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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家家雨(1)

    年初二这天, 孙施惠拿着一沓新鲜连号的人民币过来汪家。

    给汪盐封红包压岁钱的。

    老辈的规矩,结婚意味着成家,昭示着, 长大成人。

    汪盐这些年去舅舅那头都还是被塞压岁钱,就是因为还没谈婚论嫁。直到孙施惠把一沓钱塞到她手里,她才真正意识到,好像玩得真的有点大了。

    “妈, 多少个孩子, 包多少钱啊?”汪盐哪里晓得这些俗礼。

    陈茵在房里应声,“你算算嘛,一家几个孩子, 有备无患。”

    “那一个包几百?五百?”

    陈茵闻声,头梳一半就出来了, 说话间还不忘拾梳子上的头发,“你口条大得很,一个五百,钱不是你赚的。人情出于往来,你包五百给他们,他们有没有五百还给你?”

    一个小孩两百块。陈茵再提醒盐盐,这封子钱本就是新人上门的彩头,有去无回的。一个小孩两百,十个就两千了。

    结婚办事, 过日子养小孩, 你们现在还没数呢。将来, 且等着吧, 多少个两千也用得掉。

    汪敏行在边上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 嗡嗡的动静里, 也亲疏、里外有别地护犊子,知会施惠,“你和爷爷有多少那是你们孙家自己的事。与人交,我们不拜高踩低就行了。和亲戚来往,还是听你师母的,大家平等着来,他多少我还多少。”

    汪敏行这番话其实和孙施惠的价值观不谋而合。只是他们是人情出于往还,而孙施惠的理念是:等价交换。

    当然,学生对于老师,自然还是听教受教的。

    汪盐拿出准备好的红包,一个往里塞两百块,拈钱的样子很滑稽,生怕多了又生怕少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忧心,还要孙施惠帮她再检查一下。

    “不高兴。哪有人家做事这么不当心的,一件事要两个劳动力。”

    汪盐在茶几边,抬头看他,更像瞪。

    孙施惠发现她涂了新的指甲油,血红血红的,然后红包也是这样的红,一堆鲜红里,有忙碌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很点眼,也很……赏心悦目。

    他想到什么,“戒指……选好哪家了吗?”

    “还没加。大过年的,加人家微信……”

    “加啊。大过年的也不影响他们来业绩啊。”

    汪盐没理他,也包好手头上的红包。把红包和剩下的钱一齐递给他。

    孙施惠不接,“你拿着,我又没包,拿手上多驴啊。”

    汪盐想想,只把剩下的钱还给他。

    “你们早上吃的什么,我还没吃早饭。”孙施惠同她打岔。

    昨天初一他说好的下午过来,没来得成,因为家里乌泱泱的应酬,一波又一波。老爷子养病不说,平地一声雷,传出孙施惠要结婚的消息,上门拜年、恭喜、送礼的,一天都没消停。

    这会儿陈茵才想起跟施惠打招呼,“倒是把你昨天过生日的事给忘了,再想起来,盐盐又说你没得工夫过来了。”

    孙施惠看一眼汪盐,“不要紧,又不是什么整生日,小孩争个蛋糕吃的,我又不争。况且,盐盐已经送礼物给我了。”

    放烟花棒那会儿。

    孙施惠听到如愿的,生日快乐。

    余烟未散,他俯身歪头的一记吻,轻轻一贴,却迟迟没有离开。

    汪盐愣在那里,没有反抗,也本能地闭上了眼。

    临走前,孙施惠抱怨他嘴上被她咬的那块,还生疼。

    汪盐骂他,也回头上楼去,“你活该!”

    眼下,妈妈才要问施惠,盐盐送什么给你了。

    汪盐免得某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同他打岔回去,“包子吃不吃?”

    “什么馅的?”

    “肉的。”

    “想吃三丁的。”

    “没有!”

    又来了又来了,汪老师点评这两个人,上辈子一定是死对头里的死对头。

    陈茵听老汪口里某个字眼,立马不快,老汪自觉打嘴,呸呸呸,大吉大利,万事顺遂。他再问妻子,这领带能不能不打啊,太正式了些。

    陈茵总有办法治他:其实烟酒也可以不碰的。太伤身了些。

    得。老汪老老实实去和那条领带作斗争了。实在系得少,手生得很。汪盐看不下去了,过去帮爸爸。

    孙施惠从厨房里自己热了个包子端出来,正巧看到汪盐垫着脚细心地帮父亲系领带一幕。

    直到收拾好,准备出门了,汪盐才发现某人热的一个包子还好端端地搁在那里,她问他,“热了又没吃?”

    “嗯。又不想吃了。”

    汪盐今天穿了套套装,因为妈妈不肯她穿黑色、白色、灰色,甚至想让她穿红色。她实在没辙,才找出一套春装穿,为了御寒,额外带了条披肩。是那种传统规矩的红,盖到头上能当中式盖头的错觉。

    汪盐薄薄披在肩头御寒,丝毫不俗气,反衬得她新鲜亮丽。

    她看一眼孙施惠,想问他什么的,父母又催他们帮忙把带给舅舅的礼往车上搬。

    今天难得,是孙施惠自己开车。他工作原因,很少自己摸方向盘的,摸也是莽张飞。孙开祥就调侃过自己孙儿,开车只顾自己,乘车人丝毫舒适度没有。

    汪盐坐过几次也是这个感受,今天她父母一起坐,她提醒他,“你慢点开。”

    东西全搬到后备箱,孙施惠才上驾驶座,就听到她唠叨,他牵安全带过来的时候,“你不放心,换你来?”

    “我只是叫你慢点。”汪盐瞥他一眼,然后从包里翻出一个梅干菜肉酥饼,零食袋包装,一个不大不小,勉强可以垫一下肚子的容量。丢给开车的人。

    孙施惠只觉腿上被她丢过来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看清是什么。

    “干嘛?”

    “到那里吃中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最好找点东西垫垫。万一低血糖。”

    “容易低血糖的是你。”汪盐每一学习阶段的入学军训都扛不住,高中那会儿,她甚至低血糖晕过去过。

    军训结束,她明明还比他们少操练两天,偏偏晒得黑黢黢的。

    孙施惠笑话她,是不是这两天没来,去酱油厂打工了——掉酱缸里了。

    汪盐那会儿气得要跺脚,骂他,就你白,小白脸,满意了吧!

    眼下,孙施惠单手掌舵方向盘上路,另一只手吃那梅干菜的酥饼。看得出来,他是真饿了,两三口下肚,吃的酥皮屑子掉的腿上都是,他也没所谓地掸掸。

    开车人的局限,他干脆把塑料纸丢给汪盐,她父母就在他们身后。孙施惠没事人地告诉汪盐,“我给你定了辆车。”就是他开得这个牌子的E级系列,不大不小,正好方便她通勤上路。

    汪盐惊讶看他。

    孙施惠在后视镜里汇她,再捉弄她的口吻,“不是怪我没给你买生日礼物嘛。”

    父母在他们身后听起来,像汪盐使性子然后孙施惠补偿她的假象。

    汪盐却明白,孙施惠是先斩后奏。不巧,春节期间,车子没这么快到位,他才提前告诉了她。

    陈茵在后面想说什么,孙施惠一应全料到了,只寻常口吻说是爷爷的意思。之前谈的时候,汪家也没提结婚礼金的事,他们知道汪家不稀罕拿女儿做文章提要多少钱,但该男方照应到的礼数,他们孙家也是市面上需要走动的人。孙施惠总有话术说到师母心坎上,说爷爷也要面子的,他们孙家娶孙媳妇,他老爷子没个表示,那才是面上无光的。

    “就定好的车子,还是我料到汪盐的脾气,太高调的她又嫌扎眼。上下班用得到最重要。”

    他再偏头看汪盐,“又比你们姚女士降一个级别,也不算越过上司。是不是?”

    汪家父母见施惠思量地这么周全,也不再说什么了。

    倒是汪盐,迟迟不语。

    孙施惠问她,“不喜欢?不喜欢就趁早说啊。”

    “……”

    他第二遭开口,又换了个口吻,“其他东西或许要征询你的意见,车子还是听我的。你这种颜值主义者,看现象而不重本质。”

    汪盐这才偏头过来,嘴巴微张,才要说什么……

    孙施惠正值路口,信号灯跳绿了,他一脚油门冲出去,汪盐整个推背感……

    孙爷爷说得对,有人开车就只顾自己畅快,整一个“臭棋篓子”。

    中午这一顿,在娘家舅舅家,汪盐是妥妥地官宣了:盐盐要结婚了。对象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姨妈没见过孙施惠,倒也跟小六子好奇,问陈茵,怎么从小一起长大的,到现在才一块儿了。

    陈茵老幺儿,和几个姐姐、嫂子是好一阵歹一阵的。好的时候,也舍不得他们,但凡开口借个钱,只要能帮得上的都要帮;丑起来,自扫门前雪的家务事,她们多说几句,陈茵也是个不怕得罪人的人。单盐盐那时候和盛吉安谈恋爱,上头几个姐姐就说了不少风波话,说这上梁不正的,下梁啊,难保不歪。

    陈茵本就不大痛快,再由这些外界煽风点火的,更容易情绪起来。

    说到底,她就是和盐盐头一个对象没眼缘。这一回,轮到施惠,陈茵倒是清爽起来,也是因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不准别人唱衰。

    所以听到五姐姐问,额是带身上了啊。言外之意,不然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要结婚的呀。

    陈茵当即就回,有没有带身上,你到时候看给不给你送红蛋嘛。

    五姐姐陈苗本就是没大头脑的人,听小妹说这话,还没转过筋来呢,一味地问,到底有没有啊,我看盐盐弄个红披风裹着,倒有点像带在身上了。

    陈茵气得直喘气。恨不得拿盐盐那话回她,就只晓得生孩子那点事。

    又问到什么时候办酒席。倒是把陈茵问住了,她没敢一口保票下来,因为盐盐那脾气,她不想办,没准就真的不办了。

    吃过饭回头,施惠喝酒的缘故,换汪盐开车。陈茵和施惠聊天的档口,刻意拿孙家那些生意交道说事,问施惠,当真摆酒,是不是要应付很多人。

    孙施惠好整以暇地靠在副驾的头枕上,半回头地跟师母谈这事,说他和盐盐商量过了,“盐盐的意思呢,嫌喜酒劳民伤财的,确实是。而我这头,实情跟您和老师讲,爷爷这一病,我多头兼顾,确实忙得脚打后脑勺,真正全了所有人情世故,我恐怕得分出几个月来忙这一桩事。所以我的意思是,盐盐这个主角的想法我得顾,爷爷这块的孝心呢我多少要表,您和老师这些年的面子里子,我也得给你们找补回来。”

    孙施惠的主张,既然汪盐不喜欢那些俗套的礼数,那就免了这一段,直接孙家一肩挑地摆喜酒就行了。岳父岳母这头什么都不要忙,到了日子,直接通知亲戚朋友去孙家那头喝喜酒就行了。

    而至于喜酒这一章程,孙施惠宽慰女主角,“你高兴就出来。不高兴,就跟过去的新娘子那样,待在房间里。”

    一应事情,他来对付就行了。“这样,行不行?”

    汪盐开车,分不出多少心神来看身边人。但是,还是听到某人算盘起飞的动静。她不得不佩服他,这种面面俱到的本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养成的。

    否则孙爷爷也不会这么偏心他。以及,他哪怕算计着爷爷的继承遗嘱,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即便汪盐看来,他也只是想得自己该得的。

    而至于婚宴也好,喜酒也好,他全了所有人的颜面是表,得自己想得的才是真正的里。

    汪盐一时没辙,言语淡淡的,“你说的,你一应自己应付。”

    “我说的。你就做你不出房门的社恐新娘子吧。”

    话音才落,孙施惠回头看一眼师母,示意就这样吧。陈茵都被哄得没脾气,喜笑颜开,默默不作声。

    *

    汪盐接下来一个月忙得跟个傀儡陀螺般的。

    去定制结婚对戒,去挑婚纱、拍照,婚礼登记预约,婚前体检,陪着妈妈去给她办嫁妆……

    七七八八的事情,比线头还多。

    孙施惠某天给她打电话,汪盐倒也自觉跟他抱怨起来,说妈妈有多吹毛求疵,买几床喜被而已,也就个仪式感,谁还真盖那红彤彤的被子呀。

    偏偏陈茵看了几床刺绣都不满意,不是嫌上头的鸳鸯不够忠贞就是嫌老师傅的手艺不行,一点线头都不行。

    他们婚房设在孙家老宅里头,陈茵特地去看过,施惠那个房间里头缺个电视,陈茵非得买个电视给他们。

    汪盐说浪费,劝妈妈不要买。实在不行,您折现给我吧。

    陈茵问折现给你干嘛?

    汪盐说我买个包也比这一年到头都不看的电视划算。

    陈茵才不理她。

    孙施惠倒是会受用,说当然电视划算,起码他能看。你买个包,你自己背,我哪里用得上。

    汪盐两头受气。

    没说多久,孙施惠就去开会了,会上他发短信给汪盐,要她由着师母买,他总会有机会把嫁妆钱再贴补回去的。

    汪盐回他:我妈给我买的嫁妆,要你贴补什么?

    孙施惠:这么说,我能用你的嫁妆了?

    汪盐:从古至今,女人的嫁妆都是个人财产,男人请知悉。

    孙施惠:我就要没出息地看那个电视。

    汪盐气得不回他了。没脸没皮。

    ……

    去办理结婚登记那天,正好是龙抬头,日子是两家商量好了定的。

    工作日的第一天,民政局就乌泱泱的人。

    轮到他们一样样去填那些资料,反复拿各种证件证明自己的身份时,汪盐才和孙施惠抱怨,原来我们自己都不能证明自己。

    各种有效的证件社区盖章的证明比本人重要多了。

    孙施惠:当然。任何法律缔结的证件、契约都比你的口头承诺来得公信且有威慑力了。

    二人私语间,区民政局的钢印落在了那红底白衫的合影小照上。

    登记员把两本结婚证交给一对新人时,程序正义地祝贺他们,“新婚快乐。”

    “谢谢。”汪孙二人异口同声地答谢人家。

    从民政局出来,外头下起了薄薄的细雨。周一的缘故,孙施惠有文山会海等着他,他必须赶回去敲板。

    汪盐这头也是,她自己开车回公司。

    她上周五跟姚婧请假说周一去办点私事,最后也坦诚说,是结婚登记。

    姚婧先是惊了下,随即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又平静下来,表示比她预想的要快。

    汪盐倒是有心理准备地问姚总,您对我已婚怎么想?

    姚婧淡定得很,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你想做有钱太太归隐家庭的话,我就另做打算。

    汪盐:我所有工作一如往常。也不会请假去度什么蜜月,大概几率,就是请您喝杯喜酒。

    姚婧:很好。那就继续合作愉快。孙施惠的太太和我的汪副理不搭噶就行了。

    姚婧说她不会问一些什么家庭和事业怎么平衡的废话,因为这话本身就是在贬低女性,他们从来不问男人这话呢。

    她挑中汪盐就是喜欢她的清醒。

    清醒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减法。人生有加减乘除,唯独,减法很重要。

    姚婧相信,当初劝她好好做减法的小女生,也会理得清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现下,孙施惠把结婚证归到汪盐手里,二人各自回营状。

    天青有阴雨,孙施惠叮嘱她,慢点开。

    再有,他问, “汪盐,下班是先去你爸妈那,还是直接回去?”

    就是因为免了一层接亲的礼数,陈茵才尤为地重视今天的领证。千叮咛万嘱咐,今天下班直接去孙家,别回家,姑娘出门头一天忌讳回头。

    三朝再归宁,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汪盐把父母的规矩转达给某人。

    他站在微雨里,轻松会意,随即再想起什么,问他已然合法的孙太太,“还有,晚上回去分房睡吗?”

    从去年年底到这二月头上,孙施惠和汪盐什么都谈到顾到了,连新房布置都由着她父母一手操办,偏偏新房里头的光景他们没聊过。

    眼下,某人陡然间问这么一句,亦庄亦谐的口吻。

    汪盐顺手把两个红色的小本本塞到包里,鄙夷也是嗟叹,有人真是从小吃莲藕长大的,全心全意都是心眼子,她甚至得跟他学学话术和本事——

    最重要的话,留到最后说。

    第22章 家家雨(2)

    孙施惠到公司, 外套都没来得及挂起来,恭贺的话就涌了一屋子。

    他接替爷爷管事三年有余。这三年里,他有自己的工作室和投资要顾, 爷爷这头的工厂和多摊生产,孙施惠都是掌舵人的自觉,大方向他跟进,细项上自然层层分拨, 出了事, 他先从责任人开始追究。

    孙津明就是这些细项的具体填充人。

    所以公司上下,都晓得孙副总是孙家的职业经理人,也是孙董的心腹。

    当然, 心腹始终比不上心头肉。孙施惠可以常年不给老爷子一个好脸色,但一声爷爷, 老爷子就什么都认了。反观集团上下,小孙先生可以一周不进公司,但凡来应卯了,今天一天整栋行政楼都是低气压。因为小孙可能得看一天的账目和报表,抽拎相关负责人去问,那冷面的压迫感不是说着玩的,多晚都有过。

    公司里的人都爱玩笑,论社畜,谁能比得过小孙。

    也都私下爱昵称他小孙, 因为孙总没小孙鲜活。孙施惠偶尔在茶水间、电梯口出现, 不说话不骂人的时候还挺有蛊惑性的, 来不及吃饭, 吃三明治的样子也很乖。可惜, 天生一具冷骨头, 谁人也捂不热的傲慢与冷漠。

    就是这么位三年在公司里都没开张笑容的太子爷,冷不丁爆出要结婚了。

    可把全公司的女性同胞给吃瓜撑坏了,个个都好奇,女方何方神圣。

    结果大起底,挺意外的。女方没家世没背景,充其量就是和小孙熟悉些,一起长大的情分。可是又算不上青梅竹马,毕竟小孙没自己盖章过,也没见他优待过。

    更有能人带节奏,说本来就是任务婚姻,小孙找个工具人填爷爷话口的。

    没准老爷子一蹦蹬,这任务婚姻立马解体,看着吧。

    没见连个婚礼都没有嘛,你看几个有钱人家的婚礼这样能答应的。女方也挺窝囊的,这样也肯嫁过来。

    背后怎么嚼舌根,都不影响这些人规规整整地恭喜孙总:新婚快乐。

    孙施惠对这些恭喜的话,眼皮都没撩一下。只转头跟秘书说,答谢大家的祝福,请大家喝下午茶吧。各部门连同车间工厂都有。

    秘书点头,再想趁着孙总开心的档口,要孙总发喜糖的。主位上的人已经拾起今日例会的提纲了,言归正传,开会。

    例会结束,原先传的流言就更盛了。看吧,小孙压根一点不喜欢那女的。

    *

    汪盐这头回去上班,头一站先去了清简街的门店。她真的得感叹新媒体时代讯息的传播速度。明明只请了几个小时假,仿佛她再回来,已经脱胎换骨了。

    店里相熟的员工都在祝汪副理,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还有早生贵子。

    汪盐一一笑纳,被问什么时候发喜糖呀,她也想了想,客观务实,说家里正式摆酒的时候会给大家带伴手礼的。

    她今天来店里是来勘察店里陈列窗的陈列进度的,新联名项目,汪盐负责的巡店里,清简街这家和中山大道上的那家是试营业的两个点。

    汪盐和陈店长聊了下细节,也督促了下这个月店里的运营和卫生整洁条例。最后要走的时候,魏小满追出来送了她一杯咖啡。

    没有盖盖子,就是想让汪副理看看上头的拉花。

    居然是个中式的囍。

    汪盐意外地笑了,问他怎么做到的,好漂亮。都可以上他们的隐藏点单了,汪副理满心满意的创收,说情人节或者客人求婚时,说不得是个很好的idea.

    魏小满臭屁得很,“私人请你的好嘛,谁高兴去量产。”

    汪盐勉强受用,也把囍字拉花的咖啡凑到唇边抿一口,于是,囍到了她嘴里去。

    汪盐问魏小满,最近工作怎么样?

    对方答,谢谢汪副理的转正签字。私人情绪也过去了,他就是过来答谢汪副理当初的额外开恩的。

    汪盐依旧不置可否,姚总要她步履不停的话,她也想转赠她的下属:“当真答谢我的话,下次业务考级升新颜色的围裙给我看看。”

    魏小满挠挠后脑勺,说汪副理这样还挺吓人的。

    汪盐端着那小杯咖啡要走,魏小满好奇宝宝上线,问她,“汪副理,听说您老公是你的青梅竹马,你们是……破镜重圆?”不然也不会这么快结婚吧。

    “咖啡不错。但是呢,上班时间,要管住自己的嘴。”这一点汪盐很有感悟,毕竟有些人但凡嘴别那么作孽,也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午休时间,汪盐回到公司,由着大家一通宰,请大家一起叫了外卖。这还不算,说结婚那一顿,另外请啊。

    一通闹腾里,汪盐勉强吃了几口饭,又接到妈妈的电话。

    那头已经知道他们顺利领证,陈茵一是嘱咐盐盐,下班就去孙家。另外,施惠怕盐盐一个人不大习惯,已经安排好晚上接他们去孙家吃晚饭。

    “然后呢?”

    “什么然后?”陈茵不解。

    “他有没有安排你们住下啊。”汪盐没好气地问。

    陈茵当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的药,只当盐盐恋家呢,说他们住下像什么话,三朝都又回门了。“你有什么委屈都给我忍过这三天再说,况且能有什么委屈,家里一样不要你弄。爷爷也不要服侍,就琅华。”陈茵提醒盐盐,那个姑奶奶,你凡事不要和她正面冲突,既然议亲到领证这一段时间,这个姑奶奶都没阵仗闹,说明爷爷已经和她上过政治课了。本来嘛,施惠是他爸爸这一房,她琅华是单独一房,原本就不搭噶的。

    嘴上要女儿多少忍着点,想想又不放心什么。陈茵再道:“她要是夹枪带棒地再说什么,你也别怕,闹开了,反正头一个不会说你。哼,都说新婚三日无大小,我倒要看看琅华能任性到什么地步。”

    汪盐听妈妈说这许多,别的不关心,只问妈妈,“你哭了吗?还有爸爸。”

    “哭什么。”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要强。

    汪盐却认真起来,也有当着父母的面她不好意思讲出口的缘故,眼下,她认真讲一讲,“不喜欢那些接亲的礼也是怕你们哭,哦,你们不哭,我也会哭的。”

    妈妈在那头适时地沉默了。

    汪盐再道:“妈妈,上头几年,我知道我很固执,让你生气了。”

    陈茵再懂自己的女儿不过了,“世人都这么过来的。你硬你的,我硬我的。可是有时候你们只有朝前的眼睛,我们不但要朝前还要顾后。”

    母女俩难得,今天这个日子,说了几句软和体己话。陈茵再要盐盐以后就别提了,继续你朝前的眼睛。

    “施惠那个脾气,听到你今天的日子提别人……”

    汪盐没怕,反倒揶揄妈妈,“你不是一向夸他脾气好,会哄人,首先把你哄得团团转。”

    “嗳,”陈茵要盐盐别不信,这男人啊,脾气再不好也不耽误他会哄在意的人。反过来,脾气再好的男人,碰上死对头啊,哼,他们甚至比女人还小气。

    说曹操,曹操电话来。

    因着和妈妈通话,孙施惠打电话被占线了。等汪盐挂断再给他拨回去,孙施惠上来就问,“是往来恭贺的人太多了?”

    “我妈。”

    “哦。聊什么了?”

    “聊你,说你晚上接他们过去吃晚饭。”

    “怕你哭鼻子。”

    “……”

    他听不到她的回答,再问,“会哭吗?出嫁了。”

    “……”汪盐依旧沉默。

    孙施惠在那头打印什么资料,有打印吐纸的动静,冷不丁地,他朝她,“哭的话,我会狠狠……笑话你。”

    *

    晚上,孙家张灯结彩的。

    施惠结婚正式的喜酒还没摆,今天家宴,孙开祥特地请了本家里几个有头脸地过来陪亲家。

    汪敏行说什么都不肯坐宾主上位。男人堆里的应酬交际,最最顶真的不过就是这一席之地了。

    汪盐被妈妈催着去换了套敬酒服,熟渍樱桃红的一字领长裙,盘发也是陈茵请先前拍婚纱照的化妆师特地过来打理的。

    汪盐口口声声不想掉进这些俗套里。终究,为了全父母的颜面,还是让步了。

    她整个人束在这样曳地的晚礼服里,颈项上没有配饰,只有耳上戴着一对红玛瑙色的耳钉,形状是稍微大些的红豆。

    这对耳钉是汪盐他们去定制结婚对戒时,她额外看上的。

    孙施惠才把岳父按一般地请到最上位坐好,门口就响起了一阵惊叹声。本家的许多小孩子更是童言无忌地拍手喊着:新娘子。

    他一偏头,汪盐一身红的拖着些裙摆走进来,比她那天去拍婚纱照惊艳多了。

    实情,她这样淡泊的人,红色比白色更衬她。

    不算喧闹的几桌人吃饭,汪盐期间又敬了几杯酒。没等到散席,孙施惠过来她们这一桌,借口要岳母帮着看一下房里那些蜡烛瓜果的摆得对不对,别等到他酒喝多了,就记不起来这一篇了。

    一桌人笑着,夸施惠也太细心了些。也夸他把岳母哄好是最最对的了。

    汪盐和妈妈回房没多久,今晚帮着掌厨的团队就送来了好些吃的。

    说是施惠关照的。

    孙施惠这个院子,他七岁开始住,东西向三大开间,中间明间与一般会客厅也没什么区别,最东间是卧室,最西间是书房。

    院前院后都有空地,种花植树都不缺。

    陈茵饶是来过好几发了,依旧感叹,别说这老宅子,就这院子都够一家三口闹腾了。

    “晚上没瞧见琅华呢?”

    汪盐换下勒得人喘不过气的晚礼服,不禁好奇,妈妈似乎很芥蒂琅华,又说,“其实琅华是个可怜人,孙施惠嘴上不说,还是护着他姑姑的。妈,你可别当真觉得在他面前什么都能说啊。”

    陈茵噢哟,说当真女儿没惯头,才第一天,就向着夫家说话了。

    汪盐没所谓妈妈的话,只提醒她,“你只要晓得孙施惠是那种,他自己的人,自己能骂,别人不行。”

    “我不晓得。”

    话音刚落,有脚步踏着这话的影子进来,明间的扇门是开着的,孙施惠稍微在扇门的玻璃上敲了敲,吟吟笑意,“不晓得什么呢?”

    说话间,领着汪敏行一道进来了。

    问话人看到厅里方桌上摆的食盒没怎么动,问她们,怎么没吃?

    汪盐:“妈妈本来就吃饱了,你过去跟我们说话时,其实妈妈很喜欢吃那道鸡丝春笋汤的。被你这么一喊动身,倒是没好意思再吃了。”

    陈茵见盐盐把娘俩私下的话学给施惠听,终究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要打她的样子。

    孙施惠却一时想不起来哪道菜,又说着,大师傅他们还没走,没准厨房里还有的,他打电话要他们再准备一碗就是了。

    说着,某人摸手机出来,当真要打。不等陈茵喊停,汪盐先来抢他手机了,她说她说着玩的。

    孙施惠一身酒气,由着她抢到他的手和手机,“我可没和你玩。”

    声音不大,甚者带着酒后的浮浪感。听得汪盐自己都不觉耳热了下,更别提边上的父母。

    汪敏行也喝了些酒,坐下来一杯茶的工夫,便提议要回去了。

    孙施惠这头清醒得很,已经在安排人送岳父岳母回去。他自己更是要亲自去送一送,只是汪盐已经换成了睡衣,他叫她就在房里别出去了。

    汪家父母走之前,汪敏行多少说了几句,要他们两个好好地,哪怕就是爱拌嘴,也别过夜。夫妻过日子,安生比什么都重要。另外,就是要他们一齐照料好爷爷。

    汪盐不作声地看爸爸一眼,这些天,爸爸都一改往日的面貌,平常在家长声短叹地都要找盐盐聊几句。这几天,爸爸已经好久没和汪盐正式说几句了。今天在孙家更是,一番话,明明当着面,却嘱咐的那么刻板,遥远。

    女儿知道父亲心里终究是难过的。哪怕没有那一场从家里嫁女的画面,汪敏行的女儿到底还是嫁到人家了。

    陈茵只嘱咐盐盐和施惠,房里那对龙凤蜡烛千万别熄掉,由着它们燃,直到天亮。

    ……

    随即父母还是走了,多少顿晚饭,终究还是得回自己家去。

    孙施惠送人再回头,进门,发现明间里没有人。便去房里找,只见汪盐一个人躺在最靠北的一张中式藤椅上,一点声响都没有。

    两只手举着手机,挡着脸,在看短信的样子。

    孙施惠走过去,轻轻拖她的手,移开些,才看到躺椅上的人,掉眼泪了。

    平躺着,眼泪滑进两鬓头发里。

    他摘了她的手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没多久,沉静地朝汪盐,“不行,我叫他们车子回头?”

    汪盐摇摇头。一边摸眼泪,一边发话,“你不准告诉他们。”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汪盐。”

    藤椅上的人拒不承认,说哪怕就在这个房间里,她都哭过。

    房间的主人健忘得很,问她,“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你,你赶我走,还关那个门,”汪盐指指孙施惠身后的门,“夹得我手指一个月不能弯。”

    孙施惠听后却发笑,俯身来,一只手撑在藤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拿他襟前的领带随意地给她擦眼泪,沉默良久,他才开口了,“汪盐,那时候我吓坏了。我以为你手要断了。”

    说着,他牵她那只手来,作端详状,看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徐徐出神,再淡淡开口,“疼吗?”

    汪盐只当他喝醉了,她嫁人的眼泪还没淌完。

    孙施惠由着她哭,实在没招了,“或者,我们回你父母那?”

    “你喝醉了。”

    “我没有。”

    二人,四目相对。

    中式灯笼纹窗棂外头,今晚没有月亮。

    房里的灯和龙凤蜡烛却分外亮堂,一处清明皎洁,一处燃燃幢幢。

    第23章 家家雨(3)

    汪盐穿一套水菱红的睡衣。孙施惠知道, 这些跟红沾边的全是师母准备的。陈茵私下跟施惠吐槽盐盐,不是她勒着,她能结婚当天穿一身白, 你信不信?

    不像话。

    眼下,孙施惠很认可师母传统的眼光。明明,“你穿红色比白色好看。”

    汪盐拿小拇指无名指揩揩眼泪,动作往眼尾上扫。

    孙施惠笑话她, 哭也哭得这么有包袱。

    汪盐吸吸鼻子, 才要起身,发现有人像座山一般地杵在她眼前。汪盐不觉朝椅子后背上挪了挪,两腿也跟着曲膝起来。

    这么一曲, 不小心碰到了孙施惠……

    气氛有点怪怪的,她才要张口说点什么, 只觉有手抄过她曲膝的腿弯,汪盐整个人跟着心神一空,飘到喉咙间。

    等她被抱到床上,那么一跌,心与神这才跌出了口。

    随她一起倒塌的,还有床上原本摞得高高的八床喜被。旧俗,女方六条,男方两条。新婚这一天,都得压在喜床上。因着施惠这头没有母亲顾这些, 陈茵这个岳母连同男方的两条也一起准备了。

    压喜压喜, 压得住, 才能称心如意。

    两边无栏的中式柱式床, 喜被摆在靠南的一边。两个人的重量, 陡然跌到软床上, 小山高的被子自然跟着塌下来。

    汪盐被迫眼前一黑,等她人被孙施惠拨弄出来,那些红红绿绿中式锦被,被有人掀了一地。

    他重复白天的问题,“汪盐,分房睡吗?”

    他明明在问,不等听到答案,已经支起身子,单手抽解了颈项间的领带,也是束缚。

    身子再俯贴下来,汪盐能明白感悟到他的任性甚至戾气。醉生生地吻过来,两只手,一只手别着汪盐的下巴,一只手横抄在她脑后。

    是圈抱也像桎梏。

    汪盐被他别的生疼,亲的也是,唇舌火辣辣地疼。她只当他醉了,别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忽而松开她,不设防地探到她睡衣里,汪盐整个人一激灵,是他手太冷也是陌生的缘故。

    她下意识地捉住了他的手,“孙施惠,你喝醉了。”

    欺身的人,一双清笃的眼睛,纵情地打量她,最后回到她脸上,堪堪望着汪盐,幽幽,“你看我像喝醉的吗?”

    汪盐被他闹得一鼻子汗。

    孙施惠尽收眼底,他再俯首来的时候,汪盐偏了下头。是本能也是洋相。

    他再要拨正她脸时,汪盐舌尖抵着牙关,僵硬却是拗不过力道。

    等她脸被掰正过来,汪盐也不知道她紧闭双眼了多久,只知道再睁开眼时,孙施惠的脸冷了好几度。

    一瞬一息里,他忽然从她身上起开了。

    横在她脑后的那只手,也决意想抽出来,不料表带搭扣那里缠住了汪盐的头发。她本来晚上就盘发了,用了定型胶,眼下他一牵,扯得汪盐头皮都疼。

    前院本来就还没散,这个档口,孙津明的声音在外面明间里响起,“施惠,赵先生过来了。”

    汪盐哪里理得清孙施惠的那些来往名路。只推算得出来,今天这个点了,还上门的,必然不是一般来往的人客。

    她比床边的孙施惠还紧张地一跃起身,这倒好,牵挂着孙施惠的手跟着她后脑勺了。汪盐怕津明阿哥进来,连忙地要解开那个结疙瘩。

    表的主人却不急,他冷冷纠正她,“你要么喊他名字,要么正经喊人家叔叔,喊阿哥算怎么回事?!”

    汪盐哪里顾得上他说的什么,只怪孙施惠,“万一进来……”

    身边人依旧不急,“他不敢。”

    汪盐抬眸看他,孙施惠一时也解不开,甚至搭扣那里也盘剥不开,他稍微一动,她就跟着嘶气地疼。

    他干脆捞她下床,喊孙津明!

    汪盐一听孙施惠这么高声,她整个人都傻了,直到津明拿了把剪刀进来。

    洋相的新娘子,脸只肯朝着孙施惠,一时又讶异地盯他,质问他,“你要剪我头发?”

    某人不痛快的嘴脸,“不然呢?”

    不等汪盐抱怨出口,孙施惠手里,利索地拿剪刀绞开了那皮革的表带。

    他没时间陪她在这千丝万缕地理头发,断开的表带还挂在汪盐的头发上。孙施惠当着孙津明的面,告诉汪盐,他上前头见个客,“你……把这收拾收拾。”

    孙津明在边上发笑,即便他们二孙都走到院子里了,汪盐也听到津明取笑施惠的声音,“你俩这新婚的动静都能上社会版头条了。”

    “洞房花烛夜用到剪刀的也是少有……”

    *

    孙施惠这一去,一个小时都没回来。

    确切地说他在外书房见客。孙开祥当初翻建这套老宅的时候,特为在前院倒座房那里僻了间见客的书房。

    汪盐这头总算把那倒霉催的表理出来,正可惜呢,孙施惠这个家伙,性子急也冷漠,一不顺心就给绞了。

    外头保姆齐阿姨过来给他们送红枣茶和糖心的圆子。

    汪盐好意地谢过齐阿姨,又说施惠到前头去了。

    齐阿姨这才有空端详这新娘子,她顺着老爷子的腔调喊对方盐盐。又看到地上掀地全是被子,腾出来要帮盐盐理。

    才搭上手,不晓得是不是指甲哪块缺豁了还是怎么地,一下子就把一床绿色刺绣的海棠缎面划抽丝了。

    这几床被子,是陈茵特地请老师傅赶制的,价钱和人工都是高高的。又请娘家上头几个姐姐一起缝的,里头的棉花胎到缎面和棉绒的里子全是母亲嫁女儿的心意和苦思。陈茵的原话,这些被子哪怕你们一夜都不盖,都给我好好留着。

    保养得好,能存几十年。

    齐阿姨见状一呀,汪盐也看到了,面上不显。倒也朝齐阿姨摆摆手,只说她刚才不小心给弄翻掉了,待会她自己摆好就是了。“爷爷睡了吗?”

    齐阿姨一向很少能进施惠院子的,听盐盐这么说,一时没把一床被子当回事,只当人家不乐意她碰这些结婚的东西呢。

    又暂且还没把这汪小姐归到东家里去,冷眼旁观地回答她,“爷爷如今全不理事了,苦了我们施惠了。”

    汪盐点头,把被子全抱到床上去,又拿了外套,和齐阿姨一道出去,说去看看爷爷。

    诚如父母念经那般知会盐盐一样,孙家迎来送往请客送客、打扫尘除那些都不要汪盐管,她这个孙媳妇且分出点心来看看老爷子就行了。

    孙开祥的院子里静得到冷清的地步,汪盐笑吟吟地进去,爷爷已经歇下了。

    还没睡,在房里听收音机。

    中式的卧房讲究藏风聚气,因此,这里不比孙施惠的院子,才进来就有融融的暖意。当然,病人的精气也挥散不去。

    汪盐直说来看看爷爷睡了没。

    孙开祥要盐盐坐,饶是今时今日关系不一样了,他也只是从前长辈的觉悟,看一个旧友的孙女,再才是孙媳妇。

    这段时间,汪盐来探望孙开祥不少。每回来孙家必然过来一趟,今天正式进门,更是闹哄哄没停当下来呢,人又过来了。

    问过爷爷晚上的进食和吃药才算放心。

    坐了坐,汪盐就劝爷爷早点休息,起身要走。

    孙开祥丢开手里的老花镜,喊住汪盐,“猫猫,你是真心嫁给施惠的吗?”

    汪盐:“当然。”

    “那就好。别嫌你孙爷爷啰嗦。人老了,一时健忘也是有的。又爱重话,我生怕问过你忘了还要问你一遍。又怕你陪着那小子捣鬼……猫猫呀,你顶知道我们施惠的,他当真和我们玩心眼,我们全不是他对手。”

    汪盐莞尔,两手抄在毛衣口袋里,宽慰爷爷,“我才不信,他是爷爷教出来的。我和爷爷联手,怎么也不该是他独斗地赢呀。”

    孙开祥笑着轻咳了几声,“也就你,猫猫了。”

    摸黑从爷爷院子里出来,汪盐再回到他们院子里,洗了个澡,回到床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认认真真问那头,真的这八床被子不能移开呀?

    陈茵还没睡呢,电话那头直剌剌地说不能。说好放一夜的就放一夜。“那些个被子不碍你们什么事。”

    汪盐嘟囔,怎么不碍,已经被人掀到地上一回了。

    陈茵问,什么?

    “没什么呀,就是跟您确认一下。”

    母女俩再一道问出声,一个问爸爸呢,一个问施惠呢?

    陈茵说,你爸爸喝多了,先睡了。

    汪盐答,孙施惠去前头见客了。

    再说了几句,汪盐要妈妈早点睡,就挂了电话。

    她终究没跟妈妈提那床绿底红海棠的被子被滑抽丝了。哎。汪盐不作声地心疼,又单独把这一床被子抱到边上的藤椅上。想着已经划“伤”了,别再碰事故了。

    有机会拿出去叫老师傅修补看看。

    快夜里十点钟,孙施惠才回来了。

    他一进房里,就看到南窗下头茶几上的红枣茶和小圆子。

    汪盐说是齐阿姨送过来的。她一样吃了点。

    孙施惠听她这么说,也不管哪个碗是他的,只拾起调羹端起碗就吃起来,一个碗里舀一个,一个枣一个圆子。

    汪盐在把她的护肤品、化妆品一一拿出来,坐在梳妆台前,也不转身,透过镜子问她后头的人,“不要热一下吗?”

    “你都吃了,我还热什么。”声音跟欠他百八万似的。

    汪盐也没好气,“我吃的是热的。”

    身后人把一颗枣核吐到手里,敷衍着和她说话,“嗯,你有本事,你了不起。”

    汪盐旋开一瓶眼霜,一下就挖多了。气鼓鼓朝镜子里一白眼,还被身后人逮了个正着。

    她故作镇静,没事人地摸自己的眼霜。

    孙施惠起身往衣帽间去,顺手把那颗核扔进了垃圾桶。

    他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等他出来,汪盐已经拥被靠在床头回各种短信和看邮件了。

    孙施惠一身馥郁香气出来,里头的暖风机还在嗡嗡工作。他身上的睡衣和汪盐穿的是配套的,都是陈茵买的。

    一套水菱红,一套藏青蓝。

    不得不说,到底藏青蓝赢了。赢在穿在一身冷白皮上,饶是孙施惠在那炸毛地擦头发呢,也胜过某宝上那些模特好些倍。

    男人短发就是好,干毛巾对付几下,就利索不拉垮了。甚至炸毛有力地蓬着,孙施惠顺手把擦头发的毛巾扔到藤椅上时,看到上头有床绿色的被子。

    他很清爽这些被子是汪家的陪嫁,眼下,其他几床还在床上呢,唯独这一条绿油油地安置在藤椅上。

    “什么意思?这一床是给我的?”

    汪盐头发没全干,这才坐靠在床头,看手机之余,听到孙施惠突然这么问她。

    她才要解释被子上的抽丝,又听他紧跟着一句,“所以不分房,要跟我分床咯?”

    汪盐看他一眼,孙施惠也垮个批脸盯着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真讨人厌!

    床上的人干脆不理他,由他自己去领会吧。你觉得是分床那就分床。

    孙施惠足足等了汪盐一分钟,她都眼皮不高兴撩的那种,不搭理人。

    良久,她这才抬眼,看孙施惠一眼,他突然一脚跨上床,吓了汪盐一跳,连忙拥紧被子,凶巴巴问他,“你干嘛!”

    人高马大之人,站跨在床上,居高临下看她,“我干嘛,我拿我的被子,不行?”

    说着,他再扯过一床被子来。

    要他睡那个摇摇晃晃的藤椅,还不如让他去死。

    孙施惠拖那床绿色的被子铺到地板上,手里再一床由盖。还倾身到汪盐身边拿过她边上多余的枕头。打地铺完毕,问床上的女主人,“这样满意了?”

    汪盐恨不得骂他个狗血淋头,然而,嘴上就是要气他。不破功才能气着他,“满意了,睡吧。”

    孙施惠气得磨后槽牙那种,他一时才不肯汪盐如愿。

    只问她,“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汪盐把手机搁到床头柜上,拢拢七八成干的头发,要蒙头睡,才不由他再乱说什么。

    她人往被子里去,孙施惠就干脆来揭她的被子。

    “干嘛呀,我忘了什么?”汪盐躺在枕头上,由他抓着被子的一角。

    孙施惠看着大红枕头上躺下头发乱了的汪盐,素颜,折腾了一日,多少有点倦色。

    还是脆弱不禁盈握的那种倦怠。

    他到底去书房把那套协议书拿了过来,提醒汪盐,“我说过的,别信任何人,只信白纸黑字。”

    是汪盐答应和他履行婚约的协议书,婚姻达成满三年后,她就可以分到他已婚名目继承遗产一半项。

    一式两份的协议,签字,赠与合同便能生效。

    床边站着的人,手里捏着这白纸黑字,执意得很。汪盐没好气地想接过,她才伸手,孙施惠便松掉了,两份协议甚至都没分开装订,一时撒手,白花花的A4纸洒了地上铺被上都是。

    汪盐作势弯腰去拣,有几张覆在孙施惠脚上,他不耐烦地踢开。汪盐抓那几页纸时,不经意看到了有人脚面上的一处伤疤。

    这么些年过去,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忍痛忍泪的小男孩了。人会长大,伤疤会浅会淡,然而,却始终蛰伏一般地跟着他。

    作者有话说:

    老规矩,十万字打卡。抽个小奖啊。

    第24章 家家雨(4)

    *

    汪盐从上幼儿园起, 暑假都一直被父母安置在乡下。

    那时候妈妈要上班,爸爸还要读书写论文。七岁的猫猫不懂,爸爸怎么还和她一样也要上学的。大人不是不要上学的嘛。

    那一年, 夏天特别热。也特别邪门,乡下地方,两个村上溺死了好几个孩子。陈茵听着乡下的风言风语,恨不得连夜把女儿接回来。

    汪敏行宽慰妻子, 哪一年都有这种新闻。未成年意外死亡的“顶级杀手”一直是溺水。

    于是, 盐盐在乡下爷爷奶奶这里,父母早晚各一发电话。照应老的叮嘱小的,别下河口去, 水里有鬼会拖人的。

    这天汪盐跟隔壁张奶奶家的孙儿途途约好一起在河边拿带柄的淘米篮子张鱼。放点米饭在篮子里,然后把篮子饮到浅浅的河水里, 等那些小鱼儿全游到陷进里去,他们猛地一提……

    奶奶坐在门楼里剥毛豆,顺便时时刻刻望着河口石板上的盐盐,要他们上来,别再玩了。再提醒盐盐,给你妈妈晓得了,不得了。老太太再抱怨的口吻说儿媳妇闲话,说盐盐腿上蚊子咬几个包,你妈妈都要怪乡下不好的主。

    快快上来, 听到没有啊!跟没长耳朵一样啊。

    河边石板墩子上, 盐盐和张途途把那篮子哗啦提上来, 一条鱼都没有。

    她刚要撇嘴的,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窸窸窣窣的动静往汪家门楼去, 领头的人问嫂子好, 春来在家吗?

    汪盐寻着动静上岸来,也喊张途途上来,让他不要一个人在河边。

    爷爷这里,每年暑假都有好多人上门来看头疼脑热。那时候的医疗服务还没有那么正规全面,乡下赤脚医生的诊所也是被周遭人认可也需求的。

    况且汪医生中西医都通,他父亲传下来的创伤药更是治好了好些人的流脓剐肉的伤口。

    孙开祥抱着刚认回来半年的孙儿,襟前襟后都淌汗淌得潮透了。托孤般的愁容与口吻,问老汪,这脚该怎么好,施惠犟得不肯在医院啊,他老这么动着不肯配合,我真的怕他废了……

    汪春来把那纱布揭开来,坐在孙开祥腿上的孙施惠,七岁而已的孩子,恁是一声不吭。

    那伤口血肉模糊的,炎症没除,甚至肿得老高,血是血,水是水。

    好在没伤到筋骨,但这外伤不好好养,保不齐会往里头烂。施惠死活不肯植皮,不肯待在医院。孙开祥也多少有点舍不得在孩子身上取组织,又说,那吊针的头子,你根本看不住他,扎一回拔一回。

    汪春来医者父母心,说三天,三天在他这里消炎加清创。如果不见回头的效果,你坚决别耽误,去医院植皮。再笑话老友,哪能由个孩子说了算的!

    汪春来手捉住施惠的脚,臭小子别着劲,汪春来就狠狠在他脚踝处敲了下,孙施惠这才哇呀呀叫出来。

    那牵连皮肉的疼,光看着就触目惊心,他再那么叫唤出来。

    吓得边上的汪盐咬自己的指头,然后躲得远远的。

    伤在脚上,又是个孩子。说不让他动,他自己都不能保证。汪春来知道孙家这半生不熟的孩子难教难养,也索性叫老友就把孩子放在这几天罢,他也好帮忙看着,别来来回回搬动了。

    一天三顿,汪家管给他吃。汪盐记得,孙施惠来的头一天晚上,奶奶惦记着不能吃发物,不能吃带酱油的东西。只给他下了碗丝瓜鸡蛋汤的挂面,让施惠今天艰苦些,明天去买筒骨给他熬汤喝。

    孙施惠先是在那不合群地坐着,伤了的脚被汪春来叮嘱搁在一张竹凳上,架得高高的。

    那碗原本麻油喷香的丝瓜蛋汤面,宽汤少面的,很有胃口的。

    被他熬得全浑了汤。

    要是盐盐这么糟蹋粮食,奶奶早教训了。没辙,别人家的孩子,还是有钱人家的。奶奶叹一口气,要盐盐去把那碗面收掉吧,等他饿了再说。

    汪盐走过去,隔着一道纱门跟房里孤寂沉默的人说话,看在他伤得那么重的份上,“你快吃吧,爷爷说,不吃更没营养好伤口。”

    再等了一刻钟,汪盐进去,给他点蚊香,再把风扇调大一档,准备把那碗早已冷透了也坨得没汤的面端走时,椅子上的人有反应了。他抢回那碗面,不是吃,而是扒。

    就这么扒到了嘴里,咽下去了。

    临睡前,汪盐还给他拿了几个山楂糖球,是爷爷给她买的,她把上头最大的两颗送给了孙施惠。

    第二天,孙施惠在门楼里清创加打消炎点滴。汪盐在边上画画,东南风吹得门楼过道里,酣畅也鼓燥的热。隔壁家的途途再来找猫猫去张鱼,猫猫说今天不去了,她要途途就在这里玩。

    途途把手里的饼干匀给猫猫吃,顺便给生病的那个谁一个。

    结果,施惠把人家的饼干扔到地上。

    汪盐捡起来去喂鸡了,回来要途途别招惹施惠,他脚疼。

    途途问猫猫,他是谁呀?

    猫猫:他是我的朋友呀。

    下午,奶奶给他们炒蛋炒饭吃。额外还一人配一碗骨头汤。

    汪盐为了配合孙施惠,搬张长凳在他们之间,他两个碗,她也是。

    看到施惠拿不锈钢的勺子挖饭吃,她乖巧地问他,“好吃吗?”

    施惠不说话,汪盐手里啃着的一个大骨头,不设防掉回汤里,溅得他半边脸的汤。

    汪盐却笑坏了。

    奶奶在一边呵斥他们,吃饭的时候不准笑,会呛到的。

    第三天,换药的时候,孙施惠已经能跳房子般地格几步了。孙开祥愁容舒展,想接他回去养的时候,他只说不想回去。

    于是孙家大礼小礼地往汪家搬了不少,由着施惠在这里养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汪家猫猫全程陪着施惠玩,陪他解闷,陪他看动画片,陪他下棋、解鲁班锁。看蚂蚁搬家,知道了蚯蚓断成两半还能活,以及爷爷奶奶房里,半夜飞进来一只蝙蝠,汪盐吓得一夜没睡,溜到孙施惠房间里。

    他质问她,你跑别人房间里干什么。

    汪盐: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

    再有,汪盐有什么好吃的也都分施惠一半。孙家送的那些吃食,她也哄他,你不吃我也不敢吃呀。

    汪盐就是那时候第一次吃到三文鱼的。

    油煎的三文鱼,她可以自个吃一盘。

    之后的很多年,孙施惠都记得她这个癖好。

    一周后,施惠的脚伤算是稳定下来。汪春来说,伤口是没什么大碍了,但到底缺了一块肉,愈合了也是一块很难看的疤。

    孙开祥依旧宽慰,说个小子,有个疤在脚上算个什么。再千恩万谢地感谢老友和猫猫,说不是他们,施惠不会这么定当地把伤养好。

    那天,直到孙家的车走,后座上的小孩也没好言语地跟汪家人说再见。

    只把他这几天一直玩的鲁班锁从车窗,伸手递出来,要爷爷还给……汪家人。

    *

    二十年,放在唇齿上念出来,总是短得不能再短的。

    可是汪盐再看到这个伤口,久到像她前世的记忆。

    明明不是她的,她却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这伤口当初豁皮烂肉的样子,如今,它早已愈合。

    留着处难以除去的疤痕,难看也丑陋。在他光鲜的最低处,轻易不示人。

    床上的人把散乱的两份协议重新整理出来,铺在被面上,要孙施惠去拿笔来,“还有,”她知道他有人名章,她见过他签公司的账目核准时都是签字加用人名章的。

    “用你的人名章,给我盖骑缝。”

    既然是白纸黑字的协议,她就要一板一眼地来。

    床边的人听了她的话不响应,汪盐干脆自己下来,去翻她包里携带的签字笔。当着孙施惠的面利落地签好她的两个楷体的名字。

    再把协议书塞到他手里,强调她的要求,签名盖骑缝。

    孙施惠把两份协议信手搁在床头柜上,随即往他地板上的铺盖上一躺,睡觉的架势也是耍赖,“人名章在公司。”

    汪盐比他大度,“好。我不急。我也信施惠少爷的征信,跑什么,也不会跟我跑火车的。”

    一八几的个头,往地上一趟,很难忽略不计。汪盐从他铺盖这里再回床上时,气不过,干脆踩着他的小腿骨爬上去。

    地上的人,两手交叠枕在脑后,吭半声,依旧躺着,幽幽声音浮上来,“你想我死早点说。”

    汪盐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床顶上的承尘,陌生极了。她原本就认床,再有人招她,她且和他气到底,“你要死也晚点,三年后死。现在死,我逃不掉不说,还惹一身晦气,到时候谁敢再娶我,新婚当夜死了丈夫的女人。”

    地上的人这下躺不住了,撑手坐起来,声音傲慢也气愤,“汪盐,你有点出息行嘛,你拿着我的那些钱,干点什么不好,还想着嫁人。不嫁人就不能活是吧!”

    “你管我。我就没出息了,没了头一个丈夫,偏还要再找一个。”

    孙施惠在地上散漫地坐着,汪盐平躺的余光都能看到他。就在汪盐以为他被她气着了,她暂时赢了的时候。孙施惠忽然开口,到底汪盐低估了他,这个家伙,他二十年就是口毒腹剑长成的,“就你这窝囊的想法,一辈子也别想拿到我的钱。告诉你,汪盐,我的钱可以养女人、养孩子,就是不养男人。你拿着我的钱去扶贫别的男人,我就是不准。谁知道你会不会掉头又去扶贫你的盛某人。”

    汪盐闻言径直坐起身,指着孙施惠的鼻子,“你再说一遍!”拿手指指人是汪家家教里最不允许也最鄙夷的。

    “孙施惠,你再说一遍!”

    两次警告,某人都是熄声的。汪盐甚至第三次发狠,“孙施惠,你有本事就再说一遍,我不怕等到天亮,成为别人眼里闪婚闪离的笑话。”

    她坐起身的缘故,不免比他高出许多。刚才被他气昏头了,都没看到他把那条绿底红海棠的被子,被面朝下铺在地上。汪盐简直怒气值攒到了头,她突然呵斥的口吻,要他起来!把她父母给的被子拾起来,“你不当惜,那还是我父母给的。你要睡地上,去拿你孙家的被子。”

    认识她这么多年,汪盐待别人都是和善的,唯独对孙施惠,吆五喝六地。她说着,就从床上下来,赶鸭子般地,要把孙施惠从被子上驱除出去。

    某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被她指着鼻子骂,再被她赶着起身来。气得他来回地走。

    汪盐把地上那条绿缎面的被子翻转过来,沉默了几秒,然后干脆嫁祸到他头上了,说他把被子弄抽丝了,“你看!”

    一身红睡衣的人拥着一床绿色的被子,皱着眉、噘着嘴,着实地有视觉冲击。

    孙施惠当真了,他走过来,蹲下身,还真的看到簇面崭新的被子上抽丝了一处。他个男人自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可是被子是她母亲辛苦忙给女儿的陪嫁,孙施惠就是不看她父母的心意,也明白汪盐这刚嫁出来的“不适应”。他明明替她虑到的,又亲眼看她哭一场。掉头,一言不合,就又和她吵吵上了。

    他连忙把那两床被子通通抛到床上去,也拉汪盐起来,声音识相也温和了些,“好了,是我不好,不该拿你的陪嫁玩的。”

    汪盐撇开他的手,不要他碰,也不稀罕他酸溜溜的话。

    孙施惠拖她坐回床上,又嫌满床的被子碍事,再往边上抛抛,自己也跟着坐下来。心思静下来,逻辑也跟着回来,想起他出去前,也许可能是不是他把被子掀掉地上,不小心划拉抽丝的?

    汪盐依旧不说话。

    孙施惠再次轻声跟她说对不起,又怪这被子未免也太矜贵了些。“压根不能碰。”

    汪盐适时的沉默,孙施惠打量她侧脸,揣度着开了口,他为他情急莽撞把被子掀掉地上道歉,“……谁让你不答应我的。”

    汪盐低眉顺目了会儿,闻言他这一句,偏头过来,成年人的会意,委婉也直白。

    她迎面对视着孙施惠的目光,亦如这些年他们清清白白的来往,“我有权不答应,任何时候。”

    听清她这一句,孙施惠浑身的逆鳞却顿时收敛了。

    明明,他要的就是她委实的点头。

    话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孙施惠良久的沉默,不禁让汪盐回过些神,她刚才说什么了,氛围又怪怪的了。

    床上窝了两床抖散的被子,看起来一团糟,汪盐想做点什么来破了这该死的氛围。她赶孙施惠起来,要把这两床被子重新叠好。

    有人从善如流,灰溜溜从床畔起开。站在床尾,双手抱臂靠在一根床柱上,看她叠被子,三两下的工夫,他和她说话,“晚上你说哪道汤好喝的,我也饿了,我叫齐阿姨去热些,好不好?”

    “我说的是我妈爱喝,不是我。”汪盐把两床被子叠好,再压回它们原先的位置。

    床尾的人看她动作,然后莫名了然地一声长哦。“哦……,我以为你也爱喝。”

    汪盐不理他,重新爬到床上。

    想起什么,把床头柜抽屉里那块表翻出来,扔给他,说他任性自己剪的,自己去想办法吧。

    孙施惠压根不往那块表上看,只怪汪盐不承情,“那不然呢,怎么办,我剪你头发?你保证你不鸡猫子鬼叫?”

    他再和汪盐解释来的赵先生是什么人。他在谈一个文创地产项目,重中之重就是一处民间博物馆,赵先生就是这位藏主。对方所有的藏品都在S城乡下的宅子里。

    而举家却在国外定居,这回筹办这个民间博物馆,倒惹起一顿乡愁来。

    赵先生听说施惠今日结婚,凭着同乡的便利,夜里也摸过来了。怪施惠结婚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他寄张请柬。

    顺带着,连贺礼也送过来了。

    汪盐听后,嘴上说着,“这些生意经你不必跟我说。”然而,心里还是客观的。她很知道这些打开门做生意,避无可避的人情世故。有些事情,总是不能由着自己独立狭小的性子。

    譬如孙家,结婚这种事情,宴席摆酒还真是不能免。

    孙施惠纠正汪盐,“这不是生意经,这是我的脚程。你总不能一点都不知道你丈夫每天在干些什么吧。”

    “说出去,不仅我没面子,你更没啊。瞧吧,这个女人真是一点没笼络住自己的男人啊,连他每天忙什么都不晓得。”

    汪盐靠在床头,朝床尾的人,瞥一记不轻不重的白眼,仿佛在说:话都给你说,我还能说什么。

    孙施惠却对这不声不响的白眼很满意。

    没什么比这生机勃勃地安静着更值得庆祝的了。

    消停下来,他还真饿了,席上就没吃多少,光顾着喝酒了。问汪盐要不要吃夜宵,她也只摇摇头。

    孙施惠没辙,又端回那碗早已冷了的红枣茶汤,闲情逸致地吃那剩下来的几颗枣。

    等到他吃到第三颗的时候,汪盐实在忍不住了。因为太不像他平常的性情了,孙施惠去茶馆吃早茶,多好的馆子,入他口的杯子都得热水烫个起码三道;上学那会儿,什么瓶口的饮料他都得擦了又擦;篮球比赛场上,拿纸巾擦矿泉水瓶口的绝对他独一个。

    这么个娇滴滴的人,今晚却对一碗冷透的甜汤恋恋不舍。

    “你实在饿了,就去正经找点什么吃。”

    “这枣儿哪里不正经?”

    “……冷了。”

    “我知道。你吃的热的,你没等我回来一起吃。所以,它冷了。”

    “……”汪盐哑口。这是什么所以出来的逻辑。

    有人像是猜到了她在琢磨什么,“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你等我……一起吃。懂?”

    汪盐看着床边人,他嘴里含着颗红枣,说最后那个“懂”字,正好,嘴巴哦了个圆。她愣了下,不禁咽了咽口水,干脆顺着他的话,全他的礼数,“那你现在去热,一起吃!”

    张口说话的工夫,就被某人用汤匙喂进一颗冷的红枣。甜丝丝的,凉津津的。

    孙施惠:“热什么,我都吃完了。”

    汪盐被迫吃完一颗枣,孙施惠酒后口渴,正好拿那甜汤解渴了。一口饮完,再把空碗递到汪盐嘴边,接她嘴里的核。

    汪盐乖乖吐出来,他便起身,也不喊齐阿姨来收拾了。自己把那几个碗的托盘端出去,说正好去看看爷爷。

    汪盐喊住,“我去过了,爷爷已经睡下了。饭和药都吃过了。”

    孙施惠听她这么说,面上没多少情绪。一面往外走,一面半回头揶揄一句,“这么听话。”

    汪盐一时分不清他口里听话的主语是谁。

    二月二,惊蛰之前,夜星里出去还是有些倒春寒的。

    孙施惠再回来,一身凉意。

    他重新洗漱。汪盐已经躺下了,静悄悄地,侧着身子闭着眼。

    有人走到床边,不是没有动静地坐下,探手过来,十几秒而已,汪盐再睁眼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在她眉眼之前。

    她不禁扭头过来。

    床畔人不无讥笑的口吻,“装睡?”

    “是准备睡。”

    孙施惠由着那堆得老高的被子在他们床上,只略微懒散倦怠地往床上一倒,正好压在汪盐的脚边,隔着一层被子。

    不等她缩脚,孙施惠稍微直起身来,拿手托腮,歪侧着身子看她,也是征询,“我睡哪里?”

    汪盐暂时不想和他吵架了,也没力气吵了,这沉甸甸的一天快点过去吧。

    他既然直白地问,她也暂且诚实地回答他,“就你现在待在的地方。”

    床头床尾。一人一头,挺公平的。

    孙施惠眯眼盯汪盐几秒,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脚上,终究,“成交。”

    争取到容身之所的某人,行动派地起身,准备关灯,睡觉。

    汪盐却喊住他,不肯关灯。“关灯只剩下那两只蜡烛,在那晃,很诡异。”

    “诡异什么?”

    “像两只眼睛。”汪盐大晚上的脑洞少女。

    孙施惠轻飘飘的笑声,“你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嗯?”他还记得他记忆里房间里上蜡烛的光景。小时候在她爷爷奶奶那里,大夏天的停了电,老两口拿蜡烛点灯,井水里湃着地里刚摘的小西瓜。

    “你还记得?”忽地,有人把房里的主灯灭了,只剩那两只燃燃幢幢的龙凤蜡烛。一息的黑暗里,汪盐问他。

    孙施惠走过来,很守则地去他床尾,只是腿刚伸进暖和的被子里,汪盐到底往回缩了缩脚。他在被子里捉住她,“当然,我记性一向比你好。”

    *

    这一夜,汪盐睡得囫囵且难熬。她也不知道她左右烙饼似地翻身了多少回,也不知道另一头的孙施惠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到她把自己折腾累了,觉头上来了,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清晨的狗吠声。

    她一向习惯侧着睡的,家里、自己租房子处,都习惯边上摆个鲨鱼抱枕。

    就在她以为沉浸在自己的鲨鱼抱枕上头时,只觉触感不一样,不那么柔软、那么好拿捏。

    硬邦邦的,温热的,带着规律的起伏动静。

    汪盐微微睁眼,睡眼迷离之际,撑手起来。她身边哪有什么鲨鱼抱枕,赫然躺着的明明是醒着不醒着都不干人事的孙施惠。

    第25章 家家雨(5)

    一夜醒来, 五斗橱上的那对龙凤蜡烛总算燃灭了。

    汪盐觉得房里蜡炬成灰的味道很重,她从床上下来,趿拖鞋的时候, 又发现她的鞋子被踢到床底下去了。

    她脚上穿了一只,伸手再去够另一只的时候,床上的人也醒了。正好看到汪盐鬼鬼祟祟蹲在床边,孙施惠难得的没有起床气, 依旧懒骨头地躺着, 问她,“你在刨你的猫砂?”

    汪盐才不理有人的恶趣味,总算够到她的鞋子, 站起身趿好。

    去开南面的窗子。中式庭院的卧房,只有槛窗。汪盐只微微推开一扇, 新鲜冷峻的空气灌进来,即刻就闻到了院子里开得老早的茉莉香,还有唧唧咋咋的麻雀和燕子喃呢声。

    汪盐没找到扇窗的固定搭捎在哪里。她怕风大起来把窗户的五色玻璃刮带碎了。

    孙施惠在床上告诉她,“搭捎在外头,得从外头钩住。”

    汪盐索性就放弃了,正巧她的手机闹铃响了。

    他再问她,“几点了?”

    汪盐没回答,倒是反问他,“你先解释一下, 为什么跑到床头来吧?”

    汪盐赶时间, 她得抓紧去洗漱了。卫生间干湿分离, 两个台盆, 她用她的, 互不影响。

    台盆前的人往牙刷上挤牙膏, 孙施惠人映在她眼前的镜子里。有人不急着刷牙,倒是渴得要命,不知从哪变出来的一瓶冰气泡水,一边喝一边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你知道那些被子多碍事吗?你知道这种高低床,睡床尾,我颈椎跟掉床下头去了。鬼压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说完自己的主客观原因,又说汪盐的,说她睡觉就跟身上有跳蚤似的,一个劲地蹦,好不容易把自己蹦跶着了。孙施惠是彻底失眠了。

    “夜里都两点多了,我还没睡着,汪盐。”声音牢骚也郁郁寡欢。

    他这才把那些要命的被子搬到床尾凳上去。然后,睡床头。

    “我刚躺下,你一个翻身,就压住我了。”孙施惠说他现在是颈椎疼,一路落枕,顺带着胳膊也是。

    有人陈述案情始末,汪盐已经刷好牙,开热水,挤洗面泡沫洗脸。

    她没时间和他鸡毛蒜皮了,她九点还有个会。而这里过去市里,少说得有一个小时,还是走高架。

    孙施惠听到这,才把手里的绿色气泡瓶丢开了,他说:“我送你去。”

    汪盐洗脸,绵密泡沫一脸,和他很平和地对话,“你送我也一样的路程,不会比我多出两个车轮子。”

    汪盐洗漱,换装,再来化通勤妆。接着就是赶赴工作的忙碌样,她早饭是肯定不能在家吃了,“我先去跟爷爷打个招呼?”

    孙施惠看她一路动作过来,也洗漱好了,用她的洗脸巾擦手,“你先去和爷爷说一声,我送你。”

    汪盐其实有点顾虑,“你送我,我晚上还得……”

    “晚上再去接你。”某人截住她的话。

    “你今天休息?”汪盐不禁问。

    孙施惠当着她的面解睡衣纽扣,一面脱一面赤着上身去衣帽间,头都没回,“对,我休婚假。”

    等汪盐从爷爷院子里出来,孙施惠已经穿戴整齐了,在泊车处等她。两只手上,一手碗里是茶叶蛋和蒸熟的南瓜,另一只手端着杯米稀。

    是保姆给爷爷准备的早餐,尤其米稀,是粳米碾碎了熬得。

    “养胃败火,最适合你。”他把两手的东西都交给汪盐,然后腾出手来去东院外头发动车子。

    汪盐就没见过这样出门的,碗和玻璃杯带出门。

    还有,什么叫败火?

    孙家停车一向都在前院,专门浇筑了块场地,大大小小能停下几十辆车子。孙施惠自己的车子却总是偷懒,在东面院墙的小门边上,一棵茂密高耸的香樟树下。

    一年四季,他要么不开回来,回来总在这里靠着。

    上车前,他在车引擎盖上拍了几下,又在轮毂上踢了几脚。不等汪盐讶异,他解释,“有猫。”

    汪盐真的顺着他的车身张望了几眼,才听到他马后炮的话,“偶尔。”

    手里东西太满了又占着手,汪盐都牵不开车门,孙施惠上车,从里头给她探身开车门,不等她坐上来,又牢骚了,“笨死医保可不报的。”

    汪盐干脆把泼泼洒洒的一杯米稀交给他,才有手来系安全带。再笑话他,“到底谁笨啊,拿着碗和杯子就出门了。”

    “不是你嚷着怕迟到吗?”

    “我谢谢你,我到公司买早餐吃也挺好的。”

    驾驶座上的人一秒沉下脸,随即把手里的杯子往杯架槽子里一搁,冷情冷心地拨车子掉头了。

    汪盐一瞬里像被人拂了个耳刮子般地没颜面,她明明吃过他太多亏,还是不长记性。孙施惠就不是别人,他和别人永远不一样。

    别的男人听这样的话,他们总有下文。来成全你,来捧着你,来逢源女人口是心非的小性情。

    眼前人不会。他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低声下气。

    她端着手里的一只碗,累赘也难放下。干脆不和自己置气,剥茶叶蛋吃。

    汪盐把碗搁在腿上,两只手来剥蛋壳,剥出来的蛋壳,刚准备找纸来包的。开车的人把他别在左手出风口上纸杯大小的烟灰筒摘下来,递给她丢垃圾。

    汪盐瞥他一眼,驾车的人单手把方向盘,并不和她对话。

    汪盐是丢进去了,然而,嘴上固执,“烟灰和蛋壳混一起,还能算厨余垃圾吗?”

    “汪盐,你一天不和我作对,你是不是就难受?”

    副驾的人这才忍不住笑了半声,孙施惠在后视镜里瞟她,她这才收敛住。

    茶叶蛋是掰开来吃的,因为她一早不想吃这么噎的蛋黄。只吃了个蛋白,再去端杯槽上的那杯米稀。

    即便七八分满,开车晃荡之余,汪盐也喝得很狼狈。稍微一颠簸,杯子里的液体就沾到她鼻子上。

    她想等到红灯的空档再喝的,孙施惠嫌她太墨迹。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就咕哝几口替她喝掉了一半。

    米稀还没咽下去呢,他就不耐烦地皱眉把杯子还给她,“吃个东西怎么这么费劲的。”

    听他这么说,汪盐干脆把没吃的蛋黄也塞到他嘴里,她说她吃块南瓜就饱了。

    结果,蛋黄太噎,某人愁眉不展。汪盐只喝了一口那米稀,又把杯子递给了他,让他顺顺。

    一顿早饭,殷勤人自己吃了一半去。

    车子上高架跑起来,车里两个人大概吃过早饭,情绪供给也稍微到位了些。汪盐不时开口,“我出来前去看爷爷,看护也在,一早有痰咳不出来,清了好长时间。”

    “嗯。”孙施惠只淡淡应了这么一个字。

    汪盐不想自诩什么孙家人,她敬重孙爷爷也是她自小过来的情谊。但是这些时间,加上孙施惠私下和她说的一些话,她看在眼里听在心里。爷孙俩都有心结,怕不是这心结,到一头真真去了,都没人愿意解。堪堪看孙家祖孙二人的性情。

    汪盐到嘴的话,还是咽下去了,她太了解孙施惠的性情。且有些苦或者怨,也不是外人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能劝得开的。

    到了,汪盐还是换了个话题,夸家里这个齐阿姨手艺还是不错的,“我记得以前那个阿婆也很好。我有回来,她在做青团,里面的馅是炒沙的咸蛋黄掺的豆腐丁。很奇怪,但也很好吃。”

    宋阿婆照顾施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孙施惠听汪盐提了这么一嘴,说倒是提醒他了,有时间给阿婆送份结婚礼过去,“或者,你喜欢她,就叫她回来。”

    “人家不是不做了吗?”

    “你不是惦记着人家的青团吗?”某人揶揄。

    汪盐懒得理他。他总有这种本事,提起别人的心肠,再狠狠掷到地上去。

    孙施惠再嘲讽一回,“我发现你就爱吃咸口的,命中多盐。”

    正说着呢,汪盐正好口渴,翻包里准备的保温杯,喝一口水。她搪塞他的话,问他,“你要喝吗?”

    孙施惠:“食得咸鱼抵得渴。”

    汪盐把保温杯盖上,嘟囔,念你的经去吧。

    一路早高峰的通勤路,孙施惠这种开快车的人,都结结巴巴地用了一个小时有余。

    车子到汪盐公司楼下,她即刻要下车去,也问他,“你直接去公司吗?”

    “嗯,”开车的人手脱离方向盘,伸了个懒腰,呵欠连天地回她,“去吧。拜你所赐,我今天可能早得有点吓到他们。”

    他再道:“柴可夫斯基做到底。晚上结束再来接你。”

    汪盐看看计划便签行程,“我可能得去和房东结一下租约押金。”她之前租的房子,正好这个月到期,东西早就搬出来了。但约金钥匙还是得交割一下的。

    孙施惠嗯一声,说晚上过来陪她去办。

    汪盐看他一眼,再想看看外面今天的太阳到底是有多高。照得有人精神面貌这么好,泛着金光了都。

    明天三朝回门,家里有提前备好回门的礼。孙施惠让汪盐顺便想想,再给她父母买点什么。

    听到可以回去,有人掩盖不住地雀跃。

    “就这么难熬吗?才三天。”孙施惠松了安全带,略略靠近他的新娘子。

    汪盐拒不承认这一点,“什么啊。”

    “你的样子像高中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难熬且没有尽头。

    “哦,对了,我有个事忘了跟你说了。”他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一本正经。

    “什……?”么字都没说得出口,某人偏头盖脸的一个吻落下来。

    移开脸的时候,孙施惠说他的下文,“口红没了,别忘了补。新婚头上,气色不能输。”

    *

    上午十点一刻,孙津明散了会来找施惠。

    见他精神不佳的样子,早会也没高兴去听。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忙着倒在沙发上看赵寅轩的那个民博的资料,毕竟对方十万件藏品,大大小小,运输保险都是马虎不得的工程。

    孙津明有些好奇,“赵某人昨晚送你什么新婚贺礼了?”

    沙发上的人,唇上咬着快烧完的烟,接到手里,偶然一弹,全掉在衬衫上,他这才跃起身来掸,“不知道,没顾得上看。”

    孙津明坐他对面,借他办公室歇会神,也取笑施惠,“这么急。”

    坐起身的某人是浑身不舒坦,从骨头到脑仁。

    落在看客眼里就是风流纵情的下场,“你也没个长辈贴心提醒你,我厚着脸皮做个不自觉的人吧。新婚燕尔的,嗯,爱……也要节制。”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末尾有修增,没看过的,建议回头看一下哦。

    第26章 家家雨(6)

    孙津明大施惠八岁。

    他们头一回碰面是在清明祭祖的家族会上, 彼时孙开祥正式带着施惠认祖归宗。

    当时流言传得千奇百怪,说是老来子的都是轻的了。

    可叹孙开祥半辈子浮浮沉沉,大风大雨都经历过了, 还畏惧什么口舌上的那点唾沫。

    他牵着施惠,要孙儿给几个房头共的老祖宗磕个头,也给你去了的父亲磕个头。

    那年商量着投钱修路并买公墓的份子,负责录账的就是十五岁的孙津明。

    红纸单子拿到孙开祥面前, 半大孩子的孙津明问二房的这位叔叔, 预备投多少份子。

    孙开祥接过纸单子一看,嚯,好俊秀的一笔字。

    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大房头的养子, 大房只出了个女儿,这个养子是跟着大嫂子改嫁过来的。那时候年纪小, 为了上学上户口方便,干脆改姓了孙。本家兄弟里时不时有人笑话他,津明自己也气性重,上学没多久,他就闹着要改回自己的名字。养父没辙,这才哄着他把中间行辈分的字改成了个同音字。

    那是孙津明头一回愿意替养父出面揽同族的事情。孙开祥说,这个孩子投我的眼缘,今后有什么不方便的,都可以来找我。学要上, 书也要读, 越是好苗子, 我们越不可以耽误了。

    后头几年, 养父生病去了, 也是孙开祥出钱出面帮津明姐弟俩料理治丧的。

    施惠回国那年, 孙开祥找到津明,问他愿不愿意过来,搭把手也好,叔侄俩作个伴也行。

    孙津明那时候工作、薪酬都不差,上升期阶段。他考虑了一晚,还是答应了。

    答复二叔的说辞,也很性情。当年家族会上,没一个瞧得上他养父的,自然更没人瞧得起他这样细枝末节的外人。

    只有孙开祥。

    孙津明说,就当他报当年的知遇、体恤之恩罢。

    孙开祥摇摇头,说有些人有命无运,有些人有运又没有命。他可没相术那些本事,可他经年的阅历,看得出一个向上人的朝气与灵光。可叹他这辈子没本事修一对这样有命有运有灵光的儿女。

    只盼你和施惠两个能襄助合力,还我一辈子没作什么恶,奉公守法,最后那一点的福报吧。

    津明很识得清,他就是做得再漂亮,不过是得一份对得起他的酬劳。他与孙家,骨子里没那点子本能的热血,只是他母亲还在孙家,他上头的姐姐,这么多年也一直待他亲弟弟般。他要还报的是他的感恩与良心。

    而施惠,他是二叔找回来的寄托,乃至是续命。他干得好与不好,谁也不能剥夺了他姓孙的权利。

    算计人的本能,孙津明始终觉得施惠这急火饭的婚事透着怪异。可是有些事,再亲近,到底还是分个里外。孙开祥再器重津明,也敌不过施惠一句话。

    爷孙俩书房闭门谈了没多久。不到两日,孙家就去汪家提亲了。

    局外人总是过虑几分思量。孙津明看施惠,是有情又不像留情甚至长情的主。这些年,都可以楚河汉界地不沾边,冷不丁地又和人家盐盐结婚了。

    也不得不佩服这富贵堆里养出的男人,是不是都很有本事。求婚结婚也比他们快一些,任性些。

    孙津明向来不觉得施惠可怜,就像二叔说的那样。他来孙家,是他的命也是运。

    论起可怜,孙家的女人可比这些个男人可怜多了。早年与孙开祥劳燕分飞的原配;从小被养坏了,任性妄为的琅华;呵,没准再添一个,不明不白就答应嫁给施惠的汪盐。

    眼下,孙津明才试探沙发上的人。

    他和施惠也算自幼相识,可津明却一直不敢自认看得透他。

    这位主,自幼活在爷爷的教与条之下。是指望也是枷锁。

    孙施惠十二三岁就跟着出入生意场合了,喜行不怒色比谁都玩得溜。唯独,对汪盐,回回吃败仗。也只有碰上盐盐,这个“行尸走肉”才有点活人气。

    按道理,新婚燕尔,孙津明不该唱衰的。可是看淡婚姻感情的人,很怕这种两相知的人,掺进去利益。也怕难得一对青梅竹马,到头来,进了围城里反倒至亲至疏起来。

    世上,最磋磨人心的便是婚姻。

    *

    孙施惠从手里的资料慢抬眼,瞥一记津明,二人难得这么明晃晃地聊这种不放在台面上的东西。他把笑话他的皮球踢回去,“说真的,你也年纪不小了,没见你有稳定对象呢?”

    孙津明鄙夷某人,说洞房第二天就彻彻底底沦为了个俗人。和那些热衷给人做媒配对的女人没什么二样了。

    孙施惠难得吃瘪。左右他今天精神不佳,不高兴费那个热气了。对于外人的调侃他也只能认下了,不然更他妈糟心。

    手里的资料涉及标底,他的规矩,价格的东西,从来不带出办公室。

    加密碎纸机离自己有点远,孙施惠干脆拿火机出来烧了。

    儿女情长的东西暂且搁一边,他和孙津明聊正务。正巧,秘书进来要帮他订餐,孙施惠说和孙副总一起吃吧。秘书点头,又把昨天孙总请大家的下午茶□□交给他。因为他私人的请,不必走账,秘书也每次及时给到老板。

    孙施惠习惯每个月划一笔账给秘书,这样他私人要秘书办的费用就提前垫付了。不像其他部门,老板请客,总是下头的人自己先付,拿票找老板报。其他部门就老牢骚,看吧,光这一点,我们小孙就赢了。比那些抠抠索索的男人好太多了。

    孙津明看到发/票的抬头,笑得世故,说有人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孙施惠好像这几年一向如此,要么不喝咖啡,要么不请员工,喝就是这个牌子。

    他老婆敬业在这家。

    某人端坐办公案前,再点一支烟。言归正传脸,聊正务,发你工资不是让你来茶话会的。

    结果,不到中午,饭都没吃得成。孙施惠接到一通电话,是赵寅轩,长话短说了会儿,他挂了电话,就起身拿外套通知秘书帮他准备车子。

    “什么情况?”孙津明问。

    “我就说昨晚摸黑给我送贺礼不是好弦音。”孙施惠得亲自去一趟,赵寅轩这个老家伙,带着妻弟回国谈生意,这短短工夫还惹出事端来。

    事出在他们地头。也没什么大问题,无非是双方谈个赔偿。这中间如果有个当地的有名望的出来调停作个保,会好很多。赵寅轩的意思是希望孙施惠的爷爷能出面,哪怕打个电话。

    “他以为他是谁。老家伙。”孙施惠鼻孔出气,然而在案的生意伙伴,屋檐下头,不低头也得低。因此,他还是得亲自过去一趟。

    这一去,大半天算是交代在赵家那头了。

    汪盐下班前,收到孙施惠的短信:有事耽搁了,已经叫司机去接你了。

    汪盐对这样的临时跳票早已见怪不怪。她顶着新婚的名义来上班,姚婧都有点过意不去,问她,你确定不要休婚假,歇歇也是好的。

    汪副理朝着老板说几句真心话,她歇在不适应的环境里,还不如来上班呢。

    “真清醒。人家新婚夫妻恨不得蜜里调油,你倒好,一大早精神抖擞地来了。真让人失望。”

    汪盐见姚婧这么说,也难将心里的话全对外人道。因为他们眼里可能就是成年人一来二去滚一下而已,再平常本能不过的事了。

    她几次张口,想诉一诉,又没好意思。加上姚婧又和孙施惠有交际了,想想还是作罢。

    其实她很明白,外界的人,包括她父母,都以为她和孙施惠早已木已成舟。

    只有汪盐自己清楚,她可能和谁都可以糊糊涂涂滚过去,美其名,成年人的欲/望。她这几年空窗期,这种漂浮的欲/望感,不是没有过。

    唯独孙施惠。

    她不想不清不楚地就和他发生了。她好像也难找到相同经历的人,问一问,这么多年,一直安全距离的两个人。某一天,他说了什么,甚至朝她昏头昏脑地吻过来,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汪盐被他带累地也昏头了。

    她只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变质了。变得不那么清醒,不那么笃定自己要什么。

    只记得他说的事不过三,再求下去,他就不是他孙施惠了。

    汪盐到底没有让这事不过三兑现。这也是她二十七岁以来,做得最昏头转向的一件事。

    她难朝外人道的是,即便没有成年人这道纠缠的欲望,她可能也愿意答应他、帮他。

    哪怕孙施惠这个人傲慢、狂妄、薄情,寡意。

    他不爱任何人,仅仅因为这些年来,也没人好好爱着他。

    相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爱人之名,汪盐很恍惚,她觉得孙施惠不是这个范畴,也不是她父母这个范畴,父母是她至亲的人。

    他甚至是至亲的对立面,一个至疏又难以忽视的人。这个范畴里,饶是她不承认,一直仅仅只有他一个。

    *

    司机老姚在汪盐公司楼下等她,再载她去办事。

    汪盐租这处房子两年,一直和房东鲜少碰面,但她有什么情况,联络房东,他都很痛快。修补哪里也很及时。

    一时听汪小姐不租了,房东还有点惋惜。问她是不是哪里不满意,这二年也没涨租呀。

    汪盐把钥匙交给房东大哥,叫对方好好查勘一下房子的情况,“确实不租了,也不是您房子哪里不好,是……我结婚了。”

    呀,房东大哥立时恭喜汪小姐。再玩笑她,说好歹咱们主顾两年,要请他吃糖的呀。

    汪盐一口答应,说过几天就寄给他。

    “先生是做什么的,本地人吗?”

    “是。”汪盐答得很笼统。

    房东大哥也不再追问。和和气气交割了清楚,把押金完完整整退给了汪盐。

    二人相约下楼,老姚在车里等汪盐。见她下来了,也顺势来给她开车门。

    房东大哥瞄一眼这百来万的车子,一下全明白了,说汪小姐好福气,要不说女人嫁人是二次投胎呢。

    汪盐不置可否地回应了对方,再会。

    等车子一路往乡下去的时候,呼啸的霓虹夜色里,后座上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老姚见状,也不敢多攀谈什么。他上回见过施惠的阵仗。

    只略微跟汪盐解释,“施惠去赵先生那头了,对方的小舅子嚣张闹了事。事主那头不依不饶呢,施惠出面帮着调停,做中间人去了。”

    汪盐这才点头,反问了一句,“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不晓得的呢,他只是交代我来接你的。”

    “那他没车子了,怎么回来?”

    老姚笑汪小姐小孩儿,“他有钱有嘴有腿,你还替他愁什么。”

    汪盐这才有点难为情,“不是,我只是……”

    “我懂,新婚夫妻嘛。”

    这么一说,汪盐更不好意思了。

    车子一路回到孙家,外头已经七点多了。老姚把汪盐放下来,车子照例他开回去的。

    车停在前院的停车场,汪盐下车的时候,正好有辆白色的轿车也停好,驾驶座上的人,妖冶妩媚地下车、阖门。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铜钱色的灯火下,琅华一身黑白千鸟格纹的风衣,高挑纤瘦。

    钥匙落锁间,不偏不倚,与汪盐打了个照面。

    琅华骄傲地扬扬下巴,看着施惠这个心肝老婆。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汪盐今天背的包,偏偏就是千鸟格纹元素的。

    这对姑侄女人,撞了。

    第27章 家家雨(7)

    春节前, 孙开祥单独找琅华谈过。施惠要娶汪家女儿了。

    琅华闻言面上一冷,随即嘴角轻蔑,取笑父亲, “你宝贝独种结婚你招呼我干什么,送礼?放心,肯定会送的。我送尊纯金打造的送子观音。保佑孙家的香火,生生不息, 且代代男孙。”

    话音刚落, 哐啷一杯茶盏落了地。孙开祥早不能饮茶了,但一辈子喝茶的习惯,到了, 只能每天变着花样地喝点麦冬、霍山石斛、大麦茶等,来免得白水的寡淡罢了。

    这些年, 孙开祥眼里,施惠和琅华几乎是一个辈分。他也从来没本事把他们分出个姑侄长幼来。

    施惠不稀罕琅华任何的娇纵,天高的大小姐脾气也由着她去;

    琅华也从来没把施惠当哥哥的遗孤。她一心觉得父亲重男轻女,这些年,所有的心思都搁在了孙子身上。

    孙开祥一言以蔽之,他是你哥哥的孩子,嫡嫡真真的。这么多年,你哪回正眼瞧过他?

    琅华也冲父亲拍案,那你呢, 这么多年, 你有几回正眼瞧过我。

    孙开祥回, 我不瞧你?我由着你这些年亏了多少钱, 折了多少生意。你那个店, 今天饶这个朋友, 明天那个朋友免单。成天个招猫逗狗的,日夜颠倒地玩。琅华,你但凡有一天立得起来,我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样。临了,只剩一个女儿,还要费元气地和她吵。

    琅华苦笑,总是这样,好没意思。她说,我和哥哥两个加起来,都不如你选的外人。

    她不怕惹恼父亲,在她眼里,施惠和孙津明都是!

    他们通通都是外人。是你的棋子,傀儡、走狗。你们这些男人,永远不肯承认这个世界上,你们依旧比女人享受着很多既得利益。

    父女俩没谈妥,孙开祥没辙,最后只能发话,琅华,你再这样闹下去,我保不齐会改遗嘱。

    琅华扭头就走,春节没在家里露面,整整一个正月也没归家来。

    还是孙施惠打电话给她,说你再不着家,老爹是不是有你一半,还管不管?

    琅华不听他废话。

    孙施惠只知会她,爷爷这几天不大稳定,你可以不回来,但我不可以不通知你。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琅华。

    琅华这才开车回来了,还没进门就看到了汪盐。她嫡亲侄儿的正经妻子了。

    前院倒座房的东南角,还挂着新囍的灯笼。汪盐站在那对红灯笼下,着实的缥缈、失真。

    饶是琅华这种交际圈里不乏手帕交是明星的,也得承认,有些人的骨相,天生就是男人的温柔乡。

    汪盐漂亮极了,她就像那种工薪阶层养出的金凤凰一样。哦,她不是凤凰,是猫猫。他们都作怪地喊她猫猫。

    这只狐狸般的猫猫,惯会吊男人心肠。琅华万分鄙夷,她很看得多,很多男人年纪一到,就爱一些简单的好拿捏的新鲜皮囊,来满足他们中年了却未见得有所精进的寂寥与自尊心。偏眼前的汪小姐有本事让男人反着来,施惠抓不住她,便从肖似她的找慰藉。那个康桥,像极了温柔妩媚又不违逆他的汪盐。

    可惜再像也不是。施惠掉头就把对方扔到脑后了。康桥得了他的资助,倒也脱离她原本的圈子,好好去抓别的她想要的了。

    陈芝麻烂谷子过去也就算了。琅华见不惯的是,汪家掉头又把女儿嫁过来了。

    图什么。哼,图她父亲两脚一蹬,他们的女儿就真得飞到高枝上了。高枝上的猫猫。

    庸俗可笑。

    *

    汪盐打七岁第一次遇到琅华起,就直觉对方不喜欢她。

    无来由地。

    这么多年过去,始终如此。

    今晚这样的碰面,倒省了许多弯弯绕绕,避讳还不如直面。汪盐不说许久不见的冠冕话,只问话和琅华打招呼,毕竟她是晚辈,“你也是刚收工吗?”

    琅华快一步跨进门槛石,头也不回的轻蔑声,“我倒是忘了恭喜你了。”

    二人脚步一前一后,一重一轻地往院子里走。

    汪盐不卑不亢地接过琅华的恭喜,“谢谢。”

    游廊下,一段距离一点灯。明昧里,琅华不禁扭头过来看答话人,取笑比挑衅多一点。心想还真是不一样了啊,敢接招了。

    她不高兴和她周旋,径直去父亲院里了。

    汪盐回他们院子里放东西的工夫,碰上才服侍爷爷吃完晚饭的齐阿姨,手里端的托盘,一只碗不小心崴下来。汪盐顺手帮齐阿姨扶住。

    齐阿姨也客套地问她吃了没。

    孙家鲜少能有一起吃饭的机会,不是你不在,就是他不在。齐阿姨也就习惯了不提前帮他们备菜。索性家里食材不缺,施惠和琅华也一向烧什么吃什么。

    “还没吃。我先去和爷爷打个招呼。”汪盐说着,往他们院子去。

    “你要吃什么,我可以去做。施惠说你喜欢吃鱼,家里正好还有冰鲜鲈鱼。”

    “他……”汪盐回头望一眼齐阿姨,想想算了,忙正事要紧。

    等汪盐放下东西,去和爷爷打招呼。琅华在里头,孙开祥免不得几句雷霆脾气,当着汪盐的面,教子的样子。

    汪盐干脆找了个借口出来,来免得她一个外人在,琅华更是不舒坦且置气。

    父女之间,怎么吵嚷,都是关起门自己的事。

    偌大的一个院子,她也不好就扭头回房里。

    往前院去,顺着灯光摸到了厨房里。

    齐阿姨正忙碌地给他们准备晚饭,她当真在剖鱼刮鳞的。汪盐卷起袖子说帮她,齐阿姨不肯她沾手,又要她再想一个菜,或许施惠也会回来吃。

    上学那会儿,学校宿舍区有小食堂。条件好的学生经常去后面开小灶。

    读书的孩子嘴巴都淡,那时候最畅销的菜永远是川渝菜。

    不是水煮鱼就是水煮肉片或者毛血旺。

    有回,孙施惠他们在那打牙祭,汪盐和同学正好在那吃泡面。他端过来一盆水煮肉片给汪盐,她问他,“干嘛?”

    “吃不下了,给你们了。”

    “谁要吃你剩下的。”

    “你个猫眼看清楚,刚端上来的。”他说他不喜欢吃黄豆芽,要绿豆芽的。偏偏老板还是放的黄豆芽,他们篮球集训又提前了,干脆不吃了。

    汪盐问齐阿姨,家里还有里脊肉和绿豆芽吗?

    有的。齐阿姨问她要怎么做?

    汪盐说她来吧。

    二人在厨房里说着,琅华过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听到要烧水煮肉片,而准备的打底却是绿豆芽。

    琅华也不管汪盐在这干什么,只交代齐阿姨,不要放绿豆芽,不要放百叶丝,她不喜欢。说完就走了。

    齐阿姨正为难呢。

    汪盐无所谓,洗手来备菜,众口难调。她说那么就做两碗不一样的,要齐阿姨去备琅华喜欢吃的东西就是了。

    齐阿姨到底是琅华雇回来的,这几年琅华脾气虽然任性,但待他们干活的是不差的,有什么也想着他们作员工福利。

    她刚才听汪盐嘴里,喊琅华,有点不是滋味。心想,施惠不喊姑姑那是施惠,你是谁。倒也跟着学起来了。

    又看她进门第二天,就跑来厨房指手画脚的,不知道是想表现还是充什么女主人。

    终究不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比琅华,气势差远了。

    齐阿姨嘴上不说,也就由着她去了。

    这一头,汪盐认认真真把菜都备好了,里脊肉片腌好码好,等着人回来,再把汤底热一下,焯豆芽煮肉片,几分钟应该就可以出来了。

    她弄好,摘围裙,刚想跟齐阿姨说,她等施惠……

    不期然,有两个人站在厨房门口。孙施惠侧着身,高半头的缘故,把后面的津明都挡住了。

    厨房里满是椒香麻辣味,门口的人要说话呢,恁是被辣椒呛得一个喷嚏。再出口的话,就更毛了,问齐阿姨,“今天是很忙?”

    齐阿姨被施惠阴恻恻地一声,吓了一跳,不等她张口,声音起毛的人再补一句,“一个帮手像不够的样子。”

    汪盐赶紧给齐阿姨也给自己正名,“是我要帮阿姨的……”

    话没说完,孙施惠就进来薅人了。他扽汪盐出去,“你实在太闲,就去后面池塘撑船给我挖泥,反正池子里的疏浚今年没找人呢。”

    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再一只狗爪子,箍得汪盐手都要断了。

    他扽着她往后院去,一面走,一面再骂一遍汪盐,“闲得你。”

    “是我自己要帮忙的。”

    “灶倒了,也不要你帮忙。”

    “我想吃水煮肉片啊。”

    “你想吃就让她烧。”

    黑暗里,有人轻车熟路回他们院子。汪盐任由他抓着她,她才不高兴去说别人是非,只说正巧琅华和她想吃的味道不一样,“总不能让人家齐阿姨忙活两遍吧。”

    “她忙是她应该的。”有人刻薄且冷漠,“要么她就干脆全忙不出来,你俩都给我别吃。也不要你去忙你那份。”

    孙施惠说着,冷不丁一转身,汪盐因为惯性撞他胸膛上,结实地磕了下鼻梁骨。

    听她啊呜一声,孙施惠这才稍缓了些,只听他说,“撞哪了,我看看。”

    汪盐不肯他碰,只说没事。

    院墙外,外面冥冥夜色,人的眼睛得适应黑暗后,才能看清黑暗里的光明。

    汪盐再次摇头,也解释,“是我自己想做一份绿豆芽打底的水煮肉片的。不关人家齐阿姨什么事。”

    孙施惠听她这话,没什么反应。只跟她强调,这里不是她家,没有她父母,“没人领情你的好意,你的情意,落在他们眼里,没什么好的甚至很便宜。”

    汪盐一时却不是被说教还是该听教的觉悟。只觉得,任何滋生滋养好像都有它的道理和情由。

    她好像又懂一步有人为什么永远这么不近人情了。

    而对面的孙施惠,听她的话里,琅华回来了。他说去会会她。

    汪盐一把反扽住他,“你现在先不要去。”

    “怎么?”

    “爷爷和琅华这些日子不会,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保不齐会说些不中听的。你在场,大家颜面都过不去。”

    “我怕什么,又不是说我。”孙施惠唯恐天下不乱。

    汪盐看劝他不住,拦他的架势也急切了些,一下子由拖着他的手到拖住他身子,更像环住他腰……

    孙施惠勉强受用,由着她牢牢环着,只轻飘飘笑话她,“你抱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第28章 家家雨(8)

    汪盐只是两手揪住他腰上的衬衫, 却是从他敞着的外套里侧穿过去的。

    确实有点像……抱。

    她再想收回手时,孙施惠扽一下她手臂,一只手再隔着外套按住她里头的手。

    “顺利吗?”

    “什么?”夜风里, 汪盐稍微凉津津的体感,不明白他问什么顺利。

    “退房租押金的事。”

    “哦。拿回来了。”

    “哦,你顺利我不怎么顺利。”孙施惠牵绊住她,适应黑暗的眼睛, 已经能看到彼此的光明。

    汪盐已经知道前情, 便问他,“那个赵先生小舅子到底怎么人家了?”

    孙施惠轻“嗯?”一声,问她怎么知道的, “哪个不开眼的乱嚼我的事情。”

    汪盐听他这么说,立马当真了, 什么都不问了,才要收回手。

    孙施惠笑了,笑着从他衣裳里头捉住她,“是老姚。我知道。看来上回我和他那番话,让他领悟点什么东西了。”

    汪盐这回不接他话头了。

    孙施惠不大快,问她,“你怎么不问我,领悟出什么东西?”

    “没兴趣。到时候又被说不开眼。”她不肯他捉住她手,有人便变本加厉地捏得她生疼。

    “老姚是爷爷都用惯的人, 可他这些年开车, 从不多嘴多舌。能跟你讲我的行踪, 确实是我上回提醒他的话他吃心了。他知道告诉你, 我非但不会生气甚至还会没辙, 因为多少要卖你这个新官上任的面子。”

    “什么新官上任!”汪盐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了。

    孙施惠:“孙太太这个新官。司令官。”

    他说这话时, 端正捏着汪盐的一只手,晦暗里,汪盐看到他高她一头的轮廓。他刚才也说赵先生那里不顺利了,汪盐干脆顺着他的话问另一个问题,“爷爷昨晚试探我了,他觉得我答应你结婚,也许是在帮你捣鬼……孙施惠,是你已婚一旦达成,就可以提前预支爷爷的那份继承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当然。他问我,是不是真心嫁给施惠的。我说,‘当然’。”

    “……谢谢你,汪盐。也请你守住这一点就好,其他全不要你操心。这个家里,一屋一瓦,一人一木,都不要你费半点心思,全不要为了我去和他们打好什么狗屁关系。哪怕是爷爷、琅华,给你眼色了,你不好意思回嘴过去,就告诉我。”

    “我现在就有件事想告诉你。”

    “说!”有人痛快得很。

    “你可以把我手松开吗?”汪盐突然没好气地说。

    孙施惠这才不尴不尬地松了她的手,以为真的手劲大了。

    汪盐得了解禁,立马掉头往院子里走,牛皮缝得脑袋。

    到了吃饭的时候,外头已经八点多了。孙津明说过来想吃顿便饭的,到头来还得自己下厨。哪怕当着二叔的面,也直言调侃,真真逃不过打工人的命。

    桌上有为孙开祥烧的鸡汤煨狮子头,高汤白底子,狮子头也斩得绵软、到嘴抿一下就能咽得地步。

    再有一盘清蒸鲈鱼,一碗腌笃鲜,切了一盘卤牛肉,清炒了两个时蔬,额外一道江湖菜就是水煮肉片。

    孙津明烧的。他已然在厨房门口看到了施惠发那通无名之火,连拖带拽地把盐盐拉走了。等他接过汪盐那个摊子起锅烧这道菜时,齐阿姨提醒津明,琅华和汪小姐吃法不一样。

    孙津明听齐阿姨嘴里某些字眼很扎耳,他不为所动地笑笑,再提醒齐阿姨,“汪盐就汪盐,不行盐盐也可以。您叫‘汪小姐’,这不是摆明了打施惠的脸吗?”

    齐阿姨讳莫如深之色,看一眼津明,才微微张口解释,她只是不大熟悉汪、盐。

    孙津明眼见着点拨有人也不透的样子,再不高兴发善心了。只叫保姆去忙她的,这道菜他也会,他来善后。

    结果,孙津明把两个女人的所谓爱好掺和在一个海碗里了。一半黄豆芽,一半绿豆芽。

    泾渭分明地分开着。拨开下面的肉,一目了然。

    都是忙了一天工作的人。四个人围在八仙桌上,各有各的公筷。

    孙施惠看到有人把两个人的争执搁一个碗里,专心怪津明,又有点看笑话的嫌疑,“你这不是成心的吗?”

    孙津明这个家伙毫无外人的自觉,哪怕琅华像只斗败的公鸡盯着他,也无妨。他专心舀分他的狮子头,全无偏私,给琅华也正经舀了一碗。嘴里无心地说他小时候的闲话,他和秋红就差两岁,刚来孙家的时候,秋红到底有情绪,不大谦让津明。养父收工带回一张烧饼,要他们姐弟分着吃,结果秋红死活觉得爸爸偏心津明了,就觉得弟弟那一半大些。

    养父接过秋红的那半张饼子,二话不说,咬一口到嘴里,问她,还嫌不嫌了?

    秋红不说话,又被父亲咬掉一口。

    成年男人的三口,那半张饼子算是没了。秋红哇呀呀哭起来,孙津明的母亲,一边继女一边自己的儿子,也是为难极了,干脆要津明给姐姐。

    养父不肯。他说他撕的一半一半,谁要觉得他偏心了,就来找他,他可以给你们,也可以收回。再闹,就自己挣钱去买。

    打那以后,姐弟俩再没闹过争东西吃。

    津明的闲话话完,厅里寂然,包括在藤椅上歇神的孙开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汪盐看一眼津明阿哥,她印象里,他始终这样十拿九稳的样子,不干己事不张口。今天难得,拿自己的闲事敲打别人。

    是的了,每个人对于公平的意义,大概都是从父母的一碗水端平开始。

    可是那只是一张烧饼。孙家这头,是整个家业,整个宅子,整个工厂,整个见得到见不到抓起来都是表义着真金白银的钱。

    还有一个大家长关心体恤的爱与心。

    汪盐瞥一眼斜对坐的琅华,她始终不讨厌她。倘若说,孙施惠在这家里,有些不足以朝外人道的疾苦,那么,琅华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

    千头万绪,总归是一本家务经。清官难断,外人更难断。

    汪盐借着喝汤吃狮子头,沉默思量,不期然看到边上的孙施惠在盯着她看。

    她垂眸看碗里的汤,喝两口,再抬起头,还是与他视线撞上了。她刚想朝他瞪回去,孙施惠却无端笑了,最后收回目光吃他的饭。

    席间,孙施惠和爷爷说了下午去赵寅轩那头的事。坦言,没大方向谈妥,对方不大买账。

    孙开祥只问对方伤情如何?

    皮外伤。就是因为皮外伤,才有这挺腰子扯头花的工夫。孙施惠搁下喝汤的碗,连联络谁出面都思量好了,就是得要爷爷亲自打这通电话,怕才是更有力度,一锤定音。“我也不高兴再去跑一趟了,听那些车轱辘话,闹得我头疼。”

    孙开祥即刻应下,说明天早上就打。却不肯施惠就此丢手,“我联络好了,你终归要事后再照应打点到。”老爷子的意思是,他出面,要施惠这通人情人脉就此别断了。要对方知晓,这是孙开祥的孙儿。

    桌上吃饭的人从善如流。这是他们爷孙商量正经事一贯祥和的场面。

    下一秒,孙施惠却又吃干抹净的嘴脸,说他的私事,“另外,我和盐盐在老宅成婚的礼算是落定了,后续摆酒我也在跟老罗接洽,菜单拟好了就开始通知发请柬吧。就是,盐盐这天天上班的,路也不短。她还是搬到我公寓那里吧。齐阿姨,劳烦您这几天方便的话,把我和盐盐的几处行李再收拾出来。”

    孙施惠才说完,厅里所有人都意外的意外,沉脸的沉脸。齐阿姨更是胆战心惊,被施惠点名,她不晓得这是不是变相的吃排头。今晚厨房的事,一不如意,施惠发火了。

    她始终觉得自己冤枉。

    良久,只有孙开祥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你们搬出去?”明明施惠年前才愿意搬回来的,一个月而已。

    孙施惠面不改色,四平八稳的声音,“是盐盐搬出去。我……两头跑吧。”

    汪盐听某人口里关于对自己的安排,事先他全不跟她商量,才要说话。孙施惠在桌下按住她的手。比先前在院子外的力道,重了又重。

    躺椅上的孙开祥还不晓得厨房那一段事故,但施惠的脾气,他再清爽不过。

    新兴头上的添喜,这一段时间施惠的回归,饶是他始终不会和谁欢颜笑语,但多少是愿意搬回来,陪孙开祥最后这一段。

    根深蒂固的思想里,再没什么比落叶归根养老送终重要的了。

    孙开祥先前跟琅华也是这么说的,他一不允许他们姑侄反目,二不允许他们互相倾轧各自房头的人。饶是琅华打定主意不成家,施惠和盐盐是过了明路正经意义上的夫妻,都说新婚三日无大小。

    孙开祥朝琅华勒令,你就是头剁下来,都得给我把今晚这顿饭吃完。

    父亲黑脸的话还没过这耳旁风,施惠先在桌上发难了。

    孙开祥早起就浓痰淤塞,眼下,急火攻心,厅里鸦雀无声之下,老爷子频频咳嗽起来。

    汪盐第一时间逼动了身子,孙施惠却不肯她动弹,只叫齐阿姨打电话,通知特护和医生。

    椅子上的人抬手示意不要折腾,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闻言这个丧气话,桌上外人不敢乱置喙。孙施惠不表态,琅华更是雷声大雨点小,半句都不敢多说了。

    孙开祥从椅子上起身,要往房里去,津明干脆搁下饭碗去扶二叔。

    孙施惠依旧无事样貌地端起碗吃饭,他却是要尝尝什么样的肉片,闹得今晚这样不可开交。

    汪盐看他斯文慢待地用公筷搛起一筷子肉带着黄豆芽,送到嘴里,细嚼慢咽之后,点评,“很一般的口味。下次别烧了。”

    汪盐气得恨不得把那海碗全扣他头上去。

    正要抬脚就走的,院子里响起阵脚步声,有人老远就嚷孙施惠的名字,“孙施惠,你现在倒是会躲清闲啊。住到这乡下来,适意得很,且忙到兄弟我跑断腿。”

    是冯家的冯茂辰。

    来人声音高调得很,一脚迈进厅里,亮相也是乖张之样。身后跟着几个人,提得提,抬得抬,东西一应落地,冯茂辰说是来贺施惠新婚的。

    “嗳,酒没喝到你一杯,糖嘛没吃到你半个,倒是连夜来给你送礼了。其他不管,先让我看看新娘子。”

    冯茂辰是冯家大房的长子,属龙的,其实比孙施惠大了好几岁了。但两家交际的缘故,冯茂辰一向和施惠来往不浅。

    私下大家也都喊他,茂儿。

    眼下,桌边的某人也起身跟汪盐这样介绍。

    归位的津明和琅华,茂辰是认识的。

    来人不晓得一分钟前,孙家这里是个什么天气预报,只玩笑半声又正经和新娘子握手,“弟妹,你好。”

    汪盐骑虎难下,又被孙施惠亲昵地揽着,也只能配合他,和对方打招呼。

    她称呼人家冯先生。

    冯茂辰不依,“好客套好见外呀。”

    孙施惠同他打岔,“你少来吧,贵步移贱地有什么指教?”

    “我能有什么指教你,不过是家里派我来给你送礼。再问问你,你摆酒什么日子,我等不到你的,下周可是要请你们先去喝酒了。”

    冯家下周办孩子百日加新居乔迁。冯茂辰的孩子弥月礼耽搁了,孩子黄疸太严重,好不容易养到百日,才全了这个礼。

    请柬带过来的是两份,施惠和琅华。本该和津明没什么往来的,世故人世故礼。冯茂辰说要津明也去坐坐才好呢。

    冯茂辰的到来,孙施惠待客,干脆饭吃一半就丢下了。

    先前的较量也暂时搁浅了。

    等到把冯茂辰这厮打发走了,孙施惠再回他们院子。房里,汪盐还没洗漱,在和父母视频,孙施惠听到声音,俯身凑过来,和师母那头打招呼,亲昵之态,那头看在眼里。

    又说到,他们明天抓紧回去。

    陈茵称好,说约了舅舅那头一起吃饭。

    汪盐这头说完想说的,最后推脱不早了,要父母早点睡。

    挂了视频通话,汪盐情绪不佳地在躺椅上靠着。孙施惠守在边上的凳子上,正好足够的高度打量躺着的人。

    他伸手来,帮她拂贴在颊边的头发,汪盐不是没痕迹地让了让。

    有人明知故问,“怎么了?”

    “你下次要当着你家人的面吵架还是为难谁,通知我,我不到场。”

    孙施惠笑着俯身来,问她,“你要到哪里去?”

    “我回我自己的家行不行?”

    “不行。这就是你的家。”

    “你早两个小时前不是这么说的,这不是我的家,没有我的父母。”

    “汪盐,别闹。你的润物细无声那套对他们不管用。有些人,就得这样,不打勤不打懒,我就是要打打那些不长眼。”

    汪盐微微坐起身来,“孙施惠,你是吃黄豆芽的?”

    “嗯?”

    “你……我只是这么多年没发现。”

    有人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也挨着她的视线,挨着她呼吸里的热气,“汪盐,答应我,任何时候都别和别人为伍,好吗?”

    “你不和我商量下,就提搬出去,爷爷会以为我牢骚什么或者我父母……”

    “不会。他很明白我要什么。”

    “我说开车路途远不是那个意思,我父母也不会肯我们这个档口搬出去的。”

    “那么,你愿意住这里吗?”孙施惠问汪盐。

    汪盐不答。

    他却反过来嘱咐她,“哪怕很喜欢这里,愿意住这里,都不要告诉他们。”

    否则,“你永远被他们捏在手里。”

    孙施惠让她不要管这件事,顺利搬走,于汪盐通勤便利且会省很多心;

    不搬走,“我也要捋捋有些人的舌头。”

    “你去看爷爷了吗?”汪盐先不管他的那套什么博弈心理,就问他这小半天,客人都送走了,有没有去看看爷爷。

    “哄好你就去。你点头了,我就去。”

    汪盐不理会他,孙施惠便凑过来,他提醒她,“明天三朝回门,你要和我吵着架回你娘家吗?”

    “你先去看爷爷!”

    “那么你还生气吗?”

    “孙施惠,你不能这样气爷爷。”

    “你说你不生气。”某人严防死守这一句。

    汪盐被他车轱辘地问糊涂了,“我什么时候说生气的?”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某人要的就是这句,“不生气就好。我去看爷爷,你也一起去,顺便看看茂儿给我们送的礼。挑你喜欢的留着,再看着挑些能用的明天带给你父母。”

    两个人去爷爷那里坐了会儿,汪盐委婉跟爷爷说了些,说施惠的脾气,您比我清楚。

    她一不能即刻否定孙施惠的颜面,二又不想爷爷真的气着伤身,原本就朝不保夕地养身体。只好硬着头皮话术了几句,说他也是看我今天早上赶趟一般地来不及,其实路嘛,越开越熟练的。又是走高架,我再适应几天,没准就轻车熟路起来了。

    “况且,新车本来就要磨合。”人也是。

    孙开祥听猫猫这么说,倒也宽心不少。孙施惠一时没吭声,到底全了汪盐的话语权。

    勉强稳定了局面,汪盐就要爷爷早点睡,已经耽误了些时间,“您明天不是还要帮施惠打联络电话嘛,又要费一顿精神。”她在有意粘合爷孙俩。

    大家长受用也点头,他们临走前,叫施惠把冯家带给他的礼都搬走吧,也用不上,带给盐盐父母,或者分给舅舅姨妈那头。

    那担礼物上头,正好有盒点心,是他们江南有名的諴孚坊出的。

    孙施惠出来的时候,手里拈着一块糕饼。他说他饿了,垫垫肚子,吃了一半还有一半喂汪盐嘴里了,说她倒是会做现成的好人,“夫妻俩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是吧?”

    他悄声怪她,心思全被你给破功了,“笨蛋。”

    汪盐被他喂了半块饼,都快要噎死了,只一心回房找水喝。

    回到房里,卸妆洗漱一通折腾,二人勉强才相安无事地躺下。

    孙施惠已然建设坚守他的守则诚意,可是关了灯的汪盐又开始她跳蚤模式了。一开始某人只是以为她认床得厉害,再挨了半个小时,孙施惠的左耳边全是汪盐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像个虫子似的在那蠕动,更像条蛇,不作声却有那蛇信子的声音。

    怂恿着人细听,唆使着人逐渐放大对抗她的张力。

    终究,有人难熬,轻且柔地挨过去,从她身后抱住她,只低低的声音问她,“你要什么时候才肯睡,嗯?”

    黑暗里,汪盐声音如蚊蚋,如蚂蚁,她自己不觉,能啃噬人心的地步。

    “孙施惠……我好痒。”

    不等粉身碎骨的某人暧昧张口接她的话呢,汪盐突然囫囵地坐起身,去拉她床头黄铜灯的灯绳。

    霍然地光明闪进迷离人的眼里,孙施惠勉强定当他的视线,只见汪盐跪坐在床上,很不耐烦地抓自己的后背和颈项处。

    她重复她的话,好痒,她身上。

    孙施惠也跟着坐起身,才要笑话着说帮她挠挠?

    挨近一瞧,然后捉过她的手,不让她抓了。因为他看到汪盐脖子上起了一块块红疹子般的东西,“我天,这是怎么回事?”

    汪盐赶紧下床去看,衣帽间里的落地长镜前,她看清身上的东西,啊呀叫起来,“孙施惠,你刚给我吃什么了?”

    那里头不会有山药吧,她山药过敏。

    始作俑者也被吓到了,鞋都没穿地跟过来,“你先别叫……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题外话说几句:

    故事开篇就已经排雷了,我之前也说过,只是个故事,看得下去就看,看不下去也请大家别浪费钱,十分感谢。

    另外,也请大家和而不同吧。接受与不接受都有自己的立场,评论里起了对立情绪的话,大家都觉得糟心,作者写文也是。

    开篇排雷的初衷也在这,只想安安静静写个故事,无意跟任何人添堵。希望这样说,大家可以理解。

    感恩及感谢!

    第29章 家家雨(9)

    汪盐六岁的时候, 住过好长时间一段医院。

    就是不小心吃了山药炖的汤,正巧那天,老太太还蒸了腌过的苋菜梗作咸菜, 配粥吃。乡下人爱把过了时令的苋菜梗剁成段,用盐腌了,过段时间发酵出味,那咸汤很像臭豆腐的味道。闻着臭, 吃起来香。

    猫猫夜里就起了一身疹子, 又上吐下泻的不止。

    汪敏行夫妻俩过来的时候,陈茵心疼不已,孩子抱在手里已经全悬了劲。陈茵当即就和婆婆吵起来, 说她总是弄些稀奇八怪地给孩子吃。那些腌卤的东西吃多了会有毛病的,你上了年纪不在乎, 她还是个孩子。

    老太太委屈又心疼猫猫,一边淌眼泪一边由着儿媳妇唠叨。

    送去医院,食物过敏加食物中毒。真真要命的,在医院生生住了半个多月。

    打那以后,这二样陈茵从来不肯汪盐碰。

    这么多年过去,汪盐都没再吃过山药。这东西在生活里说平常也平常,说用不上也其实可有可无。

    原本汪盐想等到天亮再说的,可是没一个小时,她身上、胳膊、连同脸上全红了一片。

    孙施惠当即说去医院, 又想到给爷爷定期检查的周主任, 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孙施惠翻出手机就给对方去电, 对方说他即刻过来看倒是方便, 可是用药他也得去医院取。索性让施惠别耽搁, 直接去医院, 他跟那头打好招呼。

    这头,孙施惠挂了电话就要汪盐穿衣服、穿鞋。去医院打抗过敏针,毕竟可大可小的。

    胜在他晚上没喝酒,自己开车方便许多。

    不等走到院子里,外面夜凉如水,孙施惠把外套脱下来,叫汪盐裹着,别见风。再问她,“要不要通知你父母那头?”

    汪盐摇头,“这么晚了,他们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

    “这还不算大吗,我已经想到明天见老汪的局面了。”某人牵着她的手快步往外走,零星的夜里,脚步清澈,笃笃声可以漂浮到天上去。隔着老远老远,能听到哪家的狗警觉地叫了。

    行了周主任的便利,急诊看诊很顺利,针打过后,开了些口服和涂抹的药。孙施惠取药回来,汪盐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说想喝水。她渴了。

    医院里是有便民水房的,可是他们没有杯子。孙施惠只好去贩卖机上买矿泉水,除了水,他还买了包餐巾纸。

    汪盐说她包里有。

    某人不在乎这些,只揭开纸巾帮她擦旋开盖子的瓶口。再要她干脆就水把口服的药也吃一下。

    他上学那会儿也这样,汪盐笑话他,“那时候篮球场上,恐怕只有你这么矫情了。”

    孙施惠的外套一直裹在汪盐身上,她怕难看,还戴着口罩。某人一身白衬衫,落拓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吃药,身后是忙忙碌碌赶急诊的人。有人难得发善心,不和她开战了,只催她,“吃药。”

    *

    那时候一中每年九月都有篮球拉练赛,先班级再年级再到全校争名次,出线的再与外校打联谊赛。

    孙施惠和盛吉安是同班,好不容易代表年级出线了。可是小组赛的时候,他却放弃抽签的结果,去了另外一个组。

    等于他和盛吉安不同组了。原本同进退的局面,变成要么他们同时被刷下来,要么只能活一个。

    汪敏行知道这码子事后,批评孙施惠,好胜斗勇。你看看别的班的同学,能同袍的都同袍情谊,你倒好,扔下同学另起炉灶了。

    孙施惠不耐烦地问老汪,体育的意义难道不是竞技吗?我为什么要去照顾你照顾他的,和谁手拉手,过家家?

    小组赛对抗赛上,大家都见到过孙施惠盖盛吉安的帽。两方支援声层出不穷,有技术派,觉得孙施惠这球盖得太秀了,又狠又准;有学术派,盛吉安在全校的名声是可圈可点的,人长得周正温和,成绩更是一骑绝尘,太多女生喜欢盛了,看到场上这局面,感情出发都要骂骂孙施惠:凶什么凶,臭什么臭。杀球还是杀人啊!

    汪盐那会儿,同学问她,你觉得谁更帅?

    她半天没作声。只说她其实不大爱看篮球。同学说盐盐是,骑墙派。

    那一年孙施惠打到了友校联谊赛,中途却退赛了,他隐瞒生病不报,结果高烧不退。孙开祥亲自打电话到校方,说施惠后续就不参加了。

    等他再回学校,汪盐碰上他,问他,“你身体都好了?”

    孙施惠不太搭理她,“嗯,还活着。”

    彼时,学校有个慈善捐助会。盛吉安父亲以儿子名义捐出了一幅收藏画,出自现代一位工笔画家,同时也是学校校友,才微微崭露头角。盛替父亲正名,对方是父亲的朋友,赠与。拿出这幅画,也是表表做公益的一番心意。同时,盛吉安本人也捐出了他的一双限量球鞋。

    也是那时候,同学圈里才知道,原来盛吉安跟母亲姓,他父亲生意做得很大。只是早年亏待了发妻,这么多年,父母才愿意冰释前嫌,送盛吉安到父亲身边去,好有个更好的前程造化。

    消息一出,其实最意外的是汪盐。她之前都以为盛吉安家境不大好,饶是爸爸那里有学生的家庭背景,但是汪盐也不好从爸爸那里打听什么。每回看盛吉安平平淡淡地食堂教学楼图书馆地跑,他又老是帮她,汪盐才投桃报李。她每次给他什么吃的喝的,盛吉安都讶异再称赞。

    盛吉安亲自过来跟汪盐澄清的时候,她其实有点介意。多少次,她委婉地鼓励他,他从来都没揭破,由着她傻傻地帮他。

    直到他说出口,“汪盐,我回我父亲身边,不是我的本意,是我妈死活要我去的。”

    汪盐那时候一瞬间眼泪涌出来。吓得盛吉安不知所措,她没听盛吉安说多少,扭头就走了。

    没几日,孙施惠回校,她才去过问他。

    等到的仅仅一句,还活着。

    *

    汪盐至今还记得他球衣几号。

    11

    S.S.H.

    鬼使神差地,她问他,“当年如果没有生病,你会拿MVP吗?”

    “想多了,我没那么厉害。”

    “哦。”

    “真进总决赛了,你会去看吗?”

    “会吧,尽管看不懂,但我能明白谁赢了。”

    “猪。”

    有人真的也跟猪差不多了,脸上起红了一片,一时忍不住,就想来抓。孙施惠捉出她的手,不让她抓。也有点渴,就着她喝过的矿泉水瓶,连灌好几口。再起身,提着取药过来的马甲袋,再牵她起来,回去。

    汪盐笑话他,“你的洁癖真的很假把式。没拆封的擦半天,别人喝过的……”

    说着说着却变味了。她仰头看他时,孙施惠不期然地问她,“他知道吗?”

    “什么?”

    “你山药过敏,他知道吗?”有人已经不稀罕提那个人的名字,只问眼前人,他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她原来山药过敏,她没有告诉过他。孙施惠问汪盐,你告诉过那个人吗?

    汪盐沉默,没有给孙施惠答案。

    而事实却是,盛吉安知道。

    她告诉过他,因为偶然一次,他要给她煮山药粥。她说她不能吃也不敢吃,小时候太久太久了,没准还是会过敏。

    孙施惠在沉默里会意,面色不显得看着汪盐,后者因为出了一身疹子,脸上更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她往上提提口罩,像是有意闪躲的样子。

    无端惹某人无名之火。他扽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扶手梯下楼去,孙施惠牵她靠近太快,人随扶梯下去了,披在汪盐身上的外套掉在扶梯缓步台那里了。

    汪盐喊他,“衣服。”

    孙施惠这才回头,等他们从扶梯上下来了。他再从另一端上去,汪盐看着他头也不回地上行,再去缓步台那里捡回衣服,折返回头。

    小小行径,细枝末节。有人也能做到滴水不漏,他从那高处下来,目光始终看着他平视里的一切,并没有垂眸看一眼低处站着的汪盐。这就是孙施惠这些年来养尊处优里惯出来的颐指气使。

    外套是亚麻混羊毛的,一星半点的马虎,就会沾上灰或者丝。孙施惠走过来时,把衣服掸了又掸,最后披到她身上的时候,挤兑她,“反正我不穿了,脏也是脏你。”

    汪盐由着他把衣服披到她身上来,不言不语盯着他,浑然不觉的笑意。

    孙施惠看到了,继续骂她,“别笑了,自己什么样子,不清楚吗?”

    *

    天亮了,汪家一早洒扫尘除的。等着姑娘回门。

    直到汪盐遮捂严实地到了门口,老两口才吓了一跳,陈茵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汪盐先张罗爸爸下楼帮他们搬一下东西吧,自己一面换鞋一面说,“昨天同事请客,谁知道它一个果饮里,掺了山药汁子。中招了。”

    陈茵连忙啧舌,埋怨起来,“哪能这样的,上头不标明成分的嘛,有什么要说清楚的呀。”

    汪盐要妈妈轻声些,“给人家听到了以为怎么了呢。”

    陈茵连忙要汪盐摘掉丝巾口罩给她看看,“噢哟,你说说看,真是的……”

    “哎呀,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嘛,恭喜我结婚。按道理是我请才对是吧,人家特为替我庆祝,谁知道这新品茶里有这些,怪我自己不当心看。已经去过医院了,不要紧的,都消了好多了,我吃……我喝得少就是了。”

    陈茵连三朝回门都特意叮嘱他们要做到的人,更是紧张迷信这些,“三朝里头就去医院了。你们也真是的。”

    “那怎么办啊,我都痒死了,不去医院,万一严重……”

    陈茵抓紧叫汪盐呸掉,“作怪得很,不要你说什么,你偏要说。”

    那头搬东西上来的一行人,汪敏行已经知道盐盐是个什么情况了。到底汪老师勤苦些,接受事实也理智,要妻子别喋喋不休了,“过敏而已,去看过没事就行了。”

    来前商量好的,汪盐不肯孙施惠说实话。于是,他跟着进来的时候,多少有点心虚,只和师母说,去过医院了,也问过周主任,不大要紧,“我也看过了,其实消了好多了。”

    陈茵点头,顺势嘱咐施惠,盐盐小时候就闹过一次,这么多年全没让她再吃过。到底过敏的东西就是过敏,你看看,二十年过去,还是这么严重的反应。“你们回去也得叮嘱一下家里帮忙的阿姨,烧山药可以,得提醒盐盐不能碰。”

    有人受教点头。

    而汪盐在边上不说话,她瞥一眼孙施惠,心想这个家伙还真是处处渗透的心机。他跟她父母说他看过了。事实是,他说要看,汪盐说不痒了。

    眼下,其他还好,陈茵跟施惠说,原本约好舅舅那头,出去吃的。盐盐这样,去得成吗?

    孙施惠问师母,“订得哪家?”

    两下一合议,施惠主张,他和那家饭店商量,叫几个菜过来,“其他就在家里烧吧。舅舅那头我来打招呼,改天我们再请。”

    陈茵也觉得这么办好,不然盐盐去了又不能吃,不去吧又不像话。“只是有一点啊,你和人家饭店老总联络归联络,这一顿我和你老师请。本就是请女婿的,你出钱我们不答应。”

    从去年年底,两家说好和亲的事,孙施惠方方面面都把汪家当岳丈家对待,唯独一点,哪怕眼下,他都没改口。依旧老师师母地喊,对外他朝别人,是岳父岳母没挑剔。

    其实,陈茵私底下是跟老汪多嘴提过的。

    汪敏行到底教书育人,这些年看各种品性的孩子多了去了。点拨妻子,女婿就是女婿,他喊不喊你父与母,其实你不多长块肉。而且什么是父母,爹生妈养,含辛茹苦,才叫是父母。

    孙施惠就没有。他这么多年,自己爹妈都没影子呢,更是一天没喊过谁爸爸。你指望他规规矩矩喊你什么,就太拘泥了。

    有这个闲工夫,不如指望他待你女儿好一点,忠贞点,担当点。这才是实心处。

    陈茵也才顺过这口气来,是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其实喊她妈妈,她还是有点不适意的。

    孙施惠闻言师母的话爽快答应。他说被请客,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晚上,舅舅一家过来。大大小小六口子,汪盐说明情况,也就没和他们一起吃。以水代酒,敬了舅舅一家,连同表哥家的两个毛小子。

    其他汪家翁婿一起招待了。

    汪盐今天原本就是休一天婚假,在房里却没闲着,吃着跑过来的两个孩子要借姑姑的平板玩,又在她房里打打闹闹的。

    她还得帮忙看着。

    孙施惠端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一幕就是汪盐坐在一边,细心温柔地提醒两个孩子,不要在床上跳,“哎呀,你们跌下来,我可就惨了。”

    表哥家的大女儿到底懂事些,便问姑姑,“你为什么会惨?”

    “因为你们是在我床上跌下来的,然后,你们妈妈肯定会觉得我这个床不好,没准你们姑爷爷一生气就把这个床给扔掉。我就没床睡了呀。”

    两个孩子听姑姑这么说,一时欢声笑语,倒也不闹了,一齐下来问姑姑,“你脸上的疙瘩是怎么回事呀?”

    孙施惠替有人回答,“因为你们姑姑不好好在床上睡,跌下来了。”

    大女儿才不信这个叔叔的话,“你骗人。”

    孙施惠把手里的米粥端给汪盐,也不高兴睬孩子了,只和她说话,“你妈不肯你吃咸菜,只让清粥。”

    “什么呀,光粥谁吃得下呀。咸菜怎么了?”汪盐才要起身去问妈妈。

    孙施惠另一只手里翻开掌心,一个咸鸭蛋。他骗她的。

    说话间,他替她敲开了蛋壳,然后递给汪盐。想说什么呢,回头赶两个毛孩子,“外面有蛋糕还有西瓜,快出去吃。”

    弟弟即刻溜出去了,姐姐无心那些,还想粘着姑姑,再问这个叔叔,“你是姑姑的男朋友吗?”

    “不是,是老公。”某人混不吝,逗小孩。

    他再问女孩,“你喊我什么?”

    “叔叔。”

    “错了,”衣着光鲜斯文派头的某人,吓小孩也是纠正,“是姑父。”

    第30章 家家雨(10)

    汪盐用汤匙舀粥往嘴里送, 打孙施惠的手,要他别讨人嫌地逗小孩玩。

    “回你桌上去。”

    孙施惠这才牢骚,“你娘舅和你老表是真能喝。我抽空溜一会儿。”

    说话间, 汪盐也闻得见他身上的酒气。她知道他明天还约了赵先生那头,爷爷那通电话算是摆平闲务,孙施惠依旧要和那赵某人通力合作。

    汪盐问他,快则, 那块地多久能起起来?

    孙施惠答, 资金到位,人力、工程不拖沓,一年足够封顶。配套的文创商业圈和主题酒店在二期计划里。

    他之前说过的, 春夏两季就跟这一个项目。

    汪盐再问他,“那么, 你资金到位了吗?”

    孙施惠笑,“没有你,爷爷没那么快松口这个项目,也不会这么快配合我。”他没正面回答汪盐的问题,但是爷爷辅佐孙施惠搭桥铺路是他们都看到的事实。

    吃粥的人不再说话,孙施惠再添把火,“昨晚不是你,爷爷也没那么快消气。你倒是会哄人,全天下的。唯独我。”

    汪盐抬眸看他一眼, 当着孩子的面, 她让他不要瞎说。

    “我瞎说什么了我?”

    “你回去桌上啊, 老这么离席, 像什么话!”汪盐催他走。

    孙施惠反把世故那套丢掉, “像什么话, 这里你家,又不是我家。你爸是主人,我又不是……”

    二人躲在房里闲话着,那头,陈茵已经在喊施惠了。

    孙施惠不急不慢地应了声,“就来。”

    临去前,他问她,“我是吗?”

    汪盐没有回答他。

    饭后,一家子凑在一起喝了些普洱茶,舅舅家略坐坐就散了。按礼,娘舅这头接了新姑爷的礼,就是应下以后两相交的意思了。事无巨细,红白事全都得来往。

    陈若浦问施惠要方便时间,他们回请新人。

    孙施惠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说一家人不要两家话,“我岳母请一顿就够了,这年节下来,到现在,我们顿顿也没闲着。过段时间,还要正式摆酒,舅舅舅母连同哥哥嫂子也都要去,其实酒不酒席不席,胜在圆满,心意我和盐盐领了。这钱嘛,舅舅舅母就先替我们省着,今后去的机会多的是。总要一家子去舅舅家吃上几回的。”

    陈家这头听施惠这么说,受用也惶恐。因为知道孙家什么出身,生怕人家不领情,传到孙家老爷子那里,反倒是他们慢待了新姑爷。

    最后还是陈茵出面打圆场,说他们也忙,你们就听施惠的吧。“况且盐盐这样子,一时半会也要忌口几天,就今天我还省了不少钱呢。我都省了,你们难不成还要越到我前头去啊。”

    孙施惠笑语吟吟配合着师母,“是的了,谁人请客都不能越了我岳母的排场。”

    众人笑成一条声,一家人和和美美地散了。孙施惠亲自下楼去送客。

    陈茵忙着收拾桌上,面上难掩喜悦之态。

    汪敏行看破偏要说破,没当着盐盐的面,“这个女婿,你很是满意了?”

    陈茵剜一眼老汪,“怎么,你不满意,你不满意也是你点的头啊!拿大主意,哪回不是你们男人上前的啊?”

    汪敏行悄悄问妻子,“施惠到底哪里投了你的缘了?”

    “拎得清,干事利索,说话漂亮,里里外外有担当。你还别说,眼缘这东西,讲不明白的,养儿养女还要个父母缘呢,找女婿找儿媳,一个道理。有缘无分,终究圆满不到头。”

    其余的发散话,陈茵不肯说了,也不肯老汪说。只一点,结婚就奔着好好过日子去的。“你女儿称心如意,比什么都重要。”

    汪敏行帮着妻子把杯盏盘碟往厨房搬,嘴上不说,心里存着呢:早几年你不是这么说的。早几年,你由着盐盐所谓的“称心如意”,她和那个谁也未必散得了。

    他始终记得,盛吉安登汪家的门,受了陈茵多少白眼。汪敏行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当年成绩出来,更是给学校、市里拔得头筹。谢师宴上,盛吉安特地过来认认真真敬汪敏行的酒,感谢的话说了好几遍,最后也说感谢猫猫,虽然她没有来。老师可以的话,帮我带给她。

    那是那个年轻人头回认真也委婉地想渗透给汪敏行听。

    终究时移世易。

    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汪敏行为人父,隐忍的情绪始终难露,他从不觉得结婚就是个圆句号了,到底是良人还是齐大非偶,恐怕连当事人都说了不算。哎,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他替女儿愁的那份心,只怕,不等到他闭眼,且不会完。

    孙施惠送客上来,汪敏行也放下手里的活,由妻子去弄了。

    翁婿俩再坐了坐,汪敏行同施惠聊了几句,说到他们要搬出去的事。

    “我和你师母的意思是不同意。”汪敏行呷一口茶,“你也别怪盐盐多嘴告诉我们。她是生怕你真的拿定主意,想要我们旁观者劝劝你。”

    汪敏行说,爷爷本就病着,一时好一时歹的。你们才结婚,就要搬出去。传出去,一是你施惠忤逆,二是新媳娇纵不容人。

    “事死如事生。你也不要一味地觉得盐盐受了点委屈,就要拿她作借口去发你的一口气。施惠,我这么说,不怕你记恨我。从前,你和爷爷、琅华关系再紧张,那是你们家的事。如今我女儿嫁过去了,我免不得要做个不识相的人。”

    孙施惠在汪敏行对面,他要抽烟,也分给老师抽。说话间,他还起身去把阳台上的窗户拨开了,冷风南北穿堂过。孙施惠正好坐在这道冷风里,风把他手上的烟灰刮得簌簌落。

    倘若说,汪敏行对盛吉安的那几年是惜才。到底这个学生在他手里,替他争了多少光;

    那么孙施惠在老汪眼里,就是个顽石,顽骨头。妻子批评他,连起码的有教无类都没做到。

    是的,汪敏行这些年对施惠没有做到有教无类。可是私心论,他对这小子焦过的心思,比任何一个学生都多。

    他怕他走歪了,尤其那时候,他出了和他父亲一般的风流事故。汪敏行头回对孙施惠痛骂,在人家地头,他一个外人行使着父亲一般的权利。

    汪敏行呵斥施惠,你叫谁滚?啊!

    彼时,盐盐已经气得扭头就走了。

    孙施惠颓唐地趴回他的床上去,脸埋在枕头里。汪敏行说,没人没药再去帮你治什么伤了,你要和你老子走一样的歪路,随你去。

    这些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爷爷哪点待你薄了,他细心教养你,这么大的一个家,将来统共都要交到你手上去。连同你的姑姑,爷爷也希望能得你济益。

    而你呢,你在浑浑噩噩干什么鸟事呢!啊!

    来孙家十三年,那时候。孙施惠头回朝一个外人说了他这些年都烂在肚子里的话,“老师,他们谁人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这些年,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七岁那年,我翻出院墙,去找我……她们。可是,我已经不认得回家的路了。我像被他们特意送得远远的一条狗,畜生是不会记路的。我跑了那么远,也画不出印象里的路和家了。”

    汪敏行含泪走过去,替臭小子剥掉沾着血的衬衫。知会医生过来给他清创,在他万般隐忍的冷嘶声里,汪敏行教诲孙施惠:这一回,你挺不过来,二十岁了,你不给自己身上搁担子,还学你父亲那浪荡样,总归是你们孙家自己的门户事。我再不会管你,你也和我汪敏行再无瓜葛,连同我的家人,都与你清清白白无关了。决不允许你登我汪家的门半步,孙施惠,你记住我的话。

    那次伤好后,没多久,孙施惠便回去读书了。那三四年里,他从未登过汪家门,也与盐盐几乎断了联络。可是年节,孙家总有礼捎过来,全是孙开祥的名义。

    后头,是他和盐盐恢复联络才偶尔过来坐坐。

    正式毕业回国的孙施惠,再也没从他身上看到半点放浪形骸的影子。短短几年,就把老爷子的摊子全接了过来,上到几十年联络的客商,诸位合作股东,小到替孙家烧饭开车的帮工,个个晓得,如今孙家是那独小子拿主意。

    因此,汪敏行才说对施惠有所改观。臭小子如今行事作风,老汪看在眼里。

    可是唯一点不变,性情阴恻,锱铢必较。

    他教诲施惠,“你这新兴头上,就发那样的火,是要做给谁看?爷爷、琅华还是家里的帮工?”

    “通通。”有人混不吝,烟闷在嘴里,说话的工夫,从鼻息里散漫出来,如同他为人,“我不想我的人跟着我也受这种冤枉气。特么我得多窝囊,娶个老婆回来,还得看一个保姆的眼色。不是看在爷爷的份上,我当晚就叫她滚蛋了。”

    “还有琅华。她任性跋扈,那是孙开祥的幺女。我没资格管她,她用的也是她老爹的钱,包括爷爷身后的遗产,都随他们去。但是,我就是不允许她再犯到我的人头上来。上回信口胡诌汪盐的事,我已经很忍了。她再闹……”

    “行了!”汪敏行呵斥住某人,“你去照照镜子,看你的样子,这哪是朝家里人该有的。”

    “我没有家人。”孙施惠信口来。

    “你没有家人,那你的爷爷姑姑算什么?我们盐盐算什么,我和你师母算什么?亏你师母把你当个宝一般地护着呢。所以你的那些漂亮事漂亮话都是逢场作戏了?”

    这里两下机锋你追我赶着,汪盐从房里出来,孙施惠瞟一眼她的位置,不再说话了。

    汪敏行朝他再喝一句,“我看你这张嘴就是比你骨头硬。”

    最后陈茵出来原谅,说搬出去是肯定不行的,爷爷身体情况要紧,“反正盐盐有车子了,她上班也没个准点要打。这些都可以克服。”

    “保姆更好弄。终归是付工资而已。”陈茵说,多少也要怪盐盐一点,没事你去帮什么忙。

    汪盐不说话。

    孙施惠接过师母的话,“不怪盐盐,拜高踩低的人,才不问你作不作为。师母,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陈茵听他这么说,只管问他,“那不准搬啊,搬出去,人家要说的。不说你不孝,肯定要说盐盐,新媳妇挑事精。”

    一个晚上啥也没吃着的人,不声不响还躺枪加背锅。

    汪盐干脆自己去厨房洗她手上的碗了。

    没一会儿,孙施惠跟进来,接过她手里的碗,让她别洗了,也别碰生水。

    汪盐没所谓,说生水又不要紧,“我待会洗澡也要碰水的。”

    孙施惠看她一眼,也帮她洗好手上的碗,“你今晚别洗了。”

    “不洗睡不着。”

    “……”孙施惠抽厨房纸巾,擦拭那只碗。

    汪盐在边上看他沉默,问他,“你怪我多嘴告诉我爸妈了?”

    “没有。”

    “我怕你不听劝……”

    “我不听你劝,就会听你爸妈劝?汪盐,你弄反了。”

    “那是不搬了,对不对?”汪盐难得柔声细语的。

    “嗯。回去你就跟爷爷说,我听你的。”

    汪盐闻言,面上稍稍绯色,然后甩手掌柜地走开,扔话给他,“碗别擦了,我待会还要用。”

    “猪,你还要吃一碗?”某人笑话她。

    “吃药。”

    *

    今晚按规矩,留宿在娘家。

    陈茵是不肯盐盐洗澡的。汪盐说什么都不肯,孙施惠只能和她一个阵营,说把水温稍微调低一点,别那么热的冲,稍微冲一下就出来。

    结果汪盐洗个澡还跟掐表似地赶。陈茵在外头唠叨,不能瞎洗的,出这种风疹要当心的,和坐月子一样的小心。

    屋里两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汪敏行只说听医嘱就是了。被陈茵一个眼刀子。

    孙施惠乐得清闲,也爱看这老两口吵架,然后老师跌面的小剧场。他中间接了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洗澡的。

    等他洗完出来,再回汪盐房里,说这样共一个洗手间,让他想起上高中那会儿去男生宿舍借卫生间冲澡的日子了。

    汪盐无时无刻不讥讽他:施惠少爷。

    孙施惠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陈茵替他们置办的睡衣,汪盐在吃药,也从袋子里翻出要抹的药膏。

    她口里的施惠少爷扔掉手里的毛巾,湿发乱糟糟地,一屁股坐到汪盐床上。她只觉得身边倒了一座山般地陷下去了。

    某人身上有她买的沐浴露香气,“要我帮你吗?”

    汪盐没看他,她四肢和脸上都好涂抹,身前也好,就是背后。

    她不言声,某人也不急,淡淡笑两声,“或者,你不方便的话,我叫你妈来。”

    说着,孙施惠即刻起身。这几回来汪家,他已经适应师母动不动扯着嗓子喊他的动静了,眼下,他学了来,声音不高不低喊起来,“师母……”

    汪盐连忙一把扽住某人,嘴里恨恨道:“孙施惠,你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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