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容衍醒来时枕边早已没有了熟悉的体温,他探过去的手摸了个空,他心中不安,连忙去寻。
刚打开门就看到宁长风坐在阶前,身体微微后仰,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抓着酒壶,正仰头望着一弯明月。
容衍悬着的心落了落,下一瞬又猛地揪起,泛起一波接一波心疼来。
深更半夜坐在门口喝酒,想是为了他的事睡不着。
听到开门声,宁长风只轻轻动了动,却没有转过头。
容衍驱动轮椅来到他身边,学着他的仰头望那明月,半晌道:“原来月亮可以这么圆。”
宁长风灌了一口酒,声音在夜风中显得低沉模糊,他问:“你见过超级大月亮么?”
容衍摇头:“未留意过。”
宁长风:“我见过。”
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明天面临的挑战太巨大,宁长风的嗓音沉而低哑,话也比平时变多了。
“那年幸存者基地外面来了一个女孩子,她长得很像我的妹妹,所以我不顾下属的反对收留了她,可后来证明我错了,她早就被丧尸袭击了,并且学会了伪装……整个基地一千三百人全部感染,那一夜血流遍地,断肢残骸乱飞,连月亮都是血红色的。”
容衍静静听着,并未急着提出提问,而是轻声道:“后来呢?”
宁长风笑了一声,遮住眼睛:“后来我一枪爆了它的头,炸毁了整个基地。”
“一千三百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走出来。”
“我杀死了我的父母、战友、同伴,以及无数个曾经庇护过的人们,幸存的人类越来越少,我一个人穿梭在城市与荒野,捕猎着一头又一头的丧尸,偶尔会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但它们已经影响不了我扣扳机的速度了。”
“那是一个没有活人气的世界,满目疮痍,死气沉沉。”
他的声音并不高,反而有些低,容衍却听得心口直缩,他无法判断宁长风所说真假,但若是真的,在一次次手刃亲人时,他该有多绝望?
他俯下身,去拿酒壶,却被攥紧了。
宁长风依旧遮着眼,手指却勾着酒壶把手,低声道:“你又逞能。”
容衍笑笑,温声道:“我不喝,你坐起来。”
“不。”宁长风没动,手指倒是听话地松了。
容衍将酒壶搁在一旁的石阶上,掰开宁长风的手心,硬是与他十指相扣才作罢。
许久。
宁长风闷闷的声音响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容衍回他三个字:“看月亮。”
又沉默片刻,宁长风又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容衍这才转眼看他,惊讶道:“你不是都说了么,我还要问什么?”
宁长风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瞪他:“我说的你便信?”
“为何不信?”容衍伸手按了按他的眼尾,语气软了又软:“眼睛都红了。”
宁长风扭头躲开他的手,眼底的红却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嗓音哑得厉害:“白日里对李老说的那些话,其实我现在就后悔了。”
容衍:“嗯。”
宁长风哽咽:“好不容易身边有点活人气儿,我不想就这么没了。”
清淡松香靠近,笼罩了他,容衍将他圈进怀里,双唇在他鬓边贴了贴:“嗯,我知道。”
他感受着肩上传来的湿意,心底也像被淋湿,潮而闷的情绪蔓延,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长风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鼻音:“别笑话我。”
容衍轻叹口气:“怎么会。”
他顺着宁长风的发丝一遍一遍抚摸着,声音温沉如倾泻一地的淡白月光:“我是你的夫君,是你从街市墙角根救回来的一介废人,成亲以来始终都是你打猎养家替我治病,处处保护我照顾我,我何德何能——”
宁长风锤了他一下:“又说这话!”
力道不大,于是容衍笑了笑:“好,不说不说。”
他叹息一声,道:“我总觉得做梦似的——这么好的你,怎么就让我碰上了呢。”
宁长风被他夸得有些赧然,他从容衍身上起来,用手背按了按眼睛,再开口时声音总算没那么哑了:“也没那么好。”
话音未落手就被握住了,容衍捏了捏他的指骨,正色道:“你有。”
他望着他,眼神专注而认真:“正因为你很好,我才更不能理所应当地享受。我不想看见你为我劳神奔走,不想让你养家又顾家,更不想被当成笼子里的金丝雀养一辈子,明白吗?”
宁长风被握住的手指一蜷,低声道:“嗯。”
“道理我都懂,只是——”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下去。
只是舍不得。
容衍低头亲了亲他的唇角:“你善良、正直、真诚、热爱生活,即便没有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对不对?”
宁长风追上去咬住他唇,呢喃道:“你说得不对。有你我会更快乐。”
容衍环住他腰,倾身反客为主,夜色下唇齿相依,难舍难分。
“好,我答应你。”
“就算被拘到了阎王殿,我也会为了你挣回人间。”
*
清晨,容衍被推进诊室。
一开始宁长风牵着景泰蓝在外头等着,晌午时小六着急忙慌出来,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拿了东西又进去了。
后来景泰蓝困得打瞌睡,便送他回了卧房,自己又走回诊室门口。
六月的天灼人得紧,随着日头西沉,蝉鸣声刚歇下,蛙声又此起彼伏,宁长风中午只草草扒了一口饭,晚上索性没吃,这会月上中天也没觉出饿来,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墙外更夫打更的声音飘来,亥时了。
终于,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宁长风长腿一抬,径直堵在了门口。
李顺德用帕子擦了把头上的汗,脸上难掩喜色:“哎,不负所望。”
话音未落就见宁长风飞也似的奔进了屋内。
容衍躺在床上,双腿裹着纱布,小六和几名医童正在收拾沾血的床单和器械,托盘上搁着两枚血淋淋的生锈铁钉,约有三寸多长,拇指粗细,钉尖部分已经发黑。
“这就是雷公钻了。”小六把托盘里的东西拿给他看:“师父说这上面淬了毒,他早该殒命的,不知为何他身体里的毒素反而没多少了。”
等人走后,宁长风静静在床边坐下。
容衍闭着眼睛昏睡,纤长眼睫在苍白的肌肤上落下一片阴影,宁长风握住他的掌心,将体内的异能输送过去,心中默念道:要好起来。
第一天,无异常。
第二天,容衍发起了低烧。
李顺德带着几个小医童又是灌药又是冰敷,总算消停了一段时间。
第三天,低烧变成了高烧。容衍全身高热,脸上的温度烫得吓人,这次怎么也降不下去,李老急得团团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一把年纪胡须都差点薅秃。
第四天,容衍高烧渐退,脸上泛出铁青色。
“阿父阿父你不要死啊,求求你醒过来呜呜呜……”景泰蓝扑在他身上痛哭,摇着他的手乞求他醒过来。
枯坐四日的宁长风搓了搓他冰凉似铁的手心,蓦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李老,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只要您说,什么我都可以去做。”他堵在门口问道。
李顺德重重叹气,眉间褶皱深如沟壑:“他这具身体不知遭过什么罪,囊百毒于己身,这就和养蛊一般,虽说有人替他拔除了一些,但他就靠这毒撑着呢,甫一抽走就只剩个空壳了,即便于我们正常人无害的灰尘粉末都能进入他的身体作乱……回天乏术啊。”
他一拍脑袋:“若是能找到银月草或可一救,但那草仅存在于古籍中,传闻其侧常有异兽守护,哪那么容易……”
他话音未落就见宁长风跑了出去,不一会拿了个巴掌大的木盒过来:“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颗银白色的小草,叶片鲜活,丝毫不见萎蔫。
李顺德眼睛瞪得老大:“你你你哪来的这个?”
宁长风:“您别管,这个给他吃下是不是就能救他命。”
“对,救人要紧。”李顺德目光黏在银月草上,点头如捣蒜:“但不是给他吃,是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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