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电影里的九年后, 男女主奇迹般地再次相遇,重燃爱火。最后终成眷属,过上了有着琐碎争吵的婚后生活, 却依然是彼此能够谈天说地的灵魂伴侣。
可惜人生终不似电影般美好,不知汤秉文是否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庄斐思考得很认真。
九年后她已逾而立之年,是依然依靠着父母生活, 还是把那家店越开越好,抑或在投资上颇有建树。
她应该已经结婚了,虽然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或许也有了自己的小孩,她一直很想要个贴心的“小棉袄”, 不知道有没有实现。
“你说呢?”想了那么多,庄斐却一句也没有回答, 只是反问向汤秉文。
“九年后……”汤秉文盯着一处望到状似出了神。
一道道呈上的菜肴打断了二人的遐想, 长久的等待让双方都有些饿了, 迫不及待地开始动筷子。
胃里垫了些东西,思绪好似也随之变得活络, 庄斐突发奇想道:“要不我们把它写下来,九年后再看吧?”
倒很像是小孩子之间的约定,汤秉文却没有半点犹豫,欣然答应:“好啊。”
没有纸, 就拿餐厅里的纸巾代替,没有笔——庄斐刚拔开眼线笔的盖子,汤秉文从包里取出一支圆珠笔递给她:“那个太浪费了。”
庄斐将面前的盘子推开, 把纸巾平铺在桌面上,还特地竖起左手遮挡, 抬眼观察时,却发现汤秉文已经将眼闭上:“我不看,你放心。”
汤秉文不像是那种会耍诈的人,庄斐放心地放下手,认认真真地在纸巾上书写着。
她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四分之一格,把对未来一切有可能的设想尽数写下。而后她又将纸巾展开,反叠了一遍,直到面上看不出任何内容后,才放心地用笔尾戳了戳汤秉文:“给,你来写吧。”
笔被接过去后,庄斐自觉地闭上眼,心里却随着眼前的黑暗逐渐变得忐忑。
偏偏这种忐忑持续了不到半分钟,汤秉文便开口道:“好了。”
这么短的时间,能写下几个字,庄斐不由得有些失望,毫不掩饰地开口道:“你好敷衍……”
汤秉文却没像从前那般哄着她,而是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不,我很认真。”
庄斐不愿同他争执,开始思考起另一件事:“那,我们怎么处理它们?”
“我们可以互相交换,定好九年后的同一天打开。”汤秉文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好像只能靠自觉了。”
“自觉啊……”庄斐心虚地重复着。
汤秉文笑得很无奈:“不行,这件事你一定要自觉。”
“好吧。”庄斐将自己的递给他,又接过他的,细心地放进包内,“话说……如果我不小心弄丢了怎么办。我感觉,我好像很容易丢三落四。”
“如果丢了,那就丢了吧,不重要了。”
“为什么?”庄斐一怔,“你不是说这是你很认真写下的吗?”
“如果它实现了,丢了也无所谓。如果它没实现,倒还不如丢了的好。”
庄斐一时明白不了这句话,她只是垂眼看向包里露出的纸巾一角,想着这回,无论如何也得细心一点。
一餐饭吃毕,二人来到收银台结账,店员看了眼二人,笑眯眯道:“恭喜你们,试营业酬宾活动,情侣打七折哦。”
汤秉文笑得很尴尬:“我们不……”
未待他说完,庄斐一把挽过他的胳膊:“这么好呀,谢谢。”
直到顺利付完款走出餐厅,庄斐才放下手,故作若无其事地走着。
汤秉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为什么要撒谎?”
“能享受的优惠干嘛不享受?”庄斐一挑眉,“可以打七折欸!”
汤秉文不由得笑了:“谢谢你帮我省钱。”
两人于停车场分道扬镳,汤秉文步行回到公司,庄斐坐在车内,却迟迟没有启动。
纸巾洁白的一角,在黑色内饰的包里很是显眼,她长久地望着,最终只是举起那支玫瑰,摩挲着它丝绒般柔软的花瓣。
别的她不知道,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九年后这只花一定腐烂成泥,说不定还会孕育出另一丛玫瑰-
汤秉文的电话打来时,庄斐正窝在沙发上重温中午提到的那部电影。
当初她只觉得这部电影好无聊好唠叨,没有盛大的场景,没有揪心的波折,只是天南海北聊啊聊,生生聊了一个多小时。就算有汤秉文的陪伴,她也几度看到昏昏欲睡,不得不说,这是部优秀的助眠片。
而此刻,不知是自己的耐心增长了,还是心境改变了,她忽然爱上了男女主絮絮叨叨的对话。
电影逐渐放到了结尾部分,他们约定着半年后的再见,电影里的角色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而电影外的人可以被剧透他们的未来。
想到半年被拉长成了九年,庄斐长久地叹了一口气,听见电话铃声的响起。
“喂,有什么事吗?”庄斐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演职人员表,接通了电话。
“我刚刚回家,舍友说你今天来找了我,让我到家后第一时间联系你。”
庄斐哑然失笑:“那他没告诉你,我是早上去找你的吗?”
那头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换了一个话题:“中午的菜好吃吗?”
都快到晚饭时间了,这个问题似乎延迟有点严重。庄斐回忆了一下:“还行吧,但是餐厅风格真的太尴尬了。”
“嗯,我也觉得。”
滚完最后一行字幕后,画面彻底变成了黑色,耳边只有投影仪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对方平稳的呼吸声。
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更久,那边才传来声音:“那我挂了。”
“你打给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嗯。”
庄斐的心情很平静,她用一只胳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好,再见。”
唯一一个通话的理由,就这么被汤秉文给浪费了。庄斐倒不觉得遗憾,她只是在想,中午畅想九年后的人生时,她好像没敢将汤秉文放进去。
不是不愿,而是真真切切的不敢,觉得是一个奢求-
年末的洋节向来很多,万圣节时庄斐还在因为和汤秉文分手心情沉郁,推了朋友们的变装舞会邀约,而平安夜的派对,她必定不会再错过。
罗芮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打扮得漂亮些,被庄斐回了一句难道自己哪天不漂亮吗,不过最终她还是花了点心思,特地买了条红色绒面长裙,有种华贵的美。
派对地点定在郊区的一幢别墅内,待她驱车赶到时,院内已经停了不少的车,却没见到一个人影。
等她下了车,才知道室外为什么没人。冬夜的晚风吹在身上宛若刀割,庄斐将披肩裹紧了些,一路小跑着向前。
她轻叩了两下紧闭的大门,终于见到了罗芮的身影,罗芮忙不迭地将她迎进屋,面上看着颇为兴奋。
不必说,这场派对便是罗芮组织的,她一向热衷于各个聚会活动,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狂欢。
入户的大厅尚未开灯,只有那棵直抵二楼的巨大圣诞树上,一圈圈的灯串闪着温暖的光。隐约能照映出四周的布置,红红绿绿颇有圣诞节的氛围。
“这棵树,我们布置了一下午呢,好看吗?”罗芮满脸亟待夸奖的表情。
“为什么不喊我来帮忙?”庄斐仰着头一层层望去,直看到顶上闪烁的星形灯,想着这确实是个巨大的工程。
“那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罗芮笑着推搡了她一下。
“干嘛要特地给我惊喜。”庄斐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还是颇为感动,忍不住取出手机想要拍照留恋。
结果罗芮却拦住了她:“别急嘛,回头我请专业摄影师来给你拍照。”
“好吧。”主人的要求是第一位,庄斐只得乖乖听令。
在罗芮的搀扶下,庄斐摸黑一路向内走去,经过那颗巨大的圣诞树时,她忍不住驻足想要仔细欣赏,却被罗芮从背后一把捂住了双眼。
“干嘛呀。”庄斐伸手试图去扒,却扒不开她扣得死死的手。好好的一个温馨的圣诞派对,怎么被她设计得好似万圣派对一般,怪神秘的。
“这是每个客人过来都有的小考验,你跟着我走就行了,我又不会害你。”罗芮说得信誓旦旦。
庄斐只得怀着满肚子的好奇,在她的带领下前进。
不知走到了哪里,压在眼上的手忽然一松,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睁眼时刺激的光亮让她不由得又闭上眼,反反复复总算适应了灯光时,她才发现眼前是一道盘旋的楼梯。
楼梯两侧的扶手上,绑满了一道道的灯串,闪着同圣诞树上一般温和的暖光。而不一样的是,每一层台阶上,都洒满了玫瑰花瓣。
和圣诞有关的植物,她只知道槲寄生和一品红,玫瑰的出现显然有些突兀。庄斐回头想发问几句,却发现罗芮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身后是仿佛见不到尽头的黑暗,前方是荧光闪烁下,铺满玫瑰花的一节节台阶。
庄斐犹豫了一下,还是迈上了楼梯。
别墅内很静,静到她的每一个脚步声都带着回音。高跟鞋踩在花瓣上有些打滑,她只得提着裙边,低头一步步走得分外小心。
终于走上了平地,玫瑰却还不断向前伸展,指引着她接下来的方向。
在昏黄的灯光下,玫瑰呈现着一种诡异的血色,庄斐有些却步,却发现回头路更难走。
她不得不依着引导继续向前、再向前——
在花瓣的尽头,她看到了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的高景行。
灯光衬得他微笑的脸分外温暖,他将那一大束花递上前,庄斐的大脑尚且未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收下了那捧花。
高景行揽过她的肩,将她稍稍转了个方向,向护栏外望去:“看。”
那颗直顶天花板的圣诞树,此刻放大在她的眼前。上面挂着几行灯牌,写着——
“MERRY CHRISTMAS
AND
MARRY ME?”
顶上闪烁的星形灯,忽然被吊起,摇晃着一路送到她面前。庄斐近乎惊恐地连连后退,看着高景行打开星形灯,露出里面小巧的戒指盒。
戒指盒内,钻石闪着耀眼的光芒。高景行单膝跪在她面前,手里举着那枚戒指:“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32章
霎时间, 藏匿在暗处的人群蜂拥而上。他们有的是庄斐的好友,有的却是陌生的面孔,相同的是他们都在振臂欢呼, 脸上盈着喜悦的笑,嘴里齐齐喊着“嫁给他”。
像是误入了一场神秘的祭祀仪式,而她就是那误入陷阱的血祭贡品。
灯光太暗了,暗到庄斐的视野愈发模糊, 只有那钻石闪耀到刺眼,映出高景行含情脉脉的笑,深情到令人胆寒。
耳中“嗡嗡”作响,每一声起哄都带着数倍的回音在大脑中流连,庄斐试图停止这荒唐的场面, 而本能反应,便是试图盖住那最亮的光芒。
刚刚的黑暗是多么可爱, 没有喧闹也没有恐惧。
当她的手伸向戒指盒的第一瞬, 人群的尖叫几乎使她暂聋。所有人在跳、在喊, 有闪光灯在不停地拍,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彩带被一声声炸开, 高景行握着她的手指,推上了那枚戒指,像是扣上一只镣铐。
那戒指好紧,令庄斐皱起眉, 不自然地动了动手指。然而没有人留意到她的表情,高景行站起身,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说“我爱你”, 庄斐无法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陌生到仿佛是第一次听说。
如果她在此刻褪下戒指, 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乌龙,那会是什么场面?
当高景行牵着她的手往楼梯下走时,她在脑中不断构想着。
气氛必然糟透了,大家会一片哗然,会面面相觑,会小声议论,而高景行也一定会觉得很丢脸。
从小父亲就说,男人的面子很重要。
因为父亲的面子很重要,母亲在外不能对他说一声“不”。因为汤秉文的面子很重要,所以他甘愿和自己分手。因为高景行的面子很重要……
庄斐混在人群里小心拔着戒指,太紧了,是枚吃定了她的枷锁。
“别转啦!”罗芮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忍不住打趣道,“知道钻石特别大了!”
“我……”庄斐本想说上几句,却被强光刺激得闭上了眼。
别墅内的吊灯终于被打开,堂皇的光亮令庄斐不由得缩了缩身子,被高景行有力的手箍紧了肩膀。是本该令她安心的力度,带来的却只有疼痛和畏葸。
不止那两层高的圣诞树,一楼大厅显然也被精心布置过,地上布满了气球同玫瑰,连带着二楼降下的彩带,缤纷一片。满桌的菜肴透着诱人的色泽,饥肠辘辘的群演们都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
因为她的成全,这场派对显然十分完美,除她之外,所有人都很高兴。
时机在不断地被她错过,越往后说,带来的尴尬便会越大。她想她或许没那么讨厌高景行,或许这是件可以私下解决的事。
“怎么了?”高景行察觉到她异样的情绪,低头轻轻问道。
眼前的男人让她有些畏惧,但在一群狂欢的人之中,竟然是她唯一可以沟通的存在。
她揪了揪高景行的袖口——用那只箍着戒指的手——低声道:“等会我们单独聊聊好不好?”
高景行了然,微笑颔首:“没问题。”
今晚,庄斐必定是这场派对的焦点,大家的恭喜和起哄依然尚未停止。
她以装傻应付了大多数问题,并且坚决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酒,她必须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
“让我来。”每有一杯酒被庄斐拒下,高景行便会给自己灌上一杯,笑着一饮而尽。
大家都说,这是他爱庄斐的表现。
庄斐并不太在意他喝多少酒,但她需要一个和自己同样清醒的头脑,来进行一场有效的沟通。
在高景行接二连三灌下好几杯后,庄斐终于忍不住按下了他的手:“好啦,大家别劝啦,真的不喝了。”
起哄声再度如潮涌而来,大家对于他人的爱情似乎总比对自己的要热衷。
别墅内的设备很齐全,吃完饭后,大家可以一起K歌,也可以打开激光灯蹦迪,抑或拿出那齐全的调酒工具,自己调上几杯酒。
而庄斐拒绝了一切安排,把身边几乎不省人事的高景行当作借口,拖着他强行离开了现场。
高景行是真的醉了,走路时脚步都在打颤,他大半重量都压在庄斐身上,令她举步维艰。
好不容易将他搀扶到自己车边,他像一座被推倒的石像,重重地砸向了后座,直砸得车晃了两晃。关上车门,空气内弥漫的酒精浓度是让庄斐都会被误判酒驾的程度,她不由得降下车窗,让冷风帮着自己冷静些。
醉鬼看上去可真令人讨厌,庄斐从车内后视镜注视着已经开始酣睡的高景行,自己当初酒醉时,也这么惹人生厌吗。
她不知道该向谁求证,她真正意义上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刻不多,而且大部分都让汤秉文给领略了。
真是辛苦他了。
汤秉文似乎就很少喝酒,外出用餐时,他从来不会主动点酒。偶尔庄斐来了兴致,让他陪着自己在家小酌几杯时,他也只是浅酌几口,推脱说自己喝不惯。
都说酒品见人品,她忽然很好奇,醉酒的汤秉文会是什么模样——
她将左手幽幽举到眼前,在这种时刻,似乎不该想起第三个人。
一路将车开到高景行家楼下时,庄斐已经做好了费力将他搀扶回家的打算,一扭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在后座坐起。
“你醒了?”庄斐上下打量了他一转,“你还好吗?”
高景行痛苦地皱着眉,摇了摇头,声音里是浓浓的醉意:“不太好。”
“走吧,我送你回家休息。”
“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庄斐看了眼他醉到通红的脸,双眼一片迷离,似乎随时会再次昏睡过去。她苦笑着摇摇头:“明天吧,等你酒醒了再说。”
“酒醒了,我可能就不想聊了。”高景行从后座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要聊么?”
有时候,听一听酒后的话似乎也很有意思,庄斐同他深深地对视了几秒,一颔首:“你为什么要向我求婚?”
“为什么,啊……为什么。”高景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显得异常混乱,失去了往日的得体大方,“我不知道。”
庄斐一刹那冷了脸:“不知道?”
“也不是这么说……”高景行的声音含糊不清,还总在奇怪的地方断句,“你看,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是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我知道我们才谈几个月,但是有很多事,是第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
庄斐哑然失笑:“你觉得你看明白了我?”
高景行朝中间坐了坐,侧着脑袋搭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仔细端详着庄斐:“嗯,比如你不爱我。”
庄斐想了一万种可能的答案,偏偏想不到是这个答案。她有一种被戳穿的惶恐,双眼躲闪着,耳畔传来了高景行的轻笑。
“不要紧的,我也不是很想谈什么爱情。婚姻不是恋爱的成果,它甚至和爱情没有任何关系,唯有合适——一场合适的婚姻是最完美的,而我们是最合适的。”高景行说着说着,没忍住抓了抓头发,“你们小姑娘是不是很不喜欢听这些?”
庄斐已经分不清这是无理的醉话,而是他未加掩饰的真心。她确实不爱听这些,但她竟也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别生气。”高景行轻轻晃着她的手臂,像个撒娇的小孩,“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生气。”庄斐按住他的手,“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悲。”
“可悲什么?”高景行眯了眯眼,显然不太认同,“你要是看多了那些因为爱情而强求的婚姻,就会觉得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人在极度敏感时,总会觉得对方的每句话都意有所指。庄斐不悦地皱起眉,直接抽出了自己的手:“你醉了,我们还是明天聊吧。”
高景行突然笑了,笑得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洒脱恣意,他不住地摇着头道:“球球,你这个人真的很不诚实。”
庄斐一阵背脊发凉,正欲为自己强行辩驳几句时,却听见他又补充道:“对你自己很不诚实。”
和醉鬼聊天,果然是件自讨没趣的事。庄斐不想再继续了,她反身下了车,打开后座车门,抓住高景行的胳膊向外拉:“好了,我送你回家。”
以高景行的体重,被她拉起不是那么件容易事。他玩味地看着庄斐咬牙使力,最后终于不忍心逗她,顺从地下了车,在她因吃不准力而踉跄着后倒时,一把将她环进自己怀里。
怀里的人似乎很不满他的怀抱,不住地挣扎着,他扣紧了些,惩罚似的轻轻捏了下她的腰,下巴蹭着她耳侧的头发轻声道:“谢谢你。”
庄斐不知道他谢的是什么,因为他忽然无需自己的搀扶,昂首阔步走进了楼道,徒留她一人在原地。
为什么求婚呢,电梯缓缓上行时,高景行想起刚刚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他收到了她的婚讯,在二人短暂的一夜过去不过两个月后,她身着洁白的婚纱,自红毯上走向了另一个人。
青涩的校园恋爱,再到成熟后的几度分开,又被他几度挽回。他们像在玩一场没有尽头的追逐游戏,在这之中他们可以拥有无数段插曲,但终究是绕着圆狂奔。
可她偏偏将一段插曲谱成了新的赛道,徒留他在圆内,跑得越快,也不过是看她离自己越远。
不是冲动,不是赌气,他觉得自己足够理智,就像他刚刚说的,这是一个最合适的选择。
爱是一种内耗的情感,人一辈子有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已经足够了吧,该就此摒弃掉这种无用的情感了。
唯一可惜的是,那枚戒指给她一定很合适-
庄斐清晰地记得,自己昨晚滴酒未沾,甚至连果汁都没有喝上几口。在那种荒诞的环境下,她没有任何胃口进食。
可等她清晨苏醒,却依然有种宿醉的痛苦,迈着步头重脚轻,大脑昏沉一片。
昨晚的事还历历在目,那枚戒指依然死死地咬着她的无名指,霸道至极。戒圈周围因她的蛮力拔除红肿一片,反而导致更难取下。
她觉得自己还得和高景行好好聊一聊,尽管经过了一夜,她依然还没得出自己的结论。
电话过了许久才被接通,那头的声音分外疲惫:“喂?”
是意料之外的嗓音,庄斐惊讶地低下头,呆呆地看着那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她舔了舔陡然变得干涩的嘴唇,将手机再度举到耳边,每个字都是她的声音,却仿佛发自别人之口:“他……向我求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胡萝卜素”灌溉的一瓶营养液~
第33章
婚姻对于庄斐来说, 一向是个很近又很远的事。
学生时期恋爱时,她总爱说什么“等我们以后结婚了……”之类的话,而等到真的到了法定年龄, 却再也没说过。
和汤秉文一起时,她也幻想过很多婚后的日子,但那终归只是一种私人的幻想,谁都没有真的迈出一步。
直到后来, 身边的同龄朋友陆陆续续迈向婚姻殿堂时,她坐在台下仰望着,总觉得虚幻到不真实。
她对婚姻的幻想向来是幼稚的,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统统不在想象之内。那一纸证明给的好像仅仅只是一个名分,而非法律意义上的责任同约束。
至于婚姻的另一半的选择, 毫无疑问要是自己爱的人——以至于昨天听了高景行那番话后,她怔愣了许久, 到今早也没能完全领会。
这一通电话打得不在计划之内, 又或者庄斐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本能。就算知道再怎么不应该, 再怎么越界,她也还是舍不得挂断。
毕竟以后, 可能真的永远都没有资格再听到他的声音了。
汤秉文大抵昨晚没睡好,声音里带着疲惫的哑意,听到她的话后,他沉默了好久, 呼吸声沉闷到令人窒息。
“祝你幸福。”约莫一分钟的等待后,她只等来了这句话。
很得体,很合适, 庄斐讨厌他如此冷静的模样。
当初告诉他自己和高景行在一起了时,他也是这样, 祝福她,甚至反过来劝她要理智。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庄斐想最后任性一次。
那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哑到不似他本人:“没有了。”
庄斐木讷地挂断电话,怔怔地盯着一片漆黑的电视,直到它在一滴又一滴的眼泪里,逐渐放大到占据了整个视野。
就算她再怎么自我欺骗,再怎么不愿去面对,她也很清楚,那晚过后,看到汤秉文在厨房忙碌的模样时,她真的有一种复合的冲动。
包括那家尴尬的餐厅,那两张约定好的纸巾,那通欲盖弥彰的电话,给她带来了无数错觉。
庄斐走回卧室,打开梳妆台最下层的抽屉,在最深处摸索着。
盒子打开,里面是汤秉文预送她明年的生日礼物,还有那张已经被压平整的纸巾。
指尖在边缘摩挲着,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将它掀开。那天汤秉文所说的意味不明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如果真如他所说,打不打开对于彼此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庄斐的手渐渐失力,向下垂去,阳光捉住这极好的机会,映在钻石上漾起一圈刺目的光晕。她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将东西尽数塞回了原位。
这些都是以后要处理的垃圾,偏偏她的拖延症太严重,那就再放一会儿吧。
母亲打来电话时,庄斐正一个人吃着外卖。今天的蔬菜似乎不太新鲜,她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沙拉,没有任何进食的胃口。
“秋秋,有好事儿怎么都不告诉妈妈呢?”母亲的声音听来喜气洋洋的。
“什么好事?”最近发生的事都糟透了,连庄斐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好事降临在她头上。
“还瞒着妈妈呢?现场布置得挺浪漫呀。”
经母亲的提醒,庄斐才意识这对一般人来说,应该是个值得终身纪念的美好喜事。
她用拇指摩挲着手机,试探着发问道:“妈妈,你希望我嫁给他吗?”
母亲答得很爽快:“怎么,把妈妈当成那种封/建的老顽固啦?只要不是之前那种,我们不会干涉你的婚姻的,而且还会全力支持你。”
之前那种……庄斐苦笑了一下,她觉得父母再也不用为此担心了。
“话说你当初,为什么嫁给爸爸呀?”庄斐好奇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母亲一愣,少顷后答道,“其实也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他对我挺好,出手挺大方,刚好到年纪了,他向我求婚我就嫁了。”
庄斐曾经听母亲讲述她的童年,她是在昌瑞乡下长大的,那个年代昌瑞还没有这么发达,更别提乡下了。
尽管母亲是在那个地方生长的,但后来,她常常同庄斐讲起老家人的奇葩事迹,来一遍遍佐证所谓的“穷山恶水出刁民”。
母亲的成绩一直不错,从乡下考来了市里的中专。她常说自己的成绩其实还可以报高中,但那个年代的学历普遍不高,而考上中专就相当于提前拥有了一份铁饭碗,还不必冒高考的风险,因此,她还是在家人的要求下选择了中专。
毕业后,母亲被分配进了郊区的厂里,也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当时担任车间主任的父亲。
再往后的故事,母亲便没再说了,因为往后便全是父亲的发家史。
两人按现在的话来说算是闪婚,没半年母亲又怀上了她,怀孕后母亲便辞了职,再没上过班,一心在家相夫教子。
所以母亲再也没有可以分享的故事了,讲来讲去都是父亲如何白手起家的传奇经历,以及自己是如何在他劳累一天后,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汤。
每每听起时,庄斐总惊叹于母亲真争气,从乡下考来了市里,以及父亲真了不起,从零开始创建了这么大的家业。
但这之间,关于他们两人的联系好像几乎没有,是那个年代的人都不愿把“爱”挂在嘴边吗,庄斐想。
然而今天她问出口后,得到的答案也没有“爱”的影子,爱一个人所以和他结婚,难道真的是件幼稚的事情吗。
再度见到高景行时是傍晚,他看起来酒已经醒透了,整个人同往常那般干净又规整。
见面时,他第一反应低头望向了庄斐的左手,见到那枚戒指依然在她的手上时,安心地笑了。
简单地寒暄了天气、饭菜后,庄斐没忍住先开了口:“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可能还是无法接受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
高景行单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真的觉得一个相爱的人很好找吗?”
好找,但是不好结婚。
庄斐想了想,没有回答。
“其实,可能是我工作的关系,我在做每件事时,都习惯提前权衡之间的利弊。”高景行用长柄勺搅拌着杯中的果汁,半是自言自语道,“如果你环顾你周围的人,你便会发现,‘爱’这种感情是很不稳定的,而仅仅以爱为基准维系的婚姻,更是岌岌可危。都无需外界的介入,婚姻的琐事便会迅速将爱消磨。”
庄斐死死握住那纤细的玻璃杯,像是在努力屏蔽他说的每句话,却依然没法阻止它们一字字往耳朵里、往脑中钻去。
周围那些已经结婚了的姑娘们,无一例外嫁的都是和自己家境相同、或者稍优的男方。而私下聊天问起缘何结婚,常常会得到一堆例如条件合适、父母催婚、“他对我好”……诸如此类。在这之中,她惊讶地发现竟没有一个是以“爱”为答案。
“没事。”高景行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指腹有意无意摩挲着那枚钻戒,“我可以给你时间慢慢考虑。”
又是时间,时间已经让她彻底放弃了和汤秉文复合的念头,难道有朝一日,也会让她愿意同高景行结婚吗。
她的时间很慢,而另一边的时间却过得很快。
周末,父母心血来潮喊她回家吃饭,等她到家时,却发现屋内坐着两个陌生的中年人,高景行也坐在一旁。
“这位就是秋秋吧?”女人笑盈盈地起身迎上前,两手把着她的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转,“诶哟,长得真是标志哟。”
“我们之前明明合作过,怎么就没顺便交个朋友。不过也算有缘,你看,我们迟早得成亲家!”那男人和父亲一人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笑谈着。
庄斐满脸写满了惊诧,明明是在自己的家,她却像个生人一样,几近木讷地被女人揽回沙发上。
“咱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一点小红包,稍微意思意思。”女人压低声音,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向她手中塞去。
“不、我不能收。”庄斐连连向后退去,偏偏女人另一只手还箍在她肩上,令她根本出不了怀抱。
“别客气呀!”女人将她揽紧了些,“我们这也不算是正式见面,就是随便聚一聚。回头让景行正式将你带到家里去,到时候还有个大的!”
“不行阿姨,我真的不能收。”庄斐双手向后缩着,几乎快攥成拳,满脸窘迫。
“秋秋啊,没事儿,这可以收着。”母亲笑着道。
“秋秋嫌钱少是不是?回头叔叔再给你张卡,你再随便给自己买点儿衣服包包之类的。”男人自烟雾中望向这处道。
“不是的……”庄斐百口莫辩,她茫然地扫视了一圈屋内,最后强行挣脱了女人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中快步走向高景行,将他向外带去。
背后传来笑呵呵的起哄声,而庄斐却笑不出来。她一路走着,直到再也听不到客厅内的声音,同高景行一起走进了阳台上。
“怎么了?”高景行温柔地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庄斐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是荒谬,“你不是说要给我时间吗?”
“我求婚的事一早传开了,我父母打听到了你父母的联系方式,双方私下交流过了,定下今天见一面。我也是突然才知道的。”高景行无奈地笑了,“抱歉啊秋秋——话说,我之前是不是都叫错了?”
庄斐无心同他商讨称呼的问题,她的大脑此刻一团混乱,痛恨自己当初的犹豫。
“没事的。”高景行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这又不代表最终结果,你还是有很多可以反悔的机会。不过现在,咱们先回去,就算是演戏,先演完今天好吗?”
庄斐确实演完了全程,虽然笑容僵硬,话语生分。
好在大部分时刻,都是两方的家长在畅聊。聊一聊孩子的童年趣事,聊一聊对子女结婚后的畅想,顺带着两位父亲再聊一聊商场上的事。
看他们聊得越投机,庄斐的心里越不安。然而高景行却始终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还陪着喝了几杯酒,直讨一片赞赏。
等到这顿食不知味的午餐熬到散席,庄斐简直身心俱疲,却还要在女人搂着她表达不舍,发出下次在自家见面的邀约时,礼貌地应允。
“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没想到这么快也到了结婚的年纪了。”三人离开后,母亲慈爱地望着她,满脸依依不舍。
“女大当嫁咯,别把爸爸妈妈忘了就好。”父亲又吸起一支烟,脸上已经起了酒意。
想到一日不开口,这场戏便一日要继续演下去,哪怕是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庄斐深吸一口气,觉得是时候将这场荒谬的闹剧掐灭在此刻。
“爸、妈,我不打算和他结婚。”
第34章
母亲惊诧地望向她, 父亲眯着一双醉眼怔愣了少顷,干脆将烟按灭:“你说什么呢?”
“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我应该提前拒绝的, 是我的错。”庄斐垂下眼来。
“不是啊秋秋,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啊。”母亲坐到她身边,扭头拧眉望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我觉得……我觉得我……”就算在最亲的人面前, 也有些难以开口,庄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小声道,“我觉得我根本不爱他。”
空气凝滞了几秒,父亲冷下脸:“你不会还想着那个谁吧?”
分手后, 庄斐没有一天不想他。但坦白来说,此刻已经和汤秉文无关了, 就算没有他, 庄斐也不愿意妥协。
而她片刻的犹豫, 在父母眼里就是默认,父亲一拍桌子:“不行, 这个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爸?!”庄斐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就这几天赶紧办个订婚宴,然后尽早把结婚的日子定下来。”父亲起身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事我拍板了, 没有商量的余地。”
语罢,他回身走进卧室,“轰”一声带上了门。
庄斐满脸求助地看向母亲, 这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她却看见母亲向她摇了摇头:“秋秋, 我觉得景行挺好的,错过了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可是妈,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我不爱他,我不爱他啊。”庄斐满脸的不可思议,发现这个世界陡然转向了令她不解的方向。
母亲沉默了几秒,将她揽进怀里,手轻轻拍着她的肩:“没事,感情是可以处出来的。”
“那如果我处不出来怎么办呢?”庄斐反问道。
母亲沉默了。
大家好像都在竭力将她向那个深渊拉去,因为它包装得足够富丽堂皇。只要达成目标,至于她落入深渊后的事,便没有人在意了。
“妈。”庄斐轻轻从母亲怀里挣出,语气异常坚决,“我不会和他结婚的。”
母亲蹙眉看着她,一双眼似是试图看破她的心:“你还在想那个乡巴子?”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可重点是我根本不爱高景行啊,我不想和一个我不爱的人结婚,我做错了吗?”庄斐据理力争道。
然而母亲的重点全部放在了第一句话上,对她后面的争辩置若罔闻:“我告诉你,那个人不仅你爸不同意,我也不同意。你不要想了,你听妈妈的,妈妈不会害你的。”
什么叫“害”呢,如果她愿意,她确实可以和高景行相敬如宾一辈子。如果她不愿意,那大概率也是她先耍起性子,反逼到高景行后悔。
只要她找了个符合世俗眼光的归宿,至于其他的,例如她真正的感情,便都无关紧要了。
“我不愿意。”庄斐逐渐放弃了辩解,只是固执地重复着,“我不愿意。”
后续的对话变得分外雷同,母亲向她解释高景行的好,坚决反对汤秉文。哪怕她表示绝对不会和汤秉文复合,也被当成了为了退婚而编的谎话,继而重复那段说辞。
从父母家中逃离,回到自己的家后,庄斐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高景行,用强硬的口吻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和他结婚。
然而高景行却又提起了时间,好似人工智能一般,只要触发了关键字,便会输出预设好的回答。
时间、时间、还是时间,仿佛时间是什么为人所用的机器,能轻易把庄斐改造成他人想要的样子。
庄斐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必然有一个疯了。
那死死咬着她的戒指,也一并成了她心头一根急需拔除的刺。庄斐近乎是带着恨意用力将戒指向外拔去,却反令手指红肿,将那枚戒指卡得更紧。
最终,她不得不赶往消防队,请求消防员的帮忙。
消防员看那新崭崭的戒指觉得可惜,告诉她现在并没有阻塞血管,可以回家泡冷水消肿,而后在细线或者润滑油的辅佐下完整取出。
然而庄斐态度坚决,表示只希望能尽早将这枚戒指取下。
“咔”一声,钻石戒指被剪成了两半。
手指恢复自由的那一刻,庄斐将手举到眼前,看着那一圈深深的红痕,眼泪突兀地滚下。
消防员以为她是心疼戒指,笨拙地试图安慰她,却见这个姑娘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笑得开怀,连声感谢着他们,又鞠了一躬才离开。
等它被装在收纳袋里,庄斐才有心思仔细端详它的美。戒圈被做成了藤蔓缠绕的造型,戒托很像是花苞,上面的钻石更是光彩夺目。
而里面,似乎还刻了字。庄斐忍不住将它取出好奇地看着,有一部分被剪子磨损了,以至于只能模糊辨认出三个字母——“via”。
via,是via什么呢,后面是不是还缺了些内容,然而庄斐将它拼凑又掰开,再没看到其它的字母。
探寻无果后,庄斐将它装回袋中,反正那都不重要了,她一点也不在乎里面有什么花样。
庄斐给高景行去了一通电话,告诉他戒指被她剪断了,问他什么时候能见一面把戒指还给他,顺便让他发来卡号,她好赔钱过去。
那头沉默了许久,从前的温柔荡然无存,只冷冷回了句“那你把它扔了吧”,便挂断了电话。
她没有丝毫犹豫,当真直接将它扔进了垃圾桶内。设计如此精妙的戒指,真可惜交给了错的人。
庄斐总以为剪掉了戒指,就意味着挣脱了一切束缚,偏偏荒谬的事还在后面。
父亲于三天后打来电话,用通知的口吻告诉她,二人的订婚宴安排在一周后。
这是她的婚姻,然而她竟没有半点插手的权利。
“爸,你尽早取消吧,我不会去的。”
可惜她的话没有任何作用,父亲不容置喙的口吻一如既往。
这一周内,她给父母打电话,给高景行打电话,拼力想阻止这一切。得到的是命令,是安慰,是含混其词的糊弄,没有人真正在乎她的意见。
在所有人欢庆新一年的到来时,她却仿佛看到了末日的降临。
那天一早,父亲便打来电话,说化妆师已经准备好,问她什么时候到,仿佛她前一晚歇斯底里的拒绝根本不存在。
而他们坚决,庄斐也坚决,表示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赴约。
“别闹脾气了,快点过来!”父亲命令道。
“我说了我不会去的。”撂下这句话后,庄斐有生之年头一次掐断了父亲的电话。
长长的挂断音响起时,庄斐躺倒在沙发上,忽而感到周身都欢畅淋漓。
父母似乎着急了,电话一通接一通地打过来,间或还有其他长辈的来电,不用接也知道要说些什么。
庄斐将它们通通挂断,双眼呆滞地望着屏幕,不过脑地看着儿童频道播放的动画片。
直到擂门声响起时,庄斐的思绪才猛然回到现实。她上前打开门,尚未弄清楚状况,便看见一只手高高扬起。
那巴掌终究被母亲拦下了,但父亲依然气愤异常,喘着粗气道:“我告诉你,今天你说什么也得过去!”
到这份上,或许他在乎的早已不是女儿要和谁结婚,而是维持自己一贯而来的威严。
庄斐冷静地退回屋内,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爸,你死心吧,我不可能和他结婚的。”
“那你想和谁结婚,又想去找那个穷鬼是不是?”父亲高声吼着。
逆反心理忽然涌起,庄斐不满地瞪向父亲:“是又怎么样?”
“……你!”父亲说着,手又高高举起。
这次母亲没有拦,是庄斐横臂挡下了它,父亲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打我也没有用,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有做主的权利。”庄斐毫不示弱道。
“但你没有乱来的权利!”父亲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去,你从此就不是我庄仁天的女儿!”
庄斐长久地看着父亲,他好像比从前苍老了许多,背有少许佝偻,再也不似往日那般高大伟岸。以至于他还想竭力维持的往日气派,反而稍显滑稽。
如果做他的女儿,是要成为他的傀儡,接受他的一切安排,那么——
“对不起,爸。”庄斐稍一欠身,“妈……对不起。”
母亲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踉跄着上前两步:“秋秋,你说什么呢秋秋,你快点和爸爸道个歉,别闹了!”
“妈,我没有闹,我很冷静。”庄斐坚决地摇摇头,“关于我的婚姻,我要自己做主。如果只有解除关系才能拥有这个权利,那……”
“好、好,你有种……”父亲踉跄着跌坐在沙发上,“既然如此,那你就滚出去,这是我买的房子,从此以后你没有资格住!”-
这天恰逢是大寒,天空灰蒙蒙一片,时值正午也见不到半缕阳光,呼出的热气几乎肉眼可见地迅速凝结、消散。
庄斐拖着行李箱独自走在街头,心绪异常平静。离开了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怒骂,这寒冷的寂静反倒令人心安。
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她暂时还没想好,不过首要的事,还是先找个临时的落脚地。
庄斐算是这家白金酒店的熟客,每每有外地的朋友前来旅游,她都会请他们住在这里。
此刻并非旺季,酒店里的空房还算多。她娴熟地取出会员卡订了间单人套房,结账时却被前台告知,她的信用卡无法使用。
“怎么会?”庄斐一怔,每月她都按时还款,这个月因为糟心事太多,她都没怎么消费,额度应该充足得很。
“抱歉女士,确实无法使用。”前台尝试着再刷了一遍,向她充满歉意地摇摇头。
“那换一张吧。”庄斐再度取出一张信用卡。
然而这张也是同样的结果,前台礼貌地将信用卡交还给她时,她还是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令人窘迫的打量。
“不好意思,可能、可能出了点问题。”庄斐尴尬地找补着,取出一张储蓄卡递给对方,“这张呢?”
储蓄卡总不至于再出问题了,虽然这张卡用得不多,但里面余额还有不少——
“抱歉女士,您还有别的可以支付的卡吗?”前台第三次将卡退还给她。
庄斐怔怔地看着台面上的三张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道了声“不好意思”,拖着行李箱略显狼狈地走出了酒店。
如果她没猜错,这些卡应该都是被父亲给停用了。
站在冬日的寒风中,庄斐用手机银行梳理了一遍自己的钱,发现所有的卡无一例外都被停了。她的卡本就都是父亲给她的,或是父亲帮她办的附属卡,唯一一张她自己名下的卡,还是当初为了缴学费办理的,毕业后便再没用过,自然也没有一分钱在内。
而自己开的那家店最近在淡季,已经连续三个月入不敷出,股票也在前段时间抛了两笔,收入全在附属卡里,只剩下一笔被套牢的。
手里仅剩的,便只有两个支付软件里余下的一万多零钱,让她起码不至于流落街头。
衣食无忧地活了二十多年,庄斐头一次体会到了一无所有的滋味,很新奇,也很心酸。
刚刚的酒店必然是住不了了,这点钱将将只够她住上一周,到时候身无分文,可真得流落街头了。她头一次将目光对准了街边那些门头简陋的连锁酒店,最终挑了个还算干净的走了进去。
房费是刚刚的十分之一,前台一边帮她办理入住,一边和身边的同事谈笑着。有办理退房的客户从电梯内走出,毫不掩饰地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一转。
庄斐握着房卡忐忑地走入电梯,看着那接触不良的灯一闪一闪,厌恶与恐惧与之俱增。
推开门的一瞬间,地毯上的烟灰和床单上的黄渍,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庄斐忍不住回到前台,申请换一间房。对方答应得很爽快,然而当她打开新的房间,看到如出一辙的污渍时,终于决定认了。
以后这样的日子大概还有很多,庄斐捺下抱怨,外出买来了一次性的床品,提心吊胆地洗了个澡,麻木地躺倒在床上。
隔音很差,楼上的,走廊的,隔壁的,形成全包围的多重奏,一遍遍冲击着她的耳膜。
崩溃是在夜晚袭来的,她生生躺了近两小时,终于要进入梦乡时,走廊里忽然踏入两个醉鬼,由远及近地一阵吵吵嚷嚷,毫不留情地将她拽回了现实。
庄斐瞪眼看着一片黑暗,听着门外的大呼小叫,忽然也有一种崩溃大叫的冲动。
最起码的那点儿公德心制止了她,可脆弱也同时到来,这些天流的眼泪太多了,多到眼睛都有些干涩了。
她取出手机,不再像上次那般胡乱翻找,眼泪落下便擦掉,落下便擦掉,最后顺利拨通了那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拨号音响了许久,久到她觉得自己的擅自打扰是个错误,当那两个醉鬼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庄斐也绝望地准备按断电话时,那头接通了。
“秋秋,”他的声音带着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哑意,“怎么了?”
庄斐忽然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埋头“呜呜”地哭着,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统统发泄出来。
那头显然有些慌张,不断追问道:“怎么了秋秋,发生什么了,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好不好?”
庄斐狠狠用手背抹掉了眼泪,带着一口哭腔道:“汤秉文,你之前不是说愿意养着我吗,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要不要来养我?”——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部分写完了_(:з」∠)_
赶紧把男主拽出来开始甜甜蜜蜜●﹏●
第35章
那时候他们窝在一起看《喜剧之王》, 一无所有的尹天仇怀着莫大的勇气说出了那句“我养你啊”,庄斐觉得很有意思,笑着模仿了一句, 扭头却看见汤秉文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被发现的汤秉文尴尬一笑,摇摇头:“不,我来养你。”
庄斐很少看见他神伤的时刻,便也没像往日那般开玩笑, 而是倚倒在他肩头,声音甜甜的:“好啊,以后我没钱了你来养我。”
不知道汤秉文那时候怎么想的,反正庄斐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她甚至都想象不出, 自己有朝一日要“沦落”到被汤秉文养——
纵使她不会承认,但她确实无法感同身受贫困给汤秉文带来的苦难, 还有那不自知的潜意识里, 因为二人身份差距而产生的小小自矜-
汤秉文赶来时, 庄斐正瑟缩着站在宾馆门口,身边放着两个堆起来比她要高的行李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汤秉文, 她也很清楚汤秉文的现状比她好不了多少,但她就是很想很想见汤秉文一面,人在极度崩溃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讲理的冲动。
庄斐出门时穿的是件漂亮的山羊绒大衣, 质感好又保暖,里面只需加一件针织打底衫便足以御寒——但那指的是中午的温度,到了此刻的凌晨, 这点衣服就不足以抵抗零下的寒风了。
汤秉文拧眉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模样,二话不说脱下了身上的羽绒服, 裹在庄斐身上时几乎快盖到脚,他便蹲下/身,细心地将拉链一路拉至尽头,只露出她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望着自己。
对于这种毫无设计感的羽绒服,庄斐一向嗤之以鼻,曾狂言“就算冻死也不要穿这么丑的衣服”。而此刻,她将双手都缩进袖口,贪婪地感受着汤秉文残存在内的温度,抱歉道:“你……冷吗?”
“还好。”汤秉文扯了扯身上略显单薄的卫衣,一手一个拿起她的行李箱,“先帮你换家酒店吧。”
这个点的车不太好打,好不容易约上一个,却显示要二十分钟后才能赶到,而步行至目的地也不过一刻钟。两人对着手机空折腾半天后,最终还是决定走过去。
庄斐乖乖跟在他身旁,两个行李箱挤占了一大部分空间,她只得和汤秉文让开一臂的距离。空气中安静到只能听见冷风的呼啸声,以及行李箱“咕噜噜”滚过地面的声音。
这是昌瑞市没有夜生活的地方,高楼尽数湮没在黑夜里,只有几家24小时的便利店和路灯泛着荧荧的光,没了噪杂的人声,便显得二人的沉默过分生硬。
“汤秉文……”庄斐试探性地唤了一句。
“嗯。”就算是这么静的夜,汤秉文的声音也轻到快融进空气里。
一堆糟糕的猜想蜂拥进脑海,庄斐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啊。”
汤秉文停住脚步,扭头关心地看了她一眼:“从来没有。秋秋,你怎么了?”
庄斐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喃喃道:“那你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话。”
少顷的沉默后,汤秉文没忍住轻笑出了声:“因为……确实有点儿冷,不说话想保存体力。”
庄斐感到一阵尴尬,脸火烧般热了起来,伸手试图分担一个行李箱:“那、那我们快点走吧。”
他的手将箱把抓得死死的,庄斐抢夺无望后,只得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扣上的那一刻,她听见了自头顶传来的轻笑声。
两人就以这个略显别扭的姿势向前,瑟瑟的冷风愈发凶猛,路边已经吹光了叶子的秃树,此刻无助地弯着腰,似乎还要被薅走几根枝条。
庄斐轻轻吸了吸鼻子,空气已然变成了一把凛冽的冰刃,鼻尖倏忽一凉,她用指尖一点,搓了搓水渍,茫然道:“下雨了吗?”
她习惯性地仰头向汤秉文看去,此刻他刚好走到路灯的光晕之下,一头乌发闪着奇异的银光,让她一霎那晃了神,以为窥见了神谕。
“下雪了!”她带着喜悦惊呼出了声。
其实三天前,天气预报就开始日日说有概率降雪,可惜统统成了“狼来了”。这场夜半启航的雪来得悄无声息,倘若不是突发的变故,怕是她要等到翌日满城银装素裹,才能迟来地觉察。
闻声,汤秉文也仰头望去。不过无需他仔细观察了,这场雪来得又急又猛,零星的雪点没持续多久,便纷纷扬扬连成了线,连视线都被遮挡了几分。
虽然昌瑞几乎每年都会下雪,但通常都是不成气候的小雪,辛辛苦苦下一晚,一个白天就能化完。这么猛烈的雪实属罕见,打在脸上刀割般的疼,偏偏这两个“没见识”的南方人,都不知道躲一躲,只傻乎乎地盯着看。
“你说明天可以堆雪人吗?”在那一片迷茫的未来里,终于有了一件可以期待的小事。
她想起过去下雪,都只能可怜兮兮地从地上盘一点快化了的雪,沾着泥灰脏兮兮的,堆成一个灰不溜秋的小雪人。
“这么大的雪,我猜应该没问题。”看汤秉文的表情,似乎也有那么一点期待。
“嗯……那我要好好想想堆什么造型的。”庄斐说着,伸出手试图去感受,可怜没多久,就被冻到缩回了袖口。
大抵是都冷到受不了了,两人默契地没再傻站着看雪,再度迈开脚步。整个夜晚因为这晶亮亮的白雪,好像都明亮了几分。
“情像雪花,情像雪片,情就是冷冷暖暖都记起……”
汤秉文忽然操着蹩脚的粤语哼起了歌,语调轻快,带着些许哑意。庄斐循声望去,正对上他温柔看向自己的眼,和雪花一样晶亮。
“又是哪首上世纪的老歌啊?”庄斐笑着调侃道。
汤秉文好似对潮流半点兴趣都没有,总是钟情于那些老歌老电影,要不是长得还算年轻,庄斐怕要以为他谎报了年龄。
“不好听吗?”汤秉文停了腔,面上无意识显露了几分委屈。
“好听!特别好听!”庄斐捧场地使劲点头,“你继续呀。”
汤秉文颇为羞涩地垂下眼笑了,面颊的红晕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害羞的,他的声音明显低了两分,但还是认真地继续唱道:“情是回味,带点好奇……你知道下一句歌词是什么吗?”
怎么还有唱一半卖关子的,庄斐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是什么呀?”
忽而间眼前一黑,温暖代替了寒意,汤秉文结结实实地给她拥了个满怀,在她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情是雪中相拥的欢喜。”
明明是他主动的,明明两人之前已经抱了无数遍,可他还是飞速撤开手,尴尬地挠挠洒满雪花的头:“唱得好难听是不是。”
他匆匆说完后,才敢看向庄斐,却发现面前的人不知何时眼眶红了一圈,连带着鼻尖两颊都红了,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怎么了,怎么哭了?”汤秉文慌到不行。
庄斐摇摇头,“嘿嘿”傻笑了两声:“我好喜欢你啊。”
汤秉文垂下眼,没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原本就被风吹乱的头发揉得更加凌乱。
两人走走停停,花了近半小时才抵达目的地,这是一家三星级的酒店,虽然算不上多高档,但起码整体环境要比之前那家好得多。
“麻烦开一间单人房。”汤秉文说着,轻轻拍了拍庄斐,示意她把身份证拿出来。
前台收过庄斐的身份证,扫了眼汤秉文:“麻烦也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
汤秉文一怔,摇摇头:“我不住。”
庄斐从余光里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取出手机准备付款时,却见汤秉文先一步扫了二维码。
她匆匆盖住他的屏幕:“不用了。”
汤秉文抬手覆上她的手,笑着道:“你之前不是在电话里说,让我……”
到底有外人在,汤秉文没把话说完。
庄斐忽然就想起了柳飘飘回答尹天仇的那句“你先养好你自己吧,傻瓜”,她倒也没穷到真的走投无路,而汤秉文,连自己都没养好呢。
“以后吧。”庄斐摇摇头。
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总会有点同质性,汤秉文那丝毫不逊于庄斐的倔强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略显强硬地拨开庄斐的手,不顾她的阻拦付完了款。
庄斐无措地看着他,想着在他眼里,那可能不仅仅是几百块钱的事。
前台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为此争执,默默递上了房卡。没有登记的汤秉文无法同她一起进屋,只陪着她将行李运到了电梯门口。
“等一下。”庄斐拽住他的袖子,“衣服给你,外面太冷了。”
拉链太长了,庄斐弯着腰都没法拉到尾。她正犯着难,汤秉文蹲下/身,如同帮她穿起时那样,帮着她拉开了拉链。
而后,他直起身,两手握着衣服的领口,向后滑去时却没能完全脱下衣服,而是一把抱住了庄斐。
庄斐那两只完全埋没在袖口里的手,原本乖乖地举在半空,怔愣一下后,也环上了他的腰。
皂香味裹挟着雪的气息,显出几分凛冽,隔着略薄的衣衫,能听见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与自己的形成了共振。
谁也没有说话,电梯乖乖按照指示停在了一楼,“叮”一声打开后,没能等来一位乘客,又沉默地阖起,长久地停留在一楼注视着他们。
最终,汤秉文松开手,帮她将羽绒服脱下,没急着穿回自己身上,而是随意地搭在臂弯,而后一边帮着庄斐整理大衣,一边开口道:“给我几天时间。”
“什么意思?”庄斐一动不动,任由他帮自己悉心地整理领口袖口,唯有脑袋昂得高高地望着他。
“让我计划一下怎么养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均引用自谭咏麟《情在雪天》。]
第36章
庄斐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 便是匆匆奔向窗边打开窗帘。“哗啦”一声,入目尽是洁白一片,耀眼到令她几乎盲了几秒。
这是昌瑞数年未见的暴雪, 局部积雪深度最大超15厘米。这场雪后来造成了数起大小不一的交通事故,也对农业、养殖等造成了不少影响,不过此刻,在这二十多平的空间里, 庄斐近乎陶醉地望着白雪覆盖下的街景。
大雪毫不吝啬地落满了每一处,不论是寸土寸金的CBD,还是破烂陈旧的老城区,都被那皑皑白雪所覆盖,将那奢华的灯牌和污糟的垃圾堆也一并掩盖。
堆雪人一直是庄斐从小的心愿, 窗台上正有一处未被污染的雪堆,她将窗户推开, 冒着那凌冽的寒风, 开始小心翼翼地进行创作。
可惜很快, 她便发现自己的艺术天赋少得可怜,再加上没戴手套实在是冻得哆嗦, 最后只捏出两个不规则的小球,小的压着大的,勉强也算是个雪人。
这可是有生以来堆过最大的雪人,庄斐兴冲冲地取出手机打算拍照留恋, 却在看见一串未读消息后冷了脸。
有母亲和其他亲戚的耐心劝慰,也有高景行的关心,但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劝她听话, 别惹父亲生气,丢下好好的享受日子不过。
经过一夜的冷静, 庄斐看见这些早已没有那么激动,她只是用平和的语气向母亲重复了昨天的话,而后再次向高景行告知二人已经分手的事实。
这一切发完后,她把那些短信框连着聊天记录一并清空。最后,她望着一层层回到顶端的、昨天刚刚加回来的汤秉文好友,端端正正地给雪人拍了照,还添上滤镜,将它发了过去。
约莫五分钟后,那头连发来好几条消息。
“好可爱啊!”
“[图片]”
“刚刚在公司堆的,好像没有你的可爱,回头教教我吧。”
庄斐怔怔地望着这三条消息,一瞬间矛盾地又想哭又想笑,她将那张图点开又放大,仿佛能想象出汤秉文堆它的模样。
他可真会哄人,庄斐虽然创造水平不行,但欣赏能力还在线,这个雪人明显比自己的圆润多了,还被汤秉文耐心地戳出了眼睛和嘴巴。
庄斐的目光不自觉移向窗外自己的“无脸怪”,想着给它造个五官,结果刚刚打开一条缝,便被寒风吹得缩回了手。
“你的归我了!”
回完这条消息后,庄斐果断将他发的雪人照片设为了屏保。
没多久,又是一条短信发来。
“买一送一,它的原主人也归你了。”
不过分开几个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说话。庄斐一边嫌这情话够老土的,一边还是笑到不由得抱着被子打了个滚。
好像生活,也没有那么糟嘛。
但冷静下来,还是得为自己的前路打算。一直住宾馆显然是不现实的,庄斐打开一个租房软件,设置好理想条件后一搜,价格让她有些傻眼。
从前象征性和汤秉文收房租时,她有了解过他之前的房租,但那是位置偏僻的群租房房租。而庄斐筛选的全是繁华地段的精装整租房,各个设施要一应俱全,因为车也没了,还必须得靠着地铁口,这么一圈条件设定下来,月租都抵上她从前一晚的酒钱——
但那到底是从前了,现在她身上掏空口袋也就一万多块,这些房子大多还得押一付三,她连起租的钱都交不起。
庄斐头一次体会到了为钱发愁的感觉。尽管从前也算是有过,但那都是些几十上百万的大件,需要和父母多费点嘴皮子才能拥有,倘若父母实在不松口,其实她也没那么渴望。
而现在,她居然开始为了一万多块,为了生存而发愁。那些她过去毫不在乎的“小钱”,现在却逼得她必须一分一分计算。
汤秉文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吗?不,那一定是她更加难以想象的经历。
庄斐思考了一下,想着现在共享单车也算方便,删掉了靠近地铁口的选项,又取消了几个繁华商圈的选项,加增了些稍偏僻的地段,房租总算降下了些许。
但交完房租后,她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庄斐抓狂地挠了挠头,她现在必须得想办法赚钱。
投资显然不够稳定,庄斐头一次萌生了去工作的想法,可当她打开招聘软件时,竟然不知该去做些什么。
她的学历不算难看,但在外来人才众多的昌瑞,也并没有那么优秀。和她的专业对口并且体面的那些工作,大多需要提前一个月甚至更久去准备,而她甚至连一份像样的简历都没写好。
在身边人都忙着校招时,她在拜托父母送她去留学。在大家结束实习期,迈上正途时,她还在想方设法逃避工作。
而现在庄斐意识到,有些事是无法逃避的,以至于现在,她成了和社会脱节的那个。
崩溃和打击接二连三袭来,庄斐放下手机,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滚。
她讨厌自己的无知同无能,在象牙塔里待久了,不过刚刚迈出第一步,便被狂风骤雨淋了个劈头盖脸。
电话铃响起时,庄斐烦躁地捂住耳朵,但很快她冷静下来,却在看到屏幕上汤秉文的名字时,又哭到泣不成声。
“秋秋,你中午想吃……你怎么了?”
“秉文,我……”庄斐嗫嚅着,“我觉得我好没用啊。”
那头沉默了几秒后开口道:“秋秋,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刚下班,马上赶到你那边。”
在等待的过程中,庄斐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她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哭到红肿的双眼,却没了化妆掩盖的心思。
如果现在回去和父亲认个错,会不会好一点——这个想法刚刚冒了头,便被她坚决否决了。
她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听从了第一次,就意味着以后还得听从无数次。她想过她自己的人生,虽然那意料之中必定会很艰难。
汤秉文赶来时,周身仿佛笼着一圈寒意,庄斐却毫不介意地上前扑了个满怀。刚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也随之续上,可怜她那双大眼睛,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都快哭小了一圈。
“没事,我在呢。”汤秉文拍抚着她的背脊,帮着她将门锁好,而后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抱着走进了卧室,“和我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吗?”
庄斐依依不舍地在沙发上落了座,满口的哭腔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所有话仿佛都不过脑子,发泄式地倾诉着。
汤秉文却始终听得很认真,眉头紧锁着,眼底的一圈灰看得出他最近休息得也很糟。
等到庄斐断断续续吐出最后一个字,半分钟没再言语时,汤秉文坐直了些,开口道:“首先房子的问题,我来解决吧。今早我已经开始网上看房,也嘱托朋友去打听了。如果你想单独住,我会尽可能帮你选安全条件最好的。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我还有森林住在一起,当然,不是上次你看到的房子,我会挑个环境和装修都更好些的。以上的房租全部由我来承担。”
庄斐吸了吸鼻子,抓住他的几根手指,小声道:“我想和你住……”这几个月,她受够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了。
汤秉文应得很爽快:“好啊,没问题,到时候又可以做好吃的给你吃了。”
“但是,我不能让你承担全部的房租。”虽然昨晚崩溃时说着想要汤秉文去养她,但庄斐也很清楚那是强人所难,她没法真的心安理得接受汤秉文的给予。
汤秉文沉默了少顷,伸出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也行,那你每个月给我一百,我给森林加个餐。”
“一百算什么啊……”庄斐忍不住嘟囔着,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物价一无所知的状态了。
“那从前,你不是也只让我给一点房租吗?”汤秉文深深地望着她,“这件事我们不要争了好不好,就当是你体贴我,让我给你花一回钱。”
汤秉文很少有态度强硬的时刻,大部分都是在触及了他的底线和自尊的情况下。庄斐没再坚持,但她也有自己的小小底线:“那等我以后有工资了,我再多给你一点。”
“不要给我,给森林。”汤秉文轻轻笑了,“我感觉它跟我住的这段日子,好像都变瘦了。”
庄斐扁了扁嘴:“我突然好想森林啊。”
“那要不了几天,你就能天天看到它了,说不定还会嫌它烦呢。”
就算是烦,那也是幸福的烦恼,庄斐对自己看起来一片灰暗的未来,突然多了不少期许。
“关于工作的问题,虽然我没法直接帮你去安排,但我可以帮你润色简历,以及我过去的面试经验也可以分享给你。”汤秉文开口道。
提到工作,庄斐依然有些发怵:“那……我要还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这其实只是句脆弱时的倾诉,一些无用的安慰即可安抚。但汤秉文却想得很认真:“虽然我想说,你不去工作,我也可以努力赚钱养你,但我觉得那对你不公平,我不应该以此阻退你迈步的决心。
“相信我,那会是不一样的风景。或许开头会很艰难,可至少你该去试一试,当你真正走进去了再想退出,和你在门口就开始却步,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刚认识汤秉文时,庄斐常常觉得这个人有些“无知”。对很多车标、奢侈品牌,他都叫不上名,那些她司空见惯的高楼大厦,常常让他惊叹地驻足,他甚至没坐过飞机,自助点餐机也用不熟练。
有好多时刻,庄斐都错觉他是个误入城市的原始人,连这些“常识”都不了解。
而此刻,她发现世界被分为两半。在那个全新的世界里,她是一无所知的外来者,汤秉文反成了她的引路人。
庄斐深吸一口气,捺下那些脆弱的情绪,认真地道了声“谢谢”。
那张从前总是无忧无虑,只为抢不到限定包包而发愁的脸,此刻突然成熟了几分。汤秉文凝视着她,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他希望他的小姑娘可以永远天真无忧,不必为世俗发愁,但他却遗憾于自己的无能,也深知过度的保护有时是一种伤害。
如果她不认识自己,是否就不必走到这一步?自打在一起后,常常存在于脑海的想法再次冒了头。但从前他没有说,现在更不可能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展示出半点的犹豫和怯弱。
汤秉文一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崩了,新章折腾一个多小时都发不出去,真想把汤秉文派过去修一修服务器(▼皿▼#)
第37章
当初报考了金融专业, 纯粹是家里的意见。对于这方面,庄斐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和爱好,非要说的话, 她的梦想大抵就是一辈子不工作——像之前那样。
这点其实也不乏可行性,但与此同时,也意味着一辈子要仰人鼻息,以自由作为交换。
越是回望过去, 庄斐越觉得自己走错了很多步。家里知道她没有继承家业的心,便也无心将她向这方面培养,父亲当初计划好毕业后将她送进自家或友人的公司,或者找关系去银行和证券公司,是要安稳还是要挑战, 一切看她的想法。
那时候庄斐面前放着众多选择,它们轻易到仿似唾手可得。而此刻, 没了家庭背景的背书, 它们又冷漠到拒人千里。
汤秉文虽然对金融行业不甚了解, 但也查阅了不少资料,咨询了不少友人, 帮她润色出了一份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简历。
然而越是接近现实,庄斐越了解社会的残酷。她的本科学历本就没有出众到顶尖,学校排名和专业排名只算是中上,至于那一年制的水硕, 含金量和竞争力也平平,更别提她都没考出什么有用的证书,没有应届生身份也没有实习经历。
一向心比天高的她, 承受到的第一份来自社会的打击便如此沉重。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废物?”投出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后, 庄斐红着一双眼看向汤秉文。
这些天,汤秉文每天一下班便赶来酒店,直到她入睡才离开。此刻,他刚刚拎着打包好的饭菜走入房间,看她这副衣衫凌/乱瘫坐在床上的模样,匆匆放下饭菜走上前。
“冷吗?”汤秉文帮着她把纽扣扣好,又将空调打高了两度。
庄斐乖乖任他摆弄,她都快忘了自己几天没化妆,几天没好好打扮了——
除了打算找工作的第一天,她花钱买了套正装,好好拾掇了一番,却明白了并不是自己想去面试就能去,还得看对方给不给机会。而这些,都是当初刚毕业,父亲请着她到处去面试时,没有告诉她的。
那些当初自己随意拒绝的面试,全是她现在求之不得的。
“冷死我算了。”庄斐撅着嘴嘟囔着,鼻腔酸酸的,两眼却已经干涩到流不下一滴泪。
“那当然不行。”汤秉文温柔地轻声哄着,空调制热能力不太好,他干脆帮她把外套也细心裹上,“其实我觉得你不必那么着急,可以找准一个合适的目标,然后慢慢去准备。”
“准备……”庄斐这些天也看了不少求职帖,看到许多人花费一两个月、甚至一两年的时间,只为了进入一个心仪的岗位,“我哪有那个时间,我现在连五千块都没有了。”——
她想着买套好衣服给HR留下好印象,以为面试完就能马上入职,结果连一次也没有穿出去。
当庄斐买完衣服告诉他时,想起自己当初面试时穿的那套地摊货,汤秉文本打算告诉她没必要穿那么好,可想到自己对金融业不甚了解,又不忍打击她兴冲冲的劲头,他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
“我说过了,钱的事你现在不用担心,我可以负担得起。”汤秉文双手把着她的肩,神情认真,“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才不要。”庄斐一矮肩膀,甩开他的手,“我才不要一直花你的钱,那样会让我觉得我特别没用……虽然我本来也挺没用的。”
庄斐越说声音越小,恍惚间,她想起了当初汤秉文严词拒绝自己资助的模样。
“其实秋秋,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你懂得很多我不了解的知识,在投资方面也很有天赋,甚至刚毕业就开了一家店……在同龄人里,有几个能做到的?”纵使她再急躁,汤秉文的声音也始终不疾不徐。
“奢侈品知识算什么知识啊,投资我也全是听别人的内部消息去投,还赔了不少呢,至于那家店,从头到尾我只出了钱,连培训都是让别人去的……”他越这么说,庄斐越忍不住一一否定着自己。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汤秉文轻轻笑了一下,“这些在你眼里的常识、不值一提的事,已经是别人难以做到的了。”
庄斐闻声一怔,那些“别人”是谁呢。她的目光好像一直聚焦在身边,那些打小便□□位身家、吃喝不愁的那帮人身上,而忽视了其他的存在,哪怕有一位便近在眼前。
庄斐拧了拧鼻子,整理了一下情绪,小声道:“我饿了……”
见状,汤秉文忍不住笑了,随手揉了揉她本就够凌乱的长发,回身开始拆带来的饭菜。
酒店离汤秉文的公司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汤秉文工作本就很忙,饭菜基本都是他提前从餐馆预订好打包来的。
虽说全是庄斐喜欢的菜,但手艺总觉得差了点,不过此刻,庄斐已经无法再去计较这点小事,填饱肚子是首要的。
“你想不想吃我做的菜?”
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庄斐惊得抬起头:“你会读心术吗!”
“什么……?”汤秉文面露不解,“我的意思是,我找好房子,明天我请一天假咱们去搬家,乔迁宴你想吃什么?”
换个租屋也有乔迁宴,庄斐突然喜欢上了他这种没必要的仪式感。
既然都是“宴”了,必然得吃点好的,庄斐扒着手指列了一串菜名,说完才意识到二人的现状。她想着删上两道时,却被汤秉文一口应下。
“没问题!不过我猜,你的胃口可能一顿吃不下这么多。要不咱们办上一周,每天烧两三道。”
“谁家的乔迁宴办一周呀。”庄斐简直哭笑不得。
汤秉文无所谓地一挑眉:“我们家。”
“家”和“我们”联系在一起,陡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心头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连带着揉到鼻酸。
“菜是不是有点咸?”看她突然停下了筷子,汤秉文将水杯朝她推去,“委屈你一顿了,明天给你做好吃的。”
庄斐没接下水杯,双手紧张地蜷起:“你知道吗,其实、其实那天我特别害怕……”
见她语气不对,汤秉文也停下筷子,认真注视着她:“哪天?”
庄斐嗫嚅着:“就是……我问你愿不愿意养我的那天。”
汤秉文伸手覆上她的手,将她原本微凉的手背捂到温热,声音轻轻的:“怕什么。”
“怕你拒绝我……”庄斐吸了吸鼻子,“分手后,我们见过很多次面,每次都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我真的以为我们不可能再复合了,可你为什么突然愿意回来呢?”
汤秉文指尖微动,脸上浅浅的笑意逐渐敛去:“我当初说分手,是真的打算分开。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你的负累,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给我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
“这些都是真的,都是客观存在的。但是那天,那个凌晨,当你哭着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如果我还想那么多,我还一条条地去计算,那我还算是个男人吗?”
“那你现在……后悔吗?”庄斐犹豫道。
汤秉文摇摇头:“我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我只会向前看。”
向前……
前方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庄斐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轮廓,但她知道,在那之中一定有汤秉文的影子-
搬家当天,汤秉文和朋友借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从外破到内。为了运货,里面的座椅三三两两拆了不少。前些日子下的雪不知怎的下到了车内,座椅下竟还有些没化的雪,至于化开的,也都成了污水在车内流淌。
见到面包车的第一眼,庄斐不由得露出了几分迟疑,毕竟脏破成这样,也是要点本事的。
汤秉文苦笑了一下,点开叫车软件:“我帮你打辆车吧,你直接去新家等我就好。”
“不要,我跟你走。”庄斐一把捂住他的手机屏幕,率先跳上了副驾驶,虽然坐下的第一秒,就被车内的异味熏到揉了揉鼻子。
车内的味道实在是难闻,两人不得不在寒风凛冽的冬天也开着窗。刺骨的西北风一个劲往里钻,庄斐的身上裹着汤秉文那件套到脚的羽绒服,盖着帽子将拉链拉到尽头,连双手也缩进袖口,只露出一双眼,专心致志地盯着汤秉文看。
尽管汤秉文当初学的是手动挡,但除了驾校的车外,便只开过庄斐的自动挡轿跑。也难为他这么久了还记着怎么挂挡,然而刚起步没跑上几米,便匆匆熄了火。
庄斐被惯性驱使着,整个人向前栽去。汤秉文慌慌张张地想看她有没有事,却见她笑得异常开怀:“你好笨呀!”
汤秉文自己也觉得丢脸,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二次,车子总算慢悠悠地起步了,虽然颠簸响动得有些不正常,但起码还是在跑着的。
可惜好景不长,汤秉文正预备着驶入大道,结果换档时油离没配合好,又在半路生生熄了火。
明明挺恼人的一件事,偏偏庄斐笑得开怀,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像个不倒翁般在座椅上晃啊晃,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那些安慰、那些抱歉,此刻都不需要了,汤秉文略显窘迫地舔了舔嘴唇,第三次打了火。
也得亏汤秉文的记性还不错,开着开着,从前学车的手感便全部回来了。这次总算没出什么差错,庄斐侧身坐在副驾上,望着汤秉文开车时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嘴里轻快地哼着歌。
刚刚似乎发生了很多糟心事,但好像一切也没那么糟。
新家位于老城区内,不过环境比汤秉文之前的租屋好了不少,尽管面上看着十分陈旧,但起码还算干净。
车刚刚停下,庄斐便迫不及待跳下了车,猛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并且很快,又被冻到打了声响亮的喷嚏。
就算看着汤秉文笨手笨脚地开车还挺有意思,庄斐也不想再尝试一遍了。
楼房没有电梯,好在租屋位于三楼,爬上去不算吃力。门刚刚打开,庄斐便看见眼前闪过一道棕黄色的影子。
“森林!”庄斐惊喜地叫出声,小跑着冲上前,“想妈妈了没有?”
森林被她的“突然袭击”吓到一哆嗦,毛都炸了一半,它高举着尾巴警惕地看着她,嘴里泛出低低的呼噜声。
“完了。”庄斐整个人泄了气,“森林不认识我了。”
汤秉文闻声匆匆赶上前,见到汤秉文,森林摇摇尾巴放松了些许,但一双眼仍警惕地望着庄斐。
“快看看,是谁回来了?”汤秉文将它抱进怀里,面向庄斐,“来,和妈妈打声招呼。”
庄斐展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美滋滋地等待着它的招呼,结果,却只等来了森林示威式地一龇牙。
“小没良心的!”庄斐愤愤地点了下它的额头,回身开始拆行李。
刚刚在车上坐得实在难受,庄斐感觉自己连头发丝儿都有了味道。意识到这一点后,庄斐做什么都不自在,东西才收拾一半,便匆匆冲向了浴室。
房子看起来已经被汤秉文预先收拾过了,浴室分外洁净,置物架上也预先放上了汤秉文个人的洗漱用具。庄斐拿起沐浴露掀开盖子,是常常在汤秉文身上闻到的味道。
干干净净洗完澡后,庄斐习惯性地抬手一够,却傻了眼。来得太过匆忙,连换洗衣服都忘了拿。
她只得扯着嗓子向门外喊道:“汤秉文——”
门外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汤秉文关切的声音隔门而来:“怎么了?”
“帮我拿下睡衣,我刚刚忘记拿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又再度靠近,汤秉文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嗯。”庄斐随口应了一声。这会儿水雾逐渐散去,她赤/条条的倒有些冷了。
浴室是用一道透明的玻璃门隔开的,汤秉文打开卫生间的门,只随意看了眼方向,便触电般收回目光,胳膊伸得长长的将衣服递去。
衣服刚刚被庄斐接去,汤秉文便匆匆缩回门外,一秒又关上了门。
不过半分钟后,门再度打开。汤秉文还在整理着行李,闻声抬头望去,却在见到衬衫下光/裸的一双腿时,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
“那个……刚刚,裤子忘记给你了吗?”
“忘给了。”庄斐淡淡道。
“哦,不好意思。”汤秉文匆匆转向庄斐的行李箱,在一堆衣服中翻找时,通红的耳垂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你是笨蛋吗?”庄斐哭笑不得地提高了声音,“快去洗澡呀!”
第38章
浴室里尚且氤氲着水汽, 连同沐浴露的清香。汤秉文抬起眼,那条睡裤叠得整整齐齐被放在置物架上,毫无疑问是一种明示。
客厅里还散漫着行李, 午餐的菜还没有买好……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或许是她身上洋溢着汤秉文的味道,再度见到庄斐时,森林总算没有刚刚那么排斥了。
它正玩着一只已经被它抓到破破烂烂的毛球, 见到庄斐走来,它敷衍地摇了摇尾巴。
“森林,你真的不想妈妈吗?”庄斐蹲在它身旁,拿着一根猫条逗它。
尽管刚吃完早餐没多久,但谁能抗拒一顿餐后零食呢, 森林放下毛球,向前迈了一步, 讨好地“喵喵”叫着。
“现在知道撒娇啦, 刚刚还和我张牙舞爪呢。”庄斐故作生气地点了点它的鼻尖, 她可是个绝对记仇的人,连猫也不会放过。
森林乖顺地任她抚摸, 一双琥珀色的圆眼睛牢牢盯着她手里的猫条,渴/望的猫叫声连绵不断,直听得庄斐心都快化了。
“小家伙,回头是不是别人举个吃的, 也能把你拐跑?”庄斐简直哭笑不得,正欲撕开猫条,突然被一股蛮力从背后抱起, 惹得她一阵惊呼,猫条瞬间失了手。
“那我得先把你拐跑。”汤秉文说着, 径自将她抱回了卧室。
森林一个箭步冲到猫条前,尝试着咬了几口,发现尚未开封时,不满地高叫了几声,却没能等来任何帮忙。
摊上这么一个重色轻子的主人,森林感到很悲凉。
额前湿漉漉的碎发被汤秉文尽数撩起,带着洗发液香气的水珠有一滴随之溅起,落在庄斐的眉间,令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她仰头望向汤秉文,明知故问道:“干什么?”
腿侧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伴着一声哂笑:“你说干什么?”
庄斐一挑眉:“那你刚刚,不是连看都不敢看我吗?”
汤秉文眯了眯眼,低头吻向她的嘴角:“我现在不会移开目光了。”
此刻天光大亮,室内亮堂一片,打开的行李箱还随意丢在墙角,里面的衣服尚未整理进衣柜,空中便飞来新的衣服将其覆上。
质量不是很好的木板床,将每一声动静都放大了数倍。刚刚的一切挑衅和引/诱都换来了数倍的回馈,在她一声长喟后,汤秉文忽然凑向她耳畔低声道:“你知道吗,这种房子的隔音一般不是很好。”
庄斐惊得睁大眼,愤愤地掐上他的背,却被他坏心地一撞,下一声将将溢出喉口,她便及时咬上他肩膀,将力气换了种方式释放。
不止是肩膀,锁骨、手臂、前胸,所有牙齿可触及的地方都被她毫不留情咬了个遍,齿印一层叠着一层,红/肿一片。
到底有一下没收住力,薄薄的颈部肌肤被她锋利的虎牙咬出了血。铁锈味最先在口腔漫开,待她睁眼看到顺势滑落的血珠时,眼里流露出惊慌,一句关心尚未出口,复而被吻给堵上。
“咬这里。”他说。
那滴血一路蜿蜒而下,汇进了溪流之中,她忽然着迷地吻上伤口,稍稍吸/吮了一口,多少感受到了血族的乐趣。
“有点甜。”庄斐舔了舔唇角,舌尖的血顺势抹上一小圈血渍,伴上那迷离泛红的双眼,令她看着确实像一位饥/渴的吸血鬼。
汤秉文稍稍塌下/身,将脆弱的脖颈尽数展现在她面前,像一声无言的邀请。
两人搬进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彻底底洗了两把澡。时值日上三竿,森林窝在空空的食盆旁哀叫,庄斐这才留意到它。
刚刚那根猫条已被它咬出数个破口,以一种极其浪费的方式消灭了。汤秉文还在整理床铺,便由庄斐给它倒了些猫粮。
猫粮还是从前的牌子,按照庄斐之前送过去的量来算,应该一早消灭完了。这款粮价格还挺高,想着汤秉文当初说着不必给它买那么贵的东西,最终还是没舍得亏待这个小家伙。
好像除了他自己,他对其他所爱都很大方。
汤秉文从卧室走出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近一点了。明明一大早便出发赶到这里,时间却总是在某些时刻过得格外快。
“我的乔迁宴呢。”庄斐摊开空空的双手,看森林吃得那么香,她忽然也有些饿了。
“要不,改成晚宴?”汤秉文无奈地一耸肩,“先点些外卖吧。”
两人也确实是饿了,随意点了些就近的外卖,便窝在沙发上开始等待。
不一会儿,吃饱喝足的森林舒坦地摇摇尾巴,一个箭步跳进了二人中间,乍一看倒像是颇为和谐的一家三口。
除了酒店,庄斐还从未住过这么小的地方。但小归小,每一处都被汤秉文收拾得井井有条,那些熟悉的物什逐渐摆满了各个角落,蜷缩在都无法供一人平躺的沙发上,庄斐竟也品出了一丝家的味道。
简单用外卖饱腹后,两人便计划着出门大采购。汤秉文的动作向来极快,在庄斐慢悠悠地化妆时,他一早穿戴齐全坐在沙发上等待着。
结果待庄斐化完妆出来,看到沙发上严阵以待的汤秉文时,没忍住笑出了声:“那个……你要不要再去照照镜子。”
“刚刚脸没洗干净吗?”汤秉文茫然地摸了摸脸颊,走进卫生间一看,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衣服的领口有些大,那些齿印一团红一团青,遍布在他裸/露出的那片皮肤上。
汤秉文无奈一笑,从镜子里看到了进来看热闹的庄斐,他用拇指揩了揩它们:“这些是不是挺难消的?”
庄斐故作无辜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
“你想再做一次也没关系。”也不知汤秉文是不是故意的,将她好不容易梳好的发型都揉乱了,转身走向卧室,“就是得找点东西挡一挡。”
可怜汤秉文的衣服里,只有一条起了球的围巾。庄斐嫌它实在太旧,不由分说地随意找了条自己的围巾给他围上,深红的颜色搭在这一身黑上,倒添了几分喜庆。
汤秉文对穿搭素来不太讲究,好在基本只穿基础款,也没出过什么错。面对这有些不伦不类的搭配,他面上毫无反应,只是伸手感受了下羊绒的柔软,开口道:“走吧。”
庄斐一边嫌弃,一边还是挽上了他的手:“等我以后找到工作,发工资了,给你买条围巾吧?你要博柏利的,还是芬迪的?”
和庄斐在一起久了,对于这些从前闻所未闻的品牌,汤秉文多少也有了些了解,他摇摇头:“都不用。”
“干嘛。”庄斐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觉得我现在买不起是不是?”
“秋秋,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汤秉文还是这样,对一些事有着不必要的认真,“我只是觉得,你的钱应该更多地花在你自己身上。”
庄斐无法理解他的话:“那你的钱为什么总花在我身上啊?”
“可能因为,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我给你花钱,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庄斐抱着他胳膊,仰头看向他,犟脾气一时又上来了,非要把一些事给辨清楚。
“我只是觉得,以你现在的情况,应该给自己多攒些钱。至少、至少,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还能有钱留下。”
庄斐忽而间冷了脸:“你都已经预备好以后和我分手了是不是?”
胳膊被人一把甩开,汤秉文弯腰无奈地去抓她的手,抓几次又被甩开几次。
他没再强求,只是一直贴着庄斐走:“没有这个意思,我和你保证,这次我不会再提分手了。但这只是我的保证,我没有资格也没有道理去强求你和我一样。
“我一直很清楚,钱是个再重要不过的东西,它能让人有选择的自由。譬如倘若有一天——虽然我很不希望有那一天——你对我厌倦了,那么至少你不会因为金钱所困,而无法果断地提出分手。”
尽管庄斐并不想让他养着自己,但现实摆在面前。在她找到工作前,她便是住着汤秉文的,并且日后还要吃汤秉文的、用汤秉文的。
之间的依赖关系,已经不知不觉显现出来。
可庄斐不愿想那么远,她素来是及时行乐主义者,而什么分手之类的,面对好不容易回来的汤秉文,更是她最最不想听到的字眼。
给喜欢的人花钱是件无比开心的事,偏偏汤秉文不让她开心。
她自顾自加快了步伐,汤秉文只得大步跟上她,依着从前的经验,不管不顾地抓起她的手:“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不好?”
“那你让我给你买围巾。”庄斐扁着嘴道。
汤秉文无奈地长舒了一口气,垂眼看了看领口的那个:“我挺喜欢现在身上的这条的,把这个送给我怎么样?”
庄斐斜睨了一眼,越看越觉得这一片红和汤秉文很不搭:“不要,你戴这个不好看。”
“那……”汤秉文回忆了一下,“你那条灰色格子的呢。”
庄斐脑补了一下,那条汤秉文围起来应该会很好看。但与此同时……她自己戴着也挺好看的。
“可是……我也挺喜欢那条的。”庄斐用几乎耳语的音量嘀咕道。
汤秉文被她的小心思逗到笑个不停:“那你有没有不喜欢的?”
庄斐为难地挠挠头:“我回头想一下吧。”
“好、好,不急。”
由于要买些碗碟之类的,两人直接前往了杂货市场。
从前这些东西大多是庄斐买包配货附带的,各类考究的花纹整得像皇家宴会厅。汤秉文本以为她会嫌弃眼前这堆过分朴素的印花,没料到,她一眼便看上一个印着猫猫脑袋的。
“是不是有点像森林?”庄斐颇为惊喜地举着它给汤秉文看。
汤秉文认真地端详着:“森林的脸好像比它大了一圈。”
“干嘛啊。”庄斐不高兴地推了他一下,“不许说女孩子的脸大。”好似从前嫌弃森林胖的那个不是她一样。
汤秉文火速噤声:“知罪。”
“这个是成套买的哦。”老板不知从哪又翻出一堆同花纹的碗碟,“家庭装,一家三口用刚刚好。”
“小的更可爱欸。”庄斐拿起迷你的儿童碗,简直爱不释手。
“但森林的食盆我已经帮它带着了。”汤秉文有些为难,“再买一个有点浪费。”
“我不管,我就要买这个。”虽然话音刚落,庄斐便意识到现在付钱的不是她。
她正欲把话收回时,却见汤秉文拿过一整套碗碟,面色从容:“那带着吧。”
“浪费怎么办?”离开货柜时,庄斐戳了戳他小声道。
“偶尔给森林换个花样,说不定它会更有食欲。”
于是以类似的借口,庄斐又挑了一堆亲子款的牙刷杯、毛巾等等。这些商家实在有够“狡诈”,亲子款的东西总是设计得格外可爱,深得庄斐的心。
除了第一次,汤秉文没再有任何异议,在这个均价不超十元的杂货市场,表现得颇有大款的风范。
杂货市场自然是什么都卖,两人逛着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卖服装的地方。这些衣服土得各有特色,看得庄斐直皱眉,想着自己就算再穷,也宁愿去买平价快销,而不会来这里。
然而她不知道,汤秉文身上大多数衣服都来自这里。或许因为他会挑,或许因为他的身材气质不赖,穿在他身上竟看不出半分土气。
“走吧,逛到头了。”庄斐简单扫了一眼这些衣服,便拉着汤秉文准备走。
汤秉文顺势跟着离开,回身时忽然看到了什么,拉着她快步上前:“秋秋,你来看。”
这家店多卖些帽子、手套、围巾一类的衣物,汤秉文站在那筐围巾前:“你觉得我戴哪个好看?”
这些围巾被散漫地扔在一起,一条叠着一条,看着皱巴巴的,摸上去有些剌手,想必面料很是差劲。
“不要,我们还是走吧。”到底老板在旁边,庄斐没好意思赤/裸/裸说出自己的嫌弃。
可汤秉文却没打算离开,他随手拿起一条灰色的,将它抖平整些:“这条怎么样?”
一条平平无奇的纯灰色围巾,说难看自然提不上,但也没什么设计感。庄斐不置可否地一撇嘴,老板倒热情地搭了腔:“喜欢就试试,戴上去就知道啦!”
“那我试试,你看看好不好看。”汤秉文将围巾递给庄斐,说着开始解脖子上那个。
新围巾刚刚搭上脖子,老板忽然微妙地咳了两声,含笑别开了眼。汤秉文尚有些不解,直到在余光里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时,飞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帅哥,拿着呗,你戴着多好看啊,还能挡挡。”老板眼上的笑意尚未散去。
“那……”汤秉文将目光移向庄斐。
然而庄斐也一脸尴尬,只想赶快逃离,她随意地摆摆手:“买吧买吧。”
“麻烦你帮我把这条包起来吧。”汤秉文将手里的红围巾递给老板,他暂时不是很想再解一次。
结账时,庄斐一如之前在旁等候着,却见汤秉文笑着看向她:“你来付。”
“我?”只想跑的庄斐没多问,匆匆付了钱,便抓着他快步离开了这里。
直到走远了些,庄斐才拽停了他,在没人留意的角落里,帮着把他刚刚随意围起的围巾整理了一下,打了个漂亮的结。
“谢谢你送我的围巾。”汤秉文笑道。
庄斐一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拧眉看着这条围巾,一看就是很快会起球的面料,但是戴在汤秉文身上,居然又怪好看的。
“好吧,你喜欢就好。”庄斐无奈地认了,这大抵是她有史以来送过最便宜的礼物。
二人拎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走出杂货市场,穿行在两侧尽是露天摊贩的道路上,走得颇为艰难。
要不是汤秉文的带领,在昌瑞待了二十多年的庄斐,都不知道还有这处地方的存在。
“秋秋,等一下。”走着走着,汤秉文忽然又拽停了她。
他停在一处露天花摊前,地上散漫地放着不少花,不过看起来都挺新鲜,一簇簇娇艳得格外惹眼。
“老板,你说搬家买什么花好?”汤秉文开口道。
“搬家啊……”老板扫了一圈面前,“这个,牡丹花,寓意大富大贵!或者这个,杜鹃花,寓意吉祥繁荣!还有这个,蝴蝶兰,寓意幸福美满……”
老板口若悬河挑了一堆,汤秉文将选择权移给了庄斐:“你喜欢哪个?”
都是些看着略显艳俗的颜色,不过大抵是心情舒畅的关系,看着竟也没有那么刺眼。庄斐纠结了一会儿,一抬手:“杜鹃吧。”
“好。”汤秉文点点头,“老板,麻烦你帮我包一束杜鹃,一束玫瑰。”
“玫瑰?”庄斐低声重复着,疑惑地看向他。
尚且带着水珠的两束花被递到汤秉文手里,他将那束玫瑰转交给庄斐:“等会我们再买个花瓶吧。”
庄斐看着怀里鲜红欲滴的玫瑰,轻轻摩挲着花瓣:“玫瑰也是……为了搬家买的吗?”
“为了你买的。”汤秉文答得很坦然。
其实像玫瑰这种物什,算是颇为廉价的示爱方式了。庄斐收到过堆满后备箱的玫瑰,也收过汤秉文那支孤零零的、蔫巴了的玫瑰。
但怎么好像汤秉文送的,就是比别人送的好看一点呢?
有了这束玫瑰后,庄斐的手就再也拿不起别的东西了。汤秉文大包小包拎了近十个袋子,而她专注地抱着玫瑰,同他一起走进地下停车场。
这里的停车位分外狭窄,副驾驶有些不太好进。庄斐站在过道上,耐心等着汤秉文将面包车挪出来。
背后忽而传来脚步声,庄斐习惯性地扭头望去,惊讶地看见表姐从不远处走来,手里晃着一枚车钥匙。
家里一众亲戚里,庄斐和表姐的关系还算亲近。一声招呼尚未开口,母亲的身影陡然从表姐身后显现:“秋秋?”
第39章
面包车将将从车位里驶出一半, 便生硬地停下。庄斐不自在地退后半步,眼看着母亲的目光越向自己,透过前玻璃看向那辆车内。
“这就是你离家出走的原因?”母亲讪笑了一声, “车不错啊。”
身后传来脚步声,汤秉文从车内走出,毕恭毕敬地一欠身:“阿姨好。”
“又见面了。”母亲的目光不过落在他身上半秒,便又移到了庄斐面上。
身为局外人的表姐觉着有些尴尬, 向庄斐投去讪讪的目光,而汤秉文微垂着眼,余光里也尽是庄斐。
被众人注视着,庄斐只觉得烦躁同难堪,她深吸一口气:“妈,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家了。”
“回家?”母亲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你要回哪个家?”
“反正不是你和爸爸住的家。”庄斐梗着脖子道, “你们不是已经和我断绝关系了吗?”
“秋秋。”母亲长叹了一口气, “你能不能理智一点, 别总是小孩子心性。”
而庄斐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所有她个人的意志、她向往的自由, 在他们看来全是不值一提的小孩子把戏。
“反正和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类似的对话已经重复了数遍,庄斐再没有耐心去为自己辩解,扭头拉着汤秉文的手就往车上走。
“庄斐!”
母亲带着怒意的呼声从背后传来,汤秉文闻声停在原地, 却被庄斐不管不顾地推到几乎一个踉跄,被迫继续向前。
表姐终于再也没法袖手旁观,小跑着跟上前, 强行揽过庄斐的手臂:“秋秋,等会儿陪我去喝下午茶呗?”
“我不去。”庄斐不好意思甩开她的手, 但语气却分外强硬。
“怎么不给人面子的呀,我们姐妹俩都半年没见了吧?”表姐晃了晃她的胳膊,“就咱俩喝,二姨等会就回家了。”
庄斐的态度缓和了些许,略略回头看去。母亲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随便你吧,反正你也从不晓得听大人的话。”
“好啦,咱们走吧。”表姐说着,将庄斐拽向另一个方向,目光同汤秉文不小心对上时,她尴尬一笑,“这位……呃,这位帅哥,不好意思啊,我就先把秋秋带走了。”
汤秉文面色沉静地一颔首:“嗯。”
父亲的发家,不仅带动了这个小家,连同母亲的大家也都富了不少。不过比起从小就过着好日子的庄斐来说,表姐还是在乡下经历过一段苦日子,但好在她自己够争气,再加上庄斐母亲对她母亲的帮持,现在也过得颇为滋润。
在那破旧的面包车上颠了几段路,坐上豪华舒适的轿车时,庄斐竟还些不自在。外套在面包车上说不定被蹭脏了,她干脆将外套脱下,担在了椅背上。
“就时代大厦附近那家,叫什么……C打头的,我忘了怎么念,你去过没有?”表姐边开车,边兴冲冲地问道。
“没有。”庄斐摇摇头,她很久没和朋友挖掘各个小资餐厅了。
看她兴致似乎不高,表姐主动提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按照你的想法来也行啊。”
“就你说的那家吧。”庄斐淡淡地应了一句。
接下来的路途,表姐没再多说话,轻车熟路地带着庄斐来到了那家甜品店。
大面积的玻璃装潢让人以为误入了阳光房,内里的桌椅均为未经修饰的原木,再加上一丛丛的绿叶鲜花,坐在里面总觉得自己像一株向阳生长的植物。
菜单倒没什么特别的,表姐兴冲冲推荐了半天,偏偏庄斐都没什么胃口,最终,嗜甜的她只点了杯焦糖玛奇朵。
“好不容易把昊昊送去他奶奶家,我才得闲出来放松放松。秋秋,听姐姐一句劝,你以后结婚了一定要迟点要小孩,多享受享受二人世界。”表姐一边品着蛋糕,一边开口道。
结婚尚且在她计划之外,生育便是更远的事了,庄斐敷衍地点点头:“嗯,我知道。”
“不过呢,婚后生活虽然有一堆琐事,但也有很多幸福的事。你想啊,每晚下班回去总有人守着你,日常想做什么都有人陪在左右,生病了也有人第一时间照顾你,真的挺好的。”
表姐已经结婚五年有余,当年还是庄斐去当的伴娘,但两姐妹偶尔单独出门玩时,表姐一向很少和她提及自己的家庭同另一半。
庄斐无奈地笑了:“姐,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被拆穿的表姐不自在地用手指卷着发尾,两眼望着盘里的蛋糕:“也没什么啊,不就是听二姨说,你答应了人家的求婚,然后……”
“没有第一时间拒绝,是我的错。”庄斐坦然地接下话茬,“但我也不觉得,当下没拒绝,我就永远没有反悔的权利了。”
“是、是……”表姐认同地点点头,“结婚当然还是要看自己的意愿。不过,二姨说那个人条件挺好的,也给我看过照片,长得挺周正的呀。”
无论在何人看来,高景行都是几近完美的结婚对象。家庭条件优越,学历工作上乘,外貌身材优良,行为处事得体,真一条条算计下来,指不定还是庄斐高攀了。
“但我不喜欢他。”偏偏这就是最致命的问题。
表姐苦笑了一下,半晌后道:“那刚刚那个呢,刚刚那个是你喜欢的对吧?”
庄斐的拇指摩挲着杯壁,点点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嗯。”
“话说……你是不是从来没去过二姨老家?”表姐突然换了个话题。
庄斐确实没去过母亲老家,她甚至连乡下都没去过,打小的亲戚朋友都是城里人,哪怕不少是从乡下上来的,也一早在城里定居,逢年过节也不定回乡。
她对于乡村的全部记忆,都是来自于电影,以及母亲的口述——口述她老家那些村民,因为贫困而多么蛮横。
“没有。怎么了吗?”庄斐不太懂表姐提及此的用意。
“你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可能很难想象我小时候过的日子。你有没有见过因为一百块钱闹出人命的?我猜你想都想不到。”
话已至此,庄斐多少明白了表姐的意思。她有些烦躁地抿了口咖啡,很想回到从前每次和表姐出门玩时,只用聊聊衣服,聊聊妆面,聊聊新剧新电影,聊一切令人开心自在的话题。
“我也没说穷不好,其实我当时绝大多数的亲戚啊、邻居啊,人都挺淳朴憨厚的。但人总是对金钱有渴求度的嘛,为此不择手段,也难保不会发生。”
庄斐苦笑了一下:“那你是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对吧?”
表姐同她四目相对着,思忖了少顷:“我对他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二姨,我自然不会果断地给他下什么定义。
“只是我总会想起我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是我们村里的一件真事儿。说是我们村有个男的,在城里打工认识了个姑娘,那姑娘可爱他了,不顾家里阻拦和他结了婚。姑娘家里也宠她这个独生女嘛,就准许那男的倒插门,还把他安排到自家公司工作,预备着当继承人。
“结果啊,那男的拿着姑娘家给的钱,在外面装大款勾三搭四。姑娘生气想离婚,那男的不依不挠,有天吵完架,姑娘独自出门兜风散心,结果意外出车祸去世了。而姑娘父母接受不了这个打击,要不了一年也先后去世了。
“你知道最离谱的是什么吗?他们家所有的遗产,按法律来说由他们的孩子继承,而那男的作为监护人,等于拥有了全部遗产。后来,他用那些钱又娶了个老婆,没多久又离了,当我听到那个故事时,他好像已经娶了第三任还是第四任老婆。”
庄斐全程拧眉听完了这个故事,难以理解人心善变和贪婪到如此程度,也为那个姑娘的一片真心感到不值。
但当她意识到,在表姐眼里那个姑娘就是未来的自己时,她不由得缄默了。
“所以你明白吗,感情这种东西很不牢靠,唯有钱是真实握在自己手里的——除非你傻傻把它交给别人。”表姐举着咖啡杯宛若举着酒杯般,在空中虚虚同她一碰。
“但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庄斐嗫嚅着,“我连房租都交不起,全是他付的钱。”
闻声,表姐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傻,姨夫也就是一时气话,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还真能不要你了不成?你天性单纯不懂这个道理,我不相信他不懂。”
表姐的话长久萦绕在她心头,以至于庄斐回家看到汤秉文的第一眼,竟是下意识别开了目光。
“晚餐还需要一段时间。”汤秉文从厨房探出半边身子,“你在客厅稍微等一会吧。”
“哦。”庄斐生硬地应了一声,鼻腔里缭绕着饭菜的香气,她却没有半点食欲。
客厅里统共也就一张沙发,平时都由森林独占。见身边有人落座,它箭步飞向另一侧的沙发扶手,待到看清来人是谁,它又跳了回来,安心地蜷在庄斐腿边。
猫也会为钱发愁吗,或者说,它也会爱钱吗。庄斐心不在焉地一下下顺着它的背,感受那上等的手感,心里却没得到半点放松。
如果猫嫌贫爱富的话,大抵就不会总缠着汤秉文了。或者说,这是个没眼力见的小笨蛋,不知道真正给它付钱的人是谁。
这事儿在猫身上还没想明白呢,汤秉文就率先端着菜走出了厨房,打断她蔓延的思绪。庄斐仰头望向他围着围裙的身影,那张脸上的表情总是不卑不亢的,正派到她难以将一切负面思想投射其中。
“去洗手吧,马上开饭了。”汤秉文冲她笑了一下,看向她身旁的森林,“过几天我带它去洗个澡吧,好像有快两个月没洗了。”
“嗯。”庄斐收回手,起身走向卫生间。
晚餐是三菜一汤,全是庄斐那日点的菜,卖相上乘,口味想必也不会差。
庄斐夹起一粒虾仁,心不在焉到尚未夹到碗里便松了筷子,虾仁在桌上弹跳了一下,“咕噜”滚下了地。
“啊。”庄斐低叫了一声,慌忙弯腰用纸巾裹起虾仁,再度直起身时,却发现汤秉文一直在看着自己。
庄斐匆匆错开他的目光,又夹了一粒虾仁,顺利放入口中,复而开口道:“今天表姐,和我讲了一件事。”
汤秉文停下筷子,耐心道:“嗯。”
“她说……我爸妈最近准备通过试管,再要一个孩子。”庄斐撒了个自以为高明的谎,“他们可能真的打算和我彻底断绝关系了。”
闻声,汤秉文满脸悲沉地凝视着她,几度开口又阖上,最终叹了口气道:“秋秋,你再和父母好好沟通试试呢,我想你们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误会。”
“你不想让他们和我断绝关系,对吗?”
汤秉文喉结一滚:“嗯,因为那样你一定会很痛苦。”
那汤秉文痛苦吗,会为以后得不到她娘家的钱而痛苦吗。庄斐深深地闭了闭眼,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已经钻入了死胡同里。
“那如果他们真的不要我了,你怎么办?”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进食的森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久后,汤秉文开口道:“我不希望有那一天,但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的话……”
汤秉文似乎准备了很多话,末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的头越来越低,最后痛苦地双手揪紧自己的头发,眼眶突兀地红了一圈,逸出口全是沉重的喘/息。
“秋秋,我不知道眼下的情况有多少是因我而起,如果是我的问题的话……秋秋,秋秋你回去好吗,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做出任何牺牲,我不值得,真的。”
如果她回去了,那汤秉文要怎么办,他们的关系要怎么办。
庄斐试着延续自己刚才的想法,却发现根本无法继续。她从未看过汤秉文如此痛苦的表情,呼吸声粗重到仿似濒死,一双眼红到要沁出血来。
“你怎么了……”庄斐无措地起身,走向汤秉文那侧,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他,“可能、可能我爸妈回头又同意了呢,你别这么担心呀……”
汤秉文侧过身,额头抵在她胸口,整个人无力地依靠在她身上,连回抱住她的力气都尽失,脆弱到仿佛一击就碎。
庄斐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感受着怀里的人细碎的颤抖,他的声音比起双耳来听,似乎是更先一步透过共鸣传递给她。
“因为,我已经没有父母了,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胡萝卜素”灌溉的1瓶营养液~
第40章
这顿汤秉文精心烹饪的所谓“乔迁宴”, 终究没有被人好好享用。将他先行安顿回屋睡觉后,庄斐折回餐厅,开始收拾这一桌狼藉。
自小到大, 庄斐就没正儿八经地洗过几次碗,充其量冲一冲咖啡杯牛奶杯之类的。洗洁精混着油渍,碗碟变得异常滑腻,庄斐一时失手, 眼睁睁看着它坠入水池,砸向池中另一只碟子,来了个两败俱伤。
可怜今天刚买的一整套碗碟,就被她给拆散了。
后续庄斐没再搞出什么破坏,但总觉得自己认真洗完的碗, 看着还是没有汤秉文平常洗得干净。她满怀着挫败感开始洗手,仔细打量着, 总觉得不过十几分钟, 它们就变皴了。
结束一切流程准备离开厨房时, 庄斐才发现森林不知何时跟了进来。一人一猫对上眼后,森林优雅地转身, 一溜烟蹿回了客厅,把猫抓板抓得“吭哧吭哧”响。
“安静点!”庄斐急得低唤了一声,踮着脚尖小跑进客厅,一把将森林捞进怀里。
还没玩够的森林在她怀里不住挣扎, 奋力叫唤,庄斐又急又慌,只得赶忙拆了根猫条, 算是堵上了它的嘴。
“你这周的量都没了哦。”见它吃得欢脱,庄斐压低声音半是威胁道。
搞定这个小家伙后, 庄斐轻手轻脚地上前打开卧室门,见汤秉文睡得还算安稳,似乎完全没有被门外的动静打搅到,这才稍稍安了心,复而退回了客厅。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汤秉文,被她抱在怀里不住地发颤,喉口漫出悲沉的呜咽,像只濒死的兽类。
被人当作依靠的感觉很特别,庄斐搀扶着他坐到了沙发上,他似乎连坐着的力气都散尽,歪斜着躺倒在她腿上。她伸手覆上他的侧脸,滚烫到几近灼手。
她没有说话,她也知道这时候似乎不需要说太多的话。汤秉文静静地躺着,许久后才突兀地开了口,嗓子哑得像老旧的风琴。
“其实大概一年多前,医生就让我做好心里准备了,就是前年国庆,我说要回去看我妈的那次。
“刚知道的时候我特别崩溃,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妈问我,我还得撒谎安慰她。不过最终我没骗到她,但……她假装被我骗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就是那种,你知道你爱的至亲在逐渐离你远去,但你却无能为力的感觉,那种痛苦是被平分在生活的每分每秒里的,不那么激烈,是一种持久的钝痛。
“我妈很坚强,她熬过了医生给的一个月期限,熬过了一年,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永远留在了去年。”
庄斐俯下/身,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尝试去拥抱他,轻声道:“去年?那时候,我……”
“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汤秉文接过了她的话茬。
庄斐沉默了几秒:“对不起。”在自己最该陪伴的时刻,她却不在他身边。
“不怪你,分手是我提的。”汤秉文长叹了一口气,“我那时精神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所以那晚听到那些话后,可能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关于分手的那晚,庄斐已经不愿再去回想了。只是在她不必去刻意回忆的大致印象中,汤秉文是平静到近乎冷漠,而她却一直在歇斯底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那是他已经不爱自己的证明。
“秋秋,你无法想象失去父母是什么样的体会。我还记得我爸走的那天,是老师去课堂上通知我的。真的就那么一刹那,我五感尽失,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见,只有持续不断的蜂鸣声,响亮到我头疼。
“然后就是我妈……”
汤秉文忽然止住了话头,深深地埋下头,双手攥成拳不断发颤。
庄斐尝试着去握他的手,被他反过来牢牢抓住。他的力气极大,握得她生疼,她从未被汤秉文如此用力地抓过,在疼痛的传递间,她感受到了一种源自崩溃的力量。
渐渐地,那股力量在逐渐减弱,最后变为从前那般,只是温柔地扣着她的手。
汤秉文轻声道:“所以秋秋,我不希望你体验到这种痛苦。回去吧,好吗?”
庄斐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那你呢?”
那只手逐渐失力,最后仅乖顺地被庄斐握着。
“我不重要。”汤秉文说。
他甘愿接下所有人递来的重担,竭力承担时,也意识到自己绝不能成为他人的负担。
“不许这么说。”庄斐晃晃他的手,“你对我可重要了。”
面对她惯常的撒娇,汤秉文却没了从前的反应,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眼睫困倦地眨了眨。
“我扶你去睡觉吧?”庄斐轻声提议道。
支撑着起身时,汤秉文其实还是颇为乏力,但他却没像刚才那般全身倚靠着庄斐,单单任由她牵着,顺从地走进卧室躺下。
后脑刚刚沾上枕头,汤秉文便沉沉地阖上了眼。只是面色潮红,表情看着颇为痛苦,大概在梦里也难以安心。那稍稍泛白的双唇微张,于是每一声呼吸都变成了叹息,沉重地打在心头。
庄斐轻轻吸了吸鼻子,不忍再看,学着他从前对自己那般,细致地帮他将被角掖好,关上灯,轻手轻脚地退出卧室。
被调成静音的手机里,消息在一条条发来。表姐看似在给她分享昊昊的可爱照片,实则还在旁敲侧击关于今天下午的话。
照片里的昊昊笑得分外灿烂,庄斐面无表情地翻看着,对话框里的内容打了又删,最后只剩下一句。
“姐姐,我想赌一回。”
第二天,庄斐是在沙发上被叫醒的。汤秉文看上去格外抱歉,问她在沙发上睡得是不是很不舒服,让她以后不必在意他,直接回卧室睡就好。
其实庄斐并没有打算在沙发上过夜,她本想着再晚些,等汤秉文睡熟了,就悄悄地回房睡。结果也不知怎的,手机看着看着眼皮便开始打架,以至于一睁眼便是清晨。
“不难受呀。”这么短的沙发,睡起来能有多舒服。庄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了句违心话,“你呢,那个……稍微好点了吗?”
汤秉文勉强地笑了一下:“嗯,其实我早在一点点走出来了。只是昨天……可能触景生情,有点激动,不好意思。”
庄斐摇摇头:“我不想你对我隐瞒,不管是任何事,还是你的情绪。我不需要你表现得很坚强,真的。”
望着她坚定而认真的目光,汤秉文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早餐依然是汤秉文做的,庄斐虽然想帮忙,但料到自己也只能添乱时,只得站在一旁围观,妄图偷师个一星半点。
“累吗?”在汤秉文盛起两枚煎蛋时,庄斐问。
汤秉文一面撒着海盐,一面分去了些许余光:“什么?”
“就是,成天做这些家务,会不会很累呀?”
认真听完的汤秉文忍不住轻轻笑了,摇摇头:“习惯了,不觉得累。”
“教教我吧?”庄斐用手指把玩着他围裙上的系带,“这样我也能帮你分担一点呀。”
之前因为房租的原因,汤秉文主动担下了几乎所有的家务。那倘若按照这个逻辑,现在她也该分摊一些。
汤秉文放下调料罐,用指节轻轻蹭了蹭她的脸蛋:“家里有人做就好了,你没必要学。”
“可是,一直让你做多不好意思啊……”庄斐小声道。
汤秉文将做好的早餐端向餐桌,庄斐拿起他端不下的那盘,像个小跟班似的同他前后脚出了厨房。
落座后,汤秉文帮她斟上牛奶,庄斐想着去帮忙,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时,只能像从前那般坐在旁边干看着。
“其实我一直觉得,不会做家务挺幸福的。”汤秉文道,“在我爸生病之前,我也只需要学习,别的什么也不用做。”
庄斐握着牛奶杯垂下眼,毫无疑问,他父亲的那场病,给整个家庭都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所以我想,如果可以不去学这些的话,那真的不必强求自己。”见她握着杯子迟迟未动,汤秉文用自己的碰了一下她的,“而且我觉得,为了爱的人做家务也挺幸福的。你有不做家务的幸福,我有做家务的幸福,很和谐啊。”
庄斐莫名被他这番理由给说动了,她抿了一口牛奶,感觉温热的甜香自喉口漫向全身:“那我一个人在家时,干些什么呢。”
“你忘了吗,找工作呀。”汤秉文无奈地笑了,“既然你想尝试着开始工作,那就毫无后顾之忧地全心去做吧。时间久一点没关系,失败了也没关系,我在呢。”
“好。”庄斐认真地点点头,“吃完饭我就继续去投简历。”
然而找工作可比学做家务困难得多,庄斐早已不是最初眼高手低的状态,她的眼光逐渐下放,聚焦到了那些从前看不上的工作。
只是很可惜,对方也看不上她。
在简历一次次石沉大海或一封封拒绝邮件里,庄斐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一个身体健全、研究生学历的人居然找不到工作,说出去怕是没人相信——
其实她也清楚,是自己的眼光放得还不够低,但她那点小小的骄傲和自尊,还不允许她继续低头。
起初,庄斐把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汤秉文。不管是她今天投出了几份简历,又被谁拒绝了,还是她的心境如何崩溃和绝望,一股脑都倾诉给了汤秉文。
汤秉文一直很耐心地倾听着,给予安慰和中肯的意见。只是每每倾诉完一身轻松时,从自己的负面情绪中脱逃出来的庄斐,才留意到他的疲累。
他的工作是几乎全年无休的忙碌,尤其最近似乎上了个新项目,他常常加班到深夜才回来。黑眼圈早已重到无法忽视,虽然面上依然一派平和,但还是掩盖不了眼底深深的疲惫。
所以后来庄斐很少提了。汤秉文是个骗子,那天信誓旦旦保证要对她毫无隐瞒,却还是从不告诉她自己有多累。而庄斐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少给他倾倒自己的心理垃圾。
或许人在跌进谷底时,便意味着反弹即将到来。
又是一天早晨,庄斐如常打开邮箱时,却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邮件。
这封邮件来自她最开始找工作时,曾投递的一家证券公司。那时候她还心比天高,尽往些没可能的知名大公司投简历,后来她逐渐认清了现实,早已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起初,她还以为这只是封拒绝邮件,以至于当她点开时,反复确认了近十遍,才确认了这是一封面试邀请。
尽管面试和录取还相差很远的道路,可对于屡受打击的庄斐来说,无疑是个惊天喜讯。她几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汤秉文,分享了她的喜悦。
中午,汤秉文特地绕路买了点海鲜,做了桌意思意思的“大餐”。这一餐饭,庄斐的嘴就没停过,不是用来吃,而是口若悬河她对未来的设想。
这可是国内顶级的证券公司,什么“两年开上法拉利,三年江边一套房”的传言早已满天飞。庄斐对车房的兴趣倒是一般,而她所憧憬的是,在众人的描述里,仿佛只要进了这家公司就成了成功人士,是靠她自己双手打拼出来的成功。
哪怕八字的一撇才起了笔,被庄斐说得好似早已写完了全篇。汤秉文全程乐呵呵地听着她的设想,道出口的全是鼓励。
面试暂定在三天后的下午,那套高价买回来的正装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庄斐穿着套裙高跟鞋在镜前左看右看,想象着自己已经成了美剧中游走在华尔街的女强人。
但在临出门前,庄斐还是捺下了自己激动的心绪,毕竟对于要做大事的人来说,有一颗处变不惊的心尤为重要。
被汤秉文熨得格外平整的套裙在地铁上挤得有些发皱,以至于出地铁站的一路上,庄斐不放心地反复扥了好几遍。
天气格外寒冷,庄斐原本自信满满的步伐变得稍显畏缩。一路迈入园区时,本就不安分的心愈跳愈快,几近蹦出喉口。
庄斐再度用手机打开邮箱,确认了一遍那封邮件,尽力给自己打着气。再度抬起头时,她原本自信昂扬的目光却陡然转向迟疑。
就在不远处,有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正从侧面走来,面上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
“庄斐?”四目相对那刻,高景行停下脚步,看向她的目光颇为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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