人之间,最重要的是真诚。于是鼓足勇气,实话实说。

    李妄对此的回答是,轻哼一声,说:“她?”大有她有什么值得生气的意思。

    “皇兄,你是不是喜欢种大人啊?”李琬忽然说。

    此时殿外阳光仍旧灿烂,明亮的仿佛能够照进每一个角落,让世间所有东西,包括那些有的没的,已昭告天下或者还未为人所知的所有心情与心思,都无从遁形。

    美景如画,夏日晴朗,李琬柔婉的声音却如同晴空霹雳,给了李妄一击当头棒喝。

    这些时日里,李妄接连受到了两次当头棒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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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为情所困

    这些日子以来, 李妄接连受到了两次当头棒喝。

    一次是那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谭笑笑,他说“陛下不是在生种大人的气吗?”, 让李妄意识到, 种苏竟不知何时起,能够牵制他的情绪,且还那样的浓烈。

    一次便是现在, 李琬说:“皇兄,你是不是喜欢种大人?”

    他喜欢种苏?

    呵,天大的笑话。不可理喻。

    李妄第一反应是否认,感到可笑,然而紧接着,心口那团火忽然不点自燃, 轰的一下, 熊熊燃烧起来。

    这一回不同于上回,未曾掺杂怒气, 以致于能够更加清晰的感知到它,那火苗蓬勃旺盛,难以扑灭,最后一层薄雾般的轻纱被揭开,迷雾散去,美人露出真颜,答案显露真相。

    那团火的名字,叫欲|火。

    “你平日深居宫中,都读的些什么书?”李妄向来不留情面, 冷道, “整日脑子里想的些什么, 想嫁人了便直说。”

    李琬话出口也觉不妥, 被李妄斥后当即红了脸,小声说不想嫁,而后赶紧告退,匆匆走了。

    李妄盯着李琬离开的背影,浓眉拧起:“茶。”

    谭德德赶紧倒茶,李妄一口气饮尽三杯,将茶杯重重扔在案上,砰的一声。

    而后,李妄休憩片刻,下午练了会儿骑射,有朝臣来见,遂又处理公务,批阅折子,直至夜幕降临,一切似乎与平日无异。

    夜深了,一轮明月挂于天际,黑色的夜幕中繁星点点,天地静谧无声。

    今日谭笑笑值夜,他守在寝殿外间,屏声静气,一双耳朵竖起,显得分外紧张,只因今夜情况有点不对,已是半夜,寝殿內间却不时发出窸窣声,明显里头的人一直未曾入睡,不停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掌灯。”

    李妄的声音沉沉响起,带着失眠后的倦怠与微哑。

    谭笑笑忙示意另两个守夜的小内侍挑旺两盏灯芯,自己则匆匆入内,立在屏风门口,躬身侍候。

    “陛下。”

    灯芯轻轻噼啪闪动,房中大亮,李妄翻身坐起,一身雪白单衣,赤着双脚,踏在床前脚蹬上,无言的静坐着。

    乌黑头发披散在肩头,李妄眼中微有红血丝,脸色凝重,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陛下。”谭笑笑极小声,奉上茶水。

    李妄却看也未看,只静静端坐,过了片刻,他站起来,“出去走走。”

    谭笑笑等人忙上前侍候,李妄头发在脑后简单束起,穿上鞋,随意披了件外衣,捏着眉心,走至殿外。

    他站在廊上,夜半时分,皎洁的月辉照耀大地,四周一片寂静。人出来了,李妄却一时不知该去往哪里。

    他在殿中正院呆站了会儿,而后迈步,朝前走去,先走了一圈,接着出得殿门,向左一拐,一直往前走。

    偌大的皇宫沐浴在银色的月辉之中,整个宫殿都是寂静的,只因后宫空荡,大多宫殿都空置着,晚间自然亦无灯火,路上零星挂着几盏宫灯。

    谭笑笑与几个侍从提着宫灯,无声无息的跟着李妄,不敢做声。

    “什么人?”

    路上偶遇巡夜的侍卫,看清是李妄后,无不惊讶不已。

    李妄漫无目的的在深夜的皇宫中游荡,宛如孤魂野鬼般,走过御花园,过了日月湖,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

    “陛下。”

    谭德德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惊疑不定打量李妄神色。

    “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可要宣太医?”

    李妄脚下不停,摆摆手。

    “陛下,夜寒露重……”

    “不要说话。”李妄沉声道。

    谭德德只好闭嘴不言,转头望向谭笑笑。

    谭德德:怎么回事?

    谭笑笑:我也不知道啊。

    谭德德接过小内侍手中的宫灯,躬身上前,为李妄照着脚下的路。

    李妄一直走,一直走,一路上一句话也不曾说,朦胧的月光模糊了他所有神色,地面上拉出长长的身影。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一切充斥着一种莫名的诡异,所有人噤声,陪着李妄默默的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端文院署前,夜已深,宿值的人业已入睡,门前廊下仅挂着两盏灯,偶有风吹过,宫灯轻轻摇曳。

    李妄脚下只微微一顿,朝里头似有似无的暼过一眼,掉头离开。

    这一晚,李妄整整走了近两个时辰,几乎走遍了大半个皇宫。

    夜更深了,李妄终于回到长鸾殿,谭德德松了一口气,好久未曾这般行走,简直腿脚酸软,正歇一口气,却听李妄沉声道:“搬梯子来。”

    谭德德:……

    长梯搬来,竖在偏矮的侧殿檐前,李妄外衣松垮的披在肩头,撩起衣摆,攀上长梯,一步一步,爬上屋顶。

    “陛下,哎哟,陛下当心。”

    谭德德与一众宫人在屋檐下胆颤心惊的看着,心都要跳出来了。李妄喜赏月,每至夏日,夜间月亮朗照之时,便会在园中置榻支桌,遥望天际明月,那是他难得的消遣,也曾爬上过屋顶,然而那已是十多岁时偶然为之,随着年岁见长,他日益稳重,再不曾做过这种事。

    今日不知为何,忽又心血来潮。

    李妄坐在屋脊上,此时月亮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仿佛伸手便可摘取。李妄走了半宿,人有些累,却依然毫无睡意。

    胸口中的火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有什么东西在拉扯。

    李妄静静的坐着,月色如水,照在他修长的身体与英俊的面孔上,在这无人能窥见,天与地仿佛相接的地方,李妄看着月亮,眼中显露出从未有过的不曾示于人的一抹迷茫。

    李妄这一坐又是许久,宫人门便四散分开,小心守着。

    谭德德点点下巴,示意谭笑笑到屋檐下暗处。

    “究竟怎么回事?”谭德德极低声道。

    谭笑笑简单讲述了今夜始末,听起来愈发叫人毫无头绪。

    “这到底怎么回事。”谭德德满面忧虑。他跟在李妄身边多年,近来却有些揣摩不透李妄的心思了,究竟是自己老了,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虽说不可妄揣圣意,但身为内侍,这却是必会的技能,至少要心中有数。

    “陛下看起来魂不守舍,到底何事能让陛下这般烦恼,忧心?”

    谭德德还从未见过李妄这等模样,任何政事于他而言,从来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哪怕登位的最初几年,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见李妄露过半分愁绪。

    谭笑笑眼睛骨碌碌转。

    “有话就说。”谭德德低声道。

    “师父,我觉得陛下更像那啥。”

    “那啥?”

    “像那为情所困。”

    谭德德扬起手,就要劈头给他一下,想说你张口就来胡诌什么呢。谭笑笑本能的缩起脖子,然而巴掌却没有落下来。

    谭德德放下手掌,狐疑的看着谭笑笑,自从这小子上两回及时揣摩出圣意后,他便不能不开始重视起他的看法。长江后浪推前浪,或许这个瘦不拉几不大起眼的小徒弟忽然开了窍,能够看见一些谭德德忽略的,或者不甚明白的东西。

    “你发现了什么?为情所困,为谁?”谭德德低声追问。

    谭笑笑心里有个想法,却委实不敢说,只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除了这个可能,再想不出别的。”

    “师父,我有种感觉,宫里可能要出大事了。”

    谭德德看着谭笑笑,思虑半天,不得章法,最终还是给了谭笑笑一巴掌。

    “你小子,盼点好吧!又嫌脑袋不晃荡了。”

    端文院。

    种苏舒展双臂,大大的伸了个懒腰。积压的公事经过她三日持续不懈的努力,终于全部处理完毕,不用再赶了,顿时一身轻松。

    “景明,忙完了?今日是不是要去教公主蹴鞠啊?什么时候带上我们一起,让我们长长见识,顺带也跟着学两招呗。”

    种苏笑着应道:“行啊。”

    就在前日,长鸾殿送来一份文书,特任种苏为公主的蹴鞠教头,将指导教□□蹴鞠。

    有了这份文书,种苏再与李琬见面便更合理成章,本来之前众人心中还不免有些嘀咕,这下便没什么可说的了。而据众人观察下来,种苏与公主两人的相处向来坦坦荡荡,未有逾矩逾礼之举,与其说像那啥,不如说这两人似乎更像朋友,久而久之,大家便已司空见惯,不再胡乱猜测或打趣。

    当然,若有朝一日种苏真成了驸马,那也是人家的造化与本事,羡慕不来。

    种苏知道刚那同僚那样说,只是随口一句,没有恶意,当下也不在意,看看时间,正是午饭时候,想了想,便起身,离开端文院。

    种苏前往长鸾殿,一则为那文书谢恩,二则好几日未来了。

    然而来到长鸾殿,却被拦住。

    “种大人,今日陛下有重要政务要处理,吩咐了谁也不见。”

    谭德德站在门口,朝种苏笑眯眯道。

    “……哦,好。”

    这尚是种苏第一次来长鸾殿被拒门外,感觉有点微妙,她朝里瞥了一眼,正殿中空空荡荡,不见李妄身影,想来应在偏阁中。

    种苏望过一眼,说,“那我改日再来。”

    她未多想,朝谭德德礼貌笑笑,转身离去。

    谭德德则转身进入殿中,李妄果然在偏阁里,面前堆着一摞奏折,看过的扔在一旁。

    “陛下,种大人刚来过,知道陛下忙着,便走了。”

    李妄头也未抬,黑沉沉的双目仍停留在奏折上,面色沉静,眉头微拧,仿佛未听见谭德德所言。

    种苏下午忙过,便去了华音殿。

    “你终于来了。”

    李琬等了种苏好几日,知道她要先处理公务,便不去打扰,见到种苏十分高兴,很快换了身衣衫,来到后园空旷之处。

    虽说教蹴鞠只是个借口,李琬却也确实想玩,种苏便认真教她。

    李琬是个听话态度端正的好学生,种苏则是不藏私而又耐心的好教头,两人在园中跑来跑去,宫女侍从们在旁观看,不时发出笑声与叫好声,华音殿从未有过的热闹与欢欣。

    “啊,不行了,我不行了。”李琬娇喘吁吁,满头大汗,热的忍不住想吐舌头。

    “啊呸。”元姑姑忙连呸三声,双手合十请神明原谅,道,“公主休要乱说,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种苏笑起来:“今天就学到这里。歇会儿吧。”

    宫人们纷纷散去,不一会儿端来些茶水瓜果,放在树下的小桌子上,李琬屏退所有人,跟种苏躺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

    明媚的阳光从天空顷洒而下,青草气息十分好闻。

    “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不,从没有这么高兴过。”李琬躺在草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眯着眼睛,“蹴鞠太畅快了,真好玩。你以后有时间就来陪我玩啊,我是说,你不忙的时候。”

    “好呀,没问题。” 种苏点头,她也乐得能偷会儿懒,反正有文书在,也无人会说什么。

    李琬便高兴的笑起来,很开心的看着种苏,像从自己崇拜的哥哥姐姐那里得到了承诺一般,有种小女孩儿纯粹的喜悦。

    “喝点酸梅汁吧,很好喝。”李琬说。

    “好。”

    被李琬知道女子身份后,种苏反而可以毫无负担的与李琬相处了。女孩子间的友谊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却又特别简单,只要合眼了,马上就可以亲密起来。种苏与李琬不过几日,彼此间便十分熟稔与自然。

    “京中那么多高门贵女,听说从前也来宫中参加过皇宴,游玩过,你没有认识过吗?”种苏此问只是觉得李琬太过孤单,不说闺中密友,这么多年怎会一个说得上话的同龄人都没有呢。

    “她们瞧不上我,当面毕恭毕敬的夸赞,背后却说烦得很,不是家中要求,才不愿意理我,还说我不过是命好,否则哪里比得上她们。”李琬轻轻说,“她们偷偷说的,被我听见了。”

    种苏轻轻捏捏李琬的手。

    “没惩戒她们一番?”这种事向来可大可小,真要计较,那些贵女的这番话也足够治罪,不过种苏猜测李琬应当什么也没做。

    “我不知道怎么罚,我当时好气呀,明明之前我送给她们胭脂珠钗,她们都高兴的很,说不甚荣幸,怎么转眼便说我坏话呢。”李琬皱了皱鼻子,说,“我就走出去,走到她们面前,让她们把方才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再说一遍。”

    “……然后呢。”

    “不说不让走,她们没有办法,只好重复了一遍。然后我说好的,我听清了,你们走吧。然后她们便都哭了,跪在地上求我,千万别告诉皇兄。我没有告诉皇兄,但以后她们再也没来过宫中了。”李琬微微耸肩,眉头扬起。

    当然,也不是所有贵女皆如此,她运气不好,刚好遇上了那些,后来也有其他人再进宫中,李琬却再无那份心了。

    种苏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众女被迫重复了一遍“坏话”,而后向李琬求饶,千万不要告诉李妄,李琬却不搭理她们,她们回到家中提心吊胆等了数日,并未等到圣怒,然而却再也不敢,也无颜再入皇宫内院。

    种苏不得不重新打量李琬,看来小乖乖公主偶尔也是很厉害的嘛。

    “你手上的伤好了吗?”李琬问。

    种苏捋开衣袖,给李琬看,李妄送的那药很是灵验,涂了两回便淤青尽消,现在手腕上肌肤胜雪,毫无瑕疵。

    “那时听说你受伤,我原本也要给你送药的,不承想,皇兄却捷足先登。”李琬面纱已摘,双眼转来转去。

    种苏发现,李琬的眼睛跟李妄很像,两兄妹都是桃花眼,眼珠子黑漆漆的,尤为黑白分明,只是两人气质截然不同。一个清澈纯真,一个锐利冷峻。

    “唔,公主大人想说什么。”种苏喝了杯酸梅汁,里头加了少许冰块,简直舒爽的不行。

    李琬嫣然一笑:“你说,皇兄是不是喜欢你啊?”

    种苏噗的一下,差点一口喷出来,呛的直咳嗽。李琬慌忙给她抚背,“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我只是猜测,说着玩儿的。”

    “这可不好玩儿。”种苏咳的面颊发红,终于止住,瞪着李琬,“这话要被外人听见,可是要命的,拜托,公主殿下,不要乱说。”

    “我又不会跟外人讲。”李妄不算外人,乃当事人,不过李琬不好告诉种苏,她已问过李妄同样的问题,毕竟种苏以后还要跟皇兄见面,又是女孩儿,免得相对尴尬。便只是说:“你不觉得很可能吗?”

    种苏抚额,“哪里来的可能。”

    “我从未见过皇兄对其他人像对你这般,出宫游玩,一起吃饭便也罢了,一点小伤居然都会注意到,特地送药,实属不可思议。”

    蹴鞠结束那日,李琬听闻种苏手腕受伤,便想着人给种苏送点药,却未赶得及,种苏已经出宫而去,倒碰见了谭笑笑,方知正好李妄遣他送过了。

    正是这一举动让李琬心绪发散,再联想到平日里的一些事,某个念头便冒出来。而上回长鸾殿,他们四人一起吃饭时李妄对种苏不太搭理的冷淡模样,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在闹别扭的感觉。于是,一时冲动之下,方有对李妄突如其来的那一问。

    “……公主殿下,你真的想多了。”种苏挠挠眉毛,颇感哭笑不得,耐心解释道,“你有所不知,那日在温泉,我们太过闹腾,不大像样子,当时龙殿下也在,蹴鞠队又刚赢了比赛。估摸着陛下不好发作,后来便把我,我一个人!提溜到长鸾殿……”

    “皇兄骂你啦?”

    种苏忽然有点卡壳,想起那时情景,居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说:“比骂还可怕,总之,我一个人面对了他的怒火。大约陛下后来冷静下来,知道这样多少有些不公,所以才差人送药,以做补偿吧。”

    毕竟李妄并非是非不分的昏君,而打一棒子再给颗糖这种招数对懂得帝王之术的人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当然,种苏还是心怀感激的。那药确实好用。

    “哦——原来还有这事呀。”李琬才知期间还有这么一事,恍然,这样倒也说得通。

    “哎——”李琬很失望的叹了口气。

    种苏也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笑道:“你平日都看了些什么书,整日想什么呢。”

    李琬桃花眼眯起,笑道:“咦,皇兄也这么说我。”

    种苏道:“杂书野书可以看,却莫看多了,更别沉溺其中,分不清虚妄与现实。”

    “哦,知道啦。”李琬听话的点头,却还是感到遗憾,“要是皇兄能喜欢你就好了,到时定会想办法饶了你。”

    李琬知道种苏身世后便上了心,开始努力替种苏谋取有利的可能性。譬如她主动开始增进与李妄的感情,希冀日后替种苏说情时能够多一些效用。譬如想着若李妄对种苏有了男女之情,那么一切就会更有利。

    种苏听了却失笑,“陛下终究是皇帝,且依陛下的脾性,你觉得他到时知道真相,知道自己被骗后,会像你一般轻而易举的原谅?”

    这便是李妄与李琬最大的不同,李琬这种只能说是特例,是奇迹,是上天对种苏的特别关照。

    至于李妄,种苏当然也希冀将来能够看在曾经友谊的份上网开一面,但这只是“希冀”,事实上最大的可能,是李妄知道他看重的近臣,也尚算唯一的朋友,居然是个“骗子”,这份感情又有几分是真?而所谓情之深责之切,李妄对她情谊越深,或许到时越愤怒。

    至于男女之情……

    种苏点点李琬手中的冰碗,说:“不要想的太多,还是赶紧吃吧,冰要化完了。”

    “哦。”李琬也觉自己似乎有点天真了。

    冰镇酸梅汤虽然好喝,但终究还不是盛夏,女孩子喝太多冰不好,两人吃了一小碗,舒服的叹口气,刚刚蹴鞠时的热意消弭殆尽,太阳暖洋洋的照着,有点热,却很舒服。

    “晒太久会变黑。”种苏说,“去树下。”

    旁边就是一棵大树,伞状的枝干树叶投下大片阴影,种苏与李琬对视一眼,都不起身,看看四下无人,便就那么躺着,像条毛毛虫般扭来扭去,蹭着青草挪到了树下。

    李琬咯咯笑了起来,种苏也忍不住笑,实没想到有一天会跟大康唯一的公主做这种事。

    “皇兄总有一天会娶妻纳妃,也不知将来的皇嫂会是什么样,若能有你一半有趣便好了。”李琬虽总归会出宫建府,会嫁人,然而也还总要回来宫中的,有个好相处的皇嫂当然很重要。

    李琬本只是随口一说,说道这里,忽然心念一动,马上翻身,手肘撑在草地上,半趴着,目光灼灼的看向种苏:“你有没有可能喜欢上皇兄呀。”

    种苏顺手扯了根青草叶含在唇间,听了这话,差点将叶子一口吞掉,慌忙吐了出来。

    心口没由来的噗通一跳。

    李琬表面上说的是“你有没有可能喜欢上皇兄”,实际上言下之意是“你要能做我皇嫂就好了。”

    种苏一个头两个大,笑也不是责也不是,这种话岂能随便说的?转念一想,只不过是李琬的期待罢了,倒无其他心思。而且倘若种苏真有那个念头,听到李琬这么说,倒是应该高兴的。

    只是可惜……

    种苏认真道:“绝对没有。现在不会,以后,唔,也不会。”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李妄,一国之君。面对他,种苏只有保命的想法,唔,虽然也确实有些情谊,但友情与爱情,这两者截然不同,绝不可以混淆一谈。

    来京之前,家中曾再三叮嘱她两件事,其一,苟两年小官,保住小命,其二,千万别惹桃花债。

    这桃花债,既指不要招惹别人,也意在不要被别人招惹,这两者无论哪种,以她目前的身份,恐都将不得善终,凭空多些麻烦,多些烦忧。

    其实不用叮嘱,种苏也是省得的。当今之计,最大的目标,便是保命,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

    种苏上京后,还是很注意分寸的,与男子身份跟李和等人相交倒无妨,对女孩儿她则十分注意——跟李琬最开始也是情非得已。若非发生意外,恐怕如今亦早已跟李琬疏远了。

    以种苏的年纪,正是女子婚嫁的大好年华,原本按计划,这两年家中也该为她寻觅佳婿了,只是突生变故,忽然出了这事,待日后她若能全身而退,回到家长,恐也要稍缓段时日,待彻底风平浪静后,方能再考量婚嫁之事。

    那至少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总而言之,种苏现在完全没有男女之情,风花雪月的心思。

    “话不要说太早嘛。”李琬小声嘀咕。

    种苏侧首,眯起双眼,龇了龇牙,充满危险的意味。

    “我不说啦。”

    李琬马上怂怂的道,她知道这是自己一厢情愿,说一遍可以,说多了,还是有点失礼的,毕竟种苏好歹也是个女孩儿,只是心中充满惋惜,最后挣扎着小声嘟囔道:“其实我皇兄很好的啊。”

    种苏与李琬并肩躺在树下,阳光从茂密的树叶缝隙悄悄钻出来,形成漂亮的光芒,有时宛如剑芒,有时又宛若闪烁的星星。种苏眯着眼,想起了李妄。

    李妄的眉,李妄的眼睛,薄薄的唇,春风里或漫不经心,或锐利的一瞥。

    心口轻轻一动,像蜻蜓点过湖面,蝴蝶掠过花朵。

    种苏忽然笑了起来,手肘轻轻动了动李琬。

    “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啊?”

    “你方才说陛下可能喜欢我,如果是真的,那就出大事了。”

    李琬睁大双目:“啊,怎么了。”

    种苏指指自己,笑道:“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男子。男子哎。”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李妄便有断袖之癖。李琬沉浸于戏本般的美好幻想中,希冀到时种苏身份暴露,李妄不怪反喜,迎来女扮男装戏码的圆满结局。

    这种情况当然不排除,然而事实上,更多可能则是,李妄本身喜欢的就是男子。

    “啊,不,不可能吧。”李琬有点傻了。

    “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啊。”种苏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然后说着说着,想着想着,好像真的很可能。

    最好的证明就是,李妄迄今未娶,平日里更从未表现出对任何女子有意,无论出去游玩,哪怕在春风顾,面对国色天香的各色美人,亦不为所动,俨然一副不近女/色之模样……

    “啊,不会吧……这……那还是,还是不要喜欢你好了。”李琬说。

    一国之君是断袖,那可如何是好?

    种苏与李琬对视,渐渐眼中都充满了迷茫与恐惧,似乎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然而两日后,一个消息传来,瓦解了两人胡乱的猜想。

    李妄要选妃了。

    作者有话说:

    李妄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朕真的断了么?

    ***

    月底最后一天啦,还有剩余的营养液不?求浇灌一波,鞠躬感谢,么么哒~

    第58章 今日一更

    忽刮一夜大风, 数日晴空忽然阴云密布,杨道济走在阴暗的天空下, 行色匆匆, 却一脸喜色。

    “太好了,陛下,您终于想通了。”

    杨道济接到李妄要选妃的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他的一双老耳, 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等到李妄主动提出婚娶一事。

    李妄却仍是一脸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决定。

    “臣已着户部尽快拟选相关名单,不要几日便能送来。”

    如今的皇室后宫空荡,这种事情只得着由户部与内务府协作办理。大康选妃主要分礼娉和采选,礼娉人家多为高门贵女, 采选则来自民间各色美貌或才德出众者。李妄无妻无妾, 此次宫选未明确说明,但一旦被选中, 极有可能便是未来的皇后。

    本来按理立后应从长计议,专事钦定,然而李妄好不容易开了这个口,谁也不敢这时候再多加建议与催促,只要他愿意婚娶,其他的一律好说,都没关系,慢慢来。

    “王家如何说。”李妄开口问道。

    “没有动静。”杨道济答道,“那老家伙这回挺有自知之明, 知道王家绝无再入后宫的机会, 终于不再装模作样。不过选妃一事, 必会令他们提高警惕……”

    “……但也无妨, ”杨道济又赶紧道:“早晚也会走到这一步,臣等自会多加注意,陛下尽管放心,绝不会阻碍选妃之事。”

    “其他人呢。”李妄对王家仿佛并不在意,只淡淡问道。

    杨道济知其意,郑重答道:“臣已吩咐过,后宫甄选之人,务必为个人自愿,非为任何外力所迫。陛下请放心。”

    李妄看向殿门外,没再说什么。

    杨道济暗暗松了口气,生怕骤然出个什么岔子。

    作为两朝老臣,他可谓看着李妄长大,看着他一路走来,对李妄心中之郁结多少有些了解。

    王家作为扶助当年□□皇帝打下江山的功臣,史上曾出现过好几位皇后贵妃,有那么两代,王家女子更成为皇后的不二人选,其势力一度达到空前。这也是为何历经多年,曾与王家并肩的另三大士族逐渐被一一肃清,销声匿迹,王家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原因。

    而本朝先帝先后亦是政治联姻,只是两人都非出自自愿,各自被强迫成亲,一人觉得憋屈,一人觉得委屈,是以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李妄自出生起每日见到的就是双亲水火不相容,互生怨气的模样,而到后来的宫廷政变,兵戈相见后,更令李妄对这种纯粹的政治联姻相当厌恶。

    几年前李妄在众臣的劝谏下,也曾准备婚娶,当时对杨道济便道出这一要求,只是后来李妄忽又兴趣缺缺,这事便半途而殆,不了了之。

    杨道济却对那要求记忆深刻,未敢遗忘。

    身在帝王家,无论如何规避,都无法完全避开政治利益。任何一个入宫的女子,代表的都是她的家族。然而是心甘情愿,还是被强迫,却还是有区别的。心甘情愿者至少不会日后横生怨气。一个人一旦自己做出了选择,便得为其负责。

    这一要求也同时改变了一少部分不愿入宫的女子命运——至少她们多了一种选择。

    杨道济明白李妄心中所想,他将会彻底扳倒王家,肃清外戚势力,决计不会再允许出现第二个王家,然而扳倒王家如今已不如最初那么难,李妄选妃却仍不那么容易。

    杨道济并不担心会出现第二个王家,王家之势非一日之功,而李妄是有制衡后宫外戚这个能力的,事实上只要李妄喜欢,一切都不是问题。

    最关键就在于这个“喜欢”。

    李妄对这种事总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迄今为止不曾见他动过心,起过意,谁也不知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李妄身为一国之君,迄今政事上之作为,已足够史书上留下浓墨一笔,然而在个人感情上,却始终保留着一份执念。

    但愿这次能够顺利,杨道济心中暗暗祈祷。

    殿外刮起一阵风,天空愈发阴暗,风雨欲来,李妄面无表情的望着殿外,杨道济忽然发现,李妄这些时日似乎清减了些,眉宇间有着些许罕见的憔悴。最近政务太多吗?

    “陛下近日起居饮食可都还好?”杨道济关切道,“虽说国事重要,陛下也要以身体为重……”

    李妄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说这些,继而问道:“大概几日能办好?”

    说这话时,他面上并无任何期待或其他神色,一贯的波澜不惊,仿佛讨论的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的政事。然而杨道济仍感到很高兴,很好,这么着急,看来此次应是来真格的,不会再半途而废了。

    “老臣会着他们加急办好,最多三五日,便会奉上名单。”

    提交名单非易事,毕竟要从各方面去核查,考察和度量。按照正常流程,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然而非常之人非常之时,该非常对待,哪怕发动所有人,停下所有事,也得先优先办理这件事。

    三五日,够了。

    “那么,到时便定个日子,先宣礼聘的小姐们一起进宫,采选的姑娘人数多些,之后再……”杨道济说。

    “人不要太多。”李妄顿了顿,说:“挑几个最合适的,一个个见吧。告诉她们,非朕单方面选人,有话直说,如若不喜朕,亦不勉强。”

    杨道济愣了愣,旋即点点头,道:“陛下有此胸襟,乃后宫之福,亦为选女们之幸。”

    史上不是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皇帝,却多心口不一,只为表面功夫而已,然而杨道济知道,李妄并无半分虚假,他确实是如此想的。

    一个个单独约见,虽麻烦费时些,却给予了对方足够的尊重,也更便于双方互相了解。

    选妃之事很快满朝皆知,众人都沸腾了,最近到处所谈论的皆是此事。

    “种大人,哎,景明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能不能透点口风?”

    “对啊对啊,譬如陛下为何突然开始选妃?是不是早看中了谁?”

    “如若没有心上人,那如今更属意哪家贵女?”

    “哎,种大人,你别跑啊,就透露一点点嘛。”

    ……

    种苏最近简直成了热饽饽,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她。妄议圣上,打听皇家之事可不对,但没有办法,实在这事太过重大,可以说是举国关注,万民皆盼,规矩已被好奇心打败,暂且丢到了一旁。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跟你们是同时知道的!”

    “别问了我,我真不知……我已经很久未单独见过陛下了,陛下也不会单独告诉我这些事啊……”

    种苏说了无数遍不知道,当真口干舌燥,到最后已近乎麻木无力了。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甚至比其他人还要晚知道。

    那日长鸾殿种苏被拒之门外后,接连两日她连着去过两趟,却都未见到李妄,因谭德德总笑眯眯的,言语诚恳,理由正当,种苏并未察觉有异,只有些许疑惑,李妄最近这么忙吗?

    及至紧跟着传出选妃之事,方恍然大悟。

    原来真的很忙,原来在忙这个。

    应该的,人生大事嘛。人生大事的确该忙,理应会很忙……各种准备什么的……虽然种苏不知李妄究竟需要亲自准备些什么……

    陛下终于要选妃了,作为臣子,作为大康子民,种苏理应感到高兴,就如同其他人那样兴奋欣喜,却不知为何,心中颇有点不是滋味,尤其在被连续几次拒之门外后。

    男人果然都这般重色轻义,见色忘友么?就连李妄也不例外?

    种苏听着众人讨论选妃之事,总有种不太爽快的感觉,仿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被抢走了……不,这说法不太对。准确点说,更类似于家中的小西施,原本只与她亲近,却忽然有天不再只亲近她一人,而有可能会亲近其他人,甚至比与她更亲近……

    我在想什么?

    种苏很快察觉到了这个念头,马上用扇子敲了敲脑袋,怎么会,怎么能有这种想法,疯了吗?

    难怪会有恃宠而骄的说法,因与李妄有那么点特殊的经历,有那么几分“交情”,便觉得自己特别了,不一样了么?

    占有欲,原来她心中也暗藏着占有欲……种苏小扇子磕了磕手心,自嘲的摇摇头。

    “还玩儿么?”

    “玩儿!”

    花园里,种苏满头大汗,揪着衣领微微喘气。接连两日阴雨绵绵后,天空再度放晴,旭日朗照,尚是上午,已有了些微热度。

    “那去那边树下荫凉处,小心晒红脸。”种苏说。

    因下雨,李琬已几日不曾蹴鞠,今日便叫来种苏,趁太阳还不太晒,过过瘾。李琬特地制了身天蓝色蹴鞠女服,她骨架小,头发高高束起,玉带束腰,腰肢盈盈一握,显得玲珑小巧,十分俏丽。

    种苏则仍是蹴鞠赛那次所穿的一身红服劲装,发带飞扬,英姿飒爽。

    李琬近日沉迷蹴鞠,体会到了其中妙处,一旦开玩,便舍不得罢手,种苏向来有耐心,尽心陪玩,左右看看,见湖边两道种满了高大树木,树荫浓重,便带着李琬转移阵地。

    侍从们很快在湖边拦起线网,布置妥当,以免球落到河里。

    然而方踢一会儿,李琬忽然咦了声:“那不是皇兄吗?”

    种苏蓦然回头,只见湖上驶来一艘皇家游船,船上人影憧憧,甲板正中那人,身着皇帝常服,不是李妄是谁?

    他的身边,是一位女子。

    第59章 今日二更

    李妄的的身边, 是一位女子。

    李琬前不久还在与种苏为李妄的喜好担心,生怕他真有断袖之癖, 选妃之事解开了二人的疑虑与担忧, 却未想到会进行的这么快,转眼间居然已经真正开始了。

    那皇船上的确是李妄与一女子。

    此次选妃采取的方式比较特别,宫中不用大张旗鼓操办, 却也不敢懈怠轻慢,仍旧各处装扮了一番。

    花园里本就花团锦簇,宫人们又在树上挂了些水晶玻璃,琉璃之类的小物件,制成星星花瓣等形状,和风吹来, 随风摇曳, 在阳光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缤纷光芒,登时增添了些许绮丽可爱之感。

    那皇船船舷上亦挂了些许珠串, 折射出点点温润美丽的光芒,与湖面上碎金般的阳光交相辉映。

    “咱们是不是得回避一下?”种苏开口问道。

    如今民间媒妁言亲,大多也会安排双方单独相见一回,以增了解,每每此时,旁人亦都自觉避开,免得二人不自在……更何况这是李妄,当今一国之君,他身侧的女子, 说不准便是未来的皇后……

    皇后……种苏咀嚼这个称呼, 不知李妄将来的皇后会是谁, 何种模样与脾性……

    “回避做什么?正好看看呀。不知这约见的第一人是哪家小姐。”李琬却一脸兴奋之色, 望着缓缓驶来的皇船,微微扬眉,说道,“想不到皇兄还很会呢,竟会带着人游船。”

    种苏深以为然,两人单独相见,总不能干坐着,这个季节,游船不失为很好的选择,只不知是旁人的安排,还是李妄的主意。

    李琬不走,种苏也不好独自走掉,更重要是,眼下即便想走也走不掉了,因为李妄显然也看到了她们,船缓缓朝这边驶来。

    船靠岸停下,宫人支起船板,李琬已重新戴好面纱,让种苏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上得船去。

    “皇兄。”李琬施礼。

    那女子站起来,朝李琬盈盈一拜:“臣女苏龄见过公主殿下。”又朝种苏道:“见过种大人。”

    种苏站在李琬身后,也忙拱手行礼,分别见过两人。种苏有点意外苏龄竟认得自己,然而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虽此前苏龄未曾见过她,但入宫前想必做过不少功课,公主拜了蹴鞠赛上大显身手的种苏为教头,正学蹴鞠,看今日种苏与李琬这情景,想必便一眼认出。

    “原来是苏小姐。”李琬笑道,“久闻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种苏对京中贵女知之甚少,只是近日处处皆在议论选妃之事,种苏无意中听了不少,这一耳朵那一耳朵的,便也了解了些。

    苏龄乃内阁苏阁老的长孙女,素有长安第一才女之称,是本次选妃众人心中的首推人选.

    果不其然,李妄第一个见的便是她。

    种苏跟在李琬身后,保持恰当距离,站的不远不近,情不自禁的暗暗打量。

    不愧名声在外,这苏龄姑娘才貌双全,气度华贵雍容,端的是娴雅大气,处事落落大方,进退得宜。与李妄站在一起,颇为……

    种苏眼随意动,心中想着,眼睛不由自主看向苏龄身侧,却不期然撞上李妄双眸。

    种苏:……

    种苏顿时心头一惊,倏然有种做贼被当场捉住的感觉,也不知他是无意间看过来,还是早就注意到,看了多久……

    自那日与李和等人,他们四人长鸾殿一起相聚过后,这尚是种苏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见到李妄,不知不觉,竟已数日未见,平日倒不觉得,猛然一见,竟有种恍然之感,仿佛很久很久未见了。

    种苏发现,李妄的气色不算太好,似乎睡眠不足,眼下微泛淡淡青色,一贯沉静从容的神情中蕴着抹不易察觉的倦怠。

    难道他也会像平常人普通人一般,因为这种事而紧张,而辗转反侧吗?

    两人四目相对,种苏想朝李妄同往日那般笑一下,然而此情此景,却怕不合时宜,便只眼中带了笑意,李妄的神色却仿佛有些生疏,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后转开了双眼。

    和风习习,船舷上珠串偶尔发出叮当响声,光芒闪烁,如同阳光落在了船上。

    甲板上未对着日晒,温暖宜人。显然宫中对选妃之事尤为重视,平日里李妄不喜太多人环绕,身边跟着的侍从宫人通常只有那么几个,且多是小太监。如今却增添了数名侍从,更有不少小宫女,琳琳琅琅站了半甲板,明显为照顾苏龄所设。

    吃喝用度俱分外精心尽心,宽大的案几上摆满了各种点心瓜果,新鲜的应季水果,以及大康本身稀有,多来自西域的葡萄与蜜瓜,洗净切开后摆满了整案,琳琅满目。

    李琬开朗了不少,与种苏有说不完的话,然而面对外人时仍不喜多言,与苏龄客套寒暄几句后便彼此无言。

    种苏身为外臣,此种场合不宜插言,只静候在一旁,忍不住去看那案上瓜果。

    像桃梨类的这类水果倒还好,街头集市上随时可以买到,那葡萄与蜜瓜却是稀罕物,即便到了旺季,价格也相当昂贵,更别说现在,哪怕有钱,市面上也无处可买,唯有宫里才能见到。

    那葡萄熟的也正当好,洗净后显然用冰水浸过,紫色的果实饱满无比,表皮覆一层薄薄白雾,裹着宛如晨露的水珠,十分诱人。

    蜜瓜则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码在碧色玉碗中,七八个玉碗围成一圈,卧在装满冰块的冰盆之中。

    仅是视觉上便已足够令人垂涎欲滴。

    种苏刚出一身汗,此时面上汗水还未干透,看着那冰镇的葡萄与蜜瓜,更觉口干舌燥。

    李琬与苏龄的交谈声停止,种苏知道她们该走了,果然,便听李琬道:“那便不打扰皇兄与苏小姐。”

    种苏行了礼,正要迈步,却听李妄忽然开口。

    “拿些东西去吃。”

    种苏抬头,李妄却未看她二人,低眉垂眸,只随意的指了指案上,朝谭德德示意。

    谭德德上前,依照李妄所示,捡了葡萄与蜜瓜,予于李琬与种苏。

    “谢皇兄。”

    “谢陛下。”

    二人谢过,遂下得船去,侍从收起船板,谭德德便吩咐开船,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种苏手里端着碗蜜瓜,冰凉的感觉自指间传入心间,顿觉舒爽,她与李琬往先前的树荫下回转,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船正在缓缓转向,甲板上的人影清晰可见。

    种苏一眼看到李妄,李妄正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种苏的忽然回首令人始料不及,李妄似乎微微一怔,继而很快移开了目光。

    直至船完全转向,朝另一个方向驶去,李妄始终未曾再看过来一眼。

    种苏捧着那碗,蜜瓜的香气隐隐传来,不知为何,忽然不是太想吃了。

    “种大人?”李琬正让侍女将葡萄摘到小碗中,也学种苏一样捧着。

    “来了。”种苏收回心神,追上李琬。

    “好甜啊。你尝尝,我也尝尝蜜瓜。”李琬捡了些葡萄给种苏,又自然的分享了种苏的蜜瓜,说道,“这是前几日西番送进来的贡品,华音殿分了一箱,今日皇兄还特地赏我这个,怕是忘了华音殿有吧。不过我还未开箱,你喜欢吃的话,走时带些回去。”

    种苏点点头,谢过。

    “你觉得这苏家小姐如何?”

    吃过葡萄与蜜瓜,两人都舒服不少,四下无人,李琬朝种苏问道。

    种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样背后讨论人家女孩儿,还是与李妄息息相关,多有不妥,然而知道李琬只是与她说说,绝不会同旁的人说。

    种苏认真想了想,最后只答得出二字:“很好。”

    这答案乍听笼统,却又再贴切不过。

    “对,我也这么认为。”李琬赞同道,“苏家小姐无论家世,品貌,脾性,都是极好的,可称得上无可挑剔,哪怕做皇后也是够格的。”

    “只可惜,我估摸着她可能没戏。”李琬接着道。

    “哦?”

    “你看皇兄与她在一起的样子,好像面对朝臣,办公事一般。”

    种苏刚倒没太注意这点,只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被李琬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李妄很平静,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那样子一如他面对朝臣,处理公务时的模样。

    “虽说每个人表现与想法不一样,不能太过武断,但皇兄这样,苏家小姐多半是没戏。”李琬叹一口气,“连苏家小姐都看不中的话,也不知皇兄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唉,好不容易起了意,希望皇兄能早日寻到中意之人呀。”

    李琬的判断准确与否尚不可知,最终结果大概得待全部结束,或者李妄叫停时方能出来。

    李妄显然是个果断的行动派,一旦决定某事,或下了某个决定,便马上执行,朝向目的地而去。

    继苏家小姐之后,第二日,李妄见了第二位女子。

    此女乃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姓元名雪晴,容貌俏丽,性活泼开朗,娇俏可人。

    作者有话说:

    相亲没几章,会很快搞定(意念中……)

    很想一次写完情节让你们看个痛快,但时速真的尽力了,就……体谅一下吧。我尽快尽快……

    这几天的地雷和营养液明天再一起感谢~

    第60章 命中注定

    元雪晴不是第一次见李妄, 在幼时曾随父进宫赴过皇宴,当时远远一眼, 短短一瞬, 却惊鸿一瞥,至今未能忘却。

    时隔多年再见,当年的少年帝君已成青年帝王, 朗眉星目,更胜当年,岁月带走了少年稚气,留下了成年男子的沉稳从容与王者气度,如同无瑕美玉,英俊的令星辰都似失去光辉。

    元雪晴坐在李妄侧首, 几乎不敢直视圣颜, 双眼晶亮,心中噗通噗通跳。

    进宫前父亲无数次告诉她, 陛下脾气不太好,冷峻阴鸷,阴晴不定,万莫惹到他。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看着十分冷淡,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宛如深井,无法探究其中。

    但也并非如父亲说的那般可怕,虽冷却礼仪周全, 未有任何怠慢, 这大概是他对每个进宫女子的态度, 给予了最大的礼遇与尊重。

    但疏离也确实疏离, 如那高山的雪,夜空的月,仿佛只能远观,不可靠近。

    元雪晴性|子活泼娇憨,家中亦是宠着长大,向来敢于表达。既已入宫来,也没什么好矜持。

    她看着李妄侧颜,忽然抿唇一笑。

    李妄的眼光投过来。

    “请陛下恕罪,臣女只是想起了从前听人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总不能理解,今日见了陛下,方知其中真意。”

    李妄淡淡看着元雪晴,元雪晴容貌俏丽,形容娇憨甜美,任何男子听闻她这样的女孩儿如此称赞,都该当是心下悦之的。

    李妄的思绪却陡然飞向了某处。

    “燕兄,你真好看呀。”

    种苏也曾夸赞过他的外貌,简简单单的一句。

    元雪晴观察李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来,她心下打鼓,正要再说,却听谭德德道:“陛下,公主殿下与种大人在那儿呢,可要靠岸?”

    元雪晴转头一看,方发现船已快至湖心,湖边有两人正在蹴鞠,周围远远近近站着些宫人。

    那是公主殿下?另一个是最近风头正盛的种大人?

    “不过去。停在湖心,坐会儿便掉头。”

    元雪晴听见李妄这样吩咐道。

    于是船在湖心停下,四周波光粼粼,湖面碎金点点,偶有鱼儿跃出水面,倒也盎然有趣。

    谭德德替元雪晴添了新茶,李妄面朝湖畔方向,无情无绪的望向前方。

    种苏与李琬发现了船只。

    咦,今日还是游船?

    种苏与李琬停下来,正好歇口气。

    “怎么停在湖心?不过来吗?”李琬疑惑道。

    “应该是。”种苏眯眼看了会儿,判断道。

    两人便站在湖边,朝湖心张望,相隔有点远,看不太真切船上众人的面容神情,只能感觉到他们正看着她们。

    元雪晴站起身,隔着宽阔湖面朝她们遥遥一拜。李琬与种苏便站在岸边,也朝李妄与元雪晴远远施礼。

    “真不过来了呀。”李琬有点失望,“还想看看这位元家小姐呢。”

    种苏却并无这样的兴致,不知为何,她并不如李琬那般感兴趣。

    “不过来也好,我们继续玩儿。”

    种苏与李琬继续玩起来,李琬正学颠球,已能单脚颠五个了,只是还不太稳,正加强练习。

    两人颠来颠去,过了一会儿,忽都停下来。

    “你也感觉到了,是吗?”李琬皱皱鼻子,问道。

    种苏呼出一口气,点点头:“是。”

    两人同时停下,转身望向湖心处,那船稳稳当当停泊在水面上。很明显的,船上的人一直看着她们这里。

    “有种被围观的感觉。”李琬说。

    种苏认同的点点头,其实四周站着的宫人们更多,这才是真正的围观,种苏并不介意被人看,蹴鞠嘛,有人观球太正常了,然而被李妄与那元家小姐观看,感觉却很不一样。

    “或许他们只是正好面朝这里。”种苏既开解李琬,也开解自己。

    “就不能面朝别处吗?非要朝这里呀。”李琬张望两眼,摇摇头,“分明在看我们。不会正聊着我们吧。”

    “我堂堂公主呐,可不给他们随便看。”李琬说。

    “我堂堂八品大人呐,也不给随便看。”种苏说。

    两人都笑了起来,种苏拍拍手:“那今日便到这里吧,明天再玩儿。”

    李琬没有异议,两人便捡了蹴鞠,扔给宫人,离开湖畔,转身回去。

    “听说共有十位呢,你想知道么,要么我去打听下,看看都是谁。”李琬的声音道。

    “……算了吧,没兴趣。”

    “好吧,不知明日是谁?不会还游船吧。”

    “……谁知道呢。”

    两人闲聊两句,渐行渐远。

    船上。

    元雪晴并不热衷蹴鞠,隔的远,也看不太清,看了一会儿便兴趣寥寥,只是李妄似乎却看的很认真,一直未说话,她便也不好开口。

    她们终于走了。

    李妄的目光仍注视着湖畔,直到那里的人彻底走远,消失不见。

    “回吧。”李妄淡淡道。

    元雪晴微微一愣,这句话代表着今日的见面已结束,换言之,也代表着她可能没被看中。

    毕竟才刚见一会儿,才聊了不过几句,倘若中意,绝不会这么快结束。

    元雪晴看着李妄轮廓分明,却略显冷漠的侧颜,这时方有些明白父亲的某些话,阴晴不定——李妄好像忽然显的有些不开心。虽然先前也不见得多开心,但至少是平静的,眼下情绪好像忽然有些低落。

    “陛下,日后臣女还能进宫吗?”元雪晴想了想,还是问出口,讨个明白,免得回去还兀自琢磨。

    李妄扫了她一眼,点点头,说:“对外宫宴,节宴时,可随你父亲同往。”

    元雪晴明白了,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船缓缓回返,即将靠岸。

    元雪晴释然的笑笑,说:“陛下,您知道吗,臣女与苏家小姐苏龄乃闺中密友,我原本还担心,以后可能不好再相见,如此一来,我与她还可以继续做姐妹,这样也很好。”

    “能够得见陛下一面,臣女已知足啦。”元雪晴笑着道,“臣女祝愿陛下能早日得遇佳人,心想事成。”

    继元雪晴之后,第三位女子名唤蒋英,其祖父乃镇威将军,其父与其兄皆任职御林军中。

    种苏与李琬不仅见到了她,还好好“认识”了一番。

    “哇,又来了。”李琬看着湖面上出现的游船,睁大双眼,“居然又来。不会跟所有人都是游船吧——皇兄不腻的么?”

    种苏与李琬对视,俱哭笑不得。宫中其实也有很多好玩,气氛很好的地方,为何只抓着游船不放呢。游船也就罢了,宫中还有另外两个湖泊,也可以去玩玩的嘛,非天天旧地重游。

    “要么明天我们换个地方?”李琬说。碰着了要么得打招呼,要么得“被观看”,还是避开吧。

    种苏点点头。

    今日那船却避不开,已径直过来了,种苏与李琬不得不停下,换上笑容,恭候圣驾。

    “干嘛要过来呀。”李琬嘀咕道。

    谁知船靠岸,刚一停下,李妄却先发制人,仿佛有些不悦的说道:“你们就没有别的地方去?”

    种苏:……

    李琬:……

    两人无言以对,李琬便道:“我们这就走了,不打扰皇兄。”

    “臣女蒋英见过公主殿下。”蒋英却主动开口,眼中带着兴奋之色,“这位便是那日蹴鞠赛大败焉赭队的种大人吗?

    种苏忙回礼,答道:“蒋小姐谬赞,乃队友通力合作之故。”

    “那日我未能亲至观摩,只能从兄长口中得知当日盛况。外头都对种大人球技赞不绝口。”蒋英看着种苏,继续道,“今日偶遇,实乃蒋英之幸,恕蒋英冒昧,能否向种大人请教一二?”

    看得出来,此女也是蹴鞠爱好者,还颇为狂热,以至于竟会在这种场合提出如此要求……这样真的可以吗?

    种苏看看李妄,李妄倒没什么表情,似乎并未觉得不妥。

    种苏观那蒋英,身量挺拔,浓眉大眼,神态与言谈举止间皆带着一股武人的干净利落。念其出自武将世家,这种爽快的风格倒也合乎情理,想必素来如此。

    蒋英说完,也想到什么,忙转向李妄,开口道:“陛下,臣女失礼了,只是实在机会难得,可否请陛下准许?只片刻便好。”

    种苏倒是无所谓,就看李妄的态度了。

    李妄居然答应了……

    于是谭德德忙让人搭好船板,李妄与蒋英一行人先后下得船来,来到种苏与李琬平日蹴鞠之处。

    因天气渐热,种苏最近更改了蹴鞠时间,改为上午过来,陪李琬玩个把时辰,余下大半天便留作处理公务。此时正值上午,树下一片荫凉,温度适宜。

    只是树下场地终究有限,不算宽阔。

    宫人们也都跟随下船,纷纷围在四周,好奇观看。

    “那便简单点儿,”蒋英看了看场地,爽快道,“以三局为准,看谁进球多。”

    蒋英说的是请教,却颇有自信,分明也想看看种苏实力,较量一番。

    “种大人,蒋英虽是女儿身,却自幼随父于军中长大,蹴鞠之技不输男儿,种大人可不要小瞧我。”蒋英挑眉,露出自信的笑容,朝种苏说道。

    种苏也一笑:“不敢。拭目以待。”

    废话少说,种苏与蒋英站到风流眼前,那风流眼的网系于道旁两侧两棵树中间,虽不怎么正式,却也是规范的。

    “蒋小姐,请。”

    蒋英好歹为宫中之“客”,又是女儿家,种苏将先发的机会交予她。

    蒋英也不客气,她今日所穿虽是裙装,却不繁琐雍容,乃便于活动的修身裙装,哪怕蹴鞠,亦无多少影响。

    蒋英颠了两下鞠球,只两下,种苏便一眼看出,这人确有实力的。

    只见蒋英稍稍适应后,接着一个高抛,果断出脚,唰的一下,准确穿过风流眼。

    “好。”四周随侍们发出叫好声。

    轮到种苏,种苏毫不意外的直命中心。

    紧接着,蒋英与种苏各进第二球。

    叫好声此起彼伏。

    接下来是至为关键的第三球,即最后一局。最好的结果是两人都进,打成平手,倘若一方失手,便是落败。

    然而蒋英却意外的失利了,种苏看出来了,毕竟当着李妄,还有公主的面,蒋英多少有点心理负担了。

    “种大人,加油呀。”李琬替自己的教头高兴着,认为种苏稳操胜券。

    种苏右脚踩在鞠球上,轻轻滚了滚。

    要赢么?刻意输掉并非什么好行为,然而这毕竟不是什么正规赛事,蒋英好歹是宫中请来的“客人”,倘若输了,多少会有点面上无光吧,尤其当着李妄……

    种苏抬眼,暼向李妄。

    李妄站在风眼旁的侧下方,同众人一同观看,自始至终面色沉静,没有说话。然则种苏目光这么随意暼过去,却立刻撞到他目光。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又带着些许冷淡。

    他希望谁赢呢?

    种苏近来愈发发现李妄此人是真令人捉摸不透,或许迄今为止他所让她感受到的平和温顺,好商量,好揣摩,都不过是他愿意表现出来的而已,一旦他不想了,便变的异常难以捉摸。

    ……我在想什么?

    种苏收敛心神,就在这时,却看见李妄双眼微眯,似乎捕捉到了她瞬间的走神,种苏赶紧定神,踢出她的第三球。

    这一球却略略偏差,恰逢刮起一阵轻风,风不大,却无疑“火上浇油”,鞠球登时完美错过风流眼,飞向侧旁。

    砰!始料未及的,砸中李妄身上。

    “陛下!”

    “皇兄!”

    所有人大惊,这一下来的猝不及防,侍从拦都来不及,李妄微退一步,鞠球怦然落地。

    种苏回过神来,飞一般疾奔,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李妄面前。

    “陛下,有没有事?”

    种苏吓的不轻,她这一脚因为距离与场地的原因,并未全力,却也不算轻,最关键在于,李妄有心疾,刚刚没有看清,似乎正好撞在心口上?又似乎是靠左侧肩膀?

    李妄抬起一手,止住了纷纷要跑来的李琬蒋英等人,几人便远远停下。

    李妄看着种苏,一时没有说话,种苏一头的汗,眼中俱是担忧,焦急与关切,明亮的眼珠在急切之下快速的转来转去,紧张之色溢于表。

    “陛下?”

    李妄抬起手,做了一个让种苏大松一口气的动作,他用手背随意拂了两下左肩,种苏放下心来,还好还好,不是心口。

    “陛下,可有伤到?”种苏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只要不是心口,料想应无碍。

    孰料李妄却答道:“嗯,有。”

    伤到了?种苏一惊,忙本能问:“哪里伤到了?”

    正要让谭德德去叫御医,却见李妄定定看着她,他双眸深邃,墨玉般的眼睛深深看着她,种苏一时之间竟忘记反应。

    这个眼神,有些陌生,有些复杂,太过令人捉摸不透。

    也许只是须臾,也许很久很久。

    李妄的双眼中映照着种苏身影,薄唇微动,极轻的说了句:“放肆。”

    这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只对一人低语,种苏心中蓦地一动,微微睁大了眼,李妄的语气,低低的嗓音,令这简单的两个字仿佛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种苏微微愣怔,一时不知这“放肆”是指她踢中了他,还是指她竟还敢再问……

    “陛下……”

    李妄说完那句后,很快收回目光,没再看种苏,转而看向蒋英:“结束了吗?”

    蒋英与李琬站在远处,只依稀听到二人前面的对话,不由有些忧心:“回陛下,不玩了。陛下可要叫御医瞧瞧?”她有点后悔,真不该一时贪玩,万一李妄有事,她这个提议者定也脱不了干系。

    李妄淡淡道:“无碍。”

    蒋英知道该走了,便朝李琬与种苏施礼,“多谢种大人今日手下留情,改日有机会再请种大人赐教。”对种苏抱歉一笑,而后跟随李妄登船,离去。

    “吓到了吧。”李琬看着游船缓缓驶离,拍拍种苏的背,两人一同往回走。

    “这个蒋家小姐挺有趣的,很讨人喜欢。”李琬说道。

    种苏还想着方才李妄的眼神与语气,回过神来,点点头,笑道:“的确讨人喜欢。你小时候没与她见过吗?如果你们认识,或许会成为好朋友。”蒋英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会欺负人的性子。

    “或许吧,谁知道呢,哎。”李琬微微耸肩,没有旁人了,她便又摘下面纱,如帕子般拿在手中玩,说,“这个蒋小姐说不定有戏呢。”

    “连跟你蹴鞠这种要求,皇兄都答应了。”李琬说道这里,像想起什么,又道,“你有没有觉得,她跟你有些像啊?”

    “是吗?”种苏抬眉。

    “并非身高容貌,而是那种感觉,”李琬甩着面纱,想了想,说,“都爱笑,笑容明亮,还有疏朗的个性……说不清楚,总之有些像。”

    蒋英的性格倒的确大方,有种磊落坦诚的大气,若在老家与种苏认识,或许也会很相投。

    “不过再像也不是你,你是独一无二的,我只喜欢你,只愿与你为友。”李琬弯起双眼,说道,“这世上或许还有跟你很像,甚至比你更好的人,但我只遇见了你,这就是缘分,是你我的命中注定。”

    种苏笑了起来,有个嘴甜的朋友真幸福呐。

    船上。

    蒋英仍是不安,不住观察李妄脸色。谭德德亦问了两次,是否叫御医,都被李妄否决。

    李妄道:“不必大惊小怪。”

    蒋英打量片刻,确认李妄是真的没事,便呼出一口气:“还好陛下没事,否则臣女难辞其咎。”继而想到什么,说,“种大人估摸也吓着了,哎,真不该提议,害了她。”

    李妄看了她一眼,说:“你听说过她?”

    “对啊!”蒋英答道,“种大人凭借那几场蹴鞠名声大噪,如今在京城各大蹴鞠社里都有名的很,很多人都想招纳她呢。可惜她不是女子,我们女社只能看看。”

    蹴鞠作为一项大众化运动,其中不乏女蹴鞠员,亦有蹴鞠社,不过人数与规模都远远比不上男子。

    “陛下可看过外头的蹴鞠赛?虽排场不如宫中,却也很不错。”蒋英说道蹴鞠,便重新轻快起来,“很多社里都高手云集,几乎每个月都会举办大小赛事,各社相互切磋。碰到强队对阵,相当精彩。”

    李妄想起上回种苏带他去过的东坡里,没有说话。

    “陛下若有时间,臣女可带陛下亲临现场观摩……”蒋英说的高兴,脱口而出后方知不妥,忙停住,告罪道,“臣女冒昧。”

    李妄却并未怪罪,他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略一沉吟,说:“好。”

    蒋英大大的意外了,万万没想到随口一句,陛下竟会答应,转念一想,大概是客套而已,陛下怎会真的同她出宫……于是便道:“那随时恭候陛下大驾。”

    李妄凝视远方,过了片刻,说:“便明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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