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宁宵隐约记得紫金殿的后殿是殿主的眷侣所居。
“我会把你留在这里,”洛殿主伸手轻抚他侧脸,低低道,“你早就该在这了。”
他手上冰凉的戒指轻轻擦过面颊,宁宵不禁瑟缩了一下。
“可是,事情还没完。”宁宵刚想下床榻,却被他轻柔按了回去。
“不要去,不要管。”洛殿主轻声道,然后把自己中指上的戒指拿了下来。
宁宵一怔,他很少会把手上戒指摘下,除了在床笫之间,因为用手指开拓时戒指会碍事。
所以这个时候摘戒指,是想要的意思吗?
宁宵有些茫然地问:“你要干什么?”
“你。”洛殿主从床榻边上起身,抬手放下了深色床帐,光线一下子昏暗起来,宁宵连他眼中情绪都看不清晰。
高大身躯覆上来,散落的长发有几缕散进宁宵的衣领中,冰凉如游蛇,他推拒道:“等一下,我还有事情没弄清楚。”
“你想知道什么。”对方三两下挑开他的腰封。
“我恢复记忆之后的事情,既然这是轮回,你应该清楚。”要命的地方被碰到,宁宵下意识蜷起,再被轻柔展开。
洛殿主低头与他眉心相贴,轻声道:“我的记忆,你自己挑着看。”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看啊?宁宵只好说:“你、你先等一下,让我先看了再继续。”
“就这么看。”对方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话语低沉,斩钉截铁。
宁宵没办法,只好凝起灵力汇入他的识海里。
冰冷、磅礴,像是跌进了一片黑暗海渊,翻涌的情绪沉重得像是层层往下压的冰川。
宁宵查看这些回忆,前面发生的一切几乎别无二致。
从点翠到莫山,再入南陵,继而是浮月楼,雨渡天、早月殁于南陵,而在那座墨氏王城上,司天监先是抽取了宁宵的灵力,再用幻象侵蚀、诱引宁宵杀了那座浮空王城上所有人。
宁宵恢复意识时,就看到自己的短剑刺入陆封霜的胸膛,暗红的鲜血沾了满手。
银发少年半跪下去,手捧那半幅残卷向他献上,赤红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宁宵颤声问:“我是谁?”
陆封霜答道,声音冰冷如判词:“君王。”
“我要往哪里去?”
“...往前。”
而后残卷合一,宁宵才恢复记忆。
而那时,墨氏王城径直向下坠入南陵,引发一场浩劫;通过之前汲取宁宵的灵力,另一座王城锁死莫山九阁下面的阴阙,整座白氏王城直接撞上去,重创莫山。
而浮月楼本身两座王城坠毁,也是重创。司天监不过用了短短几天,就借刀杀人让上三宗一片衰败。
最终宁宵只来得及移走阴阙。
被坠落王城重创的莫山九阁几乎只剩下原来四阁,幸存四阁包括风月阁。
遍地残残垣之上,只有洛闻箫和宁宵两人隔着未散的尘烟对望。
这个时候的洛闻箫还没认出眼前的少司天就是怜微尊上,他敏锐地察觉宁宵现在情绪状态不好,他试探着一步一步靠近。
宁宵凝眸细细看了他一会,最终只轻声道:“你留在这里。”然后就转身回了冰灵殿。
洛闻箫当然是追了上去。那么多年的等待,宁宵好不容易记起了他,这种结果他怎么能接受。
洛闻箫也去了冰灵殿,但宁宵开始躲他,想方设法地推拒,就是不见他。
与云京王殿形制一样的正殿外面,侍者对洛闻箫行礼道:“殿君有事不能见您,仙长请回。”
洛闻箫无意为难他,只道:“我在这候着,你退下吧。”
天际雷声沉闷,海上风雨来得极快,不久后就是大雨倾盆。
洛闻箫连避水的法诀都没施展,就这样淋雨静立在殿外。
片刻后他听到一声叹息,宁宵终是推开殿门出来,走近为他撑开一把伞,轻轻道:“你回去罢。”
“我能回哪里?”洛闻箫一把扣住他清瘦手腕,用力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拽,紧紧拥住,在他耳边道,“你说过你喜欢我,在南陵的时候,别告诉我你又忘了。”
宁宵闻言手一颤,那把伞就被狂风卷走,冰冷的雨砸了下来。
洛闻箫将他死死拥进怀中,高大身形将他完全笼罩。冰冷的雨水,炽热的怀抱,冷的,热的,交替得他感官都错乱了起来。
雨声繁杂喧嚣,但掩盖不了洛闻箫在他耳边的低吼,声音气愤又委屈:“你喜欢我,你自己说的。”
宁宵瑟缩了一下,洛闻箫以为他冷,就把人横抱起来,一脚踢开殿门走了进去。
洛闻箫抱着他进了殿中净室,把被雨淋湿的外袍和鞋袜脱下,就把人抱进温泉中细细擦洗。
宁宵全程安静乖顺,像是一个任他摆布的人偶。
“还冷吗?”洛闻箫轻捧他的脸,用手心贴上他有些冰凉的面颊。
宁宵眼眸中一片空茫,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轻声道:“这里冷。”
洛闻箫将他拥入怀中,低柔劝哄:“已经没事了,上三宗的事情是司天监做的,你不要自责。”
那冰灵殿死去的人呢?那些原本在他身边和他同行的人呢?
宁宵没说出来,但是洛闻箫读懂了他眼神里的哀戚,一边轻抚他的发一边轻柔道:“会好的,他们会轮回转生。”
“那至少,他们醒来时我要还他们山河无恙。”宁宵声音轻缓而坚定。
洛闻箫想说“你不欠任何人这些”,但在他的眼神下只能缄口不言。
洗浴后洛闻箫就把宁宵抱到正殿的王座上,跪坐下来把头枕在他腿上。
宁宵轻抚他发顶,轻声道:“我的识海不断被他侵蚀,各种幻象接连不断,我怕我会伤害你,赶紧走吧。”
洛闻箫去牵他的手,道:“我帮你杀了司天监。”
“他是杀不死的。”宁宵淡声道,“你走吧。”
“那就杀了被他夺舍的人。”洛闻箫道,“我知道是谁。”
“你知道?”宁宵心知,他的四个徒弟都不算是被夺舍,顶多只是与司天监结契。
洛闻箫道:“风月阁的怜微尊上,此人的行为破有疑点,而且现在整个莫山,偏偏只有他的风月阁毫发无伤。”
宁宵心知,这是因为司天监清楚怜微尊上就是他,自然手下留情。
宁宵伸手,指尖轻抚眼尾被以血染上的丹红——司天监一早就算到了,这个封印不仅压制他的瞳色,还不允许他自戕。于是宁宵轻声对洛闻箫道:“好,你去杀了他。”
——你去帮我,杀了我自己。
洛闻箫起身,低头轻吻他的眉心:“我会帮你解决一切。”
宁宵就这样看着洛闻箫转身离开冰灵殿,他能穿行在这些回忆里,甚至洛殿主还赋予他暂停或者倒回记忆的能力,却始终是个旁观者。
他不禁走近了,去看端正坐在王座上的自己,那双眼瞳只映着殿外广袤山海。
画面一转,洛闻箫持剑入了风月阁。
不止是他,围攻风月阁的大有人在,因为墨倚棠之前在墨氏王城中看到宁宵就是前朝灵族,经他一说,被重创的上三宗理所当然就把风月阁当成泄愤之地。
唤霞、云策和墨琉璃等人坚信宁宵不是罪魁祸首,但他们难敌众愤。
最先攻入风月阁的是宁宵四名拥有出入令牌的亲传弟子,还有修为高绝的洛闻箫。
宁宵强行把长欢移出风月阁,自己高居风露殿正座,青衣白袍,高冠华衣,背后是深红如血的壁画,阴森如地狱。
整座风露殿被水雾幻阵笼罩,甚至连洛闻箫和他的契约联系都被模糊。虽然他们之前双修过,但宁宵自废道行再修问情道,所以现在的洛闻箫认不出他的灵力。
接下来的回忆连宁宵本人都不愿再看。
水雾只拦下墨倚棠等人,对洛闻箫完全不加阻挠。这大概是宁宵最后一点点私心,他只想死在洛闻箫手上。
宁宵走下高座,一步一步向一身杀意的洛闻箫靠近,像是漂泊已久之人回到故乡。
那一剑刺入胸膛时,宁宵忽然想起自己入问情道时的场景,他在高台上只说了一句话:
“我心许此世,愿苍生长宁。”
下一刻,长剑虚言直入心脏。
风露殿的水雾一瞬散尽,洛闻箫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脸。
宁宵握住剑身拔出,失力地往后倒去,落入了洛闻箫温暖的怀。
“你…为什么?”洛闻箫的声音轻若游丝,眼中茫然无措,像是幼兽被养育者彻底抛弃。
我做错了什么?你回来好不好?
“我说过的…万物如露如电,唯有天道常宏。”宁宵眼前模糊,目之所及像是浸入水中的画面一般迅速褪色,他吃力道,“所以我才让你…修无情道…”我愿你,无情得接近天道,至高至远。
忘了我吧,忘了我吧。乖孩子。
洛闻箫低低地吼了一句,话语哽咽到听不清楚,他完全不接受眼前的一切,一丝一毫都无法接受。
他伸手去捂宁宵的心口,治愈法诀徒劳地施展了一个又一个,但虚言剑下从无生魂,炽烈的鲜血不断涌出。
宁宵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宁宵剖出阴阙,将那一枚流月般瑰丽的棋子向洛闻箫推去,在血泊中向他献上代表自己的王棋。
注定被阳阙吃掉的败棋。
“我想,我想…”宁宵费力地想抬起手去触碰痛苦得也要死去一般的洛闻箫,但他连指尖都动不了。
——我想爱你啊。
但这一句话来不及说出口,唇舌已然无力,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细弱的音节。
最终洛闻箫怀中人的心跳渐止,遍地的鲜血也逐渐冰凉。
当墨倚棠他们进入风露殿,就看到宁宵沉睡一般双目紧闭,只是身躯覆血,洛闻箫侧身蜷在他身侧,像是想汲取温暖,但无论身躯还是鲜血都已经凉透。
高大身形在亡人身旁蜷缩如稚子,听到声响,洛闻箫凤目睁开,起身时暗红鲜血沾染了半身,看上去犹如厉鬼。
“宵宵!”唤霞凄声喊道。
洛闻箫像是被这一声唤回神志,转头看到身旁死去的人,像是浑身被抽去力气般颓然跪坐在地。不是梦,不是梦。
有修士道:“前朝孽灵既已伏诛——”
洛闻箫冷喝道:“他不是!”
天际雷霆狂涌,浩大灵力荡开风露殿中其他人,洛闻箫匍匐着靠近,缓缓地、不愿相信地低头去听他的心跳。听不到、听不到。
他伸手去捧宁宵冰冷的面颊,不停地唤:“少司天,少司天...”不要不理我,求求你。
可宁宵是灵体,身躯和血迹已经开始溃散成点点灵芒逸散开来,阴阙在细碎灵芒中碎裂。
洛闻箫伸手去挽留,却什么都抓不到。
那一天,笼罩在风月阁上方的天雷悲鸣不休,许久后洛闻箫走出风月阁,那半身血痕已然不见,什么都不剩下。
此后他一剑击败白卿言,高居紫金殿,以铁血手段推行新法,上三宗自治,人灵无差。用刀剑与铁律贯彻宁宵的愿景。
人灵无差共存,这一条律法引起无数反对。
浮月楼的长老出声抗议,高座上的洛闻箫拔剑斩出,当场杀绝。
再无人敢反对。
看到这处回忆的宁宵微叹,暴虐狠厉,他当然清楚洛闻箫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
众人退下,只有一名女子留了下来,是当初襄城的方城主,这几百年来她已经贵为浮月楼的长老。
宁宵想这样也好,总得有人劝一劝洛闻箫。
洛闻箫道:“方寸嫣。何事?”
方寸嫣道:“翟长老本来因为朝薇公主的事情就颇为记恨你,拿来杀鸡儆猴也好。”
“朝薇公主,”洛闻箫迟疑了片刻,“说起来,我是为何杀了她?”
方寸嫣有些讶异:“您竟然忘了?因为她对您下了万相劫,若不是之前的...”
她还没说完,洛闻箫忽然站了起来。宁宵已死,封印也已经散了,那些被刻意抹去的缱绻回忆纷纷涌上。
“殿主?”方寸嫣怔了一下。
“你退下。”洛闻箫道。
屏退旁人后,他如梦方醒一般站在殿中,长风透窗而来,捧起这世间最华贵的衣袍。
“你并非对我无意。”
“是,我对你有意。”
洛闻箫忽然闷哼一声,撑着手中长剑颓然跪地,鲜血咳出。
他低着头,血滴和泪水一滴一滴滑落,砸在地砖上。
十指硬生生抠入玄玉地砖中,鲜血淋漓,他嘶哑又微弱地唤着:“宁宵,宁宵...”去唤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人。
“我在这里,我在,我在。”宁宵缓缓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他向洛闻箫伸出手,但泪水穿透了他的掌心。
这是回忆,而他只是一个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人。
紫金殿上方天雷盘旋,紫光炽盛,恢弘而瑰丽。
接下来宁宵看着,洛闻箫碎无情道,转问情道,一道又一道的渡劫天雷劈在他身上,但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痛,只会喊宁宵的名字,喊到声嘶力竭,染血的嘴唇仍然颤动着。
后来洛闻箫遍寻各种幻境幻阵,在虚幻中追寻熟悉的身影,但他越来越清醒,清醒到一眼就知虚假。
最后他凝出一抹残识镇守紫金殿,自己转身踏入轮回之中。
千百年前的北境风雪中,洛闻箫终于再次见到那一抹身影,青衣如旧,深冬千山覆雪,而那抹青影一人便成春。
洛闻箫向他走去。
我走向你,我爱慕你,我忘记你,我追恋你。
你救了我,你喜欢我,你忘记我,你抛弃我。
“洛闻箫!”宁宵恍然从回忆里惊醒,他气息不稳地从床榻上坐起,却并没有看到洛殿主的身影。
他下了榻,拿起屏风上的衣袍打算穿上,却无意中看到铜镜中自己的身影。寝衣微散,露出的肩颈满是红痕。显然对方并没有做下去,不然他也没能下榻。
穿好衣袍后推开殿门,宁宵赤足行于幽长宫道上,发现细碎花瓣凝滞在半空中,枝上雀鸟展翅欲飞,周遭景物都被暂停。
宁宵知道应该是对方所为,他加快脚步疾行,在宫道尽头转角,就是紫金殿正殿。
他伸手,指尖还没触碰到,九重殿门就依次开启,殿中昏暗,依稀可见金乌屏风后端坐的高大身影。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