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宵走得急,赤足踏过地砖发出空旷的回音,很快被重重殿门关闭的声响掩盖。


    在那一扇金乌屏风前,他却缓了下来,竟然生出几分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但是他知道,对方已经向他走了太久,最后这几步必须自己踏过去,走到对方身边。


    从那些回忆醒来,宁宵迫切想要看见他,触碰他。


    宁宵推开屏风,缓缓走向高台上的主座。


    脚下是细软绒毯,踩下去没及足踝,人族掌权以来紫金殿历经翻修,已经几乎看不清当时的痕迹。


    宁宵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开始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就是不敢去看洛殿主。


    这几步走得实在煎熬,最后宁宵停在主座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离对方的靴尖约莫半寸,他带着些试探性地抬脚轻轻踩了上去,缀饰微凉。


    “你是来向我辞别?”洛殿主道,声音低沉而不含喜悲。


    “不,不是。”宁宵瞬间抬起头看他。


    熟悉的面容含着世间无上的威仪,也许是因为成年的关系,宁宵觉得这由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容颜竟然这样冷清孤寂,线条锋锐,棱角冷峭,他比他手中的长剑更像是毫无感情的杀器。一把被宁宵遗弃的刀剑。


    宁宵看着眼前的男人,洛殿主很少流露笑意,他几乎要想不起来最初那个少年牵着他的袖角,有些圆的凤目时不时就会弯起来,笑的时候眼睫会垂下,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羞怯与欢喜。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心口闷痛,像是被重锤一下一下地敲着。


    “让我…让我看看你。”宁宵轻轻捧起他的脸,只觉得越看越看不清,眼前一片模糊,片刻后有什么从眼眶里落下去,砸在深邃眉眼上,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一下。


    “别哭。”洛殿主伸手把他抱到怀里,细细吻去他的泪。


    “对不起,对不起…”久积的情绪决堤般翻涌而上,宁宵缩进他怀里不停发抖,几乎泣不成声。


    其实洛殿主最讨厌的就是他的道歉,但还是轻抚他的背脊低柔了声音去哄:“没事,不要自责。”


    “我不走,”宁宵竭力忍住哽咽,一字一字认真道,“我陪着你,再也不走了。”


    洛殿主身形一僵,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宁宵,你是在可怜我吗?”


    “不是,不是的。”宁宵按着他肩借力撑起身躯,摇了摇头,却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狼狈流泪的面容。


    宁宵大概是哭昏了头,竟然牵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半晌后自己觉得荒唐,就用手指轻轻在他掌心挠了几下。


    这原本是洛闻箫年幼时的习惯,如果他想与宁宵亲近,就会这样试探着来挠他手心。现在宁宵学着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洛殿主幽深的凤眸里碎光微闪,但没有说什么。而宁宵见他没拒绝,就轻柔将嘴唇印上他的脸。鬓角额头,眉心眼尾,鼻尖唇角,他有些生涩地亲吻着,缓慢而细致。


    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他缭乱的呼吸,宁宵快要被自己越渐急乱的心跳撞得头晕目眩。


    “这样可以吗?”宁宵担忧不小心碰到他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这样与人亲近,害怕自己的亲吻不知轻重。


    洛殿主没说话,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与他嘴唇相贴,齿关被扣开。


    宁宵的亲吻和他本人一般温和,细润得像是一场春雨,洛殿主也依着他的节奏,将这场接吻变得格外细腻绵长。


    亲吻后宁宵有些失力地坐下来,对方本来就身形高大,如今完全成年,方才宁宵完全是用双膝撑起才能去亲他的脸。现在他靠在洛殿主身上,看着对方宽阔厚实的胸膛,觉得这个体型差真是离谱。


    “在想什么?”洛殿主用下颌轻轻蹭着他的发心。


    宁宵没多想直言道:“在想跟成年的你双修,我在下方应该看不到床顶。”


    洛殿主只道:“别说这些,你的问情道还要不要了?”为天下苍生入道的问情道。


    “不要了。”宁宵摇摇头,“我不要了。”


    洛殿主伸手捧起他的脸,宁宵方才哭过,眼眶发红,睫羽上碎落细小泪珠,尽管竭力遏制,但还是时不时抽泣一下。


    除了在床笫之间,他从来没有看宁宵哭过,只觉心疼到无以复加。


    宁宵看着洛殿主皱眉,就伸手去抚平他眉心褶痕,轻声道:“我是认真的,你为我入问情道,最好与我双修,而且——”


    他凑近了些,在洛殿主耳廓轻轻道:“我好想你。”


    这话实在好听,一字一字温柔刻骨。


    洛殿主闭上眼,话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有这句话就够了,我会做好一切,你不用哄我。”


    “我不是在哄你。”宁宵侧耳听着他的心跳,微仰起头看着他道,“我是真的,心悦你。”


    洛殿主凝眸看了他许久,才轻声道:“你还记得你看过的话本吗,妖狐和书生那本。”


    宁宵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忽然提及,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记得。”他在封印洛闻箫记忆时还说过狐妖最好忘了书生这种话,这该不是要来算账吧?


    “其实最好一开始,书生就不要回应狐妖的感情。”洛殿主道,“这不是第一回,宁宵。以前那些轮回里,你也跟我说过你后悔,甚至你说喜欢我,可是你一转身就会像忘记了一样离开我,去风露殿,无一例外。”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逼问道:“你真的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你有没有想过,我一次又一次地满怀期待,然后落空,我是什么心情?”


    “我知道。”宁宵用膝盖撑起身躯,将他揽入自己的怀,像是以前一样轻抚他的发心,温声道,“这次我会给你不一样的结果,我保证。至于那一册话本,我迟早给它续写一个圆满结局。”所谓同人创作。


    宁宵亲了一下他的鼻尖,眉眼略弯着问:“以前那些轮回里,这个时候的我们双修过吗?”


    “当然不可能。”洛殿主皱眉。


    竟然一次都没有。宁宵发现,尽管对方再生气,也说过许多偏执狠话,但到底舍不得。


    “你说过废我问情道,将我困住,日日夜夜。”宁宵指尖抚上他的唇角,像是这样就能让他弯唇而笑,“怎么敢说不敢做呢。”


    “别闹,”洛殿主拿下他伸到腰封的手,低声道,“强行废道你会很痛苦。”


    “不是强行,我心甘情愿。”宁宵温声纠正,“我想为你入道。”


    洛殿主凤目微睁,片刻后否决了:“不可,这样你的修为会从头开始,在风露殿他会一眼认出你。”


    “我也没打算瞒着他。”宁宵道,“不用担心轮回崩塌,从一开始司天监提前干涉白卿言,这场轮回就注定不一样。”


    他想改变结局,司天监只会比他更想。


    一向杀伐果决的洛殿主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久久迟疑,沉默不语。


    宁宵声音温和而坚定:“放心,相信我。之前我算出与司天监结契之人,但其实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被夺舍,他想夺的是我,所以他不断侵蚀我的意识,直到我屈服。”所以宁宵才让洛闻箫杀了自己。


    宁宵可以说是被他一手带大,潜移默化接受或记住他的政见与理念,再利用陆封霜他们的死来接连打击。现在陆封霜和折鹤安然无恙,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洛殿主闭目微叹:“我怕你后悔。”


    “我只会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对你说,”宁宵直直望向他的眼,声音温柔而无可撼动,“我爱你。”


    那双凤目骤然睁大,瞳孔急颤。宁宵这三个字让他连眼角眉梢都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面上常年的清冷寸寸碎裂,像是冰川崩塌,涌上的情绪柔软得近乎脆弱。


    宁宵就低头轻轻地吻。


    洛殿主将他死死拥进怀中,轻声道:“真的?不要骗我。”


    “骗你做什么。”宁宵抬头亲亲他的下颌,手不安分地去勾着他的紫链,将他中指上的戒指取了下来。摘戒指姑且算是他们之间一个隐秘的前兆。


    洛闻箫收拢手指围住他的取戒指的手指,轻声道:“这样就可以了,就算你骗我,我也不会太难受。”


    “这样就可以?怎么这般没出息。我想你进去,”宁宵顾不上心头狂跳、面上烧红,取了戒指的手指拿回,指尖碰到对方虎口时又抵进他拢起的手指中,像是一个幽艳的隐喻,同时声音渐低,“穿行,就像冰川穿凿泥泞春野,直到我身躯的每一寸都奔流你的灵力。”


    这些不像话的话,大都取材于以前榻席之间他跟宁宵的耳语,现在用宁宵温和平静的声音说出,却听得他直想堵上宁宵的嘴。


    原来起意无需见色,只需这个人的寥寥几语。


    宁宵温柔地回应,其间听闻洛殿主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要在这里?”,他一边解对方的衣扣一边答道:“就在这。我要你以后坐在这里处理事务,都会想起我。”


    盛情难却,盛情不却。


    成年的洛殿主不好招惹,他会先等宁宵把能使的手段和花招都用完,再强有力地主导。


    先挑起的宁宵终是受不住,心疼他的洛殿主把人抱到后殿的榻上,心疼地,继续。


    殿内红烛高烧照风月,帐中情意正浓时,出了一点意外。


    宁宵眨掉眼睫上的泪,有些愣怔地看着停下来紧紧抱着自己的人,带着哭音轻声道:“洛、洛闻箫?”


    简直太要命了,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切换?


    “少司天。”青年垂眸沉声应下,扣着他的腰往下按,将宁宵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如果对方是没脸没皮的洛殿主还好,至少不会难为情。可这是洛闻箫啊,宁宵顿时有些后悔,方才为何不抽空去把烛火熄了。


    他抬手想去熄灭烛火,却被洛闻箫阻止:“让我看看你。”


    宁宵拒绝的话都被撞散了,不想面对也得面对。


    时间被暂停流逝,殿内不知日夜。宁宵昏了醒,醒了昏,也彻底模糊了对时辰的概念。


    本来洛殿主就把他欺负惨了,还要算上一个洛闻箫。


    好不容易被放过时,宁宵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好传音道:“这次记得清掉。”


    “这次?还有哪次?”洛闻箫有些疑惑地重复,但宁宵由于过度疲倦已经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宁宵醒来时还有些晕,甚至觉得床帐还隐隐约约在晃动,眨了眨眼就彻底清醒了。


    “想喝水吗?”枕畔的洛闻箫声音很轻柔,像一团拂过耳边的棉絮。


    宁宵点点头,他就喝了温水渡给他。


    缓缓喝完一整杯,宁宵才敢开口听自己的声音,他问洛闻箫:“你是怎么突然就——.”


    “我记得我是中了怜微尊上的媚术,清醒过来就看到你在我怀里。”后面的话洛闻箫没有明说,却贴蹭到他耳廓轻声道,“在我清醒过来前是你在给我解媚术?”


    宁宵不得不替洛殿主打掩护,小幅度地点点头。


    洛闻箫又道:“我可以问问你的感受吗?我是说全程。”


    宁宵手一抖,他当然知道对方问的是关于什么的感受,但这是能说的吗?


    洛闻箫就看着他,凤眸弯起,像是蕴了一把细碎星芒。


    宁宵轻咳了一声,道:“我觉得你最好刚柔并济,就不能让我缓缓吗?”


    洛闻箫轻轻一笑,有些无辜地眨眨眼:“可是一看到你哭,我就情难自已。”


    宁宵气结:“不应该是因为我哭,所以你就要消停吗?”


    “抱歉,”洛闻箫亲亲他,“太久没看到你,这样再遇让我失了分寸。”


    宁宵的气消了大半,有些闷声道:“我都想起来了。”


    洛闻箫揉揉他的发心,轻声道:“还知道想起来,你这没心肝的。”


    洛闻箫不是不会挖苦人,但他对宁宵说来说去也就这样几句,“你太心狠”“没心肝”,连其中的责怪之意轻飘飘的,无可奈何的意味多一点。


    宁宵小小声:“我还是有的。”


    “你啊你。”洛闻箫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面颊,亲了一下他的耳垂道,“那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感受?”


    宁宵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但洛闻箫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道:“水灵根很适合你,如果你的身体再耐受一点就锦上添花了。”


    宁宵好久才憋出一句:“你这张嘴,越发不像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洛闻箫道,“那时你跟我说,‘这次’,所以不只这一次,你是不是瞒了我一些事情?”


    宁宵心想,真是祸从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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