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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远远风(17)

    高三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 汪盐从家里带了许多香肠腊肉,分给同学吃。

    其中也有答谢盛吉安给她讲题,甚至偶尔陪她坐公交回家, 他明明不顺路的。

    有一天,她额外准备了一个便当盒。盛吉安问她,是给他的吗?

    汪盐坦然地摇摇头,说不是。她也再不能从家里拿这些给他们吃了, 香肠是她小姨帮着妈妈灌的, 妈妈还要留着过年摆冷盘用的。唠叨汪盐,败家子,这一向都吃掉好几根了。

    盛吉安最爱听汪盐讲她家里那些事, 她总能把最寻常的鸡毛蒜皮讲得有声有色,白描却不失真。

    盛吉安正不吝啬地夸汪盐呢, 她突然起身,把她准备好的便当盒,拿到一处长桌边,那里孙施惠刚打好饭,长腿往长凳里跨。汪盐说,她多带了份香肠和腊肉,问他要不要吃?

    孙施惠坐在位置上,微微仰头过来瞥她,不等他出声, 和他要好的那几个男生就把便当盒径直抢了去。

    那天, 汪盐远远地看着孙施惠。这个家伙, 他一口都没吃。

    便当盒也是他们班男生洗好还回来的。至此, 汪盐再也没有用过那个便当盒。

    *

    包厢里的曲目还在继续, 没人唱, 曲子就显得空且浮,像锚不进水底,行船终究难停稳,更别提靠帮。

    姚婧灭了手里的电子烟,吆喝门口的人,“好了,我们做东的大冤种到底还是来了。”

    转场前,孙施惠给姚婧打电话,陈述得简单,无论如何,姚总帮我留住她。

    姚婧问他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帮你?

    孙施惠市侩也坦白,说他从开始给姚总送花慰问开始,投名状已经纳到您那里了。我还不够诚心吗?

    好巧不巧,上半场汪盐也自己承认了,这个联名项目得了朋友人脉扩列的红利。姚婧当然懂这个朋友是谁了。

    这忙她得帮。成全别人也是成全自己啊。

    孙施惠进来的时候,曲目里那句,即便没有唱词,汪盐也记得深刻:心被雾深陷。

    姚婧给Shirley介绍来人,孙施惠也规规整整与对方握手。

    一问一答的客套生分寒暄里,汪盐始终不作声,她拿起她的酒杯,不多不少地抿了口。期间,她抬头瞥了眼说话人。

    他正好垂眸来,视线撞一块,汪盐没有躲,只是把杯中融化成小只的冰块,生生嚼咽下去了。

    孙施惠没陪她们饮酒,打招呼,是从家中酒席上才下来的。结结实实喝了个差点栽,她们聚会的局他来买单,算是赔罪了。

    Shirley已然把孙先生当汪副理的男友了,“你是该买单的哦。弄虚作假,唆摆着姚婧陪你演戏这才赢了我们的赌局。”

    孙施惠身上的大衣都没脱,并不打算久留的样子,“天地良心,我一路往这里赶,微信里除了姚总分享给我的包厢号,还有其他,我随你们女同胞处置。”

    姚婧也站起来,叉腰状,“我不过起了个头,这电话打给谁,你们谁让我做得了主,真是的。”

    再唠叨,这个年头,好人就不能做。

    汪盐忽而开口,朝在座的几位致歉,她就陪到这里了,实在熬不住了,有点困,想回去了。

    姚婧首肯,表示她们也差不多了,就散了吧。Shirley今晚住她那里。

    账自然是在场唯一的男士买。

    孙施惠付完账后,想起什么,手机上鼓捣几下,要汪盐看手机。

    他给她微信发了个红包,只有一百块,说还她上次要给他垫付车费的钱。

    汪盐自然收下,还不忘鄙夷,“看来施惠少爷真的遇到经济危机还是制裁了?”

    孙施惠当着包厢里还没散的别的女人面,接她的笑话或者嘲讽,“爷爷的遗嘱我白给你看了?”

    汪盐气不过,转头要走的时候,孙施惠一把夺过她的包,也扽她回头,“汪盐,我把你妈给得罪了,可怎么好?”

    汪盐今天难得穿着过于“隆重”,她向来不为难自己的,高跟鞋也几乎不超过7公分。今日明显“长高”了,气焰嘛,就更高了,她反手从孙施惠手里抢回自己的包。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她才不去管妈妈会跟他发什么火的。你不是最会演戏的吗,你不是做什么事都赤/裸/裸的精致利益主义者吗,你不是一向最得你师母的欢心吗?陈茵女士这些年满心满意都是孙施惠好,好模样好家世好性情……汪盐反驳一句,他哪里性情好?陈茵都要即刻维护,男人的好性情从来不是千依百顺呀,是他要有硬臂膀硬肩头,是他能里里外外担待下风风雨雨口角官司呀。像从前屋子的顶梁一样……

    汪盐不懂这些,她很难跟妈妈共情,她只知道她不过分好,但也从来不差。汪盐就是汪盐,她努力工作认真经营,她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五光十色就有多少旮旯疾苦,她每一分钱挣得干干净净,她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那些从她生活轨迹走散的人。

    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不被平等对待。

    当年陈茵诋毁盛吉安最严重的时候,也是汪盐最反骨的时候。她冲妈妈: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他哪怕骄傲,也是爱我的。

    骄傲不影响他爱我!告诉我!

    一文不名了,他也是盛吉安。我相信他能挺过去,也想陪他挺过去。

    结局,她被狠狠打脸。也接受了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必然要先爱自己,才能去好好爱别人。

    *

    高中毕业后,汪盐和孙施惠的联络淡了好几年。

    淡到哪怕春节,都不互通往来了。

    汪敏行偶尔问起来,汪盐也说不清楚,他放假和我们不同步,交际世界也不同。

    二十岁那年,孙家传出来一桩风波,是孙开祥扣下了施惠回程的护照,理由是他和琅华店里一个高级销售来往过密。

    那次孙开祥结结实实动了家法,授意施惠不和那个女人断了的话,他今天就是打死他,也不带怕的,该他孙开祥去吃的牢饭他绝不逃一口。

    孙施惠脊背上被打的一处好肉都没有。吓得琅华都哭了,她朝汪家求救,因为记着汪家小时候救施惠的那个药。

    那药从汪春来过世后,就失传了。

    汪盐随父母一起去看孙施惠的时候,他趴在床上,汗如雨下,剪开的衬衫上全是血,沾着肉上,真真血肉模糊。孙施惠不顾家庭医生的反对,撑起身子,冷脸呵斥他房里的每一个人,叫他们滚。

    汪盐头一个响应,自此,直到大学毕业,他们都没再说过话。

    二人正式恢复所谓社交,是孙施惠毕业回国,汪盐那会儿刚跟盛吉安分手,应酬客户,在对方下榻的酒店咖啡厅谈事。

    孙施惠在复式二层上,那天,汪盐如果不是偶然抬头,他不会联络招呼她的。

    一起吃日料的时候,汪盐饿得狼吞虎咽,某人略坐坐就走了,临走前买单也骂人,“胖死你。”

    他正式接管他爷爷的生意以后,忙得自抽陀螺。

    偶然想起汪盐,联络一下友谊,汪盐十次有一半被他迟到早退或者干脆放鸽子。

    所以今日的汪盐,才和自己开了个莫大的赌局。

    因为她知道,今日孙家的宴席,对某人而言是什么级别的。他不可能轻易抽身出来应付细枝末节的东西的。换句话说,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公平,平等,哪怕是这种概率题。

    如果他孙施惠连这样的概率都在算计的话,那么汪盐实在对他失望至极。

    酒吧出口是处永生花幕墙,汪盐一袭白色羊绒大衣,停住脚步回头来,冷而俏的面孔站在玫瑰花的幕墙前,油然的一幅画,浓情淡意,熠熠生辉。

    她与身后人,一白一黑两点成灰地落在油画上。

    “孙施惠,这样的游戏好玩吗?”

    有人慢慢踱步过来,听清她的话,然后酒气浓烈地答复她,“汪盐,别说我不稀罕和你玩这样的游戏;我就是玩,也不会这么拙劣地被你拆穿。”

    “……”

    “不信?那要怎么信,我要是算计你这种小儿科的游戏,那就让我身无分文地滚回去姓施?你是知道我的,这辈子最大的心病怕就是这点破事了。”

    汪盐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肩头一落,仿佛本来严阵以待的对峙,被对方不费一兵一卒,檄文阶段,就攻溃了。

    孙施惠见她不说话了,牵着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司机车子在外头等他,他也告诉汪盐,他都没等到宴席全散,爷爷过问他这个档口,你要去办什么事?

    孙施惠答:终身大事。

    孙开祥这才得知了琅华在席面上把汪家父母气走的事,老爷子要发火,却抓不到琅华人了,只留津明在那遮捂着,“她也是一时嘴快。说完就后悔了。姑侄俩已经较量了,您再多嘴哪边,这碗水都很难平了,干脆别管了,小孩打架就由他们争去。自己身体要紧。”

    孙开祥由着津明给了这个台阶,嘴上依旧忿忿,“不像话。”余光去瞥施惠的意思,才想问他,终身大事是什么意思?

    施惠已经抬脚出院子了。

    眼下,车里。孙施惠问身边人,“你妈和你说什么了没有?”

    汪盐据实以告也是打发他,“我没有心情管毒唯和爱豆的那些事。”

    孙施惠听到她这样说,倒多了几分成算了,起码师母没急吼吼找女儿行使一票否决权。

    有人眼底无端涌现出些笑意,面上三分无辜七分有苦不堪言,“都怪琅华,她好像一直和你妈不对付,你猜为什么?现在,爷爷还在家里发火呢!”

    汪盐也喝了不少酒,昏昏沉沉的,早把爸爸说的话忘得差不多了,她只记着爸爸说孙施惠不好来着。

    “琅华和谁都不对付。她一向这样的,能和我妈有什么过节。”汪盐客观局外人。

    孙施惠故意拖沓,倒是惹得汪盐急性子起来,或者,女人天生的爱听八卦,无一免俗。

    “她说什么了?”汪盐倒是催他起来。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看不惯你妈。因为……”

    “因为什么啊?”

    “因为他好像喜欢汪老师。”

    汪盐一脸惊掉下巴的样子,实在滑稽又鲜活,张嘴就来骂孙施惠,“你放屁。”

    某人可乐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造谣这么有乐趣。

    “是真的。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然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待见他呢。”

    孙施惠得感谢文字同音的好处。

    汪盐气得眉头打结,警告他,“你再瞎说,我不保证不打人。”

    某人听闻这一句,捉她贴近他的手,轻佻也忘形地鼓舞她,“你打了试试看。”

    汪盐当他喝醉了,平白吓得她一鼻子汗,才要掰开他的手,孙施惠这只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又来圈她,撑在汪盐左侧与车门边。

    他才要俯首来,汪盐紧绷也是抗拒,“孙施惠,你敢!”

    他没什么不敢。愿不愿意更重要。孙施惠呼吸像个酒翁子,一息息编织过来,汪盐甚至开不了口提醒他车里有人。好像她说了,意义就变了。

    变成了默许,纵容。纵容有些属于成年人难以规避的热络乃至欲/望。

    汪盐始终没有闭上眼睛,孙施惠也在最后一息前,停住了。

    四目以对。他沉寂寡相,“汪盐,事不过三。我再求下去,就显得没脸没皮了。”

    “琅华说冯家介绍的那几个都比你好,她知道什么。她还嘴叭叭地说你抛弃了盛吉安,这才惹毛了你妈。”

    “你抛弃盛吉安了吗,哼,你恨不得王宝钏般地守着他呢。”

    有人酒意正浓,越说越起毛,他干脆质问她,“盛吉安除了成绩好点,哪点好,你说!”

    汪盐气他没事又翻旧账,“脑子好胜过一切。谁喜欢笨蛋!人家当年是市理科状元。”

    “你到了也没成为状元夫人。”

    “滚。”

    不知道谁的手机在震动,汪盐要查看的时候才发现,孙施惠非但坐在她大衣上,还坐扁了她的包。真是忍无可忍,“你给我起来。”

    某人才不管这些,只问她,“答应吗?”

    “你坐我包上了。”

    “答应吗?”

    “孙施惠!”

    “我耳朵没聋,我问你,答应吗?”

    事不过三,他这种狗脾气,汪盐绝对信,他说到做到。

    “我说过的,想要我配合你拿到遗产,那就给我你们孙家乡下那套老宅。”

    “好。”

    汪盐噎了一下,干脆骂他,“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老宅是你爷爷守着风水盖的,里头清明七月半,你要祭拜祖宗的。孙施惠,你这样,传出去人家要骂你数典忘祖的!”

    “我忘我的祖宗,你急什么。你到时候都和我没关系了。怕什么。还是你也知道狮子大开口,三年就得那么一套宅子,心里难安。”

    “……”

    “那就陪我三十年。到时候,你把宅子一卖,依旧是个风风光光的老太太。”

    “我卖给谁?”她果真在里头住三十年,都六十了,她还卖了干嘛。

    “你可以卖给我啊。”

    汪盐被他气得青筋都要爆起来了,生意人的算盘果然打得飞起。她才要骂人的……

    孙施惠伸手来,虎口卡到她下巴处,“汪盐……你妈说得对,男人在利益面前,最能见真章。我不稀罕去攀诬别人,我只想告诉你,冲着你点头答应我的份上,我也不会亏待你。”

    “我妈说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是指望她能找个长长久久的女婿。而不是一上来,就和你谈遣散费的。”汪盐拍开他的爪子。

    “长长久久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话音刚落,车突然减速了下来。汪盐去看窗外,车子快到她住的小区了。

    司机老姚轻车熟路地把车子开到了汪小姐住的那一栋楼下,孙施惠自行下车的样子,关照老姚,先回去,不要等他了。

    老姚给孙开祥开车子好些年,施惠上学那会儿,也是他车接车送。

    汪盐还坐在车上呢,孙施惠慢待地提醒老姚什么,“我车上说了什么,传出去,我只问你。”

    老姚老实得点头。

    孙施惠再提醒他,“包括行车记录仪。”

    汪盐对他这种行事做派丝毫不意外,她知道孙施惠和有些人员打交道,出入有些场合,甚至要搜身的。或者有些老狐狸,你和他谈事,他都选在恨不得坦诚相见的场合,比如洗浴中心,孙施惠跟汪盐说过,就剩一个糙老爷们的大裤衩子了,你能捉住他什么把柄。

    他就是这么个谨慎且心计的人。

    有性情使然自然也有环境敦促。

    汪盐和孙施惠两端下了车,她没去过问他为什么要下车来。

    一路上楼彼此也沉默着。

    沉默地到了门口,汪盐拿钥匙开门,楼道的感应灯坏了好几天了,都没人修。

    孙施惠拿手机电筒给她照明,听着她手里转动锁芯的动静,一声,两声。

    门顺势解锁了。

    汪盐这才扭头过来,“好了,我到了,你……走吧。”

    “……”手机举着光的人半晌没出声,下一秒,他关了手机的光源。

    暂时“失明”的汪盐,一团漆黑的感官里,有人捧住了她的脸。

    与那天短暂的濡湿贴附截然不同,汪盐失明的感官瞬间滩涂,她像一脚踩进沼泽里,越动只会陷得越深。

    也像淤泥里的一根劲草。被人连根拔起。

    握在他手里,裹挟在他唇舌里。

    汪盐想说什么,动弹不得。于是,黑暗里,她除了闭眼,别无选择。

    老房子顶层,住在汪盐对面的是对老夫妻,平日儿女鲜少回来,老夫妻俩基本作息很稳定。今晚却难得晚归,楼梯上来,不知道该说上年纪的人脚步轻还是特地为之的教养,总之,人快到他们脑后了,汪盐才发现了有手电筒的光在晃他们。

    她剧烈地推开孙施惠,然后逃一般地进了里。

    留孙施惠在那和人家打招呼。

    对门一租一住,两户人家,不约而同地认可,楼道里的灯,该修修了。

    *

    孙施惠再阖门进来的时候,汪盐在厨房里喝水。

    她脚上的高跟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

    孙施惠走过来,站在她边上,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汪盐一口又一口喝着红豆薏米水。

    她早上泡在保温杯里,忘记拿走了,这个点回来喝,还温温的。

    孙施惠提醒她,“再喝下去,要尿床了。”

    汪盐没理他。倒也停下来,旋上盖子。

    他人往厨房里来,汪盐抬脚出去。

    “我也渴了。”

    “自己烧。”汪盐回头一步,把保温杯拿走了。

    没几分钟,孙施惠真的接了一壶水,通上电烧起来。

    等他给自己端上一杯热开水过来时,才发现汪盐坐在自己床边,剔掉了高跟鞋,而左脚的脚后跟,磨破了皮。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她穿裙子,光着腿。然后自欺欺人,只穿了层丝袜。

    那肤色丝袜沾着破了皮的肉上。

    汪盐正咬着嘴地想把那块胶着的地方,撕扯开呢。

    孙施惠在门口,脚步才往里头迈了一步,她就急了,“你别过来!”

    这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有人反而反骨生了,“我偏过来。”

    他把一杯茶搁到床头柜上,然后看着汪盐干脆不折腾自己了,把脚收到床上被子里去。

    孙施惠第三次和她的脚过不去,他径直伸手过来,从被子里捉出汪盐受伤的脚。

    汪盐猝不及防,脱口就骂他,“孙施惠,你个变态!”

    他坐她床边,回头看她,“是例假还没走是不是,脾气这么大!”

    “你松开。”

    “别动。”他说着,去端床头柜上那杯热水,倒了些在自己掌心里,等温度适中了,再浇到她脚后跟那里。

    温水化开了胶着。丝袜才和皮肉分离了。他一边要她把丝袜脱了,一边问家里有没有云南白药?

    汪盐没回答他。他就干脆自己出去找。

    等他真的从备用药箱里找到了颗云南白药胶囊,把胶囊衣摘开,再想到什么,问她,“你要不要先洗澡,洗完澡再上药。”

    “……”

    “汪盐……”

    “……”

    “汪盐,我在跟你说话。”

    “我需要履行什么义务?”床上的人盯着他,沉静、认真。

    “什么?”

    “我说,”汪盐突然没好脸色,音调高起来,“我如果答应你的婚姻搭子,我需要履行什么义务?”

    孙施惠也干脆就地做起了买卖,“别对我大呼小叫。外人在的时候。”他提醒她,除他们之外,都算外人。

    汪盐像是没听到似的。样子看起来在开小差,也像不大乐意。

    孙施惠朝她走近一步,再一步。

    重新坐回她床边的时候,看到她眨眼睛了,才确定,没睡着也没灵魂出窍。

    他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指。

    汪盐拍开他的手,履行义务范畴,她也有要求他的。

    “你说。”孙施惠表示应该的。

    “我尽量不在外人面前对你大呼小叫,你也别嘴贱地说我胖了,我胖不胖我的裙子会告诉我!”

    “我什么时候说你胖了?”

    “和秦先生相亲那次。”有人半年没见,上来第一句就嘴贱。

    “我早说过,你相亲太丑了。”

    汪盐气鼓鼓地,压根都没听他说什么,马不停蹄控诉下一条,“我送孙爷爷向日葵和香槟玫瑰,是选好了送向日葵的。想起我毕业的时候,孙爷爷送了我一束香槟玫瑰。”

    “那束香槟玫瑰是我选的。”

    汪盐面上一愣。

    有人即便这样,也还是阴阳怪气第一名,“不署我的名,纯粹怕你的盛吉安乱吃味。”

    “……”

    孙施惠不想给某人再抬咖了,迅速pass掉这一条,“嗯,你审美最好,还有吗,我的义务?”

    汪盐不说了。一副从床上下来的架势,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以上?还是又翻脸不承认了。

    孙施惠捉住她,不让她下来,“什么意思?是答应了,还是又反悔了?”

    “……”

    “汪盐,是答应了?”

    被困在床上的人,逼不得已,点头代替了开口。

    “真的?”

    “……”

    “真的答应了?”

    汪盐突然烦躁起来,学他的毒舌,“这是在给我做康复训练吗?一遍又一遍问。”

    孙施惠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弯腰去捞她的鞋子,“走,去你家。”

    汪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孙施惠捞起她的高跟鞋,想到她磨脚,又给扔一边去了,出去给她拿拖鞋。

    行动派说最怕夜长梦多,他一怕汪盐反悔,二怕师母的气过夜。

    嘴上信奉金科玉律,“都说夫妻吵架不能过夜,得罪丈母娘更不能过夜。”

    第18章 远远风(18)

    孙施惠没有在开玩笑, 他是当真要趁夜过去。

    生意人的秉性,签字盖章前,一切变数皆为命数也是活该。

    汪盐看着他提溜着她的拖鞋, 嘴上不言,却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不多时,她问他,“你拿什么说服我妈?”

    孙施惠毫不介怀地轻松上阵, “你点头了, 就是我最大的筹码。”

    汪盐不作声。

    孙施惠曹阿瞒又上身了,“汪盐,你别说你刚才闹着玩的啊?”

    “我没有闹着玩。我也不要你出卖祖宗的那套老宅, 就你爷爷分配给你的已婚置换金,我得一半, 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可能干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三年而已,三年以后我不过才三十岁。”

    三十岁的都市女性,生命才刚刚开始。“看你们家琅华就知道了。”

    汪盐如是说着,孙施惠浅浅的笑意,站在她床边,“我有必要提醒你,三年期间,你任何毁约的行径,都得不到你要的钱哦。”

    汪老师家的女夫子说教却从不迂腐, “你放心。非必要我不会提离婚的。当然, 如果有人让我实在难以忍受了, 法治社会, 也没有离不掉的婚。”

    “是谁说世上总有例外的。婚姻总要迷信的。”

    “跟你学的, 客观唯物点没什么不好。起码账算得清楚。”汪盐也就这方面差点了, 她每个月工资也不少,偏七七八八的感性消费占了大头。

    陈茵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别人有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有才是真的。

    这世上百转千回,最后,活得还是自己。穷什么别穷自己。

    所以,汪盐也不是这一时一刻才客观认可孙施惠这样的谨慎、算计的。

    他只是太清楚,无条件相信别人的代价与后果。

    “账算得清楚的前提就是,汪盐,你得一条一项跟我约定好了。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孙施惠教她。

    汪盐却不置可否,“不急,我也不怕你赖账。”

    “你拿什么信我?”

    “拿你孙施惠的名号和脸皮。”

    某人笑了,“我以为你要说咱们二十年的交情。”

    “二百年的交情也抵不过你自己重要。”

    孙施惠闻言这一句,面上一寡,认认真真看着汪盐,手上提溜着的一双拖鞋,一只、一只地跌到地板上。

    汪盐也不理他,只催他走。什么事,明天天亮了再说。

    孙施惠却当着她的面,掏出手机,就在电话接通那一瞬,汪盐听到他喊对方什么,下意识地起身扑过来,想叫他不要发疯,这个点过去,他且等着被骂吧!

    孙施惠瞅准了汪盐过来,身高腿长的优势,一只手逮猫猫的稳狠准,从她腰后圈住她,连同她两只不安分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扪在怀里。另一只手在跟师母打电话,说他家里才散席,师母和老师方便的话,我想过去解释一下,盐盐和我一起去。

    “顺便想征求您二老的同意,我想和盐盐结婚。”

    汪盐整个人傻了,她以为她算了解孙施惠的了,没想到他这么疯,有些话对于别的男人来说,要比一座山都还要重的,他轻飘飘说出来了。

    那头回了句什么,孙施惠囫囵地说了声好。

    挂了电话,他便催汪盐穿鞋子。

    “你非要现在这个时候去撞我妈的枪口吗?”汪盐怪他太急功近利,又说他根本不懂家长里短那些鸡毛蒜皮的重要性。

    妈妈当真在孙家受了什么气,孙施惠这个时候去,就是去送“死”的。

    从前,汪盐领着盛吉安上门,只是周末天,来和陈茵打个招呼而已。陈茵自始至终没从麻将桌上下来,汪盐太知道妈妈那些冷落人的招数了。

    孙施惠非但听不进去,反过来揶揄汪盐,“你是觉得我这两手空空地去提亲,跌你面了?放心,该你有的礼,一个都不会少,盐盐。”

    他再催她,穿鞋。

    汪盐一面性子急,一面抱怨他,“我脚跟破了。”

    有人一门心思地要去奔赴战场,说什么也要汪盐陪着他。问题出现了想办法解决的理所当然,就是不放弃。他催汪盐,“把丝袜脱了,换裤子,换羽绒服。你脸都冻青了。”

    汪盐:“我不是冻的,我是被你气的。”

    “快脱,别浪费时间。”

    “你出去。”

    “……”孙施惠杵在汪盐眼前。

    “你现在就在浪费时间。”她提醒他。

    等汪盐花了点时间换了条裤子,脚跟也贴了创可贴,孙施惠已经在门口敲门催几遍了。

    “汪小姐,你这是在换衣服,还是在换画皮呢?”

    汪盐坐在床尾穿棉袜,二人隔着一道门,各自为战,“你再催我就不去了。”

    门口的人这才熄声,等汪盐从房里套着羽绒服出来,孙施惠诋毁她,“我从前没觉得你这么墨迹。”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孙施惠叫的网约车已经到了,他得承认,偶尔也有算漏的时候。“早知道你会提前答应我,说什么我也不会让老姚走。”

    汪盐去门口穿鞋,她平时在屋里穿的一双棉鞋,干脆决定穿出门了。然后慢悠悠回击身后人,“你可以让老姚回来,我也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征信差的人,寸步难行。”

    汪盐换了套穿着,没了高跟鞋,站在孙施惠跟前,平白矮了一截。她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孙施惠已经拉她出门了。

    乌洞洞的楼道里,有声音问她,“脚还疼吗?”

    “疼你要背我下去?”

    “如果我想摔死的话。”

    汪盐在黑暗里狠狠白他一眼。

    几秒后,再听到他说,“下了这层楼,等有光再说。”

    真到了有光的这一层,孙施惠当真要背她,汪盐却不要了。一是她脚没那么疼,二是……她不习惯有人这么假惺惺的好。

    “你背我远没有我自己走得快。”

    *

    二人打车回到汪家父母住处,外头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孙施惠敲门的动静都没到三下,汪敏行就来应门了。

    老汪打开门的那一刻,面色很复杂。怒其不争之意溢于言表。

    二人进门后,才发现陈茵大当家一身棉袄棉裤坐在沙发上,头发稍稍地拢了拢,离蓬头垢面也没差多少的。要知道孙施惠上回来,陈茵是把家里归置再归置,自己打扮又打扮,甚至嫌弃汪盐不好好收拾自己。

    沙发上的人投一眼大半夜折腾过来的两个人,上回招待施惠的什么好颜色好口吻全没了,只问他们,“电话里说的结婚是怎么回事,盐盐,我跟你讲啊,带着身子的结婚,我说什么都不肯的啊!”

    汪盐听了自己都吓一跳,她不敢相信妈妈说话这么直白。“带什么身子啊,你要不要想象力这么丰富!”

    “那好端端地怎么一下子就要结婚的呀。”陈茵原本翘着二郎腿的,听汪盐这么反驳,一颗悬着的心掉下来,也换了个坐姿,身子朝向他们,随即看着孙施惠,“施惠,你说!”

    孙施惠眼看着汪盐从他身边走开,回自己房里了,留他一人面对着厅里两个棘手的长辈。

    孙施惠头一反应却不是急,也不是陈情状,而是……师母对晚上那茬并没有喋喋不休地要来掰扯,也没有觉得他们提结婚很荒唐,师母问话的重心在于怎么一下子都到这一步了。

    原本应该缓缓而治的意思。

    于是,孙施惠自己厚着脸皮找位置坐下了。上来先不说结婚的事,“师母,我知道您今天气得不轻,爷爷那里也是,席没散,就把琅华捉过去训了一通。琅华你也知道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但待爷爷还是孝顺的,回头,特护和家庭医生过来的时候,她自己倒先偷偷抹眼泪了。”

    陈茵听施惠这么说,吓了一跳,“那爷爷……”

    “没什么大碍。一切都很平稳……师母您千万放心。只是爷爷觉得叫你们今天面上挂不住了。”

    陈茵这头,她没走出孙家其实已经后悔了。正如汪敏行说的那样,你看看你那个机关枪的嘴,饶过谁。她个琅华,你还不知道她的脾气,被孙开祥宠得没边了。她说几句风波话,就点石成金了?

    你说琅华一口唾沫一口钉的,你自己呢,好到哪里去。施惠那么个性子的人,都再三地追着你赔不是,你倒好,把人家没爹没妈都拿出来说了,你就不伤人了。

    要我说,你和琅华啊,正好凑一对。这种一点亏都不能吃不能让的性子,谁因为你们俩结个亲家,那才是难长久了。

    陈茵向来在家里作主惯了的。汪敏行也事事让着她,她更年期脾气差,老汪甚至哄着女儿一齐让着她,说这让着让着倒把你惯坏了。

    就问你,你办个大事,迎面碰上个客人说走就要走,一点颜面都不顾了,你怎么想?

    陈茵被老汪这么一说,哪还有底气叫嚷啊。回来的路上一路没说话,到家了,没话找话同老汪说,她就是气不过琅华看轻他们盐盐。

    汪敏行怪她识不清,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琅华不过使小性子。大是大非上过得去就行了,你哪回看他们孙家拿大主的是她的。”

    “就单望望老爷子请客这事上,是谁在掌舵拿大方向啊。”

    是施惠。这一点陈茵狠晓得。

    汪敏行再出声,“从前多少回我不谈了,就这一回,这小子能这么沉得住气,哪怕我们执意要走,他也丁点颜色没露,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办事情就得这样,大方向大策略上不乱。多碰上你和琅华这样的几个,哼,什么事都别办了,光扯头发了。”

    汪敏行就是这样的性格,小事由着妻子胡闹。大事上,倘若有什么不对的,他一锤定音,也不准妻子反驳。

    陈茵眼见着老汪真的动气了,怪她和琅华都不好,使小性子,不看什么场合,眼里没主家办事的情分。想着缓和几句,就逗老汪,“这么说,你又中意施惠了?”

    汪老师哼一声,“不中意懂事识分寸的,难不成喜欢你们不讲理的?”

    说是这么说,趁着陈茵去洗澡,老汪悄悄和盐盐通话里,到底没透露他的真实想法。只说妈妈今天在孙家被活打嘴了。就是想提醒女儿别晚上哪壶不开提哪壶。

    汪盐那头脱口就问孙施惠怎么了?

    知女莫若父,一句简单的疑问,却清清楚楚透露了女儿家的心思。倘若盐盐真心没有孙施惠,上来不会问他怎么了,而是要先问问妈妈怎么了?

    汪家这头归置洗漱都睡了,孙施惠来电,大半夜地丢了个炸.弹过来,说他要和盐盐结婚?!

    陈茵在床上告诉老汪这句的时候,汪敏行气得掀被而起,“他敢!昏头了!”

    眼下,老汪也不由自己的学生牵着鼻子走,他坐在孙施惠的对面,捧着自己的茶缸子,也不管妻子有没有给客人倒茶了,喝一口自己的,吐掉茶叶,质问施惠,“爷爷那头的事,先放一边,说说你和盐盐要结婚的事!”

    上学那会儿,汪敏行这种对面说教的局面就不少,孙施惠回回给他惹了祸,他都要臭小子说说,哪里又不中你的意了,要你强出头!

    孙施惠那会儿就很会绕人,你和他说东,他扯西给你看。

    你问他,和盛吉安在食堂吵吵什么。你把盐盐按到餐盘里的事,我就不和你单独计较了,我回头就问问你爷爷,是不是孙开祥的家教教的!

    孙施惠说他就轻轻推了一下,我怎么知道她就跌进去了。

    老汪护女心切,说她那个棉袄是刚买的,她攒钱买的她最喜欢的歌手代言的。

    孙施惠说他知道,已经重买了一件,只是,老师您拿给她吧,她肯定不要我赔的。

    老汪恨不得呸他,谁要,你给我拿回去!

    再说到和盛吉安的争执,孙施惠反口就说老汪偏心,偏心您女婿。

    气得老汪拿茶缸盖子假意投他脸上。

    孙施惠直接把盖子揣他兜里,说这就是证据,他回头就去举报老汪。

    老汪气得叫他滚。

    谁能想到这么个刺头,十年后,跑来说要和盐盐结婚,真是离了天下大谱。

    这回孙施惠倒是不绕了,简明两点:

    “我有这个想法很久了;

    盐盐也答应我了。”

    汪敏行从来难把施惠当外人,嘴里骂人,“胡闹。结婚是什么你们懂吗,这才多久,就谈婚论嫁了!”

    “二十年还不够吗,老师?”

    “你七岁就想着和人家结婚啦!”汪敏行真的很难不暴脾气。

    “老师,我听师母说,你和师母相亲到结婚,也就帮了准岳父家一个春耕一个秋种,腊月里就结婚了。结婚那天天太冷,敲锣打鼓的队伍,还弄丢了一个钹。”

    陈茵在边上没忍住,笑出了声。汪敏行偏头瞪妻子一眼,你干的好事,你什么都往外说的下场!

    “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汪敏行端出稳稳的老师架子。

    “是。老师娶师母肯定不是一日之功。我不贪功,也只想告诉您和师母,这些年,我过年过节想着你们的,就是我的心意。”确实,这几年,孙施惠大大小小,送到汪家的礼不少。

    “老师您让把爷爷的事先放一边,我得说实话,如果不是爷爷的病,我也不会耽误到年底,也正是爷爷的病,才让我想把这件事抓紧些完成。”

    “完成结婚?”

    “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婚。”孙施惠纠正老师的话。

    他的意思是和汪盐来往这么些年了,生活筛沙,他也算是筛选下来的人了。

    “老师,师母,其他所有人上门跟您二老求这个亲也许都是唐突的,可我觉得我没有。知根知底也不是随口说说的。”

    “我今晚执意来,也是等不到明天早上。一来怕师母生气对我失望,我前几天上门,师母明明对我是满意的,我可不想因为琅华这点岔子而耽误了我。”

    “二来,爷爷一门心思想等到我结婚他再闭眼,上回你们去,也听琅华说到过的,什么相亲的对象,我早和盐盐说过的,我不感兴趣。我这个人脾性又古怪,难得投了师母的眼缘,换个别的岳母,可能都会不待见我。正如师母说的,我自幼无父无母的原因罢,很难得有心人家的喜欢。”

    陈茵听施惠这么说,终究还是心软了,觉得她情急之下的话,到底伤了他的体面。是的了,谁没个爹妈愿意挂在嘴上的。“你别这么说,我也有不对,你老师说我了,说我不顾你和爷爷办事的辛苦和用心。”

    孙施惠自然不会说任何他们的不是,“师母,您多少担待点琅华,她和我一样,三岁上头,奶奶就和爷爷离婚了,经济原因,才把琅华养在这头,后头再大点,她自己不愿意和母亲来往了。”

    陈茵频频点头,“这我是知道的。行了,琅华的事谁还能真和她计较什么。我就是苦我们盐盐被人家说个是非。”

    “我都清楚就行了。师母。你放心。”孙施惠正要说他的第三点呢,“我和汪盐结婚是我们的事,我奔着一辈子去的,我中意的人,自然我自己最清楚。”

    他说这话时,汪盐不作声地站在房门口,门没有掩,孙施惠回头看她的时候,她也难撤退。

    陈茵这头是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双方挑明了谈,更是推波助澜之意,难得施惠自己愿意条条桩桩地说清楚。

    结婚是什么,结婚从来不是只有情投意合就能成的。

    换句话说,倘若千般万般都称心如意,难得一对当事人又一齐点头,那才是最花好月圆的。

    陈茵把盐盐喊过来,没问长没问短,其实两个人私下来往,眉来眼去,过来人都是懂这层意思的。

    她只要问清楚一点,也不怕当着老汪的面,“当真没有怀孕?”

    “妈,您脑子里除了生孩子的事就没别的吗?”

    “嗯呐,我就是个乡巴佬老太太啊,可我哪怕乡巴佬也是不准奉子成婚的啊,我跟你和施惠都要说清楚,我不管你们孙家多有钱,这女人为了孩子去结婚的,不谈是好是坏,总归要吃苦头的。孩子也不该是结婚的理由,所谓开枝散叶,那树没有根基没个稳固,凭什么开枝散叶啊。”

    一屋子四个人,各怀心思。唯独孙施惠最清醒,因为他领悟到言外之意,开口安慰师母,“没有孩子,师母,这一点您要放心,汪盐什么脾气您最清楚,她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汪盐偏头瞪他一眼。

    而边上的父母对于某人的话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因为他们怎么也不相信,都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两个人不可能没点什么的。

    孙施惠看汪盐瞪他,干脆改口,“我,我说我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说话间,墙上的钟,有轻巧的整点报时滴答声。十二点了。

    汪敏行趁势说,太晚了,今天就说到这了。施惠早点回去。

    陈茵也是这个意思。

    孙施惠便见好就收,他起身和老师、师母告辞,临走前,扮作多这么一嘴的样子,“师母,您和老师同意的话,我想让爷爷亲自过来一趟。一来视为尊重,二来他很愿意为盐盐登门这一回。”

    陈茵没说好,当然也没反对。只让盐盐送一下施惠。

    天太晚了,汪盐就宿在家里不走了,留孙施惠一个人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门口他拖沓地换回鞋,汪盐盯着他,安检检查员的嘴脸。

    孙施惠逗她,“我脸上有东西?”

    “……”汪盐想说,有厚颜无耻和阴险狡诈。

    “汪盐,我渴死了。”孙施惠再低低的声音,过来,“你妈好过分,临了,都没请我喝杯茶。上回还有的,喷香的龙井,这回没有了……”

    汪盐:扮天真博同情。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8号,但是因为要上夹子,可能晚点更,22点以后。

    提前说一下,还请见谅。感谢感谢感谢~

    第19章 远远风(19)

    次日腊月二十五, 孙施惠睡到个日上三竿。

    快吃中午饭了,保姆齐阿姨都没敢过来他院子喊他。

    孙施惠的个人行李趁着小年打扫掸尘前全搬回来了,一应归置他还没全部到位。

    他的那些物件向来不肯外人随便碰, 都是他用什么拿什么出来。

    昨晚散席一应打扫善后都是罗师傅他们团队完成的。施惠谈好的价钱,份外孙开祥还叫津明打赏到位每一个人的红包,算作辛劳也是新年问候。

    孙津明昨晚帮顾到很晚,最后那一脚油门, 施惠还贸然出去了。他帮着送主桌上的那几位时, 打哈哈道:施惠喝醉了,这二十几桌上下来,已经头尾倒旋了。

    常联络的几位主, 都晓得这小孙的酒量,喊着不能够罢。冯家的起头, 说施惠不是这种没分寸不担待的人,别是有什么事溜了吧。

    冯家也算是和孙开祥一起打拼出来的,老伙计老主顾,算到施惠这一辈,也是板板正正的三代交好。只是到了他们这一平辈,都是毛小子。冯家时常玩笑,这想亲上加亲也不能够啊。

    于是冯家老大家的就给施惠说了几门亲,都是大儿媳娘家那头的,姑表两头带上堂兄弟家的。

    一应全被施惠和琅华打回头了。施惠还好些, 油盐不进顶多不表态的体面。琅华在她的闺蜜圈里, 把冯家介绍的几个全数落了个遍。笑话冯家老大那头, 真这么眼红我们施惠我们孙家, 现在抓紧养个女儿, 也不是来不及的, 他们家老头后来找的老婆小了十七岁呢。

    琅华这个呱呱鸟算是把冯家也得罪了。于是,散席那档口,冯家可不紧着机会找找孙家的错处。

    孙津明好颜色好脾气地,总算把刺头客人都打发走了。天太晚,他又陪着二叔喝了点茶,孙开祥照应他别走了,就歇在这里。

    这是前话。一夜安生,施惠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都不晓得。

    他起来,到爷爷院子明间里找东西吃的时候,孙津明陪着孙开祥吃中午饭。原先,小时候,一家都在前院敞间里吃饭的。因着孙开祥的病,如今一应三顿全在老爷子院子里摆。

    孙施惠饿得五脏庙都要翻了,才坐下,就要齐阿姨给他盛饭。

    孙津明好整以暇地笑,也是提醒,“你的菜给你留着呢,你吃爷爷这些,会嫌淡的。”

    桌上烧了份上海青烩河蚌。河蚌算是发物,孙施惠夹一块吃,过问的口吻,“这些爷爷能吃?”

    不等孙津明开口,老爷子自己回孙儿了,“就是馋这口,才让他们烧着尝尝的。”

    好吃的烩河蚌,要烧得辣和和的,汤汁炖得起粘。再起个锅,热油炒一把上海青,最后把炖烂的河蚌烩进去,起锅的时候多撒点胡椒粉。

    孙施惠吃在嘴里,这菜淡的一点味也没有了。即便是馋,也馋不到原先的味道。

    爷爷每天的食谱都要医生和看护过目过的,今天这样的菜,施惠客观也严肃,“今后还是别吃了。”

    一旁的津明也不敢说话,毕竟是他们爷孙自己的家事。孙开祥倒没什么,反而展颜,即刻叫保姆撤走,“是的了,不按原先的手艺烧,就是尝也尝不出初衷惦念的味道了。”

    孙开祥一向这么教诲施惠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宁缺毋滥。

    齐阿姨把老爷子的这道菜端走了,又给施惠把中午饭热了端过来。

    孙施惠吃饭,尤其家中,一向从头到尾寂然色。他小时候刚过来那阵,吃饭甚至吧唧嘴,或者把饭含在嘴里,被孙开祥教训打手心了几个月。

    时间久了,他学会听话了。饭桌上,从来不问不答。再大些,出去上学了,放假回来,孙开祥饭桌上说些什么,他也是把饭碗放下来,由爷爷问完,他再动筷子。

    今天头一遭,他在桌上夸了齐阿姨的南瓜汤很投口,喝完一碗,再要一碗。

    齐阿姨比中了彩票还要开心,说施惠肯定是昨晚喝酒喝难受了。

    “嗯。”有人眉眼生笑。

    孙开祥趁着施惠面上宽泛,问他,“散席后去了汪家?”

    孙施惠干脆把汤匙拿开,端着碗喝南瓜汤,一边喝一边应,“是。”

    喝完两碗甜汤,他当着厅里津明和齐阿姨的面,很难得的,喊孙开祥,“爷爷,”。

    要知道,即便少不更事的孙施惠,也鲜少张口真正意义上地喊孙开祥的。唯独对外办事、应酬的时候,爷孙俩向来上慈下孝,整一个佳话般。

    “我想单独找您谈点事。”

    *

    即便书房紧闭,爷孙俩对面而坐了,孙施惠依旧没提那份婚生子继承遗嘱的事。

    他只说,他想娶汪盐。

    孙开祥听在耳里,仿佛结婚和娶不是一个意义。

    “你说的娶,是真正意义上的结婚生子了?施惠,你要知道,没有婚生子出生,你一辈子拿不到那笔钱。”

    孙施惠在书案对面自顾自点烟,二十年的祖孙情意,老爷子即便养他这些年,也始终摸不透臭小子的性情,他好与歹都放在心里。

    “拿不到我也只娶汪盐。”

    孙开祥不懂施惠的意思。“你是当真喜欢他们家猫猫?”

    “当然。这些年,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孙开祥记得那时候问过施惠,他和猫猫异口同声地反对了。

    谁真反对,谁假反对。旁观者门清得很。

    那时候老爷子是赞同的,亲上加亲嘛;

    现如今,“施惠,你如果只是想赌一口气,我劝你不要。”

    少年绮梦,就如同十年前的月亮,你生搬硬套地搁到现在的窗子前。

    没准会无色无味,无骨无相。

    “知道我为什么看不上冯家介绍的那几个吗?”其中不乏一些可观的妻家门楣,孙施惠比谁都知道好上加好的意义,“因为我不是个会哄岳母的人,也不是个会轻易看岳丈脸色的人。我在本家受制于人就够了,再换一头,我还活个什么劲。”

    孙施惠还是那句话,那份遗嘱可以永久不生效。他绝不拿自己的孩子去换钱。

    “施惠,你这是在……怪我?”孙开祥沉着脸色,握手杖的手和声音却是颤抖的,“我只想你们安安心心有个后……”

    “当真要怪的话,很多,包括我自己。”孙施惠朝汪盐赌誓的话没有骗人,他如果真心算计她,那就让他滚回去姓施。

    时移世易,他早不愿回去了。

    过去耍猴把戏的猴子都要把尾巴剁掉,孙施惠说,也许他就是那只没有尾巴的猴子。

    这些年,他哪怕独立行走,也是残缺的。唯一一桩完整的,属于他自己的际遇,怕就是爷爷口中的所谓少年绮梦了。

    哪怕镜中月、水中花,他也要徒手去打捞一回。

    与那份继承遗嘱无关,与他所谓的婚生子无关-

    施惠七岁那年,他只从家里拿走了五十块。那么高的院墙,他有本事顺着园子里瓦匠修补的脚手架爬上去,再跌到外头,连夜溜走。

    孙家找了他一天一夜,最后在医院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脚,孙开祥急得满眼通红,再听到他口口声声:我要去找妈妈和阿姐,我不要待在他们家里。

    孙开祥扬手就是一巴掌,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打孩子。还是他嫡嫡亲亲的孙儿。

    最后没办法,他抱着施惠去找老友汪春来看看,没成想老汪的药几天就见效了。

    那些天免得移动,施惠就住在老汪乡下的房子里,有老友的孙女做个伴。

    汪家的猫猫整整陪施惠玩了一周,任劳任怨地守着他,也心疼他脚破了那么大一块肉。

    从汪家接回来后,施惠再也没闹过溜走的事故……

    *

    两日后,孙开祥亲自上汪家门,提儿女亲家事时,把这桩旧故事摊到桌面上说。说他一直记着老汪的恩情,还有猫猫的。

    没有他们爷孙俩,也许,就没我们这爷孙俩。

    又说这世上的事,总是百转千回。小时候,我就老玩笑,叫猫猫嫁给我们施惠。那时候,两个人一见面就掐,不掐个脸红脖子粗都不算完。

    到头来,还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孙开祥到底是长辈,他这几十年下来,别说家长里短上头,就是社会市面上,谁请他去说和说和,也得卖几分面子。如今大病一场,保养自己都不够,还要为子孙辈操这样的心思,亲自登门,真真面子里子都全了。

    寻常人家儿女结亲家,也就是双方孩子稳妥恋爱个一两年,谈婚论嫁。

    如今汪孙两家也是,两个孩子看对眼,这么些年,弯弯绕绕的,比那些来往一两年、父母见面商谈的可知根知底多了。

    孙开祥又是那么个体面人,说施惠这些年对哪个长辈有个好脸色的。唯独对他的老师、师母毕恭毕敬,这就是缘分。做父母、半子的缘分且在里头呢。

    至于结婚嫁娶那些,全由汪家说了算。开什么条件,他们孙家就办什么条件。

    汪敏行夫妻俩才不是那种市侩显摆的人,看在老爷子亲自上门的份上,也看在施惠如今稳重沉着多了的份上,当然,最多的还是自己女儿点头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家家有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女,操不完的心。不嫁不娶,急着愁;真真谈婚论嫁了吧,又怯生生,恨不得把这事打回去,当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姑娘再留几年也是等得的。

    汪敏行对孙家办事的能力不去怀疑,只一桩心头惑。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他不得不以岳父的颜面过问、争较几句,“按理说,过去的事就不该谈的。但孙叔,您别怪我唐突,施惠这些年我们看在眼里,没来往什么对象我们是知道的,但早年那事……”

    和他父亲一个路数,为了个大七岁的女人,引得老爷子大动肝火。

    汪敏行不是个迂腐的人,年轻人谈对象不和而散,很平常。他自己的女儿也不是没谈过对象。

    他怕的是,施惠骨子里和他爸爸一样。一时兴起,一时游戏。

    孙开祥对此,笑得隐忍,但自己也为人父,自然懂得一个父亲为女儿处处周全的拳拳心意。多少年了,他避而不谈金锡,今天当着施惠的面,重谈他父母的瓜葛,“当年,别说金锡没了,他就是在,我也不会肯那个女人进门的。怀身大肚的把戏,金锡真有心护好他的女人和孩子,我就放他出去自立门户。一个男人,没有经济没有臂膀,谈什么都是惘然。”

    “换到施惠,一个道理。少年头上,谁没个血气方刚的糊涂劲。他真有心游戏,就不必眼巴巴求我过来这一趟,大可以等我闭了眼,到时候,才真是谁都管不到他了。”

    老爷子话音落,一屋寂然。陈茵这头,朝兄长望望,昨天晚上得了孙家要上门的消息,陈茵就给哥哥打了电话,一来,盐盐这种大事,兄嫂那里一直急着盼着,真有个进展,陈茵肯定要知会娘家舅舅舅母的;二来,就是怕桌面上遇到这种难转圜的地步,想着有个局外人帮着润色润色。

    S城嫁娶的传统,一向娘舅为大的。陈若浦出声圆场,“施惠爷爷这话就说得重了,我这个小妹夫您应该顶了解的,教了一辈子书。人情世故的交道也简单,他今天这话纯粹是老父亲立场,金山银山都没他姑娘重啊。”

    “他舅舅说得对。就是这个理,谈事谈事,就得摊开来谈,才得最后融洽通畅。”

    陈若浦点头,“就是了。我今天过来,盐盐舅母还好奇呢,哪家的啊,怎么悄默声地就到这一步了。一说是施惠,我们就都安心了,这才是真真的好饭不怕晚呢。过年过节,我时常看到小妹家来节礼,老问她,谁家送的。一听是施惠送的,老取笑小妹,她这师母当的便宜得很啊,都毕业多少年了,还想着你们呢。这下最好,日积月累,可见有些心意确实不是一日之功到位的。”

    这日已经腊月二十七了,离春节还有三天。

    汪孙两家的结姻亲之事,由舅舅亲自保媒,最后,两厢也都默许了。

    大方向敲定后,结婚细节上头,就由陈茵拿主意。陈茵的意思是,过了年再请老师傅批个好日子,一切从长计议吧。结婚的事,急不来。

    汪盐最后关头说话了,“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能不能提个意见啊?”

    一屋子人看着她,包括孙施惠。

    汪盐的主张,她不想办婚礼。结婚领证两家人一起吃饭都可以,婚礼就免了吧。

    “为什么啊?!”

    *

    直到除夕这天,陈茵始终不大痛快。

    汪盐这天过生日,也免不得被妈妈唠叨。

    陈茵说结婚这么大的事,不办婚礼要被人家笑话的。

    汪盐固执己见,她始终不喜欢那样喧闹的场合,仿佛一群人的狂欢,借着她结婚的幌子。

    她不喜欢这些俗礼。

    我结婚是我自己的。

    汪盐安慰妈妈,你要给我办嫁妆看我穿婚纱,我都可以做到啊,只是免了那一顿喜酒而已。

    陈茵骂盐盐怪,你不办喜酒,我这些年撒出去的份子钱怎么收得回来啊。

    母女俩正掰扯呢,门口有敲门声。

    是孙家的人,孙津明头一回来汪家,喜笑颜开地拜盐盐父母春节好,再说明缘故,他是替二叔来送新姑爷过年节礼的。

    头先就说过,孙家办事从来不要怀疑的。

    汪家这栋小两居在二楼上,一应节礼,全是孙家几个本家兄弟利利索索搬上来的。这一搬,搬出了好大的动静,一单元楼的上下邻居都晓得了,汪老师家的猫猫要嫁人了。

    男方家上门送的新姑爷礼,那红纸单子,拿在手上能掉到脚面上的长度。

    陈茵被孙家这爷孙俩的动静给吓到了。早先,施惠也就是给老师带点烟酒,给师母带点吃的,饶是不便宜,也样数有限。

    这大年三十晚上,结结实实搬了一客厅的礼,要给人说的,哪是嫁女儿,这是卖女儿呀。

    孙津明笑脸迎人,“施惠关照过了,一式两份,一份给岳父岳母,一份留给舅舅舅母那头。他说因着没给舅舅那头打招呼,就先放到您二老这边。得了您同意了,他明后两天再和盐盐去拜年。”

    孙津明礼送到了,就表示不打扰了。陈茵想留他们喝杯茶,对方也都婉拒了。只转告,施惠还得把家里那头祭祖以及联合商会下午的酒会应承过去。他晚点过来。

    汪盐全程没说话,只送津明阿哥下楼去。回来,父母在忙碌地顺那些礼,她却只关心那张红纸的礼单。

    一长摞的红纸上,洋洋洒洒的鹤体软笔。

    全出自某人。汪盐再熟悉不过他的笔迹了,瘦骨峋长,伶仃飘逸。

    第20章 远远风(20)

    孙施惠晚上过来的时候, 汪家桌上的团圆饭吃到一半。

    三十晚上这一顿,汪敏行基本上头几天一些大件的肉菜已经开始准备了。下午时候,陈茵要盐盐给施惠打电话, 问他晚上过不过来一起吃,过来就等他。

    汪盐一口回绝了,今天谁不在家吃团圆饭啊。而且他们家本家又不少。

    陈茵也就作罢。等孙施惠上门的时候,倒弄得有点不像样, 陈茵直问他吃了没。汪盐听着有脚步声过来, 孙施惠答师母的话,“吃了一半。”

    陈茵嗔怪他,“这叫什么话, 麻小子。”

    孙施惠再道,孙家年年三十晚上祭祖, 各房头一起吃饭那种,闹哄哄地,他吃一半就溜出来了。

    说话间,两个人到了餐桌边。汪盐见他手里提着个蛋糕盒。

    孙施惠交给师母,说是纽约芝士款的,得搁冰箱。

    今天汪盐生日。

    陈茵拿在手里,再望望汪盐,要汪盐去放,“顺便给施惠拿副碗筷来。”

    汪盐在吃冷盘的盐水鸭, 抬眼看孙施惠, “你还吃吗, 不吃, 就不拿了。”

    孙施惠当着老师、师母的面, 应她, “我吃啊,我来就是吃饭的啊。”

    不等陈茵开口,汪敏行先发话了,催盐盐去,说他们两个人,斗嘴也挑个日子。哪个人家三十晚上还吵架的呀!

    在汪敏行眼里,施惠盐盐就是对活冤家。从前他是担忧又担忧,结果,盐盐和盛吉安来往了起来。

    那几年汪敏行并不太平,女儿一意孤行,妻子又百般不中意盛家。门楣高的时候,担心盐盐受苦,盛父出了事,甚至牵连挂落到盛吉安,陈茵更是眼中钉般地偏见。

    汪敏行那时候就算到了,长不了。这感情的事,说是两个人的又偏偏不是私有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块短板,都是命中该你不得。

    老父亲看来,盛吉安丝毫不差,温柔体恤。可是,争上游的那一口气里,断舍离撒手了盐盐也是不争的事实。

    饶是汪敏行不认同妻子那些偏见,但是男人看男人更准头些,今日能为一个深造的机会而撂开手,保不齐婚姻里就能始乱终弃。

    这二三年里,盐盐和施惠的来往,平淡,无波无澜。可是陡然间,他们闹出什么阵仗来,汪敏行却是丝毫不意外的。

    那天孙开祥的一番话,算是疏导了他。

    毕竟谁的人生里,二十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过来人的经验,男女之情,有时像隔着万重山,有时又只像一层窗户纸。

    露水打湿就能破。

    汪敏行这几天都没睡好,孙家再急火火地送礼上门,过明路生怕他们反悔似的。

    下午贴春联那阵,他是有点不痛快。可是看到盐盐一五一十过目那礼单的时候,老汪问女儿,“你自己的事自己要想好呀?”

    盐盐把那红纸礼单折了又折,最后交到爸爸手里,“当然。”

    *

    汪盐把蛋糕放到冰箱里,再拿干净碗筷过来。桌上,陈茵在和施惠唠叨那些礼,怪他和爷爷实在备得太多了。

    孙施惠想去洗手的,汪盐把桌上的消毒纸巾丢给他。

    二人沉默互动,悉数落在父母眼里。

    “都是爷爷安排的。您还不知道他,少什么不能少礼数。”正经的定亲上门礼,孙开祥请老派稳固的本家开了个单子。孙施惠又解释其中一项,“照爷爷他们的规矩,应该是99个苹果,一式两份。但时间紧急,我调了几个仓储,年关头上,想找到匀个儿且一致颜色的红富士还真不容易,就这一项,我给减少了。”99x2的数,换成了66x2。

    陈茵说就66个都吃不掉。

    施惠宽慰师母,“吃不掉就分给楼上楼下的小朋友们吧。”

    汪敏行自己喝酒有点没趣,正好来了个酒搭子,他问施惠,“你喝点?”

    “好。陪您。”

    孙施惠解散袖口,上来就是三杯酒,一杯敬老师,一杯敬师母,最后一杯,他偏头朝汪盐,“敬你,寿星佬。”

    汪盐没喝酒,拿手里的北冰洋跟他意思意思地碰了下。

    他说吃了一半过来的,明显,酒也是喝了一半。

    这连续三杯的节奏,汪盐全看在眼里。

    汪敏行有了酒搭子就来兴致了,还要再开一瓶的时候,汪盐提醒爸爸,“三十晚上哪个人家也不作兴喝醉的!”

    陈茵领会盐盐的意思,打老汪一膀子,“点到为止啊。喝酒吃菜喝酒吃菜,你们倒好,光和酒干上了。”

    为了给他们解酒,陈茵拿老母鸡的汤作底子,烧了锅鱼圆冬笋木耳汤端出来。

    平常,他们习惯叫杂烩汤。

    今天,家里也算作添新人了。讨个好彩头,汪老师说,就叫它团圆荟萃汤吧。

    孙施惠说荟萃不荟萃他是知不道,不过鱼圆确实好吃。不是市面上那种丸子,而是真正的工夫菜,把鱼肉去皮剔骨,斩成蓉,再汆成汤圆大小。

    他连喝两碗。陈茵难得见他这么给面子,可是一砂锅里也就放了十个不到。他们碗里的,施惠又不会要。

    “还有呢,我再去煮一碗来。”

    汪盐喊住妈妈,她汤碗里的还没动,干脆连碗都推给孙施惠了。

    岂料某人,汤匙过来,说他不喝汤了,肚子里搁不下,“鱼圆可以吃一个。”

    汤碗里就两个,他舀走一个,还有一个留给汪盐。一边吃,一边催她,“嗯,都有点凉了,快吃。”

    汪盐不动,他就偏头看着她,直看得她难堪,在桌下拿脚踢他。

    孙施惠干脆一脚踩在她拖鞋上。

    汪盐没辙,喝完碗里的汤,桌下那只脚才把拖鞋还给了她。

    *

    饭后,汪盐帮着妈妈收拾桌子,再准备瓜果茶水到客厅茶几上。

    四个人拿春晚当背景音,给汪盐切了生日蛋糕。

    她做茶歇品牌的,跟这些甜点饮品打交道很多。但自己吃很有限,太容易胖了。

    汪盐生日特殊,这一天,鲜少和朋友同事聚的。

    父母给她过生日,也是实在上前,一桌菜可比蛋糕上算多了。

    孙施惠给她买蛋糕是头一回。以前,他心情好起来,直接甩个大红包给她:恭喜你,又老一岁。

    今天的蛋糕蜡烛却是难得人品爆发的18。

    当着父母的面,汪盐没想搞许愿那套,孙施惠不乐意,逼着她许。

    汪盐说:“那就世界和平,父母健康。”

    “还有呢?”某人问。

    “早日实现财富自由。”汪盐瞪他一眼,也许拿到你那笔遣散费,我的愿望也就达成了。

    孙施惠浮浮嘴角,“还挺贪心。”

    纽约芝士款的蛋糕,父母对这些不是特别感冒,配着茶也能吃一口。但汪盐钟情这款,喜欢无盐黄油消化饼干碎围的边和底子。

    她每次吃这款蛋糕,都把饼干碎留到最后吃。

    孙施惠从前就笑话过她,小市民行径,好吃的省到最后吃。

    眼下,汪盐干脆先实现饼干碎自由了,狠狠掰开围边的一大块,吃了个爽。反正他们也不吃了。

    四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茶,陈茵在和孙施惠商量明后两天的计划,那给舅舅家的礼是肯定要送去的。

    又说春节档口,其他几个姨妈也会回去拜年。

    孙施惠闻弦知雅意,喝茶的空档,就问师母,那是不是也要给几个姨母带礼物。

    陈茵也思量呢,汪盐吃着蛋糕上的饼干碎,抿一口茶,打断他们,“和舅舅交,带一式样的上门礼就算了。姨妈几个也要?他们家结婚,我没见哪个送什么礼给你啊。”

    汪盐又抱怨,这些俗礼太麻烦了,真真没个家底都结不起婚了都。

    陈茵横一眼盐盐,说真是平时惯坏了她,三十晚上什么作兴什么不作兴,一点都不顾是吧!“处处都嫌麻烦,我生你还嫌麻烦呢,就不该生你!”

    汪敏行赶紧圆场,“好啦,我看你女儿这掐架的本事就是跟你学的。说正经事。”

    一旁的孙施惠听得想笑,垂眸看一眼坐在小凳上吃饼干碎的汪盐,她也瞥见他,二人相视无话。

    陈茵最后拿定主意,姨妈几个自然不能也备一样的礼。舅舅那头,有一层媒人的缘故。但知会施惠,新姑爷登门,免不得一些口头礼。叫他得多备些压岁红包就是了。家里小辈多,当真介绍起来,喊个什么姑姑姑父的,新兴头上,他们也不好不表示。

    再说到婚礼喜酒的事,汪盐始终“一言堂”。她不想办,她说她自己结婚,如果这点事都不让她自己做主,那么,结婚也毫无意义了。

    陈茵跟着急了,说哪个人家不办酒的啊。你不办酒,哪个知道你们结婚了。

    汪盐理所当然:“双方父母知道啊,当事人自己知道啊,民政局知道啊。”

    陈茵的急脾气,就是有人今天过生日,也手快地要打人了。

    孙施惠作势地要拦师母,正巧他手机响了,起身去阳台接了个电话,再回厅里,当着老师、师母的面,喊汪盐,“我手机没电了,帮我充会儿电,顺便,我有话跟你说。”

    陈茵也识趣,干脆要老汪把这里收拾一下,再把冰箱里的酒酿圆子拿出来,待会煮。一时又想起什么,问老汪,阳台上供得斗香你拿出来了吗……

    汪老师平时在学校里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哪个想得到在家里净干这些琐碎事了,然而还是没脾气地埋怨妻子,一样一样来好吧,我就一双手,跟不上你的一张口……

    *

    汪盐回房给孙施惠找充电器,她刚把床头柜插座上甚至都没来得及拔的一根拔下来,扭头,就见孙施惠没事人地进房,把房门关上了。

    “你干嘛?”她想说,你说话就说话,关什么门!

    “有话跟你说。”孙施惠迎面走过来,汪盐把充电器递给他,然后示意他,靠门口那就有插头面板。

    孙施惠把那根充电器扔得远远的。他把手机亮屏举给她看,明明满格的电。

    汪盐气鼓鼓地盯着他不说话。

    孙施惠由她盯,当着她的面,发短信,没一会儿,汪盐手机微信上进来两条讯息。

    就是孙施惠发的,两个名片推送。

    不等她问,孙施惠告诉她,是两个珠宝品牌的店长。

    “你加他们,看中哪个或者款式,我们再去量指围。”

    汪盐愣了一秒,再开口,“施惠少爷送别人礼物的方式都这么别致吗?”别人起码都选中了,拿到你眼前,这也才是礼物的意义。

    “这两家高定对戒就是得客人到场。其他首饰,也得你自己挑,我选中,你不喜欢或者不如意,那也是没意义。”

    汪盐才拉不下面子来和他辩,你不选,怎么知道我不如意?

    显得她好在意这份礼是的!

    孙施惠一向如此,自幼养出来的孤僻臭脾气,倒把身边人作践坏了。偶尔说几句中听的,一群人都很受用。因为什么,因为难得。

    他剑走偏锋的性情,凡事,银货两讫的嘴脸。在他眼里,你情比我愿更重要。

    汪盐适时的沉默,却被孙施惠看出点蹊跷来,他笑着问她,“你是怪我没送你生日礼物?”

    “不稀罕。”

    “汪小姐仙女下凡,哪里看得上我们凡夫俗子送的什么礼。你连婚礼喜酒都嫌俗的人,会稀罕我送你生日礼物?”

    “对啊,我就不喜欢这些俗套的礼啊。施惠少爷要是嫌我矫情,现在可以反悔,另外找一个陪你婚姻搭。”

    “我们家养病的老爷子都出动了,现在阖家上下都知道我要结婚了,定亲礼也送了,我反悔?”孙施惠咬牙切齿的样子,嘲讽技能点满,“汪盐,我可不想成为开年第一笑话。”

    “你怕笑话,我不怕。”

    “你不怕笑话,那满心满意拒绝一场婚宴酒做什么?”

    汪盐听他一直在跟她绕这个,有点烦,“我就不喜欢啊,劳民伤财的,很没意义。而且我社恐不行嘛,我就不想去应付形形色色的人。”

    她明明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惜孙施惠不以为然,他站在她面前,高她一头不止,忽然伸手过来,一只手扶住汪盐的脸,目光严肃且冷冽,“汪盐,今天是盛吉安,你也这样说吗?和他结婚,也不办喜酒?”

    汪盐听清他的话,下意识要拍开他的手,孙施惠比她意识还要快一点,另一只手也来稳住她。两手牢牢捧住她的脸。

    汪盐气不过,想抬腿踢他,又被他躲掉了。挣扎未果,她干脆噎回去,“是,我和盛吉安结婚,我也这么说。而且,我敢保证,他会顺从我,所有人都不认同我,他也会……”

    汪盐话没说完,双脚就被离了地。

    孙施惠戾气地拦腰抱起她,房间就那么大,他随便一转身,就把汪盐搁到了靠墙的书桌上,一站一坐的高度,很契合的平视。他俯首,气息才贴上来,汪盐就狠狠咬了他一下。

    孙施惠冷嘶地后仰了仰脖子,再说话的时候,下唇上真的见血了。他拿指腹揩掉,声音不无示弱甚至丧气,“真咬啊。”

    “孙施惠你给我滚。”

    “你爸说的,三十晚上没人家吵架的。”

    “我爸说的是人家,狗不在范畴内。”汪盐说着,要从书桌上下来,她才往前挪了一下,孙施惠干脆坐实她的话,扶着她的一只腿,再往前一步,“猫也不在。”

    汪盐被他无端地贴近,本能地红了脸。

    再去本能地推开他。

    外头,妈妈声音高调地喊盐盐,要他们出来吃酒酿圆子。

    汪盐心更乱,才要开口骂眼前人什么,四目以对里,孙施惠忽而地乖顺起来,“不办就不办了。我是说喜酒。”

    汪盐才不领情,反而笑话他,“孙施惠你想好了,我是答应你的婚姻搭子,配合你拿到那份遗产。可是我自己的事,我始终要有话语权。”

    对面人不怒反笑,“我现在知道你妈那会儿为什么能被你气得天天炮仗一般了。”

    固执,清醒地固执。

    外头催了一遍,看他们不响应,汪敏行干脆来敲门,要他们别磨蹭,酒酿圆子要凉了啊。

    汪盐被孙施惠捏着指骨,她推脱不得,直接没好气,“你松开呀!”

    有人恶趣味得很,她越急,他越开心。“那么,你求我。”

    求你个头。汪盐干脆膝盖一拱,防卫般地伤害,孙施惠这才狼狈躬着身地让开了。

    书桌上的人没事人地出去吃酒酿圆子了。

    *

    餐桌这里,老两口看盐盐自个儿出来了,忙问,“施惠呢?”

    “肚子疼。”

    父母也是从这过来的,太了解年轻人的把戏了,索性过明路了,直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到施惠过来吃圆子的时候,外头已经十一点多了,守岁也差不多了,陈茵他们意思一下吃点团圆彩头,就打算睡了,“施惠,你要么今晚就住这吧,这喝了酒又不好叫车子的……”

    不等本尊开口,汪盐喝一口酒酿的甜汤。“他刚说要走了,初一家里还有好多事要忙的。”

    孙施惠一脸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成心地,“我明天起早回去其实也赶得及的。”

    汪盐看他一眼,随即冷幽幽地提醒妈妈,“你让他留下来,到时候,上上下下的邻居以为你招女婿了呢。孙爷爷那里也不会开心的……”

    这话倒是。陈茵随即作罢,“那你给施惠叫车子呢,或者你送他。”老母亲又不放心起来,吃了酒酿能不能开车哦。

    某人听到汪盐口里女婿二字,勉强满意。也不为难她了,更宽慰师母,“不要紧,我叫车子来接。”

    这个点,家家团聚过年呢。孙施惠自然不能麻烦司机,只给家里本家兄弟打了电话,等车子到的时候,外面已经零点了。

    施惠临走前,跟老师、师母拜年也是告辞。说他忙完家里上半天,下午再过来。

    玄关门口,他拿回自己的外套,穿好皮鞋,光明坦荡地邀汪盐,“你不送送我?”

    汪盐不知道父母是不是一时没想起来,可孙施惠说这话时,她本能地猜到他想说什么。最后,也没忸怩,当着父母的面,穿好羽绒服,随孙施惠一齐下楼了,美其言,顺便溜溜食。

    二人从二楼下来,门洞前头的空地上,有几个七八岁孩子的嬉闹声。新年新气象,大概守岁的孩子玩疯过头了,或者掐着点在楼下放烟花棒。

    S城全面严禁烟花爆竹,也只有这种持在手上的小烟花棒,呼哧眨眼就火光完的把戏,物业才听不到动静也顾不到。

    孙施惠和汪盐才从门洞里出来,就被这几个小孩拦住了路。七八岁年纪的孩子们,有男有女,玩在一块,毫无芥蒂与妨碍,真真应了那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其中一个男孩子手里的打火机坏了,他们的烟花棒还没放完,看到盐盐姐姐,便问他们有没有火机借他们。

    孙施惠摸着那个男孩的头,没好气地说教,“谁叫你点这种引子用火机的啊!不知道危险?”

    汪盐认识小男孩,告诉孙施惠,孩子父母常年在外地,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皮实也野。

    孙施惠可有无可地哦了声,然后掏出他的火机,却不是借给小男孩,而是再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

    烟衔在唇上,手抖开防风火机,利索地点燃。

    然后一时兴起,帮孩子们点那剩下的烟花棒,拿燃燃隐忍的烟。

    没一会儿,烟花棒上的爱心、五角星就逐一引成相应形状的火花,光明但微弱,在黑暗里游龙般地乱蹿。

    眨眼的工夫,灿烂之后只剩下寂寥的火药味。

    小男孩手里还剩最后一根,再跑来孙施惠跟前,后者没答应他,反把最后一根抢了来,“好了,快回去了,这根就给我了。”孙施惠从钱夹里掏出一百块给男孩。

    小男孩冲他眨巴眨巴几眼,却没有要钱,只说那就给你了,谢谢叔叔。

    孩童的欢笑作鸟兽散,就像关掉收音机般地戛然、空落。

    汪盐甚至一时还没从鼓噪的唧咋里回过神,有人把那烟花棒塞到她手里,然后吸一口快灭的烟,来助燃它。

    花火在他们中间。

    孙施惠朝汪盐,“春节快乐。”

    “嗯。”

    “就嗯?”

    “春节快乐。”

    “还有呢?”

    “……生日快乐。”

    有人得逞的笑意,赶在panpan花火熄灭前也收敛了,“谢谢。”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结束啦,计划是20章,真的写了20章,强迫症表示很满足(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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