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冰糕是特意给宁长风带的,热了就不好吃了。于是容衍胳膊底下夹着景泰蓝,施展轻功,不到半个时辰便回到谷兴村。
怎知刚到村口就被村里的媒婆拦下来了。
“菊花婶,找我何事?”容衍对村子里的人一直都很客气,一半是感激一半是装的。
王菊花今儿特地涂了胭脂红粉,鬓上还学人家戴了朵现摘的野花,一笑那嘴咧得跟个血盆大口似的,热情地拉了容衍的手:“嗨,这不赶巧儿么,婶子在家闲得慌,这不想去看看你,正好就碰上了。”
说着又去摸景泰蓝肉嘟嘟的脸蛋:“哟,小娃娃长高不少呢。”
景泰蓝往容衍身后躲了躲,看起来很认生的模样。
容衍:“……”
你就装吧。
他挡了王菊花的话头,露出个如沐春风的笑:“劳婶婶挂念,天色渐晚,我得回家去了,长风该等着急了。”
说着迈步就要走。
怎知这王菊花还跟了上来,一张嘴连珠炮似的:“那是那是,你们夫夫感情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呢。要我说呀,宁哥儿这孩子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嫁了你这么个仙资玉貌的人物,不知羡煞多少黄花大姑娘呢。”
听到此话容衍有些不适,便道:“长风很好,原是我高攀了他。”
王菊花一愣,许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又追上来道:“是是是,论人品宁哥儿那是一等一的好。可这夫妻过日子啊,还得男女和调,阴阳互补不是?宁哥儿虽说打猎是一把好手,可这性格却是个实打实的男人性子——梆梆硬,哪里有女儿家柔情蜜意,温柔似水么?”
“再者,他额上孕痣那么黯淡,许是生不出孩子,你也要为绵延子嗣着想不是?”
跟在后面的景泰蓝越听越上火,忍不住跑上前用力推了她一把,瞪着眼睛道:“不许说我阿爹坏话!”
王菊花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扑进河里,扶着树干稳了半天身形,吊起眉毛训斥道:“嘿你这孩子,人黄花大闺女说了,嫁进来做妾也使得!你阿爹成亲也有大半年了,肚子可有动静?与其将来落个被休的下场,不如张罗着替夫君找个妾室生下一儿半女,这以后的日子才好过呢!”
景泰蓝才不管她说什么,一个劲儿将人往远了推:“不听不听,你是坏人!”
王菊花被他推得没法,又不能真和个小孩子较真,便朝容衍道:“世上哪个男人成亲不想生儿育女的,那姑娘才死了父母,无依无靠,性格柔弱,嫁进来宁哥儿还是响当当的正房,这不两全其美么?”
容衍负手立在原处,脸上的表情逐渐淡了。
不知怎的,王菊花的声气莫名便小了下去,最后她一哆嗦,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竟是一个字都不敢再蹦出来。
“景泰蓝,过来。”他招手,唇角几乎是拉平的。
景泰蓝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识相地跑回来,伸出两根手指头小心翼翼攥住了容衍的衣角。
“我叫您一声婶子是冲长风的面子,他性子好,邻里之间不怎么计较,我却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方才那种话别再让我听到第二次。”
他声音不高,语气也并不如何激烈,王菊花却跟被痰卡了嗓子似的,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嘴也不灵了,她愣了半天,直到景泰蓝朝她扔了一颗石子才胡乱点点头,慌里慌张地走了。
*
冰糕带回来终是热了。
宁长风却没有嫌弃,他体热,即便是秋天也喜欢吃冰冰凉的东西。看到容衍拿出来时眼底就带了笑意,哪还管口感怎样,三下两除二就吃完了。
“我想着在附近圈块地出来,饲养些山羊小鹿之类的,以后带到山下卖,卖不出去咱们就自己吃,怎么样?”
吃完饭,宁长风打了洗脚水,两人边泡脚边闲聊。
容衍顺便将自己在镇上盘了个铺子的事一并说了。
他本以为会受到质疑,怎料宁长风想也不想便点头:“好事啊,你想做什么?”
他话音落下,却迟迟不见对面应声,便抬头去看,怎知一眼就撞进了对方眼里。
初见第一眼他就知道容衍眼睛好看了,可这次和以往的每次都不同,那双如寒墨般的眼像是被什么烧着了,沸腾了,仿佛滴落一滴就能在地上烫个洞。
宁长风觉得洗脚水有些热,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热,于是转头去找擦脚布。
水声响起,下一瞬他在桶里的脚就被人捞起,容衍低了头,手里拿着擦脚布仔细替他擦干净脚上的水。
“你——怎么了?”他直觉今晚的容衍有些奇怪,却抓不住头绪。
容衍这次却没有回答。
山中时日过得飞快,眨眼便到了一年岁末,别说干农活了,就连在镇上做工的男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天一冷个个窝在自家屋子里烤火,活也懒得干了,东一家西一家地串门,就盼着过年呢。
这日,父子仨从山上下来。
北风连着刮了数天,愣是一片雪花都没看到,却冻到了骨子里。
景泰蓝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大棉袄,远看像一团球似的从山上滚下来。
容衍也不遑多让。
虽说身体好了,宁长风却总停留在他今年春末总是受寒发热的阴影中,给他也裹得严严实实,完了还要披上一件才做好的狐裘。
反观宁长风自己,一件单衣走四季,别提多潇洒了。
容衍都要被捂出汗来,好说歹说才让他同意将狐裘取下。
两人架着马车走了一路,这才来到镇上,远远地就见着一群人挤簇在某个店铺门口,个个昂着头伸长了往里望呢。
这就是容衍开的铺面了。
他将盘下来的医馆改造一番,挂上了“代写文书”的招牌,招的就是鹿鸣书院的学子,和几名屡考不中的老秀才,别说生意还挺好。
这几年为了平北羌之乱,朝廷抽了不少壮丁去西北,家家户户哪能没有个挂念的人。尤其到了年关,遥寄家书的更是不知凡几,这才有铺面门口人头攒动的景象,直到午后才歇下。
几名学生忙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上,捂着酸疼的手腕搁下笔,一转头就看到了容衍夫夫。
“夫子,老爷们来了!”他扭头喊道,急忙起来让了位子:“容老爷,宁老爷,您坐。”
隔间转出一人,正是鹿鸣书院的老夫子,姓邱,见到两人脸上笑开了花:“怎的今日来了,天怪冷的,子书,快将火盆端过来。”
其中一个机灵些的学生“哎”了一声,连忙去端火盆了。
几人在内间坐下。
容衍浅浅问了店内的情况,又盘了账,给店里的知识分子们算了奖金,这才道:“还有些今日不当值的学生,让他们这几日找邱夫子去领罢。”
他这店实行的是兼职制,只要会识字写字便可来店内工作,按劳分配。
若只会些简单的字便代写家书之类,若学问深些便可代写诉状或文书,价钱自然要贵一些,不过好在不是日日当值,甚至一些不紧要的还可以拿回家写,一些正在念书的学子便巴不得来他这打工填补家用……渐渐地这铺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忙碌半载也该放假了,明日留两人当值,把剩下的单子完成便回家过年去吧。”忙完一切,容衍站起身道。
才得了一笔意料之外的奖金,学子们别提多激动了,一叠声道“好”,兴高采烈去收拾东西了。
等人走后,容衍把账本给宁长风瞧,唇角的笑怎么也藏不住:“还是你的主意好,说什么学有所用,学有所得,能在这里代写这些读书人都感觉可骄傲了。”
宁长风放景泰蓝自己去玩,拿着账本略略翻了几下,上面的流水高得令他咋舌,闻言反驳道:“我也没想到你眼睛毒,思路也毒,佣金制都给你整明白了,你怎么不上天呢,容老爷?”
“哎可饶了我吧!”容衍用账本遮住脸,声线清越含笑:“我赚多少不都在你身上把着,我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宁长风“哼”了一声。
“有心?人家小姑娘不慕财不慕利,就仰慕你那袂袂风姿,哭着喊着要嫁你为妾呢。”
容衍把账本一掀,露出半张脸来,凑近了看他。
“醋了?”
宁长风绷着脸,答得理直气壮:“嗯。”
却见容衍禁不住笑出声来,起初还只是小声笑,到后来越来越忍不住,扶着他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宁长风:“……”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容衍,决定离他远点。
要不说男人是这世上最善变的动物呢。才认识容衍时,这人不会笑还偏要笑,讨好地、小心翼翼地,笑得他心里发堵。
现在倒是心口如一了,就是时不时爱捉弄他,尤其在床上,非要磨得他受不了才作罢。
宁长风按了按额头,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他体力那么好呢?
“好了,不逗你了。”容衍拽了他袖子,偏又不好好拽,晃来晃去和荡秋千似的:“真生气了?”
宁长风扯了一下,没扯开:“本来不生气的,现在有点。”
容衍敛了笑容,正色道:“镇上这些人多嘴多舌,你只听了前半句,可留意过他们后面说什么?”
宁长风自然是听过的,否则就不是今日光景了。
只听容衍学了那媒婆声调,道:“唉,那容衍虽说长得好,却是个不举的。我道他怎么甘愿守着个哥儿过呢,不成不成,那闺女嫁过去可不是霍霍人嘛!”
说着又换了个声调,这次是个老年男子的:“我看他不是有个儿子吗,怎么不举了?”
媒婆又道:“什么儿子啊,侄儿子!可不就是因为这个被家里赶出来的,那日李员外也想把闺女嫁给他,他喝醉了酒当着众人面说的,半点都不掺假!”
接着是另一人的声音,惊诧感拉满:“当真!”
他原本的声线清越,泠泠动听,像松风像清泉,学起人说话来却是惟妙惟肖,三教九流十二行,完全叫人联系不到本尊头上。
宁长风忍不住提了提嘴角。
他一笑,容衍就知道这一关过去了。
“你当真喝醉了酒同满桌子的人说你不举?”宁长风一时有些佩服他的酒量,那都不能叫一杯倒,得叫沾杯即醉!
闻言容衍卡了壳,几息后才道:“我举不举你不知道么?”
宁长风:“……我说的是醉酒。”
外间传来一阵喧闹,两人也不斗嘴了,齐齐走出去看。
街上不知何时起了风,卷得纸钱满地乱飞,四名孀夫抬着一副薄棺经过,前面带路的是官府的人,后面跟着两名家属,女人边走边哭犹如鬼嚎,哭那未出生的孙儿,哭自己苦命的一生,男子则形容呆滞地跟在后面。
学子们挤在廊下议论纷纷。
“那不是谷兴村的宁荣一家吗,这躺在棺里的是谁呀?”
“还能有谁?镇上酒肆老板家的小寡妇,偷汉子被沉河逃出来的那位,玉春!”
“可怜啊,难产,赶不上过年就去投胎了,一尸两命。”
“话可不是这么说,这寡妇偷人在先,宁荣教唆父母偷盗财物在后,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若因此同情他们,岂不是是非颠倒?”
……
众人又七嘴八舌起来,他们中许多都是宁荣的同窗,见他如此不免有些唏嘘。
谁知一转眼就见宁长风和容衍也并肩在檐下看着那从眼前经过的棺材,这才后知后觉想到宁长风正是那被一家人偷盗了财物的“宁家人”,不由得息了声,面面相觑。
等送棺的队伍彻底看不见了,宁长风才松开捂住景泰蓝耳朵的手,转而牵起他,转头对容衍道:“走吧,该回去过年了。”
雪粒子从天上落下,容衍撑开伞:“好,回家过年。”——
作者有话要说:
容衍:我沾杯即醉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32章
送棺的队伍一路送进谷兴村,停在堂屋前才离去。
女人的哭声传出老远,很快全村人都知道宁大谷家的媳妇生孩子难产死了。
“老婆子,拿上二钱银子,咱们去看看。”听到这个消息,宁发林把烟斗收起,准备换鞋。
玉婶手里拎着刚从地里砍来的大白菜,闻言翻了个白眼:“不去,饭还没做呢。”
自从这一家子偷盗财物被官府判决后,村里许多人都対他们避之如蛇蝎,毕竟谁敢和一家子小偷走得近,说不定哪天就偷到自己头上来了。
而玉婶対他们的不忿更上一层。
无他,就因为可怜宁长风这孩子,看不惯那一家子的做派。
她说完这句话就抱着白菜往灶房去了,丝毫不给面子。
宁发林只得自己拿了银钱往宁大谷家里赶去。
他作为一村里正,总不好做得太出格。
到那一看,破土屋里除了他竟无人到访,更别提有人安慰了。赵小芝扑倒在棺椁前,哭嚎声凄厉刺耳,与其说她在哭短命的寡妇和未出世的孙儿,不如说在哭自己苦命的一生。
作为丈夫的宁荣更是不知所踪。
家里连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都没有,难怪棺椁送回来这么久,连丧事都没开始操办。
宁发林想了想,从兜里又添了一钱银子,扶起赵小芝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赵小芝擤了擤鼻涕,攥着那三钱银子哭诉道:“里正,我苦命啊!掏空心思苦了大半辈子,眼看着儿子要考上秀才老爷了,却被那个狗娘生的贱种搅和得取消考试资格,娶了这丧门星的寡妇,原指着她肚里的孩子尚有个盼头,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她说着又哭嚎起来,窗外西风瑟瑟,和着哭声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悲凉。
宁发林不好发表意见,便假托家中有事,匆匆离开了这里。
赵小芝的哭声一直延续到深夜,期间也有几家看不下去的村人来吊唁,怎知那屋前火盆纸钱香蜡一应俱无,只有一具孤零零的棺椁,家里也没个男人把持,赵小芝更是见一个人便诉一回苦,骂一回宁长风,弄得村人里外不好做人,留下一百铜板便匆匆走了。
阴云遮住了月亮,快到子时,赵小芝哭得累了,便扶坐在地休息,她手撑着家里唯一的长凳,神情麻木,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咒骂。
宁荣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一身酒气熏天,进门便踢翻了矮凳,惊得赵小芝一个哆嗦,看向他的眼神又嫌恶又畏惧。
自从被取消考试资格后,宁荣便一蹶不振,甚至不知从哪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回到家不是撒酒疯就是対玉春非打即骂,就连赵小芝这个亲娘都挨过他的拳头,怎能不怕。
“呵,什么大家闺秀,什么苦命佳人,还不是个给根杆就往外爬的婊.子!”宁荣拎着酒壶灌了口酒,対那沉默的棺椁猛踢几脚。
“我他妈就是信了你的鬼话!苏玉春,来啊,你不是爱和我饮酒作乐么?来喝!喝个够!”宁荣推开棺盖,将手里的酒尽数往棺材里倒去,神情竟似癫狂。
见他做出此举,赵小芝顾不得害怕,连忙上去抱住她往后拖:“儿啊,使不得,这使不得啊!人死为大,当心冲撞了煞气!”
宁荣反手甩开她,眼中血丝弥漫:“煞气?有种冲我来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扶坐在地,头慢慢抵在棺缘上,声音凄怆,带着哭腔逸出:“寒窗苦读十二载,一朝散尽田舍郎,凭什么……”
凭什么他宁长风一个低贱的哥儿就能觅得良配,过得风生水起,而他却被革去童生资格,永不得进仕?
凭什么宁长风就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而他走到哪都要忍受别人的白眼和讥讽?
明明他才是那个天之骄子!
不过是拿了他一些粮食和药材,宁家养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能原谅他?
他的一生就这么被毁了。
宁荣又哭又笑,在棺前撒酒疯,拉都拉不住。
赵小芝累了,靠着桌腿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地看着宁荣的醉态。
这时,隔间突然传来“咚”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神思恍恍的两人都没注意,直到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屋内爬出来,暴露在灯火下。
一股腐臭味瞬间充满了整个灵堂。
宁大谷的双腿已严重腐烂,腰部以下隐约可见蛆虫在腐烂的肉里拱动,他瘦得脱相,嶙峋的骨头上仅仅挂着一层苍老松弛的人皮,眼眶内凹,脸上泛着一层死人才有的青灰色。
自从中风后,宁家雪上加霜,宁荣酗酒成疾,玉春成日里找赵小芝的麻烦,好好的一家子人被搅和得乌烟瘴气,分崩离析,而他这个累赘更是无人问津,一日里送得一碗冷饭已算不错,更不必说擦身净身,久而久之便生了褥疮,严重的地方更是腐烂生蛆,他只能像堆烂肉一般躺在床上等死。
宁大谷以肘撑地,缓慢而艰难地朝门口爬去。
“你去哪?”赵小芝跑过来,挡在他面前问道。
宁大谷却不理会,绕过她继续往门槛的方向爬,嘴里嘟囔着:“报应,都是报应,她找我们来了,我们会不得好死……”
赵小芝像被吓到似的,猛地抬头,那一瞬间的表情竟然比宁大谷还可怕:“谁?”
宁大谷缓缓抬头,烛火映出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只听他慢慢说道:“二十五年前,我们路过葭野,在死人堆里发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啊——别说了!”赵小芝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她捂着耳朵连连后退,猝不及防绊倒在门槛上,饶是如此她仍然手脚并用朝外爬去,似乎这样就能躲开当年的事实。
宁大谷却没有停止,反而脸上露出快意的表情,更衬得他形容可怖,宛如厉鬼:“听到了吗,她在哭……我们抢走了她的孩子,所以她来报仇了。”
他一边往外爬一边自言自语,腿上的蛆虫随着他的动作掉落一地:“我们该死,我认罪,我伏法,我受够了,让我解脱吧——”
他语气越来越兴奋,甚至突出的眼珠都开始发光。
“不不不,我不去!”赵小芝蹬开他犹如鬼爪般的手,连着往后退去,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嗬嗬嗬。”宁大谷精神已经失常,他嘴里发出一些不似人的咕哝,转而去抓宁荣的腿:“好孩子,跟我去认罪,你媳妇肚里怀的种一定是被她给带走的,咱家——”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钝响,宁大壮头上被砸开了花。
“嗬,嗬嗬。”他从喉咙里发出气声,突出的眼珠直瞪着面前的宁荣,眼里那令人发憷的光逐渐消失,直至灰暗。
“去死吧!老东西!”宁荣操着矮凳一下又一下砸在宁大谷脑袋上,闷闷的钝响回荡在灵堂上空,伴随着他的叱骂与诅咒,宁大谷被砸得满头满脸血,却奇异地没有挣扎,缓缓低垂了头颅。
“别砸了别砸了!”见势不妙,赵小芝用尽全身力气才拖开宁荣,大声喊道:“要出人命了!”
宁荣被拖开,尤不解气地扔下板凳,往他爹身上啐了一口:“死了更好,没事发疯的废物!”
宁大谷脸朝下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小芝忍着害怕将他翻过身,试了试鼻息,一时惶惶然看向宁荣,声音小得可怜:“没,没气了。”
……
“就是这里,扔!”
夜半,鹿鸣山某处山坳前,宁荣指挥赵小芝搬着尸体往山下一扔。
只听一声闷响,裹着尸体的草席顺着山坡一路往下滚去,片刻后没了声音。
“这,会不会被人发现?”赵小芝惶恐的声音响起。
宁荣这会儿酒醒了,被西北风一吹整个人都打哆嗦,强撑着害怕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过段时间寻个由头报他病死了便是!”
赵小芝:“可是——”
宁荣一把打断:“没什么可是!现今你我身上都背了人命案子,若不想被砍头便都听我的!”
夜风朔朔,两人趁黑下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今儿是小年,起得最早的是景泰蓝,小家伙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见那两口子丝毫没有要起床的迹象,便自己生了火,去灶房里摸两个鸡蛋烤着吃了,这才搬起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做功课。
过一会儿,二楼传来响动,两人终于起来了。
“嘶,你属夜猫子的吗?”宁长风站在床边穿衣,猝不及防扭了腰,一股酸痛感油然而生,他不由得转头怒瞪始作俑者。
容衍还穿着里衣,闻言跪坐起身,一只手搭上他紧实的腰,不轻不重地揉着,唇角含笑。
“论腰力长风你与我不相上下,只是你要强些,我总不好拂你的意不是?”
宁长风耳根有些发热,闻言低声道:“还不是被你哄的……”
容衍闻言眯了眼睛,拉过他的领子,宁长风嘴上虽嘟哝,身体倒是很诚实地弯下,与他接了个绵长的吻。
“只怪我的长风太迷人,叫人把持不住。”容衍与他抵着额头,细细啄吻着他的薄唇,嗓音像掺了蜜似的浓稠黏人。
见又有擦枪走火的趋势,宁长风忙退了开,转身便往门外走:“不来了,今天小年,好多事要忙呢。”
做完功课,景泰蓝正要上楼,就见楼上的房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来。
宁长风耳后还带着可疑的薄红。
景泰蓝才不懂这些,欢快地扑过去,举起做好的功课给宁长风看,得到表扬后才飞快地收起来,一叠声地问今天要做什么。
宫里也有过小年的习俗。但作为太子他只需要品尝侍女端上来的精致食物,再去皇祖父那里请个安就好。
皇祖父老了,总喜欢絮叨以前的事,景泰蓝往往听得直犯困,还不敢表现出来,所以他最讨厌的就是过年过节了。
但这次的小年他却十分期待。
果不其然,宁长风大手一挥,先来个大扫除。
“过了过了,往左边来点。”
“上边一点。”
“正了吗?”
……
扫尘、祭灶、贴窗花対联,人虽然不多,围着小小的竹楼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景泰蓝更是撒开腿上蹿下跳,鼻子脸冻得通红通红,更像年画上的娃娃了。
“好了吗?”容衍手里举着対联,比着门框的高度,转头问道。
“可以,贴吧。”
红彤彤的対联贴上,容衍跑过来和宁长风一起看着上面的题字,握了他手道:“如何,我写得好不好?”
宁长风眼底露了笑意,点头道:“嗯,有文化。”
两人有说有笑地朝屋内走去,两侧対联上的字清隽飘逸,还撒了金箔,即使在寒冬腊月也熠熠发光。
上云:年年皆胜意,岁岁常欢愉。
横批:四季欢喜。
过小年怎么少得了吃饺子,宁长风前世是北方人,包饺子可难不倒他。只见他调馅,左右捏着饺子皮一合一拧,一个圆鼓鼓的元宝状饺子就出炉了。
容衍学着他的样,也有模有样地包了一个出来。
最惨的是景泰蓝,他手小,捏着饺子皮那么一合,“咕嘟”一下饺子馅从皮里冒了个头出来,被自家两位爹嘲笑了半天。
小家伙还不信邪,连着霍霍了好几张饺子皮,终于认命地放下了手里的饺子,小嘴撅起老高。
宁长风拣过他手里露了馅的饺子,手指一捏一合,那点馅就被他捏进去了,白白的饺子皮上留下弯弯的一道弧度。
他把这个饺子递到景泰蓝面前:“看,像什么?”
景泰蓝注意力一下被吸引了过去,歪着头想道:“像一个笑脸。”
宁长风把他面前的饺子拿过来一个个捏好,道:“対,这个饺子就叫开口笑,希望你年年快快乐乐,笑口常开。”
容衍不服气了,道:“为何他有,我没有?”
宁长风瞥了他一眼:“跟小孩也吃醋呢?”
他瞥过来时眼底带笑,烛火映得他刚硬的眉眼柔和许多,容衍难得怔了怔,不知为何觉得他眉间黯淡的孕痣似乎鲜艳了些。
就见宁长风手下动作未停,眨眼就捏了个爱心形状的饺子出来,往他面前一杵:“喏,给你的。”
容衍这才回神,指着那个独树一帜的爱心饺子逗他:“这又是什么说法?”
宁长风绷紧薄唇不去看他,以免自己露了笑意,硬邦邦道:“没说法,爱要不要。”
说着端了他面前的竹篦子就要走,容衍哪能让他走啊,扯了他衣袖就要哄,就听得窗外竹林娑娑,伴随着几声鸟叫。
容衍扯着他袖子的手一紧,接着便松开了。
宁长风皱了皱眉,放下竹篦道:“大冬天的哪来鸟叫声,我去看看。”
“我去吧,外头冷。”容衍抢先一步,人已经走出去了。
院门打开又合上,沿着竹林往前走数百步,直到深处容衍才停下脚步,被烛火映衬得融融的眉眼已经冷了下来。
林稍一阵轻响,一道黑影落下,单膝跪地。
“主人。”
黑衣人的声带似乎受过损伤,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乍一听像被开水烫过似的。
他只唤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黑暗中只余萧萧风声。
容衍负手站在原地,他眉眼低垂,冷淡地看着这个月前找上来的人,半晌才道:“大仇得报,容衍已死,你不该再跟着我。”
落无心闻言急了,抬头望着他道:“我能去哪里?”
容衍转身,不与他的目光対视,道:“天下之大你爱去哪去哪,我管不着。”
“别再跟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宁荣:比错而不自知更招人恨的事明知自己错了,却还要怪别人不原谅他。
=
第33章=
这日傍晚,竹楼外传来喊声。
“宁哥儿啊,求求你帮忙找找我那不争气的两个孙子。今儿一大早就闹着要上山拜你为师,你说七八岁的孩子学什么打猎?被我竹条子抽了一顿,这俩娃娃也是倔,自个儿偷跑上山了,急得我哟——”
宁发林直拍自己脑袋,看样子是急得狠了。
“这山里的情况就你最熟,我想着求你帮忙找一找,才几天就要过年了,结果出这么档子事,唉……”
宁长风当即换了装束,嘱咐景泰蓝和容衍在家好好待着,和村民们一起出门。
小孩子体力不足,不可能往深山里去,山腰下又被寻遍了,宁长风思来想去,只可能在一个地方。
鹿鸣山西面有道岭,岭下自然形成一道天坑,高数十丈,经常有不长眼的动物掉进去,宁长风乐得去那捡便宜。
而这道岭是去他那竹楼的必经之路。
在他的带领下,结伴来村人的村民一个接着一个下到天坑,开始喊双生子的名字,终于在一块岩石下找到了他们。
“你们这俩孩子,可急死爷爷了!”宁发林上去就是一巴掌,怎知这对双生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而是互相抱得死紧,视线死死盯着树下,小脸煞白。
大的那个哆嗦着伸出手,声音都是颤抖的:“爷,爷爷,有死人。”
宁发林和一众村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稍顷,天坑里传来无数声屁滚尿流地尖叫声。
……
这个年还没开始过,宁荣和赵小芝便被官府的拷走了。
寒冬腊月,宁大壮的尸体并未腐烂,很容易辨认,只令人意外的是,赵小芝竟全数认下自己杀人的罪行,将宁荣撇得干干净净。
一桩杀人案不过三日便结清,赵小芝被收监待年后问斩,宁荣则被放了回来。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赵小芝一个妇道人家若没有他人的帮助如何能抬尸上山,只不过是官府老爷们赶着过年,匆匆结案罢了。
至于这个同伙是谁,一目了然。
因此宁荣只回家待了一夜,收拾些细软便不知所踪。
竹楼内。
宁长风坐在屋前,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神情若有所思。
这枚玉佩玉质通透细腻,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可见是上品,玉佩正中用小篆雕刻着两个字:长风。
它是在死去的宁大谷身上被捡到的。
宁长风并不认为他这养父有多慈爱,临死前都要攥着刻有他名字的玉佩不撒手。
“我是谁?”
“或者说,你是谁?”
他低声呢喃,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却停在一臂之外,容衍望着面前的背影,眼底神色复杂。
半晌,宁长风收起玉佩,转身对容衍道:“我要去问清楚。”
这具身体的身世对他来说或许不重要,但他理应对已经死去的原主有个交待。
容衍眼神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拿了衣服道:“我陪你一起去。”
大牢内。
赵小芝是死刑犯,被关在最里面一层。
这里阴冷潮湿,时不时有老鼠蟑螂从身上爬过,赵小芝却毫无所觉,她呆呆地靠墙坐着,整个人好似三魂丢了七魄。
“赵小芝,有人来看你了。”牢头将人带到,对宁长风道:“关了好几天,你们是第一个来看她的。”
又警告几句,便佩刀站在了外面。
一听有人来看她,赵小芝忙从草垛上爬起来,待看到是宁长风时眼里的希冀一下子就黯淡下去,最后归于死寂。
她跌坐在地,哭笑道:“我儿定是有事耽搁了,他会来看我的。”
听她一口一个我儿,宁长风心里颇不是滋味。原主被他们苛待致死以前,也曾殷切渴望过父慈母爱的场景,可无论他干再多的活,都得不来养父母的一句夸奖,更不用说动辄打骂,一口一个贱种倒是常态。
人心之偏竟到这地步。
宁长风将玉佩拿出来,垂吊在她眼前,问:“这是什么?”
赵小芝的眼珠随着那枚玉佩左右滚动,神情却是空怆的,她似乎什么都不怕了,甚至露出几分恶毒的笑:“我不会告诉你的,贱种,你活该和你娘你一起死在二十五年前!”
宁长风:“你见过我娘?”
赵小芝冷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宁长风脸色一点点冷了,他攥紧玉佩,沉声道:“你自以为给宁荣顶了罪,他就当真安全了么?”
赵小芝眼睛“霍”地睁开,五指扒住铁杆:“你什么意思?”
宁长风冷道:“他那样的弱鸡,我一只手可以劈十个,你觉得他能逃得过?”
“不要,求求你不要害我儿子,我说,我都说!”赵小芝涕泪满面,将枯瘦的手指伸出去挠抓着,却连宁长风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牢头听到这边的动静正要上前喝止,却被容衍按住肩膀,袖中落下一块沉甸甸的银子。
“大哥,天冷,我们喝茶。”
牢头掂了掂分量,要拔刀的手收了回去,转而笑道:“是嘞,天太冷了,等着我端盆炭去。”
说着便离开了,还好心地关上了门。
故事不算复杂。
二十五年前宁大谷夫妇因迷路闯进葭野,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死人堆里发现了宁长风母子。
当时他们成亲多年仍无所出,见到那妇人怀里的奶娃娃便起了心思。奈何那妇人竟然没死透,他们抱走孩子时竟然伸出血手死死抓住了宁大谷的脚踝,夫妇二人挣脱不得便起了杀心,生生往妇人心口扎了十几刀,这才抱着孩子落荒而逃。
那枚玉佩正是掖在婴儿的襁褓中。
宁大谷夫妇不认字,想着那妇人穿着富贵,取的名字定然也是极好的,便用了上面的字,给孩子取名叫宁长风。
一开始对那孩子也是千恩万爱,只是好景不长,将宁长风抱回来的第一年便闹了饥荒,同年赵小芝多年不下蛋的肚子竟然有了动静,夫妇两人日子过得艰难,便将罪过一并怪在刚学会走路的小长风身上,渐渐地不再关心他,挨饿受骂是常有的事,待亲儿子生下来更是变本加厉,受父母的影响,逐渐长大的宁荣也加入到欺负原主的队伍中……
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宁大谷始终藏着这枚玉佩,就连临死时手里攥的也是它。
外面风更大了,呜呜吹得门窗直响,牢头蹲在外头,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就见门从里面打开。
他笑脸迎上去:“两位爷,这就问完了?”
宁长风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去,神情沉而冷,周身带起的风都夹杂一股雪粒子味。
牢头笑容一僵,就见后面那个五官生得极好的男人在他掌心放下一锭银子,低声道:“赵氏因不堪良心谴责,在牢中畏罪自杀,可懂?”
望着那双如玉手指从他手上离开,牢头愣了一瞬,随即赔笑道:“本就是死刑犯,早死晚死都是死,我懂的。”
出了监牢大门,宁长风深吸口气,寒风夹杂着尘土被吸进肺里,灼得他五脏六腑有些火辣辣地疼。
“我想去葭野看看。”他对容衍说。
“好。”
风声朔朔,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灯火暖融融地亮起,大家都等着过一个好年。
街道上,两骑疾驰而过,向着葭野的方向而去。
葭野同属清平县,距离鹿鸣镇不过百里之遥,却是北昭与南越的交界之处。
二十五年前,北昭与南越那场异常惨烈的大战便发生在此处。当时戚家军以少战多,硬生生用己军的生命拖住南越大军,这才使益州以南免遭南越荼毒,生灵涂炭。
而戚老将军和他的将士们永远被埋葬在了这片荒野。
时隔多年,葭野早就没了战争的痕迹,草木生长得郁郁葱葱,有溪水从高处蜿蜒而下,清澈见底。
宁长风爬到最高处,将带来的贡品并祭酒一并洒进溪中,看着它们随水流而下,经过这一片广袤原野。
从他站的高度可以看见南越的界碑,和高筑的城墙。
容衍勒马站在树下,遥望着站在高处的他,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
宁长风和他说想单独待一会,他便停下远远地等他。
对于朝廷至今仍在争论不休的葭野之战,他远比宁长风知道得多,自然明白三军在前,不是什么家属都可以随军参战的。
若真如他猜想的那般……
他还得早做准备。
原野高处,宁长风拍拍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进了自己嘴里。
烈酒入喉,他才像知道怎么开口似的,声音沉而低哑,像这原野上的风。
“抱歉,现在才知道你的身世。”
“杀人犯已经伏诛,虽说已了无作用,仅以此告慰亡灵。”
……
“我是异世来的一抹孤魂,偶然钻进这具身体,用宁长风的名字活了下来……如今你们大仇得报,可以安息了。”
原野上的风呜呜作响,卷起宁长风的发丝,盘旋在他周围,似是留恋不舍。
宁长风把玉佩埋在溪边,咬破指间,一滴血融进土里,催动异能。
一棵淡黄青翠的芽破土而出,它展开枝叶,在异能的催动下抽枝生长,几个瞬息便长成一株郁郁葱葱的大树。
华盖亭亭,树叶婆娑,就连狂猛的西北风路过它时都变得安静。
催动内力促使植物生长对木系异能者而言是件极为耗费精血的事,但宁长风并未表露分毫,而是压下身体的不适,对这棵以自己精血生发出的大树挥了挥手,道:“祝你和我一样好运。”——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远处全程旁观的容衍:懂了,我老婆是仙男!
第34章
从原野上下来,宁长风身上蓦然一轻,似乎附着在这具身体上的积年沉怨终于消散,他步履轻松地上马,对仍在怔怔然望着那棵凭空生长出的参天大树的容衍道:“走了!”
说罢两腿一夹马腹,抢在了前头。
北风吹得他的衣衫烈烈作响,刀子似的往他脸上刮,宁长风却觉得畅快极了。
“驾!”
“长风!”
后头马蹄声渐近,容衍策马追了上来直至与他并驾,迅猛的北风将他的声音割裂,听来有几分失真。
“我有话问你。”
宁长风并未减速,而是喊了回去:“什么话?”
容衍:“你慢点。”
宁长风摇头:“不,我现在心情很好!”
说着扬鞭策马,眨眼奔出去老远。
容衍无奈,只得陪他一路撒欢,直到回到鹿鸣镇。
“你方才要问我什么?”撒够了野,宁长风这才想起来问道。
两人牵着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他转头时眉毛和眼睫上都结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看向容衍的眼睛却比水珠还要亮。
容衍突然觉得问什么都不重要了。
见他不说话,宁长风觉得纳闷,便主动提起:“你是想问那棵树吧?”
“告诉你也无妨,我不是——”
“别说!”
怎知容衍竟急忙打断了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低声道:“真正的秘密不该告诉任何人,连我也不要。”
说罢尤觉不够,又叮咛道:“长风,我不是说笑,切记保护好自己。”
也许是他的语气过于严肃,宁长风怔了怔,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容衍半晌,这才道:“你不是别人,你是要和我相守一生的人,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
容衍抓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慌乱的情绪像水草一般缠住他的五脏六腑,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坦诚相待……他怎么敢露出真实面目?
那一定是恶鬼獠牙,满面狰狞,宁长风那么正直的人,会嫌恶他的吧。
不过宁长风也就那么一说,没有非要拉着容衍讲他的过去史的意思,两人很快聊起了屋里酿的松梅酒,檐下挂着的风干鹿肉,以及即将到来的除夕。
风声虽大,却吹不散人心暖融。
有人踏着轻松步伐回家过年,就有人脚步沉重,仓皇奔逃。
自被放回来后,宁荣回村一路上备受白眼与指责,更有甚者当面朝他啐唾沫,骂一声丧尽良心的白眼狼,天打雷劈的不孝子,再“砰”地将门关上,他像只过街老鼠一般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放眼望去满是萧条破败,往日父母疼爱,村民赞扬的场景犹在眼前,如今却落得个家徒四壁,人人喊打的地步。
他怎敢在村里继续住下去?
于是当夜收拾了细软出村,一路经过鹿鸣镇直奔外头而去,连头也不曾回。
距离金平城一里之遥的长亭内,今日当值的官吏正驱赶着躺在亭下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一个个面黄肌瘦,被驱赶得到处乱跑,有几个跪下央求道:“求求您了官爷,我们无处可去,您就大人有大量允我们在这歇一夜罢。”
说着便磕头如捣蒜。
那小吏一听笑了,甩了甩手上的鞭子:“嘿,这是只歇一夜的事儿吗!你们这群流民,家中既无田产房屋,手里又无路引文书,那可是实打实的黑户……快走快走,若是叫哪个出城的贵人老爷们看到了,当心拘了你们下到大牢里去!”
说着一挥鞭子抽在其中一人背上,当即便将他们抽得鬼哭狼嚎,四散逃开。
“城东头山腰子边有个破庙,上那待着去吧。”许是于心不忍,那小吏转了转手腕,对着逃开的背影高声喊道。
转身便是一句叹息:“唉,世道艰难啊。”
宁荣混在这群人里,他背上也挨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但他已经麻木了,跟着人群找到破庙,寒冬腊月,七八个人张罗着生起火,冻僵的手指这才暖和,围在一堆唉声叹气。
这群人都是离阳县逃难而来的难民,今年他们县里闹了虫灾,粮食本就产量少,朝廷又提高了粮食税,县太爷半点情面都不讲,交不起税的便派官差冲进家里,有什么搬什么,甚至连几岁大的女童都牵走买卖,这些人被逼得没法,便相约着逃了出来。
可逃出来又有何用,照样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们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互相颇为熟稔,只见一个妇人从包袱里拿出两张饼在火上烤了烤,与同乡分着吃。
宁荣坐在最角落里,盯着那张饼子咽了咽口水。
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讨要吃食。
这时,他的衣袖被拉了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怯生生地:“你要吃吗?我分你一点。”
宁荣低头,一个瘦叽叽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小片烤饼递到他面前。
那女孩约莫七八岁,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望向他的眼神带点怯弱。见他不动,便把拿着烤饼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食物的香味在鼻端萦绕,宁荣再也忍不住接过去狂塞起来。
“咳,咳——”因吃得太急,烤饼又太硬卡在了喉咙里,他剧烈地咳嗽着,却仍然拼命把嘴里的东西往下咽。
“哎哟别噎死了,来喝口水。”最初那个分饼的妇人连忙喂他喝了口水。
就着水的滋润,宁荣终于把喉咙里的饼咽下去,他死死捏着剩下的饼,突然蜷起身子痛哭起来。
他一哭,那妇人也像是被触动了伤心事,反手抹了把眼泪:“都是可怜人。”
哭过之后,宁荣假造了一个来历,称自己家中被恶霸地主占去良田,父母被逼自缢身亡,自己则逃难来了府城,本想寻一份事做,谁想被阻拦在了城门外。
那妇人一听说他会写字,便央求他写一封家书。宁荣为难道:“这——没有笔墨纸砚,如何下笔?”
“能写的,能写的!”那妇人一叠声道。
她左右张望一会,去火堆里取了根细木枝浇灭,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布包,层叠翻开,里头叠放着一小摞泛黄的草纸。
“原是置办了给我儿习字用的,可怜他死在了家中。”妇人说着又抹了抹泪。
宁荣从未用木炭枝写过字。
他家虽不富裕,但只要是读书宁大壮夫妇都是铆足了劲供他,他日常练习的纸更不是这种泛黄的粗草纸,而是雪白的宣纸,笔墨沾上去很好看。
他按照妇人的口述,替她完成了这封简陋的家书。
“谢谢你啊小伙子,来日我想办法托人送到西北,也好教我那从军的夫君不要担心。”妇人珍而重之地将写满字的草纸收好,对着宁荣千恩万谢。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帮我也写一封吧……”
因着这个忙,大家对他熟悉许多,不仅分给他吃的,还带着他去乞讨。
府城进不去,他们便去周边的县城,集镇,这些地方没有金平城卡得严,只要躲得好便不会有官府的人来驱赶,若是运气好了,有时还能吃个热馒头呢。
宁荣跟着他们辗转在附近县镇乞食为生,渐渐地也习惯了。
*
过了年日子便飞快,又是一年春三月。
今年的天格外冷,一整个冬没下雪,眼瞅着春天快到了,这天气倒是冻得很,西风也没停过,呼呼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几日怕是要下雪了。
宁长风看了看天色,取了昨日猎到的几只野兔,关门落锁,往山下而去。
远远地看到一对双生子在里正院子里舞枪弄棒,见到宁长风连忙收了势飞奔过来,像模像样地冲他抱拳:“师父,您来看我们啦!”
自打上次双生子离家出走被找到后,宁发林终于松了口,同意他们拜宁长风为师,学些拳脚功夫。
宁长风倒无所谓,顺手的事。指点了他们几招后才来到里屋,将兔子放下。
“来婶子这还带什么东西?快拿回去吧。”玉婶自然是不接的,一叠声将东西往外推。
别说家琪家旺受他指点都没收束脩,再拿宁长风的可怎么使得。
见推脱不过,玉婶赶紧从房间里拿出一小盒松子糖来:“这个给景泰蓝吃。”
宁长风把野兔搁在桌子上,推回了她手里的糖,笑着说道:“那小子就会馋嘴,上次哄着家琪家旺把一盒子的糖都给他吃了,我罚他这个月都不准吃糖。”
话说到这份上,玉婶也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带东西给他们老俩口吃,便道:“那成,我也不客气了,锅里煮着饭呢,要不吃了饭再走?”
宁长风边摆手边往外走:“不了,他们在镇上等我呢。”
“师父,下回可还要来啊!”双生子追出来喊道:“我们还要学您的招式呢!”
“行,下回来。”
出了村子,宁长风运起轻功,不过须臾便到了镇上。
他先是去镇上相熟的酒楼,让掌柜的派人上山把这一茬饲养的山羊给牵走,又去买了些熟食,这才拎着回了书铺。
店门口有人搭了梯子在擦拭“雁回书铺”的招牌,看到宁长风过来便停下手,拘束地打了声招呼。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骨架偏小,站起来才到他肩膀高,五官清秀,只是嗓子据说小时候被开水烫坏了,开口便是一股子粗哑难听的味道。
今春开张的第一天,宁长风便在店门口捡到了衣衫破烂的他,原是隔壁县逃难出来的,饿得受不住了才在檐下歇一晚,见他实在可怜,宁长风和容衍便商量了一下,将他留在店里干些打扫的活。
因他姓落,自称在家排行老大,大家便叫他落大。
“落大,那牌子都快给你擦包浆了,下来歇会吧,我带了点卤味,来给大伙分一分。”宁长风把手里的熟食递给他道。
落大白净的面皮上浮起两片薄红,接过卤味鞠躬道:“谢,谢谢当家的。”
今日客人不算多,店里当值的几个学生正无聊到打哈欠,听到有卤味吃连忙一股脑围了过来,看看宁长风给他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落大被围在中间,颇有些不知所措。
宁长风看得有些好笑,撩起帘子来到后院,对正扎起袖子下厨的容衍道:“落大那孩子估摸没交过朋友吧,成天就会干活,让他分个吃食活像把他扔进狮子群里一样。”
灶台前热气蒸腾,容衍边翻炒着锅里的菜边笑道:“你才多大,一口一个孩子地叫人家,也不害臊。”
宁长风凑过去看他在做什么菜,嘴里还不忘回道:“我可比他大多了。”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那孩子叫他声祖宗都绰绰有余。
容衍“啧”了一声,拿瓢舀水沿着锅沿沏了一圈水,一盘鲜香浓郁的炒田螺就出锅了。
他这人学什么都快,还记得刚来时,厨艺那叫一个一言难尽,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宁长风都不愿意吃他做的饭菜。
现今随便一炒都是色香味俱全了。
宁长风奇了:“这才刚争春,你上哪找来这么多田螺?”
话音刚落,容衍就夹了一筷子送进他嘴里,语气寻常道:“左右无事,便去河边上寻了半日,不多,也就尝个鲜罢。”
田螺肉入口鲜美,宁长风却来不及细尝,听他说去河边寻了半日连忙捉了他的手细看,果然指间和掌心都被冻得发热泛红。
“那河面才化冰几日,你就去摸田螺?回头长冻疮了有你难受的。”他两只手捂着容衍的手心手背搓了搓,又拉他到火盆前坐下,抓着他的手左右翻烤。
容衍倒不以为意,他瞥了眼自家夫郎已经沉下来的脸色,声音还是放软了些:“没那么冷,这是方才做菜被热气蒸出来的。”
说着握了宁长风的手指,笑道:“你看是不是热乎乎的?”
手心传来容衍指间的温度,宁长风心里也暖融融的,被容衍拉上桌,听得他道:“前些天你不是念叨着炒田螺好吃吗,快尝尝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如今容衍可算是摸透了他的性格,但凡做了心虚事想糊弄过去时就扬起唇角冲他笑,眉梢眼角都像汪着一池春水,在宁长风的眼底心口漾啊漾,漾得他什么脾气都忘了。
次次都不例外。
宁长风给他添了碗饭,警告道:“下次别这样了。”
容衍点头:“好好好,都听你的。”
吃完午饭,两人商议了一下陈璟的来信。
自在金平城分别后,他们还是第一次收到陈璟的来信。信中说他按着宁长风给的地图,果然找到一块新大陆,那里的人高鼻深目,发多棕黑色,体毛旺盛,衣不蔽体,类野猴状,许是未开化的族群。
他们扒光了前往探路的船员身上的衣服,还要上船抢食物,发生了一次比较大的流血冲突,这才被武力震慑住了。
陈璟用船上的日用品给他们交换了玛瑙石、红珊瑚等一些珍奇物品。
不过没有发现宁长风所描述的红薯作物,他准备顺着航海图再往南走走。
“信中提到那些异人族群有个首领,提出可以用部落里的珍宝和交易船员们身上穿的麻衣,问我们能不能供货。”
宁长风心中升起一丝违和感,照理说陈璟开着明月这么大一个商行,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供货渠道,这示好未免太显而易见了。
难道是因为他给了那张航海图所以心存感激?
“制作麻衣倒是不难,但要大批量供货,那就需要开个织造坊,动用的人力物力可就大了。”宁长风道。
容衍走到门口,望着萧条的街道,说:“不大,你看镇上的商铺十家关了八家,最不缺的就是空闲的劳动力了。”
宁长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眼中难免浮现几分担心:“民生凋敝——再这么下去,外患未平,只怕要起内乱了。”
容衍关门,阻隔了满街风霜,转身道:“管他内乱外乱,我们平头老百姓操心不了这许多事,大不了到时带着景泰蓝在山里躲上几年,战争也就过去了。”
宁长风一想也是,便加上一句:“看来还要多囤点粮食,到时将乡亲们也一并接上去,他们平日里都待我挺好的。”
他始终觉得朝代更替是历史的车轮朝前滚动的必然进程,宁长风无心阻止,更无力阻止,只希望能保住身边人。
他说什么容衍都不会反对,闻言道:“那是自然,高筑墙,广积粮嘛。”
……
忧心是一回事,只要世道还没乱,日子就得一步步往前走。
第二日,宁长风和容衍一人骑一匹马往西南而去,到了距离清平县最远的麻县。
县如其名,这里产得最多的就是苎麻。
街道两旁便摆满了苎麻,干湿皆有,也有一些人家将成品摆出来卖,麻衣麻绳麻袋等等,价格较其他县镇低了好几成不说,品质也没得说。
因此不少商人在此云集,相比起萧条的鹿鸣镇称得上热闹。
两人将马栓在城门口,只需交五个铜板就有马倌喂食照顾,倒省了不少事。
容衍没有立即逛市场,而是找了处临街的茶楼点上一壶茶并几盘点心,和宁长风慢悠悠地喝着。
进货可不能急。
他们初来乍到,保不齐就被坑了。最好在茶楼酒馆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多混迹一段时间,自然能探出一二分行情。
宁长风也明白这个道理。
两人坐在大堂一边闲聊一边听着茶楼人来人往说话,这时门口走进来三人,皆身着黑衣,腰间配一把长刀,用白布裹着,金色莲花纹绣在衣领和腰带上。
小二的一看连忙迎上去陪笑道:“三位大人大驾光临,请雅间坐。”
“不必,我们路过这,喝点茶就走。”领头的打断他道,目光在大堂逡巡一圈,坐在了宁长风隔壁。
以他们为中心,四周的客人均是表情微妙,高谈阔论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
宁长风耳尖,捕捉到一个词:绣衣局。
这是他第二次听说这个机构的名称。
第一次是在李老的口中,他在查看了容衍的伤腿后脱口而出,骂其为阴私之辈,言语之间厌恶至极。
只听那三人一坐下,其中一人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都半年过去了,益州这几个县镇就剩麻县、离阳和鹿鸣没去了,到现在毛都没找着,我看大人就是多想了,那裴知府平素就跟我们不对付,杀个把咱们的人太平常了。”
那领头的呵斥道:“闭嘴,大人自有大人的考量,用你多话!”
那人一听连忙闭嘴,三人转而说起了其他。
他们声音不大,普通人就算坐过去也听不到,偏生宁长风耳尖,方才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这个绣衣局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对这个群体没什么好印象,当即就要叫上容衍一起走,怎知叫了几声容衍才回神。
“你怎么了?”宁长风皱了皱眉,问道。
容衍收回思绪,站起身道:“无事,我们走吧。”
经过那一桌时,突然就被伸出的刀鞘挡了去路。
那领头的从怀里拿出画纸,对照着打量了好几眼,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容衍正要说话,却见宁长风抢先道:“官爷,我们是鹿鸣镇上的商户,来此进货,累了在茶楼里歇歇脚,现在就走。”
那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们好几眼,许是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做得太过,便放他们走了。
他们走后,方才那个抱怨的绣衣史凑上前,低声问道:“老大,那人是——那位吗?”
绣衣局首领恶名在外,即便心中都默认他死了,这些下属们仍不敢直呼其名。
那名被叫老大的眯了眯眼,他是资深绣衣史了,眼睛是公认的毒,曾远远地见过容衍一眼,看身姿是很像,仪态气质却完全不同,所以一时无法断定。
“跟上去看看。”
第35章
出了茶楼已是傍晚,两人在街上闲逛,出了东家进西家,一时让那几个绣衣史无从下手。
“长风,想不想试试这个?”
容衍指着街道旁摆满了的泡菜坛子,扯了扯宁长风的衣袖,眉梢眼角舒展开,比春日里的桃花都好看。
宁长风当然顺着他的话说:“想,来点萝卜、藠头和白菜梆子?”
容衍偏了偏头:“你不喜欢吃莴笋么?”
宁长风从善如流:“再来点莴笋。”
说着掏钱付账,嘱咐那摊贩道:“少些辣,他吃不了辣的。”
小贩“哎”了一声,立即将点的几样泡菜夹出来拌好,用牛皮纸包了递给容衍。
容衍笑眯眯地接过,第一口给了宁长风。
“唔,有点辣,你确定能吃?”宁长风皱眉看向他。
这人也不知哪来的娇贵性,酒是沾杯即醉,辣是一点都不能沾,偏偏还爱逞能,越重口的越想吃。
容衍才不信他的,拈了一点藠头放进嘴里,片刻后……
“斯——好辣。”
他连连倒吸着气,脸上迅速浮起一层薄红,鼻头隐隐见了汗意。
“我就说——”宁长风好笑地看着他一边出汗一边还要往嘴里送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多大人了还和小孩似的。”
贪这点口腹之欲。
容衍反驳道:“没吃过么,自然想吃。”
见他辣得眼尾都红了,宁长风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街道斜对面有家卖糖水的铺子,便道:“等着,我去买碗糖水来。”
容衍边轻轻吸着气边点头,真就乖乖站在檐下等着他。
等宁长风走到糖水铺子前,背对他挑选糖水时,容衍脸上的表情逐渐淡了,他将牛皮纸仔细包起放进怀里,转身走进巷子里。
“追!”
几名绣衣史立即追了上去。
巷子七拐八绕,绣衣史跟着跟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城外一处荒郊野岭的地方,而一直在前面的容衍一个错眼居然不见了。
绣衣史们面面相觑,领头的沉吟道:“此人绝不简单,待我传消息回去。”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枚信号弹,正要拉开引绳,就听一阵风声破空而来,他手里的信号弹竟被不知何处飞来的一片树叶削落在地,断成两截。
“谁?”他立即后退几步,刀身出鞘横在身前,警惕地左右张望。
其余两名绣衣史纷纷拔刀。
有声音从背后传来:“不是找我么,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三人俱大骇,转身朝声音源头望去。
只见破庙檐角上竟神不知鬼不觉站了一个人,那人黑巾蒙面,负手而立,夜风扬起他月白的衣袂,露出的眼睛似冰谭般寒冷。
领头人没来由有些发憷。
容衍摘下面巾,露出如玉般的容颜。
“是你!”认出正是白日里盘问过的其中一人,领头人惊呼出声,随即像想到什么似的面色一变,身影已迅速朝他掠去。
普通商户如何会飞檐走壁,果然是装的!
风声裹着他的身形来势汹汹,看似迅猛快疾,躲无可躲,容衍却只是侧身一让,长刀与他贴面而过,下一秒就被两根手指夹住,运起内劲一弹。
长刀嗡嗡作响,竟是在瞬息间就断作几截,领头人也被狠狠震飞,稀里哗啦砸碎一片屋瓦。
其余两名绣衣史见状便要上前助阵,还未走出两步就被迎面而来的劲风扫出几米远,“砰”地撞在身后一棵大树上,撞碎了胸骨,遍地打滚哀嚎。
“段弘那条狗就养出了你们这帮废物?”容衍落在他面前,声线清冷,在簌簌夜风中犹如鬼魅。
领头人捂胸吐出一口血,眼底翻起惊涛骇浪:“你到底是谁?”
他的武功在绣衣局都算上乘,对面这人却一个照面就将他打翻,毫无还手之力。
这人似乎还对绣衣局内部颇为熟悉。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持刀人在脑海中搜寻着为数不多关于那位活阎王的记忆,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形成,他惊疑不定地望着容衍:“你,你,您——”
“你没机会知道了。”一把匕首自容衍袖中飞出,割开了他的喉管。
剩下两名顾不得骨碎的剧痛,爬起来就要跑,被两根枯枝贯穿了喉咙。
夜色寂寂,容衍仔细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葱白如玉的指腹在那刻着三条竖线的刀把上抚过,眼底闪过温柔之意。
“咕咚”一声闷响,三人的尸体被踢下山崖,破庙门口只留下一滩暗红血迹,和飘落在草丛中的一张画纸。
容衍走后。
宁荣拖着疲惫的步子往破庙走。他蓬头垢面,脚上的鞋还是去年逃出村时穿的,数月的乞讨生活早就磨破了鞋底,大脚趾从破了洞的鞋面上露出来,哪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斯文样。
今日运气不好,没讨到半分吃食不说,还被赵员外家的家丁打了一顿,原因只是抢了他家狗的吃食。
员外家的狗都有大鱼大肉吃,怎么人反倒要饿死呢。
宁荣气不忿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咬牙切齿道:“妈的有权有势了不起,想我也是寒窗苦读十载,到头来混得连条畜生都不如!”
他正骂骂咧咧,就听得破庙里传来一声喊:“宁先生您可回来了!”
妇人慌张地牵着小女孩从墙根底下走出来,道:“我们等您好久了。”
陆续又有几个汉子走出来,都是那日认识的一帮人,因着宁荣会写字,这些人都高看他一眼,平时讨到了吃食也会分他一些。
宁荣脸色不霁,却还是整了整衣衫,慢条斯理道:“慌里慌张作什么,又没有鬼捉你。”
那妇人被他训斥了,脸色有些赧然,但还是指着破庙门口道:“那里,好大一滩血,恐是有山贼盗匪来过此地,我们怕是不能住在这里了。”
宁荣伸长脖子看了看,大晚上的乌漆嘛黑也看不清,便板着脸道:“不住这里还能住哪,你们今日可讨到吃食了?”
当即就有一个汉子掏出半张饼子递给他:“今日遇上一个老人家,我替他砍了半日的柴,他便省了半张饼子给我吃呢,喏,特地留给你的。”
宁荣接过饼子一口咬下去,一股馊味瞬间充斥了五脏六腑。
“呸,馊的,那老不死的别不是诳你吧?”他恶狠狠地咬着饼,到底没扔掉。
那汉子吞了吞口水,小声说了一句“不会吧”,就在宁荣的瞪视下息声了。
忍着恶心吃下那张饼,那汉子这才摸出一张纸来,陪笑道:“宁先生,你看能不能替我写一封家书给我那在西北服役的儿子,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了——”
宁荣抱怨道:“成日叫我写写写,连张像样的纸都没有——”
话音未落就见那汉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珍而重之地摊开,月光下两幅画像跳进他的眼中。
宁荣一把抢过,盯着上面硕大的“通缉”二字看了半晌,语气掩不住的激动。
“你哪来的这张纸?”
画像上那个大人戴着面具尚且认不出来,小孩子不是景泰蓝那崽子还能是谁?
那汉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在破庙门口一指:“捡的,我想着翻过来也能写字么……”
宁荣一把打断他:“还写什么字!”
“我们发财了!”
*
只是买一碗糖水的功夫,容衍就不见了。
宁长风问路边的摊贩,就见摊贩往巷子口一指:“去那了,后头还有好几个人跟着呢,我说你们莫不是惹了什么劫匪吧?”
顾不得小贩语气里的警惕,宁长风飞速往巷子里钻去。
麻县的建筑群密集而无规律,东一块西一块地拥挤在市坊周围,巷子更是四通八达,钻进去就失了头尾。
宁长风一路问过去,在快要出城时断了线索。
他运起轻功,踩在最高的屋脊上朝远处眺望,入目全是荒郊野岭,哪有容衍的影子。
他心口升起的慌乱越来越多,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沉重。
容衍身体才好不久,若是被歹徒盯上怎能自保?
都怪他,明明白天才被那几个据说是绣衣史的人盘问过,竟然就放任他一个人在原地。
宁长风深深呼吸,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思考那些人有可能会带容衍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屋顶翘起的檐角突然传来“啪”地一声响,一颗小石子弹到他脚边。
“站屋顶上作甚?”
容衍抄着袖子,笑眯眯地仰头看着他。
还未等他再开口,就见宁长风飞下来,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怎——”
容衍被抱得往后一个趔趄,堪堪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宁长风身上特有的气息萦了他满怀,无关风花雪夜,反倒像极了随寒夜朔风呼啸而过的冷烈松香。
容衍怔了怔,犹豫着抚上他的背,环住他拍了拍,声线放低了道:“怎么,一会不见就要吃奶么?”
他还是惯常调侃的语气,宁长风却没有接茬,反而在他脖颈间嗅了嗅。
容衍被他弄得有些痒,便佯作推他道:“回家么——有人看着呢。”
宁长风呼吸一窒,心口那股澎湃不舍的情绪全给容衍搅合了,随之涌上来的是难为情。
没想到他也有矫情的一天。
于是他板着脸问道:“你去哪了?”
容衍挽起袖子,牵了他手道:“我还要问你去哪了呢,我不过是找户人家要口水喝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这巷子弯弯绕绕的,可叫我好找。”
没见过自己走丢了还倒打一耙的。
宁长风被噎了一下,直直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无语,容衍回望过去,眼中满是清澈无辜。
半晌,宁长风率先败下阵,回攥了他的手,两人慢慢往大路走去。
“白日里碰到的那几个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什么人?我没见到。”
两人静静走了一段,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直至重叠在一起。
片刻后,宁长风自言自语道:“也许是我想多了。”
“你下次别再不打招呼就离开了。”
“好。”
接下来两日过得平静无波,宁长风负责挑选原材料,容衍则负责谈价格,很快便确定了供货商,约好四月过后送一批干制的苎麻来。
一切办完后,两人回到鹿鸣镇。
“阿爹,你可回来了!”景泰蓝像个小炮弹似的从书铺里冲过来,被宁长风一把接住抱在怀里,塞给小崽子一包点心,是麻县特产得灯芯糕。
景泰蓝欢呼一声,抱着宁长风就是一顿蹭,看得容衍艳羡不已。
“这小家伙就跟你亲。”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就见景泰蓝朝他做了个鬼脸,气得容衍操起笔筒要揍他。
宁长风哭笑不得地放下景泰蓝,让他自己玩去,这才阻止了父子俩互相斗殴。
“越来越嚣张了,都是你惯的。”容衍放下笔筒,看着景泰蓝的背影无奈道。
宁长风倒无所谓:“小崽子活泼一点好。”
他说的话容衍向来是不反驳的,闻言道:“在外头奔波了几天你也乏了,便带着景泰蓝先回去罢,我把书铺里这月的账目对了,明早便回。”
宁长风乐得当甩手掌柜,闻言起身道:“也行,你也别熬太晚了,晚点回,我等你吃中饭。”
容衍伸出手。
宁长风目露疑惑。
容衍看着他笑:“抱一抱,那晚你不是挺主动的么?”
这个点书铺里虽说人不多,但也有几个当值的,宁长风才不会遂他的意,转身就要走,怎知容衍主动将他抱了个满怀,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去我们试试在窗前……嗯?”
那尾音轻轻地,微微上扬,像一把小刷子似的扫在宁长风的心尖上。
宁长风自诩脸皮够厚也遭不住。
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36章
雪深夜,鹿鸣镇,雁回书铺。
一灯烛火笼罩着一隅静谧,容衍放下手中密报,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
“笃笃。”
藏在阴影中的落无心走出来,站在距离他身后一臂之远的地方,声音粗哑难听,不是在书铺打杂的“落大”还能是谁?
只是露在脸上的局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容衍如出一辙的冷默:“主人。”
密报里写的是近期朝廷的动向。
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不休,户部尚书易中明为百姓鸣难而在太和殿上公然撞柱抱病在家,新帝的心腹大臣赵、韩两家却为谁去征税撕咬起来了,闹得早朝不欢而散。
“窃皇位者易,坐江山者难,景越如今是一个头两个大,让小十七再盯着些,务必使这两家争个两败俱伤,让他无人可用。”容衍吩咐道。
他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落无心:“把这个给贺统领,就说昔日欠我的人情便在此事上还了罢。”
落无心接过信封,面露犹豫。
“主人,段弘的人已经搜到了离阳县,想必过段时日便会找到镇上来——”
容衍指尖略一停顿,收了回去。
落无心:“您和殿下若还逗留在此,定是瞒不住的。”
容衍转过身去,声音在空荡的书铺内显得缥缈:“偷得一日是一日,等回了盛京就没这般快活日子了。”
也许是今日的容衍好说话些,落无心大着胆子问道:“您不告诉他么?”
容衍轻笑一声,语气已然带上讽刺。
“告诉他什么?我一生为朝廷鹰犬,作恶多端,杀人无数,朝中忠臣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
“还是我现今背着刺杀先帝和挟幼太子脱逃的滔天罪名,让他跟我一起去盛京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落无心反驳:“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就是如此!”容衍冷声道:“长风虽表面上闲云野鹤,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内心秉正刚直,断断不能接受……”
话说一半,满室静默,过了许久才听得他的声音又响起。
“吩咐下去,按计划行事。”
……
夜冷寒,快天亮时起了北风逐渐大了,风声朔朔,带来了今春第一场雪。
林子里,路边都见了白,穿过枝头缀雪的竹林,就到家了。
屋前架着一个大火盆,里头的火烧得正旺,火盆旁搁着一桌一凳,景泰蓝正趴在上面写今日的功课,圆溜溜的大眼却盯着院子里的麻雀飞来飞去,满脸都写着“想玩”两个大字。
宁长风拎着刚处理好的鹿肉从溪边回来时正好看到容衍挽起袖子蹲在竹林下,正挖着什么。
“我还想着下雪了山路难走,你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宁长风提起手里的鹿肉给他看,笑道:“才宰了只小鹿,准备带下去跟你烤着吃,没成想你就上来了。”
容衍从竹根下起出一个酒坛子,拂开上面的泥土,举起来给他看:“咱们想到一块去了,白雪鹿炙,正好配这坛去年埋下去的竹叶青。”
宁长风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真是人菜瘾还大,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酒中豪杰呢。
想归想,倒也不愿拂了容衍的兴致。他将人拉起来,对着屋前愁眉苦脸的景泰蓝喊道:“今日放假吃烤鹿肉,过来帮忙!”
景泰蓝欢呼一声,立刻收了纸笔,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烧烤架子是宁长风自制的,穿肉的签子也是自己削的,他负责切肉,景泰蓝负责串肉,容衍则坐在矮凳上生火。
不多时香味便散了出来,鹿肉被烤得滋滋冒油,一口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别提多有滋味了。
酿了大半年的竹叶青入口冷冽清香,恰恰中和了烤肉的荤油味。
宁长风不耐烦小口小口的抿,换了个大碗,一口肉一口酒,吃得额上汗津津的。
他平时性格稳重,少有如此畅快的时候。
容衍便陪着他多喝了几杯,喝醉了往屋里一躺,天寒地冻,正好盖上被子大睡一场。
不知今夕何夕。
容衍却醒来了。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醉过。
外面风雪渐大,偶尔能听到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屋里却是暖融融的。
宁长风体质热,自从抱着他睡觉后他就再也没感觉到冷过。
容衍把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膊轻轻拿开,望着他熟睡的英俊眉眼,忍不住俯身亲了亲,这才起身穿衣,走出屋外,在檐下站了许久。
直到竹林晃雪,一道黑影从枝头落下,跪在他面前。
“主人,段弘的人快要进村了。”落无心道。
容衍拾起宁长风给他做得杂毛狐裘披在身上,略偏了头看向走廊另一侧。
景泰蓝拎着个小包袱从房间里犹犹豫豫走出来,对着宁长风的房间张望了一眼又一眼,步子却是迈到了容衍面前。
“我不可以不走吗?”他低着脑袋,小胖手指绞着衣摆,清脆的童声带上了哽咽。
容衍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走,你拿什么保护他?”
景泰蓝快要哭出来了,小脸上汪着泪花,不舍地看向宁长风酣睡的方向。
“可,可是这么走掉阿爹会很伤心的。”他努力给自己找着理由:“只要和他告别,一下下就好——”
他想告诉阿爹,他不是个小骗子,他会努力争回皇位,再回来好好见他的。
容衍却摇头,脸色冷然:“景泰蓝,你的任性会害了他。”
景泰蓝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睛,垂着头不说话了。
落无心上前说了句“小殿下,得罪了”便抱起他,几个兔起鹘落,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海中。
*
谷兴村外,一队黑影人正沿着鹿鸣河畔前进。
“是这里?”段弘指着远处村口的大柳树问道。
宁荣被押着,闻言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官爷。村子最里头有座山,他们就住在半山腰上,绝不会错!”
段弘眯起眼眺望着远处皑皑鹿鸣山,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
没想到容衍和那孩子居然真的大难不死,还流落到了千里之外的乡下村庄,真是够命大的。
不过那又怎样呢?
这种犄角旮旯地儿若不是有人报信,他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
连老天都在帮他!
想到陛下许给他的赏银,段弘打了个手势,手下行进的速度更快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我说是谁告的密,原来是你这窝囊废。”
那人声线清越,在朔雪寒风中透着冷意,这队绣衣史尚未作出反应,就听得一阵破空声响,被押在人群中的宁荣突然身体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一息后,从他脖颈大动脉处飚出一道血线,鲜血迅速染红了脚下的雪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致段弘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容衍从树上落下,缓缓转身。
段弘面色大骇,下意识往后疾退:“容衍!”
摘了面具别人或许不认识他,段弘却记得一清二楚,这张脸不是容衍还能是谁?
他甚至没看清容衍使得什么暗器!
段弘心脏狂跳,他迅速上下扫量了对方一眼,直纳闷道:不是中了雷公钻么,怎么看样子竟好全了?
该死的,谁说他现下是个病秧子来着?
他心道晦气,一脚踢起宁荣尸体,直朝容衍砸来。
“上!”
随着一声令下,手下纷纷拔刀朝容衍攻来。
飞到半空的尸体遭到一股更为强烈的气劲横扫,竟然在半空中碎裂,脏腑血肉砸了绣衣史们一脸。
就在这时,容衍趁机夺过最近一名绣衣史手里的刀,身形快如虚影,穿梭在尚未回过神的黑衣人中间,三下两除二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鲜血与白雪齐下,眨眼染红了整个路面。
方才还在进攻的黑衣人们七零八落地倒了下去。
“呵,不愧是先帝培养的杀器,名不虚传。”随着一地尸体的倒下,段弘往后退几步,冷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带这么点人就敢抓你吧?”
他话音刚落,道路两侧树尖上的雪扑簌簌抖动,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片雪尘,刹那间从林中飞出数十人,他们身上都披着铠甲,均持□□和重盾,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他,严阵以待。
“大部队在后面呢。”
容衍环视一周,脸色微微变了:“景越竟连重甲军都拨给你了?”
段弘面露得意:“我看你怎么跑!”
说着那些弩箭四面八方朝他发射而来,这些人均身披重甲,刀枪不入,一时无法攻破,容衍在箭雨下翻飞腾挪,到底发挥余地小了,被弩箭伤了好几道,身形逐渐慢了下来。
段弘脸上露出笑容。
他抽出长刀,趁机朝身形已现委顿之势的容衍劈去!
就是此刻!
然而变化陡生,只听“叮”一声脆响,竟是一把黑铁短刃横空而来,将他的长刀击了开来。
宁长风接住回旋的短刃,与段弘迎面战上。
“长风!”容衍这次脸色是真变了,低声喊道:“回去!”
宁长风的声音被劲风送过来,带着怒气:“等会再找你算账!”
他不顾漫天箭雨,手持短刃将段弘逼退,接着飞身掠至西北角,运行起体内的异能,一脚蹬散了重甲兵的防守阵营。
“走!”趁对方没来得及重组阵型,他返身抓住容衍的手,就要往冲开的缺口突围而去。
“休想跑!”
这时,段弘扑身而上,朝他们洒出一包粉末。
宁长风一脚又蹬翻一个甲兵,刚要转头,就被容衍飞身遮住了。
“唔。”几个瞬息间容衍的身形便是一滞,直直朝地上砸去,被宁长风眼疾手快地捞住了。
他目光扫过段弘腰带上绣着的金莲花纹样,不再恋战,抱着昏迷的容衍几个起落就不见了。
“愣着干什么,追啊!”
*
雪越下越大,掩埋了一切踪迹。
借着大雪的掩护,身后穷追不舍的鬣狗们总算被甩掉了。
宁长风抱着容衍钻进了一处湿滑的山洞。
怀里的身体开始发起高热,脸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宁长风将他靠坐在山壁上,扣住容衍瘦而白皙的手腕,探进一丝异能。
幸好段弘最后出手的药粉虽凶猛,却不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宁长风运转异能,一点一点拔除了缠绕在他心脏肺腑间的毒素。
不知是不是吃了银月草的缘故,才捡到容衍时要拔除他体内的毒素往往事倍功半,现今倒是顺利多了。
随着毒素的拔除,容衍身上的体温也渐趋稳定。
宁长风松了一口气。
今日他喝多了酒,大中午便抱着容衍睡起了午觉,谁知一睁眼竹楼内空空荡荡,竟只剩了他一个人!
那一刹那的心悸宁长风不愿再回想。
他慌忙下山,沿着鹿鸣河就要找到镇上去,却在半途听到了打斗的声响……
容衍啊容衍,真有你的!
宁长风脸色阴沉地盯着昏迷的容衍,山洞内光线并不充足,只能隐约看到他柔和的脸部轮廓,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血腥味蔓延开。
他肩骨上还插着一支弩箭,箭头已完全没入。
方才打斗时他便注意了,这种箭头是特制的鱼头箭,箭头带脊,既薄且锐,两翼尖锐内收,中箭后若要拔出必得连皮带肉扯下一大块,极易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宁长风取了短刀,刃尖挑开他衣裳。
这时,他的手被抓住了。
容衍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意识到是他后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随后推开了宁长风的手。
“你什么意思?”宁长风语气带上了怒意。
相识一年,他从未对容衍粗声过,这是第一次。
任谁一觉醒来发现对象和崽子不知所踪都有权利生气吧。
何况容衍睁眼的第一个举动竟是把他推开,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对雪互酌,开怀大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他难道不该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容衍倒吸一口气,摇晃着站起身,背对他道:“你不该来。”
也许是才发过高热的原因,他的嗓音带着些哑。
宁长风险些被气笑,遂起身站在他身后问道:“怎么,又想玩不告而别的戏码?”
不等容衍回答,他便又道:“来吧,把话说清楚,我早猜到你恢复记忆了。”
不问只是想等他自己说而已。
容衍身形一僵,一时山洞内静默无言。
洞口的雪花飘落在他身上,竟有些冰冷。
片刻后,他低咳几声,压下喉间的血腥气,轻声道:“方才那些围攻我的人,有一个统一的组织,叫绣衣局。”
“而我,是他们的前首领,因刺杀先帝而被通缉的要犯。”
“景泰蓝,是被我挟持逃亡的太子。”
“绣衣局,权掌诏狱,侦讯百官,手下冤魂无数,罄竹难书。”
“还想知道什么?”
他声音放得极轻,却每个字都犹如巨石一般砸在宁长风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怪不得……
怪不得有时觉得他脾气好得过头了,骨子里却偶尔会露出点偏执……
怪不得景泰蓝才三岁稚龄便天资聪颖,口齿伶俐,时常对治国之道侃侃而谈……
把头想破了他也没往皇亲国戚的身份上想!
宁长风怔怔望着站在山洞口的剪影,一时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绣衣局……
他是耳闻过的,在江府,在李老的口中……
那瞬间他脑子里纷繁闪过无数画面,有初见时容衍总对他讨好笑时的,有容衍刚下地行走时满眼期待的,还有每次心虚时,容衍便会扯一扯他的袖子,冲他弯眼一笑……
无论那个画面,都无法与他们口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恶人头子联系起来。
“你,是那样的人么?”再开口时宁长风发现自己嗓音滞涩,但他必须要说出来,仿佛想亲耳从对方口中证实些什么。
“我是。”
“我不光是那种人,甚至比他们还要凶还要恶,死在我手里的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待哺婴儿,不计其数。”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第37章
风从洞口呜呜地闯进来,宁长风觉得自己胸口也像破了个大洞,任那些刀割般的寒风穿过,连心脏都被冻得僵硬。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沉涩无比。
“哦。”
只这一个字,他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脑子里乱得很,一会想抓住容衍再问些什么,一会又只想夺路而逃,离这人远远的。
朝廷鹰犬,作恶无数。
原来是他眼瞎看错了人……
宁长风扶在山壁上的手指骤然一蜷,激出掌风朝容衍飚射过去。
容衍闪身一避,身后劲风直射数米远,只听“咔嚓”一声响,前方碗口粗的树木竟应声而断。
掌风再次袭来,容衍勉力支撑着与他对上数招,终于敌不过退出山洞,脚跟抵在那棵折断的树干上,吐出一口血来。
白雪染红,格外刺眼。
宁长风迅猛的攻势一顿,盯着那滩血迹晃了晃神。
就在这档口,容衍袖风一扫,地上的雪沫卷着树叶朝宁长风扑来,借他视线被遮挡的瞬间,容衍转身便撤,眨眼没了踪迹。
雪尘散尽,露出狼藉的地面和空荡荡的山谷。
宁长风还要追,就听得远处山野传来段弘的声音:“在那里,快追!”
他跨出去的脚步蓦然一收,盯着容衍离开的方向看了半晌,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林声簌簌,枝头的积雪扬起又落下,容衍终于体力不支,被飞来的流星锤砸中后心,踉跄着扑倒在地。
身后段弘带着手下已追到,遥遥站在数米远的地方,警惕地打了个手势。
立刻就有弩兵上前,手里拿着铁索,弯钩直射出去,一左一右牢牢钉住容衍的肩胛骨,两人同时发力,容衍被扯得往后一仰,发出痛苦的呻.吟。
“呵——我还当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段弘走上前,一脚踹上他心口,在容衍身边积压多年的恐惧与怨愤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因此这一脚毫不留情。
容衍被踹出一米远,穿住琵琶骨的铁索被猛地拉直,在雪地里拖行出一道血红的印记。
“带走,陛下要活的。”
*
“什么,容衍那杀千刀的被抓了?还是在咱们益州地界?”
金平城,江山云听到消息猛地站起来,他来回踱步,片刻后再次看向裴瑜:“小殿下呢,可是一起被抓了?”
裴瑜喝了口茶润润快要冒火的喉咙,这才道:“据说那夜被容衍挟持从鱼头山坠崖时就不慎被摔死了。”
江山云:“这——”
怎会如此?
他怔怔半晌,突然弯腰扶住桌角,声音怆然:“先帝被刺,小殿下也已身亡,这天下七分已尽入新帝囊中,你说咱们还争个什么劲呢?”
师出无名,是要被天下人辱骂的。
何况他们益州向来不被朝廷待见,驻地常备军仅有五千,西北驻地却足有五万,更不用说拱卫盛京的京畿重军,贸然起事就是找死。
裴瑜手中正摇着的蒲扇不动了,半晌,他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登基的这位是宫女所生,早些年一直在冷宫中长大,长到十几岁时才不知怎么入了先帝的眼,自那以后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虽备受宠爱内里却是个草包,治国之道半点不懂,争权弄权倒是一把好手,搅得朝廷内外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若不是先帝子嗣单薄,这么些年死的死,疯的疯,就留了他这么个种,还真轮不上他来坐这皇位。
“戚将军呢,可有动向?”缓了缓情绪,江山云这才想起远在西北还有位大将,忙问道。
裴瑜摇了摇头:“先帝在时她便已当着文武百官立誓,此生非战死不得回京,陇西又堵着个赵阳,别说有动作,便是出陇州境内都难。”
提起赵阳,江山云气得一捶桌子:“可恨西北驻军防守严密,否则我定要取他赵家人狗头!”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裴瑜这才站起身,语气不无遗憾:“可惜,你我手下缺个胆识过人,又能不被怀疑的有用之人,否则那陇西营还不是如探囊取物。”
赵家若倒了,新帝便犹如断下左膀右臂,届时朝堂上就好说话了。
“再等等,总会有机会的。”
*
鹿鸣山。
宁长风推开藩篱,入目便是一片空荡。
檐下烧烤架子还扔在那,被刮进来的风雪裹上一层白,酒坛倒翻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一旁用红泥小火炉煨着的竹叶青还剩一个底儿,炭火早已烧完,被鹅毛大雪一扑,湿淋淋的像只落汤鸡。
热炭已冷,筵席易散,原来没什么是留得住的。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失去人类的世界,也在万家烟火的另一个人间。
上辈子是,这辈子亦然。
宁长风缓步上楼,右手边是景泰蓝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功课本都带走了。
他不免觉得好笑。
一个皇子,愿意哄着他做那些低能的功课,不知道算不算看得起他?
左手边是自己和容衍的房间。
宁长风带上门,仰面扑倒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屋顶出神。
被子上清冽的酒香传至他鼻端,宁长风嗅了嗅,从里面分辨出几分容衍身上特有的清淡松香。
于是他翻身把被子一裹,卷在里面不动了。
过了一会,房间里响起窸窣的声音,裹着被子的宁长风扯过脖子上挂着的戒指,反手扔出窗外。
玉戒滚落进菜地,不多时便被大雪掩埋。
雪下了多久,宁长风就睡了多久。
天放晴时已不知是几日后,他被刺目的阳光照醒,脑子一片混沌,起身时竟险些被床脚绊了一跤。
宁长风扶着墙壁缓了好一会,这才将头晕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太久没吃饭了,饿的。
自从有了能源核心后,宁长风的身体还从来没感觉到这么虚弱过,容衍带给他的后劲真足。
他走出门外重重吸了口气,冷冽的空气被吸入肺腑,终于将这几日来的浑浊一扫而空。
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就不必每天想着吃什么,宁长风随便烧了点饭,就着霉豆腐三下两除二扒拉干净,取了墙上的弓箭去了深山。
这一走就是七八天。
深山中无日月,昏暗中猎物的丁点动静都能让他更专注,手上也更加有准头,因此收获不菲。
从黔南山脉出来,宁长风就着冰冷刺骨的溪水洗了把脸,扛着打到的猎物往山下而去。
经过村里时,玉婶正在河边洗被褥,见到他连忙拿出一盒松子糖来,笑呵呵地说带给景泰蓝吃,被宁长风推了回去。
“不了,他们出远门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啊?”
看着宁长风离开的背影,玉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咕哝几句,到底还是将松子糖收了起来。
酒楼掌柜的一如既往的好说话,验过货之后当场结付了银钱,宁长风兜里揣着沉甸甸的银两,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花。
他的物质欲.望一直都很淡薄,要不也不能在山上自得其乐地过上那么多年。
以往景泰蓝这小崽子是看什么喜欢什么,一张小嘴哄得他不停买买买,容衍又是个药罐子,三天两头便要去医馆散银两,不知什么时候竟养成了他多挣钱的习惯。
宁长风脚步顿了顿,心想回去就把山岭里圈养的那些羊啊鹿的给放走。
肉还是野生的好吃。
他走在街上,一边盘算着把家里关于容衍和小崽子的东西全部清出来丢了,一边很认真地在思考他这种情况算不算死对象。
这时,有人叫住了他。
宁长风回头一看,原来是鹿鸣书院的邱夫子。
“可一段时日没见着您二位了,容老爷近日可是事忙,怎么派了个才束发的少年来当掌柜的呢?”邱夫子胳膊下夹着一卷书,想是才从书院出来。
虽说那少年办事麻溜圆滑,书铺里的事也处理得井井有条,但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邱老夫子总觉得不太得劲儿。
宁长风这才想起镇上还有个他们开的书铺,因着一直是容衍在打理,他插手得少,便下意识忽略了。
但对外容衍一直称是他的产业,要求书铺里的学生都一视同仁叫他老爷。
宁长风皱眉,隐约觉得有些古怪。
容衍那日不告而别,应该就是抱着跟他死生不见的念头走的,虽说后面突发了一些状况,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再派人到铺子里守着。
这不是平白给他把柄么?
“我去看看。”
邱夫子还在那里念叨,宁长风已经迈开长腿,直朝书铺的方向走去。
雁回书铺。
宁长风还没走到近前,就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搭着梯子擦门口的招牌。
“雁回”两个大字让他擦得锃锃发亮。
这动作莫名有些熟悉。
他脑海中才闪过一张脸,就见那少年一回头看见了他,欢快地打招呼。
“宁老爷好!”
他“呲溜”一下从梯子上爬下来,几乎小跑着走到宁长风面前,圆脸大眼显得十分可爱,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单薄少年。
宁长风不知怎的舒了口气,他扫了一眼铺子里,问:“落大呢?”
那少年道:“落大哥呀,辞工了。”
宁长风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跟我来。”
说着大跨步往后院走去。
少年在无人处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转身扬起笑脸小跑着跟上。
后院。
宁长风打开门窗,确认周边无人后才返身,脸色沉沉地问道:“叫什么?”
平时倒不觉得,他变脸时显得凶悍极了,少年缩了缩脖子,如实道:“落十三。”
宁长风:“……”
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容衍这人浑身上下净是心眼,早就安插了人在身边。
他竟然还觉得“落大”可怜,自作主张地把他“捡”了回来。
见对方脸色越来越沉,落十三眼睛骨碌一转,想起容衍的嘱咐,忙解释道:“主人吩咐过了,让我来这里只打理书铺,别的事儿一概不做,绝不会将麻烦带给您的!”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宁长风却不为所动,冷声道:“你以为我会信?”
落十三讪讪闭嘴。
好吧,主人说的话确实没什么可信度。
宁长风转身就走:“这铺子别开了,你最好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再让我发现还有他的人跟着,我绝饶不过。”
落十三一听,那哪儿行啊,主人可是下了死命令要保护他,更何况宁长风如今是主人的夫郎,主人得罪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若真有个疏忽,他就只能自挂东南枝了。
于是他抢上前一步,抱住宁长风的大腿就开始嚎:“主人有命令在身,是死是活十三都跟定您了!”
第38章
少年将他大腿抱得死紧,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若不让他跟着回去后会受到怎样严厉的惩罚,将卖惨发挥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他生得可爱,年纪又不大,若是个大人也还罢了,偏生是个身体都没长开的少年,被抱大腿的宁长风心知他多少有些演的成分在,但到底拿他无可奈何。
他单手卡着落十三的胳膊提溜起来,沉声警告道:“既然你想留在这里,那就把话说清楚,第一,你就在镇上待着,不许上山,更不准跟踪我。”
落十三抬起脸,眼巴巴地问:“那有事可以上山找您么?”
宁长风顿了顿,点头:“如果是书铺的事,就可以。”
“第二,我不管你们绣衣局是个什么组织,别来招惹镇上和村里的人。”
落十三连连点头,何止不招惹,鹿鸣镇里外都被主人的密探围了个严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第三——”宁长风目光有一瞬的放空,旋即回神道:“告诉他,无论这次他玩什么把戏,我都不会上当了。”
……
就这样,落十三在鹿鸣镇住了下来。
这孩子性格活泼,又善交际,没两三天就把书铺里的老人笼络得七七八八,就连邱老夫子都笑呵呵地夸他嘴甜会来事,全然不见前几日在宁长风面前抱怨的样子。
只是也忒勤快了些。
自打宁长风点头说有事可以上山找他后,这孩子便三天两头地往山上跑,今儿提一壶酒坊新酿的糯米酒,明日送来俩过路商沿街贩卖的荷叶鸡,所幸他懂事,东西放下就走,从不逗留。
连宁长风赶他的机会都不给。
只是那些东西宁长风多半都散给了村里人,他的生活一直很简单,容衍和小崽子在时还有些热乎气,他们走后竹楼里又变得冷冷清清,走个路都能听到空荡的回声。
他不愿待在竹楼里,便携了弓箭和猎刀往山里跑,常常十天半个月都不出来。
转眼到了初夏。
天气逐渐变得炎热潮湿,一天能下三场雨,宁长风从山里出来就被淋了个透湿,等到家时雨大得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檐下挂着一排洗过的衣裳,一摸全是湿的。
宁长风抹了把脸,站在原地出神。
去年这个时候,他才捡回容衍和景泰蓝不久。那时容衍还坐着轮椅,每次他洗了衣裳容衍就会替他烘干叠好,他只要打开衣柜就会有清爽干净的衣服等着他换。
宁长风脱下衣服拧干水,又将就穿上了。
灶房里冷锅冷灶,桌上用竹罩盖着的半拉馒头已经发霉,被宁长风拾起扔走。
他不想做饭,便起锅烧水,准备下碗面随便对付一顿。
水刚热就听到外面竹林子一阵响动,接着门前传来脚步声,落十三推门而入。
“哎呀您怎么穿着湿衣裳,幸好我带来了,快换上快换上。”落十三着急得和个老妈子似的,将手里的包袱塞给他,连忙催着他去换。
宁长风也没矫情,加上湿衣服穿在身上的确难受,便拿了包袱上楼去换。
包袱里不止一套衣裳,均是便于行走动作的短装,颜色均是沉稳的黑蓝灰,虽不明亮,但手感很好,应该是细棉制成的。
这小子倒挺能摸清他的喜好。
宁长风随手拿了套黑色的,抖开——一条犊鼻裤掉在了床榻上。
半晌,他勾起那条裤子,仔细比对了一下尺寸……
灶房。
落十三翻着手里的册子,嘴里在小声碎碎念:“重口、喜吃辣……红烧兔肉、炝炒腊肉、一碗鲜……”
他越看脸皱得越紧,要知道盛京喜甜口,他还真没吃过几道辣菜。
主人真能给他出难题。
落十三看了眼熊熊燃烧的灶火,准备死马当活马医时,一双手无声无息地伸过来,将他手里的册子抽走了。
他甚至没感觉到任何气息。
落十三一惊,下意识就要出掌,却被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按住肩膀,接着就听到宁长风略带阴沉的声音响起:“看什么?”
落十三身体一僵,老老实实收了内劲,转身看着他挤出一丝笑容。
册子第一页用几个横七竖八的大字写着:主母喂养指南。
宁长风:“……”
他一言难尽地瞥了眼抓耳挠腮的落十三,翻开了第二页、第三页……
正文的字迹清隽飘逸,和标题显然不同,上面从衣食住行、性格、喜好各方面做了归类,连他穿什么尺寸的衣裳都标得清清楚楚。
包括犊鼻裤。
见宁长风脸色越来越沉,落十三腿一软打算故技重施再来个抱大腿,怎知宁长风比他更快,脚尖踢上他的膝盖骨,他便怎么也跪不下去了。
“宁大哥——”落十三欲哭无泪,只好央求般看着他,企图装可怜蒙骗过去。
宁长风对着册子里的内容念道:“心软、怜弱,切不可硬碰硬——说的是我?”
落十三拼命找补:“主人只是不想惹您不快,没有别的意思……”
宁长风盯了他半晌,直到落十三渐渐低了头,不再说话了,他才冷笑道:“难怪找了你来……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想不告而别的是你,捅破窗户纸的是你,现在派人照顾的也是你——容衍啊容衍,你到底想怎样?
落十三闻言连忙摇头:“什么药都没有!主人只是担心您,怕您吃不好睡不饱,才让我跟着您的。”
宁长风合起册子,往灶坑里一扔:“我很好,不需要他关心。”
落十三眼睁睁地看着宝贝册子被火舌点燃,满脸绝望道:“完了完了,主人一定会怪罪我的,怎么办怎么办——”
他急得团团转,更甚的是居然试图徒手将册子从火里抢出来,被宁长风强行拎了开。
“一个册子,至于么?”他心底有气,语气便不算很好。
落十三手上烫起了泡,他却没有在意,嘴里喃喃道:“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对不起主人。”
说着眼泪便大客大颗地往下掉。
宁长风刚要心软,想起册子里说的话,遂硬起心肠道:“怕成这样,你主人会杀了你还是严刑伺候你呢?”
落十三哭着摇头:“呜呜呜都不会,主人会难过的,我不如以死谢罪好了!”
宁长风一把拉过他,皱眉道:“既不会惩罚你,那便他难过他的,干你何事?”
落十三便不说话了,只一个劲儿地哭,那模样仿佛扔的是他的命根子。
宁长风深吸一口气,去灶下添了点柴,起锅烧水,下了两碗面,想起落十三那瘦弱的小身板,又在面里卧了两个鸡蛋。
他不擅安慰人,便只将面碗端上桌,自己呼噜几下便将其中一碗吃完了。
落十三站在一旁,这会倒没掉眼泪了,只是眼眶红红地,欲言又止地看向他,和他对面的那碗面。
宁长风吃完了自己的,这才用筷子敲了敲对面的碗:“快坨了,不吃我倒掉了。”
落十三这才蹭上来,小口小口地咬着面条,脸上仍然是一副难过的样子。
宁长风坐在对面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你不是他的死士?”
虽说是个问句,他语气却是笃定的。
落十三一愣,摇头道:“不是啊,我们落家三十七子都是主人捡回来的孤儿,和绣衣局没有关系的。”
他被捡回来时年岁尚小,只听落无心提起过是某年灾荒,父母家中无粮,便扔下他逃灾去了,容衍路过时便将他抱了回来。他自懂事起便和落无心一起训练,不止是他,前前后后进来很多孩子,基本都是落无心带大的。
那时容衍也不大,十多岁的样子,偶尔才会给他们送些物资过来,落十三至今没见过他的真容,只记得他脸上戴着的银色面具和身上长年不断的鞭伤。
后来容衍便穿上了一袭红衣。
落大哥说那是为了遮掩血迹。
那时的小十三不太懂,他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个人好孤独好可怜,连受伤流血了都没有人替他处理伤口,还要强撑着假装没事。
因此在接到来鹿鸣镇守护宁长风的命令时他内心是有一点抗拒的,因为主人回盛京必定九死一生,他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主人呢?
落无心只带给他一句话,是容衍亲口说的。
容衍说:“他是我的命,护他犹如护我。”
想到这落十三不由情绪低落起来,自从容衍被抓走后便关进了诏狱,起初还能传出一丝半点消息,近半月却是音讯全无。
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宁长风自是能看出他情绪不佳,碗里的面都吃完了,还愣愣地望着空碗发呆,他起身端走碗:“吃饱就走吧,以后别来我这送东西了。”
说着一顿,补上道:“他若是怪你,便说是我说的。”
落十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委委屈屈:“主人已经失联半月有余了。”
宁长风心下一突,片刻后甩了甩手上的水,若无其事道:“他那般聪明的人,指不定又在玩什么花样,用得着担心他?”
落十三摇头:“应该不是,落大哥和小太子前几日也失去联系了。”
这是他们失联最久的一次。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宁长风手一滑,粗瓷大碗倒扣在灶台上,他看了一眼碗底,这才看向落十三,眼神闪过一丝凝重。
“小太子——景泰蓝也失联了?”
第39章
金平河。
一艘大船正行驶在水面上,甲板上挑起高高的旗幡,是南越的商船。
此时正值夜近,暮色沾染了天际,商船的甲板上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在夜色的笼罩下平稳得像是一张剪影。
再过二十里就要出关了。
景泰蓝意识混沌地醒来,腥臭的气味充满了货舱内部,他却不为所动,大睁着眼望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观念。
按原计划落无心带他潜往盛京,避开了一波又一波伏击,却在京郊被自己人所骗,再次醒来时他独自一人被扔进了这艘装满咸鱼的货船上,落无心则不知所踪。
不知过了多久。
头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线天光漏下,守卫扔下俩馒头,又迅速合上那张小小的门。
馒头又冷又硬,还有股馊味,景泰蓝梗着脖子吃完,凭感觉爬到水缸旁,用小手捧水喝。
缸里的水不知放了多久,一股难闻的怪味让人难以下咽,景泰蓝却像没有味觉似的,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这才靠坐在缸壁上休息。
他不能让自己饿死。
他还要活着回去见阿爹。
每每熬不下去时,景泰蓝便会回忆在竹楼的点点滴滴,阳光很美好,宁长风落在他头上的掌心总是很温暖,他怎么能放弃。
金平河长贯千里,自盛京始,沟通北昭、南昭和南越三国,出了益州再往西南便是南越的地界了。
商船在关卡前停了下来。
船身一阵晃动,景泰蓝听到头顶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有人问:“船舱装的是什么?”
船上的人回答:“是鱼。”
“打开看看。”
景泰蓝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对着紧闭的舱门大喊救命,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被扔进货舱的第一天,他就被下了失声的药。
头顶说话的声音小了,似乎是船上的人和督查在交涉什么,景泰蓝急得团团转,顺着楼梯连滚带爬地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和他个头差不多的大水缸。
可他才多大力气,水缸纹丝不动。
景泰蓝满头是汗,小手在地板上乱摸,可舱内横流的除了死鱼就是死鱼,一点能制造出声响的硬物都没有。
他只能徒劳地听着甲板上的脚步声一个一个离开,货船开始启动,平稳地驶出北昭国水域。
……
水下,宁长风屏气靠近船底,借着夜色的掩护攀住船舷翻了上来。
负责这一块的守卫连个照面都没打到,就被随之而上的落十三打晕了扔进河里。
他打了个手势,落十三会意地点头,朝漆黑的船尾掠去。
过不一会儿,船尾突然亮起火光,接着便听到一声大喊:“着火了!”
甲板上值守的守卫霎时都往船尾跑去。
宁长风趁机掠到甲板上,手指一寸一寸地摸过去,终于找到了货舱舱门的位置。
他运起内力,一拳砸碎了舱门。
木屑飞散中,他压低身体,对着洞开的舱门小声喊道:“景泰蓝,在吗?”
蜷缩在舱底的景泰蓝一个激灵,几乎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仰起一张小脸看向头顶。
宁长风的脸和着月光一并出现在他面前。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发出一句:“阿爹——”
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流了满脸。
宁长风将他抱了出来,没有嫌弃他满身的死鱼腥臭味,而是替他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没事了。”
月光下景泰蓝的嘴张张合合,愣是一个声都没发出。
宁长风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拉过景泰蓝的手就要用异能探他的血脉,却被他小小的手拉开。
景泰蓝哭着在他手心写下三个字:对不起。
我是个小骗子。
宁长风蜷起手指,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内心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船尾响起打斗声,已经有守卫朝这边过来了。
他压下心底那股难受劲,低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回去再说。”便将带来的披风裹住景泰蓝,弯腰抽出靴筒内藏着的短刀,直往船尾掠去。
船尾灯火通明,船舱大敞,落十三扶着落无心被包围在正中,无数支铁箭瞄准了他们。
对面,站着一名身量与他差不多的黑衣男子。
“十一,怎么会是你?”落十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扶着落无心的手都有些颤抖。
是被气的。
那名被称作十一的黑衣男子冷笑道:“怎么不能是我?落十三,你不会真以为容衍救你回来是因为心善吧?”
“住嘴!”落无心怒斥道。
他脸色苍白,倒是没受什么外伤,只一双眉毛皱得死紧,盯着黑衣男子道:“现在跟我回去,我求主人饶你一命。”
落十一摇摇头,那张长得周正的脸在火光下竟显得有些凄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与容衍——有不共戴天之仇。”
接着见看到他后退一步,转身挥手道:“放箭!”
“你——”两人还未明白他话中所指,铁箭便如雨一般朝他们射过来,落十三恨得咬牙切齿,转身将落无心护在身后。
就在这时,宁长风的身影快如闪电般穿过人群,所经之处倒下一片。
放箭的速度有所延缓。
“走!”
落十三见机突破重围,带着落无心从船舷上翻了下去。
只听“扑通”“扑通”两声落水,宁长风抱着景泰蓝也跳了下去。
十一脸色大变,几步掠到船舷边,可金平河长贯千里,横不知几百丈,放眼望去浩渺无波,人一入水就如游鱼入海,哪还看得到影子。
他终于慌了,厉声吼道:“快给我追!”
“噗通、噗通——”
下属们下饺子似的跳了下去。
水下。
数道黑影如游鱼般散开,水里无声而黑暗,间或一两声响动也被误当做水流声,鲜红血液被稀释翻涌而出,掩盖在无边的夜色下。
解决掉最后一个发现他们的黑衣人,宁长风屏气凝神,朝岸边游去。
上辈子他在西海海域附近执行任务十几年,海水都不知道喝了多少,论水中作战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只是早春的节气,河水有些冰寒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宁长风湿淋淋地爬上岸,转身拉了一把几乎要脱力的落十三和落无心。
景泰蓝被冻得在他怀里直打颤。
落十三找到一处林子,飞快地生起火,对他们道:“我去找些干爽衣物来,顺便通知在附近的兄弟。”
宁长风点头,替景泰蓝除去身上的湿衣,不停揉搓他的小手小脚。
后半夜,落十三带了几个黑衣人过来,将他们护送到了最近的一个镇集上。
后院的门打开又关上,无声地将他们接了进去。
宁长风守了一夜,快天明时景泰蓝身上才逐渐暖和,他确定无误后才倒头在另一个房间睡去。
连日的追踪已令他十分疲惫,再次醒来已过了晌午。
他是个很少做梦的人,这次却陷在一个冗长的梦境里出不来。
梦的前半部分他在不停地奔跑,身后追着一大群丧尸,可是跑着跑着他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身后的丧尸越来越多,直到只剩下他最后一人。
终于,他被丧尸咬了。
那一瞬间宁长风甚至觉得是解脱的。
可预想中的异变并没有发生,在不断地进化中,他对丧尸病毒免疫了。
他不知道这算是老天给他的玩笑还是馈赠,他独自一人在满目疮痍的世界又流浪了十年,终于找到了丧尸培育基地,在那里发现了进化出神智的丧尸王。
宁长风十年来如死灰般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他挑衅了丧尸王,并如愿获得了和他同归于尽的下场。
他死后,体内的能源核心迸发出强大的能量,全世界的丧尸纷纷倒地,化作黑水融进山川河流,整个星球永久陷入死寂。
而他则魂穿到了谷兴村一个叫宁长风的孩子身体内,并且重新凝练出了能源核心。
这个世界落后却安定,虽时有动乱却不至有毁灭性的灾难,他自以为身在局外,作为旁观者过完自己短暂且平凡的一生。
却不曾想遇到了容衍和景泰蓝。
原来因果相生,只要和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他站起身,推开了房门。
阳光洒进来,宁长风不自觉眯了眯眼,在光晕中看到了门口跪着的一道小身影。
这是一家铺面的后院,落无心抱剑靠在前堂与后院连接的门上,落十三急得上蹿下跳,目光频频朝这边投过来,却不敢靠近分毫。
景泰蓝换了身衣裳,柔软精贵的丝绸被他跪在地上,他挺直身子,手里的戒尺高高举过头顶,看到宁长风出来张了张嘴,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宁长风几步上前,拉了他的手腕输入一丝异能,却没有探出毒素。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宁长风皱眉,按捺着火气问道。
景泰蓝摇头,大眼睛垂下去不敢看他,艰难道:“已经好了,无心哥哥给我吃了解药。”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宁长风握着他的手一松,正欲站起身,就听景泰蓝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阿爹,你打我吧。”
“我打你作什么?”
听到这句话,景泰蓝的眼泪没有憋住,“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道歉:“对不起,阿爹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不是小骗子,你别丢下我哇啊啊啊——”
门口落无心抱着剑的手收紧了。
落十三停在原地,满脸都写着纠结。
堂堂皇子在一介庶民面前如此纡尊降贵,一口自称一个骗子,传出去还有何颜面?
偏偏景泰蓝还不许他们插手。
宁长风扫过院墙内好几处藏着的暗哨,伸手接过景泰蓝高高举起的戒尺,转身进门道:“跟我进来。”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景泰蓝还要跪,被宁长风抽了一下膝盖,接着一指屏风:“去那站着。”
他便老实贴屏风站着,眼里汪着一泡泪,连日来的关押使他瘦了许多,小脸蜡黄蜡黄的,衬得眼睛更大了。
宁长风别过视线,坐下灌了一口冷茶降火。
不省心的小崽子。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景泰蓝期期艾艾地叫了他一声:“阿爹……”
宁长风捏着杯子的手一放,语气不善:“错哪了?”
除了刚见面时那几天,景泰蓝还没有见过这么凶的宁长风,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但仍然勇敢地承认错误:“我不该撒谎,不该对阿爹隐瞒身份,更不该一直欺骗阿爹。”
宁长风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而是扫了一眼他,不冷不热地问:“还有吗?”
景泰蓝茫然地想了想,愧疚地低下头:“最不该对阿爹不告而别。”
宁长风心底的气顺了一些,总算还有得救。
他放下茶盏,拿起戒尺:“过来。”
看着那根长长的戒尺,景泰蓝深呼吸,在心底给自己打气道:他连那么黑暗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区区一根戒尺算什么!
于是他视死如归地走过去,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
宁长风一敲桌面,小崽子吓得眼皮一跳,下意识扭过头,小小的手掌心倒是高高举起,一点都没退缩。
如果挨一顿打就能换来阿爹的原谅,他求之不得。
可戒尺最终没有落在他身上。
头顶暖融融的,是宁长风温暖干燥的掌心,景泰蓝睁开眼,对上他略含叹息的目光。
“生在皇家不是你的错,贪恋好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如果非要说出一个,那就是你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这令我很失望。”
景泰蓝一愣,随即拼命摇头道:“没有的,是阿父——他不让我告别,他说你不会想要接受这个麻烦的。”
他一声“阿父”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改成了“他”。
宁长风却是一怔,他把容衍带回来之初,的确说过怕麻烦之类的话,原来这就是他不告而别的原因么?
他正理着思绪,大腿突然被抱住了,景泰蓝一边吸鼻子一边小心翼翼道:“阿爹,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很乖的。”
宁长风回神,摸了摸他犹带泪痕的小脸,道:“如果认我这个阿爹,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景泰蓝愣了愣,眼底闪过挣扎的神色,宁长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催促,最终等来了他的坦白。
和他猜的八.九不离十。
“你说容衍倒戈?”宁长风抓住其中的只言片语问道:“宫变时容衍和你说的那个景越本是同一个阵营?后来因为什么原因他改变主意了?”
随着他的诉说,那夜的可怕记忆再次席卷而来,景泰蓝白着脸,试图把脑海中那个癫狂疯迷的容衍甩掉,但丝毫不起作用,于是他攥紧了宁长风的裤脚,小声呢喃道:“我不知道,他们都是疯子,我好怕……”
即便再天资聪颖,也不过是个四岁多的孩子,当噩梦般的记忆被唤醒,景泰蓝的身体忍不住细细地发起抖来。
宁长风轻叹一口气,将一直在打哆嗦的小孩抱起坐在腿上,手掌落在他背上沉稳而有力地拍抚着。
肩膀上传来一阵湿意,景泰蓝依恋地在他肩上蹭了蹭,反复重复着对不起。
“阿爹,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不要我……”
等哭够了,景泰蓝抱住宁长风的脖颈贴贴,小声说道。
宁长风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是你的错我怎会怪你,我气的是你不跟我说实话而已。”
景泰蓝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道:“那阿爹你还回去么?”
宁长风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如果真如景泰蓝所言,他是被新帝追杀的太子,而容衍则身陷盛京,他就更没有理由躲在山上假装天下太平了。
“阿爹——”景泰蓝扯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问道:“你还是要走么?”
宁长风放下他,颔首:“你呢?”
景泰蓝皱起眉毛,露出不舍又纠结的表情:“他说我不能躲,落护卫会带我回京。”
容衍的原话是他若不回京夺回皇位,宁长风势必一辈子都要躲躲藏藏地活着。
景泰蓝不想阿爹受委屈,所以他一定要回京。
似乎是预见到了和阿爹的分离,景泰蓝的眼眶又红了,他牢牢攥住宁长风的衣摆,却紧抿着唇不肯再开口。
宁长风牵着他的手走出房门。
落无心从树上落下,和宁长风目光对视上的一瞬间竟有些心虚,毕竟他也是曾经欺骗他的一员。
宁长风却没在意。
或者说,他一直都不是很在意别人的人。
他只问了一句:“容衍是不是真的自身不保?”
跑过来的落十三刚要张嘴,就被落无心的剑鞘捅了回去,只听他四平八稳地道:“主人自有安排。”
宁长风点头,不再说话。
落无心目光扫过被他牵着的景泰蓝,又道:“这次是出了内鬼,我已将手下暗卫尽数调了过来,必定能安全护送小殿下回京。”
景泰蓝抓着宁长风的手指不安地动了动,闻言道:“知道了,我送阿爹出门。”
出了门却死活不愿放手了。
宁长风不得已,蹲下强迫小孩躲闪的眼睛看向他,一字一句说道:“你认不认我这个阿爹?”
景泰蓝急了:“怎么不认,你就是我阿爹!”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养在先帝身边,从未感受过父母关怀,宁长风是第一个真心爱护他的人。
听到这句话宁长风欣慰地笑了笑,他点头,又道:“你既然认我,我就要担起保护你的职责。景泰蓝,不要怕,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护着你。”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那一瞬间景泰蓝心底的紧张焦虑得到了缓解,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宁长风一介平民,能拿什么护着他就重重点了点头,捏紧了小拳头,对宁长风郑重许诺道:“我也会努力变得强大,保护阿爹的。”
第40章
盛京,诏狱。
“他还是不肯招?”幽深晦暗的过道上,段弘边走边问道,脸色不太好看。
过去十余日,他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能从容衍嘴里撬出一个字。
手下战战兢兢地点头。
诏狱内烛火幽微,过道设计得长而狭窄,到处都是犯人受刑时的惨叫声,难闻的异味充斥着整座牢房。
越往里走反倒越安静。
终于,段弘停在最里面的一处水牢前,眯眼看着里边被锁了手脚吊起的人。
铁钩自前而后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牢牢钉在墙上,血迹自他天青色的衣裳蜿蜒而下,凝成暗黑直至没入浸至腰部的水中。
脏污的水面有老鼠堂而皇之地游过,啃啮着他受伤外翻的皮肉,被囚锁的人却低垂着头,黑发遮面,一动不动。
“把他弄醒。”段弘道。
立刻就有手下端来一盆生姜捣成的黄汁,尽数朝容衍身上泼去。
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姜汁泼在身上的瞬间,容衍肉眼可见地痉挛了几下,被铁钩穿过的琵琶骨随着挣动伤口再度撕裂,洇出鲜红的血迹。
他急剧喘息着,扣住锁链的手指发白,青筋暴起,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脱垂下去,指尖微微颤抖。
“醒了?看看你一手建立起的诏狱,滋味如何?”段弘站在牢门外,肆意欣赏着容衍此时落魄的样子。
容衍却没理会他,而是略抬了抬头,露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穹顶一线微弱天光照在脸上,他抬头的样子似乎在追逐幽暗诏狱里难得漏下的光。
段弘不知怎么就恼怒起来,他扳下墙边的机关,就听见锁在他手脚上的镣铐猛地收紧,穿在琵琶骨上的铁钩硬生生将他往上提了几分。
容衍似乎听见了自己血肉撕裂的声音。
他喉咙里逸出一声闷哼,终于睁开眼看向牢房外站着的段弘——他曾经的副使。
“段首领,当狗的滋味怎么样?”
他语气轻飘飘的,段弘却瞬间暴跳如雷。今早陛下便把他叫过去一顿臭骂,道若是还问不出小太子的下落这个绣衣局的首领便换个人当。
他在容衍手下摇尾乞怜了那么多年,如今换了主子,却仍然逃不开被随意打骂的命。
更何况他上位的形式并不光明,整个绣衣局有一半的人都盯着他,断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呸,什么玩意儿。还当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大首领呢?”他起身踹了容衍一脚,转身掰动机关,巨石四周轰隆一阵响动,外面的水漫灌而进,水位逐渐变高,直至淹没容衍的头顶。
“淹,淹死你!”
大约过了半刻钟,水位才逐渐下降,露出容衍的头。
“咳,咳咳——”他剧烈咳嗽着,吐出呛进肺管里的水,那水已成了粉红色。
如此往复几次,容衍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段弘恨不得将他淹死,脑中却闪过景越的警告,忿忿地关闭了闸门。
水牢恢复一片宁静。
良久,容衍僵白的手指动了动,指尖捻着的被水浸透的牛皮纸包无声滑落,沉入水底。
此后,段弘每天来看望他一次,便要吸入一点粉末,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辄打人伤人,甚至在陛下面前也几次出口顶撞,差点被下狱。
“是你!是不是你给我下了药?”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怒气冲冲到水牢找容衍。
容衍坐在水牢里,许是觉得水刑対他不管用,水牢里的水已经被放走,只留了锁链栓住他的四肢,被铁钩穿了琵琶骨的肩上一大片暗沉发黑的血渍,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容衍闭着眼,连看都不看段弘一眼:“段首领,你的嗅觉过于迟钝了。”
段弘一听头皮就炸了,这才反应过来前些时日他是故意激怒自己好完成下毒这一手段。
“好,好啊!不愧是先帝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形杀器,果然名不虚传。”他不敢再靠近容衍,怕又着了他的道,便取下墙上的弓,弯弓搭箭:“我今天就杀了你!”
“你敢么?”容衍睁开眼,看着他平静地问道。
他声音始终不大,段弘拉满的弓却没有射出去。
“今日你杀了我,明日景越就会砍下你的项上人头。”
“要想解你身上的毒就去告诉景越,即便没有景泰蓝,北昭国君之位并非只有他能坐,让他滚来见我。”
……
“什么,他当真这么说?”御书房内,景越才下了朝,就听到容衍带到的话。
段弘顿时汗如雨下,自从登基以后,景越的本性逐渐暴露,性格阴晴不定,行事作风越发像死去的先帝。
但为了解药,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答:“是。”
“混账东西!”
这次砸来的是一方砚台,段弘硬生生受了,额头瞬间冒了血。
景越犹不解气,将桌上的奏折一应扫落在地,脸上阴云密布:“他怎么敢要挟我,这个贱人!”
他几乎砸光了御书房所有的东西,被遣令退在门外的侍女太监们瑟瑟发抖,不知道陛下又发了什么火。
景越砸无可砸后,当胸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段弘不敢反抗,连忙爬起来跪好,心想吾命休矣。
怎知新帝突然平静下来,仿佛那一地狼藉都不是他砸出来的,他甩了甩袖子対跪得十分标准的段弘道:“前面带路。”
水牢的门发出嘎吱的声响,从外面走进来一人。
容衍眯起眼睛,借着头顶微弱的光线看清了是谁。
景越挥了挥手,示意段弘在外面等候,孤身走了进来。
他朝服还没换,一身明黄与这阴暗潮湿的牢室格格不入。景越往前走几步,停在了暗处,望着水牢里的容衍。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这么狼狈的样子了。”景越开口,语气竟像多年的老朋友。
容衍轻轻抬了抬头,穹顶的光线洒落在他脸上,有点温度,但和竹楼里的阳光比起来差远了。
他开口,声线因连日来的折磨显得虚弱,语气却是嘲讽的:“从前便见不得光,如今当了皇帝还是见不得光么?”
景越似乎被他的话激怒,转念一想冷哼道:“我不是来听你扯皮的,说吧,什么条件?”
容衍垂着眼,眼尾向下,看起来并不是很关心自己生死存活的问题,或者说,他从来就没关心过自己。
他说:“只要我活着,什么条件你都不会答应。”
景越不说话了,他的脸沉在阴影中,不得不说容衍说中了他的心思。
容衍给他的危机感甚至超越了景泰蓝这个正牌太子带给他的。
“但我想活,我不光要活着,我甚至可以成为你手里的一把刀,你可以像先帝一样使用我。”
从前他苟活于世是因为心中念想,后来念想破了他便不想活了,可现在……他不想死。
景越看向他,目光谨慎。
不得不说容衍是非常好用的一把刀。
先帝得位不正,朝中并非人人都服,时常被诟病。自从容衍组建了绣衣局后,那群动辄耍嘴皮子搞弹劾的大臣便销声匿迹,到后来朝中一派清明,再没有反対的声音,这都得益于容衍暗地里干的那些勾当。
这也是如今的他急需的。
但,刀可伤人,亦可掉转过来伤己。
先帝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景越不是先帝,他比先帝更胆小,更善于保全自己。
他思索再三,舍不下容衍抛出的肥肉,又不敢涉险,便将门外的段弘叫了过来。
“去,把这个喂给他吃。”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扔给段弘。
段弘战战兢兢接住,走到容衍面前,当着他面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
容衍睁开眼睛,长年浸泡在各式毒物与药物中,他只需一嗅就知道这是什么,迟迟没有张嘴。
“想必你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长生蛊,南越进贡来的奇药,服之神清气爽,欣快然然,若久食,不予,则蛊虫在浑身筋脉游走啃噬,痛苦非常人能忍,直至枯竭而亡……”
“吃下去,我便让你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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