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人。”

    “大人回来了。”

    益州府衙,江山云一路挥退下属,直入后院休憩处,给自己灌了一口冷茶。

    “当”一下,茶杯被重重搁在桌上,惊得屏风内正午休的男子“哎哟”一声,起身去捡掉地上的蒲扇。

    “不是说去给老夫人取虾么,怎么气成这样?”

    屏风内转出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男子,穿着益州知府的官服,一手打着蒲扇,脸上笑吟吟地。

    江山云:“太猖狂了!太猖狂了!”

    裴瑜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冷茶,闻言不紧不慢道:“这金平城还有能让你江大人如此生气的事?那我可得好好听听。”

    江山云:“今儿一早我去拿虾,光天化日之下十几名刺客抽出长刀砍我,你说说王法何在,若任凭他们这般下去,我看这益州守备也别做了,做鬼去吧。”

    他又给自己灌了一口冷茶,从裴瑜手里拽过自己袖子道:“做什么?”

    裴瑜脸上的笑不见了:“看你受伤了么?”

    江山云:“那倒不曾。若不是渡口恰逢一位哥儿提醒了我,多少是要挨上一刀的。”

    裴瑜松了口气,转瞬脸色就沉了下来:“这些人越来越猖狂了。”

    江山云一拍桌子:“我就说嘛,绣衣局这帮子伥鬼听不得朝中有别的声音,我昨天才递了请战书,今儿他们闻着味儿就来了!一群疯狗!”

    见他情绪激动,裴瑜用蒲扇敲了敲桌子:“全国十三路二十四州,就你个益州守备巴巴地递什么请战书,他们不咬你咬谁?”

    江山云瞪他:“你意思是我不该?”

    裴瑜忙转了话音:“哪是这个意思。只是这言和已成定势,我观陛下也是这意思,负隅顽抗不顶用啊,江兄。”

    江山云拳头捏得直响,眼底逐渐发红。

    半晌,他一拳砸在桌上,茶具碎了一地:“那就任凭北蛮子得寸进尺?那是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今日让了这一步,明日他们敢抢到盛京去你信不信?”

    随着他的吼声,裴瑜也沉默了。

    后院一片寂静,连府堂来汇报的典史都默默退了回去。

    半晌,裴瑜将蒲扇放在茶水横流的桌上,嘴角耷拉下来:“我信,怎么不信。”

    “江兄,我与你同窗十三载,同僚也做了七八年,你的性格我最清楚。可益州地处偏远,距盛京一千二百里之遥,你我三年才得一次进京述职的机会,远离皇城中心,连戚将军这种镇守一方的大将都毫无办法,我们又能如何?”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江山云背过身去,低声道:“与其做那北蛮子的狗,不如拥兵而起,自寻出路。”

    *

    虾没买到,宁长风又在城里转了转,带回几样金平城特有的小吃。

    容衍吃了几口,其余大部分进了景泰蓝胃里。

    “当心吃成个小胖子。”宁长风掂了掂小孩的重量,笑着说道。

    “才不会。”景泰蓝反驳:“我这是奶膘,客栈的伙计们都可喜欢我了。”

    “就你能说。”宁长风捏了捏他嫩呼呼的小脸,打发他去练字。

    景泰蓝小嘴一撇,但还是收起没吃完的零食,规规矩矩去了。

    等人走后,宁长风这才检查了容衍的腿,问道:“今日可好?有不舒服的地方么?”

    容衍的脸色一日好过一日,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闻言捉了他在腿上乱按的手道:“很好,没有不舒服的,你呢?”

    宁长风便将今日遇到刺客的事说了一遍。

    又说道:“那守备想邀我去府上做客,我拒绝了。”

    容衍有一搭没一搭捏着他手指玩,闻言抬头看他,眼底隐露促狭:“为何?这可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宁长风看着他,无奈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容衍眼底弯起一泓笑意。

    他握了宁长风的手,语气变得郑重:“待我能行走了,便带着景泰蓝和你一起回谷兴村,你还打你的猎,我便帮你分担些农活,与世无争地过完这一生,如何?”

    宁长风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好。”

    ……

    容衍的伤好得很快,不过月余疤口已经掉落,这日宁长风早早结了工钱,忙着回家。

    刚推开门,就看到容衍扶着床头颤巍巍地站起,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站在原地不知道迈腿了。

    “长风,你看,我站起来了。”容衍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额上隐隐可见汗珠。

    “嗯。”宁长风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舌头,试探着问他:“可以,可以走两步么?”

    容衍望着他,眼中似有星辰:“你接住我。”

    宁长风点点头,还真就摆开了接他的姿势。

    只见容衍慢慢放开床栏,左脚艰难地迈出一步,只是这一步,他脸上的汗珠肉眼可见地冒了出来。

    “阿父。”景泰蓝着急得要去帮他,被宁长风拉回。

    “让他自己来,我们在这里等他。”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耗费着容衍巨大的气力,长期没有行走过的双腿像针扎一样,但看到尽头站着的宁长风,望着他难掩激动的眼神,容衍觉得即使此刻的他站在刀尖上,也会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望着越来越近的容衍,宁长风伸出了双手。

    “长风。”

    “嗯,我在。”

    距离宁长风只有几步时,容衍几乎是扑了过去,被稳稳当当地接住。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出半旬,容衍已能行走如常人了,回家也被提上了日程。

    这日,一家三口正在城里闲逛,准备带些礼物回去给村里人。

    容衍一手牵着景泰蓝,和宁长风并排走着,竟还比他高出半个头去。

    “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有这么高?”宁长风颇为眼红,目光时不时往他身上看去。

    容衍闷笑,他发冠高束,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衫,上头寥寥几笔绣有清竹,若非手里牵着个娃,说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一点也不为过。

    反观宁长风,他嫌碍事,一年四季都是短打。眉目生得俊朗深邃,唇薄而利,加之身形笔挺端正,乍一看就不好惹。

    “许是我让李老趁拔钉时悄悄地给我接了骨,好不叫你知道。”容衍笑道。

    宁长风瞥他一眼:“还挺能贫?”

    容衍笑笑,偷偷牵住了他手。

    他掌心温润,指腹带着些微薄茧,蹭得宁长风心痒痒的。他一紧张,下意识想甩,却被更紧地握住了,他左右张望了下,低声道:“哪有在大街上牵手的……”

    容衍用了些力就不叫他挣脱,闻言打趣道:“我的长风什么时候会顾忌别人的想法了?”

    宁长风:“……这能一样吗?”

    容衍举起另一只牵着景泰蓝的手,偏头看他,嘴角噙着笑:“有什么不一样吗?”

    正在吃糖葫芦的景泰蓝附和地点头:“嗯嗯,一样的。”

    宁长风偏过头佯做不看他,唇角露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客栈伙计帮两人将行李搬上马车,容衍驾车往城外而去。

    秋风送爽,炎热的风也变得和煦,眨眼他们在府城呆了三个月,来时担心不已,走时负累俱消,一派轻松。

    “出来三个月,不知家里什么样了。菜地里的草得齐腰深了吧。”

    宁长风坐在马车前,跟容衍闲话道。

    马车内探出个小脑袋,景泰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毛遂自荐:“我去拔我去拔。阿爹求求你了,我不想念书。”

    容衍一边驾马车一边无情道:“拔不拔草你都要念书。”

    倒是宁长风,望着他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问:“为何不想念书?”

    景泰蓝踟蹰了一会,默默将脑袋缩回去,拉上了车帘。

    宁长风和容衍对视一眼,在各自眼中看到了不理解,于是他转身进了马车,看到景泰蓝抱膝坐在马车上,下巴抵着膝盖,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见到宁长风进来赶紧一脑袋扎进了膝盖里。

    宁长风静静看了他一会,试探地问道:“教你的知识很难吗?”

    景泰蓝比别的孩子聪明,因此他和容衍教的东西相对升级了一些,若是因为这个而厌学,他们就该考虑调整一下难度了。

    怎知景泰蓝像只鹌鹑似的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课业紧?”

    景泰蓝还是摇了摇头。

    宁长风:“……”

    他也不说话了,只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陪着。

    良久,景泰蓝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他问:“念的书多了是不是就要离开你们了?”

    宁长风惊讶:“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话音刚落脑海中便浮现出刚遇到景泰蓝的画面,穿着破烂脏污的衣服,浑身青青紫紫没一处好肉,一双眼睛因为瘦小显得出奇地大,拉住他衣角时的眼神是惶恐的。

    那时候的他一定很害怕吧。

    宁长风突然就理解了他为什么这么抗拒念书。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被拐卖和被任意打骂的生活,心里的恐惧让他下意识依赖那个照亮他世界的人,性格敏感些也属正常。

    ……

    景泰蓝觉得丢人死了。

    一方面他心里压着秘密不敢跟任何人说,阿爹那么喜欢山上的生活,倘若有一天他和容衍的身份被知道了,是不是会被赶走?

    他不想回那个冰冷的皇宫。

    他只想陪伴在阿爹身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野孩子。

    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太脆弱了,明明不想给阿爹添麻烦的。

    于是他把脑袋紧紧扎进膝盖里,没脸见人……也不知道怎么办。

    直到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落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往下顺了顺,接着宁长风特有的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念书是为了让你明理懂是非,可以保护自己和他人,不一定非要考取功名才算念书。”

    景泰蓝小肩膀抽动几下,仍旧没有抬头,而是咕哝道:“那我可以学武呀,保护你和阿父。”

    宁长风哭笑不得:“想学当然可以,但空有武力充其量只是个莽夫,真遇上事还是要靠脑子。”

    道理是听明白了,景泰蓝还是偷偷撅起小嘴,不情不愿道:“哦。”

    宁长风突然神情一凝,从马车中出来,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得容衍一拉缰绳,马车便停了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就听得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骑手高喊“留步”,停在马车前。

    “宁哥儿,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守备大人发来造反计划书一份,请查收!

    第28章

    宁长风皱起眉:“那日不过巧合,回你家大人不必挂心,我们要回家去了。”

    容衍适时驱动马车,谁知那骑兵牵着马缰纹丝不动,弓腰又说道:“我家大人说了,今日无论如何都得见你一面。出不出得金平城,还是我家大人说了算。”

    这是明晃晃地威胁了。

    “呵。”容衍执起马鞭,冷笑道:“怎么,我夫郎救人还救出个白眼狼来了?”

    他语声并不高,没说话时那骑兵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可一开口就让人觉得头皮发紧,尤其那双寒墨似的眼睛,感觉要将人冻裂去。

    骑兵舔了舔唇,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腰弓得更低了些。

    “并,并非如此。我家大人诚意相邀,并无要挟之意,还请您赏个脸面,去去便回,小人也好交卸差事。”

    来之前只当是个农户家出生的哥儿,跑跑腿便能带来,怎知这夫夫俩一个赛一个刚,尤其驾车的那位,看着端方风流,光是眼神就能让人窒息……

    骑兵偷偷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想大意了。

    宁长风看了眼容衍,正巧对方也在看他,心知这趟是跑不了了。

    于是两人掉转车头,又进了城。

    江府。

    “你和景泰蓝在外面等罢,我去去就回。”

    “好,小心。”

    宁长风跟着管家穿过曲廊,来到一处宽敞的别院。院子中央是个空荡荡的校场,上头陈列着刀枪剑戟等各式武器,地面铺着青石板,板上密布刀刻斧凿的痕迹,看来经常被使用。

    “您休息片刻,江大人稍后就来。”老管家退下,院子里只剩宁长风一人。

    宁长风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不见有人来,心想这守备不知卖的什么关子,他对兵器天然有着亲近感,便走过去仔细观察起来。

    还别说,这校场虽不大,武器倒是挺全,光是刀类兵器就挂了足足一架子,其中就有宁长风最喜欢用的短刀。

    校场内外一片安静。

    突然,耳边空气有了波动,宁长风神色一凝,刹那旋身,再停下时两指间竟然夹住了一支铁箭,箭缨正嗡嗡颤动。

    “好耳力,看招!”

    校场外突然飞进一人,一身披甲银袍,手执红缨长.枪,陡然朝他面门刺去!

    宁长风扔掉铁箭,随手操起兵器架上一杆长.枪,只听“铿”一声对撞,枪尖与枪尖摩擦出一路火花。

    不是江山云还是谁?

    见宁长风后退几步竟稳住了攻势,他枪尖一别,转而攻他下路。

    又是几声兵器撞响,宁长风挡了他攻势,虚晃几招,竟直奔他胸口而来。

    江山云一时不察,再想阻拦已是晚了。

    怎知此时又有变化,宁长风刺向他胸口的那一枪也是虚招,等人离得近了,他枪尖一甩,竟是直奔他咽喉而去。

    “当啷”一声响,远处一颗石子飞来击中枪尖,使得长.枪的方向偏了半寸,宁长风适时收手,长枪立于身前,道:“还带偷袭的?”

    他站在阳光下,身形笔直如长.枪,深刻的侧影轮廓一时竟与记忆中多年前的身影重叠。

    江山云恍惚了一瞬,依稀觉得自己又见到了当年戚老将军的风采。

    “哈哈哈这可不怪厚之,原是我听闻了你的事迹,死皮赖脸央着厚之请你来府上一试,恕罪恕罪。”

    树荫下走出一人,正是裴瑜。只见他摇着那标志性的大蒲扇,朝宁长风作了作揖。

    “你是?”宁长风没动,拧眉问道。

    “益州知府裴瑜。”

    他嘴上说着恕罪,神情可没看出半点不好意思,宁长风懒得跟他计较,回手一掷,长.枪便已回了原位,他却看也不看,仿佛笃定自己不会失手。

    “找我什么事?”他拍拍手上的灰尘,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裴瑜一抚掌,笑道:“这么好的身手幽居山野岂不浪费,不若你来府衙做个校官,带上你夫君孩子一起,府衙给你分房子,每月领八十两例银,如何?”

    这条件在金平城都算数一数二了,宁长风没理由拒绝。

    怎知他听了只是挑眉道:“我记得北昭国律上写得明明白白,女子与哥儿不可从军。”

    他话音刚落,就听江山云“嗤”了一声:“国律国律,戚将军帐下还男女混营呢,也没见怎么了她!”

    “厚之。”裴瑜敲了江山云一蒲扇,回头对宁长风道:“我这好友平生最是心直口快,莫怪。”

    他话音一转,又道:“但话糙理不糙,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何况你在我们府衙做校官,要想把你怎么样,须得先动我们不是?”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宁长风内心毫无波动,拔腿便往外走。

    “你们请我来若是说这个,那便免谈。”

    裴瑜急忙追上,好声好气道:“哎,你可是有什么顾虑,咱们好商量嘛。”

    宁长风边走边道:“偌大一个益州不缺我一个校官,你们巴巴地赶了三十多里地将我叫到府上,以重利诱之,又想攥着我的家人,无非是想培养可利用之人,我无意于此,你们另请高明吧。”

    闻言裴瑜与江山云均是一顿,两人互望一眼,裴瑜突然整肃端容,朝宁长风深深一揖,脸上的笑容尽数收起:“是我们唐突了。”

    “但是,你真的忍心看世道将乱,哀鸣遍野吗?”

    宁长风一顿,继而道:“无人能阻止人间草木岁岁枯荣,再者我一人之力亦不能挽狂澜四起,你找错人了。”

    *

    江府,容衍谢绝了管家请他入府的请求,将马车赶到阴僻处,磨起了手中的玉笛。

    他答应宁长风要教他常吹的那首思归曲。

    自从身体好了以后,他脑海中时不时闪过一些陌生的片段,大多时候都在黑暗中,他要么被锁住四肢泡在寒潭里,要么被关在一个四面方方的盒子里,他会痉挛、会口吐白沫,会产生幻觉,甚至将自己的手臂撕扯得鲜血淋漓,偶尔有尖啸怪异的笑声从外面传来,他就会立刻蜷缩起四肢,离那只探进来乱摸的手远远地……

    “嘶。”他倒吸一口气,按住额头,逼迫自己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清除。

    都过去了,只要不继续想,他就可以和宁长风在山野间过一辈子。

    ……

    日头高起,眼看快晌午了,巷子里幽静,几乎没人往来。容衍在磨好的玉笛上刻下自己的字,又理了理系好的穗子,眼底温柔希冀。

    这时,不远处树上落下两个人。

    其中一人道:“晦气,小小益州守备府上防得跟铁桶似的,一上午净听蛐蛐儿叫了。”

    “段大人不知怎想的,京郊鱼头山离这可有一千二百里,那位——就是在山底化成白骨也不可能逃到这儿来。”应和的那人声音低了八个度,一副想说不敢说的语气。

    树杈子动了一下,应当是那人踹了同伙一脚:“走吧,回去交差去。”

    这时,景泰蓝从马车里出来,交给容衍今日的功课:“我写完啦,可以去接阿爹了吗?”

    他声音大,一嗓子就把那两人惊得回了头。

    不知怎么,容衍下意识把景泰蓝塞回了车里。

    “那小孩儿是不是眼熟?”那踹人的杵了同伙一拐子,眯着眼睛道。

    他们是绣衣局最外围的手下,只见过上头给他们的画像,因此不大确定。

    “走,去看看。”

    容衍刚把景泰蓝塞回车里,前头树梢上就飞下两个人,均着一身黑衣,腰带和衣摆均用金线绣有莲花式样,佩刀亦是统一制式,刀鞘上亦刻有莲花。

    容衍目光从那些式样上收回,那两名绣衣史已到了近前,“唰”一下刀出鞘。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容衍敛了眉目,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我是城外李老爷家的二子,给江大人送些自种的瓜果蔬菜,这就走。”

    说着赶了马车要离开。

    “慢着!”那名年长些的绣衣史一刀鞘拍在马头上,那马受惊扬起四蹄,容衍手背青筋暴起这才拉住受惊的马,吓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哼,菜样。”

    年老绣衣史嗤笑,接过同伙的画卷在他面上“唰”地展开:“见过上面的人没有。”

    容衍瞳孔皱缩,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画卷上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一身红衣,脸上戴着一个银制面具,只露出一点下颌,说不好认尚说得过去,可小的那个活脱脱就是景泰蓝!

    “问你话呢!”

    “不,不曾。”容衍低了头,作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果真听那年轻些的说道:“一个怂包,想来也不可能是那位,咱们走罢,晚了回去又要挨批了。”

    容衍心口略松,又听得那年老的说:“不成,方才就看那小孩儿眼熟,我得再看一眼。”

    说着略过容衍,挑起了车帘。

    那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小小的景泰蓝手握匕首,深深扎进这名绣衣史的脖颈大动脉之中,他紧闭着眼睛,温热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与此同时,容衍掌心拍向绣衣史的后背,这人连呼救都没能出口,就经脉俱断而亡。

    另一名见状撒腿就跑。

    前方忽然落下一人。

    方才还对他们点头哈腰的男子步步逼近,眉梢眼角的神情已全然改变,虽仍是着一身淡色青衣,却能让人从骨子里开始不寒而栗!

    “你——”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脖颈就被容衍掐住一拧,转眼毙命。

    死前他脑海中划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上级对他的叮咛。

    “容衍者,色冠盛京,常戴面具示人,性诡谲,善伪装,类鬼矣,不可大意。”

    容衍手指一松,掌下的死尸如软面条倒地,他脑海中山呼海啸一般闪过重重画面,里面刀光血影,哭叫与呼喊充斥着他的耳膜。画面中的他却充耳不闻,一刀一个干脆利落,连婴儿都没有避免。

    “我恨你!”

    “你为虎作伥,不得好死!”

    “容衍,你会下地狱的!”

    无数谩骂炸雷般响在他耳边,容衍身体不自觉晃了晃,像承受不了如此汹涌的诅咒般,他单手撑住墙角,缓缓跪坐在地,脸上的表情似哭还笑。

    “原来我是个恶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咋说呢,容衍性格形成有他童年因素在,他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因此才需要宁长风这样的人带他走出深渊。

    第29章

    两具尸体横在街头,其中一具还血淋淋的,虽说这巷子人少僻静,但总归会被发现。

    熬过最初的恐惧后,景泰蓝鼓起勇气拔出容衍方才塞他手里防身的匕首,抹开被血液糊住的眼睛,一脚将死尸踹回车下。

    随后自己也跳下来,吭哧吭哧去拖尸。

    拖不动。

    小家伙望了望背对着他跪坐在墙根不知发什么呆的容衍,小跑着过去。

    “阿父,帮帮忙。”他拍了拍容衍的肩膀。

    后者转过头,明明脸上没沾血,景泰蓝却悚然一惊,甚至脚跟都忍不住往后挪了一步。

    这感觉,和他每次在皇宫中见到的容衍一模一样。

    仿佛多看他一眼,下一秒就会死无全尸。

    他的动作自然逃不过容衍的感知,这小孩竟然还敢叫他阿父,他知不知道当初带他逃到鱼头山,就是为了置他于死地?

    容衍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景泰蓝更害怕了,这种害怕程度直超方才杀人的恐惧,他默默把手背到身后绞来绞去。

    “阿父,帮我抛……抛尸。”最终,景泰蓝还是鼓起勇气请求道。

    容衍动了动眼珠,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僵滞的眼底竟然露出几分玩味:“还叫我阿父,不怕我将你脖子也拧断么?”

    当然怕。

    景泰蓝腿肚子都在打战,怕得都快哭了,连抽抽鼻子都不敢。

    他都知道的。

    那夜容衍挟着他来到山顶,就是为了带他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当雷公钻袭来的那一刻,他却没有拿他抵挡,反而翻身将他护在了身下,自己承受了那一击。

    景泰蓝并不明白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但他醒来时的确是趴在容衍胸口的。

    幸运的是两人坠落过程中被树枝勾了几下,掉进了河里,一路顺水漂到一处村庄,不幸的是容衍被水中巨石撞了头部,醒来时就已失忆,那时的景泰蓝还不识人间险恶,求助的第一个人就是黑牙婆子。

    失忆后的容衍和之前判若两人,景泰蓝编了个身份,叫他一声阿父,他便真护着他,几次三番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松手,只是容衍腿伤加上旧毒复发,昏迷的时候居多,他们辗转被卖了不知几手,直到在鹿鸣镇遇到宁长风。

    那是小小年纪的他至暗人生中倏忽照进的光。

    纵使景泰蓝此刻怕得恨不能转头就跑,也焦急不已地哭道:“再不藏起来阿爹就要出来了!”

    *

    谢绝知府和守备,宁长风走出江府大门,从老管家口中得知容衍赶着马车去巷子里了。

    他顺着老管家指的方向走去,一眼就看到蹲在墙根底下抓蛐蛐的景泰蓝。

    “你阿父呢?”他替景泰蓝拍了拍身上的土,问道。

    景泰蓝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指着巷子出口道:“马生病了,阿父去换马了。”

    宁长风心中升起一丝疑窦。

    马是他亲自去马行挑的,才走了三十里路,怎么会突然生病?

    他牵起景泰蓝的手:“走,我们去找他。”

    谁知掌中的小手反而往后缩了缩,宁长风回头看他,语气疑惑:“怎么?”

    话音刚落,就听得巷子尽头传来马车辘辘的声响,景泰蓝高兴得连忙一指:“阿父回来啦!”

    容衍赶着马车来到近前,朝他伸出手,含笑看他:“久等了。”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宁长风动了动鼻子,最终什么都没说。他握住容衍的手,借力跃上马车,然后把景泰蓝也抱了上来,淡淡道:“以后别把孩子一个人落在巷子里。”

    容衍一怔,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马车载着三人渐渐离开,不知过了多久,江府内墙根底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哪个杀千刀往我院里抛尸!”

    ……

    三人返程路上一派轻松,遇到城镇便进去玩上一日,回到鹿鸣镇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张生华不顾张掌柜的挽留,执意辞去在回春医馆坐诊的差事,脚步轻松地往家走。

    远远地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执缰那人一身玉色长衫,发冠高束,眉目如画,正侧着脸和车头上坐着的人说话,唇角笑意明媚。

    不是容衍和宁长风两口子还能是谁?

    “宁哥儿!容兄!”

    不等他打招呼,两人就已注意到了他,从车上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外面等着,快进来!”张生华打开门,朝院子里喊道:“婉玉,宁哥儿两口子来了。”

    宁长风忙道:“刚回来,没等多久,你信中提到喜得千金,这不我们来看看侄女。”

    他边说边把府城买来的礼物送给张生华,这时,张婉玉抱着襁褓从房里出来,见到完好站着的容衍先是一怔,眼底浮过惊艳,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笑道:“进来屋里坐。”

    “容公子龙章凤姿,如今去了伤病,那真真是神仙似的人物,倒叫我们不知怎么招待了。”

    屋内,张生华给二位沏了杯茶,半真半假地说道。

    茶是粗茶,入口有些发涩发苦,容衍却未表现半分,端起茶杯一饮而下,笑道:“张大夫说笑了。没有你和长风我还是那个躺在墙角等着被买卖的废人,景泰蓝更不知会做了哪家地主的家奴,谈何今日?”

    张生华定定看了他半晌,容衍不闪不避,落落大方地回视。

    突然张生华笑了,这笑容真切许多,只见他朝宁长风一眨眼,道:“先前是我想错了,你这夫君是个重情义之人。”

    容衍面不改色,捏住茶杯的手指却紧了紧,听得宁长风声调高了些,语气都是上扬的:“那是,我看中的猎物没一个走眼过。”

    他忍不住看了身边人一眼,宁长风已经聊起来了。

    面对外人时宁长风总表现得沉默寡言,又因着硬朗的五官往往被误会成一脸凶相,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他才会表现得健谈一些。

    容衍离开堂屋,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他离开后,张生华说了自己已经辞掉差事准备去游医的事。

    宁长风沉吟道:“孩子还这么小,你真想好了?”

    张生华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如今这些医馆药堂哪管百姓死活,听闻要求和都使劲囤药材,他们宁可囤积在仓库里的药材被虫咬烂,被老鼠糟蹋也不愿意拿出来贱卖……每每看到那些来求医问药的百姓因高昂的药费而离开时,我良心都不好受。”

    “行医治病做成了生意,岂不可笑?”

    “只是苦了婉玉和孩子,要跟着我四处颠簸了。”

    ……

    “我不苦,夫君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我和小汤圆跟随他就是了。”院外,张婉玉坐在石凳上,边逗着怀里的女儿边说道。

    她是典型的南方女人长相,眉眼温柔,笑起来像微起涟漪的湖水。

    一直趴在旁边巴巴望着的景泰蓝激动得直拍手:“妹妹笑了,好可爱。”

    张婉玉弯下身,把襁褓凑得更近了些,温柔道:“小汤圆在和哥哥打招呼呢。”

    景泰蓝激动得小脸通红,哒哒哒跑出去,一会又跑回来,手心里攥了颗松子糖:“这个给妹妹吃,当是见面礼吧。”

    容衍坐在她对面,闻言神色微动,片刻后报出几路州府大人的名字,以及一些地方有名的善人,道:“若是路过这些地方,遇到难处可向他们求助。”

    张婉莹感到惊诧,正要开口问,就看到两人从堂屋出来。

    张生华手里拿着一张契票要还给宁长风,脸上露着不好意思:“这本是我自己的事,如何好要你的银票呢?”

    宁长风一摆手:“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需要救治的百姓的。你出门在外,就当帮我积德了。”

    话说到这份上,张生华只得收了银票,将他送到大门口。

    “往后若是需要什么尽管来信告诉我,我去帮你找。”

    宁长风跳上马车,扬鞭一甩,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远去。

    路上,容衍问宁长风:“江大人邀你做教官你回绝了,张大夫这里却舍得一掷千金助他游医,这是何意?”

    宁长风赶着马车道:“江山云和裴瑜想让我做他们的刀,目的不纯,我若是卷进去怕不能独善其身,张大夫一片赤诚之心,为的不是天下而是黎民,就算把全部家当掏出来我都愿意。”

    容衍撅断手中的草茎,薅过一旁玩蛐蛐的景泰蓝,对他道:“听到你阿爹的话了吗,你愿意么?”

    景泰蓝想了想自己被鸠占鹊巢的偌大家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黎民,没用。”

    从小的经历告诉他,刀和军队才有用。

    逃亡以前,他只在四书五经上读过有关黎民百姓的词语,极尽夸赞推崇,他才咿呀学语时太傅便教他念“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诸如此类,可放眼望去,他只看到充斥权利与欲望的勾心斗角,哪有黎民的身影?

    宁长风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景泰蓝,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培养正确的三观得从娃娃抓起。

    第30章

    “谈,谈什么?”景泰蓝睁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小脸上写满了疑惑。

    皇祖父是被一刀穿胸而死,宫里的火是殿前指挥使放的,象征帝王权力的玉白长阶被无数双军靴踏过,黑衣佩刀的绣衣史们收割着宫中侍女使奴的头颅,景越踩在新鲜粘稠的血液上猖狂大笑,他们提着刀逼近,恐吓、谈判……想救他的女使被他们斩在了刀下。

    他的表情太过理直气壮,宁长风一顿,随即将马鞭交给容衍,语气已然有些沉了:“你来赶车。”

    容衍给了景泰蓝一个自求好运的眼神,认命地接过鞭子。

    “阿爹,我错了!”刚被拎进车厢,景泰蓝就抱住宁长风的小腿嚎道。

    “错哪了?”宁长风问。

    景泰蓝眨巴眨巴眼睛,也很茫然。

    于是他低下头,抱腿继续嚎,把见风使舵诠释得活灵活现。

    宁长风:“……”

    得亏这会路上没人,否则还不知他怎么虐.待孩子呢。

    他抓住景泰蓝胳膊往上一提,训道:“站好了,别嚎!”

    景泰蓝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一收,要落不落地包在眼眶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宁长风拿他没法,心道小小年纪演技练得炉火纯青,也不知道学的谁的,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沉了声音道:“我问你,我是谁?”

    景泰蓝微微张了嘴,似乎不明白宁长风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理所当然道:“你是阿爹啊。”

    宁长风:“倘若有一日我老了病了残了,你也要将我扔掉,任我被山里的豺狼虎豹啃食吗?”

    景泰蓝联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呜哇一声哭出来,抱住宁长风边哭边摇头,好像那样就能把脑海中的画面甩掉似的。

    “不要,景泰蓝不会扔下阿爹的,永远不会。”

    这次是真伤心了,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宁长风却没有劝他的意思,只是冷冷道:“若做什么都以有用无用作为标杆,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们!”

    “不——不——阿爹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景泰蓝哭得更大声了,他整个人都挂在了宁长风腿上,仿佛生怕下一秒就被扔下。

    马车突然停了。

    容衍撩起车帘,担心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宁长风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你也这么觉得?”

    容衍连忙摇头,火速放下车帘。

    景泰蓝边哭边往他怀里爬,紧紧搂住他脖颈哭道:“阿爹,别扔下我,我会变得很有用的呜呜呜——”

    脖颈处温温热热,全是小孩的眼泪。

    宁长风又气又心疼,扬起巴掌揍了他屁股一下:“小王八蛋,我是在说这个吗?”

    那巴掌还挺重,景泰蓝被揍得大叫一声,捂住屁股蛋子扭头看向他,满脸都是泪花子,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别提多搞笑了。

    连宁长风也破了功。

    他抱起景泰蓝,干燥的手掌替他揩去鼻涕眼泪,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利益去衡量,如果不幸生在名利场中,我希望你在拿起刀的同时,先学会善良。”

    ……

    耽搁半天,景泰蓝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宁长风也没指望一个四岁的小孩能听懂多少,只希望在他将来人生某一刻的抉择中,还能记得这句话。

    下午,马车终于驶进谷兴村。

    经过村口的大柳树,容衍便勒了缰绳,拉着马车往山脚走。

    “哟,这不是宁哥儿回来了么?”

    “这是你那夫君,居然真的能走了,瞧瞧,多俊的小伙子呀。”

    “啧啧啧,宁哥儿你好大的福气哟。”

    ……

    村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围上来,对着容衍啧啧称奇,尤其是还未出嫁的小姑娘哥儿们,艳羡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更有甚者一些老妈妈开始偷偷打听容衍是否纳妾了。

    宁长风耳力好,村妇们自以为的悄悄话在他面前就跟拿个大喇叭喊一样,听得他一阵牙酸。

    想是容衍也察觉到了,急忙给乡亲们分了礼物,拉着车溜得飞快。

    两人去拜访了里正,送了他一个府城里时兴的大烟斗,高兴得宁发林直夸宁长风有孝心。

    “我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这村里人虽说有时候嘴碎一点,但心肠都不坏,那年冬天我差点被冻死,若不是里正一家给我暖被窝灌热汤,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宁长风边说边朝躲在院子后面正朝外张望的双生子招了招手,从马车里拿出两把小儿玩的弓箭:“喏,答应给你们的。”

    家琪家旺眼睛“噔”一下亮了,接过弓箭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谢谢长风哥!”

    “嗯,去玩吧。”

    一路走一路发,马车上的货卸得也差不多了,容衍便让宁长风坐上去,自己驾了马车往山脚走。

    “颠簸了半个月,总算可以好好歇几日了。”宁长风后腰靠在横梁上,眯眼望着越来越近的鹿鸣山,舒舒服服地感叹道。

    “是啊,回去先烧水洗个热水澡。这几日你就别管了,地里草我和景泰蓝去拔。”容衍应和道,嗓音说不出的放松。

    只有景泰蓝一听急了:“又让我做功课又让我拔草,你们就把我劈成八瓣使吧。”

    宁长风故作思考,逗他道:“说得有道理——”

    接着朝容衍一抬下巴:“问你阿父怎么办?”

    “才不——”景泰蓝机警后退,就听容衍在前头的声音悠悠响起:“长风说过,劳动课也是功课的一种哦。”

    景泰蓝:“……”

    要不阿爹还是扔了他吧。

    两人正拿景泰蓝寻开心呢,就听得前边大路上传来一阵吵嚷声,两人定睛一看,不是宁大壮一家还能是谁?

    自从归还宁长风所偷盗的财物后,宁大壮一家不仅将地卖了,连辛苦几十年建起的房子也卖给了别人,自己一家则住进山脚下一间狭窄破烂的土房子里。

    宁大壮自从被新娶进门的儿媳气得中风卧床后,宁荣便一蹶不振,成日只知酗酒,嫁进来的寡妇仗着肚子里的孩子伸手要吃要喝,半点阳春水都不沾,整个家全靠赵小芝打点,给镇上人家做洗衣妇赚点铜板过活。

    今日赵小芝才接了工钱回来,小寡妇就伸手问她要买肉钱。她哪里舍得给,气不忿下打了小寡妇一巴掌,这下可闹翻天了,小寡妇哭着喊着要上吊,恰巧就被官府派来的稳婆给撞见了。

    北昭国人丁日少,官府对新生儿极为看重。产妇待产前半月便会由官府派稳婆前往家中看顾,直到孩子顺利生下。

    可以说,一切妨碍孩子被顺利生产的行为都是大罪。

    小寡妇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咬死赵小芝那一巴掌动了她的胎气,这不三言两语下来就让赵小芝被官府拷走了。

    说是要等生下孩子了才给放回来呢。

    穿越这么久,宁长风依旧不能理解这个朝代对于生孩子这件事上某些近乎变态的规定,例如女子或哥儿一旦有孕便不可外出,更不用说从事任何职业了,只能老实待在家中养胎,更有甚者,流传于稳婆间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产妇与胎儿若同时发生危险,必先保小。

    宁长风觉得官府脑子有病。

    宁大壮一家脑子也有病。

    围聚再一起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尽,宁家土房的房门关上,宁长风这才直起身,示意容衍驱车往前走。

    屋里的争吵声还在持续,这次主角换成了宁荣,时不时有哭嚎的声音传来,嘶哑的、绝望的、仇恨的……

    不止女人,还有老人。

    房门内的屎尿骚味顺着门缝飘到路边,经过的村民都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容衍扬起马鞭加快经过他们家门口,轻声对宁长风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们施诸在你身上的,我替你讨回来。

    *

    闲话不表。

    将马卸下鞍鞯,放回半山腰,容衍牵着景泰蓝和宁长风一起上山。

    见到久违的竹楼,景泰蓝是一个扑过去的,临走前才拔的草一个夏天过去长得比他人还高,景泰蓝也不嫌弃,绕着家里家外巡视一遍,从荒芜的菜地里掏出一窝鸟蛋来。

    “报,家里一切正常,还多了两只鸟抱窝!”

    “好,奖励你晚上吃鸟蛋。”宁长风笑道。回到熟悉的家,他的神情放松不少。

    生火做饭,烧水洗澡,忙完已是晚上,连日来奔波劳顿,几人都累了,倒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这样的生活过了几日,宁长风被弄得一身骨头发软,心想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一早便取了猎刀和弓箭,要去山里看看。

    容衍吃饱魇足,自是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送他走后便带着景泰蓝下山。

    宁长风不在,这两人也不用再装,出得村口,景泰蓝便默默退后两步,以一臂之距缀在容衍身后。

    容衍也敛了笑容,父子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过了片刻,容衍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他招手,面色不善:“过来。”

    景泰蓝警惕停住:“干嘛——”

    “嘛”字还未说完,就见容衍上前弯腰一手将他抄起,运起内劲腾空一跃,眨眼便飞出数米。

    “你的腿太短。”头顶响起他抱怨的声音。

    景泰蓝噘嘴,往外蹬的小腿慢慢放下了。

    有内力的加持,往常好几个时辰的路,不过须臾便到了。

    被牵着走进牙行,景泰蓝眼睛都瞪大了,吓得直往后退:“你不会要把我卖了吧,我告诉阿爹去。”

    容衍捏住他的手不让他跑,嘴角噙着抹笑:“小孩子细皮嫩肉最好卖了。”

    景泰蓝头皮发麻,张嘴就要喊救命,嘴里猝不及防被塞了颗糖。

    “唔——”满嘴甜味散开,景泰蓝鼓起腮帮子,心想算了,看在糖的份上就不叫了吧。

    容衍牵着他来到租赁商铺的柜台,伙计看他衣着虽称不上富贵,气度却着实不凡,忙迎了笑脸上前:“客官想看什么商铺?”

    容衍道:“不拘,随便看看。”

    那伙计又道:“可想做些什么买卖,小的给您介绍介绍?食肆茶馆、成衣布料、胭脂水粉……正好这个月空出来的铺面多,客官您多看看。”

    听他逐一介绍,镇上几乎三分之一的铺子都关门或转租,租金也便宜得很,容衍便问是为何。

    那伙计倒是个实诚的,闻言瞬间苦了眉毛,小声道:“唉,实不相瞒,自今年来商税连涨了五次,咱们小城小镇,本就是赚个温饱,这税一涨客源就更少了,关店的可不就多了。”

    “为什么要涨税呀?国库里不是有好多银子吗?”景泰蓝不解。

    伙计低头一看,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不由得“噗嗤”笑了,摸了摸景泰蓝道:“你这孩子倒是聪明,不过这天家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可不敢瞎说,当心被砍了脑袋。”

    景泰蓝半点不怵:“哼,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见他着实可爱,伙计忍不住逗了他几句,就听容衍翻着指着集册里的一个铺面道:“回春医馆怎么也垮了?”

    伙计解释道:“嗨呀,这医馆算得上咱们镇数一数二的大医馆了,上半年不是传得沸沸扬扬的盗窃案您该听说了吧,这医馆掌柜的本就风评差,出了这事被官府罚了好大一笔银子,加之前段时日馆里的招牌张大夫也辞了职,医馆经营不善便关门了。”

    见他似是有意,伙计便要带他去铺面看看,被容衍阻止了。

    “不必了,那地方我熟,就定了它吧。”

    交付了定金,约好十日后取房,容衍便带着景泰蓝出了牙行。

    此时是正午光景,往日热闹的街道竟有些萧条。放眼望去,十家铺面关了四五家,路上人也少,即便经过的也多是脚步匆匆,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愁苦之色。

    他们来到经常吃面的那家小摊,却被告知店老板已经关了铺子回乡下了。

    景泰蓝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即便是最简单的一碗面也要用上等的老母鸡,佐以十六道滋补药材煸炒,再文火熬制六个时辰以上,撇去浮油才能端到他的桌前……更不用说午晚膳动辄三十二道例菜,道道精品,而他动筷子的也就五六样,其余尽数倒了。

    容衍正在买冰糕,突然袖子被拉了拉,他低头,正好看到景泰蓝仰着脸,五官皱成一团,一副羞愧的样子。

    “想说什么就说。”

    景泰蓝低着脑袋:“我以往太浪费了。”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能说出这种话,容衍抬眼看了他一眼,心口似乎被拨动了。

    但那也只是一瞬,下一秒就听得他将冰糕收进怀里,冷笑道:“世道本就不公,有人生来坐高楼,有人生来如蝼蚁,你能做什么呢?”

    景泰蓝望着自己胖胖短短的小手,似乎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跟着容衍回去了。

    日光拉长身影,待他们走后,寥寥无人的街道尽头出现另一道身影,那人黑衣配刀,领口和衣摆都用金线绣有莲花的纹样,他望着容衍离开的背影,眼底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景泰蓝:每天都被阿父阿爹混合双打,我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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