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夙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刚刚那杯不明液体的后遗症。
毕竟,他上个月才被拖去做了体检,除了早年拼酒拼的慢性胃病,其他一切正常。
尤其是心电图,连医生都夸跑得漂亮,不太可能突然被帅到心律不齐。
但老这么对眼也不是回事,对了眼还跟没看到一样更不是回事。
于是,林夙清了清嗓子,温声开口问,“您是?”
“哎呦卧槽……”
眼见着面沙发上两个人循着他的视线回头,然后也忍不住弹射起来,林夙心里有点平衡了——看来不是他一个人受不了这么悄无声息的出场模式。
只有老管家没有。
他老胳膊老腿,弹不起来。
所以只能生受,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这年轻男人气场极强,他瞟了一眼眼下两人,小姨子蔫嗒嗒地坐回了原处,姐夫看起来还算正经。
对上林夙探究疑惑的视线,周蝉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下意识回道,“这是我们领……”
说到这儿,他突然反应过来不能这么说,猛不丁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话到嘴边转了个弯。
“……养的儿子。”
听闻,老管家沉默地偏开了头,不忍直视。
小姨子的脸皮也抽了抽,一片愁云惨雾——胖子,抓住机会就占领导的便宜,真有你的。
不过,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这个她看不顺眼的胖子,还能跟他不着四六地开开玩笑。
周蝉表示自己很委屈,既不能说漏身份,还得编得合情合理……这明明是个危机公关的极佳案例,灵感还是他从二营长的意大利面那儿得来的。
他讨好地冲身后的男人挤了挤眼,背着林夙一脸谄媚,做口型道,“权宜之计,见谅见谅。”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想翻车就按剧本走。”
“你说,对不对啊,好儿子?”
最后这句,实的,又带上了熟悉的胸腔共鸣。
于是,林夙眼睁睁地看着冷峻的黑衣男子,像吃了苍蝇一样,缓慢地,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眼神有那么一点想杀人。
“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既然剧本摆开,能名正言顺调戏领导,还让他不得不配合,周蝉玩心大起,不打算一个人独活,他指了指身边人道,“闻啊,怎么不叫小姨呢?还有邱爷爷,喏,还有给你爸我办婚礼的林夙林先生。打个招呼!”
“……小姨。”
小姨子正襟危坐,黑色眼珠眼见着要散瞳,不敢答应。
“……邱爷爷。”
老管家表情倒是没怎么变,就是背突然佝偻了一点。
“林先生。”最后绕到了林夙这里。他是外人,多少还是要来点客套寒暄。
“你好,我是林夙,您怎么称呼?”林夙问。
“秦闻。”声音低沉又好听,但就是内容和上下文不符。
你看,周家秦闻。
“哈哈哈那什么,领养的时候已经是个好大儿了,我也不求传宗接代光耀门楣,就一直用的他之前的名字。”
周蝉一阵尬笑。
……行吧,也说得过去。
林夙看着这一家子奇奇怪怪的人,觉得自己居然已经很荒诞地见怪不怪了。
其实说起来,这些大户人家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不为人知的秘密。虽然周家的秘密看上去比常人更多一些,但其实也没什么所谓。
只要钱给够,另外不再给他灌迷魂药,就万事大吉。
打完招呼后,秦闻没有落座,俨然对他爹的婚事半点也不在乎。
他径直走到了落地窗前,坐在了周蝉先前坐过的那把摇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那个,我简单说两句我的要求,林先生你记一记。”
“好。”
林夙点头,随着秦闻走远的思绪被重新拉回。
“首先,婚礼举办的场地就是这里,不需要在外面订酒店。这是我跟我妻子的定情之处,存着一切美好的回忆,所以整个仪式都要在这里。”
林夙点了点头,这个要求非常正常。
“那宾客人数大概多少?停车位如何设计?需要另请厨师团队还是……”
周蝉摇头,“不需要,这些我们会自己准备。”
倒是省心,但又有点可惜,因为林夙不知道周蝉会不会把餐饮这部分钱直接砍掉。
餐饮这块,通常在整个婚礼流程里最容易有盈余。
平时林夙看不上这点小钱,也不屑于从餐饮上做文章,但以他现在的情况,总想着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第二,我要求的时间是11月27号,晚上六点之后。”
至于晚多少……周蝉没细说,含含糊糊的。他寻思要直接说凌晨结婚,恐怕是个正常人都得立马跑路,他可不想因此得罪领导。
“恕我冒昧,”林夙停下记录的节奏,“您跟您太太,不是头婚?”
“是,也不是。”周蝉摆了摆手,一副不怎么想细说的样子,“反正时间上的要求就是这样。”
林夙记下,不再说什么。晚上的婚礼案例他做过不少,实际也没什么区别。
“第三,我希望这场婚礼全程由你一个人负责。”
这个要求,就有点让人不好接受了。
林夙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滴水不漏地说道,“周先生,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婚礼是协同合作的过程,工作量极大,从前期准备场地布置,到招待宾客仪式进行,再到后期……我一个人分身乏术,恐怕会影响整个婚礼的进度和最后呈现的效果。”
“这你不用担心。”周蝉笑呵呵地指了指落地窗的方向,“我的好大儿最近休假,正好帮你,他手下的人又多又听话。当然啦,我不会削减劳务费的,该给多少就是多少,而且会额外封个大红包。”
……
行吧,有钱能使林推磨。累死就累死,总比穷死强。
“最后一点,是我希望给她定制一套传统嫁衣。”
周蝉的语气突然柔和下来,前面说的再多话,都不若说这句话时的款款深情。
林夙平日里见惯了虚情假意和真心实意,他能感觉到,周蝉是真的爱他妻子。
周蝉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边角泛着黄,看起来就有些年头了。
“这是设计图。”
林夙接过,展开一看,愣住了。
因为这婚服,画太精致,也太用心。
凤冠霞帔的制式,对襟滚金边,马面裙摆上全是一笔一划勾勒的双捻并蒂莲。盖头上坠着珍珠宝石和流苏,绣典雅的鸳鸯一双,传神地几乎能活过来。更别说配套的绣鞋、凤冠和首饰,每一样都相当讲究。
另外,在设计图的下端,还缀着一块布料碎片。
朱红色锦缎带绣纹,可惜只有巴掌大小一点点,边缘有不规则的烧焦痕迹。
周蝉乐呵呵地笑了笑,油润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又带着点回忆的厚重感。
“这是我夫人自己设计的,那纹样也是她自己绣的,当年她就是这样,把自己嫁给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恍神。可惜因为……所以毁掉了。这套嫁衣意义非凡,但她自己绣不了啦,所以我想找人把它复原出来。”
“没问题。”
林夙认真应下,妥善地收好了图样。婚期在十一月底,距离现在将近两个月。虽然时间上略紧张,但托绣娘加急应该是能如期交工的。
顺便,他在心里不由得感慨,周先生是个比想象中省心的甲方。因为周太太的设计图极为用心,用料质地细节标注的清清楚楚,按图制衣不会出错,又变相给他避免了很多麻烦。
但是,林夙思忖了片刻,建议道,“设计图虽然标注了尺寸,可人的身型多少还是会发生一些变化,所以,我可不可以找人再重新帮周太太量一量?”
“量她。”
周蝉毫不迟疑地指了指身边的小姨子。
林夙:……
按设计图上原本标注的尺寸估摸,周太太应该也就一米六五左右。
这回让他量两米好几的小姨子,闹呢?
“量我吧。”小姨子虽然面色不好,但还是黑着一张脸答应了,“她现在这副模样,跟我……也差不许多。”
她转头看了看二楼的卧室门,眼神里带了些林夙看不太懂的、一闪而过的哀愁。
林夙继续不解地沉默,虽然甲方都达成一致意见了,他照办即可。
可他真的很想问问,贵家到底是个什么特殊基因,不仅到了中老年还能窜一窜,而且一窜能窜小半米。
说不定能上《跑进科学》。
再后面就是些细碎的事情,所有一切细节敲定完后,时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接近六点。
林夙合上电脑,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暮色。视线不可避免地扫到了窗前的人,只见夕照的余晖落在那人身上,勾勒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影。
就真的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心里有东西要破体而出,飞入无垠的时光里,却又不知道飞往何处。
还有就是。
原来这椅子,个高的人坐着是能看见的。
周蝉:……我谢谢你。
把电脑收回包里,林夙站起身来,重新打量了一下红砖小楼的挑高大厅,对空间大小大致有数。
这样一来,在回去的路上,他就能粗略地先想一想怎么设计,花多少钱,用多少材料。
周蝉出手阔绰,婚礼的预算是两百万。
这两百万的预算,除了嫁衣外并没什么奢华的要求,餐饮调度也不归自己负责,不用订酒店度假村,不用租赁车队,还不用组建团队。
林夙觉得这可能真是一笔从天而降的横财,老天爷为了可怜他。
但说真的,如果这笔钱利用得当,剩余的钱足够支撑他,把目前面临的难题解决个七七八八。
困境里突然看到了点儿希望。
但这富贵,确实有点险中求的意思。
虽然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起最开始那杯奇怪的茶,可在林夙心里,这家人已经上了危险黑名单。
他盘算着回家立马置办一打防身设备,定好自救计划以备不时之需,免得下次再遇到更难搞的情况。
“我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周先生,苏小姐。”周太太的娘家姓苏,“今天打扰你们,我先回去做设计方案,之后我们再约时间沟通。”
“好好好。”周蝉看起来十分满意,站起身来把林夙送到了大门口。
小姨子苏小姐继续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林夙瞟了一眼——
动态的高尔夫球杆推着高尔夫球跑。
林夙把双肩包松松垮垮地挂在了单肩上,在门口系上驼色风衣外套的扣子。
虽然c城不算靠北,但深秋的天气里仍旧漫着几分寒意。虽然残阳如火,也留不下多少余温。
正当林夙告了辞,穿好鞋子抬脚出门,却眼前一黑,秦闻又悄无声息地拦在了他面前。
要不是林夙反应快,怕是能直接一头撞上去。
林策划:……
他真的很想打电话给《跑进科学》,让节目组来调查一下这家人到底怎么回事。
秦闻很高,比林夙还要高出小半个脑袋。所以,在面对面跟他对立的时候,林夙的眼睛平视的是他的唇,没再刻意用高领毛衣挡着。
乍一看,林夙觉得这人唇形好看得恰到好处。但近了细看,却有一种从极苍白的底色上,透出血青色的既视感。
有那么一股子……妖异?
林夙脑海当中莫名蹦出这样的一个词,忍不住引自己打了个寒战。
今天可真的是太绝了,他总感觉自己像在危险边缘蹦迪,说不清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古怪的事情,但脑回路都跟着灵异了起来。
所以他现在,只想走。
“秦先生有事吩咐?”林夙吸气抬头,又挂上了一副商业精英的笑。
但秦闻默不作声,只抬起手来。
下一瞬,林夙就觉得自己的额头仿佛是被两根冰冰凉凉的铁棍击中,又是一个哆嗦。
这人的体温,正常吗?刚从冷柜里面拿出来吗?
克制着自己无限跑偏的念头,林夙慌乱告别。
只是他不知道,被秦闻触碰过的额头上,出现了一行血色铭文,诡异地突然浮现,又突然隐去。
“老大,是他没错吧?”周蝉狗腿子一样地凑过来,全然不像之前叫好大儿时的颐指气使。
秦闻没有回应,他定定地看着林夙慌忙离开的驼色背影,万年寒冰封着的唇角微微上扬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弧度。
怎么能不是呢?
甚至不用那杯碧落水,他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
只是,碧落水逼出来的那行血色铭文很离奇,他还要回去研究一下到底是什么。
有很多东西,他急不得,也不能急。
周蝉悄悄地仰视了一下领导的脸色,常年察言观色混迹政界的他非常确定——这次没有办错事。
毕竟领导笑了,并且连好大儿这种事都没有跟他秋后算账。
原本,周蝉还想说点什么刷个好感。但在下一刻,身体一个不稳,感受到了来自地面的剧烈震动,脸色倏然一变。
“六点了。”
周蝉的身躯瞬间如离膛的炮弹一般,喷回了别墅二楼。
此时在他面前的,就是震动的来源。
这扇有点年头的卧室房门,若非有半透明铭文的禁制,恐怕能直接破墙而出。它此时正被不知名的力量从里侧撞击,同时还能听见若隐若现的怒吼。
很骇人,但周蝉脸上没有半点惧意。
他甚至还温柔地笑了笑,方才还皮球一样的身体突然虚幻,拉成了正常的高度和身型,只是膝盖以下泛着金属光泽。
然后,他如若无物地穿过了门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门后的黑影当中。
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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