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庄斐忽然记起, 高景行正是在投行工作的。记忆里他应该有和自己说过是在哪家公司任职,然而庄斐一向对他的个人背景不感兴趣,早已左耳进右耳出。

    偏偏事情有时就是那么巧, 墨菲定律永远不会骗人。似乎少见她这副打扮,高景行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她几转,含笑道:“好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他说着, 兀自上前了一步,惹得庄斐又退后两步,一双眼警惕地看着他:“我们已经分手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高景行面上的笑意分外开怀诚挚,他感慨地摇摇头:“我当然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毕竟你都闹成那样了。只是做不成夫妻,也能做同事, 真有缘分。”

    庄斐无心同他寒暄, 从侧面迈开一步, 试图越过他前进。

    然而高景行长腿一迈,轻而易举又挡在了她面前:“话说你是哪个部门的?”

    “和你无关。”这次庄斐不让了, 径自向前走去,肩膀撞着肩膀。高景行未有防备,被撞到向后一个踉跄,脸上的慌乱不过半秒, 倏尔回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庄斐身后。

    “你什么意思。”庄斐知道他能听到,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应答声从背后传来:“你那天把两家人弄得都难堪,又是什么意思呢?”

    庄斐深吸一口气, 在公共场合并不想同他争吵。她加快了些步伐,鞋跟踏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快步向正楼大厅入口走去。

    背后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高景行似乎还不肯善罢甘休。想来高景行着实有够愚蠢,她不过是个面试者,大可以不要这次机会,真把事儿闹大了,吃亏的必然是他。

    就在大厅旋转门的右侧,正站着一位身着正装的女性。两人目光相对之际,女人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道:“请问您是前来面试的庄女士吗?”

    庄斐匆忙礼貌地一颔首:“是我。”

    女人摊开右手示意方向道:“好的,请跟我来。”

    迈入旋转门时,正够庄斐回身望向高景行。他停留在门外,微笑着看向她,眸里写满深意。

    预备面试的好心情,就这么被他搅和了个一干二净。

    庄斐跟着女人一同走进大厦,除了刚见面的几句,二人没再有任何交流,但她心底的疑惑却越发深重。

    直至迈入电梯后,望着缓缓上升的数字,庄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请问,每一位面试者都会由您亲自接待吗?”

    这么家日理万机的大公司,服务好到连对待面试者都如此体贴吗。

    “嗯?”原本目视前方的女人,疑惑地将目光移向她,“您不用担心,刘总已经向我们嘱托过了,待会儿面试的时候,您只需要正常应答即可。”

    “刘总?”庄斐费力地在脑海中搜刮了一圈,“刘总是谁?”

    她身边的朋友虽然基本都是有钱人,但无一例外都是靠着老子的赞助。能握着实权,还好心暗中帮她的这位刘姓人士,庄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见她的疑问不像装的,女人也变得困惑起来:“刘总是……我们公司的股东之一。”

    居然是这么个大公司的股东,这更让庄斐感到纳闷,她的身边,好像没这号年轻有为的人物。

    但极度费解之际,有种熟悉感忽而扑面而来,类似的场景从小到大出现过很多次——在每一次父亲帮她走后门的时刻。

    电梯应声而开,庄斐随着女人走出电梯,却匆匆拦住了她继续前进的步伐:“不好意思,可以让我和这位刘总联系一下吗?”

    女人露出职业的微笑:“刘总已经安排好了,您不必担心。”

    “麻烦您了,我有话想对他说。”庄斐坚持道。

    女人面露难色,最终还是答允了。她退到角落开始拨打电话,看起来她也无法直接联系到那位刘总,电话连着打了好几个,才回身将手机递给庄斐。

    “喂,刘总您好,我是庄斐。”庄斐惴惴不安地开了口。

    “欸,你好你好。”对面的中年男人听起来颇为热情,“老庄的闺女是吧,别担心,咱们就走个过场。回头你把我的号码存下来,以后在公司有什么事,直接联系我就可以了啊。”

    猜想被确认了,庄斐试探着继续问道:“请问,是我爸麻烦您的吗?”

    “诶哟,这算什么麻烦呀。刚好公司也缺人是吧,这叫两全其美!”

    之前勃然大怒要同她断绝关系的父亲,此刻却又在暗中帮她打通关系。庄斐的鼻子莫名有些酸涩,与其说是感动,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她同那位刘总道了谢,将手机还给女人,没有记下他的号码。

    面试的过程并不算顺利,毕竟离开校园太久,又几乎没有进行过实践,许多理论知识的运用都被庄斐给忘了。再加上她一早将这家公司排除在期望名单之外,单凭收到面试邀请后的两三天时间,准备得根本不够充分。

    一遇上与专业相关的知识,她几乎都是在循环傻眼、试图编出几句、最后老实承认还不够熟悉的过程。

    而面试官的态度一直很好,全程柔声细语地发问,在她结结巴巴应答时,也微笑着鼓励她继续向下说,还安慰她不必紧张。

    面试结束后,面试官向她肯定地点点头,让她回家安心等候消息。

    这是一场没有期望的等待,毕竟结果一早已经知晓。直到走出园区,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庄斐都尚有些恍惚-

    “秋秋,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今天的汤秉文难得没加班,一到家还没换好鞋,便冲着她喊道。

    “什么呀?”庄斐努力提起兴趣,快步走向玄关,看见他给自己递了一个纸袋,里面装了一块精致的三角蛋糕。

    “庆祝你第一次面试。”汤秉文笑着拍拍她的肩,“去尝尝吧,是你之前说好吃的那家。”

    都说吃甜食能刺激人分泌令人愉快的多巴胺,可庄斐吃着蛋糕,感觉只有嘴里是甜的,心里依然苦涩得慌。

    汤秉文察觉到她的异样,在她对面落了座,双手交叠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背开始观察她。

    “干嘛呀……”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庄斐小声嘟囔道。

    “没事的,以后还会有更多机会。”汤秉文的声音分外温柔。

    “不是这样的……”庄斐抿了抿唇,犹豫少顷后,将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他。

    她说话期间,汤秉文默默坐直了身体,认真注视着她。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开口道:“我觉得,能有这个机会也挺好的。在这么家大公司,一定能学到非常多东西。”

    “可是、可是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么吗?”庄斐说着说着,不由得便一口哭腔,“我以为终于有公司看上我了,可原来还是靠我爸的关系。更何况我的面试答得一塌糊涂,这根本不是凭我的实力能争取到的岗位。”

    汤秉文沉默了少顷:“其实有些捷径,走一走也无可厚非。”

    这话让庄斐有些意外,她抬眼看向汤秉文:“你走过捷径吗?”

    汤秉文无奈一笑,摇摇头:“我没有走捷径的客观条件。但我看过很多人走,我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她在这里抱怨送到手的捷径时,于汤秉文来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的炫耀。

    这个念头一出现,又被庄斐匆匆撇开。因为它不能深想,否则就会想到,两人在一起的这些年内,那无数次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炫耀。

    而令她安心的是,嫉妒好像不曾发生在汤秉文身上。他总是真心实意盼着每个人好,以至于有时候庄斐在想,活得像个圣人似的一定很累。

    庄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不想接受这份工作。”

    汤秉文不解地看向她:“我觉得,你可以不必有这么多芥蒂。”

    “不。”庄斐摇摇头,“我既然决定和他断了关系,就不能食言回头去依靠他,否则那就意味着,我离开他便什么也做不好……虽然现状好像就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想再努力努力。

    “而且,我确实匹配不了那个岗位,就像让一个初中生进入大学课堂,越级太多了。就算想学到东西,那也得有基础才能学。

    “还有就是,我有个大胆的猜想……我今天遇到高景行了。”

    这个名字上次在二人对话中出现,是那天夜里。庄斐哭到口齿不清地向他倾诉着,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接受了高景行的求婚,又坚决拒绝前往订婚宴,闹到和父母都断绝了关系。

    那段对话再度想起,只有自己哭到头疼的感受,以至于汤秉文回应的只言片语,都不太清楚了。

    话音落下,庄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汤秉文,看着他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缩,眉心微皱,但最终只是平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其实,在我早期投简历的那些公司里,有两家我记得父亲曾经和他们合作过。但最终,他选了这家公司,找了个我之前没有听过的人来帮我,我很难不去怀疑,他依然还有让我和高景行在一起的打算。”

    汤秉文的声音沉了两度:“嗯。”

    庄斐不安地眨了眨眼,试探着开口道:“所以,你还允许我去那家公司吗?”

    闻声,汤秉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以至于庄斐在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提起这茬。

    没有人会不生气的吧,就连两人分手后在他公司见面那次,有姑娘和他熟络些,都让她吃醋好久。

    “秋秋,我觉得你不应该完全听从我的意见。”

    “什么意思?”庄斐不解,刚刚还在劝她接受这份工作的汤秉文,怎么突然又改了口。

    “这是和你的前途息息相关的,我只能提出我个人的建议,但是不能也不应该帮你做决定。就算哪天我说我不允许,如果你想去做,那就坚持自我去做吧。”

    庄斐怔怔地看着他,明明二人同龄,但在很多时刻,汤秉文都给她一种长辈的感觉。

    是她自己太幼稚了,还是汤秉文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她不知道。

    “你不会生气吗?”庄斐犹疑道,“如果我和他在一个公司,以后可能会有很多见面机会。”

    汤秉文默默垂下眼:“我相信你。”

    “真的?”

    汤秉文忽然长叹一口气,近乎崩溃地躺倒在椅背上:“秋秋,你这样问得我好害怕。但……我说相信你,就是相信你。”

    庄斐一撇嘴:“要是真的相信,你就不会重复这么多遍了。”

    汤秉文用力闭了闭眼,声音泛哑:“我确实无条件相信你。但是……我对自己没有自信。”

    “不行不行!”庄斐赶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跨坐在他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你对你自己没自信,就是不相信我。你觉得我不够爱你是不是,你觉得我会出轨是不是?”

    面对她的严词“逼供”,汤秉文慌忙摇摇头:“我没有。”

    “哼!”庄斐故意板起脸,“现在换我不相信你了。”

    “秋秋……”见她生气的模样,汤秉文只得火速示弱,“我错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不行,我的记性可好了。”庄斐鼓着嘴,摇头晃脑地开始念,“我听到了,我什么都听到了。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爱,你怀疑我,你觉得我要背叛你,你觉得……唔!”

    所有的话被另一张嘴给生生堵住,庄斐瞪大双眼,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目光。

    汤秉文退开少许距离,狡黠一笑:“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42章

    庄斐心下一慌, 不由得微微后仰,偏偏后背抵上坚硬的桌沿,再也无路可退。

    汤秉文干脆将身体坐直, 双手卡紧她的腰,二人的距离被不断拉近,近到足以感受到她慌乱的呼吸。

    客厅的灯光大亮,听到动静的森林好奇地蹿到附近, 一双圆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不正常的二人,直看得庄斐低头埋向汤秉文怀中,坐得更深了些。

    她始终记得那日汤秉文所说的“隔音不好”,一口咬上他胸前的薄肌,这不是一个适合落口的地方, 以至于牙齿始终找不到发力点,狼狈地任由涎水滑落。

    “你们今天见面, ”汤秉文一挺腰, “聊了什么?”

    庄斐身子一软, 幸而被汤秉文始终环抱支撑着,她愤愤地掐了下汤秉文的侧腰:“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真不告诉我吗, 是聊了不该聊的话,不敢说吗?再问你一遍,要告诉我吗?”

    眼前的汤秉文和往日的温柔形象截然不同,半眯的双眼里现出促狭的神色。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每句话都是一道鲜明的信号,于句尾的停顿开始实践,复而接上下一句话, 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节奏感。

    庄斐几近软成了一滩水,双臂无力地挂在他的脖颈上, 哼哼唧唧着:“他说在那里见到我,真巧。”

    “真……巧?”又开始了,惹得庄斐听见他的声音都一阵痉挛,“有多巧,你很开心见到他吗?”

    “没有。”庄斐讨好地亲了他一下,虽然直起腰再坐下实在有些折磨人,“我只开心见到你。”

    “敷衍。”汤秉文轻笑了一声,垂下一只手轻轻拍了她一下,“还说了什么?”

    庄斐睁着一双无辜的眼,老老实实道:“他说,我们很有缘分。”

    于是刚刚还是轻拍的手,变成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下,汤秉文微愠道:“你是故意的?”

    庄斐委屈巴巴道:“我哪有故意,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你怎么回的他?”

    庄斐挺起背脊,轻轻在汤秉文的耳垂吹了口气,眼见着它一刹红得要滴血,用气音轻声道:“你想知道吗?”

    汤秉文故意板起脸:“不想。”

    话说得那么铿锵有力,行动却恰恰相反。庄斐开始还颇为满意自己的挑衅,最终还是可怜兮兮地扑在他怀里求饶:“我说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他聊天,真的。”

    汤秉文用拇指揩过她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面上一派柔情,声音有着不同于内容的温柔:“迟了,我生气了。”

    庄斐沉迷于他“生气”时的模样,微蹙的双眉将眉骨压低,惹得本就深邃的双眸更为深沉,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喉结滚过一转,顶出暧/昧的痕迹。

    都说人性至贱,酷爱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庄斐也喜欢看平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汤秉文,坏心掌控自己的表现。她甘愿放下所有的顽劣,在他怀里做一只乖顺的白兔。

    只可惜,汤秉文是只披着狼皮的羊。

    清洗完毕后,汤秉文坐在沙发上,悉心帮枕在膝头的庄斐吹头发。暖风将将被他开了一格,发丝在他的指尖飞舞,他的动作又轻又柔,像是被绸缎一次次滑过头皮。

    无所事事的庄斐仰头看着他,好奇道:“你刚刚,真的生气了吗?”

    掠过发丝的手一顿,汤秉文无奈一笑,拍拍她的额头,示意她别昂得太高:“没有,但是我知道你喜欢。”

    已经过了那个劲儿,庄斐被说得脸颊瞬时一红,嗔道:“我喜欢什么呀……”

    汤秉文用宽厚的掌心揉了揉她的脸,聊表安慰,然而下一秒,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迟疑:“你那个前男友……真的是这么说的?”

    脑中突然“噔”地响起一段提示音,庄斐忍不住嘴角上扬,连带着声音都是笑意:“你吃醋啦?”

    汤秉文被她盯得有些尴尬,想轻轻拂下她的眼皮,结果手刚刚掠过,一双满是笑意的眼又在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是不是嘛。”那双眼眨了两下。

    既然遮不住她的目光,汤秉文干脆自己别开眼,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道:“吹头发呢,别闹。”

    不过吹个头发,搞得像在做什么精密实验,庄斐不依不挠的劲儿又上来了,激将道:“既然你不在乎,那你为什么要问。以后我和他说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了。”

    吹风机的声音戛然而止,庄斐搓了搓已经干了大半的发尾,以为吹完了,刚刚起身,便望见汤秉文一脸认真:“嗯,我吃醋了。”

    也得亏关了吹风机,不然这点儿声音早就掩盖在了风里。他垂着眼,耳垂兴许是被热风烘得,红了一片,尤其在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上面时,更是浓到几欲滴血。

    庄斐饶有兴味地观察了他许久,末了双手捧着他的脸,响亮地亲了他一口,笑盈盈道:“我怎么才发现你这么可爱呢?”

    被夸可爱似乎并不会让汤秉文感到高兴,他的表情依然有些沉闷,冷声道:“所以你以后还要和他说什么?”

    庄斐眨了眨眼:“你猜。”

    汤秉文的双唇纠结地抿着,长久后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以后别和他说话,但是、但是……反正我相信你,你以后说什么还是别告诉我了吧……呃,还是告诉我吧,我不会生气的。”

    “到底告不告诉呀?”庄斐看他语无伦次的模样,暗自觉得好笑到可爱。

    “告诉……不告诉……”汤秉文绝望地闭了闭眼,“随便你吧,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他的眼再度睁开,庄斐的脸忽然陡然放大在眼前,分享着彼此不同频率的鼻息。

    庄斐轻轻搂上他的脖颈,含笑的眼里却不再是玩味,而写满了认真:“我不会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了,这点你可以百分百地放心。”

    汤秉文喉结一滚,点点头:“我对你一向很放心。”

    庄斐不信地一挑眉:“那刚刚是表现是怎么回事?”

    “……控制不住的一点私心。”

    密匝匝的吻开始落下,连带着那句用气音描摹、断断续续的“我不在乎你以后多点私心”。

    墙上的时针又走过一圈,绝望的森林在一旁无济于事地“喵喵”叫着,不解这对两脚兽的眼里怎么只有彼此,都没留意到它的食盆已经空了吗!-

    最终,庄斐还是婉拒了那份OFFER。

    父亲并未联系她,倒是公司的HR连着几天给她打了几通电话,一边询问她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边表示公司很需要她这样的人才,每句话都充满了暗示。

    庄斐却统统假装没听明白,礼貌地一次次回绝了。

    全程,汤秉文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直到庄斐再一次挂断电话,将目光移向他时,他微笑着一颔首:“我相信你的选择。”

    其实庄斐并没有那么坚定,每次挂断电话,内心都有无尽的犹豫,直到下通电话打来,这番犹豫又会被加深。

    唯一支撑着她不回头的,大抵就是骨子里的那股倔劲儿,哪怕为此吃点苦也甘愿——某种角度上来说,她觉得自己和汤秉文倒挺相像-

    眨眼间据离家已逾一月,庄斐的心态在离家这事上逐渐趋于平和,却在迟迟找不到工作上愈加焦躁。

    就算汤秉文从未在此事上催促过她,庄斐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下去。从前她觉得啃父母的老是天经地义,何况他们家底颇丰,而现在她意识到,每份赠与都是有代价的。

    父母亦如此,何况男女朋友之间?

    当然这话她从未和汤秉文说过,甚至她心底也有那么点儿小小的猜想,汤秉文那日说的愿意一直养着她不是假的。

    就像当初,她也心甘情愿扶持汤秉文——

    但那时候汤秉文不需要,而现在,她也想赶紧摆脱这种状况。

    放低条件后,庄斐陆陆续续又参加了几场面试,有的表现得很糟,有的明明感觉还不错,可惜最终要么杳无音讯,要么便是委婉的拒绝。

    有时候HR线上说得格外热情,仿佛只要她过去就能拍板,面试时却极尽敷衍。后来庄斐才了解到,有些根本不是诚/心招人,纯粹是让她过去刷KPI的。

    又帮别人的工作添了一笔业绩后,庄斐闷头从大厦内走出。比起失望,更多的反而是疲累。

    年关将近,各大公司基本都不再招人,倒是不少餐饮业挂出了招聘寒假工的牌子。庄斐懒散地向地铁站走去,目光起初只是无意识地扫过这些广/告,直到地铁站将近,她突然停住脚步,将招聘广/告拍了下来。

    “我去快餐店当服务员好不好?”等汤秉文下班回来后,庄斐兴冲冲道。

    “服务员?”汤秉文一怔,呆站在玄关都忘了换鞋,“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做这个?”

    “有什么不好吗,你不是也做过吗,可以给我分享分享经验欸。”庄斐不解他的反应。

    汤秉文步入客厅,顺手将电脑包放下,就近坐在沙发扶手上,弯腰看向她:“正是因为我做过,才知道那有多辛苦,尤其马上要放假了,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庄斐一挑眉:“你觉得我吃不了苦?”

    虽然说完后,她自个儿也有点心虚。她在家纯粹是个甩手掌柜,基本的家务都不会做,跑去当服务员都不知是谁服务谁。

    “没有。”汤秉文的回应显然不够真心实意,“只是,你怎么突然想到去做这个?”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马上要过年了,很少有公司在这时候招人,我想先去做两个月服务员,攒点儿钱,过完年继续找工作。”似是很满意自己的计划,庄斐将胸脯挺直了些,兴冲冲道,“你觉得怎么样?”

    可惜汤秉文对她的计划显然没那么赞同:“那你在家先歇两个月也可以的。”

    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庄斐不明白他为何扫自己的兴:“你为什么对我去做服务员意见这么大?”

    汤秉文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些犯愁:“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去说我的想法……诚然职业没有高低贵贱,如果我现在没有这份工作,为了赚钱,让我去当服务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我莫名没有办法想象你去做这份工作。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你才不得不去这么做?”

    “不是因为你,”庄斐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是因为我自己。我拒绝订婚是因为我自己,我离开家是因为我自己,我找工作是因为我自己,包括我现在决定去应聘服务员,也是因为我自己。”

    见他的目光逐渐与自己相对,庄斐笑了一下,“当然,我想和你复合,是因为我爱你。”

    最后一句话,让汤秉文腼腆地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什么辛不辛苦呀。”见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庄斐的语气也轻快了不少,“万一人家不要我呢,怎么办,那我就去应聘外卖员吧?”

    “那个,你会骑电瓶车吗……”

    “……干嘛揭我的短!但我会开车,我去送快递吧?”

    “太重的搬不动怎么办?”

    “汤秉文!!!”

    ……

    快餐店的招聘可比那些公司爽快多了,没那么多套路,庄斐下午打了电话,对方当下则让她明天去面试。

    面试聊了不过一刻钟,店长便表示翌日就可以试工,看在她外形条件还不错的份上,打算把她安排在前区。

    从前总是看别人穿的制服,这会儿套在了自己身上,庄斐感到新鲜得不得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还问汤秉文自己像不像《破产姐妹》里的卡洛琳。

    可惜,她得到的回应,是汤秉文一脸疑惑地表示“卡洛琳是谁”。

    但制服再好看,工作到底是辛苦的,就算不用在后厨面对油锅,前台的配餐和接待顾客也分外劳累。一条条的章程,比当初期末背书还要令她痛苦,她头一次觉得,顾客真的是上帝。

    于是一到家,庄斐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诉苦。

    “你知道吗,今天有个顾客特别奇葩,明明是他自己看错了说明,非说是我的问题。”提到这个,庄斐还一肚子火。

    要说到当服务员遇到的奇葩客户,汤秉文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当初两人相识时,她那位暴脾气的朋友也能算一个。

    不过最终他一个也没提,只是一下下帮她捏着酸痛的肩膀:“辛苦我们家秋秋了,要是做得不开心,就回来吧。”

    “不过,他的女儿还挺可爱的。后来我们经理出马协商时,他女儿悄悄拽了我的衣角,说是她爸爸的错,让我不要生气。”于是刚刚还怒气冲天的庄斐,说着说着莫名笑了,“虽然奇葩的人很多,但是可爱的人也不少。整体来说,这份工作还挺有意思的。”

    肩上的手突然停了,庄斐好奇地扭头看向他,正对上他端详自己的目光:“我突然觉得,你好像长大了。”

    “干嘛呀。”庄斐无语地推了推他,“不要老拿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长辈呢。”

    汤秉文含笑看向她的手:“那有你这么对长辈的吗?”

    庄斐故意狠狠又拍了他一下:“我就不尊老爱幼,你有意见吗?”

    面对这种蛮不讲理的后辈,这位长辈只得一耸肩:“……不敢有。”

    试工很快顺利通过了,培训也还算顺利,庄斐算是正式开启了这份工作。当初心里的一堆芥蒂和犹豫,在真正着手去做后,被不知不觉消湮了。

    她会甜甜地喊“欢迎光临”,会主动上前帮助每一位客户,会麻利地配餐送餐,也会在遇上蛮不讲理的客户时,就算心里有一肚子火,面上依然保持得体的笑容——

    就是可怜汤秉文,每天回去要消耗她攒了一天的火气。

    “庄斐?!”

    又是一日工作,当庄斐习惯性地在门被推开后喊“欢迎光临”时,走进来的顾客惊讶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庄斐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是自己的高中同学,此刻她手边,正牵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

    “好可爱呀。”庄斐笑眯眯地附身向小男孩打了声招呼,而后面向老同学道,“好巧,想吃点什么?”

    老同学上下打量了一转她的制服:“你在这里工作?”

    “是呀。”庄斐笑盈盈道。

    对方面上的难以置信未加掩饰:“为什么在这里工作?”

    “怎么了吗?”

    “你不是家里挺有钱的吗?”

    “有钱难道就不用赚钱了吗?”庄斐的微笑始终如一。

    很显然,对方想要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可对上庄斐淡定自如的表情后,她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小孩上前一步:“来份儿童套餐吧。”

    直到老同学离开后,那份目光依然在庄斐心头萦绕。尽管她的应对还算得体,但坦白来讲,她觉得有些丢脸。

    那个老同学会怎么想呢,她会告诉其他的同学吗,其他同学又会怎么想,尤其其中有些不太喜欢自己的,会不会在幸灾乐祸?

    唯有这份不开心,庄斐没有分享给汤秉文。甚至在他主动发问今天的工作感受时,她也只是说碰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

    然而天总不遂人愿,或许因为假期到了,或许因为餐厅地处闹市,自打上次遇到老同学后,连着一周,庄斐遇到了好几个认识的人。

    有同学,有朋友,也有长辈,在见她身着制服站在前台时,第一反应都是惊讶,而后难以置信,带上意味深长的打量和询问。

    庄斐忽然觉得汤秉文说的不对,职业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或者说,至少在人的看法里有。

    每一次应对熟人,都是对她内心的一次莫大煎熬,偏偏在回家面对汤秉文时,还得把这种纠结尽数隐藏。

    可怜她的演技实在一般,在平平无奇的一天结束,当她绘声绘色说一个并没有那么有意思的经历时,汤秉文难得打断了她:“秋秋,要是做得不开心就不做了吧。”

    好像软肋被人戳中,庄斐陡然鼻子一酸,扑进汤秉文怀里大哭了一场。

    “发生什么了?”待她哭完后,汤秉文双手捧着她的脸,耐心地揩去眼泪道。

    “因为今天又遇到了一个王八蛋的顾客,券过期了用不了就骂我。”大抵因为眼泪还汪在眼里,大抵因为她的愤怒真心实意,她到底最终瞒过了汤秉文。

    前一晚哭得太厉害,第二天眼睛瞬间肿了一大圈。庄斐一早急得不行,换衣洗漱吃饭都得拿个冰袋敷眼睛,最后又认真化了个妆掩盖,等到匆忙赶到餐厅时,已经迟到了整整十分钟。

    一见她出现,经理便板着脸将她喊进了员工室。庄斐心虚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做好了扣工资的打算。

    然而,事情好像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解释吧。”经理伸手指向电脑屏幕,“昨天一下子收到了三个顾客的点名投诉,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春节快乐!祝大家学习进步、事业有成、新年发大财~

    第43章

    “対顾客的要求爱答不理, 态度极其恶劣。”

    “咨询的明明是A套餐,结果推荐了非常不实惠的B套餐。”

    “应答不够及时,脸色很差。”

    三条投诉是在同一时间段发出的, 前后不超过五分钟,由于是在闭店后才投诉,因此经理没能和対方及时沟通解决。

    “我觉得我的态度,没有那么差啊……”庄斐眉头紧锁, 费劲回忆着昨日遇到的每一个客人,“那个套餐的我倒是记得,他问的确实就是B套餐。”

    面対她的辩解,经理脸上的不悦并未减轻几分,他指了指座机:“这样吧, 你先别去前台,挨个和他们沟通一下, 看看能不能解决。”

    毕竟顾客是上帝, 在规则的高压之下, 対方再怎么无理取闹,身为服务人员也得尽力去安抚。

    庄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 首先打通了那则关于推荐套餐出错的留言。谁料対方接起电话的语气明明很不错,却在听到快餐店的名字后,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漫长的忙音在听筒内响起,庄斐不死心, 再度拨去了电话。第二次,対方尚未接起便直接挂断,等到第三次, 対方直接高声威胁道,再打电话他就去总部投诉了。

    这招的威慑力十足, 庄斐停下了回拨的手,转而打给了那个控诉自己态度不好的。

    在快餐店工作的这半个月以来,可谓是庄斐活了二十多年的耐心巅峰。她从未想到自己的脾气还能那么好,无论対上多胡搅蛮缠的顾客,她都能一脸微笑,柔声细语地与其沟通。

    更何况,昨天似乎也没遇到什么特别离谱的客户。只有一个看错优惠券使用时间的,她全程都在耐心解释,后来经理也主动出马送了一份小食聊表歉意,対方看上去対解决方案还算满意。

    就算対方回去还是投诉了,那另一条投诉又是怎么回事?

    这通电话拨了很久,久到庄斐打算放弃时,另一头才迟迟接起。

    然而流程与上一位顾客无异,在听清来电缘由后,対方表示他就是要投诉,打电话给他也绝不会撤销。

    対于第三位顾客,庄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果不其然,这通电话过去,也不过是挨了第三顿骂而已。

    趁着前台还算清闲的时候,经理回到了员工室,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心里便瞬间明白了几分。

    “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和你讲过了。面対客户的需求,无论有多无理,咱们不要生硬地直接拒绝,要委婉地去解释、去沟通……”

    “但是经理,他们连沟通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无论怎么回想,都不记得昨天到底哪句话说得不対,什么时候态度不好了。”庄斐痛恨自己一委屈便盈满泪的眼睛,这让她看着像在试图以眼泪博取同情。

    经理叹了口气:“那顾客就是觉得你态度不好,能怎么办呢?这样吧,我先把你调去配餐行吗,一下子接到三条投诉也算比较严重的事,工资肯定是要扣的。公司制度,理解一下。”

    公司理解顾客,她理解公司,那谁来理解她呢?

    庄斐吸了吸鼻子,点头算是认下处罚,但现在这副模样,自然也不适合继续工作:“经理,我想请一天假。”

    离开快餐店时,正逢上班的早高峰。庄斐逆着人潮往家赶,幸而帽檐拉得够低,行人脚步匆匆,没人留意到她那双泪眼。

    委屈在心底不断膨胀,让她憋到喉口发紧,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自己如此认真対待工作,却得到了这样的回报。

    回来得太早,庄斐一时竟不知该干些什么。她站在阳台边,眺望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突然有些彷徨。

    森林这会儿也在阳台上晒太阳,摊着肚皮在打滚,棕黄色的皮毛被晒成了金黄色,看着一派惬意。

    “你真快乐。”庄斐望向它扁了扁嘴,她也想做一只猫,不必为那些琐事烦忧。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森林一个翻身四脚着地,好奇地打量着她,懒散地摇了摇尾巴。

    “你想不想当人,我们灵魂互换一下吧?”庄斐冲它勾了勾手指。

    森林长长地“喵”了一声,像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可惜人生不像玄幻小说,她的灵魂依然好端端地待在躯壳内,用工资换来了这一天的休憩后,还得继续为明日的工作犯愁。

    “秋秋,你今天下班好早啊。”

    陪着森林玩得太入迷,庄斐都没有意识到汤秉文回到了家。声音从近在咫尺的背后传来时,她吓了一跳,而森林也被她惊讶的动作一吓,飞速蹿回了客厅。

    “我今天没去上班。”庄斐苦笑着道。

    汤秉文一怔,上前揽过她的肩:“是不是太累了?休息一天也挺好的。”

    “是很累,但是……更多的是心累。”庄斐犹豫了一下,将今早遇到的事尽数告诉了汤秉文。

    倾听时的汤秉文,双眼总会深沉地注视着她,虽然之中很少搭话应声,但眉目却会随着她的情绪而一同变化。

    挺稀奇的,再糟心的事儿,対上汤秉文讲过一转后,好像就已经被化解了一半。

    “我之前在餐厅打工时,也遇过无理投诉的顾客。抱歉我无法给出实用的建议,因为我自己也只知道默默忍下去。”汤秉文叹了口气,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头,“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应该和我当初一样,感到既愤怒又委屈,觉得特别不公平。”

    “対啊,我真的不理解。凭什么说顾客是上帝,上帝才不会这么対祂的子民呢!”庄斐气到开始咬文嚼字起来。

    “你说得対。像那种无理取闹的顾客,根本不配享受上帝一样的待遇。”汤秉文无比赞同地一颔首,“不过,你是我的上帝。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开心的,就统统告诉我,或者把我当成那些人,骂一顿也没关系。”

    庄斐生生被他一本正经的建议给逗笑了,摇摇头:“不要。”

    “为什么?”

    庄斐回身同他面対面站着,仰头望向他,看他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澄澈得宛若玻璃:“因为神爱子民,而子民也爱他的神,他们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关系。”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汤秉文特地下午也请了半天假——虽然他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工作也很累,想休息半天。

    一开始,汤秉文兴致勃勃地翻找着各个游乐场、公园、游艺厅之类娱乐的场所,想着带她去放松一下,结果统统被庄斐给否决了。

    在这难得的半天假期内,她只想和汤秉文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不愿去面対人潮,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放松。

    将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关闭每一处灯光,在不过32寸的电视上,投屏一部因为尚未开通会员,而导致清晰度明显不高的电影——虽然那轻微的颗粒感,反而让人有一种看着银幕的感觉。

    两人默契地盘着腿,肩抵着肩一起窝在沙发上。森林比他们还要自在些,一会儿蹲蹲这位的腿弯间,一会儿又跳向另一位,毛茸茸的尾巴扫得人直发痒。

    这是一部有些年头的喜剧,剧情荒诞,表现夸张,单揪出一段都会觉得离谱,但全身心投入进去,倒是能从头开怀地笑到尾。

    每次庄斐一笑,就会激动地前仰后合。而后互相支撑着的两人,也不知谁先失了力,一个倒下,另一个便相继倒下,甚至有一次,汤秉文还被压到一头栽到了地上。

    庄斐看看狼狈倒地的汤秉文,又看看电视上的欢乐剧情,简直快辨不出哪个更好笑些,笑到几乎喘不上来气,还得让艰难坐回沙发上的汤秉文给她拍背顺气。

    直到屏幕变黑,庄斐看见自己在电视中的模糊投影,那样的灿烂笑容,不知多久没见了。她一点点敛起笑意,最终嘴角又略略上扬,绽开一个舒心的笑。

    “汤秉文。”她面向电视开口道,“我真的觉得,有你在身边,好幸运。”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今天这样——不论是这样糟糕,还是这样美好。

    其实自踏出快餐店起,辞职的念头便久久盘旋在脑海,不过为了给自己保留些退路,庄斐到底没和经理说,甚至也没和汤秉文说。

    而这个念头,很快也在一场电影后烟消云散了。翌日,她换上稍微朴素些的制服,站在了配餐区待命,面対同事惊讶的目光,她也能回答得一派轻松。

    不管顾客在不耐烦地催促,还是想要换固定的餐品,抑或抱怨分量和大小的不足,庄斐都能笑得一脸职业化,以最大的耐心去一一解决。

    她的心态已经变了,从此以后她就是上帝,要以一颗宽容博爱的心,去感化每一位子民——

    虽然大多数时刻,她都在心底抱怨上帝真是难当。

    可偏偏天不遂人意,这天在她眼里还算顺利地结束时,经理却板着脸快步走来,告诉她又接到了三条点名投诉。甚至在二人说话的档口,投诉又飞来了一条。

    “分量不足?可这明明是我按照标准做的,在他回来换餐时,我也没说什么,而是给他重新打了份更多的啊。

    “配错餐?不可能啊,我不记得今天有人和我说餐配错了。就算真的是我疏忽了,为什么不能当下回来换餐?

    “速度慢?经理,你可以去查监控,我今天真的几乎一刻不停,已经是极限了。

    “……”

    面対这些离谱的投诉,庄斐吃力地一条条辩解着,却只看到经理脸上的不耐愈来愈深。

    “小庄,你这些解释,不是你可以被投诉的借口。”经理顿了顿,拧眉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你得罪什么人了?”

    得罪什么人……

    虽然面対亲近的人,她的脾气多少有些娇蛮,但在日常人际交往中,她自认为性格还算随和。

    庄斐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是得罪了哪一位,非要说的话——

    “真有意思,你怎么主动联系我了。”高景行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庄斐冷冷道。

    “事到如今,我觉得说什么意义都不大了。算了,咱们各自安好吧。”高景行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撒谎。

    “你没有……”庄斐的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怀疑。

    “没有什么?”

    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后,那头顿了几秒,难以置信道:“庄斐,在你眼里我是会做这种事的龌龊小人?”

    “……対不起。”

    电话挂断后,庄斐自个儿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谬。高景行就算有什么,也只会和她明着来,虽然说的话总是拐弯抹角。

    这种在背后使绊子的阴招,和他未免太不契合,也没有必要。

    那除了他,自己还能得罪谁呢。

    庄斐已经无暇去找出幕后的始作俑者了,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针対她的投诉如雪花片般纷沓而来,经理的脸色越来越沉,而她还没拿到手的工资也逐渐见底。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被投诉,影响的是我们整个店的考核评分!你靠你的那点儿工资,赔得起吗?啊?”员工室内,经理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看样子,最近为此他也很难做。

    “我明白了。”庄斐垂下眼,“我还是……不干了吧。”

    被人劝退的感觉格外丢脸,回家的路上,庄斐站在地铁上被人潮挤到左摇右晃,电话铃响得很不合时宜。

    她艰难地从包里摸出手机,在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妈妈”时,她愣了一下。

    “秋秋啊,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庄斐绝不愿意和父母承认自己过得不好。

    “张阿姨前段时间和我说,在快餐店看到你了,我想她肯定是看错了。”

    庄斐的长相随父,但有很多方面她和母亲是一样的,比如说,不擅长撒谎。

    她轻笑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荒诞,又觉得无趣透了。

    “妈,你放心,托你的福,我被辞退了。”

    第44章

    地铁报站声响起, 门应声而开,庄斐顺着拥挤的人潮向外涌去,整个人被推着向前。她一手牢牢抓着包, 一手将手机紧紧贴着耳畔,费力从喧嚣中听取那头的声音。

    直到站在相对僻静的地方,却依然没能听到半句回应后,庄斐才确信母亲确实沉默了很久。

    所有人都说她是从小娇惯着长大的, 连庄斐自己也这么认为。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父母都会尽力满足她。

    譬如她突然想吃什么稀奇玩意儿,父母便会马上安排人从外地运来;譬如她看中了哪只限量的包,父母也会全世界托人给她买。

    在经济上,父母对她可谓是绝对的大方。在生活上, 乍看起来也给了她充足的自由。

    早恋是被允许的,酒吧、KTV这类别的父母闻之色变的场所, 他们也不会严加阻止。身旁的一众好友都羡慕她父母的通情达理, 庄斐也为之自豪——

    至少在她知道那荒谬的跟踪, 和未征求她意见的订婚之前。

    “妈。”庄斐打破了沉默,“不要再做这些事了好吗?”

    那头传来一声长叹, 听得庄斐一阵心揪:“你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什么意思?”

    “放着我们给你安排好的体面工作不做,跑去快餐店当服务员,你自己无所谓,我和你爸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听起来, 母亲的愤恼是发自内心的。

    庄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确实也觉得丢人,但如果执意离开后, 还要接受父母的帮持,她只会觉得更丢人。

    “我们不是已经脱离关系了吗?我再怎么丢脸, 也和你们无关了。”

    “庄斐!”母亲一气之下叫了她的全名,“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没闹。”第无数次说出这句话,庄斐终于不是出于赌气,“妈,要是你们能早点明白我是认真的,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变成这样。”

    “你的意思是,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全部都怪我和你爸咯?”

    庄斐没有应声,她只是觉得,承认这一点对于一对父母来说很残忍。

    “如果你听我们的安排,现在不是能过得很好吗?有一份体面轻松还高薪的工作,和合适的人成家,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这种生活!”

    庄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可我不想要。”

    母亲叹了口气,原本强硬的语气软和了几分,换了个攻势:“秋秋,你一个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居然跑去做服务员,你知道妈妈有多心疼吗。何必呢,干嘛那么苦着自己?”

    “我不觉得苦。”这点庄斐倒是撒了谎。

    “你真的是……!”面对她的软硬不吃,母亲气不打一处来,“翅膀硬了是吧,以为能独立了是吧,我告诉你,你总有一天要后悔。到时候,爸妈就不会这么惯着你了,你自己想想清楚!”

    这么久的时间,庄斐认为自己已经想得够清楚了。要说能比现在的处境更坏的,那必然是回家接受父母的安排。

    “我知道了。”

    缓步走出地铁口,感受着午后阳光一缕缕照射在身上时,庄斐眯了眯眼,尽力适应这份光亮,稍稍加快了些步伐。

    可能是因为事情已经提前自我消化了个够,等到她将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下班回来的汤秉文时,语气平和到像在说别人的事。

    “所以,那些投诉都是……”汤秉文没有将话说完,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

    庄斐倒是坦然地笑了:“是啊,其实我早该猜到的,他们很擅长在背后做一些事,把结局扭转到他们想要的方向。”

    汤秉文半垂的眼像是在思考,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庄斐开口道。

    “嗯。”

    “我妈第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

    汤秉文恍然抬眼看向她,面上的惊讶难以掩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庄斐讪笑了一声:“所以如果我不问,你打算瞒我多久?”

    “之前我没有说,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为这些事犯愁,我以为我能处理得很好。而现在,已经错过了该说的时机,所以如果今天你没有问,我可能……就不会说了。”

    有很多时候,庄斐都很讨厌他的一派坦诚,也不知道说些好话哄哄自己。但转念一想,比起美好的谎言,她还是更想听刺耳的真话。

    “那现在你不许瞒我了。”庄斐故意板起脸,“我妈当初和你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问了一下我的家庭情况,还有我和你的感情状况,就这些。”

    庄斐定定看了他三秒,给出了结论:“汤秉文,你撒谎。”

    刚刚自己还在感慨他的诚实,现在便给她抛了个拙劣的谎言,让他这种人撒谎,还真是为难他了。

    “我没有撒谎。”汤秉文叹了口气,“她确实问了这些话,然后,她表示她不太赞同我们在一起。”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这个?还有,她又是怎么问的。你为什么不直接全说出来?”庄斐咄咄逼人道。

    汤秉文确实不想说,那是件让他不愿去回忆的事。在他所爱的姑娘的母亲面前,他听到了唾弃,看到了嫌恶,这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却又交织着愤慨和不甘。

    但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除了忍耐他什么也没有做,以至于二人分别时,他听见对方嗤笑着道了一声“不过你脾气还挺好”。

    可能这是他唯一的优点吧,也是他踏入这座光怪陆离的大城市后,所学到的很重要的一件事。

    其实这些他都可以默默承受,他不愿意说出来,不过是不想在一个孩子面前破坏其母亲的形象。

    别的他无法左右,至少不能通过他的口,把一切变得更糟。

    “那是大三下学期的事了,时间太久了,我真的有些忘了。”这句话他没有撒谎,只是不是因为时间太久而遗忘,而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迫使他去遗忘。

    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只是断断续续的画面和只言片语,唯有当初的感受是恒久而深刻的,倒也不知这种机制是好还是不好了。

    庄斐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最后仿佛整个人失了力:“算了。”

    “秋秋……”见她神情失落,汤秉文犹豫着想再安慰几句。

    庄斐却打断了他尚在酝酿的话:“算了,反正都过去了。现在更重要的,还是我以后的工作问题。”

    汤秉文轻轻覆上她的手:“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过年了,这段时间,你先在家好好休息吧。”

    “嗯,我也这么想。”庄斐苦笑了一下,“我打算一开年就继续找工作,只是最近要辛苦你了。”

    “我不觉得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庄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应该’对另一个人负责吗?”

    汤秉文倒当真敛眸仔细思忖起来:“比如……有所亏欠,心有负担之类的?”

    “都不是。”庄斐摇摇头,“那是道德意义上的,只要道德底线放得足够低,没有什么是应该的。而身在法治社会,只有两个人拥有了法律认证的关系……”

    似乎逐渐猜到她的用意,汤秉文的表情愈发深沉。

    庄斐却显得格外轻松,她将被他覆住的手一翻,轻巧地同他十指紧扣:“我们结婚吧?”

    在她从小的认知里,结婚应当是男人向女人求婚,并且还要有一个盛大而又浪漫的求婚仪式——倘若高景行是自己爱的人,她一定会很喜欢那份惊喜——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在狭小的出租屋内,在自己一落千丈之际,由她主动开口说出这句话。

    但她就是有这么一份冲动,一份和汤秉文白头偕老,和他成为法定的一对的冲动。

    见他愁容满面,庄斐笑着晃了晃他的手:“我可以回去把我的户口本偷来,咱们马上去领证。而且你放心,我不用办婚礼,我什么也不要,那你要不要娶我呢?”

    她扬起眼巴巴地看向汤秉文,只要他一个点头,她便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只要他一个点头,只要——

    “你不愿意吗?”

    汤秉文脸上的迟疑和凝重,已显眼到她无法逼着自己去忽视了。像是有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崩溃有如排山倒海之势翻涌而来。

    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和自己结婚,他不愿意负责。他口口声声说着爱自己,最终却还是让她一次次迈步,而他甚至都不愿意接过她的手。

    庄斐看着他的脸,忽然产生了后悔的感觉。

    “秋秋……”汤秉文小心翼翼地唤她。

    “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庄斐不想听那些无谓的狡辩。

    “这不是能简单用愿不……”

    “汤秉文!”庄斐带着怒意打断了他,“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要给我第三个回答。”

    可能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在这之间,连森林跃上电视机柜的小动静都让她一阵战栗。

    当汤秉文别开了眼,她便已经知道答案了,果然——

    “我不愿意。”

    第45章

    丢脸。

    这是庄斐最先感知到的。

    就算在两人相识的初期, 绝大部分时刻都是由庄斐来主动,但最后一步,她还是希望由汤秉文迈出——而汤秉文也确实这么做了。

    至于结婚这件事, 于她来说更是需要无比的慎重,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重压之下,她不会贸然开这句口。

    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和她告白, 她拥有绝对的选择权。哪怕其中一部分告白,是在她一步步精心设计的引导之下,所得出的必然结果。

    而现在,她成了被选择的那个,还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拒绝。

    恼羞成怒随即而来, 还裹挟着失望、难以置信以及不解。所有的情绪纷涌而上,将她的大脑挤得满当当, 以至于无法顺利处理每一份情绪。

    “秋秋……”汤秉文扣住她的手心试图安抚她。

    “你放开我。”这是最先跳入处理区, 得以释放的一条信号, 庄斐板着脸甩开了他的手。

    “婚姻不是儿戏,如果我现在答应你, 我会有一种趁人之危的愧疚感,我……”

    又开始了,庄斐突然很讨厌他每次理智先行的模样,使得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感情用事, 那么的蛮不讲理。

    可是爱情本就是不讲理的玩意儿,而不是他以结果倒推,敲出的一行行代码——更何况, 连代码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错误。

    “我知道,你觉得我在冲动行事, 很不理智。你想要做一个好人,不,做一个圣人,自以为是地照顾我的处境,给我指明正途……”

    既然他足够理智,那庄斐就走他的极端,道出的每一句话都只被感性所左右。

    “秋秋,你冷静一点。”汤秉文拧眉看着她,道出的话却仿佛是在烈火中又添了一把柴。

    “是,你最冷静了,全世界没有比你更冷静的人。那真是委屈你了,逼着你和我这么一个不冷静的人结婚,很不符合你的处事原则,对吧,经过你精密的计算,弊远远大于利……”

    “庄斐!”汤秉文声音颤抖着打断了她,自觉荒谬地笑出了声,“那如果我刚刚答应你,你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我不是一早说清楚了吗。我不要婚礼,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办法拿到户口本,和你去结婚啊,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庄斐知道,他话语的背后一定有更多内涵。但是她已经不愿去想了,她现在的大脑筋疲力尽,只想理解表面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怀着什么心情说出那句话的吗?你知道当你逼迫自己努力去做一件事,结果还是被打击到体无完肤是什么感受吗。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只剩你了,我也只能依靠你了。但你在想什么,和我结婚会拖累你的步伐是吗?”

    “我无所谓,庄斐我真的无所谓。反正我赤条条一个人,哪怕我马上把我的一切证件交给你,任由你使用都无所谓。”汤秉文的呼吸变得极沉,说出的话都在发颤,“但是你呢,你要怎么和父母交代,你要怎么和朋友提起,你真的想好走进人生的新阶段了吗,还是一时冲动下的决定。它和恋爱再分手不一样,如果日后有一天你后悔了,它的痕迹是没法彻底抹除的。”

    “你给我。”后面的话庄斐都没有听,她只是固执地伸出手,“你说的,那你给我啊。你的身份证,你的户口本,给我。”

    汤秉文带着愠意同她对视了几秒,最终深吸一口气,起身快步走向卧室。

    森林好奇地跟上前,顺着他的裤脚三两下便蹿进了汤秉文怀里。可怜还没亲近几秒,便被汤秉文揪着后颈放下地,随后一声轰然的关门声,将它阻隔在外。

    巨大的声响将森林吓得不轻,它猛地弓起背脊,毛发炸起,在原地怔了好几秒,才缓缓回身看向了庄斐。然而那位的表情显然也不怎么和善,它不满地哼唧了两声,默默踱回了自己的窝。

    约莫五分钟后,汤秉文抱着一沓东西从卧室走出。他在庄斐面前站定,手腕明显是使了力的,可手指没及时松开,于是本该被摔下的证件,被平稳地一件件放在了庄斐腿上。

    “我的身份证、户口本、驾驶证、社保卡、毕业证、学位证、三张银行卡。”汤秉文垂下空空如也的手,“我的所有证件都在这里了,给你。”

    庄斐垂眼望着膝上的一小堆东西,原本满腔亟待发泄的怒火,却被人不由分说地按了回去,憋闷得慌。

    拥有了这些证件,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将汤秉文给毁了——这个想法冒出的第一瞬,眼眶有些发热。

    庄斐抽出最下面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若有所思地翻看着。

    身份证应该是好几年前拍的了,照片上的汤秉文稚气未脱,板着脸瞪大眼望着镜头,脸蛋比现在黑了好几分,看着土里土气的。

    而户口本……庄斐的指尖无意识地搓了搓,常住人口只有一页,登记日期是去年年末。她望着那串户籍地址,仿佛能想象到那望不见外面的层峦叠嶂。

    心被一点点软化,可口中依然不肯服软,庄斐将一叠证件码齐,开口道:“那我就收着了,回头连着结婚证一起还你。”

    汤秉文垂眼看着她,没应声。

    庄斐一挑眉:“后悔了?”

    汤秉文叹了口气,目光向远处飘去:“反正全部归你所有了。”

    争吵被戛然掐断,但生硬的尴尬依然弥散在二人之间。沉默着吃完晚饭后,汤秉文去洗碗,庄斐则折去了浴室。

    等到她洗完澡出来,看见汤秉文正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听到声响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有点工作要处理,你先睡吧。”

    庄斐走入卧室,轻轻关上门,知道他今晚不会进来了。

    果然,等到了十二点,卧室门也依然没有半点被打开的迹象。

    庄斐毫无睡意,靠坐在床头,大脑漫无边际地想着,永远得不出一个结论。

    那叠证件被放在了她这侧的床头,每每看到它们,甚至只是想到它们,庄斐心头便酸涩得慌。

    零点已过,庄斐下床打开衣柜,翻出了一叠厚厚的毛毯,抱着它轻手轻脚出了卧室。

    汤秉文果然在沙发上睡着了,笔记本被合起放在茶几上,上面还压了一本记事本和一支钢笔。就算现在无纸化办公如此盛行,他也依然没改掉用纸笔写写画画的习惯。

    短而窄的沙发对于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属实是委屈了,他甚至都不够空间屈着腿,只能任由双脚落在地上。扶手当作枕头还是高了些,汤秉文便双手交叠枕在头下,以至于指尖都压到泛白。

    “醒醒。”庄斐突然改变了主意,将毛毯临时放在茶几上,推了推他,“进屋睡吧。”

    汤秉文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她后,似是不敢相信,又用力眨了几下眼,才憔悴地坐起身,周身不自觉地随着入夜的凉意打了个寒颤。

    “谢谢。”汤秉文留意到那叠毛毯,将它拿来抖开,试着往身上裹,“你去睡吧。”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庄斐不耐烦地拧眉,“我让你回屋睡。”

    “不用了。”汤秉文淡淡道。

    “你在跟我生气吗?”庄斐不服气地扁了扁嘴,“生气的应该是我才对。”

    “所以为了不让你更生气,我还是别出现在你面前了。”这番赌气的语气,几乎是第一次出现在汤秉文口中。

    “那你不能滚远点吗,不然我半夜渴了出来倒水,不还是得看到你,又生一肚子气。你有本事就滚到外面去啊。”话一说完,庄斐才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从前他们住的房子了,这间屋子是汤秉文租下的,她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但汤秉文没有反驳,只是拨开毛毯站起身,伸手试图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你有病是不是!”庄斐赶忙上前拦住他的手,“你要去哪?”

    “随便,我哪都能睡。”汤秉文看起来倦意还没消散,双眼无神,声音颇为懒散,“等你气消了再回来。”

    “那我一辈子气都没消呢?”

    汤秉文疲惫地眨了眨眼,没应声。

    “行啊,那你滚吧,永远别回来了。”像是知道他不会反驳,庄斐气冲冲地开了口,回身进了卧室,关门时用力到整个屋子都随之抖震了几下。

    余音逐渐消散后,她坐在床上屏气凝神,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想着倘若汤秉文真这么一走了之,那她明天也走,然后彻底分手。

    但大门的动静迟迟没有传来,连脚步声都只有开头缓慢的几声,而后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沙发被压后的“吱呀”声,最后归为一片寂静。

    庄斐被这无尽的宁静所催眠,眼皮不知不觉打了架,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她望着身边的一派平整时,莫名有些不习惯。屋外天光大亮,她趿拉着拖鞋向外走去,刚刚打开卧室门,便听见从厨房传来的香气。

    胃开始随之苏醒,向她发出渴求的讯号,庄斐走进厨房,二人四目交对后,都如触电般一霎别开眼。

    庄斐在冰箱里翻找着,想着给自己随便热个半成品。汤秉文回身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开了口:“你在干什么?”

    “随便找点吃的。”庄斐冷声答道。

    汤秉文看了眼锅里的炒蛋:“这个不喜欢吃吗?”

    庄斐关上冰箱走近了些,看着明显是两人份的炒蛋,声音稍微缓和了几分:“有我的份?”

    “嗯。”

    “为什么要给我做?”

    “习惯了。”汤秉文不自觉地将锅铲在手里转了一圈,“厨房有点小,你先去洗漱吧。”

    庄斐本还想和他呛上几句,例如说不想吃这个之类的,但最终,她还是默默退出厨房,留下汤秉文一人忙碌。

    当她站在盥洗台前,看着镜中自己仍然带着愠意的脸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在冷战。

    在两人恋爱的这四年多中,由于它几乎没有出现过,以至于庄斐对此的触觉变得无比迟缓。

    两人吵过很多次架,大部分时刻都是庄斐在生气,但也有汤秉文愤怒的时刻。不过最终,汤秉文都会将她哄好,然后独自消化掉自己的情绪。

    所以绝大部分的矛盾都不会超过一日,就算和好初期庄斐觉着有些尴尬,汤秉文也能一早调整为如常的状态,逐渐带动着她。

    可今天他没有,准确来说,冷战从昨晚就开始了。

    早饭依然是在沉默中进行的,都说生气时吃饭对胃不好,汤秉文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宁愿自己一块儿受折磨,也不要她好过。

    庄斐食之无味地消灭了早餐,随手扔下筷子,冷着脸看他开始收拾。和她显然下撇的嘴角不同,他的脸上面无表情,没有愤怒,自然也没有喜悦,双颊倒是有浅浅绯红,大抵是被冻得。

    按照惯例,这会儿汤秉文该去上班了。但他收拾完桌面和厨房,却默默折回客厅,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庄斐后怔了一下,扫视了一圈四周,还是选择在沙发角落坐下,将笔记本搬到膝上。

    租屋内没有书房,客厅便成了他的办公场所。短短的沙发之上,就算汤秉文费劲缩在了角落,由于庄斐坐在了正中,二人依然有了些许摩擦接触。

    庄斐想了想,默默朝另一侧挪去。

    “你不去上班?”庄斐对着空气开了口。

    敲键盘的声音停下,随后接上一句:“嗯,请假了。”

    “为什么突然请假?”

    几秒沉默之后,汤秉文答道:“今天不太想去上班。”

    接近一分钟没等到下句问话后,汤秉文埋头继续开始敲打键盘。庄斐用余光观察着他,屏幕上是一行行自己看不懂的代码,客厅窗帘被拉上一半,屏幕莹莹的光在他眼中现出投影,骨节分明的十指轻快纷飞,专注时,双唇习惯性地微抿。

    庄斐看了五分钟,他就这么工作了五分钟,没有一秒、甚至一撇余光分给她。

    或许冷战就是这样的,它和激烈的争吵不一样,却能悄无声息地消磨人的耐性乃至爱意。

    庄斐终于忍无可忍,起身一把按下了电脑屏幕。大抵因为还没保存,汤秉文惊慌地睁大眼,虽然持续不过几秒,又恢复那派毫无表情的脸,只是将目光移向了她。

    “你不是不上班吗,那还工作什么,走吧。”庄斐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

    汤秉文没有丝毫抵抗地顺着她起身,而后才开口道:“去哪。”

    “去我家偷户口本。”

    第46章

    十指相触的那刻, 汤秉文超乎寻常的体温让庄斐有一瞬的凝滞。她回身仰头看向汤秉文,对上那双疲惫的眼,因她的止步此刻正泛起一圈疑惑。

    脸颊的红晕久久未散, 连带着耳垂也是红的,双唇微张,呼吸声比平时大了几分。

    庄斐细细打量着他,伸出另一只手, 犹豫着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是和自己微凉的手截然不同的温度:“你发烧了?”

    汤秉文费劲地眨眨眼:“好像是吧。”

    春天尚未到来,此刻正值最寒冷的腊月。就算卧室开着空调,庄斐在被窝里也依然手脚冰凉,更别提空阔的客厅, 入夜时的温度,几乎和室外一同抵达了零下。

    就那么床毛毯御寒, 不生病才怪。

    “都让你回房睡觉了。”庄斐小声嘟囔了一句。

    汤秉文似乎不太想同她争辩, 含混地“嗯”了一声, 见她没有继续的动作,复又坐回了沙发。

    “所以你今天请了假?”庄斐站在原地冷冷看着他。

    “一部分吧。”

    “还有一部分是什么?”

    这大抵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汤秉文停住掀开笔记本电脑的手,整个人都被定住,只有呼吸声格外粗重。

    “我不想说。”这就是他犹豫两分钟后抛出的回答。

    庄斐一霎又惊又恼,想再同他争辩几句, 但看他坦露的锁骨一片粉红,连手背也晕染上红色,决定还是先捺下不悦。

    “走吧, 去医院。”庄斐再度抓起他的手。

    但这次汤秉文没有跟上,他一缩身子, 连着收回了手,整个人往沙发背上靠去:“不用,喝点水就好。”

    平日里庄斐稍微有点小病小痛,都能把他紧张到不行,现在自个儿都快成红烧大虾了,还这么满不在乎,庄斐简直啼笑皆非。

    “这会儿逞什么能啊,行了,快点去医院。”庄斐再度去抓他的手,没料到他就算生了病,力气也依然大得很,一下两下都没能给他拽起。

    “我是说真的,小时候发烧,就是用凉毛巾覆在额头,睡一觉就好了。”汤秉文低声喃喃道。

    庄斐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犟,还惦记着小时候的那些土法子。也亏他命好,要是哪次真烧坏了脑子,估计就考不上大学,不会和她相遇,也不会现在让她生气了。

    “汤秉文。”庄斐提高了些音量,“你去不去。”

    汤秉文摇摇头,整个人歪斜着靠在沙发上,看着病怏怏的,就那张嘴可倔:“不去。”

    “不去就分手。”庄斐冷声道。

    汤秉文费劲地抬头看去,有一瞬间,庄斐觉得他好似瞪了自己一眼。

    或许那不是错觉,汤秉文的面上露出近似孩童愤怒的神态,道出的埋怨也有几分撒娇的味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说分手啊。”

    庄斐气不打一处来:“当初提分手的人是谁啊。”

    “是我。”汤秉文迅速接上了话茬,而后垂下眼,声音也低了几分,“所以我错了。”

    庄斐被他的怪异表现弄得有些懵,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带他去医院。

    “行了,不分手,快点去医院。”庄斐努力捺着性子道。

    “我要睡觉了。”汤秉文根本不搭理她,身子一歪眼一闭,当真开始闭目养神。

    “汤秉文!”庄斐气到揪着他的耳朵冲他喊,“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去不去医院,不去我们就分手,不是威胁,是认真的。”

    毕竟,她才不想要一个被烧成傻子的男朋友。

    汤秉文睁眼看向她,面上还在犹豫,听见庄斐紧随其后的倒计时声后,慌慌张张地站起身。

    可怜他起得太猛,整个人把持不住平衡,一头向前栽去,给庄斐也撞了个踉跄,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才勉强保持平衡。

    她感觉肩上忽然压下重担,黏糊糊的一句话,连着吐息一齐送至耳畔:“……我去。”

    汤秉文可能真的被烧糊涂了。

    从下楼、到小区门口、再到等待计程车来临的时候,他全身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庄斐身上,嘴里还一直不满地哼唧着,说什么“能不能不要总说分手”。

    这股子黏糊劲儿庄斐可谓是闻所未闻,她感觉整个人被热气笼罩着,熏得自己都有些发晕,还得听人不停撒娇——如果那一声声义正词严的抗议算是撒娇的话。

    开始她还能回应几句,譬如“谁让你不肯去医院”“我以后不说分手了行不行”。但等她意识到这些话根本没入汤秉文的脑,他还在翻来覆去念叨那几句时,庄斐干脆缄默不言。

    然而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车轱辘话久久没听到应答时,汤秉文不满地拍了拍她:“秋秋,你为什么不理我,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病好了再和你说。”庄斐答道。

    “我、我好了。”汤秉文赶忙撤开手,嘴上说得好听,自个儿压根站不稳,摇摇晃晃的,还得靠庄斐主动上前扶住他。

    “到了医院再和你说。”庄斐换了个说辞。

    这招还算有用,汤秉文终于安静下来,直到上了车也没再言语,多少给她留了点面子,不至于在计程车司机面前丢丑。

    司机的车技很是不错,灵活地在车流中穿行。偏偏此刻正值早高峰,任由你开得再好,该堵也还是会被堵。

    汤秉文倚靠在她肩头,双眼半睁着,呼吸声愈发沉重。庄斐焦心地握着他的手,能真切感受到他的体温愈来愈高,滚热到几近发烫。

    一直到了医院,汤秉文也没再说话,痛苦地低垂着头,每步都像是被庄斐拽上前的。

    39.2度的高烧让庄斐吓了一跳,护士忙给他打了退烧针,又帮忙打上了吊针。全程汤秉文都靠在她怀里,伸出一只胳膊任由人摆弄。

    医院无时无刻都人声鼎沸,输液室里,有孩童的喧闹声,成人的呻/吟声,有关慰也有争吵,甚至还有吸面的声音,方便面的味道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让庄斐眉头直皱。

    现在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自己每次生病,母亲都会领她去私立医院了。

    她垂下眼,看向倚靠在自己肩头的汤秉文。双眼阖起,睫毛在不断地颤动,眉心微拧,双唇半张费力呼吸着,肯定睡得不太舒坦。

    看着他少有的憔悴模样,庄斐一阵阵地心疼。然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抵也就是稳住自己的身体,让汤秉文靠得安稳些。

    一瓶吊针打完,温度总算降了下来,虽然还是在低烧范畴,但起码这算是他口中所说的,可以回去睡一觉就好的温度。

    汤秉文好像还没睡醒,脸上看着有些发懵,好在走路时平稳了不少,不再需要庄斐的搀扶。

    往医院外走的路上,庄斐打开了叫车软件,还没呼出,便被汤秉文伸手拦下:“坐地铁回去就可以了。”

    “你知道现在地铁上有多少人吗?”庄斐上下打量了他一转,难以置信道,“你要这副样子去挤地铁?”

    “我感觉好多了。”然而他那恹恹的语气,听着毫无说服力。

    “别管我,反正我不想挤地铁。”庄斐不想同他辨,果断打开他的手,“你想挤你自己去吧,我要打车回去。”

    汤秉文略略蹭了下被她拍开的手背,没说话。

    等待计程车来的时候,汤秉文突然拍了拍她:“那些病历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哦。”庄斐从包里翻出一沓纸递给他。

    汤秉文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手上突然停了动作。庄斐一直用余光观察着他,只等他自己开口道:“那个……账单呢?”

    庄斐闻声低头又翻了翻包:“我好像没留……等等,这就是你不肯来医院的原因?”

    汤秉文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你是不是傻呀汤秉文。”庄斐实在气不过,推了他一下,“为了省这点钱,回头真烧出毛病了,要花的钱不是更多?你那么会算账,连这个都算不明白吗?”

    久久没等到反驳,庄斐以为他知错了,抬头一看,愕然发现汤秉文的眼眶红了一圈。

    “你……怎么了?”庄斐的语气一霎软了几分。

    “没什么。”汤秉文轻轻吸了吸鼻子,“突然想到我妈了。”

    汤秉文没和她提过他母亲生病的全部事宜,只是庄斐也能想到,对于那么一个家庭来说,一场病该是多大的负担,治病救人的医院,反倒成了令人畏惧的地方。

    庄斐回想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歉疚地想安慰几句。然而计程车到了,她只得拉着汤秉文上前,在上车前,低声道了句“抱歉”。

    汤秉文没说话,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同寻常那般揉了揉她的头发,随着她上了车。

    和去时一样,回来的路上,两人也很是沉默。

    不过去时是因为汤秉文无力说话,而现在……他们这番冷战,在短暂的休战后好像又重燃了。

    但就算庄斐不甘心,试图继续和汤秉文冷战下去,想到他刚刚的模样,又忍不住想要发笑。

    整个人像只大型犬一般,伏在她身上,还念念叨叨地撒娇,犟得像头驴,却在被戳中软肋后,一秒认怂。

    从前她怎么没发现,汤秉文还有这副模样呢。

    而这番异样的表现,越想又越感到熟悉,就像是——庄斐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没看过汤秉文醉酒的模样,但他发起烧来,倒颇有一番喝醉的姿态。

    那他喝过酒后……

    庄斐默默将目光移向他,又火速撤离,病还没好就幻想着把人灌醉,未免太不人道。

    一直到回了家,两人也没再说话。

    汤秉文如常坐在沙发上开始办公,看了没几分钟,似是觉得头晕,不适地揉了揉太阳穴,按下了笔记本,眺望着正前方开始发呆休息。

    看样子,他能沉默到直至地老天荒。庄斐可没他这么好的耐性,也只能委屈她再度开口道:“汤秉文。”

    “嗯。”话不主动说一句,回答起来倒是挺迅速,就像是一直等着她开口似的。

    “我们这样要到什么时候。”

    汤秉文这无辜的眼神演得可谓是一流:“什么样?”

    “你说什么样。”庄斐气鼓鼓地看着他,“你在和我冷战对不对?”

    汤秉文根本不敢看她,默默别开眼:“你不是也和我……”

    “汤秉文!”庄斐气到抬手指着他,“你有种就说下去,我和你冷战了吗,从昨晚到今天,哪句话不是我主动找你说的?”

    汤秉文自知理亏,抿了抿唇没开口。

    “所以呢,你要和我冷战一辈子是不是?”

    “反正,我想和你说话,你也不会听……”汤秉文小声道。

    “哦——”庄斐觉得这理由荒谬中竟有一丝合理,“所以这就是你和我冷战的原因?”

    “其实我本意不是想和你冷战。我只是想……让彼此先安静几天,然后再心平气和地进行沟通。”汤秉文把自己这个馊主意倒说得振振有词。

    “很好,如果真的再安静几天,你就可以安静一辈子了,到时候你就把那些话按死在肚子里吧。”庄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汤秉文是很难分辨哪句是气话的,譬如此刻,他的神色一下子认真起来,再度望向庄斐,犹豫着开口道:“但是,我还是觉得,你那样做……不好。”

    庄斐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能被称之为“不好”的事好像有点多:“哪样?”

    汤秉文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气,深吸一口气道:“突然说要结婚。”

    不提还好,再度提起,庄斐原本轻松了几分的心情又跌落谷底:“所以就是你不想和我结婚,不想到宁愿跟我冷战?”

    “我没有不想和你结婚。”汤秉文把这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我只是觉得婚姻是件需要无比慎重的事,它不应该在一时冲动下被决定。我想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我希望我们的婚姻是被人祝福的,我也不希望它给你造成更多困境。”

    结婚的念头确实来得匆匆,出口时甚至都没有过脑。

    就像那天决定和父母断绝关系,也像那晚问汤秉文愿不愿意养自己,全部是被绝望和疲累裹挟之下,近乎逃避的一种选择。

    如果问她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迈入人生的新阶段,坦白来说,她不敢回答。

    可理性的事实是一方面,她的情绪又是另一方面:“那你不能哄一哄我吗,你就算应了又能怎样,难道我真就马上偷来户口本,把你捆到民政局吗。”

    庄斐越说越委屈,哭腔逐渐加重:“你知道我那时花了多大的勇气开口吗,被你拒绝后又有多绝望吗。你就不能骗我一句,就不能敷衍我一下,哪怕过段时间再和我讲你的大道理呢。”

    汤秉文满脸歉疚地看着她,帮她拨开黏在脸颊的碎发,用拇指轻柔地揩掉眼泪,然而话语却不同行动那般柔情:“对不起秋秋,在这件事上,我没法骗你,也不应该骗你。”

    庄斐瞪着一双泪眼望向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他也不会改心意。

    “我想和你结婚,庄斐,我真的很想和你结婚。实不相瞒,它甚至是我现在唯一的奋斗目标。”汤秉文的目光无比认真,“所以我要很认真很认真地对待它,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庄斐低下头,借着他的手指蹭掉了眼泪。

    从前的每次争吵,都是以汤秉文的服软为结。他依了自己那么多回,那她就大人有大量一次,尊重一下他的坚持。

    “我知道了。”第一次低头,庄斐不免有些腼腆,“那你……快一点。”

    第47章

    最冷的节气已经过去, 春日即将复苏。街头的年味一日浓过一日,放眼望去红彤彤的一片,贺岁的吉祥歌回荡在大街小巷。

    以往每年的腊月二十九, 捱到放假的汤秉文会赶回老家,而庄斐也会回到父母家,各自度过一个团圆的春节。

    而今年,两个没了家的人, 决定一起在新组成的小家里,过一个特殊的年。

    除了讨要红包,庄斐对春节的各个习俗都知之甚少。每年家里的布置同安排,都是父母和管家来操持,她要做的只是吃吃喝喝, 道两句吉祥话,领上厚厚一沓红包。

    甚至去年时分, 她还同家里一帮没成年的小辈一块儿领红包, 长辈们都笑着说, 等她结婚了就不给了。

    那时候她想,结婚可真是个亏本的买卖。

    而今年, 一切都得由自己来。庄斐对着手机研究了许久,面对着众说纷纭的各大习俗简直摸不着头脑。

    但有些习俗是全国统一的,于是这天,庄斐特地跑去市场, 买来了一堆对联、窗花之类的,又抱了瓶鲜艳漂亮的百合回家。

    时值年尾,汤秉文的工作格外的忙。庄斐便也不麻烦他, 自己在家忙里忙外的,把家里布置得年味十足。

    大功告成之际, 庄斐瘫倒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看着一屋的成果,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一些夸奖。

    第一份夸奖来自于森林——它“咻”一下腾空而跃,一爪子将窗花勾下了地,还欢快地叫了几声。

    在它欢脱把玩之际,庄斐气得拍了它肉乎乎的身子好几下,把它吓到缩成一团,这才保住了第二张窗花。

    几近午夜,汤秉文终于结束工作回到了家。庄斐强撑着没有睡,坐在沙发上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面对焕然一新的家,汤秉文显然颇为惊讶,边走边打量着四周,最后将目光移向了庄斐:“秋秋,这些都是你布置的吗?”

    “是啊,我都快累死了。”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这一提起,酸痛的感觉仿似又涌现上来。庄斐张开双臂,亟需一份拥抱作为安慰。

    汤秉文上前两步,俯身抱住了她,轻轻道了声“辛苦了”。

    然而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那么喜悦,甚至有几分为难,庄斐不解道:“怎么了,不好看吗?”

    汤秉文叹了口气,面露难色:“今年是我妈离开的第一年,按照习俗,贴红的有点不太合适。”

    庄斐一霎傻了眼,反应过来后,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习俗,我这就把它们全撕了。”

    “不怪你。”汤秉文揉揉她的脑袋,也按住了她准备起来的身体,“这不是贴在我老家,所以也没有那么严重。我看你累到眼睛都没神了,去睡吧,我来收拾就好。”

    歉疚感一阵阵上涌,庄斐摇摇头,强行起了身,上前率先将卧室门上的“福”字撕了下来。她将“福”字在手中揉成一团,愤愤地砸进了垃圾桶。

    “秋秋,我来吧。”汤秉文拦在她面前,笑得很无奈,“气什么呀,你又不知道,怪我没提醒你。”

    庄斐吸了吸鼻子,低头嗫嚅着:“我就是觉得我特别笨,什么都不知道,还总是办错事。”

    “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啊。”汤秉文两手轻轻按着她的肩,“不用责怪自己,不然……我妈该怪我把她未来的儿媳妇惹哭了。”

    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庄斐的耳朵瞬间一热。她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欲盖弥彰地揉揉鼻子:“我还没有见过阿姨呢……”

    “那今年清明节,要和我回去一趟吗?”

    “嗯。”庄斐点点头,“还要看看叔叔。”

    汤秉文轻轻笑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汤秉文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庄斐坐回沙发上,看着汤秉文揭下那些东西,忍不住在脑中不断构想着。

    能教育出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想必也是对了不起的父母。或许没那么有钱,但应该不会试图掌控儿子的人生。

    第一个不在父母身边度过的春节,庄斐扭头看向窗外的明月,心里有些堵塞得慌。

    不同于她粗暴的撕法,汤秉文总是细心地抠下胶带,把每张春联和窗花都完整揭下,全部码在茶几上。

    最后甚至连她扔进垃圾桶的“福”字都被翻出,好在新换的垃圾袋十分干净,汤秉文将它用手抹平整,和其他的春联一齐放进了抽屉里。

    “为什么要捡回来?”庄斐不解,想着怕又是个自己不清楚的习俗。

    汤秉文苦笑了一下:“不太吉利,还是不提了。”

    庄斐不是一个迷信的人,至少和周围那些常常研究星盘的朋友,还有动辄花六七位数请大师看风水的长辈相比,她算是个标准的唯物主义者了。

    但汤秉文那日说的“不吉利”,莫名就萦绕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连着好几天,她都感到心神不宁。

    母亲的电话打来时,庄斐的心脏一霎跳得格外的快。糟糕的预感倾泻而来,以至于她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敢按下接听键。

    然而再多的心理准备,在母亲的话传来的第一瞬,都被尽数击溃。

    “你爸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庄斐惊到声音都在抖,“他怎么了?”

    “昌大附院,你想来就来,不来随便你。”母亲的声音异常冷淡。

    电话挂断的第一刻,庄斐火速冲出了家门。她连衣服都忘了换,只匆匆套了件汤秉文宽大的外套,便一路向外跑去。

    马路上车来车往,却看不见一辆空载的计程车。庄斐站在路边不顾形象地挥着手,眼泪刚飙出便被风吹干,凉到发疼。

    幸好,有辆白色的轿车在路边停下,车主是位中年女人,她望着庄斐狼狈的模样,好奇道:“姑娘,你怎么了?”

    像是怕她会离开,庄斐一把抓住了车门把,恳求道:“拜托,我爸快不行了,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医院。”

    女人一听,神色瞬时大变,挥挥手道:“快上车,咱们赶紧走。”

    女人一路将车开得风驰电掣,庄斐缩在后排,双拳紧攥,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发抖。

    等红灯的时分,女人开了口:“姑娘别怕,你爸一定会没事的。”

    庄斐抬起泪眼望向她,艰难地道了声“谢谢”。

    几秒的沉默后,女人忽然叹了口气:“只是等你爸清醒时,你一定要告诉他,你有多爱他。”

    从车内后视镜里,能看见女人黯然神伤的双眼,庄斐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担心不够合适。

    “我爸是前几年冬天走的,那之前我还在因为一件事和他生气,说了特别严重的话,又好些日子没理他。

    “他走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天吵架时我把他推出家门,让他‘滚’。”女人的声音逐渐开始颤抖,“我真的什么时候想到这件事,都特别后悔。”

    庄斐被她的情绪所触动,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如果他今天没能挺过去,那么两人的最后一面,就是她坚决地要同他脱离关系。

    但是浓于水的血缘关系,又岂是几句话就能真的分割的。

    “所以姑娘,趁着父母还在身边的时候,多和他们说说自己的爱,别到时候后悔。真的,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事儿。”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悔意。

    “谢谢你。”庄斐哽咽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当她赶到医院时,能看到走廊上聚集了许多人。庄斐踉跄着朝母亲奔去,讶异地发现不过数日,她好像一瞬老了许多。

    向来最爱打扮的母亲,每周都会定时去美容院,此刻却素着一张脸,神情憔悴,头顶飞出了许多银丝。见到庄斐满脸泪痕,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来迟了。”

    母亲开口的刹那,庄斐感觉自己浑身从脊背凉到心,她一个踉跄,幸而后背倚着墙,才不致狼狈摔倒。

    而母亲的下一句话,又将她及时从边缘拉了回来:“你爸已经进手术室了,在外面等着吧。”

    手术室门外的顶灯大亮,庄斐定定地望着“手术中”那三个字,在心底不住祈祷着。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庄斐知晓了一切。原来在她离家没多久后,父亲便突然病倒了。但他一直拦着母亲将这件事告诉她,还一直在暗中留意着她的动向,想着帮她安排个好工作。

    “你跟你爸一个样,脾气倔。死要面子活受罪,什么都不肯说。”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天要是手术失败,可能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所以我没顾他的反对,还是通知了你。”

    “对不起,妈……”庄斐小心翼翼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不好。”

    “当然是你不好,你爸这病肯定是被你气出来的。”母亲拧眉看着她,又气又无奈,“你还和那人在一起?”

    庄斐垂下眼,没应声。

    “秋秋,我真的不明白你,他有什么好的,宁愿跟家里闹得这么僵,宁愿把你爸气进医院,也要和他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就算没有汤秉文,或许她有朝一日也会迈出这一步。

    但她现在不想同母亲争辩,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我错了。”

    母亲的态度终于缓和了几分,她所有的愤怒都是源于恨铁不成钢,到底是自己身上分离出来的骨肉,爱之深责之切。

    她环抱住泣不成声的庄斐,拍拍她的背:“好了,等会要是你爸命大,活着出来了,你别告诉他你们还在一起。”

    “嗯。”庄斐在母亲的怀里点了点头。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庄斐的目光长久地钉在那块灯牌上,脑中闪过了很多画面。

    幼儿园的时候,在公司呼风唤雨的父亲,在家甘愿陪她玩骑马游戏;小学的时候,她被车撞伤,父亲在医院日夜无休地守着她;初中的时候,她出于好奇吸了一口香烟,父亲发现后,第一次打了她一巴掌。她气到跑回卧室,等她耐不住口渴出来倒水时,发现父亲仍坐在原地,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红了眼眶。

    她从不否认父亲对自己的爱。甘愿为她竭力付出的是他,想要操纵她的人生的也是他,后者或许只是他另一种表达爱的方式,而她无法接受这种爱。

    只是,女人的话突然又浮现在脑海——

    “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事”。

    那她的自由,她的幸福呢,在生死面前是否也没那么重要了?

    庄斐没有想出答案,或许是因为她不忍心回答。

    轻微的电流声后,手术室门外的灯牌随之熄灭。庄斐顺着人潮涌上前,手机铃声在此刻响得格外突兀而刺耳,她不耐烦地拿出手机,望见上面汤秉文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挂断键。

    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率先行出,面对所有人关心的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

    庄斐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下,随后,父亲从手术室内被推出,他面容平和地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虽然微弱但却稳定。

    “爸,我很爱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庄斐注视着他阖起的眼,在心里默念道。

    都说亲子间有着科学难以解释的心灵感应,她终于为自己这几日的心慌找到了答案。她现在只盼望,父亲能听到她的心里话,并且等他醒来,她还要去复述一遍。

    由于情况还不确定,父亲需要在ICU里观察一夜。庄斐站在门口,透过那狭长的玻璃,艰难地看着他。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庄斐低下头,对着汤秉文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母亲看了眼她的手机屏幕,开口道:“是他打来的?”

    “嗯。”庄斐犹豫着将拇指再度移向了挂断键。

    “去接吧。”

    第48章

    一直走到无人的楼道里, 庄斐才按下了接听键:“喂。”

    对方显然长松了一口气:“秋秋,你在外面玩吗?”

    “我在医院。”

    汤秉文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你生病了吗?在哪个医院?”

    庄斐低下头,抿了抿唇:“没有, 生病的是我爸。”

    几秒的沉默后,汤秉文才应声道:“叔叔还好吗?”

    “刚做完手术,还在观察。”庄斐定定地望着白墙上的一处黑点,几近出了神, “你先让我静一会好不好。”

    “嗯。叔叔一定会没事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需要我的时候,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无比贴心的叮嘱,庄斐却没什么心思去听, 仿佛过场一般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连墙壁也无法将她支撑, 庄斐顺着墙面向下滑落, 不顾形象地跌坐在地上, 将头深深埋下。

    真想暂时做一只鸵鸟,什么都不用去面对, 也不用去选择。

    母亲已经在医院守了好些天,这晚打算回家休息,顺便收拾点东西。离开前,她问庄斐要回哪个家, 庄斐犹豫了一下,决定留在医院过夜。

    汤秉文的外套宽大又暖和,从头裹到脚, 足以抵御夜间走廊的穿堂风。微微低头还能嗅到熟悉的皂香,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走廊上还坐了一个女人, 和庄斐相隔数米,二人无意间交换了目光,彼此疲惫一笑,又默默望向前方。

    夜愈来愈深,日光灯全部熄灭,只剩下数盏昏黄的夜灯。耳边是“沙沙”的风声,仪器的“嘀嗒”声,不时响起的脚步声——有些断断续续,稍纵即逝,有些则是令人心慌的奔跑声,那是在和死神赛跑。

    庄斐蜷在椅子上,视野暗了大半,于是听觉便更加显著,连带着思维也开始活跃。

    爷爷奶奶尚且健在,而外公外婆去世时,庄斐的年纪还小,同他们的往来也不多。她只记得葬礼那几天,有好多人过来吃吃喝喝,还摆了两桌麻将,母亲守夜时,她便窝在母亲怀里睡觉。

    此后的生活好像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每逢节假日,她总觉得少了些面孔,时日一长,也逐渐习惯了。

    庄斐总以为生老病死离自己很远,以至于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便被从安逸的幻想中一把推出。

    这一夜,ICU的房门被开开合合好几次,她听见了此生最令人惊惧的恸哭,也体会了生命的脆弱和无情。当她望见那个曾短暂交换目光的女人绝望地瘫倒在地时,她一阵后脊发凉。

    每次警铃声响起,一道道白影在眼前穿过,庄斐都会揪心到无法呼吸。她无数次地祈祷父亲平安无事,然而每当她的期盼成真,也代表着另一个家庭的心碎。

    第二天,父亲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时候尚早,母亲还没有来医院,庄斐陪同着护士和护工将父亲在病房安顿下来。她惊讶地发现,从前顶天立地、无比强壮的父亲,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便瘦到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形容枯槁,精神萎靡。

    父亲一早苏醒,见到庄斐出现时,瞳孔有一霎的收缩。他没有开口,而庄斐也说不出话来,只默默听从指示,在一旁打打下手。

    等到其他人都散开,病房内只剩彼此时,庄斐在病床旁落了座,犹豫着握住了父亲的手。

    她能感到父亲的五指有一瞬的挣扎,最终还是任由她抓着。他的手背干瘪而皱缩,还长了几块不合年纪的老人斑。

    “爸,对不起。”庄斐首先开了口,甚至不敢去看父亲的眼,深深低下了头。

    粗重的喘/息声比话语先一步传来,父亲道出的每个字都分外吃力:“你还知道回来。”

    “我错了,爸。”庄斐说着说着,涌起一阵哭腔,她忽然无比怀念从前父亲中气十足指责自己的声音,“是我不懂事,我不该惹你生气。”

    父亲的手动了几下,最后反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你和那个人,还在一起吗?”

    庄斐张了张口,未曾遇过比它更难回答的问题。

    最后她安慰式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没有,爸,我们分手了。”

    就在那一个晚上,那一个她无数次接近死亡的晚上,庄斐想了很多。

    无论是自由、爱情还是独立,那都是飘渺而遥远的东西,而父亲是身边最为真切的存在,她就算再怎么渴求前者,也无法真的为此放下后者。

    往后的路还很长,或许她会为自己听从父母的安排而后悔,又或许她会庆幸父母给自己指了明路。但那都是后话了,至少眼下,至少现在,她希望父亲能好好活着,而她也能难得当一位懂事的女儿。

    听见她的回答,父亲显然松了一口气,脸上艰难地挤出了笑容:“我就知道,你还是聪明的。天下父母都是想着自己的孩子好,爸在商场上打拼了这么多年,不会看错人的。”

    “嗯。”庄斐点点头,想象着一个乖巧的女儿此刻该露出感激的微笑,“谢谢爸。”

    没过多久,母亲带着早餐来到了病房。父亲自然是吃不了的,母女俩便围着床头柜,拆开了那份热气腾腾的早餐。

    庄斐没什么食欲,全程只为了安抚自己的胃,机械地低头进食。父亲的心情不错,一见母亲进来,便迫不及待地分享道:“秋秋说她已经分手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跟那个人肯定不会长久。”

    母亲面带怀疑地打量了一圈庄斐,而庄斐未发一言,只平淡地回应着她的目光。

    末了,母亲开口道:“你马上打算住哪。世景豪庭的那个房子,所有东西都给你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呢,或者你想回家住,都行。”

    庄斐停住筷子,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回世景豪庭吧。”

    终于不用住那间逼仄的出租屋了,庄斐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她听着父母不断畅聊着她的未来,给她安排好了他们眼里的坦途,但依然没有一个人问她,愿意吗,喜欢吗。

    也是,那么好的安排,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不愿意呢。

    父亲的状态一直很稳定,庄斐在医院里陪了一天,又到了夜晚,她听了母亲的话,准备收拾东西搬回原来的屋子。

    庄斐婉拒了母亲的安排,独自一个回到了出租屋。抵达时夜已深,屋子里只留了昏黄的氛围灯,以至于庄斐走近沙发时,才发现汤秉文一直坐在上面。

    他穿着家居服,歪斜着倚在沙发上,似乎是睡着了。森林蜷成一团待在他的臂弯里,一大一小看着很是和谐。

    汤秉文的睡眠一直不深,听见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疲惫地笑了一下:“秋秋,你回来啦。叔叔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庄斐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到出奇。

    “那就好。”汤秉文支撑着坐直了身体,“外面是不是挺冷的,卧室的空调一早开好了,要不先去暖和一会儿再洗澡。”

    庄斐难以回应他的关心,闷头走进了卧室,暖风呼在面庞,比起温暖更像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燥热。

    为了防止汤秉文进屋,庄斐反锁了卧室门。“咔哒”一声,她的心跳也随之顿了一下,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定定地站在原地,思索着汤秉文发问为何锁门时,她要如何回答。

    但门外没有任何动静,越是安静却越让她心愧。

    庄斐脱下帮她抵御了一天风寒的外套,搭在了椅背上。从角落翻出行李箱,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

    她的手无数次从汤秉文的衣服上掠过,每一件都能想起他穿着的模样,甚至还有断断续续的记忆。

    最终,衣柜空了一半。她后退两步,默默地看着,眼眶被热风熏到发红,她想象着那晚汤秉文收拾行李离开时,面对的是否也是这番场景。

    将行李箱扣上后,庄斐站在门口,再度回望着卧室。

    这里的每一处都被汤秉文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不爱叠被子,但每晚回到卧室,被子都被汤秉文铺得平平整整。靠窗的写字台被改成了庄斐的梳妆台,而现在她走了,汤秉文也不必委屈在客厅办公,那低低的茶几,每次都逼着他难受地佝偻着背。

    滚轮滑过地板的声音太过刺耳,庄斐咬着牙强行将它拎离了地面。明明一开门就能被见到,然而哪怕只有几秒,她也想拖延得久些再久些。

    该说什么呢,该做什么呢,重要的是,她要如何面对汤秉文的双眼呢。

    她从未想过,打开一扇门是件如此困难的事。

    “咔哒”,反锁被解除,伴着“吱呀”声,客厅一点点显现在眼前。

    汤秉文似乎预料到了些什么,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他的目光缓缓下移,望见她手里拎着的行李箱,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话。

    庄斐将行李箱放下,回身关上了卧室门,穿堂的夜风吹来,在那句话开口前,她破坏气氛地率先咳嗽了一声。

    “披件外套吧,太冷了。”汤秉文回望了一圈,顺手拿起自己搭在沙发扶手上的羽绒服,似乎是打算帮她穿上,最终却停住了动作,只是将其递给她。

    “唔,我穿自己的就好。”

    卧室里太暖和,使得庄斐都忘了加件衣服。她蹲下/身,躲开了汤秉文递来的衣服,将行李箱打开,抽出了一件自己的外套。

    汤秉文抱着衣服,站在原地静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穿好衣服,拉上行李箱,庄斐再度起身,眼泪却比话语先一步送出。

    那件羽绒服随之落了地,汤秉文上前一步,悉心地帮她揩掉了眼泪。

    略显粗糙的指腹挟来一阵痒意,逼迫着眼泪越滚越多,也抑制着她的声带,发不出半个音节。

    昏黄的灯光自头顶打下,越过半垂的眼睫的阻碍,她能看见汤秉文的双眼湿润,荡起一圈光晕,几乎窥不清内里的神情。

    “没关系。”他开了口,声音很轻,“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在情人节前完结,然后写点甜甜的番外T-T

    第49章

    庄斐听过很多誓言, 告白时对方会说“我永远爱你”,分手后对方会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她天真地愿意相信那些誓言开口时都是情真意切的,然而人心易变, 难以强求。

    而现在她忽然发现,她和汤秉文之间好像从未定下以“永远”为限期的承诺。会说“爱”,但不会说“永远爱”,会说“在一起真好”, 但不会说“要在一起一辈子”。

    是明知这种承诺太飘渺,还是一早参透它不会付诸现实呢。

    她不知道汤秉文是如何想的,但庄斐不会坦白的是,起初她去追汤秉文时,的确没想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及时行乐是庄斐的人生宗旨, 在恋爱这方面尤甚,她不说见一个爱一个, 但也极其容易喜新厌旧, 另一半的一点小过失, 都会让她的爱意迅速消磨。因此在遇到汤秉文之前,她的每段恋爱都不太长久。

    别说四年多了, 她连四个月对着同一张脸都觉得漫长。热恋时总是好,一旦激/情褪去,她想起那些要和对方永远在一起的承诺,就会后怕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汤秉文特别在哪里呢, 庄斐想不出。当初追他,也只是觉得他长得顺眼,性格挺好, 受够了那些张扬自负的男生,换换口味也不错。

    结果这一换, 就换了这么久,并且难以戒除。

    总有熟悉她的友人问她,这段恋爱怎么做到谈这么久的,庄斐自个儿都不甚清楚,只能说“和他在一起很舒服”。

    哪怕汤秉文死磕那点儿自尊心也舒服,直男性子没有情/趣也舒服。有时候庄斐也纳闷,她的包容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宽厚。

    后来一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遇到了对的人”。

    是对的人,但是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所以结果必然不会好。

    庄斐道出分手时,汤秉文没有多问,即便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堆说辞,关于父母,关于未来,还有关于自己对他的爱——

    最后这点,她庆幸汤秉文没有发问,不然每多说一句,都是对这段感情的亵渎。

    汤秉文只是默默帮她将行李箱拎下楼,帮她叫了计程车,在她上车后,还叮嘱她到家一定要发短信给他报平安。

    一切看着都那么的稀松平常,好像他们不是分手,而是一段普通的告别。

    打开家门时,望见如此宽敞的空间,庄斐一时竟还有些不习惯。

    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让她错觉两人复合的这一个多月不过是场短暂的梦。现在梦境结束,她如常从自己的家中醒来,继续从前的生活。

    听从梦中的指示,好像是件很愚蠢的事,但庄斐还是送出了一条“我到家了”。

    不一会儿,新短信的提示音响起,点开,只有短促的两个字——好的。

    克制而冷静,就像他们第一次分手那样。

    或许上次已经撕心裂肺过一回了,这次的分手,庄斐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她略去了那些彻夜难眠的煎熬,直接恢复了从前一个人生活的习惯。

    毕竟,惋惜一件本没有可能实现的事,未免过分愚蠢。

    手机里关于春节的推送愈来愈多,庄斐这才想起今年过年的新衣服还没有买,她从邮箱里抱回各大奢侈品牌寄来的新品册子,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银行卡一早恢复,车也回到了她手中,甚至像是对她听话的嘉奖,父亲还主动问她想不想换辆新车。

    她回到了从前被人艳羡的生活,但她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消费不会令她高兴,美食不会令她高兴,就连朋友约她出门喝酒时,入口也尽是苦和辣,没有半点从前的兴奋。

    大抵是掌控快乐的神经被悄无声息地抽走了,庄斐觉得自己完蛋了。她本以为这次很好,不必以泪洗面睁眼到天明,但她不会难过的同时也不会快乐了,仿佛变成了一只没有情绪的木偶,机械模仿着自己从前的生活轨迹。

    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赶在腊月二十九出了院,不至于一家人在医院过年。

    庄斐也一同回到了家,家里因为之前一直在忙父亲的事,都还没来得及装饰,和左邻右舍相比,看起来有些冷清。

    佣人们已经提前备好菜回老家了,父亲自然还得静养,于是庄斐和母亲一起,花了一下午把家里装扮了一番。

    红色还真是喜庆的颜色,里里外外贴了一转后,看起来热闹又红火,充满了年味。

    等到庄斐贴完最后一张,坐回沙发随手拈了只草莓时,坐在沙发围观全程的父亲望着她,眼里格外欣慰:“想不到我们家秋秋还挺能干的。”

    或许是她之前家务实在做得太少,以至于贴点窗花对联都能被夸“能干”,庄斐腼腆一笑,脑中猝不及防闪过了一段回忆。

    就在十多天前,她也曾贴过这些,只可惜最终的结果不够圆满。

    明天就是除夕了,汤秉文要和谁过呢。

    这个念头一旦钻进脑海,便再也驱赶不走,惹得庄斐吃晚饭时格外心不在焉。母亲还以为她嫌弃菜不够丰盛,告诉她先凑合一天,明晚就可以吃大餐了。

    那汤秉文吃什么呢。庄斐漫不经心地将一小块鱼肉在碗里捣得粉碎,动作迟钝,唯有思维活跃。他应该是自己做饭吧,她不在,他可以全部做自己喜欢吃的菜了。

    失眠来得很突然,于是在人人喜气洋洋的除夕,庄斐不得不顶着一对黑眼圈,萎靡不振地在家里飘。

    祝福短信自白天起便不断在手机里弹出,有千篇一律的群发,也有贴心的专属祝愿,红包自然也不会少,一整天庄斐的手机提示音就没停过。

    庄斐强打精神挨个回应着,每句话都答得格外欢快,末尾总少不了感叹号,笑脸、烟花和“福”字表情荣登常用表情包前三,唯有镜头外面对屏幕的脸,平静到几近丧气。

    短信终于消停了一段时间,庄斐走到客厅,目光涣散地望着电视上对春晚的预热,听着厨房里热闹的声响。

    所有的菜都是半成品,母亲要做的便是加热抑或简单炒一炒。庄斐有主动提过帮忙,可惜母亲显然对她的能力不够信任,拒绝了她。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但至少手里有点事可做的话,一心无法二用的她便能稍稍抑制一下活跃的思维。

    往年的这个时候会是什么样呢。汤秉文已经回到了老家,他是家里厨房的主力军,每做一道菜都会发给庄斐,让她“云品尝”一下。当然,如果她看上了哪一道,等汤秉文年后回昌瑞给她复刻也没问题。

    红包是必不可少的,每年汤秉文拿了多少年终奖,便会发一半给庄斐。也就是这种时刻,庄斐能名正言顺地给他转钱,只是汤秉文这人扫兴得很,比他发的红包数目大的钱还不爱收,哪怕这点钱,也不过是庄斐父母给她发的红包的零头。

    等到吃完年夜饭后,汤秉文会给她现场直播放烟花。昌瑞禁鞭了很多年,庄斐竟有些怀念小时候被鞭炮吵到彻夜难眠的日子。而汤秉文放的烟花,是前一天在炮竹店拍了照,让庄斐亲自挑选的,等到除夕当晚,一样样放给她看。

    而今年呢,外面安安静静的,也没人给她放她想看的烟花了。倒是有朋友转发了个电子鞭炮,庄斐点进去戳了一阵,越戳越烦闷,干脆将手机丢到了一边。

    这是她二十多年来,过得最糟心的一个除夕。父亲吃不了太多,简单夹了几筷子便回房休息了。母亲向来胃口小,庄斐也没什么食欲,一大桌子菜几乎都没怎么动。

    红包还是有的,母亲拿出一个看着比往日还要厚的红包,笑着道:“祝我们家秋秋,新的一年找个合适的小伙子,早日完成终身大事!”

    见母亲拿出红包时,庄斐习惯性地挤出笑容,却在听完这番话后,脸上有一霎的僵滞,伸在半空的手忽然有些不太想去接。

    但过年最忌讳的便是扫兴,所有不符合节日气氛的情绪都必须自己抑制住,在母亲察觉到异样前,庄斐接过红包,笑着道:“谢谢妈妈。那就祝妈妈新的一年万事如意,也祝爸爸身体健康。”

    庄斐素来对春晚没什么兴趣,母亲也不强求她,吃完饭便放她回房待着。她坐在飘窗上,望着没有一粒星的夜空,感受着辽阔的宁静,觉得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夜晚,实在不适合落泪。

    除夕快乐。

    她在心里说。

    往年每到初四,庄斐便会回到自己的家,汤秉文也会提前从老家赶回来,赶在开工前,和她快活地享受几日假期。

    而今年,母亲说什么也不让她这么早回家,还拿父亲的身体作由头,直接把她所有的理由都结结实实堵了回去。

    应付亲戚实在是件无聊又烦躁的事。尤其她年初刚刚逃了订婚宴,于是所有人来时,免不了提上几嘴,还是用那种乐呵呵的八卦语气,让她不得不跟着赔笑。

    并且众人调侃完后,不约而同会接上一句“那秋秋想和谁结婚”。于是在一旁的母亲,没待庄斐回答,便会应声着“我们也愁着呢,您帮她物色一个啊”。

    庄斐总以为,那是亲戚间无聊的寒暄,只怪她太年轻,还是低估了那些人对于做媒的热情。

    初三来过的亲戚,初五就给庄斐母亲发了短信,告诉她找到了合适人选。

    母亲一听,忙不迭地把尚在睡梦中的庄斐喊醒,让她快些去洗漱打扮,中午和对方见一面。

    庄斐刷着牙,听着母亲站在门口喋喋不休对方的背景家世,电动牙刷的声音和母亲的声音一起,直把她还没睡醒的脑袋吵得发疼。

    第三遍拒绝道出口,母亲干脆直接将她揪到了父亲面前,看着父亲依然憔悴的面容,庄斐只得低头不情愿地应了。

    其实只是吃个饭,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庄斐化了个最基础的妆,裹了件朴素的棉袄就打算出门,结果还没迈出门槛,便被母亲拎着衣领揪回了卧室,让她换上为了过年新买的红裙子。

    当初买这条红裙子时,庄斐是当真觉得自己可以顺利走出来。而此刻,她站在全身镜前,只觉得这喜庆的红色穿在她身上,无疑是刺眼的讽刺。

    将车停在约定餐厅的地下车库后,庄斐迟迟不愿下车。她有一万个出逃的冲动,也有一万零一个对于出逃后果的惧怕。方向盘在她的手中,她却不能决定去哪。

    最后,本着速战速决的心理,庄斐还是下了车。

    刚刚锁好车,庄斐便被对面车的启动灯光闪了一下眼。她本能地抬头一看,就在她的车所在的斜对面车位,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车身有不少凹陷,大小划损更是数不胜数,有意思的是,车前盖上贴了对春联,看着比她那辆红色的车还要喜庆。

    人在逃避不想做的事情时,所有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会充满致命的吸引力。庄斐微微眯起眼,默念起了春联上的字。

    刚刚读完一排,她忽然发现,横跨车前盖的那条划痕看起来无比眼熟。有种不安的预感袭来,她垂下的手揪紧衣服,目光小心翼翼地向挡风玻璃移去。

    入目是件黑色夹克,再往上是有些圆润的脖子,不必再看了,庄斐暗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是时候控制一下这过分丰富的联想。

    面包车的驾驶座上,坐了个胖乎乎的年轻男人,对上她的目光,他乐呵呵地挥了挥手,将脑袋探出窗口,道了声“新年快乐”。

    明明这些天听过了无数句“新年快乐”,不知为何,偏偏是陌生人的这句最让她感到愉快。

    庄斐发自内心地笑着,也挥挥手:“嗯,新年快乐。”

    短暂的招呼结束后,庄斐简单整理了一下着装,准备往电梯间走去。

    尚未迈步,却见那男人的脑袋依然伸在窗外,望向了更远的地方,扯着嗓子道:“汤哥,你走快点儿啊!”

    第50章

    正午的阳光照得停车场入口处一派光亮, 庄斐扭过头,看着汤秉文的身影逐渐自光晕中显现。

    他穿着那件长长的旧羽绒服,臂弯里抱着折叠的海报架, 听见催促,步伐明显加快了些,却在撞见这一簇红时,生硬地止住了脚步。

    四目相对, 又错开,谁也没有开口。汤秉文拉开面包车的后门,将架子放了进去,回头坐上了副驾驶。

    庄斐觉得自己的存在很不合时宜,刚刚迈开两步, 却听见背后有人唤她:“美女,新年快乐!”

    似曾相识的内容, 庄斐纳闷地回声望去, 汤秉文那位胖乎乎的同伴正双手交叠在车窗边, 探出大半个身子望着她。

    “新、新年快乐。”庄斐只得再回了一遍,余光却在不断向副驾驶的位置捕捉。

    “方便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同伴笑出了一双眯缝眼, 上下扫了她一转,“你的手表挺好看的,能不能把链接发给我?”

    庄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前几年在澳门买的,没有链接, 不好意思。”

    同伴的表情一僵,复而继续笑着道:“那型号能告诉我吗?”

    庄斐如实告知型号后,对方却挠挠头:“我英文不太好, 你发给我行不行?”

    老套的搭讪手段,换做原来, 庄斐一早直接拒绝了。

    但此刻汤秉文在一旁,庄斐感到浑身上下都颇为不自在,大脑“嗡嗡”直响,思维迟钝,连婉拒的话都编不出口。

    “可以走了吧。”汤秉文斜睨了一眼同伴,开口道。

    “急什么。”同伴都懒得看他,一双眼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庄斐,“大中午的,人都吃饭呢,现在地推有人看么。”

    “那你刚刚不还让我快点么?”汤秉文的语气冷冰冰的。

    “那不是急着去吃饭嘛。”同伴似乎被他打扰得有些不悦,“咚”一声靠回驾驶座,瞪了他一眼,“没点眼力见,断人家桃花是要遭天谴的。”

    汤秉文的目光短促地从庄斐面上扫过,又觑着同伴道:“你没看到人家不想理你吗?”

    “美女!”同伴又把脑袋伸了出来,反手指了指汤秉文,“这人污蔑你,你人那么好,肯定愿意把型号发给我的吧。”

    面对对方的热情,庄斐格外尴尬,想着写在备忘录上隔空投送过去时,却见到汤秉文抬手把同伴的脑袋按了回去:“行了,开车吧你。”

    “什么意思啊!”撩妹三番两次被打断,同伴着实不爽,“你自个儿和嫂子天天浓情蜜意,就不知道‘先富带动后富’,关心一下你这些单身兄弟的终身大事啊?”

    几个关键词被庄斐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目光本能地望向汤秉文,猛然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又匆匆别开时,还是从余光中察觉出了汤秉文的慌乱。

    “别乱说,我已经分手了。”汤秉文冷声道。

    听到这话,同伴的脸色一滞,尬笑了几声:“诶哟,别难过,你这一表人才的,回头再找一个不是分分钟的事儿。新年新气象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周宇!”汤秉文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快,厉声打断了他,“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同伴被吓得肩膀一缩,想着自己这副怂样都被人见着了,也没法继续撩妹了,只得冲庄斐摆摆手:“我走了啊美女,有缘再见,新年快乐。”

    庄斐咧着尴尬的笑,第三次回了句“新年快乐”。

    面包车“哐啷啷”地缓缓驶出车库,庄斐定定地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它载着汤秉文消失在光亮之中时,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她想他们刚刚表现得很好,就像一对陌生人那样。

    等她赶到餐厅时,相亲对象已经先一步落了座,见她走来,贴心地帮她拉开座椅。

    “你好,我叫郑裕泽,是庄阿姨介绍的。”

    对方长了张颇为和蔼的圆脸,身材算是长辈眼中的“可靠有安全感”。之前听母亲介绍,好像是本地哪个局长的儿子,父亲则是邻省某市的市/委/书/记,总之来头不小。

    “你好,我叫庄斐。”

    大抵是背景原因,庄斐总觉得对方一身正气,令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简略地点完菜后,郑裕泽将水杯推到一边,坐直了些:“关于我的家庭情况,庄阿姨有没有告诉你?”

    庄斐生硬地点了一下头:“嗯。”

    “好的,那咱们开门见山吧。”郑裕泽清了清嗓子,“我目前虽然在基层工作,不过未来肯定是要从/政的,我希望你能在家做好我的后备。我很喜欢小孩,希望婚后至少生两个,一儿一女凑个‘好’字。我这个人比较传统,还希望……”

    “不好意思。”庄斐面露歉意地打断了他,“我想和你道个歉。”

    郑裕泽一怔,面上闪过一丝不悦,笑得很勉强:“庄小姐,打断人说话是个非常不好的习惯。不过没关系,你说。”

    “其实我今天并不想来相亲,只是家庭压力所迫。所以我想,我们简单吃顿饭就散了吧,回头你就说你没看上我,或者觉得我的条件不达标……总之你想怎么说都可以。”庄斐努力表现得不卑不亢些。

    郑裕泽的表情从惊讶过渡到为难,又转为疑惑:“冒昧问一句,庄小姐,你是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那你是没看上我?”

    确实没看上,但和他本人无关,这会儿再好的男人站在面前,庄斐也没什么心思搭理。

    只是这话解释起来太麻烦,庄斐摇摇头:“你很优秀,是我配不上你。”

    “没关系。”郑裕泽大度地摆摆手,“我不像那些把婚姻当成生意的,我对女方的家世背景要求不高,只想找一个温柔体贴的贤内助。”

    庄斐尴尬地磨了磨牙根:“抱歉,你找错人了。”

    “怎么会呢,我看人一向很准的。”郑裕泽自作聪明地一挑眉,“我觉得你还可以,咱们可以先相处试试。”

    庄斐哑然失笑,总之全天下所有人都是火眼金睛,一眼便能看穿对方本质,还要振振有词地指点她。

    “抱歉,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目前对于结婚没有想法,前来相亲非我本意,咱们就当是临时搭伙吃顿饭,可以吗?”

    郑裕泽嘴上虽然答应了,可后续的对话中,依然在不断询问她关于婚姻和家庭的看法。庄斐敷衍得愈来愈力不从心,干脆如实应答。

    于是二人的表情同步地逐渐变差,不欢而散地结束了这顿饭,AA了饭钱后,便头也不回地各奔东西。

    回到车上后,庄斐的心情莫名比来时好了不少,她缩手缩脚地伸了半个懒腰,觉得对付相亲好像也没那么困难。

    只要展现出她任性懒惰的本质,便能把对方通通吓跑。不是么,没有人会爱真实的她,之前的每一任分手后,都会对她的各个缺点进行一番忍无可忍的大肆批判——

    除了汤秉文。

    想到此,庄斐烦躁地一头砸向了方向盘,按出了刺耳而冗长的鸣笛声。

    回家后,母亲自然第一时间询问了她相亲的情况,庄斐只答了句“彼此没看上”,便匆匆作结。

    “怎么可能,是不是你没好好表现?”果然知女莫若母,“秋秋你想什么呢,对方这么好的条件,过了这个村可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啊。”

    庄斐逃避着母亲的问题:“妈,我现在暂时不想结婚。”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想工作。”只要能逃避结婚,工作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之前你拒的那家,还想去吗?或者回头让你陈叔再给你安排别的?”对于女儿突然的上进,母亲还是很欣慰的,“总之你想去哪和爸妈提前说一声,我警告你啊,别又跑去当什么服务员,怪丢人现眼的。”

    “随便吧,都行。”之前找工作是为了谋生,而现在是为了逃避相亲,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父母的效率一向很高,还没出正月,好几份OFFER便都摆在了庄斐眼前。

    为了对方的公司考虑,庄斐舍弃了几个看着颇为厉害的岗位,挑了个乍看算是底层的工作。

    父母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们对庄斐本就没有太大期望,不指望她养家糊口,也没想着她能干出多大一番成就。只要走在正道上,找个体面点的工作和对象,说出去好听些,一切都行。

    就职前一晚,庄斐几乎彻夜未眠,不断在手机里刷着职场新人的各个贴文,为尚未发生的事不断焦虑。

    去了她才发现,她所在的部门几乎是个关系户聚集地,全员闲人,钱多事少。学历和背景一个比一个高,能力倒是低得很平均。庄斐本打算学点什么,结果一天混下来,只学到了眼妆的新化法。

    庄斐逐渐习惯了开始工作后的新生活,朝九晚五卡着点上班,每天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件,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下午茶点什么,以及新剧新电影,新包新衣服。

    常常有朋友约她出门玩,却被她以工作为由拒绝后大为震惊,他们都说想不到她会去工作,而她也想不到工作会是这样。

    在她想象中的工作,似乎总是伴随着压力。上司的打压,同级间的尔虞我诈,难以达成的绩效,变为常态的加班……

    明明她一样都没有经历过,为何如此熟悉。庄斐一怔,忽然意识到这全是汤秉文的工作经历。

    汤秉文……

    这个名字蹿入脑海之际,庄斐定住了好几秒。

    多久没有想起他了呢,她将目光移向台历上的八月,苦春已经过去,懒散的夏日也即将结束,原来距离分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或许人真的该有点事做,就算和他人聊聊天,也算是一种事。哪怕每天工作再轻松,到家后也会没理由地感到疲累,只想赶紧洗澡睡觉,无心想别的事。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工作有这么好,能填补她生活和大脑中的所有空隙,不会分到不必要的地方去。

    但,也有例外。

    不过这么久了,偶尔出点差错也可以原谅。庄斐将目光移向身边工位名叫施晴的姑娘,想着和她聊聊上周的新剧,转移一下思路时,却见对方心有灵犀般地也望向她,率先开了口。

    “球球,你有没有玩过上周开服的《启境》?”

    “那是什么?”庄斐迷茫地摇摇头,“我不玩游戏。”

    “我也很少玩。”施晴将座椅向她挪去,打开手机屏幕给她展示着上面的游戏,“不过这个真的好好玩啊,我昨天打到凌晨,今天来上班都快困死了。”

    庄斐瞥了眼手机,敷衍道:“啊,是嘛。”

    “你们聊什么呢。”杜浩拎着下午茶的纸袋飞奔进办公室,东西都忘了先放下,一眼看到了施晴手机屏幕上的游戏,高声道,“你也玩儿《启境》啊,来小晴子,咱们加个好友。”

    “你才小晴子呢,小浩子!”两人又开始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起来。

    “带我一个,下班回去组队打本啊。”对面工位有人挥了挥手。

    “我也玩,咱们建个游戏内群组吧。”

    “什么啊,打游戏怎么能不喊我。”

    ……

    明明从前只有两三个人会聊聊游戏,也不知这个新游戏有什么魔力,几乎整个办公室的人都下载了。

    施晴走下工位,绕了一圈挨个添加了好友。最后她回到自己的工位,看向始终置身事外的庄斐:“球球,你要不要下一个,上手很容易的。”

    “我对游戏不太感兴趣……”庄斐干笑了几声。

    “那好吧。”施晴也不强求,回头和另一边工位的女生聊了起来,“你怎么等级这么高啊,充了多少?”

    “没多少,也就十几万。”女生大剌剌地一耸肩。

    “不是吧,这才开服一周!”杜浩跑上前,两个胳膊肘搭在两张转椅上,生生插在了二人之间。

    “我也没想着氪金,但是‘我儿子’真的好好看啊,不知不觉就忍不住了。”

    女生说着,展示起她在游戏里操控的男性角色。

    “你真是什么游戏都能玩成养崽的。”杜浩嫌弃地摇摇头,“你有没有看过那个表情包,你以为你在给你儿子花钱,实际上是在给游戏公司老板花钱。”

    施晴忽然拍了他一下:“那么帅的老板,我也想给他花钱。”

    “哈?能有我帅?”杜浩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比你帅多了。”施晴说着,匆匆在网页上搜索着,“来来来,你看,好意思和人家比吗?”

    “什么,我都不知道老板长这样的?”女生睁大眼望着手机屏幕,“有没有什么越过我儿子,直接给老板打钱的方法,来点私联之类的。”

    “你快别想了吧。”施晴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游戏流水连着一周第一了,人家赚得盆满钵满,看得上你那点钱吗。你还当是那些你花点钱就乖乖上钩的十八线小明星呐。”

    “小晴子,给我打钱,我马上和你私联。”杜浩嬉皮笑脸道。

    “去去去。”施晴满脸嫌弃,“看完这个,谁还看得上你啊。”

    ……

    身边聊得热火朝天,惹得庄斐想不听都不行。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向三人看去,却在手机屏幕上被放大的照片中,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按下快进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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