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您请用茶。”
下午两点,复古而典雅的小红砖楼里,穿着讲究的老管家笑容可掬,亲手给林夙送上了一杯……
茶?
林夙沉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他觉得要么是自己眼神不好,要么是见识太少。
看着浮雕的骨瓷白盏里头深红且不透亮的液体,恕他直言,他真的很难把这玩意儿跟茶联系起来。
倒像是某种……咳,不言自明的东西。
他抬了抬眼皮,从镜框的上沿瞥了一眼老管家。
只见这老先生一整个纹丝不动的架势,还做了个请的手势,眼里期待万分,势必要看着他把这不明液体喝进去才收手。
林夙表面冷静,内心凌乱的一批。
会喝死人吗?
但他好像别无选择——乙方谈生意就是这样,甲方再怎么过分,也只能先忍为敬。
于是,他端起茶杯幽幽回道,“您可真的是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应该应该。”
老管家连忙摆手,一张面皮笑成了菊花,总让人觉得他仿佛看戏看的很快乐。
林夙把自己豁了出去。
他赌一把大家无仇无怨,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喝死在这儿。
然后眉头微皱,一咬牙一闭眼一扬手,一鼓作气地干了杯里的东西,颇有几分不要命的豪气。
但怎么说呢……其实倒真是没有看起来那么血腥粘稠。
质地就是普普通通的水,只是入口带了一股子似茶非茶的焦糊味儿,后调还有点让人说不出来的苦,又有那么点苦到极致的回甘,成分非常复杂。
可是,这温热的茶水虽然是顺着食管流下去的,但林夙总觉得自己心窝子和脑门子泛着燥热。
“还行?”老管家探头过来,贴心售后。
林夙张了张嘴,然后没忍住,打了个嗝。
声音很大的那种。
得,这水还有气儿。
就真的,太丢人了。
他原要脱口而出的大段商业夸赞,就这么被彻底嗝了回去。
林夙白皙的脸皮瞬间红透,结结巴巴地回了句,“挺……挺好。”
作为婚礼策划行业的顶尖人物,礼节举止最为得体的神级策划师,林夙从未在任何一个客户面前有任何失态的表现。
由此可见,人真的是不能失业太久。要不然,很多场面会变得非常失控。
是的,林夙失业了。
昔日c城最顶级婚礼策划师,无论一婚二婚还是夕阳婚都办的妥帖到位的他,原本预约排期已经排到后年的他,已经彻底失业三个月。
而且他现在的处境……
其实要比单纯的失业还更糟糕,一言难尽。
所以,林夙只能硬着头皮舒口气,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他异常迫切地需要拿下这场婚礼,这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个重新翻身的机会。
这场婚礼,是他被迫离职之后,在某婚恋网站上刷到的。毕竟之前发生的那些破事儿太离谱,他没办法从正常渠道上接到任何婚礼邀约。
秉承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期待,林夙联系了发帖人,并得到了还不错的回应。
这一周以来,他统共跟甲方接洽三次。
第一次,他在婚恋网站上看到了寻找婚礼策划师的招募,被邀约过来面试,见到老管家。
第二次,老管家通知他,先生太太对他的想法非常满意,想请他再来看看。
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刚坐下就被老管家怼了一杯奇怪的茶。
所以,全程他只见过老管家一个人,他甚至都以为是管家要找老伴——如果不是当时网站信息上写的清清楚楚。
中年人的婚礼,富贵,讲究排场,要大气,要高级。
但是,中年人呢?新郎新娘呢?
富贵倒是很富贵,甲方所住的这片区域,是c城有名的富人区。三层复古的砖红别墅,历史悠久,带着能跑马的院子,还有些同样复古,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装饰。
但,这就更怪异了。
这种看起来大富大贵的人家,婚礼要求高端大气上档次,为什么偏偏会在婚恋网站上,找毫无保障的自由策划师?
还有,他保证自己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任何婚礼策划的想法,只跟老管家扯了扯闲篇。那么,老管家怎么就第二次传话说,先生和太太非常满意?
还有……
林夙刚放下茶盏,就觉得自己一阵恶心,而后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收回刚刚赌自己不会喝死在这儿的笃定。
在晕倒前的最后一秒,林夙在生理反应的驱使之下,爆了这辈子第一个粗口。
草。
……
再醒来时,林夙意外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睁开眼睛就是屋顶上略显古旧的雕花。
他认真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很好,如果没有感觉错的话,肝腰脾肺肾之类的零件应该还在,四肢也很自由健全。
他偏头看了看客厅的钟,四点刚过,距他来时过去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他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儿。
很幸运,但也真的让人很难理解到底为什么被无故放倒。
法治社会,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老管家站在不远处的落地窗前,那里有把实木摇椅,看不见人,但在微微晃荡。林夙眯了眯眼,距离太远,看不清。
他只能看到老管家正冲摇椅手舞足蹈,声音隐约传来,“……不是说好了就来吗?你看看,这咋整?水我灌了,人我撂了,眼见着也快醒了,总不能再打他一闷棍吧?”
林夙沉默。
倒也不必。
如有必要,他还能再装一会儿。
不过,管家先生。
你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突然变成了东北话,真的就……不是很优雅。
林夙佯闭着眼睛,悄咪咪地从风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心里飞速盘算着自救之法。
可等他刚刚摁亮手机屏幕,拨110的手指还没落在键盘上,脑袋顶上就传来阴森森的女声。
“你醒了啊,我帮你拨号吗?”
伴随着一张颠倒的脸近在咫尺,眼睛大而无神,像布偶一样,差一点就只能看到黑眼珠子。
吧唧一下,手机整个摔在了脸上,砸的他鼻子发酸。
林夙一瞬间觉得,今天他大概要命丧于此。
“你不要害怕,我们不吃人。”女人把脸挪远了一点,开口说道。
但这话听起来,可信度不能算很高。
听见这个女声,管家倒是停下了他极其丰富的肢体动作……以及很够味儿的东北话,转过头来瞧了瞧。
不知道摇椅冲他吩咐了什么,老人家迈着笔挺的步伐重新走过来。手背在身后,无法判断他有没有携带武器。
此时林夙脑子里疯狂运作,生怕一照面,闷棍直接给头来个开瓢。终于,他赶在老管家来到面前时,迅速开口,先发制人。
“我低血糖晕倒了。”
“您低血糖晕倒了?”
林夙:……
老管家:……
就害挺心有灵犀。
但无论如何,老管家似乎对这个反应极为满意,带着白手套的手优雅地从背后拿出来,空的。
“哼。”
只听先前那女声冷哼了一声,哼的毫无道理,却哼的林夙莫名有点脊椎骨发凉。
然后,他看着一个身着红色高定连衣裙,脚踩同色系平底鞋的大波□□人从面前走过。
好看是好看的,但这身高……得有两米大几。
就很壮观。
女人优雅地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而后,摇椅……不,摇椅上的先生,也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
走是走不了了,既然现在暂无生命之忧,林夙正了正神色,商人脑筋上线,认真打量起眼前怪异的两人组合。
女人这张脸面容姣好,冷艳御姐风,眼黑和眼白这会儿还算正常,远没有刚刚乍一倒着出现那么惊悚。除去有点太高之外,身材倒是凹凸有致,一头及腰长发里挑染了缕缕朱红,妥妥的一个时髦女郎。
男人的面容就稀松平常了,一个鼻子两个眼,没什么记忆点。但亮点在于,他的身高满打满算也就一米四的样子,配合上毫不逊色的宽度,明显是幸福肥的超了标。
所以,坐在高挑的过头了的女人身边,给人一种高尔夫球杆和高尔夫球的既视感。
老管家清了清嗓子,开口介绍,“林先生,这位就是要办婚礼的周蝉周先生。”
林夙迅速收敛了自己的一切个人情绪,微微前身跟周蝉握了个手,脸上挂着极为得体的职业微笑,“周先生。”
虽然理性告诉他,这单生意不能谈。
但理性还告诉他,不谈就继续喝西北风吧。
“那这位是……周太太?”林夙试探问道。
“我不是。”女人高贵冷艳的唱了反调,但她下瞟了身边的人一眼,似乎收到了什么警告,不情不愿地追加说,“我是他小姨子。”
林夙:……
谈婚礼带小姨子不稀奇,只带小姨子的他是头回见。
周蝉看起来乐呵呵的,可能是长得太过于平易近人,没有任何攻击性,让人觉得还挺舒服。
他开口说话,自带混响。
“是这样的,贱内身体不太好,所以这次办婚礼,就全程由我跟我的……小姨子,小姨子哈,来敲定。”
……
贱内这个词真是太有年代感了,敢问是哪里来的封建余孽?
但林夙一直以来秉承的从业原则之一,就是别人家的事情少打听。
所以,他只是表现出一副略微有些为难的样子,说道,“但是周先生,婚礼毕竟还是您伉俪双方共同出席的重要场合,如果您太太完全不参与的话,我担心会有不合心意的地方。”
换句话说,如果后续有什么不满意,老让人修改返工,这算谁的?
“不碍事不碍事。”周蝉摆了摆手,“我太太还是会给意见的,但是因为她的身体太差,所以我打算只在最后进礼的时候让她出场。至于前期准备,就你和我们两个对接。”
周蝉的声音中气十足,嗡嗡的,震得林夙觉得自己五脏六腑一阵阵发痒,真有点夏日蝉鸣的味儿。
“您放心,我这小姨子能全权代表她姐姐,绝对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似乎是为了让林夙放宽心,周蝉还额外补了一句,重重地拍了拍小姨子的膀子。
是吗?
林夙瞥了一眼大美人,她的脸色黑的像锅底灰。
怎么有点不信呢?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乙方,林夙永远不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服甲方。
他先前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把整段对话录音存档——技巧性地把自己的责任摘出来,之后如果因为甲方的问题产生状况和消耗,就都很好解决了。
林夙一边应着,一边温和地笑了笑,眉眼弯弯的,搭上这张清隽好看的脸,简直让人在深秋里如沐春风。
他打开电脑,调出文档准备记录,修长玉白的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敲击。
“那您可以先告诉我,您的婚礼预算,风格要求,时间安排,特殊需求等等。我会根据您的各项要求,尽快准备预选方案。到时候,您和您的太太,还有这位小姐,可以一起挑选,有问题直接跟我沟通……”
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林夙极为自信。
从业七年,他大大小小的婚礼办过将近五百场,除了刚刚起步的那年外,剩余的大多都是贵胄名流的大场合。
虽然周家看起来身份不俗,但他相信自己可以掌控。哪怕现在,他沦落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孤军作战,之后八成还要现组一个草台班子。
把该说的说完,林夙抬头,想看看对面两人的神态反馈,再找补一下或许会出现的疏漏。
可他眼神一瞟,猛然一激灵——沙沙沙发后面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林夙险些失态地叫出声。
不是,他们家人走路都没有声音吗?!
不过,除去这种有点惊悚的出场方式之外,这年轻男人的模样可真是没得挑。
气度沉稳,莫名带了些贵气。笔挺的黑色大衣包裹着颀长的身材,高领毛衣一直堆到高挺的鼻尖,隐约遮着下半张脸。黑色的凌乱短发让男人在沉稳之外多了些不羁,也衬得面色相当苍白。
他双手环胸,就这么站在沙发背后,林夙的正对面。以至于他一抬头,就跟这陌生男子看了个对眼。
心头……怎么有点难受?
林夙抬起手摸了摸前胸,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来。只觉得空落落的,又觉得是被揪起来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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