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灵魂叩问

    种苏当日下值后, 去华音殿接猫儿时提前得知了李妄要出宫的消息,登时惊了。

    “看, 就说这蒋家小姐有戏吧。”李琬道。

    种苏也不得不承认, 李琬的预感这次可能是真的。毕竟能“请动”李妄,让他愿意出宫的,蒋英可是头一个。

    “不知道他们明日会去哪里, 会做些什么?过了明日,是不是就要定下来了?后面的女子还会约见么?”李琬好奇道。

    种苏忽然想起,她与李妄似乎已很久未在宫外见面了,还是龙格次离开前的蹴鞠赛之前见过。蒋英会与李妄去哪里,做什么,会不会也去游览市集, 吃喝玩乐, 抑或淘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至于李琬的第二个问题,以种苏对李妄的了解以及直觉, 他应不会再约见其他人……除非这次不止选一个。

    这是极有可能的,本来帝王后宫向来越多越好,佳丽三千并非虚言,即便这次只选一个,以后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种苏的思绪忽然打了个小岔,她将来嫁人可不要与别人共侍一夫,虽然这种想法在如今的大康不是主流,更会受到某些人的嘲讽与批判, 但天底下一夫一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甚至还不少, 就像她父亲母亲……

    日子终究是自己过的, 先有坚定的想法,方有实现的可能。否则,宁愿不嫁。

    至于李妄,身为一国之君,只娶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想必不大可能吧,哪怕不至于后宫如云,佳丽三千,恐怕三五上十个总归有的……

    李妄本就政事繁忙,有了后宫,想必更无闲暇,她这个“陪吃”的所谓近臣大概也就再无用武之地,再要如从前那般相见便不可能了吧。

    这样也好,种苏想,太过亲近日后可能还不好脱身,逐渐疏远,慢慢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一名臣子,就如同最开始的计划一样,可能反而是更有利的。

    千头万绪,千丝万缕,保命最重要。

    “哎,我也好想出宫啊。要么,明日我们也偷偷溜出去?”李琬说。

    “胡闹。”种苏道,“明日我还得上值呢。”

    李琬也只是说说,没再强求,种苏抱着猫儿离了华音殿,出宫回家。

    时近黄昏,暮鼓已敲响,但还未到真正宵禁之时,街上仍人声喧哗,傍晚时分,倦鸟归巢,旅人还家,别有一番人间烟火气息。

    种苏坐在车里,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又想起了李琬的那个问题——

    明日他们会去哪里?会做什么呢?

    种苏抱着小西施,捏着它毛茸茸软软的爪子,在夕阳的光辉里,突生惆怅。

    翌日。

    李妄上完早朝,吃过午饭,便换了身衣裳,出得宫去。

    这么多年来,众臣皆知,李妄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除却祭天,宗庙祷告等朝务,以及上回去杨府寿宴这种偶尔为之的事之外,几乎不曾踏出宫门。

    这是李妄第一次公开的,主动的,为“私事”出宫,满朝莫不严阵以待,虽也有大臣担忧安危,但李妄好容易愿意出去走走,岂能拦着。况且上回李妄私下出宫过一次,结果呢,竟被绑架……还不如这般光明正大的出去呢,至少能提前做好安全防范。

    当然,倒也不会大张旗鼓,只做微服出巡,出宫半日游。

    蒋家提前来到宫门外,迎候李妄。

    这对他们蒋家来说,既荣耀,又惶恐。

    荣耀的是,陛下竟会对蒋英另眼相待,竟应她之约,出得宫来,当然,他们也知道这并不代表最终的结果,不代表就尘埃落定了,但哪怕最后也没成,仅凭陪天子同游这一项,也足够与荣有焉,足够荣幸了。

    惶恐的是,天子微服,可不是件小事,可万万不能出问题,否则他们蒋家便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蒋英已被父兄念叨了一晚上,耳朵都快起茧,终于等来了李妄。待父兄上前见过礼,忙打发他们回去,继而预备上车,直往东坡里去。

    这是昨日回家后与家人商量好后做出的决定,既说带陛下去看蹴鞠,东坡里是很好的选择。这一点也提前上报过,征得了同意。

    蒋英正要转身上马车,却听李妄说道:“从东市走。”

    “东市?”蒋英说,“陛下,那会绕路,估摸得多走小半个时辰。”

    “无妨,不急。”李妄坐在车中,声音淡淡传来。

    蒋英想了想,大概明白了,李妄鲜少出宫,大概想趁此看看繁华街市。既然李妄说不急,便听命行事吧。

    蒋英在前方引路,与李妄的马车一前一后抵达东市,正缓缓前行时,后面上来个侍从,对蒋英说,陛下想下车走走。

    蒋英便下车来,走向后方,李妄已经下了马车。

    “陛……李公子。”

    蒋英今日作男装打扮,一身蓝色锦袍,黑靴,发间插一枚玉簪,眉宇间带着股英气。

    李妄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微微停顿。

    方才在宫门外,李妄未下车,蒋英此时方见到李妄今日装扮,不由呼吸微微一屏。

    蒋英从小跟随父兄混迹军中,虽从父兄口中知道当今陛下容貌出色,但她更推崇的却是李妄的任人及用兵之术,哪怕远居朝堂,亦能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正是李妄登基后的那几年里,大败边境外寇强敌,方换来如今的稳定平和环境。

    昨日见到李妄,虽觉果然龙章凤姿,却并无太多感想,今日一见,却眼前一亮,竟有惊艳之感。

    换掉龙袍的李妄,一身月白文人袍,宽袖窄腰,长身玉立,褪去了些天子的威严,面上覆着张银色面具,未露全貌,反而更添英俊与神秘。

    蒋英还是有些忐忑的,小心走在李妄身边,东市永远没有冷清的时候,街上车水马龙,到处都是人。

    李妄一手背在身后,缓步而行,偶尔驻足看看,仿佛从前来过一般,从容自若。

    “你随意。”李妄说。

    蒋英起先还有所顾忌,但知道自家还有宫中都安排了护卫,不必担心安全的问题,慢慢便放松下来,行至一兵器铺街前,登时双目一亮,跟李妄道声得罪,便兴致勃勃奔向店铺和各种摊位。

    李妄慢慢走在街道上,漫不经心望着前头蒋英的身影。

    蒋英拿起一把剑,回头看李妄:“李公子,这是把好剑。”

    人声喧哗,天空辽阔,初夏的阳光铺天盖地,李妄在长安喧闹的街头,再一次想到了种苏。

    “燕兄,你看这个!”

    “燕兄,这个好玩!”

    她总是燕兄燕兄,兴高采烈的,一点点芝麻琐碎都要与他分享。

    蒋英笑着与老板说着什么。

    ……种苏也很爱笑,好像永远在笑,永远笑容满面,仿佛生命里没有任何烦忧,她的笑容很好看,偶尔还会发出那种爽朗的笑声,令人如沐春风,看着便觉心境开阔,心情随之平复。

    种苏身量在男子中只能算中等,身体比例却很好,薄肩窄腰,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皮肤白皙,什么颜色都能驾驭。

    她穿过白,青,粉,蓝……各有风味,头上的发带会根据衣裳换来换去,配成同色,是个爱美,注重仪表之人,最常用的是一根天蓝色发带,风吹来时,发带于空中飞扬,似与蔚蓝天空相融。

    还有她手中那把小扇子,高兴或思考之时,会不自觉地磕着手心……

    蒋英的背影,笑容,性|子,某种程度上与种苏有点像。

    李妄看着蒋英的背影。

    蒋英忽然回头,朝李妄一笑,说着什么——

    然而不是种苏。

    哪怕那笑容,举止,甚至眼下情景都似曾相识。

    却不是她,终究不是她。

    “燕兄!”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李妄,李妄也只会赋予一个人这样的权利。

    走过了兵器铺,蒋英慢慢发现,李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这心不在焉一直持续到东坡里,场上踢的热火朝天,蒋英几次侧首,都发现李妄似乎在走神,心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但李妄没有半途走掉,一直坐到了最后,回去时先将蒋英送至蒋府附近。

    “陛下其实并不喜欢蹴鞠是吗?”

    临分别时,蒋英站在车下,朝李妄告别,直言道。

    蒋英虽不算心细如发,却也渐渐察觉出些东西,倘若说昨日还觉得李妄可能对她有意,那么今日,她知道,那“可能”已不复存在。

    “有点遗憾,但情之一字,从来不能勉强。”蒋英四下看看,侍从们都站在稍远处,蒋英低声道,“恕臣女冒昧,陛下是心有所属吧。”

    李妄抬起眼眸,危险的扫了蒋英一眼。

    “陛下放心,臣女不会说出去,亦不会胡乱猜测。”蒋英笑道,“陛下是位好皇帝,乃大康之福,臣女唯愿陛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这日夜晚,李妄再度攀上房顶,依旧坐在上回坐过的地方,凝望着天际明月,眼中仍带着些许茫然。

    月色如水,温柔的照着神州大地,照着每一个或快乐或悲伤或无法入眠之人。

    经历过这几日,李妄心中的烦忧不减反增,较之上回,它变的更加复杂,朝着另一个令人担忧的方向而去。

    月光静照,在这寂静的夜里,月亮仿佛听见了来自人间的一道模糊声音:

    难道,我真的喜欢男子?

    翌日,李妄结束了选妃之事。

    众人本以为这次选妃应当没有问题,甚至还希望能多选几个,充实后宫,谁知才几日,竟又停下了?

    是定了蒋英,还是对前面三位都很满意呢?众人心中残留希望,一退再退,哪怕只选一个也行啊。

    然而得到的消息却让所有人失望至极。

    李妄一个都没定,且这次选妃彻底结束。

    众臣急了,这回不成功,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妄才能再兴此念……于是这几日,朝堂上到处都是劝谏之声,长鸾殿外求见的大臣来来去去,力图做着最后的挣扎。

    李妄一贯的果断冷静,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包括杨道济在内,全都干净利落,面无表情的打发了。

    “给你们一日时间发牢骚,一日过后,再提此事,便去留随意。”

    此言一出,都知李妄向来说到做到,只得噤声,不敢再提。

    而几日后,李妄忽决定开个小朝会,亲自问政考核,其问政考核对象为近两年来晋升的年轻官员。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一更,我尽快~

    每次双更前面一章的留言都好少,不要这般厚此薄彼呀~

    第62章 喘不过气

    选妃之事提前结束, 满朝皆知,种苏自然也知道了。

    怎么会这样?

    “是啊, 怎么会这样?”李琬也与种苏有着同样的疑惑, “我还以为这回既然是皇兄主动提及,定能有所成呢。结果呢,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哎。”

    种苏扬眉,这形容……

    “苏,元,蒋这三位小姐,放眼整个大康,都算万里挑一, 皇兄这样都未选中, 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

    不仅仅是这三位,余下未见的那几位, 也俱是人中龙凤,无一不优秀出众。

    “不过情之一事,向来如此,并非“很好”“般配”这种外在条件能够决定一切,否则天底下也不会那么多痴男怨女了。”李琬摇着头,年少老成的叹息,“哎,自古人心难懂,有时候自己都不一定能明白自己的心呢。”

    种苏忍不住笑, “哟, 公主殿下懂得不少啊。”

    李琬不好意思的皱皱鼻子:“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自有万般情……跟书上学来的。”

    今日天阴, 乌云笼罩,种苏提前处理完端文院的事务,来到华音殿,原本打算趁无日晒陪李琬蹴鞠半个时辰,谁知刚踢了一会儿,大雨忽然而至,哗哗啦啦下了起来。

    种苏一时也走不了,只好与李琬匆匆回到殿内,很快地面便打湿了,屋檐上雨滴成线,冲刷着瓦片淌下来。

    说来便来的雨,预示着夏季真的到了。

    种苏恍然惊觉,一晃来长安已经好几个月。

    种苏与李琬跑的快,身上只稍湿了点,用干布巾擦过,侍女们在案上置上红泥小炉,煮着驱寒的姜茶,李琬又吩咐端来些吃食,便遣退宫人,开着正殿殿门,与种苏一人一个蒲团,坐在案前,欣赏门外雨景。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1】”李琬说,“我很喜欢下雨天,你呢。”

    种苏笑笑,点头:“我也喜欢。”

    只要不是久下不晴,造成天灾人祸,通常来说,雨天是个迷人的天气,会令人静下来,懒洋洋的头脑放空,也能令人“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哎,其实我也很失望。”李琬开口道,“还真的以为皇兄这次很认真。”

    种苏听明白了,点点头,她反而很平静,可能因为对李妄的婚事平日里本就关注不多,暂且只忙着保命,便不如其他朝臣那么期待,因而此际也谈不上失望。

    “我很希望皇兄能够早日成婚,有个人陪伴在他身边。”

    雨天很适合发呆,也很适合聊天,李琬现在与种苏几乎无话不谈,彼此间也越来越默契。

    种苏看看李琬,四周无人,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跟皇兄虽非一母同胞,但其实同病相怜,贵为太子公主,过着锦衣玉食却孤儿般的生活。”

    “公主!”

    这句话说的太重了,尽管这是在李琬自己殿中,种苏仍忍不住朝外看了看,怕被人听了去。

    李琬却不大在意,说起幼时之事,显而易见的低落起来,说:“不碍事,不会有人。这些事我没对人讲过,亦无人可说,你便当听故事吧。”

    按理这种算皇家秘事,种苏不应当听,但李琬此举,既是信任种苏,亦是想要倾诉,种苏想了想,便没再说什么。

    只是——

    孤儿?种苏怎么也没想到,李琬竟会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童年。

    李琬今年十六,比李妄小四岁,种苏清楚记得,李妄十二岁那年,先帝先后方先后去世。而李琬的生母乃一宫女,诞下皇嗣后被封为妃,但荣华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

    即便如此,李琬与李妄不同,是先帝自己宠幸的女子所生的孩子,照理,多少会优待些,无论如何不至于令李琬落到她口中的“孤儿”二字。

    “虽我不记得了,但至少母亲亲自养了我一年,据元姑姑说,母亲待我极好,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活的太短了。”李琬顿了顿,似有犹豫,说,“你知道还有个二皇子吧,也就是我的同胞弟弟。”

    种苏当然知道,当年皇妃所诞乃一对龙凤胎,这是明记在册,世人皆知的,只可惜那二皇子落地不过半日,便咽了气,李琬母亲本就身体不算太好,后来郁郁而终,大抵也有丧子之痛的缘故。

    二皇子之事在当年沸沸扬扬起过好一阵风波,只因大家对二皇子身故的原因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毕竟那时王家还大权在握,势力正盛,他们扶持先帝李继上位,提出的条件便是立王家之女为后,先帝可以纳妃封妾,但此生所有皇子,只能由皇后所出,换言之,先帝不可以有非王家所生的皇子,至于女儿,无关皇位,倒无所谓。

    只是胎儿性别难以完全确定,最好的大夫亦有疏漏之时,所以最妥当的办法是,杜绝其他妃嫔生育的可能。这一点上,能用的手段太多了,再加上先帝迫于压力,总之,皇后生下太子李妄后,宫中四年来再一无所出。

    而事实上,李琬母亲有孕,一直隐瞒的极好,直到临盆那日方被得知,有人说王家根本来不及动手,双生子本就不易成活,李琬母亲身体本也孱弱,二皇子乃正常夭折。

    有人则坚持认为定是王家所害,还有传言二皇子乃假死……。

    种苏那时尚不过一岁婴孩,待她长大,此事却已成为“不可言说”,不再被热衷讨论,偶被提起,要么模棱两可,要么夸大其词,真相究竟如何,无人能知,渐成一桩悬案。

    “二皇弟之事,加剧了朝堂矛盾,也使得父皇与母后的关系愈发恶化。”李琬说,“我母妃逝去,按理该由母后抚育我,但母后并不喜欢我,直接将我丢给了宫人。事实上,她连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当时的太子皇兄都懒得管。”

    先帝先后的关系民间亦是众说纷纭,种苏基本能确定先帝先后之间不太和睦,但究竟不和到何种程度,其中细究却无从探究。

    李琬身为公主,从小在宫中长大,自是比旁人要知悉更多,种苏静静的听着。

    李琬被丢给宫人抚养,稍大点后,每月需定时去给先帝先后请安,偶尔一些皇宴中也会见到先帝先后,也就是那时候,李琬见到了这对帝后真正的关系状态。

    “水火不容,宛若死敌。”李琬想起当初的感受,评论道。

    先后曾是有名的美人,然而自李琬有记忆起,见到的却是一个瘦骨嶙峋,表情狰狞的可怕女子。

    她对外麻木不仁,冷若冰霜,对内则浑身尖刺,充满怨恨。

    李琬每次去请安,都瑟瑟发抖——先后看她的眼神空洞,冷漠,令李琬心惊胆战,如芒刺在背,以至于后来先后嫌弃的不再接受她的请安,她更无人问津后,她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至于先帝——她不是男孩儿,于是在他眼中,她大抵就跟宫中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样,无足轻重。能活着便罢。

    然而相比较李妄,李琬觉得先帝先后待她尚算不错了。

    “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四岁的李琬站在先后殿外,听着里头先后的怒吼,抓着宫人的衣袖发抖。

    殿门开,八岁的李妄从里头出来,一身太子常服,已有了小小少年的模样,他的目光从李琬身上掠过,眼神与神色都平静无波,仿佛已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谩骂,早已习以为常。

    “公主别怕,以后就习惯了。”宫人回去后轻声安慰李琬。

    习惯?

    李琬后来便明白了这二字的含义。

    “滚!看见你便心烦!”

    “滚!都是因为你!”

    “滚!你这个孽子!”

    ……

    李琬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皇兄……”李琬怯生生的喊。

    李妄脚下微顿,侧首看她,眸色平静而漠然,仿佛刚刚被先后辱骂和赶出来的人不是他。

    “回去。”李妄冷淡的说。

    年底皇宴。

    李妄与李琬站在前列,先帝从二人身前走过,视若无睹,仿若未见。

    宴席间,有朝臣夸赞太子学业优秀,才学渊博等,先帝看也不看李妄,冷冷道:“不过尔尔。”

    宴会结束后,群臣皆散,皇宫里传来先帝先后剧烈的争吵。

    “……你以为我想生下他?!”

    “……若非你们王家,你以为朕会让你生下他?”

    “……那陛下杀了我,杀了他啊!”

    “……你以为朕不敢!”

    李琬与李妄站在殿外,听着里头愤怒,直白的争吵,宫人们早已远远的避开,李琬有点害怕,忍不住扭头看李妄。

    李妄身着华贵的太子服,脊背笔直,眼眸微垂,看着地面,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抹阴影,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般。

    争吵声停,先帝怒气冲冲掀帘而出,目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与厌恶,怒瞪李妄,脚下不停,从等候他的李妄与李琬身前疾步走过。

    “让他们滚!让那两个孽种滚,本宫不想再看见他们!”

    先后怒吼道,接着便有宫人出来,让李妄与李琬先离开。

    李妄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李琬跟着走了几步,跟不上,便停下来,站在原地愣愣看着李妄。

    李妄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从袖中取了样东西,轻轻一丢,丢到李琬怀中,李琬手忙脚乱接过,低头一看,是一颗纸包的糖果。

    雨似乎小了些,天空仍是阴沉沉的,像山般压在人心头。

    种苏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不可置信的听着李琬所述,她知道帝后关系不好,知道李妄太子时期可能过的不那么轻松,却万万没料到远比外头传言的更严重。

    最让种苏惊讶的是,先帝先后对李妄的态度,竟都同样恶劣。

    “你知道皇兄有心疾吧?”李琬低声道,“那你可知道,皇兄的心疾是被父皇踢的?”

    种苏的心猛的一抽,不敢相信。

    “倘若我不是亲眼见过父皇母后如何对待皇兄,我也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父母,有这样的帝后。”

    “那是皇兄六岁时,不知为何惹到了父皇,父皇雷霆大怒,给了皇兄心口一脚。”李琬接着道,“据姑姑他们说,当时皇兄被踢的从殿里飞出门外几丈远,当场便吐了血,倒地不起,后来卧床数月,虽得痊愈,却留下心疾之症。”

    “先皇为何如此对陛下?”种苏问道,声音不自觉的紧绷,发涩。

    眼前尽是六岁的李妄从门中飞出,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口中溢血的画面。

    哪怕先帝先后为政治联姻,彼此毫无感情,彼此心生怨恨,然则无论如何,李妄总归是二人血脉,竟能这般不容他。

    “母后嫁入宫中乃非她所愿,她原本曾与人……”说道这里,李琬停住,摇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种苏听出来,先后身上另有隐情,恐涉及到个人隐私,不能言说,故而李琬不便再说。那么,先帝呢?

    李妄可是先帝唯一的儿子。

    “父皇当初为获取王家支持,答应了王家的条件,王家的条件说实话,很苛刻,很霸道。”李琬说。

    所以那成了先帝心中一根耻辱的刺。

    种苏所知道的先帝,是一位脾气暴躁,弑杀好战,极端冷酷无情的皇帝,民间对他的评价也褒贬不一。如今种苏知道越多,越发了解,先帝的满腔抱负与野心远在她了解之上。

    先帝不想做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要的是真正的集权,真正的王者权威,当初为了上位不得不先答应王家的条件,或许在答应的那一刻,就已然决定了日后反悔,拔出那颗刺的准备。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先帝并无失信与愧疚之心。

    当然,王家也深谙帝心,不会坐以待毙,一个想集权,一个想揽权,说到底,还是皇家与士族间的权利角逐。

    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太子李妄,是王家人的工具与武器,亦是先帝肉中刺眼中钉。

    可是,李妄何其无辜?出生非他本人能选择,一切关他什么事呢?

    “荒唐吗?这世上荒唐的事太多了,或许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李琬轻轻道,“皇帝又如何,皇后又如何,权利让他们比常人更荒唐,更疯狂。”

    种苏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怎能这样?

    种苏忽然想到,在李琬记事之前,李妄打从出生起大抵就是这样被对待的,再强大的人,幼时都不过懵懂小孩,幼时的他,是否也曾疑惑过自己的至亲,血缘双亲为何那般对他?

    想到这里,种苏心口仿佛被人捏住,喘不过气来。

    “我虽然也过得不太好,但相较皇兄,约莫还算好吧。”李琬轻轻说,“所以我很希望皇兄能早点遇见那么一个人,可以陪在他身边,让他至少不再孤独。”

    “虽也有人说皇兄冷酷无情,但他与父皇是不一样的。皇兄要么不娶,娶了定会善待妻儿,绝不会像父皇那样。”

    李琬接着道:“皇兄多年未娶,专注朝政,或许其中也有为的便是将来能够只娶真正心仪之人吧。如今皇兄已有这个能力,我是真的希望那个人早点出现,皇兄能够幸福。”

    大雨转小雨,细雨绵绵,天空乌云稍散。

    “会的,陛下会,你也会的。”都会幸福的。

    最后种苏这样说。

    几日后,长鸾殿。

    二十余名被抽查到的年轻朝臣,端坐于偏殿中,既期待,又忐忑,等候李妄问政。

    问政,属于皇帝向臣子咨询或征求政事意见的一种方式,在大康史上,每月还曾有专门的大小问政会,后来此方式随着朝会的作用日益增强而渐渐弃用,多用于科举的殿试时,皇帝会根据情况问政,以考察贡员们的政务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等。

    而如今,李妄突如其来的问政,则更像一种突然的抽查考核。

    考核的对象都是年轻朝臣,正当年华的男子。

    这令这些年轻朝臣们一面心存期待,李妄向来唯才是用,说不定这是官位晋升,平步青云的好机会,一面又忐忑不安,毕竟实在太突然了,万一一个不好,说不定得掉脑袋……

    李妄来了,众人齐呼万岁,纷纷拜见。

    此次抽查的朝臣来自不同部属,不分职位高低,其中一部分还从未如此近距离见过圣颜,不由紧张万分,充满期待,暗中默念待会问道自己时该如何报上大名,如何得体作答,藉此给圣上留下好印象……

    然则李妄并未单独提问,抛出了一个关于南方夏季防涝防灾的议题后,便不再多言,示意他们自由讨论。

    李妄坐在宽阔檀香案后,左肩微倾,一手放在案上,食指无意识的轻敲桌面,面静如水,带着种上位者天然的威严,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些年轻朝臣。

    作者有话说:

    【1】《约客》赵师秀

    黄桑召见的年轻官员里并没有苏苏,为什么呢……

    第63章 如何如何

    李妄不动声色的看着众臣。

    这些年轻朝臣大多二十出头, 最年轻的乃十六岁的许子归。朝廷选拔官员时,虽不要求貌比潘安, 但最起码也要五官端正, 气质周正。

    是以这些臣子俱样貌不俗,读书人自有股书卷气,尚武者则带着种武人之气, 一眼望去,不得不说,还是十分养眼的,走在街上,亦算出众。

    其中许子归之流的几位,更是个中翘楚, 才貌双全。

    李妄漫不经心的看着他们, 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心如止水。

    连下了两日的雨停了, 天地经过雨水的洗涤,树叶碧绿,空气中都是清新的气息,李妄看着听着,心如死水,甚至开始无聊了。

    “陛下?”

    有人出声,拉飞李妄飘飞的思绪。

    “说完了?都说的很好。退下吧。”

    众人:……并没有说完。

    突然的问政又突然的结束了,众人一头雾水的告退。

    “我的娘哎,裘家列祖列宗, 多谢保佑。总算结束了, 还好未出差错。”

    离了长鸾殿, 裘进之擦擦额头, 松一大口气。他亦在抽查的名单之中,实在惶恐不安,提心吊胆,幸而勉强应对过了。

    “裘大人。”许子归走来,与裘进之并肩而行。

    “许大人好风采,刚刚的言论委实精彩。”裘进之赞道,此话虽有奉承之意,却也是实情,方才一众人中,许子归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表现最佳,委实令人望尘莫及,可惜陛下心不在焉,似乎并未注意到。

    “裘大人谬赞。”许子归微微一笑,“许久不见裘大人与种大人了,还以为今日都能见到。”

    “呵呵,我也以为今日能见到景……种大人呢。谁知她竟不在考核之列。”裘进之都不知该羡慕种苏,还是该为她感到遗憾。不过种苏面见圣上的次数远多于他们,皇上自然该了解的都了解了,不必拘礼于这种问政。

    “种大人貌似最近很忙?”许子归问道。

    “是啊,每日得教公主蹴鞠,估摸也比较累。我也好些日子没私下见过她了。”裘进之说。

    许子归点点头,随口道:“怪不得听闻种大人最近没怎么来长鸾殿了,我倒忘了教公主蹴鞠之事。”

    “呵呵,上回劳烦许大人送我回府,还未谢过许大人,许大人近日若有闲……”

    “举手之劳,裘大人不必客气,”许子归微颔首,道,“那我先走一步,日后再叙。”

    裘进之忙道好的,目送许子归远去。原本以为有过几次来往,跟许子归也算有了交情,然而许子归却总是相当客气,这令裘进之想进一步攀谈都无从着手。

    许子归在朝中口碑相当不错,几乎人人交口称赞,都道他定前途不可限量,但在裘进之印象中,许子归却似乎并无特别亲近之人,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而恪守分寸。唯独那时私下见面时,跟种苏看着稍显亲近,有话可说。

    行吧,各人脾性不同,裘进之只能做如此想。

    那头长鸾殿,李妄遣散了问政会,很快便迎来了杨道济等几位内阁重臣,询问今日结果如何,众人讨论了一阵,至下午,再处理些公务,天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夜晚降临。

    “陛下,该进晚膳了。”

    李妄单手撑在额前,手肘搁在案上,闭着双眼,似在闭目养神。

    “哪怕不饿,喝点清粥也好。”

    谭德德很是担忧,最近李妄食欲大降,本就吃的不多,近几日吃的更少,似乎睡的也不好,且总有些心不在焉,日常批阅奏折时好几次竟还蓦然出神,发起了呆。

    这实在匪夷所思,又令人心中担忧,说病吧,又并无其他病症,说无事吧,又有点不正常。

    谭德德正想再劝,李妄却睁开了眼。

    “你掌灯。”

    李妄看向谭德德,吩咐了这么一句。谭德德一听,顿时一凛,立刻道:“是。”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残光也消失殆尽,隐入黑暗之中,繁星初升,今夜有月亦有风,虽是夏日,宫中西北角的这方天地,却透出一股瑟瑟之意。

    谭德德亲自提着盏宫灯,走在李妄身侧,同平日不同,谭德德几乎全程低头躬身,只小心照着李妄脚下的路,竟是一言不发。

    而李妄身边,除了谭德德,再无其他任何人。

    落叶在两人脚下发出细微的脆响,这处明显无人打扫,树叶铺了满地,仿若被人遗忘,或者无人知晓的冷宫。

    “陛下,到了。”

    谭德德停下,照着灯,灯光照出面前的宫门,还真是一处冷宫,大门可见曾经的繁华富贵,如今却已残败不堪。

    谭德德推开门,先行一步,来到此殿后院,继而推开一扇书柜,摸到墙上的机关,旋转两圈,只听墙内发出隐约的轰隆声,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分明。

    墙忽然朝两侧分开,现出一道石阶。

    李妄走进墙内,顺着石阶而下,阶梯很长,足有近百步,它的尽头,是一处地下暗室。

    虽是地下暗室,却并不幽暗,墙面挂着数盏长明灯,室内亮如白昼,面积宽敞,俨然一个小宫殿,一应摆设俱全,甚至所用物品都甚华贵。

    谭德德手中的灯已悄无声息熄灭,地下宫室的宫人纷纷上前,跪服在地,无声的拜见李妄。

    因常年灯照下,他们的面孔苍白,唇无血色,更都又聋又哑,听不见也说不出,看见李妄,眼中露出畏惧臣服之色。

    在他们身后,有张木质轮椅,轮椅上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长发披散,花白的胡须覆盖了半个面部,正垂着脑袋,昏昏欲睡。

    听见声响,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呆滞无神,眯起眼来,看向李妄。

    李妄站在暗室中,远远看着老人。

    老人眯眼许久,认出李妄,忽然咯咯笑起来,那笑声阴森恐怖,声音低哑,犹如夜枭:“让我猜猜,这次是因为什么,让你又想起了我。”

    “王家要出手了?还是你要出手了?八年,你竟能等八年!果然从小就会算计,如今城府之深,无人能及。”

    老人喉咙里发出呼呼之声,犹如破败的风箱,浑浊双眼中却充满戾气与嘲讽:“你以为你胜券在握?不过是狗咬狗,胜了王家又如何,也改不了你的可悲。”

    暗室宫人们仍趴俯在地,不敢抬头,谭德德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背上渐渐冒出热意。

    李妄静静站着,长明灯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不进亦不退,只冷冷的注视着老人。

    “你不过是个傀儡,王家意图掌控皇家的工具,没有人希望你来到这个世上,哪怕你的亲生母亲,亦厌恶你的出生。”

    “如你所愿,你登上了皇位,接下来你将除掉王家,再接下来呢,你要做什么?娶妻生子?哈哈哈哈哈。”老人发出嘶哑讽刺的笑声,“这么多年你都未娶妻生子,是怕会再有第二个王家,还是根本做不到?”

    李妄双眼微眯,仍旧一言不发。

    “一个不该出生的人,不被任何人期待的人,就是孽种,是废物,有什么资格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

    “夺了江山又如何,废物就是废物,孽种就是孽种。”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

    老人一双浊目中充满无边的厌弃与恨意,几近疯狂的狞笑。

    谭德德背上已湿了,十分不安,只恨不得那老人能够闭嘴,却不敢出声。李妄的身影在地面投出长长的影子,有那么一瞬,影子微微一晃,登时杀意四起。

    暗室中陡然一寂,坟墓般的寂静。

    “这么多年,永远只会这几句,就没有别的可说吗?”李妄的声音很平静,却如同冬日冰雪,带着刺骨的寒意,也一样充满嘲讽,“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落得如此凄惨下场,乃你无能无德,咎由自取。如今江山在我手中,我想如何便如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又怎会跟你一样。你要继续苟延残喘的好好活着,好好看着。”

    李妄站在明亮的灯照下,冷冷盯着老人,说完这番话,便转身,徐徐离去。

    身后传来老人嘶哑的吼声:

    “孽种!废物!我诅咒你,诅咒你坐拥天下,却一辈子孤独终老,不得善终,不得好死!”

    那诅咒声久久回荡,李妄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

    终于要到休沐日了!

    种苏这些日子感觉好忙,每日要陪李琬蹴鞠,端文院最近事务也较多,一日下来,虽也不算特别累,却也不轻闲,好久都未曾好好休息了。

    休沐日终于来了!一定要睡到自然醒,然后尽情放松下。

    “我不喜欢休沐。”李琬微微撇嘴,休沐便意味着一整天都见不到种苏。

    “我去你家里玩好不好?”李琬送种苏出华音殿,巴巴的问。

    “饶了我吧,”种苏抱着小西施,赶忙阻止李琬,“我还想活的久一点呢。就一天而已,你乖乖待在宫中,把这两日教你的技巧再多练练,后日我来检查,不得偷懒。”

    李琬只得作罢,目送种苏离开。

    “到家啰。”

    种苏从袖中掏出小西施,小西施长大了许多,袖子已经快要装不下,好在没有变成肥猫,还勉强能够塞在袖中。

    小西施最近在皇宫中过着真正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生活,然而有句古言说的对,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皇宫再好,终究比不上自己家。

    嗖的一下,小西施回到家中,箭一般窜出去,先兴奋的绕着熟悉的小院疯跑一圈,上蹿下跳,还要跑到池塘边在水面上划一爪子,塘中鱼儿惊慌失措,四下逃散。

    “别吓鱼。”种苏脱掉官服,换了身衣服出来。

    小西施闹够了,开始冲向种苏。

    它在宫中十分讨人喜欢,谁都让抱,一副雨露均沾的模样,然而最亲近的还是自己主人,最喜欢黏着种苏。

    小西施冲到种苏身边,开始扒拉着种苏衣摆往上爬。

    “衣裳!”桑桑呵斥道,“新衣裳!”

    种苏微微弯腰,伸出手臂,小西施顺着手臂便窜上去,熟练的蹲在种苏肩头。

    “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爬,衣裳都被抓花多少件了?!”桑桑吼道。

    “抓便抓了罢,劳驾我们桑桑姐姐补补,不要骂它了,每日都要挨你骂,怪可怜的。”种苏说。

    “你就惯着它吧。”桑桑不骂猫,开始骂人了,“都是你给惯的,再这么惯下去,要上天了,你……”

    “唔唔唔唔……”种苏敷衍的点头,忽然道,“等等,有人敲门。”

    敲门声拯救了种苏,桑桑终于住口,前去开门。

    天已经黑了,外头街灯亮起,种苏肩头顶着猫儿,站在院中,探头往外看,猜测是哪个街坊邻居,桑桑与四周街邻相处的不错,偶尔会有人来送或借点东西。

    “呀!”桑桑发出惊呼声。

    正在树上打坐的陆清纯马上一跃而下,朝门口冲去,种苏也马上跟过去。

    看清了来人后,种苏也忍不住跟桑桑一样,惊呼出声。

    “陛……燕兄!”

    院门口,立着一道清俊修长身影,赫然正是李妄。

    作者有话说:

    不是故意卡,实在后面的内容比较多,今天没办法搞上来了。

    明天争取字数多一点……么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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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月下花香

    初夏的傍晚, 李妄站在门前,青色斗篷与夜色几近融为一体, 头上戴着连帽, 面上覆着那张狐狸面具,露出冷毅转折的下巴线条。

    桑桑与陆清纯都见过那面具,是以立刻认了出来, 当下惊在原地。

    种苏也怔住了,小西施早已从她肩头跃下,跳到树上,歪着头打量门外来客。

    “燕兄,你怎么来了?”

    种苏终于回过神,反应过来, 忙将人请进来。

    李妄便迈进小院中, 种苏正要上前,忽然想到一事, 蓦地停下:“等等等等!”

    “我刚抱过猫,燕兄等等,容我先去换件衣裳。”

    小西施最近掉毛较多,为着谨慎,种苏接着又吩咐陆清纯将小西施捉了,关到偏房去,万莫出来,又让桑桑进屋将正屋榻座上清扫一番,以免猫毛残留。

    李妄于是先行在外等候。

    这是李妄第二回 来这小院, 上回太过匆忙, 不曾细看, 如今环顾, 院子不大,却整齐干净,墙边的石榴树绿意葱荣,池塘里小鱼儿游来游去,水面偶尔啵的一声。

    廊下挂着两盏灯笼,暖黄的光芒静静照着,屋檐下吊着个小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

    种苏这里统共只有三人,此刻忙进忙出,三人忙出了十人的架势,在那灯光之下,别有一分热闹之意。

    李妄站在院中,不急不躁的安静等候。

    种苏重新换了身衣裳,出来请李妄进屋。桑桑烧好茶水,有点无措,看向种苏。

    李妄来的这个点,正是寻常人家齐聚灯下,家人共进晚饭之时,种苏刚到家,也还未来得及吃。李妄来的突然,也不知道要留多久,要不要招待晚饭。

    种苏笑问:“燕兄怎么今日出来了?”

    明日就是休沐日,李妄即便要出宫按理也该明日才对。

    “太闷,出来走走。”李妄说。

    种苏一时也弄不清李妄的造访之意,只得问道:“燕兄可吃过晚饭,倘若还没,我请燕兄出去……”

    “不必。”李妄说,略一停顿,在这停顿中,种苏感觉到李妄似有犹疑,只是片刻,最终道,“弄些小食,拿两个杯子来。”

    言毕,李妄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雕花小瓷瓶,说:“龙格次走时送了瓶他们族中的酒,一直未喝,今日想尝尝。”

    这么一说,种苏便明白了,想来李妄今日突发兴致,想要小酌一杯,于是想到了自己。

    既如此,种苏便不再多说,让桑桑上了几盘小食与点心,在厅中榻上摆上案几。

    属实有点简陋,但既然李妄不在意,种苏也就从善如流,朋友间向来心意最重要,倒也不必太拘于形式。

    “都出去吧。”李妄说。

    李妄只带了谭笑笑,其他侍卫均隐蔽散在院外四周,不曾进来,桑桑与陆清纯看着种苏。

    种苏看懂桑桑眼中的担忧,示意无事,不必担心,桑桑只好与陆清纯一道退下,领着谭笑笑去了偏厅。

    夜色渐浓,月上柳梢,种苏与李妄在灯下对坐。

    李妄脱了斗篷,摘下面具,露出英俊的面容。屈指一算,两人足有近半月未曾相见,此时房中只余二人,一时间两人都未说话。

    自上次听完李琬的讲述,种苏心中总有点闷闷的,仿佛一块石头压在那里,如今见了李妄,便不由自主想起李琬所述,想起李妄幼时的遭遇。

    他是否已经遗忘?是否已经自愈?或者早已不在乎?

    种苏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并非同情怜悯,如若有同情怜悯,亦是对小时候的太子李妄,而现在的李妄,是一国之君,天下万民的王,比任何人都要强大,同情二字用不到他身上,种苏却说不清心中那种感觉,细细密密,不上不下。

    仿佛小时候看见哭泣的伙伴,想要上前抱抱他,亦像看见受伤的猫,忍不住有点难受,恨不得打死使猫儿受伤的人。

    “看什么?”李妄抬眸暼种苏。

    那是种苏熟悉的眼神,种苏顿时笑起来,心头闷闷的感觉消散。往事不可追,如今已没人再能伤他,唯愿他当下,以后都能开心。

    而她一日与他为友,便会尽力让他开心,这种心情再无关利益,无关“保命”,只是纯粹的愿他好。

    种苏发现李妄似乎消瘦了些,但精神要比之前好,不像前几日,哪怕与佳人相约,也有种沉郁的气息。

    李妄没有对她说起选妃之事,种苏自然也不会提及,李妄今日想要喝酒,或许因为政务繁累,也或许正因选妃无果而烦心。

    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开始冒泡,种苏用筷子挟着酒杯,浸入水中烫洗,洗净后晾干,打开李妄带来的酒,各倒了一杯。

    “好香。”

    那小酒瓶看着平平无奇,孰料里头酒液倒出来却无比惊艳,酒水呈淡淡粉色,酒香扑鼻。

    那香味似花朵,又似蜂蜜,无法言说,闻之便令人陶醉,仿佛置身百花之中。

    “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

    “花田醉。”李妄答道。

    “是焉赭特产?以前没听过。”种苏道。

    “焉赭人也擅酿酒,只是名气不如他们的马。”李妄顿了顿,说,“龙格次说此酒乃特酿,在焉赭也不是人人都会。”

    此话也相当于“不是人人都喝的到了”,种苏笑道:“今日有幸,沾燕兄的光,倒要好好尝尝了。”

    种苏在外对喝酒很谨慎,能不喝便不喝,如今在自己家中,小酌一杯倒无妨,她对自己酒量心中有数,而李妄有心疾,亦只能浅尝辄止,不可能饮多,况且那小酒瓶里也就顶多再一杯的量,两人全喝了也不大可能醉。

    种苏先吃了点小食垫垫肚子,而后端起酒杯,啜饮一口。

    嗯?

    与想象中的味道不一样,或者说远不及想象中的好喝,比之它的香味,其口感差之十万八千里,甚至如同白开水一般,非常淡。

    种苏稍巴了一下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不好喝?”李妄问道。

    他坐在种苏对面,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慢慢的又喝了口,眼波一闪,眼神略显复杂。

    “……不大好喝。”种苏如实道。

    “此酒初尝似水,三口后方显真味,其后劲绵延无穷,不可贪杯。”李妄缓缓说道。

    “哦,还有这般讲究?那我再喝一口。”种苏刚刚已经喝过两口,紧接着喝下第三口,杯中也就还剩个底。

    “嗯?好像还是一样的味道啊。”种苏笑了起来,“该不会龙殿下故弄玄虚吧。”

    李妄没有说话,沉默的坐着,注视着种苏。

    “……怎么了?”种苏微微扬眉,道,“燕兄怎么这般看着我?”

    房中角落里点着两盏灯,种苏与李妄所坐的矮榻旁亦挂着一盏灯笼,灯罩上画着蝴蝶,成双成对的翩翩飞舞。

    李妄仍未说话,他面前的酒一口未动,种苏却已注意不到,她忽然发现了好玩的东西。

    “咦,蝴蝶怎么跑你眼睛里去了?”

    种苏瞪大双眼,盯着李妄看,现出疑惑之色,紧接着,她双眼眯起,鼻翼微动,嗅了嗅空中,“燕兄,你有没有闻到,好香!”

    好香好香!种苏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春天里,身周乃大片大片的花田,什么花都有,仿佛天底下所有的花儿都汇聚此处,开的姹紫嫣红,璀璨荼蘼。

    “你醉了。”一个声音传来,声音似乎都带着花的味道。

    “没醉啊。”种苏眯起眼,看向声音来处。

    她认出那张脸,便笑起来。

    外头街市人声隐约传来,桑桑等人待在偏房,不敢来打扰,小院中一片寂静。

    李妄坐在案前,眼中映出种苏脸泛红晕的模样。

    “此酒名花田醉,又名情人痴,哪怕千杯不醉的人喝了它,也一杯就倒。”龙格次赠酒时朝李妄道,“饮此酒一杯,哪怕是生死仇敌,也能立刻温顺如羊。两杯则即便不认得你是谁,也能任你为所欲为,三杯嘛,哪怕你要他的命,也能给你。”

    “此酒集天下百余种奇花酿制而成,虽有奇效,却对人体无害。平日饮酌少量,亦可有助养颜睡眠。三年方出这么几小瓶,可谓千金难求。今特赠陛下一瓶,还请陛下笑纳。”

    李妄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看来龙格次没有夸大其词,至少此酒见效很快,短短时间,便真的醉了。

    不过李妄并不想种苏不认得他是谁,也不想要她的命,所以只给她喝了一小杯。

    “种卿。”李妄目光清醒,看着种苏。

    “嗯?”

    “认不认得我是谁?”

    种苏醉意朦胧,却答道:“认得的。燕兄。”

    “很好。”

    种苏只觉整个人暖洋洋而轻飘飘的,像睡在花海,又像躺在云端。

    对面的李妄也温和的不像话,种苏忍不住对他露出笑容。

    那笑容如同春风,瞬间拂去李妄心头的最后一抹躁郁,事实上,从来到这小院,看见她的那一刻,连日来的心烦意乱便刹那静了下来。

    这些时日以来,李妄辗转反侧,折腾来去,不得不承认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承认事实不难,只是不明白,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她偏偏是个男子?

    李妄不觉得自己有断袖之癖,然而又改变不了种苏的性别。

    李妄很不喜欢这种被牵制的感觉。

    自六岁彻底认清事实后,就没有什么能够牵动他真正的情绪,无论是暗中的潜伏谋划,还是后来的血溅宫廷,抑或登基后面对错综复杂,危机四涌的边境战事与朝堂政斗,他都冷静,或者说漠然。

    该赏的赏,该杀的杀,不管奖赏还是惩罚,都不过是作为帝王的御人之术罢了。而不论是阿谀奉承真心感谢,还是痛恨咒骂,李妄从来波澜不惊心如止水。

    向来由他掌控着别人,无人能牵动他内心。

    直到种苏的出现。

    种苏究竟是何时开始影响着李妄的?李妄认真想过,却无从确定,或许从街头最初遇见的那一日,她在春天灿阳里第一次朝他笑时,便埋下了种子。又或许小巷中荒唐的初遇,便已诸事注定。

    种苏真的醉了,双眼迷离,面孔发红,李妄不动,她也不动,只安安静静的坐着,迷茫的看着李妄。

    “喝水。”

    李妄将杯子涮了涮,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种苏,种苏哦了一声,顺从接过,慢慢的喝下去。

    她的嘴唇红润,娇|嫩,喝过水后泛着湿润的水光,完全不像男子的嘴唇。

    李妄对男女之情素来无感,先帝先后给他做了世上最坏的“榜样”,从小便扼杀了他对这方面的所有好感,哪怕读过万卷书,长大成熟,知道不可一概而论,却也无法提起兴趣。

    娶妻生子对李妄来说,皆为可有可无之事。非要成的话,选个互相不讨厌的,谁都行,不必琴瑟和鸣,甚至不用相敬如宾,只要不吵不闹就无所谓。

    也可能有朝一日烦了,直接扔了这皇位,就更什么都不必管了,任那些朝臣如何催去。

    这是李妄能做出来的事。

    事实上李妄对皇权并不在乎,只是出身无法选择,既身在帝王家,不争也会死,那自然要做那个掌握生杀大权之人,而身在其位谋其事,他治理这个国家,不过仅仅是基于这点而已。

    李妄对皇室,对满朝文武,对天下百姓,世间万物,都没什么感情,或者说相当漠然。

    无论血流成河,还是繁花似锦,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就如同从出生起,所有人均只视他为工具,玩物和一个身份一般,他看这天下人与万事万物,也不过如此。

    他做着能做的事,其余之事漠不关心,也无甚兴趣,仅此而已。

    种苏慢慢喝完了那杯茶水,放下茶杯,复又呆呆的看着李妄,仿佛在等待李妄的指示。

    “还喝不喝?李妄说。

    种苏看着李妄,想了想,摇摇头。

    李妄是万民的王,九五至尊,坐拥天下,然而其内心深处却是一座荒芜城,那里黯淡无光,乌云密布,杂草丛生,充斥着阴冷,压抑的气息。

    忽然有一日,闯进来一个人,将天上乌云撕开一个口子,阳光与雨露悄然而至,她在城中走来走去,这里溜达那里溜达,溜达到哪里,阳光雨露就跟到哪里。

    李妄起先只是冷眼看着,但渐渐的会好奇,她又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会忍不住时时去看一下。

    待察觉到不对时,为时已晚。她已几乎逛遍全城,处处留有她的痕迹。

    她甚至还在城中原本贫瘠的土壤上种了花儿,只要她一来,那些花儿便迎风绽放。

    从前李妄不知情之一字,如今渐知其意。

    从前觉得如果非要成婚,似乎谁都行,如今知道并非如此。

    李妄的荒芜城里,这么多年只能进来个种苏,以后也只能容她一人,容她一人在城中逍遥放肆。

    月亮静静的悬挂天际,从房中看出去,恰好能看到半弯月亮。

    种苏呆坐了半晌,迷茫的四处看看,然后视线转向门外,看着月亮,忽然笑起来。

    像个小傻子般。

    “转过来。”李妄冷道,“看着我。”

    种苏听了,便立刻转过来,复又呆呆的看着李妄。

    李妄的目光一直在种苏身上。

    这个人很好,却也很可恶,交友广阔,与她相处者莫不喜欢她,她也好似对每个人都一样,对谁都好,没心没肺的。

    李妄的目光冷下来。

    她的确没心没肺,李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时,她却仍旧高高兴兴的,与人谈笑风生,完全的无动于衷,全然不察。

    或许在她眼里,他跟其他人一样,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不,或许还不如,倘若没有皇帝这个身份,或许她根本不会再理他,那个时候不就打算不告而别吗?

    种苏倘若知道了他的心思,会如何?

    毕竟她喜好正常,喜欢的是女子。

    想到这里,李妄心中就开始烦躁,竟荒诞的有些理解先帝先后了,是不是他们也曾挣扎纠结过,却无法挣脱,对现实无能为力,以至于最终兵戈相见,两败俱伤?

    杀了她!

    要么不择手段得到,要么杀了。

    明显后者更简单省事,只要她消失了,就不必为之所困,不必再经受煎熬。

    “种卿。”李妄说。

    种苏啊了一声,虽然醉了,却没有东倒西歪,仍旧好好的坐在原位。

    李妄坐在种苏对面,伸出一手,越过小小的案几,手掌落在种苏的脖颈上。

    手掌下的脖子纤细,皮肤细腻,或许因为酒醉之故,微微发烫,烫着李妄的掌心。

    李妄虽有心疾,但平日时习箭术,手臂有力,五指有劲,他的手掌骨架匀称,手指修长,轻轻一合,便能够包住种苏的大半个脖子。

    种苏随着李妄的动作微微前倾,眼神懵懂,丝毫不觉危险将至。

    李妄慢慢的收紧五指。

    只要杀了她,便不必再烦恼,不必煎熬……

    种苏一动也不动,脖上的手指越来越紧,她感到了不舒服,便微微皱眉。

    颈间的桎梏骤然消失。

    李妄收回手,目光变幻莫测,紧紧盯着种苏,继而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掌。

    也许只有片刻,也许很久很久,灯芯噼啪爆出小朵火星,打破了房中的静谧。

    李妄抬眸,黑沉沉的双目平静如水,恢复沉静。

    “种卿。”

    “唔。”

    “你过来。”

    种苏听到吩咐,便要站起,却四肢绵软,无力起身。

    “算了。坐好。”

    李妄下榻,站起来,走到种苏那边,种苏仍旧坐着,李妄站在种苏面前,低眉垂眸,眼中是种苏清晰的面容。

    李妄伸出手,食指与拇指轻捏住种苏下巴,使得她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认不认得我?”李妄沉声道。

    种苏点头,带动李妄的手轻晃动:“认得啊。”

    “我是谁?”

    种苏没有什么犹豫,笑了起来:“朋友啊。”

    “朋友。”李妄重复低语,“只是朋友?”

    种苏抬着头,问什么都知道回答,正要点头,李妄的手指发力,扣住她的下巴,她不能动,只能啊了一声。

    “如果这个朋友,对你有了旁的心思,会恶心吗?”

    除了种苏,永远不会有人听见李妄这句问话,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一国之君李妄竟会问出这般问题。

    种苏眼中露出茫然,仿佛没有听懂。

    “说,不恶心。”李妄看着种苏的眼睛,轻声命令道。

    “不恶心。”种苏随即道。

    李妄看着种苏,目光一瞬不瞬,面色平静,语气甚至也微冷:“看到我跟别的女子在一起,不高兴吗?说,不高兴。”

    种苏顺从道:“不高兴。”

    “如果让你永远留在长安,留在宫中,愿意吗?说,愿意。”

    种苏乖乖道:“愿意。”

    “有朝一日,你会……”李妄蓦然停住,有些字眼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不曾有人对他说过,他也从不曾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表达非他擅长,并不那么容易。

    暖黄的烛火照在李妄与种苏身上。

    “有朝一日,你会如我今日一样心情吗?”

    “说,会。”

    李妄嗓音轻淡,低声说。

    种苏便温顺道:“会。”

    李妄长身玉立,站在种苏身前,有种居高临下之感,种苏则一直仰着头,她的脸庞很小,眼睛却很大,眼尾型状有点像狐狸,笑的时候肆意洒脱,有时候带着些许狡黠,这时候醉了,眼神朦胧,鼻尖微红,眸中仿若只有李妄,温顺的看着李妄。

    如果清醒后也这么乖便好了。

    李妄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眉头微拧。

    “燕兄,不要不开心。”种苏忽然说道。

    虽然醉了,却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依旧认得出他是谁,依旧感觉到了他的心情。

    李妄拧着的眉头舒展,低声道:“我不姓燕。我是李妄,字允直。”

    种苏便道:“哦。李妄,你不要不开心。”

    种苏自然的扬起脖颈看李妄,李妄的手指依旧在种苏下巴上,两人目光相接,李妄在种苏眼里看见自己的身影,种苏有着世上最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亮若星辰。

    “笑一个。”李妄的声音很轻。

    种苏便展颜一笑,乖得像只小狗儿。

    她真的醉了,脸颊那么热,李妄的手指亦发热,他的目光从种苏的眼上缓缓下移,路过小巧的鼻子,来到红润的唇上。

    月亮缓缓上移,已至门中位置,银色月辉洒在院中青石板上。

    李妄双眸低垂,缓缓低头。

    种苏还在笑着,笑眯眯的,无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喉结轻轻一动。

    李妄顿住,静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克制的抬起眼眸,捏着种苏下巴的大拇指略施力度,按在种苏唇上,她的唇温暖柔软,他的手指滚|烫火|热,似轻抚,似留恋,停顿片刻,继而离开。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6000多字哦,相当于两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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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动人心弦

    翌日。

    种苏从睡梦中醒来, 这一觉睡得香甜绵沉,梦里仿佛置身于大片大片的花海中, 整夜鼻端都萦绕着芬芳香味, 简直太舒服了。

    窗外已天光大亮,院中鸟鸣雀叫,种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连日来的疲乏烟消云散,待会儿进宫……咦,今天是休沐日,不用进宫,太好了!

    等等!

    种苏蓦地想起来,昨晚李妄忽然而至, 然后他们一起对桌而坐, 一起喝酒,再然后呢?种苏还记得那酒乃龙格次所赠, 名花田醉,却饮之无味,可喝过之后呢?种苏脑海中一片空白,之后的事居然毫无印象。

    “桑桑!”

    “……之后公子一杯就倒,醉了,再之后陛……燕公子叫来我扶你去休息,燕公子便走了。”桑桑说。

    不会吧?就醉了?那酒寡淡如水,平平无奇,没想到那般厉害。

    “我醉了没发疯, 没说什么吧。”

    种苏对自己的酒品十分了解, 醉了顶多就是倒头便睡, 不会胡乱发疯, 只是那花田醉太过厉害,不知会不会有其他异状。

    “应该没有,我被燕公子叫来的时候,公子刚醉,还没睡过去呢,只呆呆的坐着。”

    种苏仍有点不放心:“燕公子当时说什么没?可有异常?”

    桑桑摇摇头:“燕公子只叫我好好照顾你,早点休息,而后便径直走了。至于异常……“桑桑认真想了想,说,“那时燕公子已戴上面具,倒看不出神情。听他言语未见什么异常,”

    看来无事发生,种苏稍稍放下心来,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再喝,以防万一……只是昨日李妄特地携酒而来,都已经来了,且又是他主动提及饮酒,总不好推脱,谁能料到那花田醉会那般厉害,当真“不可貌相”。

    不过说好的陪李妄喝酒,结果自己却先醉倒了,李妄应当还是有些扫兴的……

    待明日进宫,恐怕还须得去请个罪。

    只不知如今还会不会被拦在门外……

    皇宫。

    杨万顷休沐日也未闲着,吃过早饭,便进得宫来。

    李妄不在长鸾殿,宫人领着杨万顷来到藏书阁。

    “暗阁来报,近日王家那边动静不小,密会了数次,看来这次选妃之事虽未有结果,却让他们深受刺激,大抵忍不住了。”

    宫人都退了出去,书阁里头唯有李妄与杨万顷。

    李妄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修长手指漫不经心的翻阅着。

    “按计划,本也就这两年的事,但如今恐怕会提前动手。”杨万顷说。

    李妄淡淡道:“很好。”

    王家与皇族的斗争已至白热化阶段,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在李妄登基早期,王家也曾想摒弃前嫌,试图与李妄求|和|共|存,李妄的态度却十分坚决,且他的魄力与治国能力更甚于先帝,哪怕当初羽翼未丰,王家之势更盛时依旧毫不退缩,张弛有度,令王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之周旋,双方制衡多年,李妄逐步解决了外患,并逐渐立足脚跟,王家则显然渐渐式微,落入下风。

    这么些年来,李妄一直后宫空置,未有皇嗣,这点是最让王家放心的,也正因这点,这些年双方还未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此次李妄选妃,虽仍无果,却无疑给王家敲响警钟。

    皇族与王家的最后之战即将拉开幕布。

    杨万顷道:“如今局势于王家不利,王道济那老家伙本就阴险狡诈,保不准狗急跳墙,使什么阴招。”

    “朕等着。”李妄云淡风轻道,“就怕他不使。”

    杨道济:“虽知陛下心思缜密,早有安排,但还是小心为上,最好进一步加强守卫,不可疏忽。”

    李妄本只是翻阅书册漫不经心听着,听到这里,像想起什么,顿了顿,抬起头,说:“有一个人那里,派些暗卫过去。”

    “哦?哪位?可是我方重臣?”杨万顷问道,两派势力走到如今地步,自都会加强己方防御,以免遭了暗算,杨万顷还以为漏了自己党|派中的什么人。

    孰料却听李妄说了个出人意料的名字:“种瑞。”

    杨万顷微讶:“种瑞不过今年新晋官员,且官阶不高,并未参与到……”杨万顷停口,点点头,“差点忘了,种瑞乃捐官儿,如今却蒙受皇恩,算是陛下身边的近臣,保不准那边会从她身上打主意。陛下所虑甚是。”

    “种瑞此人家世臣倒查过案卷,商贾之家,身世清白,倒无可疑。”杨万顷道,“只终究年轻,初入朝堂,能够相信吗?万一……”万一不能经受诱惑或恐吓,分不清形式,叛|变投敌也是极有可能的。

    李妄抬眸,极淡的扫了杨万顷一眼。

    杨万顷有点意外,要赢得李妄深度信任其实很不容易,满朝文武,皇家党|派中,能被李妄真正视为心腹的几根指头数的过来,没想到这个种瑞却不断打破这个界线。

    “老臣多虑了,”杨万顷道,“既能得陛下圣心,自是可信的。老臣会安排好,时时盯着。”

    “不是盯,而是护卫。”李妄说,“护她如护朕,务必保障她的安全。”

    杨万顷一凛:“是。”

    “ 护她如护朕”,杨万顷尚是第一次见李妄下发这般命令,这个种瑞在李妄心中的地位竟这么高?杨万顷不由眯眼,却未多想,在最后关头,任何一件小事,小人物都极有可能起到关键性作用,或许这是李妄心思缜密使然,又或许是他暗中又有什么新的计划。

    正事谈完,杨万顷却未立即离开,转而看向架上书册。

    “寻什么书?叫人来取。”李妄随口道。

    “不必劳烦,”杨万顷捋着下颚花白胡须道,“呵呵,老臣孙媳刚诊出身孕,老臣想借几册医书和饮食录回去,让家里人看看。”

    “哦?恭喜。”李妄淡淡道。

    杨万顷感叹道:“光阴似箭,一晃老臣竟要做太爷爷了,然而有人却至今一个不娶,哎,老臣便是有了重孙也无法安心,依旧愁的很。”

    李妄手微微一顿。

    “陛下,老臣也快至告老之年,最大心愿莫过于归乡之前德看陛下娶妻生子,大康皇室后继有人。”杨万顷苦口婆心道,“待王家事了,陛下便……”

    “知道了,朕心中有数。”李妄打断了杨万顷,顿了顿,接着慢慢道,“杨相别急着告老,大康以后的国君还需你辅佐。”

    杨万顷明里暗里硬着头皮劝谏过李妄数次成亲之事,要么被无情驳回,要么被残忍无视,未料这次竟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心中有数”“以后的国君”,这言下之意还不清楚么?分明是即将成家,接着生育皇嗣了啊,杨万顷顿时心花怒放,心道终于想通了,无比欣慰,口中道:“有陛下这话,老臣定要再撑个十年二十年,万死不辞!”

    “很好。”李妄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赞许道。

    杨万顷满心欢喜的走了,李妄独自在书阁中翻阅书册,书阁总共分三层,房顶开了天窗,天光从窗中倾泻进来,地面映出李妄修长的身影。

    李妄寻了片刻,都不甚满意。

    “谭德德。”

    谭德德进来:“陛下。”

    谭德德等候吩咐,李妄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却道:“你出去,叫你徒弟进来。”

    须臾,谭笑笑进来了。

    “替朕去外头找些书来。”李妄说。

    “是,请陛下吩咐。”谭笑笑很是紧张,这是第一次李妄越过他师父,单独主动的让他去办事。

    李妄想了想,说:“你过来。”

    谭笑笑忙躬身凑过去,李妄低声吩咐了几句,谭笑笑不敢抬头,蓦地睁大了眼睛。

    片刻后,谭笑笑从书阁中出来。

    “陛下什么吩咐?”谭德德低声问道。

    谭笑笑说:“陛下不让说。”

    “你!”谭德德扬起手。

    谭笑笑抱住脑袋:“真不能说。”

    谭德德当然知道规矩,只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然而自从谭笑笑几次说中某些事,尤其上回的“宫中要出大事”,紧接着就出了选妃之事,虽未成,却也验证了谭笑笑的猜测,谭德德不得不对这个徒弟改观,究竟是这个徒弟一夜间开了窍,还是自己老了?

    谭德德的巴掌最终没有落下去,改为踢了一脚:“无论什么事,都要替陛下尽心尽力办好!”

    谭笑笑相当尽力,很快便按李妄的吩咐,从宫外搜罗来几箱书册,几日后便呈于李妄面前。

    李妄忙完政务,沐浴过后,长袍曳地,开箱,检阅书籍。

    “都在这儿了?”李妄问道。

    “回陛下,奴访了京内三家最大的书局,精心挑选了这些。”谭笑笑小心答道,“书局的掌柜们说,这些都是行中精品,好些都是孤本,看完这些,由浅入深,便能领略其中情意与奥妙。”

    有个书店伙计还贼兮兮的笑着告诉谭笑笑,其中几本,会让人废寝忘食,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呢。谭笑笑没敢说。

    李妄坐在榻上,斜依在软枕上,开始看书。

    他看书很快,目光转动,一目十行,大致浏览过内容。谭笑笑静默候在一旁,整个殿中唯有细微的书页翻动声响。

    灯下,李妄神色平静,如处理公务时一样郑重,然而看着看着,眉头微微拧起,似乎并不喜欢,翻了几本后,眉间露出不耐烦。

    他开了另一箱,拿出几册来。

    书册的封面颇为绮丽,粉色桃树下,两个男子衣冠不整,脖颈缠|绵,李妄面无表情翻开书册,看过几页后,脸色微变。

    接着从那一箱中随意捡起几本,呼啦啦翻开,约略扫过几眼,脸色愈加不好了。

    啪!李妄将书丢在地上。

    “此等秽书,也敢带进来。”

    谭笑笑慌忙跪下,答道:“陛下恕罪,奴不识字,只是对书局的说明来意,按他们推荐所选,他们说这些都是了解其事必不可少的东西……奴并不知书中内容,请陛下恕罪……奴这就将这箱给烧了。”

    谭笑笑慌忙去搬那箱书册,李妄冷冷瞪视片刻,闭了闭眼,似是平复气息,而后冷冷道:“先放去一边。”

    “是。”谭笑笑忙将那箱书先搬走。

    李妄坐了片刻,喝过一杯茶,眉头微蹙,继续翻阅其他书册。

    长鸾殿的灯火亮至半夜。

    *

    休沐日后,种苏整个人睡足休息好,神清气爽。

    在端文院坐了半日,时至中午,种苏舒展双臂,伸个懒腰,思量是否要去长鸾殿,毕竟前几次都被拒之门外……

    正想着,忽然长鸾殿来人传,陛下宣她过去。

    先前种苏有段时间未去长鸾殿了,但众人都默认是因选妃之事陛下太忙的缘故,如今种苏“重获圣宠”,众人也并未有太大反应。

    种苏随侍从来到长鸾殿。

    “陛下。”

    种苏站在殿中,殿中一切如故,仍是那熟悉的感觉。

    然而今日吃饭的形式却不同以往,从前与李妄向来是一人一案,分座而食。今日却撤了案几,只用一张桌子。

    李妄率先坐在上首,见种苏还站着,便抬眸看她,下巴略抬,示意她坐。

    种苏:……

    种苏遵命,在李妄下首落坐。

    与君同席,实属无上荣宠,种苏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如先前被忽然“冷落”一样,也不懂这忽然的荣宠又因何而来,不过“好”总比“不好”强,既来之则安之吧。

    不得不说,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再度来到长鸾殿,与李妄同食,种苏心头还是有些开心的。

    宫人们上来布菜添汤,种苏发现今日的菜式基本都是她喜好的,当然,她不大挑食,喜好的太多了,但今日这些大多是她之前吃过赞不绝口的,顿时食欲大动。

    哦,还有正事来着。

    “陛下,前日微臣失仪,让陛下扫兴而归,还请陛下恕罪。”四周宫人已退下,种苏开口致歉。

    “实没想到龙殿下那酒那么厉害,叫什么来着?”种苏想起来了,“花田醉,果然名副其实。微臣酒量尚算不错,居然一杯便倒……咦,说起来,陛下居然没事。”种苏这时方想起此事,不禁诧异。

    李妄面不改色道:“朕只饮了半杯。”

    “哦,怪不得,那是臣喝太急了。”种苏笑道,“那酒虽口感寡淡,却非一般之物,那晚臣一夜好梦,梦中犹如置身花海,看来那酒助眠效果甚好。”

    “还想喝?”李妄面色如常,眼中却划过一抹复杂之色,说,“只可惜此酒已无,若喜欢喝酒,让谭德德带你,去宫中酒窖里自己选。”

    “不了不了,多谢陛下。臣只是感叹下,并不怎么喜欢喝酒。”种苏忙婉拒。

    “喝酒并非坏事,但要适量,更要注意场合。”李妄顿了顿,“不要与什么人,什么酒都喝。”

    “臣省得。”种苏说,继而忽然笑了起来。

    李妄看着她,眉头微扬。

    种苏眉眼带笑,说:“陛下今日话比较多。”话出口马上意识到这话不妥,忙跟着道:“臣意思是说,陛下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错。”

    李妄眉头微挑:“嫌朕话多?”

    “没有没有。”

    种苏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李妄并非真正寡言少语之人,无论朝堂上,还是私下里,该说的说,绝不吝言,有时甚至会将人骂的狗血淋头,只是他大多时候言简意赅,不说废话,有时则是懒得说,不想说。

    今日的李妄除了话多了些许外,似乎话里话外的态度也有所不同,种苏一时说不上来,就仿佛距离更近了些般。

    倘若说李妄从前将她当作不一样的臣子,当作宫外的朋友,如今却好似更进一层……

    之前总是种苏各种“迁就”与主动,如今却是李妄主动,就好像主动打开了一扇门,将种苏容纳进他的领地中另一个范围内,话里话外不自觉充满“我的人”那种自家人的亲近与随意之感。

    这日之后,种苏又开始进出长鸾殿。

    天气日益热起来,预示着盛夏即将来临,李妄嫌殿里头气闷,午后通常会到凉亭,边楼或者干脆直接廊檐下,坐上片刻。

    这日,种苏陪着李妄坐于花园一凉亭中,此亭四周树木高大葱绿,枝繁叶茂,浓荫罩在亭檐上,亭周四面皆挂着遮阳轻纱,虽阳光浓烈,亭中却春日般宜人。

    谭德德指挥宫人们摆上饭后甜点与瓜果,李妄并不嗜好这些,大多都是为种苏准备的。

    亭中最后只余种苏与李妄两人。

    李妄斜依在亭中铺就的软榻上,背靠无脚矮椅,手持一卷书册,边喝茶边慢慢翻阅,一旁还散着几本书卷。

    种苏吃过些水果,便无所事事的四下看看,她当值时倒无午睡习惯,此时并无困意,便坐着休息。

    亭中无声,种苏与李妄都未说话,却并不尴尬,气氛十分自然。

    种苏手肘搁在案上,一手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周边风景,目光便落向对面的李妄。

    李妄不知在看什么书,看的颇为认真。

    种苏忽然有了重大发现,李妄的睫毛好长,从前只注意到他眼型好看,如此细看,眼睫浓密纤长,垂眸之时,如同一把小扇子。

    小扇子忽然一动,李妄抬眼,看向种苏,两人瞬间四目相对。

    种苏:……

    种苏心头一跳,讪笑:“陛下看的什么书,这般入神。”

    “杂书。”李妄说,“想看自己拿。”

    李妄仿佛随意的指了指旁边散落的书册,这样说。

    “哦。”种苏摸了摸鼻子,转移注意力,“杂书吗,那臣也看看。”

    李妄缓缓收回目光,余光中看着种苏拿起其中一书。

    种苏本是随便看看,反正坐着无事,随手取了一本,只见绯色封面上,书名龙飞凤舞:春君传。

    人物传记?讲谁的。

    种苏毫无准备的翻来书册,从头看起。

    咦?嗯?额?

    种苏渐渐觉得不对了,她怀疑的看看封面,再看几页正文,彻底明白了。

    还真是杂书。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杂书。

    “怎么了?”李妄目光仍在自己书上,仿若随意的问道。

    种苏揉了揉鼻子,直言道:“没想到宫中竟会有这种书,嗯,没想到陛下竟也会看这种书?”

    “这种书是何种书?”李妄淡淡道,“读万卷书,方知天下事,方解人间事。博览群书,什么书都看一点,方为读书。”

    “陛下说的是,是臣狭隘了。”种苏只是有点意外李妄竟会看这种书,联想到之前与李琬的猜疑,不免有点怪怪的,但听李妄这样说,又觉实属自己狭隘了,李妄是皇帝,也是人,看什么书其实都不足为奇。

    种苏本也是个洒脱的,既然李妄都在看,便也不忸怩,毫无障碍的拿起书册翻阅起来。

    关于龙|阳,断袖,男男间的事,从前种苏也略知一二,不过那时只纯属好奇,稍微知道那么一点,偶尔去书肆,碰到这种书,也就看看书中人物画像,瞄那么两眼,正儿八经的阅览反倒没有。

    没承想,居然在皇宫之内,得了这个机会。

    种苏本只是抱着打发时间的想法看看,然而看着看着,却被故事深深吸引,竟不知不觉沉浸其中。

    书中讲述两位书生,由相遇相知到相爱,却不被世人接受,冲破重重阻碍,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写的十分缠|绵悱恻,动人心弦。

    “你该上值了。”李妄的声音拉回种苏的思绪。

    “啊。”种苏一看日头,慌忙起身,罪过罪过,居然看的忘了时候。

    “看来种卿很喜欢这种书。”李妄状若随意,淡淡道。

    种苏呵呵一笑,这故事写的精彩,确实看的人欲罢不能。

    “喜欢就带回去看。”李妄随手指了指其他书册,“都可自取。”

    “真的吗?”种苏便笑道,“那臣带几本回去,看完便还回来。”晚上闲来无事,看看闲书也挺好。

    种苏抱着几册书匆匆离去。

    李妄仍旧斜斜依着,注视着种苏背影,直至种苏消失不见,将手中书册扔至一旁,眼眸低垂,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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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苍生之福

    接下来几日, 种苏一口气看完了这些书。

    “都看完了?”

    种苏奉还书册时,李妄朝种苏问道。

    “看完了。”种苏回道。

    “倒看的快, 很喜欢?”李妄看着种苏, 目光落在种苏眼睛上,“种卿不是喜欢女子吗,倒能看的进去这种书, 不觉……反感?”

    李妄的口吻很随意,仿若闲谈天气般,种苏未觉有异,想了想,道:“这与喜不喜欢女子无关,好故事总是引人入胜的, 再者, 任何一种感情,只要出自真心, 两情相悦,不曾伤害他人,都值得尊重。”

    “唔。”李妄对种苏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未再说什么。

    过得片刻,李妄忽又开口道:“这个休沐日,天音阁有《春君传》的戏剧上演,既喜欢,可去看看。”

    倒也没那么喜欢……种苏心道,不过《春君传》居然还有戏剧?倒可以去长长见识。

    等等, 陛下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彼时大康开始流行歌舞小戏, 天音阁乃长安城内不大不小的一个会馆戏楼, 平日以《秦王破乐阵》《兰陵王》《回魂记》等戏剧为主, 偶掺杂百戏做调剂。

    而每月会有两次《春君传》这类戏剧上演。

    种苏原本以为这种戏剧没多少人看,谁知去了天音阁,方知自己视野过于浅显——居然阁中座无虚席,且观看者除了男子外,居然还有不少女子……种苏不得不再次感叹,不愧是长安,其民风开化与包容度,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然而,当想到她身边端坐着一国之君时,种苏对其他的人也就不那么惊讶了。天下之大,反正无奇不有。

    种苏与李妄进了二楼雅座,雅座与四周单独隔开,正对戏台,视角绝佳。

    李妄戴着面具,闲闲落座,种苏跟在李妄身后,方才从楼梯一路上来时,引来不少目光,许多女子频频看向二人,一则因种苏与李妄二人外表出色,哪怕李妄戴着面具,仍显出众。二则两个男子同来看《春君传》,不免让人多想。

    直到进入雅座,那些目光方被阻隔,种苏不由打开小扇子,扇了扇风,看李妄,倒恍若不觉般,并无反应。

    过的片刻,好戏开场。

    台上琴音响,角儿们逐次上场,种苏总算明白了为何这出《春君传》会座无虚席,这么多人前来观看了。

    除却故事本身吸引人外,最重要在于演绎主角的两位角儿。

    种苏也算见过不少俊男俏女,然而眼前这两位却也着实令人眼前一亮。

    其中一位身形高大,剑眉星目,颇有男子气概,另一位则稍显瘦弱,五官俊秀,笑容略带羞涩。更重要在于两人显然都是有真本事的,从唱腔到走台,台词与表情都毫不含糊,十分出色。

    两人将《春君传》老套狗血跌宕起伏的情节演绎的入木三分,更将那缠绵悱恻的情意呈现的淋漓尽致,引人入胜,使人不由自主沉浸其中,心弦随之波动。

    至两人被迫分开,相隔咫尺却不能相见时,楼内一片抽泣声。

    种苏也忍不住眼眶微红。

    种苏已被完全吸引住,看的心绪波动,李妄面无表情坐在一旁,内心并无波澜。

    种苏的目光在戏台上,李妄的目光基本在种苏身上。

    戏份来到最后,在最终,两人终于冲破重重阻碍,跨越千山万水,紧紧相拥。

    “好!”

    在缠绵的琴音里,观者久久不能回神,继而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真好看啊。” 种苏也忍不住赞叹,这趟没白来。

    戏剧演绎的好,那种张力会比文字来的更直接更强烈更具有冲击力,令人震撼,回味无穷。

    “燕兄,咱们下回再来看,到时我请你。”种苏意犹未尽道。

    李妄没说话,眼中神情有些微妙。

    “好!赏!”

    楼中再度传来叫好声与掌声,原是两位角儿出来谢幕了。两人都脱掉戏服,换上素衣,双双站在台上,朝楼上楼下,四面八方致谢。

    种苏也打赏了一锭银子,着伙计送去。

    两位角儿本就不俗,精彩演绎过这么一段故事后,与戏中人,戏中情融为一体,光环倍增,更令人观之心潮澎湃。

    从打赏与呼声来看,那位饰演双君中“女君”角色的俊秀公子似乎更受欢迎。

    种苏相对来说,也更喜欢他一点。

    怎么说,种苏自己的男装扮相也相当俊俏,雄雌难辨,这位角儿从面容上看也属于雄雌莫辩,却稍多一份柔弱感,这柔弱感令他显得我见犹怜,很容易唤起旁人,尤其女性的怜惜之心。

    这俊秀公子身段亦相当好,肩背薄弱,腰肢纤细,虽作为男子稍显瘦弱了些,但不得不说,这种身段穿衣服相当好看,且他肤白貌美,一些较为特别的颜色都能驾驭。

    譬如戏中便换了两套外衣,一身水蓝,一身大红,还有眼下的这一身淡紫,每套都赏心悦目。

    “真好看啊。”

    种苏由衷赞叹道,尚第一次见到能够将这几种特别的颜色同时穿的这般好看的人。

    李妄暼向那俊秀公子,面无表情打量一番。

    “你喜欢这种?”他淡淡问道。

    种苏目光还在那台上,闻言点头:“燕兄不觉得他穿这种颜色的衣裳特别好看吗?”

    李妄再度审视那俊秀公子,在这间隙,种苏正好侧首,看见李妄面具下露出的下颌,以及侧颜,他的侧颜轮廓分明,线条如雕刻般,相当好看。

    唔,说起好看,还是李妄更胜一筹,种苏差点忘了身边这位真正的“美人”。

    李妄的身份和气势常令人忽略他的外貌,或者说不敢多议他的外貌。他五官突出,深眼窝,属于眉不画而浓,唇不点而红的浓颜型,皮肤亦白皙,这些颜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知何种效果?种苏暗想。

    以李妄的外形条件,应当能够驾驭几乎所有颜色,只可惜李妄平日穿着大多端正,朝堂上便不说了,私下多以素色为主。素色当然也好看,但偶尔换换口味,不也很好?

    种苏短暂的岔开思绪,眯起眼睛。

    李妄从台上收回目光,侧首,种苏马上坐好。

    “花里胡哨,哗众取宠。”半晌,李妄沉声道,“有何好看。”顿了一顿,又道:“要穿你穿。”

    “什么?”琴音未歇,人声仍在喧哗,种苏没听清李妄所说,转头问他,李妄却不说了。

    两位角儿连着谢了两次幕,方被放过,笑容可掬的下了台。

    接下来还有一段百戏,跟街头的杂耍差不多,已有人起身离去,也有人继续留下,戏楼伙计穿梭其中,添茶加水,种苏见李妄暂没有要走的样子,便也坐着不动。

    那故事余韵犹在,种苏靠在榻上回味。

    “近日看了这么多书和戏,”李妄忽然开口,“有何感想?”

    嗯?种苏过了会儿反应过来,明白到李妄所问何事,却有点不明所以,怎么问起这个了,李妄问的很随意,仿佛只是随口聊起,种苏便道:“都还不错。”

    “如何不错?”李妄追问。

    种苏想了想,说:“故事扣人心弦,情意动人,令人唏嘘。”说道这里,种苏忽想到一点,“燕兄都看过了?”

    何止看过,种苏所看都是李妄精心挑选出来的,李妄面不改色道:“一两本。”

    种苏点点头:“还是很不错的。”

    李妄看着种苏。

    种苏:“怎么了?”

    “普天之下,不乏断袖之恋,却并不真正容于世人,”李妄口吻十分轻淡的模样,“你倒仿佛可以接受。”

    种苏道:“我对他们,嗯,并不太了解,就,尊重吧。”

    种苏虽知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但也只是从书册或他人口中偶尔听过,来长安后哪怕知道的稍多些,却也并未真正了解接触过,因而不做评价。

    种苏想了想,又道:“不过戏与书中,大多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圆满,事实上,如燕兄所说,这种情感多不容于世人,甚少有真正修成正果者。想必是很辛苦的。”

    “倘若两情相悦,又有何苦。”李妄淡淡道。

    种苏没想到李妄竟会对这种事发表意见,且会说出这种言论,不免有点意外,不过仔细想想,李妄虽平日冷峻漠然,实则骨子里亦存真性情,说出这些话并不奇怪。

    种苏感觉选妃之后,李妄貌似又有了点新变化,难道经过选妃之事,有了什么感悟与触动?

    “燕兄说的是,倘若两情相悦,真心相爱,即便苦,恐怕也甘之若饴。” 种苏笑道。

    台上布置已妥当,去恭房的客人陆陆续续回来就坐,百戏即将开始,种苏本以为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孰料接下来李妄说了句让种苏始料不及的话。

    “我预备颁个律法,除男女之情外,亦可允许其他形式的婚配。”

    李妄随意坐着,望着戏台,云淡风轻说道。

    种苏吃了一惊,这些时日李妄看这些杂书,以及来戏楼,原来都是因为这个?不愧是一国之君……不过要颁布这种律法可非易事,定会众多阻碍,但既然李妄都说了,种苏便不会泼人冷水。

    “燕兄宅心仁厚,心怀万民,能有此念,当真苍生之福。”种苏笑道,接着随口道,“虽我喜欢的是女子,燕兄此举,也令我……”

    李妄不大礼貌的打断种苏之言,声音微冷,道:“所以日后,无论喜欢男女,都不必隐藏躲闪。”

    “是。”种苏点点头,虽不知李妄为何突然兴起此念,突然欲颁此令,但此举确实是某些人的福音。

    只听李妄接着道:“倘若你日后喜欢男子,亦不会有后顾之忧。”

    李妄侧首,面具后的双眸落在种苏的双眼上。

    种苏一怔,本能道:“我喜欢的是女子。”

    “生而为人,不要太过狭隘。”李妄注视着种苏双目,声音微冷,却很清晰,“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

    咚!

    戏台上锣鼓声响,敲起前奏,幕布缓缓拉开,戏角们即将上场。

    种苏的心也跟着咚的一下。

    种苏眨了眨眼,李妄的表情隐在面具之下,唯有一双眼睛与之对视,那双眸幽深,如一潭深水。

    “燕兄所言甚是。”种苏说。

    也许是源自某种直觉,也许是隐约的察觉到了什么,种苏反射性的跟了一句:“不过我确实喜欢的是女子。”

    “朕知道你喜欢女子,不必再三强调。”李妄眼波闪烁,冷冷道,继而袖袍一展,带起一阵风,转过头,不再看种苏。

    面具掩盖住李妄所有神色,但很明显的,李妄貌似生气了。种苏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目光亦转向戏台。

    百戏为戏楼最后的表演,时间不长,很快便结束,众人纷纷起身离去。

    种苏与李妄待人走的差不多,亦站起身来。

    刚刚的谈话结束后,两人便再未说话,李妄甚至看都未看种苏一眼,显然还未消气。

    怎么气性越来越大?

    种苏的小扇子无奈的戳戳额头,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一时也无话。

    两人下得楼去。

    戏楼楼梯不太宽敞,堪堪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种苏走在前头,李妄落后两个台阶,徐徐而行。

    行至一半,后面忽然匆匆跑来一人,脚步匆忙,口中喊到“有急事麻烦让让”,种苏正要相让,却避之不及,那人急速跑过,撞到种苏肩膀,种苏一个趔趄,朝前扑去。

    糟糕!

    种苏无法稳住,只怕要摔个狗啃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种苏的胳膊被李妄一把拉住,接着大力将种苏前倾的身体扯了回来。然而因一时情急之下,力度偏大,种苏被拉住时,只觉视觉急速回旋,竟被李妄拉的旋了半周,整个人变成与李妄面对面。

    种苏眨了眨眼。

    李妄的面孔近在咫尺,站在阶梯之上,为帮种苏稳住身形,将她拉回来之后,李妄的手自然而然的改为揽在种苏肩头。

    这个姿势仿若种苏在李妄怀中一般。

    种苏站在矮一阶的楼梯之上,仰着脸,与低头的李妄四目相对。

    “对不住!”撞人的肇事者声音已远去。

    “公子!”后面的谭笑笑等忙要上前相扶。

    李妄另一只手举起,挡了一挡,制止了旁人的靠近。

    “燕……”种苏回过神来,正要动,却听见李妄的声音响起。

    李妄戴着面具,低眉垂眸,几乎是俯视怀中之人。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却犹如在种苏耳边——

    “种卿不是喜欢女子?”

    “为何脸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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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今日一更

    “等等, 你说什么?颁布律法?”

    华音殿里,李琬瞪大双眼, 不可置信道。

    种苏点点头, 朝李琬确认,“是的,你没有听错。”

    殿中宫人皆被遣走, 殿门大敞,李琬与种苏坐在西窗下的矮榻上,面前一壶花果茶,窗外绿枝横斜,枝上停着两只小鸟,亦如房内人般, 喁喁低语。

    种苏面上是少有的困惑。

    困惑之源头, 来自李妄。

    种苏已十七,虽说迄今不曾真正动过春|心, 但亦不算迟钝愚笨。起先种苏并未多想,直至李妄在戏楼忽然的生气,以及楼梯那一幕,李妄轻声说完那话,眼中带着笑意,显而易见的又突然消了气。

    那一刻,种苏清楚听见了心跳声,不知是李妄的,还是自己的, 如果是自己的, 却分不清是被撞后的反应, 抑或还是因为李妄的话语。

    种苏回去想了许久, 联想起李妄近日的某些事,越想越心惊,越想越符合当初她与李琬曾胡乱猜过的一件事……

    不会吧……

    这种事没办法与桑桑和陆清纯说,只会徒增他们烦忧,种苏心神不宁,被李琬看出,索性向李琬述说。李琬向来跟她无话不谈,又是公主,也没必要瞒着她。

    “龙|阳之书,龙|阳之戏,还说要颁布律法,”李琬伸出手指,跟个小孩儿般,一根一根认真数完,两眼发直,“完了完了,皇兄真的是断袖。”

    “嘘,你小点声。”

    “无事。”李琬摆摆手,看向种苏,“我们当初猜测的事居然是真的?噢,天呐。”

    种苏觉得跟李琬讨论这事还是很有必要的,李琬不会告知别人,更不会恶意揣测。种苏虽平常会吃会玩,但人总有力穷,不足之时,况且旁观者清,她身处其中,一个人的判断难免会出现纰漏。

    然而听到李琬这话,种苏心中也道了声天呐,看来她的感觉并未出错……

    “但陛下前些时日还在选妃……”种苏道。

    “可皇兄并未选中,”李琬说,“能入选宫中名册的,俱是万里挑一的女孩儿,你我也见过几位,全都无可挑剔吧,皇兄却一个未看中,甚至提前结束了此事,如今看来,只能说明皇兄压根不喜欢女子。”

    “就事论事,有没有可能涉及到朝中政事,陛下忽然改变主意?又或者,”种苏顿了顿,“陛下想起从前往事,仍不喜这种形式的婚事?”

    “不大可能,皇兄不做好决定,不会开口让选妃。”李琬道,“或许正因选妃之事,皇兄方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喜好。”

    “嗯,还有另一个可能。”李琬接着道。

    种苏: “什么?”

    “皇兄之所以一个未选中,只因他已心有所属。”

    李琬伸出一根食指,纤纤玉指在空中三圈,转啊转的,最后指向种苏。

    种苏指着自己,以眼神示意。

    “对,就是你。”李琬轻言细语的,说,“皇兄极有可能喜欢你。”李琬本想将“极有可能”几个字去掉,最终却留了点小小余地,毕竟种苏是女子,话不可以说太满。

    饶是种苏心中本有此猜疑,由李琬口中明确听到这话,心中还是不由一跳。

    “你看,看书,看戏,律法,关于断袖的看法,这些事皇兄都只与你说了,我可不记得皇兄是会随便跟人分享这些的人。”

    “……或许因为我是‘近臣’,是陛下的朋友?”种苏努力挣扎道。

    “你为何会成为皇兄的朋友,以及近臣?”

    此时的李琬不复之前的不谙世事,竟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反倒更像种苏的“教头”。

    “……陛下真断了?”种苏道。

    “八|九不离十。皇兄真断了。”李琬重重点头。

    李琬接着又道:“或许皇兄以前便断了,只是如今才发现,或许还有一个可能。”

    种苏看着李琬。

    李琬道:“皇兄因你才断。”

    “噢!千万别!”种苏马上惊惶了,那她可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李琬想了想了,认真道:“我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呢:因你如今是男子,皇兄才喜欢男子。”

    种苏蓦然想起李妄戏楼中那句话: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

    这话,以及一些小细节,种苏并没告诉李琬。种苏潜意识中是回避的,她不想自作多情,然而或许是源自女孩儿的直觉,这些细节的指向都显得很可疑。一旦说出来,无疑会变得更加可疑。

    种苏现今有点慌,只希望并非如此。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李琬倒是很高兴,“你就不必死了,还可以做我皇嫂。比起旁人,我更希望你做我皇嫂,”

    种苏一手抚额,兜兜转转,事态发展居然又回到了两人曾经玩笑般讨论过的问题上。

    “莫要开玩笑了。”

    种苏可不能这般乐观。

    试想想,假若李妄本就断袖,以后发现她是女子,她必死路一条。

    假若李妄是因她而断袖,到时知道她是女儿身,这算不算二次“感情欺诈”?

    即便李妄不计较,但又要如何向朝臣交待?欺君之罪可不是小罪。

    也曾有一瞬,种苏冒出过一个念头:李妄会不会已经知晓她身份?但很快被否掉,一则李妄最近举止言谈,皆指向或暗示于断袖之癖上。

    二则以李妄的脾性,一旦发现了,定会直接揭露,要么杀了,要么直疏胸意,因先帝先后的缘故,应不会强迫她,但成与不成,总会要个答案,理应不会装作不知,这般“旁敲侧击”的,图个什么?

    最重要是,种苏此前压根未想过这种事,简直是简直是……

    “其实这是件好事呀,”李琬充满希望的说道,“你是担心欺君之罪么?不必担心,只要皇兄愿意,以皇兄的手段,定有办法的。”

    种苏在房中走来走去。

    李琬双眼随着种苏走来走去,忽然笑起来:“阿苏,比起皇兄喜欢你这件事,你好像更关心欺君之罪呢。这是不是说明:你其实也喜欢皇兄哦。”

    种苏蓦地停下,转头看向李琬。

    李琬歪着头,意味深长又充满希冀的看着种苏笑。

    “亲爱的公主殿下,你是不是还在看那些杂书。”种苏面无表情道。

    李琬微微耸肩:“至少你不排斥皇兄喜欢你吧。”

    种苏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想平安度过这两年,绝无他想,只求万莫节外生枝。”

    “可是事态发展本就已超出你曾经的预想,你可以做做‘他想。’”李琬说。

    是啊,事态发展早已乱七八糟,种苏一直在尽可能的把握方向,犹如撑船之人,哪怕航线有所偏离,改了路线,却仍努力的使其向最终的目的地行进。万万没想到,途中忽又起莫测风云。

    当真是乱上添乱。

    种苏现在无暇细想,或许也不敢多想,只盼不要再节外生枝,她真的快招架不住了!

    李琬细细打量种苏神情,小声道:“哎,皇兄有点可怜哎。”

    种苏背着手,在房中大步走来走去,假如李妄真的喜欢上她,她该怎么办?无疑以后脱身的难度将加大数倍。现如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仍然是如何脱身,如何保命。

    “自古以来,自作多情和高调恩爱者都结局尴尬,”种苏说道,“目前都只是我们的臆测,做不得准。或许一切并非我们所想。”毕竟李妄的脾性向来也摸不准。

    “要么,我去见见皇兄,打探打探?”李琬提议道。

    “别,千万别!”种苏连忙阻止。

    这事不问还好,一旦戳破,无论真假,都只会更尴尬。而以李琬的功力,在李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绝对玩不过李妄,只怕适得其反。

    “暂且先这样,以后……再看,边走边向吧。”

    如今只能这样,首先并不能确定真相,其次即便真相确定,李妄也不可能立刻就怎样,或者强行怎样,也还是有应对的余地。

    具体如何应对,种苏还未想好。

    只希望一切都只是臆测而已。

    如今回想,种苏与家人曾经设想过的种种危机一个都未曾出现,反而发生了一系列绝没想到的遭遇,譬如调|戏到皇帝身上,与皇帝一起被绑,结交为友,成为“近臣”,与公主成为密友……

    眼下似乎又冒出一个,当真,当真是人生无常人生无常人生无常啊!

    接下来的时日,一切照旧。

    种苏仍旧到长鸾殿中陪李妄吃饭,这是没法逃避的事,就算种苏不去,一旦李妄打发人来请,君命不可违,也不可能不去。

    而那日戏楼之后,李妄再未让种苏看书看戏,亦未再谈及任何有关断袖之类的事,言谈举止间更无任何异常,仿佛那天戏楼里的暧昧只是一个错觉。

    如果是这样便最好。

    “种卿?”

    种苏蓦然回神,看向李妄。

    “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李妄看着种苏,淡淡问道。

    “啊,忽然想起一点公事。没什么。”种苏答道。

    “吃饭。”李妄简单道,意思是吃饭就专心吃饭。

    种苏道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从前不曾注意,种苏发现,很多时候都能与李妄四目相接,哪怕偶然间抬眸,也时时能碰触到李妄的目光,倘若不是经常性的注意这个人,是很难发生这种情况的。

    种苏多数时候都是开心的,情绪波动不大,但神奇的是,每次种苏的心绪变化,李妄仿佛都能有意无意的察觉到。

    幸而李妄接下来没再说什么。

    “这两日你不必过来了。”李妄说。

    “是。”

    种苏暗暗松了口气,或许之前都只是她们多想了。毕竟李妄身为一国之君,更知断袖的“后果”,理应不会允许,或者会阻断这种事发生。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种苏都未再踏足长鸾殿。

    连日的晴天过去,这一日夜里,忽然毫无预兆的下起了雨,呼呼啦啦下了半夜,直至第二日仍未停驻,淅淅沥沥个不停。

    虽冒雨出门不方便,但夏日雨天带来凉爽空气,倒无多少人抱怨。

    端文院里忙过一上午,中午休憩时分,侍从们在走廊上置了案几与席子,扔上几个坐垫,端文院众人们或躺或坐,或小睡片刻,或煮茶闲谈,看着屋檐上水流成线,犹如山间流泉,好不惬意。

    种苏坐在廊下偏远处,正趴在案上闭目养神,耳际传来同僚们的谈笑声,以及雨落树叶的细微声响。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1】

    西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细无声……【2】

    种苏正胡乱想着诗句,忽听有人叫她。

    “种大人,长鸾殿来人了。”

    种苏睁开眼,看见端文院门口谭笑笑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起,但凡长鸾殿来寻,来的都是谭笑笑。

    谭笑笑很好的继承了他师父的笑面人风格,未语先笑,瘦巴巴的脸笑的只见一口白牙:“种大人,陛下有请。”

    上回李妄说的是接下来的两日不必再过去,事实上至今日已经四日,毕竟李妄没说具体几日,而种苏知道近日边疆发来急报,李妄大抵很忙,于是长鸾殿没来人,种苏便也没再主动过去。

    谭笑笑要上来替种苏撑伞,种苏摆摆手示意不用,自己拿了把伞撑开,走进雨中。

    雨已转小,却仍密密斜斜,地面湿漉漉的,种苏快步穿过花园,长鸾殿近在眼前。

    “种大人。”身后的谭笑笑忽然开口。

    种苏回头。

    “陛下这几日很忙,颇为疲累,这又下雨……种大人若不忙,今日能否多陪陛下一会儿?”谭笑笑小心说道。

    种苏扬扬眉,看谭笑笑神情,应是他自己的主意说出这番话,种苏没太理解他口中的“这又下雨”是何意,与下雨何关?

    作者有话说:

    【1】《夜雨寄北》李商隐

    【2】《别严士元》刘长卿

    第68章 今日二更

    长鸾殿门口的宫人已看见他们, 远远望过来,种苏不便再问, 带着一点疑惑踏进长鸾殿。

    阴雨之天, 午间亦如黄昏,大地一片灰暗,长鸾殿里点了灯, 三足金乌鼎里细烟袅袅,空中弥漫着清淡的香气。

    门口守着侍卫与宫人,殿中却唯有谭德德一人,见种苏来,谭德德赶紧竖起食指,嘘了声, 又摆摆手。

    种苏会意, 便没有施礼。

    只见软榻上,李妄半靠其上, 身上搭着条毯子,双眼紧闭,似是睡着了。

    种苏原地站了会儿,李妄似乎睡的很熟,没有醒来的迹象,种苏看向谭德德,以口型和手势一起比划着:既然陛下睡着了,要么我回去?

    谭德德却似乎有些为难,也以手势作答:要么种大人先等等?

    就这么傻站着等么?种苏哭笑不得。

    谭笑笑也加入进来, 手中比划着:万一陛下醒来不见人咋办?劳烦种大人等会儿吧。我给种大人搬个坐凳来。

    三人正交流时, 李妄的声音忽然响起。

    “来了。”

    谭德德谭笑笑立刻站好, 种苏也马上就位, 赶紧道:“是,陛下。”

    李妄睁开双眼,扫了三人一眼,目光落在种苏身上,说:“坐吧。”

    谭笑笑搬来张椅子,搁在软榻前,种苏便坐下,李妄动了动,靠起来些。

    “陛下,可要吃点东西?”谭德德问。

    李妄没说话,便是不吃,谭德德现出忧虑模样,种苏便明白,李妄中午应是还没吃饭。

    几日未见,李妄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借着烛光,种苏发现李妄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青色,薄唇亦黯淡无色,眉头微蹙。

    政务繁累成这般?

    种苏看了看,说:“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就算繁忙,理应不会累成这样,倒更像生病了似的。

    李妄没有说话,谭德德看了李妄一眼,在一旁说道:“种大人有所不知,陛下这是心疾又犯了。”

    心疾?种苏一惊。

    李妄的心疾众所周知,然而种苏除了之前与李妄一同被绑时,见李妄发作过一次,平日里李妄似乎并无异样,还以为只要不像山上时那般剧烈刺激便无事。原来不是?

    “怎么回事,没请太医吗?”种苏问道。

    “太医开过药了,”谭德德说,“只是此乃顽疾,每逢雨天便发作,药石不起多大作用……”

    “都下去吧,”李妄打断谭德德,说,“煮茶,上些点心,种卿留下。”

    谭德德与谭笑笑遵命行事,很快上好茶点,随即退至门外。

    殿中只余种苏与李妄二人。

    “坐那。”李妄指了指榻上案几的对面,示意种苏坐到对面。

    种苏迟疑:“陛下,微臣便坐这里吧。”虽说已与李妄同桌而食,在她那小院时亦同坐一榻,但这在宫中,还是不一样的。

    “坐那。不要让朕说第三遍。”李妄仿佛有些不耐,声音微冷,“倒茶。”

    原来是让她伺候茶水,种苏便起身,在榻上落坐。

    红木案上小炉烧的正好,茶水本就是煮好的,白气氤氲,温度适宜,种苏打开茶壶,洒了一勺炒熟的芝麻进去,登时香味扑鼻。

    稍煮片刻,种苏提起小茶壶,替李妄倒了一杯,李妄坐起来,端起杯子,喝了两口便放下,眉头仍微微拧着。

    既已坐下,不可能一句话不说,见状,种苏便开口问道:“陛下很不舒服吗?要么再叫太医来看看。”

    李妄拇指与食指按着眉心,使劲揉捏了两下,气息微沉,显是压抑着,没有做声。

    生病的人总是有些脾气的,种苏担忧的看着李妄,李妄不是不能忍的脾性,如今这般,大抵是真的很难受。

    种苏从前不曾见过患心疾之人,不知究竟是怎么个难受法,刚听谭德德说“每逢雨天便发作”,算明白了谭笑笑那句“这又下雨”的含义。

    昨晚几乎下了一夜雨,李妄大抵整晚未眠。

    种苏望向殿外,细雨纷纷,绵绵不绝似的,仍在下着。

    “说话。”李妄忽然开口,睁开双目,看了种苏一眼。

    种苏不知说什么好,但知道李妄定是需要些东西,或者说话转移注意力,他舒了口气,看起来似乎比方才略好一点,便猜到那心疾之痛应是一阵一阵的。

    “陛下可要吃点什么?”种苏料想李妄从昨晚应该便没怎么进食,于是问道,“要么微臣陪陛下喝点清粥?空腹会更不舒服。”

    “喝不下。”李妄说,继而拿起一旁的一只小盒子,打开来,从中取出一颗褐色药丸,放入口中,就着茶水吞入腹中。

    “哎,不能用茶喝药。”

    李妄却已经喝下去了,将小盒子一丢,啪的一声,喝药之后便重新靠回软枕上,闭上眼睛。

    李妄身上搭着条毯子,盖在腹部,他一只手随意搁在腿上,一只手放在心口位置,若有若无的按压在心口处。

    过得片刻,那药丸终究有点作用,李妄的眉头微微舒展,沉沉的气息略有舒缓。

    种苏不知李妄叫自己来原本是要做什么,也不知要这么坐多久,但这时候显然没办法扔下李妄走掉。

    “陛下。”种苏轻声唤道。

    “嗯。”李妄仍旧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陛下的心疾下雨天便发作么?”

    “嗯。”

    “每次都这般不舒服吗?”

    “时重时轻。”

    种苏道:“太医院都没有办法吗?”

    “他们已尽力。”李妄始终闭着双眼,声音略沉,平静如水,说,“当年能救下朕之性命便是万幸,心疾何足挂齿。”

    偌大宫殿中唯有二人轻谈声,他们既是朝中君臣,亦是宫外的朋友,此际亦如在种苏家中小院般,自在随意交谈。

    这是李妄第一次主动提起“当年”,种苏不敢接口,并非其他,只怕揭开李妄昔年的伤疤。

    李妄说过这句后,却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微臣知道江湖一位神医,”种苏想了想,说,“日后微臣打听一下,说不定能够医治心疾。”

    种苏所说便是家中种父请来的那位神医,据传那位鬼手大师身怀绝技,如华佗在世,什么都能治,但凡天下跟医术相关的,他都颇为精通,譬如种苏的面具,可改变声音的药物,还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他一一俱全。

    只不过鬼手大师身世颇为神秘,行踪飘忽不定,种父也是机缘巧合遇到他,如今也不知又去往哪里,身在何处。

    但若留意打听,总会有线索。

    那鬼手大师行事充满江湖之气,酬金颇贵,却也颇有医德,向来不打听病人隐私,对外亦守口如瓶,倒不用担心什么。

    李妄没有说话。

    一阵风从东侧窗户吹来,正对着软榻处,侧旁烛台火焰闪烁。种苏小心起身,轻手轻脚走过去,将窗户半掩,又将蜡烛的灯芯挑了挑,再轻手轻脚回到软塌,重新坐下。

    “陛下?”种苏小声轻唤。

    李妄似乎睡着了,呼吸趋向平稳,眉头仍旧轻拧着,还未完全睡熟。

    种苏坐在案几对面,李妄半靠在枕上,头侧向种苏这方,安静躺着。

    窗外细雨轻风,殿中静谧无声,静的种苏几乎可以听见李妄的呼吸声,种苏想到了端文院的热闹,与这里简直如同两个世界。

    不止是今日,无论何时来,这里总有股清冷之感。

    种苏待李妄熟睡后再走,这等待的过程中,不由得想起一些事。

    李琬说李妄是六岁时被踢出心疾,这么多年来,便一直深受心疾折磨吗?

    李妄的面容在灯下有些倦怠,憔悴,却仍然英俊,哪怕病了,气势依旧不减,依旧是令人惧怕的帝王,如今他的身上丝毫不见软弱,曾经的伤害仿佛亦消失无痕,无人可知。

    然而它们并不是真的消失,一直在折磨着李妄,或许还要折磨一生。

    而这样的疼痛却是旁人无法取代的。

    种苏注视着李妄睡着的面孔,他睡着时的样子要比醒着时温和一些,更像宫外的燕回。

    倘若他并非生在帝王家,倘若遇到的不是先帝先后那样的父母,会不会他便一直是燕回那个模样?

    当然,李妄也是很好的,只是若让他自己选,他会更愿意成为李妄,还是燕回?

    只可惜,一个人的出生由不得自己选择。

    种苏看着李妄,只觉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仿佛是难过,又仿佛是心酸。

    雨仍在下着。

    种苏呆呆坐着,心想,雨怎么还不停?

    她忽然不大喜欢下雨天了。

    种苏趴在案上,脑袋埋在胳膊里,露出鼻子与眼睛,殿中静籁无声,唯有烛火偶尔爆出小花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种苏百无聊赖看了会儿壶中冒出的热气,目光转动,重新看向李妄,却蓦然一惊。

    李妄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正看着她。

    种苏猝不及防,亦躲闪不及,登时如同被定身,呆呆与李妄对视。

    两人都没有动,维持着各自原有的姿势,四目相接。

    李妄心口的疼痛仍然一阵一阵,他的面色却十分平静,双眸幽深,注视着种苏。

    殿中实在太静了,静的令人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静的令人莫名心慌。

    种苏想要告退了,说:“陛下,微臣……”

    李妄却几乎同时开口:“种卿。”

    从前种苏很怕李妄叫她种卿,那常意味这李妄不高兴了,意味着危险,如今种苏还是害怕听见这两个字,它仿佛又带着另一种危险。

    “臣在。”种苏答道。

    “方才在想什么?”李妄问。

    “回陛下,没想什么,只是闲坐发呆了而已。”

    李妄的目光仍在种苏身上,犹如一张网,似漫不经心,又似猎人捕猎。

    纷纷细雨落在地上,润物无声,烛火闪动,照在种苏与李妄的眉眼上。

    “朕倒是想了点事。”李妄说。

    种苏静听着,李妄的声音微哑,低声说。

    “知道朕为何不选妃了吗?”李妄看着种苏,问道。

    种苏心中一跳,反而不敢妄动,答道:“臣不知。”

    李妄神色如常,语气也如常,轻轻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谈论外头的小雨,然而说出的话却不啻于一道惊天响雷。

    “朕告诉你一个秘密。”李妄说。

    种苏屏住呼吸,心道,我可不可以不听,自古以来知道秘密越多的人死的越早……

    “朕确有断袖之癖。”李妄看着种苏,说。

    李妄面朝种苏,目中映照出种苏的面孔,接着道:“朕喜欢的是男子。”

    种苏不能不震动,哪怕之前与李琬猜测过,如今亲耳听到,仍感震惊,没有想到,李妄竟就这么说了出来,竟然真的是……

    “陛下……”种苏张了张唇。

    “你是第一个,也是眼下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李妄仍那样半靠着,薄唇苍白,朝向种苏,说,“你作何感想,又想如何劝朕?”

    李妄的眼神很平静,却始终看着种苏,等着种苏的答案。

    种苏心中仍处于震动之中,刹那涌过无数念头,纷扰复杂,一时之间混乱无比,说不出话来,然而李妄就在对面,任何一个表情,眼神都在他的眼中。

    种苏稳稳心神,想了想,说:“微臣不敢妄议陛下之事,只知无论陛下如何,陛下仍是大康的好皇帝,亦仍是臣之明君,臣之好友。”

    “是么。”

    李妄淡淡看着种苏,唇角极浅的轻扯了一下。

    “好友?”李妄说,“朕并不稀罕朋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末,双更奉上~

    周末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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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匪夷所思

    这一日种苏都不知如何离开长鸾殿, 又如何回到家中,脑中简直昏昏然。

    长鸾殿里李妄说完那话, 不久便让种苏离开了, 那话语却一直犹在耳边,久久不散。

    所以,如今可以确定, 李妄真的断了,而且,貌似确实对她有意……至于是不是因她而断,还有待商榷,毕竟这点还缺乏足够证据,只是李琬的推测。

    种苏抱着被子, 在床上滚来滚去。

    天啊怎么会这样?

    “朕并不稀罕朋友。”

    所以呢?

    李妄此语相当暧昧, 然而却又未真正点破。

    种苏呼出一口气,心口仍在不规律跳动, 一时无法平复,这当真是她有史以来遇到最棘手的状况了。

    如今回想,之前的一些蛛丝马迹愈发明显,李妄就像个新猎手,虽无经验,却有条不紊,慢慢布网,逐步靠近,围捕猎物。

    接下来李妄会做什么?

    而种苏又该怎么办?

    种苏滚过来又滚过去, 终于连着被子掉在了地上, 发出无助的惊叫。

    长鸾殿。

    李和匆匆进宫, 赶往长鸾殿。

    “谭总管, 可知皇兄召我何事?”

    长鸾殿大门口,李和低声朝谭德德打听。他在礼部挂了个虚职,顶着忠亲王府小王爷的名头,一年到头来不上几次朝,平日里李妄根本懒得管他,所以一旦被传,便更叫他心头惊惶,不知又所犯何事。

    李妄已许久未单独传召过他了。

    “小王爷,奴不知。”谭德德道,又道,“奴是真不知。”

    “那皇兄心情如何?”李和又问道。

    “这,奴也不知。”谭德德难得的不笑,摇头道,“绝非敷衍小王爷,陛下最近着实令人捉摸不透,说心情不好吧,又比之前好,说心情好吧,却也没见多高兴。哎,奴老了,没用了。”

    “不怪谭总管,是皇兄喜怒莫测。哎,都是苦命人。”李和双手合十,“愿本王平安无事。”

    随即整了整衣裳,一脸悲壮迈入殿中。

    “皇兄!”进得殿中,李和马上表情明朗,笑容真诚,“臣弟见过皇兄,不知皇兄唤我何事?”

    李妄正坐在案后批阅奏折,见李和进来,也未抬头,仍继续看着奏折。

    李和便站在殿中等待,心中不由打鼓。

    他比李妄只小三岁,然而李妄从小便早熟,第一次见到李妄,便被李妄冷冰冰的眼神吓到,说起来,李妄并未真的对他怎样,迄今最厉害的还是上回下|药被打,从前也就顶多苛责呵斥几句,平日里更不大管他,随他逍遥。

    以前也曾有不少参奏他的帖子,有说他不务正业,放纵堕落,败坏皇家名声,亦有人说他遮人耳目,韬光养晦,忠亲王府包藏祸心,不应留在京城等等……

    俱被李妄轻描淡写的驳回。

    李妄从未表露过什么亲情关怀,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以说,正因为李妄的信任与放任,李和方能平安逍遥的做他的纨绔小王爷。

    李和对这位皇兄既敬又怕。

    莫非又有人参我?

    李和暗想,反倒不怎么在意了,他心思纯明,对朝廷,对皇位绝无异心,还能参他什么?

    李妄合上奏折,看完了,放置一旁,抬眸朝李和看来。

    “皇兄辛苦。”李和笑道。

    “近日都不见你人影,很忙?”李妄开口,问道。

    “也没忙什么,”李和解释道,“只是认识了几位江湖游医,臣弟便跟他们请教交研讨来着。皇兄,你不知道,他们……”

    “除了炼药学医外,可有读书?”李妄打断李和的话语,忽而问道。

    李和:……

    李和被问的一懵,恍然回到了幼时被父亲和先生考校功课时:“今日可有读书?”“读了什么书?”。

    “……偶,偶尔读之。”李和忽然有点不安,不明白为何李妄心血来潮问起这个,他从前可从不关心。

    “书不可一日不读。”李妄说,“尤其你身为皇室子弟,更不可荒废学业。”

    “……是。”

    “骑射武艺呢?有无练习?”

    “……偶,偶尔习之。”

    李妄眉头微微蹙起:“许久不见你来上朝,从前可既往不咎,从明日起,须每日上朝,参与政事。”

    李和傻了:“皇兄,臣弟对朝政并无兴趣,且也并无议政之才,请皇兄……”

    “陈词滥调不必再说,忠亲王府什么心思,朕一清二楚。”李妄淡淡道,“朕非先帝,对你忠亲王府并无疑心,这么多年,你想必也清楚的很。”

    “……是。”李和忙道,更加忐忑,这是李妄初次将此事拿到台面上开诚布公,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不是你不参政的理由,”只听李妄继续道,“从明日起,开始参与政事。身为皇室子弟,本也是你的职责,不要妄想做一辈子逍遥王爷。不会可以学。”

    “……皇兄,这,这是何意?有皇兄在,臣弟便是做一辈子逍遥无用王爷,也于国事无碍……”李和愈发忐忑了。

    “如今李家皇室子弟,就你我二人,不要全都指望朕。”李妄坐在案后,面容冷峻,黑色双眸带着些许肃然,看着李和,“万一某日突生变故,朕不在其位了,这江山便得靠你。”

    此言一出,一旁伺候的谭德德谭笑笑立刻噗通跪倒在地。

    “陛下!”

    李和也懵了,彻底傻了,先愣怔片刻,跟着双膝一软,也噗通跪下了:“皇皇皇兄,你此话何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皇兄你不要吓我。”

    说道后面,忍不住声音发颤。

    李妄两道剑眉拧起,显然对李和的表现十分不悦,更夹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失望,看了半晌,冷道:“不过一说,何至于吓成这样。起来,站好了。”

    李和惶恐不安的爬起,相当迷惑,不知李妄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妄一时未说话,右手搁在案桌上,食中二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黑沉沉的眸子审视的打量着李和。

    李和被看的头皮发麻,忍不住道:“……皇,皇兄?”

    “你今年十七?”李妄终于再度开口。

    “是。”

    “为何还未成婚?”李妄从容问道。

    李和:……

    你为何能如此淡定自若问出这话?难道不该先问问你自己吗?李和心中腹诽。

    正要说话,只听李妄又道:“等朕赐婚?此事朕不干预,倘若你有心仪之人,与对方两情相悦,朕可替你赐婚。”

    李和忙道:“多谢皇兄,不过臣弟暂且并无心仪之人,且臣弟现今还未打算成婚。”

    李妄手指蓦地停住:“为何?”

    李和便道:“兄长为大,皇兄都还未婚娶呢,臣弟怎可先娶?且臣弟不急。”

    却见李妄眉头微皱,眼神一厉,以一种“你这什么逻辑”的表情道:“你我非一母同胞,不必遵循这一套,即便是亲兄弟,此等陈规陋习亦早该废弃。”

    “十七,可以成婚了。”李妄说。

    李和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不详预感。

    只听李妄接着道:“皇叔去年也曾提过,望你早日成婚。既如此,便提上日程罢。今年年色好,最好今年完婚。”

    李妄站起来,修长身形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亦投来一种压迫感。他从案桌后走出,走下地台,这场谈话也来到尾声,李妄最后说:

    “皇叔盼孙心切,成婚后你与你王妃商议,如果可以,尽早生子。”

    李和来了又走,走时脸色发白,神情恍惚,梦游般出得宫来,爬上宫外等候的自家马车。

    “小王爷,您这是怎么了?”李和的贴身侍从问道。

    “完了完了。”李和坐在车中,呆呆的喃喃道:“我担心的事要发生了。”

    “小王爷,您是说……”

    “你说皇兄这是什么意思?”李和将殿中与李妄的谈话讲述一遍,越讲越笃定,“你听听,你听听,明显就是这个意思啊。”

    侍从脸跟着也白了:“……好像是。可这么多年都好好的,为何陛下忽然冒出此念?”

    “本王哪知道?君心难测,谁晓得皇兄忽然心血来潮?”李和问道,“最近宫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啊,朝中一切正常,至于其他,”侍从想了想,想起一事,“其他也就前些日子的选妃之事了。”

    马车嘚嘚嘚前行,驶入朱雀大街,人声渐多,李和眯起眼睛:“莫非选妃之事无疾而终,让皇兄心如死灰?”

    看李妄今日神情,并不见心如死灰,然而李和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满朝上下都以为这次选妃势必能成,谁知仍无果而终,小王爷,非小的不敬,莫非陛下身体真……”侍从低声道,“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忠亲王府只怕真的要在劫难逃。”

    “不,皇兄身体并无问题。”李和说,毕竟事关江山社稷,真有问题,太医院不可能不清楚,而李和之前下药,虽最终未成事,却也验证过这一点。

    “那是为何?”侍从看看李和脸色,小心道,“若陛下真有此意,君命不可违,便是老王爷只怕也无可奈何。若将来的小世子,能进宫做皇储,其实也不失为件好事……”

    话未完,便被李和凶猛打断,李和瞪大双眼,一张娃娃脸此刻异常凶狠,坚决。

    “不可能!父亲夹缝中生存,好不容易保住忠亲王府,至今还活的战战兢兢!我绝不可能重蹈覆辙,也绝不可能让我的孩儿重卷皇室争斗中,手足相残,被人算计,一辈子活在权力阴谋中,劳心劳力。就算现今唯他一人,日后呢,孙儿们呢。”

    “本王心无大志,谁有野心谁做去,反正那皇位我忠亲王府绝不要。”李和坚决道。

    “可如今李家就您一个,若陛下真有此意,如何能拦?”按今日谈话来看,陛下话里话外分明确有此意,哪怕并不百分百确定,只是冰山一角,对李和来说也是致命的,大意不得。

    “所以得想办法,阻止此事。”李和眉头紧锁,“得先搞清楚皇兄到底为何会冒出此念?”

    “明明先前还在选妃,分明有婚娶打算,为何选妃之事半途而废?”李和自言自语,皱眉苦思,“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皇兄放弃选妃,且兴起过继李家之子的念头……如果身体没问题,那究竟是什么原因,竟不打算娶妻,不打算生小孩了呢?”

    “小的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侍从便道:“小王爷还记得不,前些时日小的在书肆中,无意碰见宫中的谭公公在买书。”

    李和想起来了,此事侍从曾跟李和提过一嘴,侍从跟在李和身边多年,先前宫外见过谭笑笑,故而知其身份,那日无意中书肆中撞见谭笑笑,见他乔装打扮,想是有事,便未贸然上前。

    谭笑笑乃谭德德精心培养的小徒弟,其实多少识得一些字,想来闲暇时看看书,打发时间,也很正常。

    侍从当时并未起疑,只待谭笑笑离开后,他走时顺口问了句掌柜谭笑笑买了些什么书。

    这不问不知,一问吓一跳。

    “小的当时只以为谭公公那啥,所以喜好这口,没有多想。”侍从挠挠头,“如今想来,只怕那些书并非为他自己所买……”

    “等等,你再说说那些书的名字。”李和睁大双眼。

    侍从便报了一部分书名,“即便谭公公胆大包天,敢在宫中偷看此类书书册,但敢一次买那么多吗?”

    李和双眼越睁越大:“所以这些书……”

    侍从点点头,接着又道:“小王爷可还记得上回,在天音阁门外等张公子时,碰到疑似陛下的人……”

    侍从所说,李和犹记得清楚,那日与人约在天音阁门外,只因相约之人喜听天音阁的《春君传》,李和无甚兴趣,便到点与友在天音阁门口汇合。

    李和与友人说笑离开,不经意间回头,看见有两人明显从天音阁里头出来,正登上马车,天音阁门口正值散场人来人往之,李妄随意一瞥,只看见恍若种苏侧颜以及李妄一闪而过的银面具。

    当时只觉看错,不可能那么巧,且李妄和种苏怎会来这种地方?

    如今想来……

    李和眼珠都快瞪出来,简直不可置信,匪夷所思。

    然而再想想,却越想越觉可能,太可能了。

    李妄,景明,李妄,景明……李和想起种苏与李妄相处的种种,简直每一项都是作证心中那个念头的铁证……

    “如此,便说的通了。”

    李和与侍从大眼瞪小眼,惊悚了半天,李和说:“此事绝不可外传,本王,本王还得再斟酌再确认。”

    侍从忙道不敢,接着又道:“可若陛下真是那个了,忠亲王府岂不彻底没辙了……”

    “不,不,”李和脑中飞快转动,“至少比心如死水,无情|无|欲的强。”

    “当今之计,必须先确认皇兄是不是真的……其次,再想办法。”

    侍从一脸“如果是真的还能有啥办法。”

    “只要不是无情无欲,就总有办法,”李和眯起双眼,说,“皇兄迄今为止未经情|事,倘若他真的那个了,说不定经过后,想法会有所改变,只要食髓知味了,或许也就愿意尝试婚娶了……”

    “小王爷不会还想再来上回那招吧?!”侍从惊悚道,“您上回挨的打都忘记了吗?”

    “……不疼了。”李和说,“上回准备仓促,失误了。但我的想法并未有错。值得一试。这回我会郑重,不会有问题。”

    “可,可万一陛下试过后,反而更那个了呢?”

    李和咬咬牙:“那就得从景明那边想办法了。”

    车窗外传来小孩的嬉笑声,李和狠狠道:“反正,我绝不能让我孩儿孙儿入宫。”

    那边厢。

    李妄单手负在身后,看了几本奏折,忽然啪的扔下,面上显出一抹烦躁。

    “陛下?”谭德德躬身道。

    “没用的东西。”李妄冷冷道。

    谭德德腰弯的更低,惶恐道:“奴有罪。”

    “不干你事。”李妄道。

    他烦躁的乃是李和,关于忠亲王府的心思,李妄向来清楚,知道忠亲王活的不易,想要偏安一隅,也就随他们去。

    然而如今却有些后悔,平日里太过放任李和,一心钻研旁门左道,脾性散漫懦弱,完全不堪大用。

    只能等他成婚生子,将来的孩子好好培养一番。李和无忧无虑逍遥了这么多年,也该为这江山社稷有所奉献了。只是如此一来,势必至少需要好几年……

    只能耐着性子等了。王家还未肃清,其他朝事也正好趁这几年再逐步稳固……

    李妄走到廊下,眺望远方天际,天已放晴,湛蓝的天空飘过朵朵白云。

    这两日长鸾殿未去请种苏,种苏也未主动过来。

    李妄面沉如水,活了二十载,未想到自己竟有断袖之癖。李妄想到那些书册,想到戏台上两个男子的缠|绵之态,眼眸沉了沉。

    再想到种苏,眸色更深。

    躲着朕?有什么资格躲着朕,你以为朕想断袖?

    翌日,李和主动进宫,面见李妄。

    “……臣弟想过了,觉得皇兄教训的甚是,虽皇兄宽宥,臣弟终究乃皇室子弟,不能一辈子混吃等死,所以决定从明日起,日日读书,日日上朝,致力本职政务,尽己所能,替皇兄分忧。”李和郑重其事道。

    李妄眉头微挑,未予置评。

    “……所以臣弟今晚在春风顾置了宴席,权做与过去告别,以迎新生……臣弟想请皇兄亲顾,也算对臣弟的督促与鼓励。”李和面不改色,认真道。

    李妄从折子中抬眸,扫了李和一眼,那眼神不言而喻。

    李和并不挫败,道:“皇兄可别以为臣弟瞎闹,我可是真心的,甚至还请了景明与子归呢。”

    李妄手上一停,从奏折上抬起头,正眼看向李和。

    作者有话说:

    李?不怕死?和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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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对不起了

    种苏到了春风顾才知李和还约了李妄, 登时无语,然则来都来了, 只得坐下。

    未过多久, 李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戴着那狐狸面具,径直走进来。

    此房仍是上回与龙格次等人一起相聚的那间厢房, 今日李和将这一层整个儿都包了,免得旁人打扰。

    “本要叫上子归的,却扑了个空,也不知他做什么去了。就我们三人,皇……燕兄,景明, 都还未吃饭吧, 来,先吃点东西再说, 你们有所不知,春风顾除了歌舞美妙绝伦外,他家厨子亦是一绝。”

    李和笑眯眯递上食单,楼里的伙计小厮全都被打发了,只留了谭笑笑与王府的几位内侍伺候。

    “我随意。”李妄说。

    “那便景明点吧。”李和说,“景明最了解燕兄,知他喜好。”

    种苏轻咳了一下,拿过食单,笑道:“那我便随便点了。”

    种苏便低头看食单, 目不斜视。

    李和亲自起身, 给种苏与李妄倒茶, 不动声色的观察二人。

    这二人看起来面色如常, 似乎与其他普通友人并无二致。然而李和却发现今日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与往日不同,也不知是他先入为主还是事实如此。

    种苏与李和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说话边点菜,李妄端坐一侧,并不插话,目光偶尔掠过种苏面上。

    “点好了。”种苏说。

    李和要唤人,想了想,说:“我去亲自交待一下。你们先聊着。”

    李和便拿着食单出去了,房中一时只剩种苏与李妄二人。

    种苏除方才李妄进来时起身打过招呼外,两人还不曾说过其他,有李和在,倒不觉得冷场,李和一走,登时房中一片安静。

    “还以为子归会来。倒是好些日子不曾见到他了。”种苏笑着开口道。

    种苏随口开启一个话题,力图与从前般自如,然而效果显然不尽人意。

    李妄并未搭话,且唇角弧度很微妙的勾了勾。

    种苏一时摸不清他是不想搭理,还是不喜提起许子归,也不知是不是种苏错觉,总觉他似乎不大喜欢许子归,虽然朝堂上许子归该得的赞誉与官阶都有,李妄对他却似乎跟其他普通臣子未有任何不同。

    “燕兄今日怎会有时间出来?”种苏再度开口。

    “诚心想来,自然会有时间。”李妄不咸不淡的回答。

    “燕兄说的是。”

    种苏向来算是口齿伶俐之人,鲜少会冷场,就连当初与李妄还不太熟时都尚能说个不停,眼下却感觉到了说话的困难。

    实在因如今情势尴尬,如同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说什么都似乎不对。又因身上背负着秘密,说什么都得小心翼翼,以免多说多错,试探不成,反而露馅。

    两人说了这么两句,一时都没再做声。

    种苏十分后悔今日前来赴约,心想这样下去不行,正要找话,李和回来了。

    李和并未去多久,很快便回转,说:“咦,怎么尽坐着,来来来,喝茶喝茶。”

    李和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三人闲谈着,主要是李和与种苏在说,李妄沉默坐在一旁,也不知有没有真的在听。

    这层都被李和包下来,是以没有闲杂人等,李和亦没叫人来房中奏琴,只点了歌舞在楼下大厅的台子上表演,丝竹管弦,浅吟低唱,从楼下阵阵传来,楼上这厢房便有种闹中取静之感。

    “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而过,上回来这里,龙兄还在,如今也不知他那里如何了?”李和说道。

    种苏略一思索,道:“算算路程,预计也快抵达了。近日天气好,路上应当顺利。”

    “但愿他回焉赭后也一切顺利。”李和摇摇头:“哎,说来惭愧,与龙兄,景明……燕兄就不用提了,跟你们一比,我当真一事无成,虚掷光阴了。”

    “从明日起,我也当好好努力了,如燕兄所说,也该当担起责任,不能再终日无所事事,愧对先祖。日后可要请景明多指教了。”李和又说。

    种苏忙道不敢,她一介小八品哪敢指教人王爷,这当然是客气话,只是奇怪,怎的李妄忽然教训起李和了,李和又不是近日才无所事事……

    吃食来了,李和的随从们代替了楼中的仆役,端上菜碟酒水。谭笑笑站在门口,知道既是李和请客,必不敢大意,定早已检查过吃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只在门口看着。

    “来,景明,燕兄,喝酒。这酒据说是刚出的新品,头一壶,咱们尝尝鲜。”

    李和说着便要倒酒,种苏还未说话,李妄却开口了。

    “外头的酒不要乱喝。”李妄戴着面具,微微垂眸,这话也不知对谁说。

    种苏本也没打算真喝,倒一点,沾沾舌头,尝尝味道便可,反正李和也非旁人,不会硬劝。

    听到李妄这样说,想起那日龙格次的酒,正抬起的手一停,便放下了。

    李和看看种苏,又看看李妄,面上极力保持淡定,说:“虽然……但是谨慎些也对。那行,不喝酒便喝茶吧。”

    李和亲自叫了壶茶水,亲手接了,对侍从道:“上完菜后你们都去楼下候着,我跟燕兄和景明说会儿话,别让任何人打扰。”

    侍从出去如是交待,候着的人便纷纷离开,谭笑笑略有犹豫,但见种苏也在,楼下又有众多侍卫混迹在客人中,料想不会有事,不过还是进去问了声,李妄摆摆手,让他不必伺候,这方跟着其他人下楼去。

    李和提起茶壶,先倒过一轮开水,醒过茶杯,接着开始倒茶。

    侍从正领着几个仆役上过最后几道菜,其中一道如同翡翠一般,叶片绿的滴水,正中心却一抹红色,登时吸引了种苏目光,便是李妄也多看了几眼。

    “这是什么?”种苏问道。

    “景明不妨猜猜看。”李和说,“这菜,燕兄都不一定能瞧出名堂。”

    李和一面与种苏和李妄说话,一面神态自如的打开壶盖,仿佛平常查看壶中水量般一瞥,就在这一瞬间,他手掌轻动,掌心一线极其细微的药粉悄然洒落,立刻落入青碧色茶水中,溶于无形。

    李和还是出手了。

    从用种苏的名义将李妄成功约至春风顾后,再见过这两人方才之间的“异常”,一切蛛丝马迹都成为了有力的佐证,李和基本已确凿无疑,这两人间确有猫腻,或者说李妄对种苏有猫腻,绝非一般君臣与朋友间那么简单。

    哪怕真的弄错了,却也值得一试。

    景明,对不起了。

    李和不敢直视种苏,心中哀嚎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我的孩儿孙儿们,只有对不起你了。

    若皇兄对你无意,必不会伤害你。若对你有意,哪怕我不这样做,你也逃脱不了,早晚的事……只待日后再向你赔罪了。

    放心,此番所用药物都是良药,我会把握剂量,不会让你受苦的……

    “猜出来了么?”李和执壶,替种苏和李妄斟上茶水,碧色茶水清香沁人心扉。

    种苏摇头,未瞧出此道菜式原料为何物。

    “哈哈哈,说出来两位怕是要笑。”李和做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喝茶,接着说道:“此物说普通,乃最普通不过,说不普通,又有几分不普通。”

    “哦?怎么个说法?”

    “说它普通,因不过是处处可见的白菜而已。说它不普通,却非寻常地里长出来的白菜。”

    “哦?那是长在何处?”

    有李和在,种苏不必再想话题,便顺着李和的话随口问道。

    “这就说来有意思了,景明与燕兄可知北方最北端处,有一极旱之地,那里几乎寸草不生,唯生这白菜。”李和坐下,如同讲故事般,将这白菜的出处加以修饰与杜撰,娓娓道来。

    “故事”总叫人放松心性,李和看着李妄与种苏端起茶水,边听他说话,边各自喝下。

    “……这白菜表面看似与寻常白菜无二,然其菜心处却大有不同,喏,就是这一抹赤红,正是它,竭尽全力吸得地下水分,方能让这菜在极旱地成活,所以这道菜,最珍贵精妙之处就是这抹红……”

    “……公子。”

    李和正说着话,门外却传来侍从的唤声。

    “何事?”

    李和往外看了一眼,朝李妄说道:“是府中内侍,非重要事不敢来叨扰,燕兄,景明,容我出去看看,很快回来。你们先吃。”

    李和匆匆走出,出去时顺手将房门掩上,与侍从离去。

    房中又只余种苏与李妄。

    “那,我们边吃边等他?”种苏道。

    李妄未做声,手中拈着已喝尽的茶杯,好整似暇的转动。

    “近日为何未来长鸾殿?”李妄开口了,问道。

    此番虽只有二人,乃私下相谈,然则李妄这话却带着一抹威严,这一刻他既是燕回,亦是李妄。

    种苏一顿,答道:“近日端文院有点忙,故而……”

    李妄面具后的黑色眼睛抬起,看向种苏,种苏的话语戛然而止。

    “欺君之罪,当可砍头。 ”李妄淡淡地说。

    种苏心中一梗,登时不敢再说,忙站起来,替两只空杯续茶。

    “你近日胆子越来越大,”李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说,“长鸾殿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来。”

    可一直不都是这样么?从一开始,便是两人之间自然而然达成的不成文的规矩,李妄并未强制规定种苏非去不可,种苏也未将此当成圣旨,须得日日执行。

    “微臣不敢。”种苏低声道。

    李妄紧紧盯着种苏,种苏重新坐下,仿若不觉,眼眸自然低垂,端起茶杯,慢慢喝茶。

    “欺君之罪,当可砍头”这句话提醒了种苏,令种苏心中原本的决定愈发明确——她已打定主意,只要李妄不掀开最后一层面纱,彻底说破,她便装作不知道。

    这是目前最好的应对方式。

    一日不说破,便装一日糊涂。

    若能令李妄借此明白她的态度,从此罢手就再好不过。倘若不成,到了不得不正面相对那一日,种苏会表明她的态度,而后请求外调。

    大康为磨砺官员,本也会不时将官员们外调,譬如许子归这种直接进了翰林院的骄子,将来也说不准调至外地,倘若外放时能有所作为,再召回京,其地位与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是以自请外调也不失为官场晋升的一道跳板。

    当然,这跳板亦非人人能顺利踏跃,更多人倒在跳板前,再难回京……外调于某些人是蜜糖,于某些人则如毒药。

    而像种苏这种官阶低下的,倘若外调,所能去的地方与官职,可想而知。是以能留京的自然千方百计留京。当初种父替种瑞谋求这个小官儿,看中的正是“京官”这个头衔,以及让种瑞少受点苦。

    如今没有办法,只有如此一试,反正种苏又无晋升之心,外调过去,过两年苦日子,再想办法辞官……

    之前不敢试用此法,只因那时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且不敢节外生枝。眼下是万不得已了。

    李妄会不会放她外调?

    别的事种苏不敢说,或许李妄会肆意妄为万事不忌,但感情之事,因着先帝先后的原因,李妄向来厌恶和忌讳“强求”。他或许会生气,愤怒,却应当不会强迫种苏如何。

    况且,李妄既已开情窍,日后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无论男女,天下都不止她一个,并非非她不可……

    想到这里,种苏不知为何,心中又有股难言的情绪,说不清楚。

    “燕兄再喝点茶?”种苏抬眸,朝李妄说道。

    李和怎么还不回来?种苏望望门口,房门紧闭,外头亦不见人影,也不知李和干什么去了,要么去看看?然而此举会不会太过欲盖弥彰,种苏想了想,还是原地等着吧,应该快来了。

    幸而李妄接下来未再说什么。

    楼下琴声一转,换了首乐曲。

    这是什么曲子?种苏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曲名,只觉那乐声似远似近,若有若无,一会儿仿佛在耳边,一会儿又远在天际。

    怎么回事?

    “燕兄,你听见了吗,”种苏看向李妄,不大确定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咦,燕兄?”

    种苏睁大眼睛,眼前的李妄变成了两个,不,三个,四个,五个……那身影还在不断增加,形成重重叠影,直到完全看不清楚。

    与此同时,种苏的心口开始剧烈跳动,浑身忽然发热,且越来越热。

    这不太对!

    种苏残存的理智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蓦然站起,然而手脚发软,人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迷蒙的双眼中,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李妄倏然扑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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